1. 論語集釋
    1. 卷二十九 憲問中

論語集釋


卷二十九 憲問中


○子曰:「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

【考證】四書釋地:時文家多以晉文公老而舉事,故慮日莫而計挺,此蓋據史記晉世家重耳奔狄,是時年四十三。又云重耳出亡,凡十九歲而得入,時年六十二矣,果爾誠可爲老。然史記多妄說,不若左傳、國語足信。左傳昭十三年叔向曰:「我先君文公,生十七年,亡十九年。」國語僖負覊曰:「晉公子生十七年而亡。」按此則晉文入國甫三十六歲,即薨亦祇四十四耳,杜元凱言戰城濮時文公年四十者近之。經史問答:聖人去春秋時近,所見聞必詳,不僅如今日區區三傳也。若但以三傳,則齊桓極有可貶,不當以聖人之言遂謂高於晉文,此論世者所不可不知也。王子頽之亂,衛人助逆,王室大擾,桓公已圖霸前後一十二年,讓鄭厲公討賊納王,坐視而不之問,又八年,天子特賜桓公命,請以伐衛,桓公乃不得已以兵伐之。衛人敢於抗師,而桓公不校,竞受賂而還。曾是一匡天下之方伯而出此,以視晉文之甫經得國,即討太叔,豈不有光于齊十倍?聖人許之,或自其中葉以後,否則別有所據,要之其初年未可恕也。若晉文之才,高於齊桓,特以暮年返國,心迫桑榆,又適當楚勢鴟張、中原崩潰之日,齊桓一死,而其子已疊遭楚侮,非急有以攘之不可,故多方設機械以創之,以爲譎誠所難辭。又不久而薨,不若齊桓之長年,其志未伸。若使多享遐齡,其從容糾合示大信于諸侯,亦必有可觀者。至於正譎之間,則不過彼善於此。

【集解】鄭曰:「譎,詐也。謂召天子而使諸侯朝之。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是譎而不正也。」馬曰:「伐楚以公義,責包茅之貢不入,問昭王南徵不還,是正而不譎也。」

【唐以前古注】江熙云:言此二君霸跡不同,而所以翼佐天子綏諸侯,使車無異轍、書無異文也。

【集注】晉文公名重耳,齊桓公名小白。譎,詭也。二公皆諸侯盟主,攘夷狄以尊周室者也。雖其以力假仁,心皆不正,然桓公伐楚,仗義執言,不由詭道,猶爲彼善於此;文公則伐衛以致楚,而陰謀以取勝,其譎甚矣。二君他事亦多類此,故夫子言此以發其隱。

【別解】經義述聞:說文:「譎,權詐也。」訓詐爲惡德,訓權則亦爲美德。毛詩序曰:「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鄭注:「譎諫,詠歌依違,不直諫。」正義曰:「譎者,權詐之名。」鹽鐵論力耕篇:「昔管仲以權譎伯,而苑氏以强大亡。」春秋繁露玉英篇:「諸侯在不可以然之域者,謂之大德。大德無踰閑者,謂正經。諸侯在可以然之域者,謂之小德。小德出入可也。權,譎也。」是權譎也,正經也,言晉文能行權而不能守經,齊桓能守經而不能行權,各有所長,亦各有所短也。鹽鐵論論儒篇:「今硜硜然守一道,引尾生之意,即晉文之譎諸侯以尊周室不足道,而管仲蒙恥辱以存亡不足稱也。」遵道篇:「晉文公譎而不正,齊桓公正而不譎。所由不同,俱歸於霸。」漢書鄒陽傳:「魯哀姜薨於夷。孔子曰:『齊桓公法而不譎。』以爲過也。」顏注曰:「法而不譎者,言守法而行,不能用權以免其親也。」法與正同義。法而不譎,古人以爲齊桓之過,則守正爲齊桓之所長,權譎爲齊桓之所短,較然甚明。然則晉文公譎而不正,亦是嘉其譎而惜其不正可知矣。論語發微漢書鄒陽傳:「齊桓公法而不譎。」法,古文作「佱」,班所引爲魯論。今作「正」,蓋古論本作「佱」,後人罕見「佱」字,遂改爲「正」。案兩正字皆當作「佱」,同法。法者,聖人之經法也。譎者,聖人之權衡也。善用譎則爲權,不善用譎則爲詐,故許君以權詐兩義解譎。此譎字當以權爲義。僖二十八年「盟於踐土」後書「公朝於王所」,公羊傳曰:「曷不言公如京師?天子在是也。天子在是,曷爲不言天子在是?不與致天子也。」何休注曰:「時晉文公年老,恐霸功不成,故上白天子曰:『諸侯不可卒致,願王居踐土。』下謂諸侯曰:『天子在是,不可不朝。』迫使正君臣,明王法。雖非正,起時可與,故書朝,因正其義。」是冬又書:「會温。天王狩于河陽。」皆晉文用權道以正君臣,明王法。而實非禮之正,故曰譎而不法。鄒陽言魯哀薑云云。師古注:「謂不能用權以免其親。」蓋齊桓公知正不知權,親親之義先闕。及身受禍,五子争立,其後嗣不復振。晉文公知權而不知正,故數世雄長中國,亦終不合于王道。惟聖人斷之以義,而人事浹,王道備,成春秋之治,在可與立又可與權也。

按:潘維城曰:「詩曹風下泉序云:『思治也。曹人疾共公侵刻,下民不得其所,憂而思明王賢伯也。』左傳:『曹伯之豎侯獳曰:齊桓公爲會而封異姓,今君爲會而滅同姓。』是明明謂晉文不如齊桓矣。否則,共公時晉文正在位,詩何以傷無伯乎?又衛風木瓜序云:『美齊桓公也。衛國有狄人之敗,出處于漕,齊桓公救而封之,遺之車馬器服焉。衛人思之,欲厚報之,而作是詩也。』至晉文繼霸,詩無美之者。觀此二者,而夫子之意可見。紛紛曲解,似不必也。」

○子路曰:「桓公殺公子糾,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

【考異】四書辨疑:「曰」字羨文。四書辨證:論語中本有復加曰字例,如「曰來!予與爾言」,下復加曰字是也。若此再加曰字,是斷語,如左傳敘逆婦姜于齊,中復加曰字斷之是也。不然,朱子何以不云是衍?

【考證】左傳:夏,公伐齊,納子糾。桓公自莒先入。秋,師及齊師戰于乾時,我師敗績。鮑叔率師來言曰:「子糾,親也,請君討之。管召,讎也,請受而甘心焉。」乃殺子糾于生竇,召忽死之。管仲請囚,鮑叔受之,及堂阜而税之。歸而以告曰:「管夷吾治于高奚,使相可也。」公從之。說苑善說篇:子路問於孔子曰:「管仲何如人也?」子曰:「大人也。」子路曰:「昔者管仲欲立公子糾而不能,是無能也。桎梏而居檻車無慙色,是無慙也。事所射之君,是不貞也。召忽死之,管子不死,是無仁也。夫子何以大之?」子曰:「管仲欲立公子糾而不能,非無能也,不遇時也。桎梏而居檻車無慙色,非無慙也,自裁也。事所射之君,非不貞也,知權也。召忽死之,管仲不死,非無仁也。召忽者,人臣之材也,不死則爲三軍之虜也,死則名聞天下,夫何爲不死哉?管子者,天子之佐、諸侯之相也,死之則不免爲溝中之瘠,不死則功復用於天下,夫何爲死之哉?由,汝不知也。」家語致思篇與說苑略同。

【集解】孔曰:「齊襄公立,無常。鮑叔牙曰:『君使臣慢,亂將作矣。』奉公子小白出奔莒。襄公從弟公孫無知殺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糾出奔魯。齊人殺無知。魯伐齊,納子糾。小白自莒先入,是爲桓公。乃殺子糾,召忽死之。」

【集注】按春秋傳,齊襄公無道,鮑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無知弑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糾奔魯,魯人納之。未克而小白入,是爲桓公。使魯殺子糾而請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請囚。鮑叔牙言于桓公,以爲相,子路疑管仲忘君事讎,忍心害理,不得爲仁也。

子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考異】:九合者,史記云:「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穀梁傳云:「衣裳之會十有一。」范甯注云:「十三年會北杏,十四年會鄄,十五年又會鄄,十六年會幽,二十七年又會幽,僖元年會檉,二年會貫,三年會陽穀,五年會首止,七年會甯母,九年會葵丘。」凡十一會,不取北杏及陽穀爲九也。左傳僖公二十六年:「展喜犒齊師,曰:『桓公是以糾合諸侯而謀其不協。』」此朱子所據。離騷天問篇:「齊桓九會諸侯。」朱子注亦據展喜語,謂「糾」字之通。陸㙄經世驪珠:衣裳之會九,始終確有所據,正不必緣糾合宗親之說。義門讀書記:九合若如舊說,則其中有兵車之會三,本文何以言不以兵車?故朱子不從。管子小匡篇:兵車之會六,乘車之會三,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又戒篇:果三匡天子而九合諸侯。晏子春秋問下篇:吾先君桓公,從車三百乘,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荀子王霸篇: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爲五伯長。史記齊世家:桓公自稱曰:「寡人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昔三代受命,又何以異於此乎?」又蔡澤傳說應侯曰:昔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至葵丘之會,有驕矜之色叛者九國。戰國策齊王斗曰:「昔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天子授籍,立爲太伯。」又魯連遺燕將書曰:管子併三行之過,據齊國之政,一匡天下,九合諸侯。越絶書外傳、吴內傳皆曰: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韓非子十過篇:昔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爲五伯長,管仲佐之。又姦劫篇:桓公得管仲,立爲五霸主,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又外儲說:桓公置管仲爲仲父,內事理焉,外事斷焉,故能一匡天下,九合諸侯。呂氏春秋審分覽:桓公令甯遬等皆任其事,以受令于管子。十年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又離俗覽:夫九合之而合,壹匡之而聽,從此生矣,管仲可謂能因物矣。韓詩外傳六卷:桓公下布衣之士,所以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也。又八卷:桓公立管仲爲相,存亡繼絶,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又十卷:桓公之所以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不以兵車者,非獨管仲也。大戴禮保傅篇:齊桓公得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再爲義主。淮南子氾論訓:管仲免於累絏之中,立齊國之政,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不識其君之力乎?其臣之力乎?◎風俗通義皇霸卷:齊桓公九合一匡,率成王室。◎論衡書虛篇、效力篇皆云: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又感類篇:管仲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中論智行篇:管仲使桓公有九合諸侯,一匡天下之功,百三名家集王諫議褒四子講德論:齊桓有管鮑隰甯,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又魏武帝短歌行:齊桓之功,爲霸之首。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翟氏考異:按自公、穀以來,俱謂九爲實數,周、秦、兩漢人以九合一匡作偶語者又如此之多,釋文中九字無音,則凡朱子前諸儒俱如字讀,未有因左傳一據遂欲改文爲「糾」者也。左傳亦嘗見九合字。襄公十一年,晉侯謂魏絳曰:「子教寡人,八年之中,九合諸侯。」蓋晉悼公復有九合之事,而先儒亦核實數訓之。國語載晉悼謂魏絳作「七合諸侯」。昭公元年,祁午謂趙文子則曰:「子相晉國,以爲盟主,再合諸侯,三合大夫。」再、三與七斷必爲數,則九字尤無可疑焉。◎公羊傳莊公十三年疏引論語,「兵車」下有「之力」二字。

【考證】論語稽求篇:九合是九數,與下章「一匡天下」一數作對。如呂覽「一匡天子,九合諸侯」,王逸注楚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兩作對語可驗。蓋九數有核實者。穀梁傳云:「衣裳之會十有一。」范甯注云:「莊十三年會北杏,十四年會鄄,十五年又會鄄,十六年會幽,二十七年又會幽,僖元年會檉,二年會貫,三年會陽穀,五年會首止,七年會甯母,九年會葵丘,凡十一會。」正義曰:「祇稱九者,不取北杏及陽穀,故減二也。」若管子「兵車之會六,乘車之會三」,國語「兵車之會六,乘車之會三」,史記「兵車之會三,乘車之會六」,皆合九數。其曰不以兵車者,言不純乎以兵車也。此則與前九會之說稍有同異,然亦可參較者。若據左傳僖二十六年:「齊伐我北鄙。公使展喜犒師曰:『桓公糾合諸侯,而謀其不協。』」則「九」與糾字果是相通。然此是「九」通「糾」,非「糾」通「九」也。惟九是正字,故屈平天問亦曰:「齊桓九會,卒然身殺。」陳氏經典稽疑引左氏別文爲證,如襄十一年:「晉悼公以鄭樂之半賜魏絳,曰:『子教寡人和戎狄,八年之中,九合諸侯。』」昭元年:「祁午謂趙文子曰:『子相晉以爲盟主,於今七年矣。再合諸侯,五合大夫。』」則是左氏所記,凡指計盟會,無非數目。四書經注集證:九合之說,諸書互異。齊語云:「乘車之會三,兵車之會六。」史記桓公自稱云:「乘車會六,兵車會三。」俱與不以兵車之說相岐。穀梁莊公二十七年傳云:「衣裳之會十有一。」范甯注:「莊十三年會北杏,十四年會鄄,十五年又會鄄,十六年會幽,二十七年又會幽,僖公元年會檉,二年會貫,三年會陽穀,五年會首止,七年會甯母,九年會葵丘。」不取北杏、陽穀爲九也。林堯叟去貫與陽穀爲九。二說亦未見其的有所據,故朱子直依春秋傳作「糾」。劉氏正義:穀梁疏所引釋廢疾「去貫與陽穀」五字,當是誤衍。疏家不能辯證,而一匡指陽穀亦並載其義,而不知正與九合去陽穀之言相背。此疏家之失,非鄭指也。自鄭釋廢疾傳寫有「去貫與陽穀」五字,而申鄭者遂不得其解。今綜各說以附於後。穀梁疏引劉炫,謂有洮與葵丘,以當貫、陽穀之數。且以穀梁傳「洮會兵車」爲誤。李賢後漢書延篤傳注同,用劉說也。淩氏曙典故覈亦從其說,謂:「洮會在僖八年,明年會葵丘。葵丘以前皆衣裳,用管仲也。葵丘以後用兵車,管仲死也。」案穀梁言洮會爲兵車,合於咸、牡丘、淮爲四會。左傳云:「會於洮,謀王室也。」襄王定位,而後發喪。其時叔帶作難,襄王懼不立,不發喪而告難於齊。桓公奉王命以兵車會諸侯謀之,此正理之所宜,何乃以爲傳誤?且究是傳誤,亦爲劉義非康成有傳誤之言,此一說也。范甯解:「十三年會北杏,十四年會鄄,十五年又會鄄,十六年會幽,二十七年又會幽,僖元年會檉,二年會貫,三年會陽穀,五年會首戴,七年會甯母,九年會葵丘。」凡十一會。論語引范注,謂鄭不取北杏及陽穀爲九會,則有貫與葵丘。又一說也。陸氏論語釋文云:「范甯注云:『十三年會北杏,又會柯,十四年會鄄,十五年又會鄄,十六年會幽,二十七年又會幽,僖元年會檉,二年會貫,三年會陽穀,五年會首戴,七年會甯母。』凡十一會。鄭不取北杏及陽穀爲九。」則有柯、貫二會。又一說也。盧氏文弨釋文考證從陸氏而小變其說云:「穀梁疏引鄭釋廢疾云:『去貫與陽穀。』或云:『與,猶數也。言數陽穀,故得爲九也。』僖九年,『盟於葵丘』,疏云:『論語一匡天下,鄭不據之而指陽穀者,鄭據公羊之文,故指陽穀。』然則鄭注不數貫而數陽穀,陸言鄭有貫無陽穀,互誤。」陳氏鱣古訓略同。則有柯、陽穀二會。又一說也。案北杏在柯會前,柯會不數,北杏安得數之?其數柯與葵丘,顯與鄭義不合。又鄭論語此文無注,盧誤記有注。凡諸述鄭,未符厥指。至穀梁疏又列二說:「或云葵丘會盟異時,故分爲二。或取公子結與齊桓、宋公盟爲九。先師劉炫難之云:『若以葵丘之盟盟會異時而數爲二,則首戴之會亦可爲二也。離會不數,鄄盟去公子結,則惟有齊宋二國之會,安得數之?』」是前二說皆劉難、楊疏所不從矣。若劉敞意林以始幽終淮爲九,萬斯大學春秋隨筆以莊二十七年會幽並檉、貫、陽穀、首止、甯母、洮、葵丘、咸爲九,羅泌路史以第九次合諸侯專指葵丘,朱子集注以九與糾通,與左僖九年傳「桓公糾合諸侯」文同,異義錯出,難可通曉。後之學者,當無爲所惑矣。論語發微:管子小匡云:「兵車之會六,乘車之會三,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晏子春秋問下云:「先君桓公,從車三百乘,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案管、晏二子與論語同時出,而已以一匡九合對舉。九者數之究,一者數之總,言諸侯至多,而已九合;天下至大,而能一匡。九合不必陳其數,一匡不必指其事。其兵車之會六,乘車之會三,亦約略言之,故與史記互異。論語言「九合諸侯,不以兵車」者,即穀梁所謂「未嘗有大戰」也。

按:述學有釋三九云:「凡一二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三以見其多;三之所不能盡者,則約之九以見其極多,此言語之虛數也。論語『子文三仕三已』,史記『管子三仕三見逐於君。三戰三走』,此不必果爲三也。楚辭『雖九死其猶未悔』,此不能有九也。史記『若九牛之亡一毛』,又『腸一日而九迴』,此不必限以九也。故知九者,虛數也。」九合之義,亦若是而已矣。然則漢儒謂九爲實數,劉炫去貫與陽穀而數洮,劉敞謂始幽終淮,萬斯大謂始莊二十七年會幽並檉、貫、陽穀、首止、甯母、洮、葵丘、咸而九者,固非;即朱注依左傳作「糾」者,亦未必是也。羅泌謂第九次合諸侯專指葵丘者,更不足與辨矣。

【集解】孔曰:「誰如管仲之仁。」

【唐以前古注】穀梁傳云:「衣裳之會十一。」范甯注曰:「十三年會北杏,十四年會鄄,十五年又會鄄,十六年會幽,二十七年又會幽,僖元年會檉,二年會貫,三年會陽穀,五年會首戴,七年會甯母,九年會葵丘。」凡十一會,又非十一會,鄭不取北杏及陽穀爲九會。

【集注】「九」,春秋傳作「糾」,督也。古字通用。不以兵車,言不假威力也。如其仁,言誰如其仁者。又再言以深許之。蓋管仲雖未得爲仁人,而其利澤及人,則有仁之功矣。

【別解】四書辨疑:注言「誰如其仁」,一誰字該盡古今天下之人,更無人如管仲之仁,無乃許之太峻乎?仲爲霸者之佐,始終事業不過以力假仁而已。所假之仁,非其固有之仁,豈有人皆不如之理。夫子向者言管仲之器小哉,又謂僭不知禮,今乃連稱誰如其仁,誰如其仁,聖人之言,何其不恒如是邪?況經之本文「如其」上亦無「誰」字之意。王滹南曰:「如其云者,幾近之謂也。」此解如其二字意近。然此等字樣,但可意會,非訓解所能盡。大抵如之爲義,蓋極似本真之謂。如云如其父、如其兄、如其所聞,文字語話中似此用如其字者不少。以此相方,則如其仁之義乃可見。管仲乃假仁之人,非有仁者真實之仁,所成者無異,故曰如其仁也。◎論語發微: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惟能假仁,故亦仁其仁,孔子言如其假仁也。◎黃培芳雲泉隨劄:子路問:「管仲未仁乎?」子貢問:「管仲非仁者與?」夫子之答,皆但取其功,至於仁,俱置之不論。蓋所答非所問,與答孟武伯問三子之仁一例。如其仁云云者,是虛擬之詞,存而不論,與答「彼哉彼哉」一例。其答子貢則並無一字及仁,益明集注以「誰如其仁」解「如其仁」,誰字添設,說似未安。仁者,心之德,愛之理。若不論心而但論功,是判心術事功爲二。按之前後論仁,從無如此立說也。

【別解二】論語意原:子路之意,以召忽之死爲仁,管仲之不死爲未仁。夫子對以如其仁,如其仁,謂召忽不如管仲之仁也。翟氏考異:召忽之死,殺身以成仁也。仲雖不死,而有九合一匡之功,則亦得如召忽之仁。再言如其仁,其者,實指之辭,所指正召忽也。

【別解三】黃氏後案:如,猶乃也。詩「如震如怒」,揚子法言學行篇「如其富,如其富」,吾子篇「如其智,如其智」,問道篇「法者,謂唐虞成周之法也,如申韓,如申韓,」皆如訓爲乃之證也。謂管仲未純於仁則可,以不死糾難爲未仁則不可。曰乃其仁乃其仁者,以其仁之顯著於天下,徵其心之不殘忍於所事之人也。孔注云:「誰如其仁。」誰字添設。且云誰如,許之過當矣。劉氏正義:王氏引之經傳釋詞:「如猶乃也。」此訓最當。蓋不直言爲仁,而言如其仁,明專據功業言之,穀梁傳所云「仁其仁者」也。胡氏紹勳拾義據廣雅釋言訓如爲均,亦通。

【別解四】李光地論語劄記:如其仁,集注作「誰如其仁」者,似太重。蓋管仲雖能使桓公以義率諸侯,然未免所謂五霸假之者。若仁,則王者之事矣。語意猶云似乎亦可稱仁也,蓋未成乎仁者之德而有其功,固不可沒也。

【餘論】黃氏後案:盧氏鍾山札記錄明顧叔時、季時及今袁簡齋之說,以此稱桓公、管仲乃齊論不醇之言。盧氏又謂記論語者如荀卿、吴起之儔亦出其中,故有此雜而不純之論。其說尤非也。孟子言管仲功烈之卑,夫子器小之說也。稱五伯齊桓爲盛,稱管仲天降大任,此經稱仁之說也。言豈一端而已?且荀卿黜霸崇王不得疑以崇獎霸圖。吴起乃曾申之徒,盧氏以爲曾子之徒,同編論語,亦誤矣。

○子貢曰:「管仲非仁者與?桓公殺公子糾,不能死,又相之。」

【考證】論語稽求篇:子糾、小白皆齊僖之子,齊襄之弟。然子糾,兄也。小白,弟也。春秋傳書「齊小白入于齊」,公羊曰篡,穀梁曰不讓,皆以糾兄白弟之故。故經又書「齊人取子糾殺之」,而公羊曰:「子糾,貴宜爲君者也。」穀梁以爲「病魯不能庇糾而存之」,皆以兄弟次第爲言。故荀卿有言:「桓公殺兄以反國。」又曰:「前事則殺兄而争國。」史記亦云:「襄公次弟小白。」杜元凱作左傳注亦曰:「小白,僖公庶子。公子糾,小白庶兄。」即管仲自爲書,其所著大匡篇首曰齊僖公生公子諸兒、公子糾、公子小白。鮑叔傅小白,辭疾不出,以爲棄我。蓋以小白幼而賤,鮑叔不欲爲傅故也。觀此,則糾兄白弟明矣。說苑:「子路問於孔子曰:『昔者管仲欲立公子糾而不能,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是無仁也?』孔子曰:『召忽者,人臣之材。不死則三軍之虜也,死之則名聞於天下矣。管子者,天子之佐、諸侯之相也。死之則不免於溝瀆之中,不死則功復用於天下,夫何爲死之哉。』」此則專論才具,特尙時用,與夫子「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語,正是一意,蓋夫子未嘗薄事功也。◎春秋彙纂:左氏經文「公伐齊,納子糾」,繫子於糾而不繫于小白,是以子糾爲兄也。公、穀經文雖稱糾不繫子,而公羊謂糾宜君,穀梁謂糾可立,亦以子糾爲兄也。三傳注疏並無異說。其見於他書者,荀卿嘗謂桓公殺兄以争國,史記序糾于小白之上,亦皆以子糾爲兄也。獨薄昭與淮南王書謂「齊桓殺其弟以反國。」趙氏汸曰:「時漢文于淮南爲兄,故避兄而言弟。」則薄昭所言,乃一時遷就之言,非不易之論也。程子及胡傳據公穀經文稱子糾不繫子,遂直以糾爲弟,而諸家多因之。朱子論語或問引用程子說,而其答潘友恭書又引荀子殺兄之語,而以薄昭所云未必然,蓋兩存之。讀書臆:仲傅糾,非臣糾也。糾兄桓弟,管子、荀子、史記皆同。仲之可以無死,在糾桓皆庶孽,而桓自先君齊,不在桓兄而糾弟。集注引程子桓兄糾弟之言,特踵薄昭之誤,未爲定論。惟范氏唐鑑「聞諸程子,子糾未嘗爲世子」,一語盡之。何則?世子者,未即位而君臣之分已定者也。使糾世子而桓公奪嫡以篡之國,則仲不死爲王魏。使建成既即位而有玄武門之變,則王魏不死爲三楊。三楊功不掩罪,王魏罪不掩功,管仲有功而無罪。◎四書摭餘說:夫欲減仲之罪,至以兄作弟,論固未當,而後人必以此極底程子亦不然。蓋義不可不死,無論糾兄當死,即糾弟亦當死;義可以不死,無論桓兄不必死,即桓弟亦不必死。論死不死而徒以兄弟争,抑末也。余謂即以糾爲兄亦何不可原仲者。管仲、召忽,子糾傅也。二公子之傅,受之君命。君命傅二子,不命事二主。有爲所臣者死,未聞爲所傅者死。管仲,傅也。王珪、魏徵,臣也。子糾未爲儲,而建成則太子也。觀乎討糾之告,假手魯人,又豈可與秦王之喋血禁門,推刃同氣,相提而並論哉?然而天下後世不必皆有管仲之才者也,不皆有管仲之才,則不如死。余又願天下萬世之殺身成仁者,寧爲召忽,毋爲管仲也。

【集注】子貢意不死猶可,相之則已甚矣。

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

【考異】黃氏日抄:注云「霸」與「伯」同。愚意諸侯之長爲伯,指其定位而名,王政不綱,而諸侯之長自整齊其諸侯,則伯聲轉而爲霸,乃有爲之稱也。正音爲靜字,轉音爲動字。北史王綋傳引文「衽」作「袵」,下無「矣」字。中論智行篇引亦作「袵」。文選西徵賦、八公山詩二注皆引作「袵」。

【考證】論語足徵記漢書終軍傳「解編髪,削左袵」,師古曰「編讀曰辮。」西南夷傳「編髮」,師古曰:「編音步典反。」案步典反即辮音。後漢書西南夷傳竟作「辮髮」。華陽國志南中志亦曰「編髮左袵。」案編、被一聲之轉,班書、常志之「編髮左袵」,即本此經之「被髮左袵」,是被髮即編髮,編髮即辮髮也。

【集解】馬曰:「匡,正也。天子微弱,桓公帥諸侯以尊周室,一正天下也。微,無也。無管仲,則君不君,臣不臣,皆爲夷狄也。」何曰:「受其賜者,謂不被髮左衽之惠也。」

【唐以前古注】引鄭注:天子衰,諸侯興,故曰霸,霸者,把也。言把持王者之政教。故其字作「伯」,或作「霸」也。:桓公與子糾争國,管仲射桓公中鉤帶。子糾死,管仲奔魯。初鮑叔牙與管仲同遊南陽,極相敬重。叔牙後相桓公,而欲取管仲還。無漸,既因告老辭位,桓公問叔牙:「誰復堪爲相者?」牙曰:「唯管仲堪之。」桓公曰:「管仲射朕鉤帶殆近死,今日豈可相乎?」牙曰:「在君爲君,謂忠也。至君有急,當射彼人鉤帶。」桓公從之,遣使告魯不欲放殺管仲。遣使者曰:「管仲射我君鉤帶,君自斬之。」魯還之,遂得爲相。莊九年夏云:小白既先入,而魯猶輔子糾。至秋,齊與魯戰于乾時,魯師敗績。鮑叔牙志欲生管仲,乘勝進軍,來告魯曰:「子糾,親也,請君討之。管召,讐也,請受而甘心焉。」子糾是我親也,我不忍殺,欲令魯殺之。管仲、召忽是我欲自得而殺之。魯乃殺子糾于生竇,召忽死之。管仲請囚,鮑叔牙受之,及堂阜而脫之。遂使爲相也。霸諸侯,使輔天子合諸侯,故曰霸諸侯也。一匡天下,故天下一切皆正也。賜,猶恩惠也。于時夷狄侵逼中華,得管仲匡霸桓公,今不爲夷狄所侵,皆由管仲之恩賜也。又引王弼云:于時戎狄交侵,亡邢滅衛,管仲擁戎狄而封之南服,楚師北伐山戎,而中國不移,故曰受其賜也。

【集注】「霸」與「伯」同,長也。匡,正也。尊周室,攘夷狄,皆所以正天下也。微無也。衽,衣衿也。被髮左衽,夷狄之俗也。

【餘論】野客叢書:語有不當文理而承襲用之者,如宋詔曰:「謝玄勳參微管。」取論語「微管仲,吾其被髮」之謂。前此潘安仁詩嘗曰「豈敢陋微管」,謝玄暉詩「微管寄明牧」,後此如劉義府傳「臣以頑味,獨獻微管」,傅亮碑「道亞黃中,功參微管」,似此用微管甚多。

【發明】日知錄:君臣之分,所關者在一身。華裔之防,所繫者在天下。故夫子之于管仲,略其不死子糾之罪,而取其一匡九合之功,蓋權衡於大小之間,而以天下爲心也。夫以君臣之分,猶不敵華裔之防,而春秋之志可知矣。論至於尊周室、存華夏之大功,則公子與其臣區區一身之名分小矣。雖然,其君臣之分故在也,遂謂之無罪非也。劉氏正義漢書匈奴傳:「苟利所在,不知禮義。」傳贊云:「夷狄之人,貪而好利,被髮左袵,人面獸心。其與中國殊章服,異習俗,飲食不同,言語不通,故其人君不君,臣不臣也。」

注:言此者,見夷狄入中國,必用夷變夏。中國之人既習于被髮左袵之俗,亦必滅棄禮義,訓至不君不臣也。呂留良四書講義:一部春秋大義尤有大於君臣之倫爲域中第一事者,故管仲可以不死耳。原是論節義之大小,不是論功名也。湖樓筆談:桓公殺公子糾,管仲不能死而又相之,此匹夫匹婦之所羞,而孔子顧不之罪,何哉?曰:此三代以上之見,聖人公天下之盛心也。夫古之君臣,非猶夫後世之君臣也。天子不能獨治其天下,於是乎有諸侯;諸侯不能獨治其國,於是有大夫。天子之有諸侯,非曰爲我屏藩也。諸侯之有大夫,非曰爲吾臣僕也。自天子諸侯以至一命之士,抱關擊柝之吏,各量其力之所能任,以自事其事,以自食其食,故位曰天位,禄曰天禄,無非天也。天之生管仲,使之匡天下也。天何私于齊而爲齊生管仲哉?管仲亦何私于齊而以齊霸哉?使齊不用而魯用之,則以魯霸可也。魯不用而之秦、之晉、之楚、之宋,則以秦霸、以晉霸、以楚霸、以宋霸可也。夫且無擇于齊,而又何擇乎小白與糾哉?伊尹五就湯五就桀,孔子歷說七十二君,皆是道也。至後世則不然,君之視其國如農夫之有田,臣之於君若傭焉而受其直。於是齊王蠋之言,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事二夫,人人奉之爲天經地義。一犯此義,則匹夫匹婦皆得而笑之;雖一匡天下,九合諸侯,曾不足贖其毫末之罪,而孔子之言,遂爲千古一大疑。嗟乎!此古今之異也,古人官天下,後人家天下也。是故孔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豈若匹夫匹婦之爲諒哉!」孔子之言,官天下者也。程子曰:「小白兄也,子糾弟也,故管仲可以不死。」程子之言,家天下者也。

豈若匹夫匹婦之爲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

【考異】前漢書鼂錯傳贊師古注引論語云:自經于溝瀆而人莫之知。後漢書應劭奏議曰:昔召忽親死子糾之難,而孔子曰:「經於溝瀆,人莫之知。」◎唐石經本無「豈」字,後人旁增。◎中論智行篇:「召忽仗節死難,人臣之美義也。仲尼比爲匹夫匹婦之爲諒。」一本「諒」作「量」。

【考證】四書稗疏:十夫有溝,則溝者,水之至小者也。江淮河濟爲四瀆,則瀆者,水之至大者也。連溝於瀆,文義殊不相稱,且自經者必有所懸,水中無可懸之物,安容引吭?既已就水際求死,胡弗自沈而猶須縊也?按史記:「殺子糾於笙瀆,召忽自殺。」鄒誕生作「莘瀆」。索隱曰:「莘、笙音相近。蓋居齊魯之間。瀆本音竇,故左傳又謂之生竇。」然則溝瀆,地名也。云之中者,猶言之間也。又春秋桓公十二年「公及宋燕盟於穀丘」,而左傳言「盟於句瀆之丘」。句,古侯切,與溝通,蓋辛瀆、笙瀆、生竇、句瀆一地四名,轉讀相亂,實穀丘耳。杜預謂穀丘宋地,亦無所徵,實在魯邊境,齊人取子糾殺之於此,而召忽從死也。論語發微:桓十二年,「公會宋公、燕人,盟於穀丘」,左傳作「盟於句瀆之丘」。水經濟水注:「濮水又東與句瀆合。瀆首受濮水枝渠于句陽縣東南,逕句陽縣故城南,春秋之穀丘,左傳以爲句瀆之丘矣。縣處其陽,故縣氏焉。」按句陽故城在今曹州府治北二十里,即穀丘也。在春秋爲曹地。哀九年,宋滅曹,爲宋地,其境與魯相錯,亦得爲魯地。又左傳哀六年:「齊囚王豹于句竇之丘。」或其時曹將亡,齊亦侵其地而有之,不然齊何能囚人于曹地也?蓋齊魯曹宋壤地相接,各得有其一隅,復以聲轉而異其字也。◎吴氏遺著:桓十二年經傳謂溝瀆二字合聲爲穀,復引襄十九年「執公子牙于句瀆之丘」,二十一年「執公子買于句瀆之丘」,哀六年「囚王豹于句竇之丘」,謂句瀆乃齊用刑之地名,猶衛之有因諸也。句、溝古今字。

【集解】王曰:「經,經死於溝瀆中也。管仲、召忽之于公子糾,君臣之義未正成,故死之未足深嘉,不死未足多非。死事既難,亦在於過厚,故仲尼但美管仲之功,亦不言召忽不當死。」

【唐以前古注】:孔子更語子貢,喻召忽之不足爲多,管仲不死,不足爲小也。諒,信也。匹夫匹婦無大德而守於小信,則其宜也。自經,謂經死於溝瀆中也。溝瀆小處,非宜死之處也。君子直而不諒,事存濟時濟世,豈執守小信,自死於溝瀆而世莫知者乎?喻管仲存於大業,不爲召忽守小信。而或云召忽投河而死,故云溝瀆。或云自經,自縊也。白虎通云:「匹夫匹婦者,謂庶人也。言其無德及遠,但夫婦相爲配匹而已。」

【集注】諒,小信也。經,縊也。莫之知,人不知也。後漢書引此文「莫」上有「人」字。程子曰:「桓公兄也,子糾弟也,仲私於所事,輔之以争國,非義也。桓公殺之雖過,而糾之死實當。仲死,與之同謀,遂與之同死可也;知輔之争爲不義,將自免以圖後功亦可也,故聖人不責其死而稱其功。若使桓弟而糾兄,管仲所輔者正,桓奪其國而殺之,則管仲之與齊桓不可同世之讐也,若計其後功而與其事桓,聖人之言無乃害義之甚,啓萬世反覆不忠之亂乎?如唐之王珪、魏徵,不死建成之難,而從太宗,可謂害於義矣。後雖有功,何足贖哉?」愚謂管仲有功而無罪,故聖人獨稱其功,王魏先有罪而後有功,則不以相掩可也。

【餘論】四書辨疑:或謂自經溝瀆爲指召忽。王滹南辨曰:「其言匹夫匹婦之諒,此自別指無名而徒死者耳,意不在召忽也。忽豈自經溝瀆之類哉?」此言足以解或人之疑。召忽之死既當,子糾則爲無罪,管仲輔之亦無不義。挨排正此,則威兄糾弟云者虛其說矣。史記亦無兄弟明說,但先書子糾,後書小白,蓋序子糾爲長也。杜預、韋昭等皆言子糾桓公之兄,引此諸說爲證,則程子之說亦難獨是也。子糾、桓公皆襄公之庶弟,各因畏禍分適他國。無知既弑襄公,國人復殺無知,齊國大亂,二人各以其黨舉兵內向,先已無嫡庶之分,又各在倉卒危亂之際,安能必其只谁當立哉?子糾死非其罪,召忽爲義所激,於是死之,其死可謂無愧矣。管仲則心忖子糾未正成君,桓公亦僖公之子,又有鮑叔牙素爲知己,故忍死以待其用,此管仲之志也。比之召忽,不無等差。惟是他日能有霸諸侯一匡天下非常之功,生民受非常之賜,孔子以是稱之耳。然亦止是專稱其功,終不言不死之理,意亦可見。向使仲於既免之後,未及成功而死,孔子必不專許其不死爲是也。然則臣事人者,如召忽可也。程子以王珪、魏徵爲諭,責王委不死建成之難,亦爲未當。王魏之官,當自請其不能匡正之罪於有司,無死私難之理。程子引此,本以申明不可同世之說,意謂建成爲兄,王魏所輔者正此。又膠於立嫡以長之常例,專主建成當立也。夫建成、太宗之事,又與餘者不同。太宗以童稚之年,運神武之略,芟夷大亂,制服羣雄,使李氏化家爲國,致高祖遂有天下,近古以來,實未嘗有。高祖不權事宜,慮不及遠,竟以尋常長幼之分,處之於建成之下,兄弟之不能相安,必然之勢也。建成難居太宗之右,司馬温公已嘗論之。善乎宋王成器之言曰:「國家安則先嫡長,國家危則先有功。苟違其宜,四海失望。臣死不敢居平王之上。」玄宗暫平內難,宋王已知難居其上,而以先功爲讓。如太宗之功,又當何如哉?建成本庸鄙無堪,徒以年長之故,據有儲副之位,彼見太宗功高望重,率土歸心,忌嫉不得不深,禍難不得不起。建成取闔門之誅,太宗負殺兄之惡,皆高祖處置違宜之所致也。王魏受君命輔導太子,自合輔之以正道,既知建成畜此禍心,當如少保李綱竭忠力諫,諫若不從,即當棄官而去。彼既不務爲此,反更徇私迎合,惟勸早除秦王,不顧有君親在上,不恤其骨肉相殘,構其兄弟交惡之心,速其矢刃相加之禍,此王魏所有之本罪,其罪正在黨於建成,不在不死建成之難也。大抵管仲之過,比王魏所犯者特輕,管仲之功,比王魏所成者甚大。夫子之言,蓋以大功掩其小過也。王滹南以爲「所慊者小,所成者大,孔子權其輕重而論之」。予謂說者雖多,惟此數語可爲定論。◎四書改錯:夫子許管仲之意,是重事功,尙用世,以民物爲懷,以國家天下爲己任。聖學在此,聖道亦在此。而程氏無學,讀盡四書經文,並不知聖賢指趣之何在,斯亦已矣。乃復不契于夫子之說,特變亂其事,謂子何以許管仲,因桓公是兄,子糾是弟,故管仲可以相桓,而召忽不可以死糾,則是兄有君臣,弟必不可有君臣;兄可繼國,弟必不可以繼國,其爲說固已難通。然且桓實是弟,糾實是兄,正相顛倒,而乃曰:「設使桓是弟糾是兄,則夫子此言毋乃害義之甚,啓天下萬世反覆不忠之亂。」是害義者,夫子也。啓亂者,夫子也。開天下萬世反覆不忠之禍者,夫子也。夫子自此不容於天地間矣。若糾兄桓弟,則自春秋三傳及管子、史記諸書皆然,唯漢書以忌諱改殺兄作殺弟,然隨即注明,不容錯者。黃氏後案:鄒誕本作「莘瀆」,論語作「溝瀆」,蓋後世聲轉而字異。後漢書應劭傳:「昔召忽親死子糾之難,而孔子曰經於溝瀆。」據諸文考之,是子糾、召忽身死同處,地在魯之句讀。經言匹夫之諒,正指召忽,知仲之可不死矣。論語經正錄朱子舊說,以爲孔子之於管仲,不復論其所處之義,而獨稱其所就之功。後從程子桓兄糾弟之說,則謂管仲義不必死,故集注謂管仲有功而無罪。或問、語類皆謂管仲之不死無害於義,程子桓兄糾弟之說,於古無多證據,故朱子亦不敢執爲定論。金仁山據春秋左傳事蹟,論子糾不當與桓公争國,事理昭然,管仲可以不死之義,得此益明。黃微香不用君臣未成之義,而從金仁山,以桓公先入靖難,子糾不當再争立論。王船山亦有此說。王云:「桓公已自莒返,而魯與召忽輩乃猶挾糾以争,斯則過也。先君之賊已討,國已有君,而猶稱兵以向國,此則全副私欲小忿,護其愆而僥倖富貴,以賈無益之勇,故曰匹夫匹婦之爲諒。」以溝瀆爲魯地,說亦本於船山。

【發明】劉氏正義:管子大匡云:「召忽曰:『百歲之後,犯吾君命,而廢吾所立,奪吾糾也,雖得天下,吾不生也。兄與我,齊國之政也。受君令而不改,奉所立而不濟,是吾義也。』管仲曰:『夷吾之爲君臣也,將承君命,奉社稷,以持宗廟。豈死一糾哉?夷吾之所死者,社稷破,宗廟滅,祭祀絶,則死之。非此三者,則夷吾生。夷吾生,則齊國利;夷吾死,則齊國不利。』」觀此,則二子之死與不死,各自有見。仲志在利齊國,而其後功遂濟天下,使先王衣冠禮樂之盛未淪於夷狄,故聖人以仁許之,且以其功爲賢於召忽之死矣。然有管仲之功則可不死,若無管仲之功,而背君事讐,貪生失義,又遠不如召忽之爲諒也。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與文子同升諸公。

【考異】漢書人表作「大夫選」。

【考證】四書賸言:臣大夫,即家大夫也。其曰同升諸公,則家臣升大夫之書法耳。左傳:「子伯季氏初爲孔氏臣(即孔悝家臣也),新登於公。」四書釋地:陪臣至春秋亦稱大夫。大夫僎者,家臣之通稱也。檀弓:「陳子車死於衛,其妻與家大夫謀以殉葬。」下言妻與宰,宰即家大夫。史記:「趙簡疾,大夫皆懼。董安于問於扁鵲。」又:「簡子每聽朝不悦,諸大夫請罪。」此其徵也。◎毛奇齡經問引先仲氏說,謂臣大夫三字不分。檀弓:「陳子車死於衛,其妻與其家大夫謀以殉葬。」蓋仕於家曰家大夫,仕於邑曰邑大夫,而統爲臣大夫。

按:大夫二字非必同升後方有此稱。昭七年傳:「孟僖子病將死,召其大夫。」杜注:「僖子屬大夫。」臣大夫僎,猶屬大夫云爾,孔注誤也。

【集解】孔曰:「大夫僎本文子家臣,薦之使與己並爲大夫,同升在公朝。」

【集注】臣,家臣。公,公朝。謂薦之與己同進爲公朝之臣也。

【發明】四書困勉錄引吴因之曰:人臣之病有二:一忌後來之賢此後功名出我之上,一自尊卑人,不肯與若輩同列。此皆曖昧私情。文子休休有大臣風度,光明俊偉,故曰可以爲文。

子聞之,曰:「可以爲『文』矣。」

【考證】論語後錄周書諡法「文」有六等,稱經緯天地、道德博厚、學勤好問、慈惠愛民、湣民惠禮、錫民爵位。並無修制交鄰、不辱社稷等例。檀弓:「公叔文子卒,其子戍請諡於君。君曰:『夫子聽衛國之政,修其班制,以與四鄰交,衛國之社稷不辱,不亦文乎?』靈公之論,不本典制,故夫子舉同升佚事以合之。」

【集解】孔曰:「言行如是,可諡爲『文』。」

【集注】文者,順理而成章之謂。諡法亦有所謂錫民爵位曰文者。洪氏曰:「家臣之賤,而引之使與己並,有三善焉:知人一也,忘己二也,事君三也。」

【餘論】論語稽:朱注:「文者,順理成章之謂。」諡法無此,不如從錫民爵位之說,較爲典切。且子論孔文子嘗以好學下問爲文,亦論諡法,此章亦一例也。

○子言衛靈公之無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喪?」孔子曰:「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夫如是,奚其喪?」

【考異】舊文「言」爲「曰」。釋文:「子曰衛靈公,一本作子言。鄭本同。」◎皇本作「子曰衛靈公之無道久也」。後漢書明帝紀注引論語孔子曰:衛靈公無道。◎埤雅引孔子曰:「衛靈公之無道。」亦無「也」字。後漢書注引作「奚其不喪。」◎路史夏後紀論引作「何爲而不喪」。◎後漢書明帝紀注引三「治」字皆作「主」,「鮀」作「它」。◎漢書古今人表「仲叔」作「中叔」。

【考證】家語賢君篇:哀公問於孔子曰:「當今之君,孰爲最賢?」孔子對曰:「臣未之見也。抑有衛靈公乎?」公曰:「吾聞其閨門之內無別,而子次之賢,何也?」孔子曰:「臣語其朝廷行事,不論其私家之際也。」公曰:「其事何如?」孔子對曰:「靈公之弟曰公子渠牟,其智足以治千乘,其信足以守之,公愛而任之。又有士曰林國者,見賢必進之,而退與分其禄,是以衛無游敖之士,公賢而尊之。又有士曰慶足者,衛國有大事,則必起而治之,國無事則退而容賢,公悦而敬之。又有大夫史鰌,以道去衛,而靈公郊舍三日,琴瑟不禦,必待史鰌之入而後敢入。臣以此取之。雖次於賢,不亦可乎?」羣經平議:奚而,猶奚爲也,言奚爲不喪也。襄十四年左傳「射爲禮乎」,太平御覽工藝部引作「射而禮乎」;孟子滕文公篇「方里而井」,論語顏淵篇正義引作「方里爲井」,並其證也。

【集解】孔曰:「言雖無道,所任者各當其才,何爲當亡乎。」

【唐以前古注】:或問曰:靈公無道,焉得有好臣?答曰:或是先人老臣未去者也,或靈公少時可得良臣,而後無道,故臣未去也。

【集注】喪,失位也。仲叔圉,即孔文子也。三人皆衛臣,雖未必賢,而其才可用,靈公用之又各當其才。尹氏曰:「衛靈之無道宜喪也,而能用此三人,猶足以保其國,而況有道之君能用天下之賢才者乎?詩云:『無競惟人,四方其訓之。』」

【發明】讀四書叢說:夫子平日語此三人皆所不許,而此章之言乃若此,可見聖人不以其所短棄其所長,至公之心也。用人當以此爲法,但欲當其才耳。四書訓義:衛多君子,夫子屢稱之,三臣在位而免於喪,使蘧史諸賢能盡其用,其爲益不更宏多乎?故曰人才關於國運。

○子曰:「其言之不怍,則爲之也難。」

【考異】皇本作「則其爲之難」。七經考文:足利本作「則其爲之也難也」。後漢書皇甫規傳論引文「則」下有「其」字。曾子立事篇盧辯注引論語云:「其言之不作。」「作」當與「怍」通。又作「㤰」,荀子儒效篇「無所疑㤰」,楊倞注:「㤰與怍同。」

【集解】馬曰:「怍,慚也。內有其實,則言之不慚。積其實者爲之難也。」

【唐以前古注】王弼云:情動於中而外形於言,情正實而後言之不怍。

【集注】大言不慚,則無必爲之志,而不自度其能否矣。欲踐其言,豈不難哉!

【別解】大戴禮曾子立事篇盧注引「其言之不作,其後爲之難」。嚴氏傑較云:「所引論語當讀如史記『作作有芒』之作。」包慎言温故錄:作,起也。勇於有爲者,其言必有振厲奮起之色。言不奮起,則行必觀望,故曰爲之也難。

按:盧引論語,未知何本,或「作」即是「怍」之誤,嚴包二君但就文說之。

【發明】四書困勉錄:凡人志於爲者,必顧己之造詣力量時勢事機,決不敢妄發言。如言之不怍,非輕言苟且,即大言欺世。爲難即在不怍時見。

○陳成子弑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陳恒弑其君,請討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

【考異】釋文:「弑」,本亦作「殺」。「之三子」,本或作「二三子」,非也。皇本、高麗本作「殺」,「三子」皆作「二三子」。皇本「不敢不告也」,無「也」字。詩鄭風褰裳正義引「不敢不告也」二句,無「也」字、「者」字。

【考證】論語偶記:左傳云:「子告季孫,孔子辭。」與此不同。按季氏雖爲塚卿專魯,然自襄十一年作中軍,三公分室而各有其一。昭五年舍中軍,四分公室,季氏擇二,二子各一,則兵柄實三子分主。又哀十一年齊國書伐我,冉有謂季孫曰:「一子守,二子從公禦諸境。」季孫告二子,二子不可。及叔孫問戰,冉有不對。然後恥不成丈夫,退而蒐乘。可見斯時師旅之命,季孫不能獨專,此正是請討陳恒前三年事,故知告夫三子之文爲正。哀公既使告三子,孔子雖知必爲所沮,但君命不可不奉,故知「之三子告」之文爲正,左傳之不及論語如是。論語稽求篇:魯史記當時在朝問對,與魯論所載相爲表裏。第魯爲齊弱一段魯史無之者,朝堂諮算,私記所略也。之三子告一段魯史無之者,退有後言,史官未聞也。其兩相得體如此。若夫子所云民之不與暨以衆加半諸語,則正答魯爲齊弱一問,有解君之疑,振君之怯,忻君之利,誘君之瞻顧而予以可恃,一舉而數善備者,此正大聖人經術不迂闊處。夫君臣主客自有隔膜,在哀公强弱一問,較计彼此,此不必盡庸君退諉之言。設使果欲興師,則此時慎重,量己量敵,正非易事,必以三綱大義拒之,則不惟理勢難辨,且於子之伐之一問,告東指西,不相當矣。人縱不諂君,亦何可使問答不當如此。禮記王制正義:魯無弓矢之賜,陳恒弑君,孔子請討之者,春秋之時,見鄰國篡逆,亦得專徵伐。

【集解】馬曰:「成子,齊大夫陳恒也。將告君,故先齋。齋必沐浴。」孔曰:「謂三卿也。」馬曰:「我禮當告君,不當告三子。今使我往,故復往。孔子由君命之三子告,不可,故復以此辭語之而止。」

【集注】成子,齊大夫,名恒。簡公,齊君,名壬。事在春秋哀公十四年。是時孔子致仕居魯,沐浴齋戒以告君,重其事而不敢忽也。臣弑其君,人倫之大變,天理所不容,人人得而誅之,況鄰國乎?故夫子雖已告老,而猶請哀公討之。三子,三家也。時政在三家,哀公不得自專,故使孔子告之。孔子出而自言如此,意謂弑君之賊,法所必討,大夫謀國,義所當告,君乃不能自命三子而使我告之邪。以君命往告,而三子魯之强臣,素有無君之心,實與陳氏聲勢相倚,故沮其謀,而夫子復以此應之,其所以警之者深矣。程子曰:「左氏記孔子之言曰:『陳恒弑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魯之衆,加齊之半,可克也。』此非孔子之言,誠若此言。是以力不以義也。若孔子之志,必將正名其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而率與國以討之。至於所以勝齊者,孔子之餘事也,豈計魯人之衆寡哉?當是時天下之亂極矣,因是足以正之,周室其復興乎?魯之君臣終不從之,可勝惜哉!」胡氏曰:「春秋之法,弑君之賊,人人得而討之。仲尼此舉,先發後聞可也。」

【餘論】四書辨疑:胡氏譏孔子處事不當,別爲畫策,以示後人,何其無忌憚之甚也?夫以孔子之聖明,加之沐浴齋戒而後言事,豈有思慮不及胡氏者哉!弑君之賊,人人固皆得以誅之,然齊國之君被弑,而魯見有君在上,孔子豈有不請於君擅自發兵徵討之理?己先不有其君,欲正他人弑君之罪,不亦難乎?況魯國兵權果在何人,而責孔子不先發邪?丹鉛錄:孔子沐浴而朝,於義盡矣。胡氏乃云仲尼此舉先發後聞可也,是病聖人之未盡也。果如胡氏之言,則不告於君而擅興甲兵,是孔子先叛矣,何以討人哉?胡氏釋之於春秋,朱子引之於論語,皆未知此理也。嶽飛承金牌之召,或勸之勿班師,飛曰:「此乃飛反,非檜反也。」其從君臣之義,雖聖人不過是也。慎按孔子時已致仕,家無藏甲,身非主兵,何所爲發?必欲先發,是非司寇而擅殺也。聚衆則逋逃主也,獨往則刺客也,二者無一可焉。而曰先發後聞,謬矣。◎四書辯證:夫子時已致仕,權又在三子,明知其不可而請之者,亦申明其大義而已。胡氏不惟昧於理,並昧於勢。◎東塾讀書記:陳成子弑簡公章,朱注采胡氏曰:「春秋之法,弑君之賊,人人得而討之。仲尼此舉,先發後聞可也。」澧謂如此則胡氏聖於孔子矣。孔子作春秋,乃不知春秋之法,而待胡氏教之乎?孔子可先發魯國之兵而後告哀公乎?荒謬至此,而朱子采之,竊所不解也。嶺雲軒瑣記:每見理學家文字語言,陳陳相因,不出前人窠臼;種種腐氣,令讀者如入敗屋中,是亦不可以已乎?陳恒弑君,孔子請討之。集注引胡氏云:「仲尼此舉,先發後聞可也。」爾時夫子無尺寸之柄,上有君卿,能爲此鹵莽事乎?又豈義所當爲者乎?迂腐之談,令人噴飯,奈何使學者童而習之耶?論語稽:孔子之時,王綱不振久矣,晉失霸亦將十年矣,夫差遠在句吴,且時被越寇,何天子、方伯之可告?至先發後聞之說,斷非聖賢所爲。魯之兵柄,三子分主,季孫一人且不能專兵柄,孔子又何從得兵而先發乎?

【發明】陳震筤墅說書:董江都言:「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此言有二義:一爲理勢兼備之聖人表心跡之純,一爲勢窮理極之臣子決守法之正。後人解作第求正誼明道,何妨遺利棄功,恐聖人識見不如此。芮長恤匏瓜錄:左氏記孔子之言曰:「陳恒弑其君,民之不與者半。以魯之衆,加齊之半,可克也。」程子曰:「此非孔子之言。誠若此言,是以力不以義也。」以愚度之,此蓋爲哀公發耳。哀公庸君,暗於是非,明於利害。以魯敵齊,必有强弱衆寡之慮,夫子之言,蓋以破其顧望而使之勇於義舉也。且聖人舉事,動必萬全,豈有專於爲義,而全不問利害之理。左氏所記,固不害其爲夫子之言也。

○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

【考異】皇本「也」作「之」。七經考文補遺:一本無「也」字。

【考證】羣經平議:「能」與「而」古通用,孔氏所據本疑作「能犯之」,故有能犯顏諫争之說。此章之旨,蓋皆信而後諫之意。未信則以爲謗己,故惟勿欺者能犯之也。孔子論諫曰:「吾從其諷。」本無取乎犯,不得已而犯,必以勿欺先之,異乎悻悻小丈夫矣。

【集解】孔曰:「事君之道,義不可欺,當能犯顏諫争。」

【集注】犯,謂犯顏諫争。范氏曰:「犯非子路之所難也,而以不欺爲難,故夫子教以先勿欺而後犯也。」

【餘論】朱子語類:問:子路豈欺君者,莫是勇便如此否?曰:子路性勇,凡言於人君要其聽,或至於說得太過,則近乎欺。◎讀四書叢說朱子曰:「唐人諫敬宗遊驪山,謂若行必有大禍。驪山固不可行,以爲有大禍則近於欺。其實雖不失爲愛君,其言則欺矣。」南軒曰:「若忠信有所不足,如內交要譽惡其聲之類,一毫之萌,皆爲欺也。」饒雙峰曰:「自己好色好貨,卻諫君勿好色好貨,皆是欺君。」朱子之意,謂諫君不能敷暢詳明,而欲君必行己說,則言失之太過,是爲欺君。南軒之意,謂有所爲而諫,是爲欺君。此皆就當諫之際用功。雙峰之說則功夫在平日,至諫君而見。學者於此三說皆當存心。四書改錯:子路生平以不欺見稱,故小邾射以句繹奔魯,尙欲要路一言以爲信。豈有事君而反出於欺者?此不過正告以事君之道,而注者必曰對症發藥,聖門無完行矣。

○子曰:「君子上達,小人下達。」

【考證】論語比考讖:君子上達,與天合符。蘇子由古史:君子上達,小人下達,而孔子自謂下學而上達者。灑掃應對詩書禮樂,皆所從學也,而君子由是以達其道,小人由是以得其器。達其道,故萬變而致一;得其器,故有守而不蕩,此孔子之所以兩得之也。西疇常言四書拾遺引):學成行尊,優入聖賢之域者,上達也。農工商賈,各隨其業以成其志者,下達也。若夫爲惡爲不義之小人,彼則有敗亂耳,惡能達?

【集解】本爲上,末爲下。

【唐以前古注】:上達者,達於仁義也。下達,謂達於財利,所以與君子反也。

【集注】君子循天理,故日進乎高明。小人徇人欲,故日究乎汙下。

【餘論】四書近指:上下無盡境,君子小人皆非一日而至。君子日長進一日,初亦爲難而試勉之,久而所勉者安以爲常。小人日沈淪一日,初亦疑而嘗試之,久而所嘗者恬不爲怪。兩人各有樂處,故各不能自已。要之祇從一念起,分別路頭,祇在戒懼慎獨。黃氏後案:達者,通曉之謂。下達,如漢書九流之類。揚子法言君子篇曰:「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伎。」凡伎曰下達,此小人即可小知之人。

【發明】焦氏筆乘:問:上達下達。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非二物也。君子見性,故不得有,但見其道,而不見其器。小人執相,故不得無,但見其器,而不見其道。君子上達,故大道可受,而以小知囿之,則非不器之大道。小人下達,故小道可觀,而以大道畀之,則爲無忌憚之中庸。論語稽:人無生而爲君子者,亦無生而爲小人者,譬之一路,行而上爲君子,行而下爲小人,必無中立之勢,在行路之初辨之而已。

○子曰:「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

【考證】荀子勸學篇:「君子之學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爲法則。小人之學,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又云:「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爲禽犢。」楊倞注:「禽犢,饋獻之物也。」北堂書鈔八十三、太平御覽六百七引新序云:齊王問於墨子曰:「『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何如?」對曰:「古之學者得一善言以附其身,今之學者得一善言務以悦人。」後漢桓榮傳論:「孔子曰:『古之學者爲己,今之學者爲人。』爲人者憑譽以顯揚,爲己者因心以會道。」「顯揚」,引作「顯物」,謂顯之於物也。顏氏家訓勉學篇:古之學者爲己,以補不足也。今之學者爲人,但能說之也。

【集解】孔曰:「爲己履而行之,爲人徒能言之。」

【唐以前古注】:明今古有異也。古人所學,己未善,故學先王之道,欲以自己行之,成己而已也。今之世學,非復爲補己之行闕,正是圖能勝人,欲爲人言己之美,非爲己行不足也。筆解:韓曰:「爲己者,謂以身率天下也。爲人者,謂假他人之學以檢其身也。孔云『徒能言之』,是。不能行之,失其旨矣。」李曰:「孟子云堯舜性之,是天人兼通者也。湯武身之,是爲己者也。五伯假之,是爲人者也。」

【集注】程子曰:「爲己,欲得之於己也。爲人,欲見知於人也。

【餘論】四書辨疑:欲得之於己,此爲爲己之公。欲見知於人,此爲爲己之私。兩句皆是爲己,爲人之義不可通也。蓋爲己,務欲治己也。爲人,務欲治人也。但學治己,則治人之用斯在。專學治人,則治己之本斯亡。若於正心修己以善自治之道不用力焉,而乃專學爲師教人之藝,專學爲官治人之能,不明己德,而務新民,舍其田而芸人之田,凡如此者,皆爲人之學也。論語稽:古者八歲入小學,十五入大學,人無不學也。其入學也,自灑掃應對而極於修齊治平,皆切於日用之事,故曰爲己。三代以後,惟士入學,其他則否。而士之爲學,每以見知於人,博取富貴爲心,較古人之學,名同而實異,故此章以爲己、爲人兩言括之。

【發明】張伯行困學錄:古之學者爲己,須是不求人知。有一豪求名之心,功夫便不真實,便有間斷。試思仁義禮智,吾心之所固有,孝弟忠信,吾身之所當爲,無一是求名之事。易云:「遯世旡悶,不見是而旡悶。」論語云:「人不知而不愠。」中庸云:「遯世不見知而不悔。」須存此心,方是實做功夫,方有進處。夏錫疇强學錄:如惡惡臭,如好好色,爲己也。徇人而爲善者,爲人也。此關打不過,則事事從人起見,己之腳根無扎實處,而欲求聖人之道,難矣。故中庸末章復自下學立心之始言之,特地從頭轉來說爲己道理,爲學者開示入德之門,其意亦深且切矣。知爲己,始能立得志定,始能做慎獨功夫。不知爲己,則毁譽榮辱俱足以爲吾之累,而外物之加損於我者多矣。

○蘧伯玉使人於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爲?」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考異】文選嵇康幽憤詩注引作「夫子問焉」,略去「與之坐而」四字。論衡問孔篇「爲」下有「乎」字。孔子曰:「使乎!使乎!」非之也。說論語者曰:非之者,非其代人謙也。翟氏考異:既以「非之者」二句爲說論語之辭,則上「非之也」三字似爲其所據正文所有矣。藝文類聚述論語「使乎使乎」下,又有「爲使之難不辱君命」八字。類聚引書大概俱不自綴說,此八字孤出,亦不可詳。

【考證】四書辨證路史國名紀:「蘧伯玉先國。」據此,則蘧是以國爲氏者。呂氏恃君覽注:「伯玉,衛大夫蘧莊子無咎之子瑗,諡曰成子。」水經濟水注:「長垣有蘧伯玉岡。」陳留風俗傳:「長垣有蘧伯玉鄉,有蘧亭,有伯玉祠、伯玉塚。」曹大家東徵賦云:「到長垣之境界兮,察農野之居民。觀蒲城之丘墟兮,生荊棘之蓁蓁。蘧氏在城之東南兮,民亦嚮其丘墳。惟令德之不朽兮,自身沒而名存。」又家語子貢論弟子行有蘧伯玉,史記弟子傳言孔子所嚴事者於衛則蘧伯玉。困學紀聞曰:「觀此則不當在弟子之列,而蜀禮殿圖有之,唐宋皆錫封從祀。」論語稽求篇:伯玉見於春秋在襄十四年,衛孫林父、甯殖將逐君,問於蘧伯玉,伯玉不對而出。則此時已爲大夫,且爲逆臣所敬憚如此,此必在强仕之年可知矣。乃後此九年而夫子始生,又六十餘年,當定公十四年,夫子去魯之後,再三適衛,始主伯玉家,則此時伯玉已百年餘矣。蔡邕釋誨云:「蘧瑗保生。」此長年之證。◎四書摭餘說史記稱孔子之所嚴事於衛蘧伯玉。漢書張敞曰:「蘧伯玉受孔氏之賜,必以及鄉人。」後漢書王暢曰:「蘧伯玉恥獨爲君子。」讀論語兩章,其生平已可概見。集注蘧伯玉於孫林父、甯殖放弑之謀不對而出,王伯厚謂甯殖當爲甯喜,喜,殖子也。出獻公,孫林父、甯殖皆爲之,弑剽而獻公復入,則甯喜一人之爲也。然蘧伯玉見於春秋在襄公十四年,又八年孔子始生,而其時已與聞孫甯之事,必其名位已著,在强仕之年可知。乃又歷一十八年爲襄公之三十一年,又歷昭公三十二年,定公之一十五年,至哀公之元年,孔子再至衛,主於其家,則此時伯玉已百年之人也。左氏書中如吴季子、齊鮑文子皆以九十餘歲老人尙見於策。蔡邕釋誨云:「蘧瑗保生。」此長年之證。謝山謂伯玉即如此長年,必不如此固位。以近關再出不知何人之事,而誤屬之伯玉,竊所未安。段玉裁經韻樓集:此當以「使乎使」字爲讀,下乎字爲詠歎之語助,即尙書「孝乎惟孝」、禮記仲尼燕居「禮乎禮」之句法也。包咸之注論語曰:「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辭也。」美大雙字,公羊傳曰:「登來之者何?美大之辭也。」語意相同。之辭也,謂古人屬辭如此。以老子言玄之又玄通之,彼亦可作玄乎玄,此亦可作孝之又孝,禮之又禮。蓋一字不足以盡其辭,疊一字以美之,謂孝迥出乎凡孝,禮迥出尋常守禮,皆古人聿聿頌好之辭。使乎使,謂好使中之好使也。古人多有此句法。公羊傳云:「賤乎賤者也。」爾雅云:「微乎微者也。」法言云:「才乎才,習乎習,雜乎雜,辰乎辰。」素問云:「形乎形,神乎神。」史記淮陰侯列傳:「時乎時。」詞意略同。聖人言使乎使,正此句法。下以「乎」字詠歎之,正與賤乎賤者也「、微乎微者也」文法一例。劉氏正義:莊子則陽篇:「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淮南子原道訓:「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觀此,是伯玉欲寡過而常若未能無過,亦是實話。其平居修省不自滿假之意可見,使者直對以實,能尊其主,非祇爲謙辭。漢書藝文志:「子曰:『誦詩三百,使於四方,不能專對。』孔子曰:『使乎!使乎!』言其當權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辭。」亦以此言寡過未能非爲所受之辭,故爲使得其人也。論衡問孔篇:孔子曰:『使乎!使乎!』非之也。說論語者曰:非之者,非其代人謙也。」此當時駁義,不足信。

【集解】孔曰:「伯玉,衛大夫蘧瑗。」何曰:「言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無過也。」陳曰:「再言使乎者,善之也。言使得其人。」

【唐以前古注】:孔子美使者之爲美,故再言使乎者,言伯玉所使爲得其人也。顏子尙未能無過,況伯玉乎?而使者曰未能,是得伯玉之心而不見欺也。

【集注】蘧伯玉,衛大夫,名瑗。孔子居衛,嘗主於其家。既而反魯,故伯玉使人來也。與之坐,敬其主以及其使也。夫子,指伯玉也。言其但欲寡過而猶未能,則其省身克己常若不及之意可見矣。使者之言愈卑約,而其主之賢益彰,亦可謂深知君子之心而善於辭令者矣,故夫子再言使乎以重美之。按莊周稱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又曰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蓋其進德之功老而不倦,是以踐履篤實,光輝宣著,不惟使者知之,而夫子亦信之也。

【餘論】四書紹聞篇:非向裏爲己之人,必無心於欲寡其過。非篤志精進而省身克己常如不及之人,則必自謂其過之已寡。今伯玉以欲寡其過爲心,則見其所以戒警於先,而不使至於有過;懲切於後,而不復容其貳過者,固已隨事用其力矣。而其心則常若有不及改之過,有未能遷之善,此其省身克己常若不及之意何如哉。或曰:如是,則伯玉之過已寡,而其自視則若未能乎?曰:非然也。言其欲寡之心誠切,而能自見其所未至也。故集注引「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可見矣。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

【考異】翟氏考異:此與子罕篇「牢曰」節同例。舊原合上「不謀其政」爲一章,宋時本或分爲二。朱子注此云:「記者因上章之語而類記之。」則章雖別而義仍承,何乃有重出二字注在上章?竊疑二字是門人傳錄之衍。論語竢質:曾子云云,申夫子之言也。夫子之言已見泰伯,曾子之言則彼文未有,蓋記彼文者未之聞爾。此則兼聞曾子之言,正相印合,遂並記之也。四書翼注:「麗澤兌,君子以朋友講習。」澤,水相貫注者也,故學問可以相長。「兼山艮,君子以思不出其位。」山,不相往來者也,故職業惟思各居。惟易象辭有「以」字,此但云君子,尋其來脈,自是承上章「不在其位」說來。◎論語稽求篇:舊本以此與上文「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合作一章。惟夫子既言位分之嚴,故曾子引夫子贊易之詞以爲證。此與「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正同。其不署子曰者,以彼有太宰、子貢諸語,故加子云以別之,此不必也。自後儒分作兩章,則曾子突引此詞無謂。「思不出位」係艮卦象辭。世疑象辭多以字,或古原有此語,而夫子引以作象辭,曾子又引以證「不在其位」之語,故不署「象曰」、「子曰」二字亦未可知。先仲氏曰:「文言『體仁足以長人』,即春秋穆薑筮東宮語。論語『依於仁,遊於藝』,即少儀『依於德,遊於藝』語。『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即春秋『臼季出門如賓,承事如祭,承事如祭,仁之則也』語。北齊魏長賢爲法曹參軍,轉著作佐郎。以參議時政,斥爲上黨屯留令。論者皆以思不出位爲長賢責,爲其出位謀事故也。夫出位謀事而即以思不出位責之,則「思不出位」與:「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果一章矣。世有以事證詞而必不謬者,此等是耳。四書改錯:既云「因上章之語而類記之」,則上章非重出矣。此本是一章,其記曾子文者,以曾子聞子語時,特引子象辭以證明之,與「牢曰子云」同一記例,其在泰伯篇二句則複簡也。今注重出者,又不注之泰伯篇,而反注之此「曾子曰」之上,以致曾子引經不解何意,此又一錯注也。

按:此兩章應合爲一章,並非重出,集注義爲短。

【集解】孔曰:「不越其職。」

【唐以前古注】:誡人各專己職,不得濫謀圖他人之政也。君子思慮當己分內,不得出己之外而思他人事。思於分外,徒勞不可得。又引袁氏云:不求分外。

【集注】重出,此艮卦之象辭也。曾子蓋嘗稱之,記者因上章之語而類記之也。

【餘論】論語訓:曾子引易象以釋孔子不謀政之意,初所未思,臨事何謀乎?

【發明】焦氏筆乘:君子思不出其位,易艮之象辭,曾子嘗稱引之以示人也。不出其位,即易言止其所也。人性自止,而役於思者不知其止,或惡思之役也,又欲廢而絀之,皆妄也。易曰:「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蓋目動於色,耳動於聲,用而常止者,惟背爲然。夫身之五臓繫於背,百骸九竅之榮衛,背爲之輸,其用大矣。而謂之止者,用而無用也。視不以目而以背,則視而無視,視常止矣;聽不以耳而以背,則聽而無聽,聽常止矣,所謂「不獲其身」也。視而無視,則視不見色;聽而無聽,則聽不聞聲,所謂「行其庭不見其人」也。有身而不獲,多其人而不見,是當念而寂,非離念而寂也。離念而求寂則思廢,墮體絀聰者也,謂之斷見。當念而不寂則位離,憧憧往來者也,謂之常見。常應常浄,而泊然棲乎性宅,此則非斷非常,唯君子能之。◎筤墅說書:以位限思,思不出於位外,乃可專於位中,此非於位外一概抹倒也。治一事之理,即治萬事之理。苟於其位之當然先不用思,將恐易地復然,廢百猶不能舉一也。聖人教人從腳跟下做起,遂使無關闌之思皆有關闌矣。

○子曰:「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

【考異】皇本作「君子恥其言之過其行也」。◎潛夫論交際篇:「孔子疾夫言之過其行者。」亦作「之」字。論語衍說:諸說皆以此爲一事,謂恥其言之過於行也。於義固通,但須易「而」字爲「之」字乃可。天文本論語校勘記:足利本「而」作「之」,古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末有「也」字。

按:禮雜記:「有其言而無其行,君子恥之。」又表記:「君子恥有其辭而無其德,有其德而無其行。」皆足與疏說相證。:「此章勉人使言行相副也。君子言行相顧,若言過其行,謂有言而行不副,君子所恥也。」據此,則邢本亦當與皇本同,似今注疏本皆依集注校改,非其舊矣。玩本文語氣,不當爲兩事,集注失之。

【唐以前古注】?君子之人,顧言慎行,若空出言而不能行遍,是言過其行也,君子恥之。小人則否。

【集注】恥者,不敢盡之意。過者,欲有餘之辭。

【餘論】四書辨疑:注文以恥其言與過其行分爲兩意,解恥字爲不敢盡之意,解過字爲欲有餘之辭。聖人之言,恐不如此之迂曲也。且言不過行,有何可恥?行取得中,豈容過餘?過中之行,君子不爲,過猶不及,聖人之明論也。注文本因而字故爲此說,本分言之,止是恥其言過於行。舊說君子言行相顧,若言過其行,謂有言而行不副,君子所恥。南軒曰:「言過其行,則爲無實之言,是可恥也。恥言之過行,則其篤行可知矣。」二論意同,必如此說義乃可通,「而」字蓋「之」字之誤。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子貢曰:「夫子自道也。」

【考異】孟子章句:君子厄陳蔡章注引論語曰:「君子之道三。」疏本改作「道者」。

【唐以前古注】江熙云:聖人體是極於沖虛,是以忘其神武,遺其靈智,遂與衆人齊其能否,故曰我無能焉。子貢識其天真,故曰夫子自道也。筆解:子貢慮門人不曉仲尼言我無能焉,故云自道,以明有能也。

【集注】自責以勉人也。道,言也。自道,猶云謙辭。

【餘論】四書訓義:道者三,非君子之道三也,仁智勇是德不是道。此道字解作由也,由之以成德也。自道也,祇是自言如此意。經正錄:道者二字,朱子無解,解作由字,於文義爲順。今或訓作道言之道,謂君子所言者有三,與下文夫子自道一例,則淺而無實義矣。道,猶由也。見禮記禮器、中庸注。

○子貢方人。子曰:「賜也賢乎哉?夫我則不暇。」

【考異】釋文:鄭本作「謗人」。◎三國志胡質傳引皆節文,以「孔子曰」三字題冠此句之上。「我」上無「夫」字。皇本作「賜也賢乎我夫哉?我則不暇」。◎釋常談引文「賜」下無「也」字。高麗本作「賢乎我夫我」。◎天文本論語校勘記:足利本、唐本、正平本「哉」作「我」。

【考證】劉氏正義:莊子田子方篇:「魯多儒者,少爲先生方者。」是方訓比也。學以相俌而成,故朋友切磋,最爲學道之益。夫子嘗問子貢與回孰愈,又子貢問子張、子夏孰愈,夫子亦未斥言不當問,是正取其能比方人也。此文何反譏之?注說誤。三國志王昶傳:「昶戒子書曰:『夫毁譽,愛惡之原,而禍福之機也。是以聖人慎之。孔子曰:「吾之於人,誰毁誰譽?如有所譽,必有所試。」又曰:「子貢方人。賜也賢乎哉?我則不暇。」以聖人之德,猶當如此,況庸庸之德,而輕毁譽哉!』」以方人爲毁,是亦讀方爲謗,用鄭義也。

【集解】孔曰:「比方人也。不暇比方人也。」

【唐以前古注】釋文引鄭注:謂言人之過惡。江熙云:比方人不得不長短相傾,聖人誨不卷,豈當相臧否?故云我則不暇。是以問人之賢而無毁譽,長物之風,於是乎暢。

按:筆解於此章亦有解釋,其文迂曲難通,恐係僞託,茲不錄。

【集注】方,比也。乎哉,疑辭。比方人物而較其長短,雖亦窮理之事,然專務爲此,則心馳於外,而所以自治者疏矣。故褒之而疑其辭,復自貶以深抑。

【別解一】論語後錄:「方」與「旁」通,因之亦與「謗」通,謗字從旁也。「方」通「旁」者,書「方鳩」或作「旁逑」是。潘氏集箋陳鱣亦云古文「謗」作「方」。蓋謗從旁,旁又從方,聲近故通用。孔云比方人,則子謂子貢與回孰愈,是亦方人矣。鄭故從魯不從古。讀書脞錄:「庶人謗」,正義云:「謗,謂言其過失,使在上聞之而自改,亦是諫之類也。」昭四年傳「鄭人謗子産」,國語「厲王虐,國人謗王」,皆是言其實事,謂之爲謗。但傳聞之事,有實有虛,或有妄謗人者,今世遂以謗爲誣類,是俗易意異也。

【別解二】黃氏後案:夫子言夫我不暇者,夫,彼也。我,猶己也。如吾往吾止之例。彼己則不暇,言當急己而寬人也。近解不似師弟語氣。

【餘論】黃宗羲明儒學案引吴康齊曰:日夜痛自檢點且不暇,豈有暇檢點他人?責人密,自治疏矣,可不戒哉!

字數:21478,最後更新時間:2023-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