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集釋
○子曰:「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
【考異】集解:「孔安國曰:『後進與禮樂俱得時之中,斯君子矣。』」似所據古論語「於」字爲「與」。◎邢疏亦述作「後進與禮樂」,云:「後進與時消息。」
【考證】孫奕示兒編:先進,指三代而上。後進,指三代而下。謂三代以上,教行俗美,而禮樂達天下,雖野人亦能之,況君子乎?三代而下,政異俗殊,而禮樂有壞闕,惟君子能之,野人則莫之能力也。所以夫子欲從三代之盛時。◎論語補疏:皇侃上節注仕作士,謂「先輩五帝以上,後輩三王以還」是也。五帝時淳素,質勝於文。三王時文質彬彬,益野人而爲君子。自時厥後,文益盛,文又勝於質,遽欲其彬彬還爲君子不易得,宜以上古之淳素和之。用,謂變化之。「移風易俗」四字解「用」字最切。孔子時文勝質,既非先進,亦非後進,欲其仍還後進之君子,必先移易以先進之野人也。譬如陰陽宜和,病陰盛者宜以純陽制之,然後乃得其和。孔子從先進,非重野人輕君子,正將由野人而至君子也。注云「因世損益」,得之。因質勝而益之爲君子。因文勝而損之爲君子,損文勝莫如從先進,此聖人裁成輔助之妙也。◎羣經補義:時人所謂先進之禮樂爲野人,後進之禮樂爲君子,意其指殷以前爲野人,周以後爲君子。孔子從先進,正欲去繁文而尙本質耳。當用文者從周,當用質者從殷,殷輅、周冕及已愨、已戚之類,是其凡例。而室事交户,堂事交階,許子路爲知禮,亦是欲去繁文之意也。是說也,朱子履言之。朱子曰:「禮時爲大,有聖人者作,必將因今之禮而裁酌其中,令其簡易易曉而可行,必不至復取古人繁縟之禮而施之於今也。孔子從先進已有此意。」又曰:「聖賢有作,只是以古禮減殺,從今世俗之禮,令有防范節文,不至太簡而已。觀孔子欲從先進。」又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便是有意損周之文,從古之樸矣。」然則從先進非從周初之先進。◎惜抱軒經說:孔子處周文盛之時,守爲下不悖之誼,奉先王之禮而不敢易。故曰今用之,吾從周。此與弟子常言者也。然而周之文固美矣,而其過盛則足以傷質,殆有不及乎夏商以上者。如用之,則吾從先進。此非與弟子常言而閑言之者也。顏淵問爲邦,子告以兼用四代之法,如用之者,亦得邦家而爲一代之制之謂,非尙爲周守法之謂。言豈一端而已,夫各有所當也。嘗謂禮運稱「大道之行,越三代之英」,乃表記所言四代優劣之說,本皆七十子聞於孔子,轉授其徒而後記述。其辭氣抑揚之甚,蓋屢傳而失其本真,然而不可謂全非聖人之旨。要不若論語不明指四代之異,第言先進後進,雖示所願從,而未嘗有所譏議。此固聖人語言之至善,而記之最得真者也。儒者乃解後進爲週末之事,則不然。周之末豈有謂盛周爲野人者?且週末如鄭衛俗樂固不足言,而舍是又安有所謂樂者哉?樂從先進,固即「樂則韶舞」之謂乎?◎黃氏後案:皇疏申何,指先進爲五帝以上,後進爲三王以還,卑三王,高五帝,列子、莊子家之言也。北宋諸儒猶沿其謬。近江慎修以先進指殷,後進指周,亦乖孔聖從周之意。◎論語稽:皇疏以五帝以上爲先進,三王以還爲後進。江永、姚鼐謂殷以前爲先進,三王以還爲後進,殷輅、韶舞即從先進之證。不知夏殷之禮,杞宋無徵,況上古乎?周監二代,其文鬱鬱,孔子所從,著在聖經。若殷輅、韶舞,則猶王者禮樂兼取四代意也。執爲從古之證,抑豈其然?邢昺以襄昭爲先進,定哀爲後進,不知惠則請郊,閔僖僭禘,襄昭以前,詎爲樸質?潘維城謂周以後僭越禮樂,不得爲君子,君子當指周初言之。流弊已久,非文質彬彬之君子所能救,夫子欲矯其弊,故從先進。然詳讀經文,語殊不類。按先進謂武王、周公之時,後進謂春秋之世。春秋奢僭,以禮樂之重且大者爲觀美,名物度數,因仍加減。夷王下堂而見諸侯,魯侯受三桓之饗,則君以過謙而卑矣。諸侯宮縣而祭以白牡,擊玉罄朱干,設錫冕,而舞大武,乘大路,大夫台門旅樹反坫,繡黼丹朱中衣,管仲鏤簋朱紘,山節藻棁,塞門反坫,新築人仲叔於奚曲縣繁纓以朝之類,則臣以侈肆而僭矣。相習既久,自以爲文,而鄙前輩之朴,乃有野人君子之言。程子以此二句爲時人之言,最合口吻。後世如劉宋懸微時葛布燈籠示子孫,而少帝觀之,乃以爲田舍翁未見識面,亦其類也。
【集解】包曰:「先進後進,謂士先後輩也。禮樂因世損益,後進與禮樂俱得時之中,斯君子矣。先進有古風,斯野人也。將移風易俗,歸之淳素,先進猶近古風,故從之。」
按:校勘記:「皇本『仕』作『士』。釋文:『包云謂仕也。』是陸又以此注爲包注。」今從之。
【唐以前古注】釋文引鄭注:先進後進,謂學也。◎喪服傳疏引鄭注:野人,粗略也。◎皇疏:此孔子將欲還淳反素,重古賤今,故稱禮樂有君子野人之異也。先進後進者,謂先後輩人也。先輩,謂五帝以上也。後輩,謂三王以還也。
【集注】先進後進,猶言前輩後輩。野人,謂郊外之民。君子,謂賢士大夫也。程子曰:「先進於禮樂,文質得宜,今反謂之質樸而以爲野人。後進之於禮樂,文過其質,今反謂之彬彬而以爲君子。蓋週末文勝,故時人之言如此,不自知其過於文也。用之,謂用禮樂。孔子既述時人之言,又自言其如此,蓋欲損過以就中也。」
【別解一】邢疏:此章孔子評其弟子之中仕進先後之輩也。「先進於禮樂野人也」者,先進謂先輩仕進之人,準於禮樂,不能因世損益,而有古風,故曰朴野之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者,後進謂後輩仕進之人也,準於禮樂,能因時損益,與禮樂俱得時之中,故曰君子之人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者,言如其用之以爲治,則吾從先輩朴野之人。夫子之意,將移風易俗,歸之淳素。先進猶近古風,故從之也。◎傅慎微宗城縣新修宣聖廟記引論語「先進於禮樂」,釋云:孔子所謂先進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時仕進者也。所謂後進者,孔子之時仕進者也。先進之於禮樂,並田野之人教之。後進之於禮樂,止教好善君子而已。
【別解二】劉氏正義:此篇皆說弟子言行,先進、後進即指弟子。大戴禮衛將軍文子篇:「吾聞夫子之施教也,先以詩世。」盧辨注引此文,則先進後進皆謂弟子受夫子所施之教,進學於此也。禮王制云:「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王大子、王子、羣後之大子、卿大夫元士之適子、國之俊選皆造焉。凡入學以齒,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以告於王,而升諸司馬,曰進士。司馬辨論官材,論進士之賢者以告於王,而定其論。論定然後官之,任官然後爵之,位定然禄之。」尙書大傳:「古之帝王者必立大學小學,使王大子、王子羣後之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十有三年,使入小學,見小節焉,賤小義焉。年二十入大學,見大節焉,踐大義焉。小師取小學之賢者登之大學,大師取大學之賢者登之天子,天子以爲左右。」是古用人之法皆令先習禮樂,而後出仕,子産所云「學而後入政」者也。其國之俊選不嫌有卑賤,故王大子等入學皆以齒,所謂天子元子視士者也。夫子以先進於禮樂爲野人,野人者,凡民未有爵禄之稱也。春秋時,選舉之法廢,卿大夫皆世爵禄,皆未嘗學問。及服官之後,其賢者則思爲禮樂之事,故其時後進於禮樂爲君子。君子者,卿大夫之稱也。觀子路問成人,夫子答以臧武仲、孟公綽、卞莊子、冉求諸人。又云:「文之以禮樂,可爲成人。」此四人先已出仕,若文以禮樂,則亦後進於禮樂之君子也。夫子弟子多是未學,故亟亟以禮樂教之。所云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即是從先進。而冉求則以禮樂願俟君子。子路且以有民人社稷,何必讀書乃爲學。讀書者,讀禮樂之書也。當時子路、冉有皆已仕,未遑禮樂,而夫子以禮樂爲重,故欲從先進,變當時世爵禄之法,從古選舉正制也。用之,謂用其人也。後進於禮樂雖亦賢者,然朝廷用人當依正制,且慮有不肖濫入仕途也。此章之義沉薶千載,自盧辨戴記注發之,而後人莫之能省。至邢疏但知先進後進指弟子,而以進爲仕進,以從先進爲歸淳素,猶依注說爲之。宋氏翔鳳發微謂先進爲士民有德者登進爲卿大夫,自野升朝之人,後進謂諸侯卿大夫皆世爵禄,生而富貴,以爲民上,是謂君子。說皆得之。但以進爲仕進,先進爲殷法,先進後進俱不兼弟子,尙未爲是。故略本諸義,別爲釋之。
按:以上二說均可各備一義。
【別解三】論語述何:此章類記弟子之言行夫子所裁正者。先進謂先及門,如子路諸人,志於撥亂世者。後進謂子遊、公西華諸人,志於致太平者。
【餘論】論語意原:夫子之從先進,非從其野也,當時之人以爲野也。不從後進,非不從君子也,當時之人自以爲君子也。◎石渠意見:商尙質,周雖尙文,其初猶因商之舊。「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蓋欲從質以矯其文之過也。觀「與其奢也寧儉,與其不遜也寧固」,可以知聖人之意矣。
【發明】反身錄:問:在今日必如何方是從先進?曰:只不隨時套,便是從先進。
○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
【考異】皇本「門」下有「者」字。◎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足利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也」上有「者」字。
【考證】鄉黨圖考:孟子云:「君子之厄於陳蔡之間。」言間者,兩地相接之處。陳即今陳州府。蔡始封在今汝寧之上蔡縣,其後平侯徙汝寧之新蔡縣,皆與陳相近。新蔡在陳南,夫子哀二年至陳,若非適蔡,則不得至陳蔡之間。哀二年十二月,蔡昭侯畏楚,遷於吴之州來之蔡城,今在鳳陽府壽州北三十里,與陳相距數百里,中間隔絶,亦不得言陳蔡之間也。然則絶糧陳蔡之時,當在自陳遷蔡時,指故地上蔡言之耳。蔡既遷,則故蔡地皆屬於楚。是時楚昭王賢,葉公亦賢。夫子欲用楚,故如蔡如葉。按哀四年傳云:「左司馬眅、申公壽餘、葉公諸梁致蔡於負函。」十六年傳云:「蔡葉公在蔡。」蓋故蔡邑,葉公兼治之。夫子自陳如蔡,就葉公耳,與蔡國無涉也。蓋以爲哀四年事,故年譜云:「哀公四年,孔子六十二歲,自陳遷蔡,絶糧於陳蔡之間。」經傳小記(劉氏正義引):爾雅「淮南有州黎丘」,注:「今在壽春縣。」案鹽鐵論:「孔子能方不能圜,故饑於黎丘。」哀公二年,蔡遷於州來。四年,孔子自陳適蔡。三歲,吴伐陳,楚救陳。軍於城父,使人聘孔子,於是絶糧陳蔡之間。鹽鐵論所謂黎丘,蓋即州黎之丘也。此直從史記在六年,而陳蔡之間,據新遷之蔡言,蓋其地距陳雖遠,然中間無他國相隔,則亦爲陳蔡之間矣。◎劉氏正義:孔門弟子無仕陳蔡者,故注以爲不及仕進之門。孟子云:「君子之厄於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無上下之交,即此所云不及門也。孔子世家言匡人拘孔子,孔子使從者爲甯武子臣於衛,然後得去。雖甯武子非孔子同時人,然必有從者臣衛之事,誤以屬之甯武子耳。及陳蔡之厄,孔子亦使子貢如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後免。又檀弓「夫子將之荊,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可知夫子周遊,亦賴羣弟子仕進得以維護之。今未有弟子仕陳蔡,故致此困厄也。◎論語補疏:堯典「詢於四嶽,闢四門」,鄭氏注云:「卿士之職,使爲己出政教於天下,言四門者,亦因卿士之私朝在國門。魯有東門襄仲,宋有桐門右師,是後之取法於前也。」孔穎達用孔傳,而正義引此文云:「論語云:『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門者,行之所由,故以門言仕路。」孔以闢門爲求賢之路,與鄭異。鄭以門爲卿士之家,則及門者謂仕於卿大夫之私朝也。周禮大司馬「辨名號之用,帥以門名」,注云:「帥,謂軍將。以門名者,所被徽識,如其在門所樹者也。軍將皆命卿。古者軍將,蓋爲營治於國門。魯有東門襄仲,宋有桐門右師,皆上卿爲軍將者也。」春官小宗伯:「掌三族之別,以辨親疏。其正室皆謂之門子,掌其政令。」注云:「正室,適子也。將代父當門者也。」襄九年戲之盟,「鄭六卿公子騑、公子發、公子嘉、公孫輒、公孫蠆、公孫舍之及其大夫、門子皆從鄭伯」。注云:「門子、卿之適子。」卿之子稱門子,是卿以門名。卿當門以門名,適子代父當門則稱門子,其仕於卿大夫之門謂之及門矣。
按:此章自集注解及門爲及孔氏之門,且合下「德行」爲一章,後人多左袒其說。余對此有數疑焉。尤氏侗艮齋雜說引陳善辯曰:「陳蔡從者,豈止十人?患難之時,何必分列四科乎?斯知鄭說未敢從也。」此可疑者一。從陳蔡者,據世家有顏淵、子貢、子路,呂氏春秋慎人篇有宰予,他皆無考。然弟子列傳尙有子張,何以不列?墨子非儒篇有子張氏之儒,在孔門自成一派,並非碌碌無所表見,不應漏未列入。此可疑者二。毛西河指出冉有於魯哀三年爲季康子所召,不應於此年復有一冉有從夫子於陳蔡。此可疑者三。論語稽云:「陳蔡之厄在哀四年庚戌,孔子時年六十一,子遊十六,子夏十七。子夏詩有序,書有說,易於喪服有傳,其傳聖道之功甚大。檀弓所記凡十四事,皆以子遊一言而決,蓋以習禮列於文學,三代典章之遺,賴子遊而存。惟當從陳蔡時尙在童稚之年,似稍嫌言之過早。此可疑者四。竊謂以經解經,當以孟子「君子之厄於陳蔡之間,無上下之交也」爲此章確解。所謂不及門者,即無上下之交之義。謂弟子中無仕陳蔡者,故致斯厄。鄭注不及仕進之門,意欠明瞭,故後儒別爲之說。今得劉氏寶楠爲之疏解,則終以古義爲安也。俞氏平議亦以門爲仕進之門,爲不及正義所說之精確,以諸賢多仕於季氏,而夫子以爲不及門,蓋其時猶未仕也,則失之矣。
【集解】鄭曰:「言弟子從我而厄於陳蔡者,皆不及仕進之門而失其所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張憑云:道之不行,命也。唯聖人安時而處順,故不期於通塞。然從我於陳蔡者,何能不以窮達爲心耶?故感於天地將閉,君子道消,而恨二三子不及開泰之門也。筆解:韓曰:「門,謂聖人之門。言弟子學道,由門以及堂,由堂以及室,分等降之差,非謂言仕進而已。」李曰:「如由也升堂未入於室,此等降差別。不及門,猶在下列者也。」
【集注】孔子嘗厄陳蔡之間,弟子多從之者。此時皆不在門,故孔子思之,蓋不忘其相從於患難之中也。
○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
【考異】七經考文補遺:古本「德行」上有「子曰」二字。◎論語稽求篇:舊有「子曰」字,故史記冉伯牛傳云:「孔子稱之爲德行。」史記弟子傳政事二人列前,言語二人列後。索隱曰:「論語一曰德行,二曰言語,三曰政事,四曰文學。今此文政事在言語上,是其記有異也。」鹽鐵論殊路章:「七十子皆諸侯卿相之才。政事:冉有、季路。言語:宰我、子貢。」亦以政事處言語上。◎後漢書文苑傳:「安得孔仲尼,爲世陳四科。」注曰:「謂德行、政事、文學、言語也。」以言語處文學下。◎范仲淹推委臣下論:「孔子之辨門人,標以四科:一曰德行,二曰政事,三曰言語,四曰文學。」蘇轍上范資政書:「孔子之稱其門人,曰德行、文學、政事、言語,亦各殊科。」劉弇論語講義序:「德行、文學、政事、言語,科雖不同,而同謂之才。」次列俱與論語不同。◎新序雜事篇:「孔子曰:『言語:宰我、子貢。』」以此爲孔子言。翟氏考異:按考文補遺每云古本,皆以證其與皇本同也。今檢皇氏本惟別分此爲章,「子曰」字未嘗有。其疏則云:「此章無子曰者,是記者所書,並從孔子印可而錄在論中也。」二字之無尤確鑿。物氏以彼國別藏寫本謬稱古本,未可援之實史記矣。孔子呼弟子皆名,此書字不名,亦可知非孔子語,而史記固不獨於伯牛云然也。弟子傳又云:「孔子以仲弓爲有德行。孔子以爲子游習於文學。」蓋漢時人以上節連此爲一辭,因皆誤指爲孔子語耳。
【考證】論語稽求篇:史記弟子列傳於「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異能之士」下,即接「德行顏淵」至「子遊子夏」三十字,則此一節本統計七十二人中之最異能者,非從陳蔡人也。從陳蔡一時顛沛,焉得奇才異能皆與其間,可分門列部如此?況此時伯牛、閔子騫輩俱不可考。即冉求一人,明明於哀公三年爲季康子所召,又三年而後及陳蔡之難,其實冉求正仕魯,至哀公十一年尙爲季氏帥師戰清,見於左傳,則此一人顯然不從陳蔡者,故康成以爲此節與前節不連爲一章,而皇氏亦云各爲一章。所爲皇氏者,隋周之間,江右傳古學者有賀循、賀瑒、崔靈光、皇甫侃等。唐儒引經多稱皇氏,此其言必有據者。◎劉氏正義: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曰:『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異能之士也。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語:宰我、子貢。文學:子游、子夏。』」是此四科爲夫子平時所論列,不必在從陳蔡時。弟子傳先政事於言語,當出古論。周官師氏注云:德行,內外之稱。在心爲德,施之爲行。顏子好學,於聖道未達一間。閔子騫孝格其親,不仕大夫,不食汙君之禄。仲弓可使南面,荀子以與孔子並稱。冉伯牛事無考,觀其有疾,夫子深嘆惜之。此四子爲德行之選也。孟子公孫醜篇:「宰我、子貢善爲說辭,冉伯牛、閔子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是言語以辭命爲重。毛詩定之方中傳:「故建邦能命龜,田能施命,作器能銘,使能造命,升高能賦,師旅能誓,山川能說,喪紀能誄,祭祀能語。」此九者皆是辭命,亦皆是言語。弟子列傳:「宰予利口辯辭,子貢利口巧辭。」是宰我、子貢爲言語之選也。夫子言「求也藝,由也果,可使從政」,是冉有、季路爲政事之選也。沈氏德潛吴公祠堂記曰:「子游之文學以習禮自見。今讀檀弓上下二篇,當時公卿大夫士庶凡議禮弗決者,必得子遊子言以爲重輕。故自論小斂户內,大斂東階,以暨陶詠猶無諸節,其間共一十有四,而其不足於人者,惟縣子『汰哉叔氏』一言,則其畢生之合禮可知矣。」朱氏彝尊文水縣十子祠堂記曰:「徐防之言『詩書禮樂定自孔子,發明章句始於子夏』。蓋自六經刪述之後,詩易俱傳自子夏,夫子又稱其可與言詩,儀禮則有喪服傳一篇,又嘗與魏文候言樂。鄭康成謂論語爲仲弓、子夏所撰,特春秋之作不贊一辭。夫子則曰:『春秋屬商。』其後公羊、穀梁二子皆子夏之門人。蓋文章可得而聞者,子夏無不傳之。文章傳,性與天道亦傳,是則子夏之功大矣。」由沈朱二文觀之,是子游、子夏爲文學之選也。徐幹中論智行篇:「人之行莫大於孝,莫顯於清。曾參之孝,有虞不能易。原憲之清,伯夷不能間。然不得與游夏列在四行之科,以其才不如也。」此則故爲苛論,不免以辭害義矣。◎論語竢質:聖門弟子多矣,分爲四科,而惟記此十人者,各就其所長之尤專目之爾。釋文云:「鄭以合前章。」則以此十人爲從陳蔡。案太史公書孔子厄於陳蔡,惟子路、子貢、顏子三人從,餘皆不在,則此與前章不宜合也。
按:先進一篇皆記弟子言行。此章依史記爲夫子平時所論列,而記者記之,不必在從陳蔡時。清初學者多持此種見解,茲從之。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范甯云:德行,百行之美也。四子俱雖在德行之目,而顏子爲其冠。言語,謂賓主相對之辭也。政事,謂治國之政也。文學,謂善先王典文。◎又引王弼云:此四科者,各舉其才者也。顏淵德之俊,尤兼之矣。弟子才不徒十,蓋舉其美者以表業分名,其餘則各以所長從四科之品也。◎筆解引說者曰:字而不名,非夫子云。韓曰:「論語稱字不稱名者多矣,仲尼既立此四品,諸弟子記其字而不名焉,別無異旨。德行科最高者,易所謂『默而識之,故存乎德行』,蓋不假乎言也。言語科次之者,易所謂『擬之而後言,議之而後動』,擬議以成其變化,不可爲典要,此則非政法所拘焉。政事科次之者,所謂『雖無老成人,尙有典刑』,言非事文辭而已。文學科爲下者,記所謂離經辯志,論學取友,小成大成,自下而上升者也。」李曰:「仲尼設四品以明學者,不問科使自下升高,自門升堂,自學以格於聖也,其義尤深,但俗儒莫能循此品第而窺聖奧焉。凡學聖人之道始於文,文通而後正人事,人事明而後自得於言,言忘矣而後默識己之所行,是名德行,斯入聖人之奧也。四科如有序,但注釋不明所以然。」
按:陳鱣古訓云:「筆解皆依集解,獨此注今本集解皆無之,不知出自誰氏。」
【集注】弟子因孔子之言,記此十人,而並目其所長,分爲四科。孔子教人各因其材,於此可見。程子曰:「四科乃從夫子於陳蔡者耳。門人之賢者固不止此,曾子傳道而不與焉。故知十哲,世俗論也。」
按:唐以前人於此章分合雖有異論,從無以十人爲從陳蔡者。開元時至據此立十哲之名。以四科爲從夫子於陳蔡,其論實自宋儒發之,可謂創解。雖可備一說,然終覺於義未安者,則以從陳蔡決不止此十人,而十人中又有未從陳蔡者。程子以曾子不與爲疑,因而武斷爲限於從陳蔡者,然何以解於子張明明與陳蔡之厄而四科乃不列其名耶?故余終以古注爲安,而不敢曲從也。
【餘論】王樵四書紹聞編:四科者,弟子所目,夫子未嘗以是設科也。聖人教人,各因其材,使入於道後各有所成。言其所長,則有是四者之目耳。如子貢長於言語,其學豈必不以德行爲本?
【發明】反身錄:孔門以德行爲本,文學爲末,後世則專以文學爲事,可以觀世變矣。自後世專重文學,上以此律下,下以此應上,父師以此爲教,子弟以此爲學,朋友以此切磋,當事以此觀風,身非此無以發,家非此無以肥,咸知藉此梯榮,誰知道德爲重?或偶語及,便目爲迂,根本由此壞矣。根本既壞,縱下筆立就千篇,字字清新警拔,徒增口耳之虛談,紙上之贅疣,究何意於身心,何補於世道耶?然則文不可學乎?曰亦看是何等之文。夫開來繼往,非文不傳,黼黻皇猷,非文不著,若斯之文,何可以不學。顧學之自有先後,必本立而後可從事也。否則,即文古如班馬,詩高如李杜,亦不過爲文人詩人而已。昔人謂大丈夫一號爲文人,斯無足觀,有味乎其言之也。◎東塾讀書記:德行、言語、政事、文學,皆聖人之學也,惟聖人能兼備之。諸賢則各爲一科,所謂「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也。惟諸賢各爲一科,故合之而聖人之學乃全。後世或講道學,或擅辭章,或優幹濟,或通經史,即四科之學也。然而後世各立門户,相輕相詆,惟欲人之同乎己,而不知性各有所近,豈能同出於一途?徒費筆舌而已。若果同出一途,則四科有其一而亡其三矣,豈聖人之教乎?◎又云:世說新語有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門。隋崔賾撰八代四科志三十卷,蓋爲八代人作傳而分爲四科也。自古以來,可傳之人無出於四科之外者也。◎又云:四科之學非但不可相詆,抑且不可妄談。講道學者談詞章,辦政事者論經學,皆多乖謬,詞章經學兩家亦然。幸而其說不行,但爲識者所嗤而已,不幸而其說行,則更誤人矣。凡非己之所長者,不必置喙也。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
【考證】徐幹中論智行篇:仲尼亦奇顏淵之有盛才也,故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於吾言無所不說。顏淵達於聖人之情,故無窮難之辭,是以能獨獲亹亹之譽,爲七十子之冠。
【集解】孔曰:「助猶益也。言回聞言即解,無發起增益於己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聖人爲教,須賢啟發。游參之徒,聞言輒問,是助益於我,以增曉導。而顏淵嘿識,聞言說解,不嘗口諮,於我教化無益,故云「非助我者,於吾言無所不說」也。◎又引孫綽云:所以每說吾言,理自玄同耳,非爲助我也。言此欲以曉衆且明理也。
【集注】助我,若子夏之起予,因疑問而有以相長也。顏子於聖人之言默識心通,無所疑問,故夫子云然。其辭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
【餘論】陽明全集:道本無窮盡,問難愈多,則精微愈顯。聖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問難之人,胷中窒礙,聖人被其一難,發揮愈加精神。若顏子聞一知十,胷中了然,如何得問難?故聖人亦寂然不動,無所發揮,故曰非助。◎鹿善繼四書說約:言下求解,即聰明者亦有時不說。無所不說,蓋有得於言之外者矣。踏其實地,故即語言文字而無不真有得於言之先者矣。會其本原,故雖枝分派異而無不合。
○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
【考證】太平御覽四百一十三引師覺授孝子傳云:閔損字子騫,以德行稱。早失母,後母遇之甚酷,損事之彌謹。損衣皆槁枲爲絮,其子則綿纊重厚。父使損禦,冬寒失轡,後母子禦則不然。父怒詰之,損默然而已。後視二子衣,乃知其故,將欲遣妻。損諫曰:「大人有一寒子,猶上垂心。若遣母,有二寒子也。」父感其言,乃止不遣。◎藝文類聚孝部引說苑云:閔子騫兄弟二人,母死,其父更娶,復有二子。子騫爲其父禦車失轡,父持其手,衣甚單。父則歸呼其後母兒,持其手,衣甚厚温。即謂其母曰:「吾所以娶汝,乃爲吾子。今汝欺我,去無留!」子騫前曰:「母在一子單,母去三子寒。」其父默然。故曰:「孝哉閔子騫!一言其母還,再言三子温。」韓詩外傳:子騫早喪母,父娶後妻,生二子。疾惡子騫,以蘆花衣之。父察之,欲逐後母。子騫曰:「母有一子寒,母去三子單。」父善之而止。母悔改之,遂成慈母。亢倉子順道篇:閔子騫問孝於仲尼,退而事之於家,三年人無間於父母兄弟之言。◎論衡知實篇:孔子曰:「孝哉閔子騫!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虞舜大賢,隱藏骨肉之道,宜愈子騫。瞽叟與象使舜治廩浚井,意欲殺舜。舜當見殺己之情,早諫豫止。既無如何,宜避不行,何故使父與弟得成殺己之惡,使人間非父弟,萬世不滅?◎毛詩素冠傳:閔子騫三年喪畢,見於夫子,援琴而弦切切而哀。作而曰:「先王制禮,不敢過也。」
按:父母慈而子孝,此事之常,不足道也。閔子之孝,古書所記略同。夫子於七十子中獨稱閔子孝,殆非無故。闕里志孔庭記亦云:「閔子後母以蘆花衣之,父欲逐母,閔子曰:『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單。』母聞之,遂成慈母。」與上所載大同小異,當屬可信。
【集解】陳(羣)曰:「言閔子騫爲人,上事父母,下順兄弟,動靜盡善,故人不得有非間之言也。」
按:羣字長文,穎川許昌人,官至司空,魏志有傳。何晏集解采魏代說論語者,羣及王肅、周生烈凡三家,以附漢儒之後。取陳說僅三節。其說季路問事鬼神章,與世說新語注引馬融正同,蓋羣說多述前人,故何氏已引包孔馬鄭,不復再標陳曰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子騫至孝,事父母兄弟盡於美善,故凡人物論,無有非間之言於子騫者也。◎又引顏延之云:言之無間,謂盡善也。
【集注】胡氏曰:「父母兄弟稱其孝友,人皆信之無異詞者,蓋其孝友之實,有以積於中而著於外,故夫子歎而美之。」
【別解】九經古義:後漢書:「范升奏記王邑曰:『升聞子以人不間於其父母爲孝,臣以下不非其君上爲忠。』」注:「論語云云。間,非也。言子騫之孝,化其父母兄弟,言人無非之者。忠臣事君,有過即諫,在下無有非君者,是忠臣也。」潛研堂答問:漢書杜鄴對策言:「孔子善閔子騫守禮,不苟從親,所行無非禮者,故無可間也。」此即陳義所本。◎論語補疏:漢書杜鄴傳:舉方正,對曰:昔曾子問從令之義。孔子曰是何言與云云。後漢范升傳:「升奏記王邑云云。」又云:「知而從令,則過大矣。」二者皆引以爲從令之證。蓋以從令而致親於不義,則人必有非間其父母昆弟之言。唯不苟於從令,務使親所行均合於義,人乃無非間其親之言,是乃得爲孝。然則閔子之孝,在人無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人所以無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者,以其不苟從親令也。陳注「動靜盡善」,或即指此。依類聚引說苑、御覽引孝子傳云云,閔子不從父令,則後母不遣,是其上事父母。兩弟温暖無愠心,而恐母遣而兩弟寒,是下順兄弟。於是父感之,其後母及兩弟亦感之。可知則此一不從父令而諫,一家孝友克全,尤非尋常不苟從令可比。孔子稱其孝,兼言兄弟,正指此事,是所謂「動靜盡善」也。後母之酷可間,二子獨緜纊可間,父不能察後妻可間。一諫而全家感化,父母不失其慈,二子不失其悌,使可間化而爲無可間,閔子之孝,不啻大舜之「乂不格姦」。若恭世子不肯傷公之心,不言志而死,非可言孝也。不字作無字解自明。人無非間之言,不是無非間閔子之言,乃無非間其父母昆弟之言也。
按:亢倉子順道篇:「閔子人無間其於父母昆弟之言。」是以間作非間解,其源甚古。近人如錢坫、黃式三亦主是說,大抵即陳羣說而申之者。於理雖通,然如此解則「孝哉閔子騫」句當作夫子言之,「不」字改作「無」,方合口吻。今考魯論既無稱弟子字之例,而「不」與「無」明明有別,又不可改竄經文,似當仍從朱注爲是。
【餘論】湛園未定藁(釋地引):夫子作春秋,賢之書字僅十二人,弟子無有以字稱者,稱閔子騫直是述時人之言。當時其父母昆弟皆謂之孝矣,而時人亦同稱之曰孝哉閔子騫,此所以無間於父母昆弟之言也。◎趙佑温故錄:五字是直述時人之辭,故稱氏稱字,與「賢哉回也」殊。人言即從其父母昆弟之言來,故曰不間。◎四書典故辯正引方文輈曰:孔子嘗言:「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史記孔子曰:「天下無行,仕於家臣。惟季次未嘗仕。」季次者,公皙哀之字也。又曰:「孔子以爲子游習於文學。」皆稱字之證。然魯論無此例,不當據子史以亂經也。◎論語稽求篇:子騫,閔損字,夫子似不宜以字呼弟子,故近說書家有謂「孝哉閔子騫」一句,正是人言而夫子述之。謂孝哉一言,人與其父母昆弟俱無間然。初聞之甚以爲當,且呼字亦有謂。按不間句有二說。後漢陳羣系陳仲弓之孫,其釋此有云:「閔子行孝,動靜盡善,人於其父母昆弟間所言,無可非間。」此言閔子言善,人自服之,此一說也。又范升九歲能通論語,其奏記王邑有曰:「升聞子以人不間於其父母兄弟爲孝,臣以下不非其君上爲忠。」劉昭注:「此謂閔子行孝,父母昆弟皆化之,故人無毁言。」此又一說也。據韓詩外傳稱,閔子後母曾虐視閔子,父欲出母,而閔子留之。其於父母昆弟間不無可議,故舊解如此。陳氏數世孝友,范升一代儒術,其兩說雖不盡同。然俱有義理。從來人無間言皆作非間解。◎容齋三筆:昔謂論語出於有子、曾子之門人,予意亦出於閔氏門人。論語所記孔子與門人語,及門弟子問答,皆斥其名,未有稱字者。至閔氏獨云子騫,終此書無名者。◎論語足徵記:此章經文當作「子言孝哉閔子騫」,與「子言衛靈公之無道也」句法相同。彼章校勘記曰:「皇本、高麗本作『子曰衛靈公之無道久也』。釋文『子曰衛靈公之無道』,云:『一本作子言,鄭本同。』」然則彼章有作「曰」作「言」之異本,此章「子曰」亦當作「子言」矣。孝哉也,人不間於其父母昆弟之言也,皆夫子之辭。閔子騫乃記者語,猶子謂顏淵曰、子謂子夏曰之比。且如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以仲弓爲有德行,孔子爲子游習於文學」,皆以記者之言代述夫子之意,與此文同。
按:崔氏此論,變動經文,未敢苟同。惟以孝哉五字爲夫子語,則余頗然其說。古人中多有以字行者,不止周氏柄中所舉各例。容齋所論及湛園、趙佑之說,不足據也。
○南容三復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
【考異】史記弟子傳:「容三復『白圭之玷。』」「圭」字作「珪」。太平御覽珍寶部述此文,題作論語雍也篇。
按:劉寶楠以仲尼弟子列傳引多「之玷」二字,當出古論。
【考證】大戴禮衛將軍文子篇:「獨居思仁,公言言義。其聞詩也,一日三復『白圭之玷』,是南宮縚之行也。夫子信其仁,以爲異姓。」盧辨注:「謂以兄之子妻之也。言一日三復者,猶『子路終身誦之』也。」
【集解】孔曰:「詩云:『白圭之玷,尙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爲也。』南容讀詩至此,三反覆之,是其心慎言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包述云:南容深味白圭,擬志無玷,豈與縲絏非罪同其流致?猶夫子之情實深天屬,崇義弘教,必自親始,觀二女攸歸,見夫子之讓心也。
按:此條玉函山房論語包氏章句輯本漏列,茲特補入。
【集注】詩大雅抑之篇曰:「白圭之玷,尙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爲也。」南容一日三復此言,事見家語,蓋深有意於謹言也。此邦有道所以不廢,邦無道所以免禍,故孔子以兄子妻之。范氏曰:「言者行之表,行者言之實,未有易其言而能謹於行者。南容欲謹其言如此,則必能謹其行矣。」
【發明】四書訓義:嫁子者必擇能齊其家而使之觀刑,聖人之所以爲法於天下也。家人之象曰:「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恆。」行固在所謹,而言尤要焉。人之爲言,或致慎於人情險阻之地,而以門內爲便安之所,可以唯吾言而無關於利害。不知一家之內,言之不謹,則喜怒溢而好惡不平,恩威褻而教戒不嚴。惟君子知言爲吾心之聲,非但以隱忍求免於世,實恐一發而成吾身之玷。惟言無玷,則家人之聞見不僻,而從違以壹,此修身齊家一致之理也。
○季康子問:「弟子孰爲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
【考異】皇本「亡」下有「未聞好學者」五字。◎釋文:「『康子問弟子』,一本作『季康子』,鄭本同。」是定本無「季」字。◎王氏柏論語通義:前有季康子兩問,無「對」字,此「對」字疑誤矣。◎四書辨證:後有季康子三問,皆有「對」字,則此「對」字非誤明矣。
【音讀】湛淵靜語:「季康子問:弟子孰爲好學」,與下「季子然問:仲由、冉求可謂大臣與」,「問」字皆當讀斷。
【唐以前古注】皇疏:此與哀公問同而答異者,舊有二通。一云:緣哀公有遷怒貳過之事,故孔子因答而箴之也。康子無此事,故不煩言也。又一云:哀公是君之尊,故須具答。而康子是臣爲卑,故略以相酬也。◎又引江熙云:此與哀公問同。哀公雖無以賞,要以極對。至於康子,則可量其所及而答也。◎又引孫綽云:不應生而生曰幸,不應死而死曰不幸。
【集注】范氏曰:「哀公、康子問同而對有詳略者,臣之告君不可不盡,若康子者,必待其能問乃告之,此教誨之道也。」
【餘論】論語稽:按哀公、康子問同,而孔子之答不同,不但君臣之分也。哀公有爲之君,得賢可以自輔,故以顏子之學祥告之。康子權臣,其延覽賢才,蓋欲爲强私弱公之助。且季氏嘗用冉有、季路矣,又欲用閔子騫、高柴矣,而卒無可匡救,故夫子只惜顏子之死,而更無餘辭。
【發明】四書訓義:顏子好學之實詳於告哀公之辭,乃終始惟稱顏子而歎嗣者之無人,則非顏子之潛心以治其性情,雖通六藝者繁有其人,而不足以言學,不足以言好,姝姝暖暖守一先生之言而竊其華,亦奚足尙哉?
○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爲之椁。
【考異】皇本「椁」字作「槨」,下同。◎七經考文:足利本脫「以爲之椁」四字。◎論衡問孔篇述此,「椁」字作「槨」。
【考證】論語稽:請車爲椁,朱注從孔說,以爲賣車買椁,箋注家皆無以正其誤。按賣車買椁之說有八不可解。喪大記:「士棺六寸,棺椁之間容甒。」甒,酒器也。則椁大於棺無幾,其值要亦不多。顏氏貧不能辦,容或有之,孔子何不能爲辦?一也。孔子制於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其葬鯉也固當以士禮,然與其有棺無椁?何不從庶人之禮,爲俱四寸棺五寸椁乎?二也。孔子未聞甚貧,顏路但請助一椁可也,安見遂無一帛一粟而獨以車請?三也。孔子有羔麛狐之裘皆貴服,且亦當有他器物,何於回鯉之椁皆以不徒行爲辭,若車外更無長物可賣?四也。王制:「命車不粥於市。」孔子爲大夫,其車當亦命車,顏路何敢請賣?五也。即謂路非真欲請車,特以探厚葬之可否,然必以車爲指名何也?六也。孔子在衛,脫驂以贈館人之喪,必更買驂而反魯,路何不以驂爲請?七也。且經本文曰請車,曰爲椁,絶無買賣意義。八也。今考禮經,乃知以車爲殯棺之椁。檀弓:「天子之殯也,菆塗龍輴以椁,加斧於椁上,畢塗屋。」又曰:「天子龍輴而椁幬,諸侯輴而設幬。」喪大記:「君殯用輴幬,至於上畢塗屋。大夫殯以幬欑,至於西序,塗不暨於棺。士殯見衽塗上帷之。」士喪禮:「士殯掘肂見衽。」按輴,車也。天子畫龍,故曰龍輴。菆欑訓叢,叢木也。爲殯也以椁者,非葬時之椁,乃塗所叢之木如椁也。曰加斧於椁上,則此亦名椁矣。斧者,畫覆棺之衣爲斧文,即幬也。肂者,埋棺之坎也。衽者,古人棺不釘,於棺蓋之縫加衽而以皮束之。君三衽三束,大夫士皆二也。王制:「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殯,三月而葬。」顏子,士也。三日之後,三月未葬之前,當殯於西序。其殯也,當掘肂見衽,惟其上而塗之,不當用車。顏路請車爲椁,蓋欲殯時以孔子之車菆塗爲椁,非葬時之椁也。
按:此解發前人未發,確不可易。
論語後錄:日伍䋙之從西徵記曰:魯人藏夫子所乘車於廟中,是顏路所請者也。獻帝時廟遇火燒之。
【集解】孔曰:「路,淵父也。家貧,欲請孔子之車,賣以作椁。」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繆協云:顏路之家貧無以備禮,而顏淵之德美稱於聖師,喪子之感,痛之愈深,二三子之徒將厚其禮,路率情而行,恐有未允,而未審制義之輕重,故托請車以求聖教也。
【集注】顏路,淵之父,名無䌛,少孔子六歲,孔子始教而受學焉。椁,外棺也。請爲椁,欲賣車以買椁也。
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鯉也死,有棺而無椁。吾不徒行以爲之椁。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也。」
【考異】史記弟子傳作「材不材」。◎高麗本「鯉」下無「也」字,「吾不」下有「可」字,「不可徒行也」作「吾以不可徒行」。◎論衡問孔篇引「可」下有「以」字。
【考證】刑疏:據年譜,則顏淵先伯魚卒,而此云「鯉也死」,又似伯魚先死者。王肅家語注云:「此書久遠,年數錯誤,未可詳也。或以爲假設之辭也。」禮記曲禮正義:許慎以爲論語稱「鯉也死」,時實未死,假言死耳。鄭康成以論語云「有棺無椁」,是實死未葬已前也。故鄭駁許慎云:「設言死,凡人於恩猶不然,況聖人乎?」◎四書釋地又續:仲尼弟子列傳:顏回少孔子三十歲,余謂「三十」下脫「七」字。蓋生於魯昭公二十八年丁亥,卒與哀公十二年戊午,方合三十二歲之數。是年伯魚亦卒在前,不然則如王肅注「鯉也死,有棺而無椁」爲設事之辭,豈不笑滾了人!翟氏考異:按史記云:「顏子年二十九髪盡白,蚤死。」其死年無所記,但云早耳。旁考之,則顏子之死乃在哀公十四年獲麟之後,其次年子路亦死,故公羊傳連識之曰:「有以麟告者,孔子反袂拭面,涕沾袍。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公羊氏去聖較近,所傳述定得本真。顏子實後伯魚死二年,時年當四十一。而孔子言其短命者,仁者宜壽,雖四十亦短命耳。王肅僞造家語,摭拾史文,於「蚤死」上妄增「三十一」三字,而邢氏復轉取之以疏此論語。甚矣王肅僞家語之害於經者大也!論語稽求篇:孔氏謂孔子時爲大夫,言從大夫後不可徒行,謙辭。而正義謂孔子五十六爲司宼,顏淵之卒,孔子年六十一,是時已去位。杜預所謂「嘗爲大夫而去故言後」是也。孔氏注「時爲大夫」,不知所據。獨先仲氏謂「從大夫後」與「爲大夫後」不同,不問在位不在位。即陳恒弑君章,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明明在哀公十四年夫子去位之後,亦不是爲大夫後。蓋從者,隨也,與「爲」字迥別。隨大夫解作做大夫,謬矣。此因夫子謙德,不欲明言爲大夫,故曰曾隨大夫後。大夫有車,則前乘車後徒行不可。此與陳恒章曰「曾隨大夫後,不敢不告」,統是一義。不然哀公三子豈不知子是大夫,必曰吾曾作大夫耶?顏淵死時在孔子去位之後,此不必言。但伯魚之死亦有言在顏淵後者,據史記,顏淵少孔子三十歲,至二十九歲髪盡白,早死。家語亦云:「顏淵少孔子三十歲,二十九歲而髪白,三十一歲早死。」據史記,則三十加二十九,在夫子當五十九歲。據家語,則三十加三十一,在夫子當六十一歲。夫子五十六爲司寇,行攝相事,是年即去位,則五十九與六十一總在夫子去位之後,所云不必言者此也。獨是伯魚之死,據史記當在夫子七十歲時,距顏淵之死已九年所矣,與論語所記鯉死在前不合。予嘗參校諸書,知其間原有誤者,顏淵之死斷不在夫子六十一時。何也?夫子五十六仕魯,在定公十四年,然仕魯去魯亦總在一年之間。自此適衛適陳,凡兩往返而復至於衛,實爲哀公之三年,是年夫子已六十歲矣。明年自陳適蔡爲六十一,又明年自蔡遷葉爲六十二,又明年去葉返蔡爲六十三,然而是年當陳蔡之厄,爾時子路愠見,子貢色作,匪兕之歌獨顏淵能解之,則是夫子六十三時顏子依然在也。即自是以後,自楚返衛,自衛返魯,凡論語所記顏子言行可與世家參考者,則多在夫子六十以後,七十以前,豈有其人已死而尙見行事且載其語言者?嘗考顏淵之死,公羊傳及史記世家所載年月則實在哀公十四年春狩獲麟之際,夫子是時已泣麟矣,而顏淵、子路同時俱死,因連呼喪予、祝予,而有道窮之歎,則是顏淵之死在夫子七十一歲,非六十一歲;在哀公十四年,非四年。其間舛錯所争,確確以十年爲斷,則必弟子列傳所云少孔子三十歲者,原是四十之誤,而史記一傳寫,家語又一傳寫,遂不能辨。向使改三爲四,則顏淵前後蹤蹟俱無所誤,而以此考伯魚之死,則剛在淵死之前。按家語夫子年十九娶宋之幵官氏,又一年而生伯魚,則伯魚之生,在夫子已二十歲矣。史記云:「伯魚年五十,先孔子死。」以二十加五十,正當夫子七十歲,爲哀公之十三年,是魚死在七十歲,淵死在七十一歲,先後相距剛值一年。鯉死之諭,引痛正切,如此則論語可讀,史記、家語諸書可據,孔氏不必誤,王肅不必疑矣。若闕里志載孔子六十九歲伯魚卒,時哀公十二年,則考究不精,誤遲一年。而明儒薛應旂作甲子會記,載戊午年孔子六十九歲,伯魚卒,顏回卒,則欲記魚死在回前而無所考證,妄爲溷載,且沿闕里志並孔子年譜之誤,如此又何足記也。◎三餘續筆(集箋引):史記孔子世家:「魯襄公二十二年孔子生,年七十三,以魯哀公十六年四月己醜卒。」仲尼弟子傳:「顏回少孔子三十歲,年二十九髪盡白,早死。」是顏子卒時,孔子年五十九也。世家又云:「伯魚年五十,先孔子卒。」按孔子以二十歲生伯魚,伯魚卒時孔子年六十九,觀此夫子所言,則是顏子之卒在伯魚後。邢疏亦無能爲之說,而引王肅家語注:「此書久遠,年數錯誤,或以爲假設之辭。」則非情也。今詳考孔子世家於孔子去魯十四歲反魯後,述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云云。繼云:「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孫氏車子鉏商獲獸,以爲不祥。仲尼視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圖,雒不出書,吾已矣夫!』顏淵死。孔子曰:『天喪予!』及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哀公十四年,夫子年七十二。顏子卒年,列傳謂二十九,非是,當從家語作三十一。世家於哀公十四年西狩獲麟,敍及顏子之卒,則是顏子少夫子四十歲,列傳「三」字是「四」字之訛。又考世家,哀公十一年,孔子年六十九,魯以幣召孔子,孔子歸魯,是年鯉卒。若以顏子少孔子三十歲,則顏子卒時孔子年六十二,正當哀公之四年,孔子方與顏子同厄於陳蔡之間,顏路何緣於道途中請子之車以爲椁?以此推之,則顏子之卒必在哀十一年孔子歸魯後可知。而孔子因是有「以吾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之語。世家系顏子之卒於西狩獲麟之歲,是顏子之卒後伯魚之卒三年,故夫子云鯉亦有棺無椁,不然,夫子何以出此不倫之語哉?又按白虎通曰:「臣七十懸車致仕。臣以執事趣走爲職,七十退去避賢者,所以長廉恥也。懸車,士不用也。」顏子卒時孔子七十二,正在縣車致仕之年,故顏路請子之車以爲椁,而夫子曉之以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是年夏請討陳恒,曾沐浴而朝,告於哀公,亦以從大夫之後故耳。以此推論當日情事,則顏路之請不爲無因,而夫子第示以義之所不可而亦非有所靳也。此皆可以意揣而得之者也。◎潘氏集箋:顏子卒年經無明文,史記系「蚤卒」於「年二十九髪盡白」之後,則不以二十九爲卒年矣。三十一之說出自王肅家語,不足信。而三餘續筆又引作三十二,未知何本。而後錄必以少孔子三十歲爲「亖(籀文四)十」之訛,恐亦未確。蓋既未確知卒年,則安知其必非三十邪?考異謂在哀公十四年,年譜謂在十三年,悉屬臆斷。雍也篇「短命」條下可互參。總之在伯魚後,不必定其爲何年也。顏路請車,續筆謂當夫子懸車致仕之時,夫子故答以以吾從大夫之後云云,於情事爲合。◎論語足徵記:近儒臧氏拜經日記、翟氏四書考異、潘氏古注集箋、劉氏正義皆謂顏淵卒年惟見於家語。家語王肅僞造,不足信,定爲年四十一。此說亦非也。顏淵實少孔子四十歲,誤在史記之「三」字。家語雖僞,其言顏淵壽數非無據也。列子力命篇曰:「顏淵之才不出衆人之下,而壽四八。」案四八者,三十二也,與家語之三十一止差一歲,當時列子舉成數耳。三國志吴孫登傳:「權立登爲太子,年三十三卒。臨終上疏曰:『周晉、顏回有上智之才,而尙夭折,況臣年過其壽。』」是時王肅之家語未出,而其言如此,與列子意同,則顏淵之壽安得踰此?家語之言信而有徵也。春秋繁露隨本消息篇:「顏淵死。子曰:『天喪予!』子路死。子曰:『天祝予!』西狩獲麟。子曰:『吾道窮!吾道窮!』三年,身隨而卒。」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年七十三卒,然則顏淵死時孔子年七十一,顏淵壽三十一,少孔子四十歲,後伯魚三年死也。
【集解】孔曰:「鯉,孔子之子伯魚也。孔子時爲大夫,言從大夫之後不可徒行,謙辭。」
按:劉寶楠評此注云:「鄭注:『鯉,孔子之子伯魚也。』此僞孔所襲。顏子卒時,夫子久不居位。而注云時爲大夫,謙言從大夫之後,顯然謬誤,其爲僞託無疑。」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繆協云:子雖才,不可貧求備;雖不才,而豐儉亦各有禮。制之由父,故鯉死也而無槨也。◎又引江熙云:不可徒行,距之辭也。可則與,故仍脫左驂賻舊館人;不可則距,故不許路請也。鯉也無槨,將以囗之,且塞厚葬也。
【集注】鯉,孔子之子伯魚也,先孔子卒。言鯉之才雖不及顏淵,然己與顏路以父視之,則皆子也。孔子時已致仕,尙從大夫之列,言後,謙辭。
【餘論】論語集注考證:顏路他無所請而至於請車,夫子亦他無可予而至於拒之,則顏路疑於求而夫子幾於吝。今考其時,則顏淵之死且葬,適當厄陳蔡之後,自楚反陳之餘,此正夫子之窮也。夫喪事稱家之有無,夫子既以此處其子,安得不以處顏子乎?夫子遇舊館人之喪,嘗脫驂以致賻矣,而不能爲顏子之椁,彼一時此一時,貧富不同也。
○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考證】劉氏正義:漢書董仲舒傳贊:「劉歆以爲伊呂乃聖人之耦,王者不得則不興。故顏淵死,孔子曰:『噫!天喪余!』唯此一人爲能當之,自宰我、子貢、子游、子夏不與焉。」顏師古注:「言失其輔佐也。」蓋天生聖人,必有賢才爲之輔佐。今天生德於夫子,復生顏子爲聖人之耦,並不見用於世,而顏子不幸短命死矣,此亦天亡夫子之徵,故曰「天喪予」。◎潘氏集箋:喪,說文云:「亡也。」公羊哀十四年傳注:「予,我。天生顏淵爲夫子輔佐,死者,天將亡夫子之證。」是則天喪予者,猶云天亡我也。
【集解】包曰:「噫,痛傷之聲。」何曰:「天喪予者,若喪己也。再言之者,痛惜之甚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夫聖人出世,必須賢輔,如天將降雨,必先山澤出云。淵未死則孔道猶可冀,縱不爲君,則亦得爲囗教化。今淵既死,是孔道亦亡,故云天喪我也。又引謬播云:夫投竿測深,安知江海之有懸也,何者?俱不究其極也。是以西河之人疑子夏爲夫子,武叔賢子貢於仲尼,斯非其類耶?顏回盡形,形外者神,故知孔子理在回,知淵亦唯孔子也。又引劉歆云:顏是亞聖之偶,然則顏孔自然之對物,一氣之別形,玄妙所以藏寄,既道旨所由贊明,敍顏淵死則夫子體缺,故曰:「噫!天喪予!」諒卒實之情,非過痛之辭,將求聖賢之域,宜自此覺之也。
按:歆,劉向少子,漢書附見向傳。其注論語不見於本傳,漢書藝文志及隋唐二志均未著錄,蓋佚已久,錄之以備一家。
【集注】噫,傷痛聲。悼道無傳,若天喪己也。
【餘論】讀四書從說:顏淵死,四章以次第言之,當是天喪第一,哭之慟第二,請車第三,厚葬第四。蓋門人雜記夫子之言,故不計前後也。齊夢龍語解(經正錄引):孔子嘗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羲黃堯舜禹湯之傳於文王,孔子固已任之己矣,猶覬其或可以傳之回也。回存,則己雖死而道不亡;回死,則其系己以不亡者幾何時哉?
○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爲慟而誰爲?」
【考異】皇本、高麗本「爲」下有「慟」字。◎論語古訓::文選夏侯常侍誄曰:「非子爲慟,吾慟爲誰。」是古本有「慟」字。論衡問孔篇引作「吾非斯人之慟而誰爲」。
【考證】論語古訓::「慟」字說文所無,漢景君碑云「驚𢝆傷裹」,武榮碑云「感哀悲𢝆」,郭仲奇碑云「悲𢝆剥裂」,李翊夫人碑云「𢝆切剥兮年不榮」,皆作「𢝆」。𢝆從心,重聲。鄭云:「變動容貌。」動亦從重聲。下「從者曰子𢝆矣」,亦是見夫子容貌變動而言也。
【集解】馬曰:「慟,哀過也。」孔曰:「不自知己之悲哀過也。」
【唐以前古注】釋文引鄭注:慟,變動容貌。◎皇疏:謂顏淵死,子往顏家哭之也。慟,謂哀甚也。既如喪己,所以慟也。從者,謂諸弟子也。隨孔子往顏淵家,有見孔子哀甚,故云:「子慟矣。」初既不自知,又向諸弟子明所以慟意也。夫人,指顏淵也。◎又引繆協云:聖人體無哀樂,而能以哀樂爲體,不失過也。◎又引郭象云:人哭亦哭,人慟亦慟,蓋無情者與物化也。
按:郭氏援老莊釋經,未必即聖人之意。論語稽云:「聖人哀樂不過乎中,哭淵而慟,從者猶覺之,而孔子不自覺,所謂『觀過知仁』也。孔子云:『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此則小過未能免。然有爲而爲,慟所當慟,則亦不得爲過矣。」
【集注】慟,哀過也。哀傷之至,不自知也。夫人,謂顏淵。言其死可惜,哭之宜慟,非他人之比也。
○顏淵死,門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門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
【考異】唐石經初刻「猶子」下「也」字作「曰」。
【考證】論語稽:檀弓:「夫子之喪顏淵、子路,皆若喪子而無服。」然則減膳徹樂,宜如卿大夫喪衆子之禮,降於適子而隆於殤子,但不爲服而已,心喪是也。夫子言回以父事我,我不得以子遇回,蓋深惜之。且顏路於夫子,外兄弟也。禮,兄弟之子猶子,蓋引而近之也,故夫子云然。
【集解】禮,貧富有宜。顏淵貧而門人欲厚葬之,故不聽。馬曰:「言回自有父,父意欲聽門人厚葬,我不得制止,非其厚葬故云爾。」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王弼云:有財,死則有禮;無財則已焉。既而備禮,則近厚葬矣,故云孔子不聽也。◎又引范甯云:厚葬非禮,故不許也。門人欲厚葬何也?緣回父有厚葬之意,故欲遂門人之深情也。言回雖以父視我,我不得以子遇回,雖曰師徒,義輕天屬,今父欲厚葬,豈得制止。言厚葬非我之教,出乎門人之意耳。此以抑門人而救世弊也。
【集注】喪具稱家之有無,貧而厚葬,不循理也,故夫子止之。蓋顏路聽之,歎不得如葬鯉之得宜,以責門人也。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考異】七經考文:一本作「子路敢問死」,古本「死」上有「事」字。◎鹽鐵論論鄒章引孔子曰:未得事人,焉能事鬼神?皇邢本、唐石經「敢問」上並有「曰」字,匡謬正俗引同。◎南軒解本有「曰」字。
【集解】陳曰:「鬼神及死事南明,語之無益,故不答也。」
按:世說簡傲篇注引馬曰:「死事難明,語之無益,故不答。」此陳所襲。
【唐以前古注】皇疏:外教無三世之義,見乎此句也。周孔之教唯說現在,不明過去未來。而子路此問事鬼神,政言鬼神在幽冥之中,其法云何也。此是問過去也。孔子言人事易,汝尙未能,則何敢問幽冥之中乎?故曰:「焉能事鬼?」此又問當來之事也,言問今日以後死事復云何也。亦不答之也,言汝尙未知,即見生之事難明,又焉能豫問知死沒也。◎又引顧歡云:夫從生可以善死,盡人可以應神,雖幽顯路殊,而誠恒一。苟未能此,問之無益,何處問彼耶?
【集注】問事鬼神,蓋求所以奉祭祀之意。而死者人之所必有,不可不知,皆切問也。然非誠敬足以事人,則必不能事神。非原始而知所以生,則必不能反終而知所以死。蓋幽明始終初無二理,但學之有序,不可躐等,故夫子告之如此。程子曰:「晝夜者,死生之道也。知生之道,則知死之道。盡事人之道,則盡事鬼之道。死生人鬼,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或言夫子不告子路,不知此乃所以深告之也。」
【餘論】四書辯疑:注文本宗程子之說而又推而廣之也。程子以晝夜諭生死,晝諭生,夜諭死,此乃生死常理,人人之所共知者。注言原始而知所以生,卻是說受胎成形初爲父母所生之生;反終而知所以死,又是說預知所死之由也。不惟所論過深,與程子之說亦自不同。所謂「死者人之所必有,不可不知,皆切問也」,又言「幽明無二理,但學之有序,不可躐等」,此又迂遠之甚也。夫二帝、三王、周公、仲尼之道切於生民日用須臾不可離者,載之經典,詳且備矣,而皆不出於三綱五常人倫彝則之間而已,未聞教人幽明次序必須知死也。必欲於常行日用人道之外,推窮幽明之中不急之務,求知所以死者之由。縱能知之,亦何所用?今以季路爲切問,誠未見其爲切也。夫子正爲所問迂闊不切於實用,故言「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知生,謂知處生之道,非謂徒知其生,如原始知所以生,晝夜如生死之生也。蓋言事人之道尙且未能,又焉能務事鬼神乎?生當爲者且未知,又焉用求知其死乎?此正教之使盡人事所當爲者,非所以教事鬼神告其知死也。◎趙佑温故錄:禮有五經,莫重於祭。古之所爲事鬼神者,嘗無不至,則子路之問不爲不切。夫先王之事鬼神,莫非由事人而推之,故生則盡養,死則盡享。惟聖人爲能饗帝,惟孝子爲能享親。云事鬼也,莫非教天下之事人也。吾未見孝友不敦於父兄,而愛敬能達乎宗廟者也。則盡乎事鬼神之義矣。進而問死,欲知處死之道也。人有所當死,有所不當死。死非季路所難,莫難乎其知之明、處之當。然而死非可預期之事,故爲反其所自生。君子之窮理盡性以至於命,歸於得正而斃。其不敢以父母之身行殆,不敢以匹夫之諒爲名者,皆惟其知生。敬吾生,故重吾死也。否則生無以立命,死適爲大愚而已。則盡乎知死之義矣。子嘗言之矣,務民之義,即所以事人;敬鬼神而遠之,即所以事鬼也。夫孝者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所謂能事人能事鬼也。「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所以教知生。「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所以教知死也。孟子曰:「知命者不立乎巖牆之下。」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所謂知生知死也。◎論語稽:神從申,從示,乃天地流行之氣之發舒者也。鬼從甶,從人,從厶,乃天地陰私之氣之反而歸者也。易曰:「精氣爲物,遊魂爲變。」蓋鬼神者,二氣之良能。天地無氣,不能成物。秉此氣而生則爲人,反此氣而歸太虛則爲鬼神。知人之所以爲人,則知鬼神之所以爲鬼神矣。死從歹,從匕。生象草木茁發之形。氣積則生,氣散則死,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子路之問,求之虛。夫子教之,徵諸實。
【發明】反身錄:問:先儒謂生死乃氣之聚散,氣聚而生,一死便都散了,無復有形象尙留於冥漠之內,然歟?曰:氣一散而便都與之俱散者,草木是也。蓋草木本無知覺,故氣散而與之俱散。人爲萬物之靈,若一死而亦與之俱散,是人與草木無殊。靈隨氣滅,無鬼無神,則季路事鬼神之問,夫子宜答以無鬼,何以曰焉能事鬼?而古今郊社之禮,六宗之禋,五祀之修,王者之褅祫,士庶之蒸嘗,一切崇德報功之典,追遠之舉,皆虛費妄作,爲不善於幽者當無所忌矣。生死一理,知生則知死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生者造物之所始,死者造物之所終,故生之必有死,猶晝之必有夜。自古及今,無一獲免。而所以生所以死之實,則不因生死爲存亡,不隨氣機爲聚散也。氣有聚散,理無聚散。形有生死,性無加損。知此,則知生知死。學至於知生知死,學其志矣。夫誠知性無加損,則知所以盡性,終日乾乾,攝情歸性,湛定純一,不隨境遷,晝如此,夜如此,生如此,自然死亦如此矣。一念萬年,死猶不死,此堯舜孔孟及歷代盡性至命者知生知死之實際也。苟爲不然,徒知何益。問:斯說蓋就性功純一者言,若在未嘗從事性功之人,其知生知死奈何?曰:此在各人心術何如耳。誠知人之生也本直,生而不罔,斯死而無歉。生能俯仰無愧,死則浩然天壤。生時正大光明於天下,死自正大光明於後世。若關壯繆、司馬光、文天祥、海剛峰諸人是也。問:此就心術正大行履無咎者言,下此則奈何?曰:下此則蚩蚩而生,昧昧而死。生時茫然,死而惘然。生既不能俯仰無愧浩然坦蕩於世上,屬纊之時,檢點生平,黯然消沮,自貽伊戚於地下,存不順而沒不寧,何痛如之。蚤知如此,何至於此。此季路之所以問死,而學者之所以不可不知也。蓋知終方肯善始,知死方肯善生,知死期不可預定,則必兢兢思所以自治。惟恐今日心思言動違理,而無以善始善生,便非他日所以善終而善死。生時慎之又慎,免得死時悔了又悔。昔人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余則謂生時不努力,死時徒傷悲。◎康有爲論語注:易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爲物,遊魂爲變,故知鬼神之情狀。」又曰:「通乎晝夜之道,而知原始反終。」通乎晝夜,言輪迴也,死於此者復生於彼,人死爲鬼,復生爲人,皆輪迴爲之。若能知生所自來,即知死所歸去。若能盡人事,即能盡鬼事。孔子發輪迴游變之理至精,語至玄妙超脫。或言孔子不言死後者,大愚也。蓋萬千輪迴,無時可免,以爲人故只盡人事,既身超度,自證自悟,而後可從事魂靈。知生者能知生所自來,即已聞道不死,故朝聞道,夕死可也。孔子之道,無不有死生鬼神,易理至詳,而後人以佛言即避去,必大割孔地而後止,千古大愚,無有如此,今附正之。◎黃氏後案:易傳曰:「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爲物,遊魂爲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知死知鬼神,非夫子五十知天命不能及此。夫子不答,猶是不語怪神之意也。下章類記子路之死,一以見知死之難,一以見夫子之獨知此也。
按:鬼神生死之理,聖如孔子,寧有不知?此正所以告子路也。昔有舉輪迴之說問伊川者。伊川不答。所以不答者,以輪迴爲無耶?生死循環之理不可誣也。以爲有耶?與平日闢佛言論相違也。此宋儒作僞之常態。至康氏乃發其覆,此如大地中突聞獅子吼,心爲爽然,洵孔氏之功臣也。
○閔子侍側,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貢,侃侃如也。子樂。「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考異】皇本「閔子」下有「騫」字,「若」上有「曰」字。◎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足利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閔子」下有「騫」字,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冉有」作「冉子」,古本、唐本「樂」下有「曰」字。◎漢書敍傳「幽通賦『固行行其必凶』」,顏師古注曰:「論語稱閔子云云。子樂,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文選幽通賦及崔子玉座右銘兩注皆引論語:「子路行行如也。子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論語集說:此「子樂」下脫「子曰」二字。輔廣論語答問:「子樂」不若「子曰」之協于文勢也。◎示兒編:「子樂」必當作「子曰」,聲之誤也。始以聲相近而轉「曰」爲「悦」,繼又以義相近而轉「悦」爲「樂」。知由也不得其死,則何樂之有?◎論語竢質:此書之例,記者稱諸弟子輒字而不名,在夫子口中皆名而不字。此稱「由也」,自是孔子之言,今奪去「曰」字非也。◎翟氏考異:漢書無引此文處,集注仍洪氏爲說,洪當誤憶師古漢書注爲漢書耳。然皇氏義疏本自有「曰」字,何宋代諸儒竟無見者,致煩紛紛擬議,不得已取證及史注耶?此可知皇氏疏自宋南渡時已佚。◎讀書從錄:此句本別爲一章,「曰」上脫「子」字。文選注引皆作「子曰」。或謂「樂」即「曰」字之僞,非也。◎淮南子精神訓注:季路仕於衛,衛君父子争國,季路死。孔子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言不得以壽命終也,故曰然。
按:此節應從皇本增「曰」字,翟氏說是也。說文解字「侃」字下引論語:「子路侃侃如也。」說文系傳「誾」字下引論語曰:「冉有誾誾如也。」蓋由許君誤記,不足爲據。
【考證】宋翔鳳過庭錄:說文解字:「侃,剛直也。從㐰。㐰,古文信從川,取其不舍晝夜。論語曰:『子路侃侃如也。』」此引作「侃侃」,是正字。鄉黨篇之「侃侃」,及此下文「冉有、子貢侃侃如也」並當爲「衎衎」,假借作「侃侃」,故並訓爲和樂也。鄭注論語:「行行,剛强之貌。」與許君解侃爲剛直義同。「行行」疑涉下文「衎衎」而誤。蓋古文論語「冉有、子貢侃侃如也」,本作「衎衎」。◎潘氏集箋:案冉有、子貢氣象皆非侃侃者,則「侃侃」或爲「衎衎」之通借,必謂古文論語作「衎衎」究無確證;而謂「行行」涉下文「衎衎」而誤,尤不可信。蓋鄭注已作「行行」,當非誤字,不可以不見他經傳而疑之也。◎羣經識小:行字古讀平聲,入陽韻,去聲便當入漾韻,其轉入庚敬韻者,後世之音也。◎黃氏後案:皇本作閔子騫,以上下文參玩之,是也。誾,齗之借字。閔子在德行科,如不屈於季氏,是齗齗守正之貌。鹽鐵論「諸生誾誾争」,鹽鐵彼文亦以誾誾爲持正貌。「侃侃」者,「衎衎」之借字。隸釋漢碑唐扶頌:「衎衎誾誾,尼父授魯,曷以復加。」碑語正用此文。冉有、子貢才智有餘,得動而樂之象,故曰衎衎。三國志蜀郤正傳曰:「侃侃庶政,冉季之治也。」亦言庶事康熙之意也。韓子文集韓宏碑云:「事親孝謹,侃侃自將。」亦以侃侃爲和樂之義也。朱子文集等書以冉子、端木子爲剛直有餘,說皆未瑩。夫子既云不得其死,上文何以云樂?注以「樂」即「曰」字之誤,以漢書敍傳幽通賦注、文選幽通賦注及崔子玉座右銘注考之,「樂」當爲「曰」。注引洪說,「漢書」下奪一「注」字。此篇類記諸弟子之事,上章言事人事鬼,與厚葬節爲一類;言知生知死,與此章爲一類。以子路之賢而猶未免禍,知死所以難也。雖然,未死而言此,危之正愛之也。其死也,夫子哭之曰:「噫!天祝予!」豈非賢者之難遘也邪?幽通賦「固行行其必凶兮,免盜亂爲賴道」,注:「應劭曰:『子路得免盜與亂,聞道於仲尼也。』」
【集解】鄭曰:「樂各盡其性也。行行,剛强之貌。」孔曰:「不得以壽終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卑者在尊者之側曰侍,此明子騫侍於孔子座側也。誾誾,中正也。子騫性中正也,亦侍孔子座側也。行行,剛强貌也。子路性剛强也,此二人亦侍側也。侃侃,和樂也,二子竝和樂也。孔子見四子之各極其性,無所隱情,故我亦懽樂也。孔子見子路獨剛强,故發此言也。由,子路名也。不得其死然,謂必不得壽終也,後果死衛亂也。◎又引袁氏云:道直時邪,自然速禍也。◎論語隱義(御覽卷三百六十六引):衛蒯聵亂,子路興師往。有狐黯當師曰:「子欲入邪?」曰:「然。」黯從城上下麻繩鉤子路,半城,問曰:「爲師邪?爲君邪?」曰:「在君爲君,在師爲師。」黯因投之,折其左股,不死。黯開城欲殺之,子路目如明星之光曜,黯不能前,謂:「畏子之目,願覆之。」子路以衣袂覆目,黯遂殺之。
按:隋志有論語隱一卷,郭象撰。又有論語隱義注三卷,並云亡。朱彝尊經義考於論語隱、論語隱義注外別處隱義,云:「隋志不載,但有其注載七錄,未審即郭象論語隱否。」案郭書以隱名,茲云隱義注者,疑是後人衍象義而注之。白帖、御覽引凡二節,或題隱義,或題隱義注。其語鄙俚似小說,與郭氏體略不類,應皆是注者以異聞附益之。此條據余氏蕭客古經解鈎沉屬此句下,今從之。
【集注】行行,剛强之貌。子樂者,樂得英才而教育之。尹氏曰:「子路剛强,有不得其死之理,故因以戒之。其後子路卒死於衛孔俚之難。」洪氏曰:「漢書引此句上有『曰』字。」或云:「上文『樂』字即『曰』字之誤。」
按:漢書無引此事處。漢書敍傳幽通賦云:「遊聖門而靡救兮,顧覆醢其何補。固行行其必凶兮,免盜亂爲賴道。」顏注:「論語稱:『子路行行如也。子樂,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洪氏殆引此注而誤記爲漢書。然皇疏本自有「曰」字,何宋代諸儒竟無一見者?可知皇疏本在宋南渡時已失傳也。
【餘論】四書詮義:只就氣象上看,皆是英才,已自可樂。蓋誾誾、行行、侃侃,自與俗情世態天地懸隔。次節因其過剛而戒之,欲其有以變化氣質也。
【發明】四書訓義:剛柔皆道之用也。剛之過或不足以通吉凶之故,而柔之過則人欲易溺而天理不能自持,故聖人之所嘉予者惟剛,而聖教之裁成,必使卓然自拔於流俗。以直方而不屈,雖憂患之不免,而聖人終有取焉。志正則氣伸,氣不餒則神傳於容貌之間,故諸子侍側,夫子目擊而知其所養也。夫剛者可以自持而不可以加物,決於任道而非決於任志,志之任,其何以盡屈伸進退之理?剛加於物,而能不忤於物乎?夫喜其剛而又爲之憂,蓋欲有以善剛之用,乃雖爲之憂而不易其喜,則以靡靡者之生固不如行行者之死也。見利而歆,遇難而餒,閹然求媚於世,誠不如死之久亦。
○魯人爲長府。閔子騫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
【考異】九經古義:釋文云:「魯讀仍爲仁,今從古。」楊雄將作大匠箴曰:「或作長府,而閔子不仁。」用魯論也。◎拜經文集:魯讀「仁」字爲句,言仁在舊貫,改作是不仁也。陳讀義雖通而稍迂,古作「仍」字,義益明,故鄭從之。仍、仁音相近也。
【音讀】甕牖閑評:洪慶善解論語云:「長如字,今人多作上聲。左氏傳長府,長字無音,則論語當作如字無疑。」
【考證】四書釋地:左傳昭二十五年「公居於長府」,杜注:「長府,官府名。」九月戊戌,伐季氏,遂入其門。長府今不知所在,意其與季氏家實近。公居焉,出不意而攻之。論語鄭注:「長府,藏名也。藏財貨曰府。」又意公微弱,將攻權臣,必先據藏貨財之府,庶可結士心。亦一解。後反覆尋究始得之。蓋應劭曰:「曲阜在魯城中,委曲長七八里。」酈道元曰:「阜上有季氏宅,宅有武子臺,臺西北二里爲周公臺,周公臺南四里許爲孔廟,即夫子之故宅也。」然則今知得孔廟所在,則可以知季氏宮,由季氏宮又可想像而得長府地矣。◎翟氏考異:魯人改作長府,因季氏惡昭公也。左傳昭公二十五年:「公居長府,伐季氏,入之。孟氏、叔孫氏共逐公徒,公遜於齊。」長府,蓋魯君別館,稍有畜積扞禦,可備騷驚之所。季氏惡公恃此伐己,故于已事後率魯人卑其閈閎,俾後此之爲魯君者不復有所憑恃,其居心寧可問乎?閔子無諫諍之責,能爲婉言諷之,則自與聖人强公弱私之心深有契矣。如是說經,似尤覺聖賢見義之大、含旨之深。羅氏路史禪通紀曾旁論及是,而語焉未詳,竊申而備之。◎淩鳴喈論語解義(劉氏正義引):疇昔昭公嘗居是伐季氏矣。定哀之間,三家因欲改爲之,將以弱所恃也。稱魯人,衆也。是時三家皆欲之。◎包慎言温故錄:案長府,宮館之屬,非藏名也。漢書元帝紀詔曰:「惟德薄不足以充入舊貫之居,其令諸宮館希幸禦者勿繕治。」注:「應劭曰:『舊貫者,常居也。』」此足爲證。昭公欲伐季氏,而先居長府,必其地爲君常所臨幸,故人不以爲疑。魯人爲長府,蓋欲擴其舊居以壯觀瞻。魯君失民數世矣,隱民皆取食於季氏,復爲長府以重勞之,是爲淵驅魚也。閔子故婉言以諷之。後漢書郎顗傳顗上書曰:「夏禹卑室,盡力致美。又魯人爲長府,閔子騫曰:『仍舊貫,何必改作?』臣以爲諸所繕修,事可減省。」郎顗引經,亦以長府爲宮館,義與元帝詔若合符契,不可易也。◎劉氏正義:諸說略有異同,惟閻氏得之,而義亦未盡。蓋府自是藏名,周官玉府職云:「掌王之金玉玩好兵器。凡王之獻金玉兵器文織良貨賄之物,受而藏之。」內府職云:「掌受九貢九賦九功之貨財良兵良器,以待邦之大用。凡四方之幣獻之金玉齒革兵器,凡良貨財入焉。」又外府掌邦布及王後世子祭服,是兵器藏內府,不藏外府。然則玉府掌兵器亦當在內。魯之長府自是在內,而爲兵器貨賄所藏。魯君左右多爲季氏耳目,公欲伐季氏而不敢發,故居於長府,欲藉其用以伐季氏,且以使之不疑耳。昭公伐季氏在二十五年,孔子時正居魯,則知魯人爲長府正是昭公居之,因其毁壞而欲有所改作,以爲不虞之備。但季氏得民已久,非可以力相制。故子家羈力阻其謀,宋樂祁知魯君必不能逞,而閔子亦言仍舊貫,言但仍舊事,略加繕治,何必改作,以諷使公無妄動也。論語書之曰「魯人」,明爲公諱,且非公意也。當時伐季之謀,路人皆知,閔子所言,正指其事,然其辭微而婉,故夫子稱其「言必有中」也。若如翟說,魯人指季平子。淩說,魯人指三家在定哀時爲長府者,欲改爲之以奪魯君之所恃。夫昭公居長府以伐季氏,其事已無成,定哀即欲伐季氏,亦斷無仍居長府,蹈此覆轍,而煩三家之重慮之也。且既患公復居長府,何不毁壞之,而反從而修治也?即如包說長府是別宮,非藏名,則昭公居長府以伐季氏,將何所取意耶?諸說於情事多未能合。若閻氏以長府去季氏家近,亦非是。長府自在公宮內也。◎湖樓筆談:「魯人爲長府」,鄭注曰:「長府,藏名也。藏財貨曰府。」夫藏財貨之府,非如苑囿之可爲游觀,如其未壞,必不改作,壞而改作,則無可議。竊謂魯人之爲長府,季氏意也。考之左傳,昭公之攻季氏,實居於長府。然則季氏之改作長府,猶趙簡子之欲毁晉陽之壘也。趙簡子不云乎:「吾見壘培,如見寅與吉射也。」季氏之見長府,不亦如見昭公乎?且非特此而已,魯一國之衆過長府之下,皆指而目之曰:「此昔吾君昭公所居以攻季氏者也。」忠義之士必有太息流涕者,而季氏子孫不得安枕矣。此季氏之所以必欲改作也。閔子曰:「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魯論讀「仍」爲「仁」,夫舊貫何以言仁?蓋動其不忍之心也。舊貫可愛,舊君獨不可思乎?此孔門之微言,而魯人傳其舊讀,惜乎鄭君之不知從也。其後季氏使閔子騫爲費宰,閔子騫曰:「如有復我者,則我必在汶上矣。」夫孔子之聖而躬爲季氏吏,由賜之徒仕季氏者多矣,豈閔子而以仕季氏爲恥?且辭之則已耳,何必有汶上之言?疑此事亦在昭公遜齊之年,汶上自魯適齊之道,示將從故君於齊耳。
按:以上諸說,當以劉氏正義所說爲允。
【集解】鄭曰:「長府,藏名也。藏貨財曰府。仍,因也。貫,事也。因舊事則可也,何乃復更改作。」
【集注】長府,藏名,藏貨財曰府。爲,蓋改作之。仍,因也。貫,事也。王氏曰:「改作勞民傷財,在於得己,則不如仍舊貫之善。」
【別解】四書稗疏:集注云「藏貨財曰府」,然則府頽敝而改爲之亦奚不可,而必仍其舊哉?若謂別作一府以斂財多積,則魯於是時四分公室,民食於家,亦惡從得貨財而多積之,如後世瓊林左藏封椿之厚儲以供君用邪?按太公爲九府,府者,泉布金刀之統名也。其曰長者,改短而長,輕而重也。圜曰泉,方而長曰幣。冠圜泉於首下作刀形曰金刀,皆橢長而不圜。錢譜有漢鑄厭勝錢、蕅心錢,皆其遺制。五銖興,而始無不圜者矣。改作長府者,改其形模,視舊加長也。加長則所值倍增,用銅少而鑄作簡,乃近代直十當五當兩之法,一旦驟改,則民間舊幣與銅同價,而官驟收其利,此三家所以亂舊典而富私門也,故閔子以仍舊貫折之。貫,錢系也,或曰緡,或曰貫,皆以系計多寡之稱。府改價增,則貫減而少,仍舊者,使以舊府取足貫也。
按:此說從「貫」字著想,頗有意義,可備一說。
【餘論】論語經正錄引王船山曰:案春秋「新延廄」,穀梁傳曰:「其言新,有故也。」公羊傳曰:「新延廄者何?修舊也。」「新作南門」,穀梁傳曰:「作,爲也。有加其度也。言新有故也,非作也。」又「新作雉門及兩觀」,穀梁傳曰:「言新有舊也。作,爲也,有加其度也。」審是則修舊曰新,有加其度曰作曰爲。度,王者之法制也,有加其度,則僭儗矣。故曰作曰爲,皆臣子不忍斥君父之僭儗而諱之之辭也。記者曰爲,閔子曰何必改作,則魯人僭爲王者之府明矣。言魯人則見非魯君之意,而魯之士大夫慫㦛之又明矣。閔子諫以仍舊貫,欲魯人之以善導君而修舊耳。公羊傳曰:「修舊不書。」春秋無作長府之文,蓋從閔子之諫而僅修舊耳。閔子一言而有數善,故夫子亟偁之。◎四書翼注論文:春秋於定哀之世,作雉門兩觀則書,築蛇淵囿則書,城西郛、城毗、城邾瑕則書,獨不書爲長府,蓋以閔子之言而止歟?
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考證】經傳釋詞:夫,猶此也。禮記檀弓「夫夫也」,鄭注:「夫夫,猶言此丈夫也。」趙佑温故錄:夫人不言,反逗語,此例見於經者,如中庸「有弗學」、孟子「故君子有不戰」、檀弓「伯氏不出而圖吾君」皆是。
【集解】王曰:「言必有中,善其不欲勞民更改作也。」
【集注】言不妄發,發必當理,惟有德者能之。
○子曰:「由之瑟奚爲於丘之門?」
【考異】皇本作「由之鼓瑟。」◎七經考文:古本有「鼓」字。◎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足利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由之」下有「鼓」字。
按:馬注言「子路鼓瑟」,皇邢二疏並同,是唐人所見本皆有「鼓」字。
【考證】家語辨樂解:子路鼓琴,孔子聞之,謂冉有曰:「甚矣由之不才也!夫先王之制音也,奏中聲以爲節,入於南,不歸於北。南者,生育之鄉。北者,殺伐之域。故君子之音温柔居中,以象生育之氣,憂愁之戚不加於心也,暴厲之動不在於體也,夫然者乃所謂治安之風也。小人之風則不然,亢厲微末以象殺伐之氣,中和之感不載於心,温和之動不存於體,夫然者乃所以爲亂之風。今由也匹夫之徒,曾無意於先王之制,而習亡國之聲,烏能保其六七尺之體也哉?」冉有以告子路,子路俱而自悔,靜思不食,以至骨立。夫子曰:「過而能改,其進矣乎。」◎說苑:子路鼓瑟,有北鄙之聲。子曰:「南者,生育之鄉。北者,殺伐之域。故舜造南風之聲,其興也勃焉。紂爲北鄙之聲,其亡也忽焉。」◎翟氏考異:說苑載此事原作「鼓瑟」,家語爲「鼓琴」,明正德時,何氏孟春校注家語,從說苑改「瑟」,而毛氏汲古閣依北宋板仍刊作「琴」,集注引家語「子路鼓瑟,有北鄙殺伐之聲」,則當時朱子所見卻是「瑟」字。
【集解】馬曰:「子路鼓瑟不合雅頌。」
【唐以前古注】皇疏:子路性剛,其鼓琴瑟亦有壯氣。孔子知其必不得以壽終,故每抑之。汝鼓瑟得在於我門,我門文雅,非用武之處也,故自稱名以抑之也。奚,何也。侃謂此門,非謂孔子所住之門,故是聖德深奧之門也,故子貢答武叔曰:「得其門者或寡也。」
【集注】程子曰:「言其聲之不和,與己不同也。」家語云:「子路鼓瑟,有北鄙殺伐之聲。」蓋其氣質剛勇而不足於中和,故其發於聲者如此。
【餘論】劉氏正義:白虎通禮樂篇:「瑟者,嗇也,閑也,所以懲忿窒欲、正人之德也。」郭璞注爾雅云:「長八尺一寸,廣一尺八寸,二十七弦。」邵氏晉涵正義引禮圖,雅瑟廣長與郭注同,惟二十三弦與郭異。頌瑟長七尺二寸,廣一尺八寸,二十五弦。而風俗通又言今瑟長五尺五寸,皆是依仿古制。不能畫一。
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於室也。」
【集解】馬曰:「升我堂矣,未入室耳。門人不解,謂孔子言爲賤子路,故復解之。」
【集注】門人以夫子之言,遂不敬子路,故夫子釋之。升堂入室,諭入道之次第,言子路之學已造乎正大高明之域,特未深入精微之奧耳,未可以一事之失而遽忽之也。
【餘論】黃氏後案:升堂豈易許哉?喜告過則改之,誠恐有聞則勉之;力辭叛者之要言,必成其信;贈處者之求益,堪知其謙;墮費未盡大猷,治蒲亦只小試;勇足以立千乘之功而不流於霸,明足以斷單辭之獄而不入於偏,此仲子之所以不可及也。◎論語稽:門堂室皆所謂造聖賢之域也。夫子教人和平中正,造其域者氣質悉化。子路陶淑雖久,其生性不近春温而近秋殺,故於鼓瑟之頃偶流露焉,而夫子戒之。
按:子路之死,夫子蓋預知之,故戒之不止一次,而卒之無救於其死者,故曰「死生有命」。
○子貢問:「師與商也孰賢?」子曰:「師也過,商也不及。」曰:「然則師愈與?」子曰:「過猶不及。」
【考異】皇本「問」下有「曰」字,「賢」下有「乎」字,「不及」下有「也」字。
【考證】禮記仲尼燕居云:「子曰:『師,爾過,而商也不及。』子貢越席而對曰:『敢問將何以爲此中者也?』子曰:『禮乎禮。夫禮所以制中也。』」鄭注:「過與不及,言敏鈍不同,俱違理也。」◎家語弟子行篇:子貢語衛將軍文子曰:「美功不伐,貴位不喜,不侮不佚,不傲無告,是顓孫師之行也。學之深,送迎必敬,上交下接若截焉,是卜商之行也。」
【集解】孔曰:「言俱不得中。」何曰:「愈猶勝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師,子張。商,子夏也。孰,誰也。子貢問孔子欲辨師商誰爲賢勝也。過,謂子張性繁冗,爲事好在避過而不止也;言子夏性疏闊,行事好不及而止也。愈,勝也。子貢又問若師爲事好過,好過則爲勝耶?答言既俱不得中,則過與不及無異也,故云「過猶不及」也。又引江熙云:聖人動爲物軌,人之勝否未易輕言。兩既俱未得中,是不明其優劣以貽於來者也。
【集注】子張才高意廣而好爲苟難,故常過中。子夏篤信謹守而規模狹隘,故常不及。愈,猶勝也。道以中庸爲至,賢智之過雖若勝於愚不肖之不及,然其失中則一也。
【餘論】四書改錯:子張賢智固有之,若子夏愚不肖,則夫子口中定無有此。按中庸過不及以道教言,道教屬君子,而過與不及則屬之鮮能之民,如後所云夫婦之愚、夫婦之不肖者。若此過不及則專以氣質言,謂氣質不齊,有此二等,然互相勝負,無可優劣,有時過勝不及,有時不及亦勝過,故曰猶。猶者,等也,齊一也。嘗讀禮記,子張與子夏各除喪而見孔子,張則哀痛已竭,彈琴成聲,曰:「不敢不及也。」夏則哀痛未忘,彈琴不成聲,曰:「不敢過也。」即此一節,亦一過一不及之證。然而喪尙哀戚,一則哀不足而禮有餘,一則禮不足而哀有餘,子夏之不及較勝於子張之過有顯然者。故此苟引經,當引洪範三德證此猶字。三德者,正直、剛克、柔克也。正直以無偏無側據作首德,而高明剛克、沈潛柔克即過不及也,皆氣質也。然而正直,德也,高明、沈潛,亦德也。三德並列,有何勝負,其解「猶」字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