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集釋
○子張問崇德辯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
【考異】釋文:「惑」,本亦作「或」。◎皇本無「也」字。
【考證】吴嘉賓論語說(劉氏正義引):克己復禮,崇德辯惑,皆古之言也。古訓多協韻,以便蒙誦。
【集解】孔曰:「辯,別也。」包曰:「徙義,見義則徙意而從之。」
【唐以前古注】皇疏:此答崇德義也。言若能複以忠信爲主,又若見有義事則徙意從之,此二條是崇德之法也。
【集注】主忠信則本立,徙義則日新。
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
【考異】皇本「欲其生」、「欲其死」、「既欲其生」下各有「也」字。七經考文補遺:古本「是惑」作「其惑」。
【考證】論語駢枝:按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猶言進人若將加諸膝,退人若將墮諸淵,皆形容譬況之辭。朱注謂死生有命,不可欲而欲之,是爲惑,未免誤以借言爲正論。人情於親戚骨肉,未有不欲其生者;仇讐怨毒,未有不欲其死者。壽考之祝,偕亡之誓,於古有之,豈可概指爲惑?此說恐非也。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言愛惡反復無常。「既欲其生,又欲其死」,覆舉上文,而迫窄其辭,以起惑字,非兩意也。凡言惑者,謂其顛倒瞀亂,若人有惑疾者然。故不直曰好惡無常,而曰「既欲其生,又欲其死」。不直曰忿懥無節,而曰「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皆爲惑字造端置辭,聖人之言所以爲曲而中也。人性之偏,愛惡爲甚。內無知人之明,外有毁譽之蔽,鮮有至當而不易者。子張之爲人,高遠闊疏。知人聽言,蓋其所短,故夫子以是箴之。觀於譖愬之答,可以見矣。公乘興訟王尊曰:「尊以京師廢亂,羣盜並興,選賢徵用,起家爲卿。賊亂既除,豪猾服辜,即以佞巧廢黜。一尊之身,三期之間,乍賢乍佞,豈不甚哉?孔子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是惑也』」應仲遠爲泰山太守。舉一孝廉,旬月之間而殺之。邴原曰:「孝廉,國之俊選也。舉之若是,則殺之非也。若殺之是,則舉之非也。語云:『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仲遠之惑甚矣。」漢人引此言,皆不失夫子本意。
按:集注之愛惡似就兩人說,邢疏之愛惡似就一人說,劉說則用邢疏也。
【集解】包曰:「愛惡當有常。一欲生之,一欲死之,是心惑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中人之情,不能忘於愛惡。若有人從己,己則愛之,當愛此人時,必願其生活於世也。猶是前所愛者,而彼忽違己,己便憎惡,憎惡之既深,便願其死也。猶是一人,而愛憎生死,起於我心,我心不定,故爲惑矣。
【集注】愛惡,人之常情也。然人之生死有命,非可得而欲也。以愛惡而欲其生死,則惑矣。既欲其生,又欲其死,則惑之甚也。
『誠不以富,亦祇以異。』」
【考異】詩小雅「誠」作「成」。◎顧炎武九經誤字:詩箋云:「不以禮爲室家成事,不足以得富也。」宋蘇氏謂「成」當依論語作「誠」,今本詩經竟改作「誠」,非。◎程子遺書:伊川曰:「二句本不在『是惑也;之後,乃在『齊景公有馬千駟;之上,文誤也。」朱子語類:伊川言後之傳者因下「齊景公問政」而誤耳。如舊說,則是牽合。如伊川說,則是以富言千駟,異言夷齊也。今只得如此說。
按:此節如舊說不甚可解,依程注作錯簡論,則兩章均有着落,最爲得之。蔡節集說云:「明其愛惡如此,誠不爲有益,亦只以自取異而已。」即鄭氏舊注意而申較明暢,然究屬牽强附會,今無取。胡氏泳曰:「集注之例,以前說爲長。然此以舊說而姑存之,又非兩說並存之比也。」是朱子亦主錯簡說也。
【集解】鄭曰:「此詩小雅也。祇,適也。言此行誠不可以富致,適足以爲異耳。取此詩之異義以非之。」
【集注】此詩小雅我行其野之辭也。舊說,夫子引之,以明欲其生死者不能使之生死,如此詩所言,不足以致富,而適足以取異也。程子曰:「此錯簡,當在第十六篇『齊景公有馬千駟;之上,因此下文亦有『齊景公;字而誤也。」楊氏曰:「堂堂乎張也,難與並爲仁矣,則非誠善補過不蔽於私者,故告之如此。」
按:黃氏後案云:「楊氏輕疑先賢,說當刪。」茲特存之,以示叢謗之由,所以垂戒也。
○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考證】國語:晉勃鞮曰:「君君臣臣,是謂明訓。」論語後錄:夫子以昭公之二十五年至齊,當景公三十年。是時陳僖子乞專政,行陰德於民,景公弗能禁,是不能君君臣臣也。◎論語述何:時景公寵少子舍而逐陽生,後陽生因陳乞弑舍而立,大亂數世,國移陳氏,是不能父父子子,以致臣得篡國也。夫子早見及此,故其對深切如此。◎劉氏正義:白虎通三綱六紀篇:「君臣者何謂也?君,羣也,下之所歸心。臣者,繵堅也,屬志自堅固。父子者何謂也?父者,矩也,以法度教子。子者,孳孳無已也。故孝經曰:『父有争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此君臣父子稱名之實也。呂氏春秋處方篇:「凡爲治必先定分。君臣夫子夫婦六者當位,則下不踰節而上不苟爲矣,少不悍辟而長不簡慢矣。」又云:「同異之分,貴賤之別,長幼之義,此先王之所慎,而治亂之紀也。」左昭二十六年傳:「齊侯與晏子坐於路寢。公歎曰:『美哉室!其誰有此乎?』對曰:『其陳氏乎?陳氏雖無大德,而有施於民。後世若少惰,陳氏而不亡,則國其國也已。』公曰:『善哉!是可若何?』對曰:『唯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又曰:「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婦聽,禮也。君令而不違,臣共而不貳,父慈而敬,子孝而箴,兄愛而友,弟敬而順,夫和而義,妻柔而正,姑慈而從,婦聽而婉,禮之善物也。」晏子所言,正與夫子答齊侯意同。
【集解】孔曰:「當此之時,陳恒制齊。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故以此對。」
按:論語偶記云:「左傳哀公五年,齊景公卒。六年,陳僖子使召公子陽生立之。至十四年,陳恒始以執君見於經傳。時爲簡公,即恒所弑。則陳恒制齊,在景公卒後七八年。景公時厚施於民者,則是僖子乞。」
【集注】齊景公名杵臼,魯昭公末年,孔子適齊。此人道之大經、政事之根本也。是時景公失政,而大夫陳氏厚施於國,景公又多內嬖而不立太子。其君臣父子之間,皆失其道,故夫子告之以此。
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考異】舊文「吾」下有「焉」字。釋文曰:「『吾焉得而食諸』,本亦作『焉得而食諸』,今本作『吾得而食諸』。」◎四書辯證:皇氏義疏本「吾」下有「豈」字。孔子世家同。又漢書武五子傳:「壺關三老上書:『父不父則子不子,君不君則臣不臣,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師古注引文亦有「豈」字。而釋文則曰:「舊本『吾焉得而食諸』,今本作『吾得而食諸』。」竊謂此猶桑扈詩「不戢不難,受福不那」。朱子曰:「蓋言豈不斂乎,豈不慎乎,豈不多乎。古語聲急而然也。」日知錄曰:「古人多以語急而省其文,吾不惴焉上省一豈字,此亦當然。」阮氏校勘記:皇本、高麗本「吾」下有「豈」字。釋文出「吾焉得而食諸」,云:「本亦作『焉得而食諸』。焉,於虔反。今本作『吾得而食諸』。」案史記仲尼世家及漢書武五子傳並作「豈」,與皇本合。太平御覽二十二引「吾惡得而食諸」。豈、焉、惡三字,義皆相近。疑今本「吾」下有脫字。◎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足利本、唐本、津藩本、正平本「吾」下有「豈」字。
【考證】管子形式篇:君不君則臣不臣,父不父則子不子。◎翟氏考異:玩「信如」二字,知景公所稱自屬成語。景公,齊君也,知管仲之說而已。◎四書辯證:說苑複思篇:「公子夏曰:『春秋記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者,此非一日之事,有漸以至也。』」又管子形勢篇:「君不君則臣不臣,父不父則子不子。」今玩「信如」二字,或因夫子之言,感國家之事,舉先大夫之語實之乎?無二則字者,夫子平言之,故亦平答之,且又不肯任過,此國所以終亂與?
【集解】孔曰:「言將危也。陳氏果滅齊。」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江熙云:景公喻旨,故複遠述四弊,不食粟之憂,善其誠言也。
【集注】景公善孔子之言而不能用,其後果以繼嗣不定,啟陳氏弑君篡國之禍。
○子曰:「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
【考異】釋文:魯讀「折」爲「制」,今從古。◎論語古訓::呂刑云:「苗民弗用靈,制以刑。」墨子尙同中篇引作「苗民否用練,折則刑」。折、制本通,故古、魯異也。臧在東曰:「鄭以折訓爲斷,義益明,是以從古。」
【音讀】太平御覽注:「片」讀爲「半」。◎翟氏考異:片有判音,而訓半則讀如字。故陸氏釋此云:「片如字,鄭云半也。」是義爲半,音不爲半。御覽注傳之失真。
【考證】論語補疏:呂刑:「今天相民,作配在下,明清於單辭。」正義云:「單辭,謂一人獨言,未有與對之人。訟者多直己以曲彼,搆辭以誣人,孔子美子路云:『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片言即單辭也。子路行直,聞於天下,不肯自道己長,妄稱彼短。得其單辭,即可以斷獄者,惟子路耳。凡人少能然,故難聽也。」此說甚明,與下「子路無宿諾」一貫。無宿諾者,不輕諾也。子路篤信不欺,故其單辭必無誣妄,孔子假訟辭之不信,以明子路之信,非謂子路有與人訟之事也。若子路聽訟,雖極明決,亦必兩造至然後聽之。不待兩造至,據單辭以爲明決,恐無是理。且與無宿諾何涉?無宿諾自爲不欺,單辭折獄自爲明決,明決者不必不欺,不欺者不必明決也。皇疏引孫綽云:「謂子路心高而言信,未嘗文過以自衛。聽訟者便宜以子路單辭爲正,不待對驗而後分明也,非謂子路聞人片言便能斷獄也。」孔云「聽訟必須兩辭以定是非」,必須兩辭,則必無單辭可折之理。又云「偏信一言以折獄者,唯子路可」者,謂若偏信一辭,則惟此一辭出諸子路乃可也。子路固必不訟,訟者必非子路,然則聽訟者何得偏信一言以爲曲直?孔子美子路之不欺,亦所以爲聽訟者砭也。當時或有信一言以爲曲直者,故孔子發之,觀下章言「聽訟吾猶人也」,則此章論聽訟不論子路明矣。◎劉氏正義:書呂刑云:「明清於單辭,民之亂,罔不中聽獄之兩辭。」是獄辭有單有兩。兩者,兩造具備也。單則一人具辭。後漢光武紀「永平三年詔曰『明察單辭;」,朱浮傳「有人單辭告浮事者」,單辭皆謂片言也。「折斷」者,說文:「㪿,斷也。從斤㡭艸。譚長說。折,篆文折從手。」魯讀「折」爲「制」,今從古者,呂刑「制以刑」,墨子尙同中篇引作「折則刑」,是折、制字通。說文:「制,裁也。從刀未。𠝁,古文制如此。」此與折斷音訓相近。廣雅釋詁:「制,折也。」大戴禮保傅篇「不中於制獄」,即折獄也。鄭以作折作制義同,而古論出自壁中,無煩改讀,故定從古也。惟子路能取信者,言子路忠信,能取信於人也。所言必直,故可令斷獄者,言人既信子路,自不敢欺,故雖片言,必是直理,即可令依此斷獄也。說文:「獄,確也。從㹜,從言。二犬所以守也。」鄭異義駁云:「獄者,埆也。囚證於角核之處。周禮謂之圜土。」此云斷獄,謂決斷獄中所訟事也。毛奇齡四書改錯:「古折民獄訟,必用兩辭。故周官司寇『以兩劑禁民獄,先取兩券而合之,使兩造獄詞各書其半,即今告牒與訴牒也。及聽獄後,複具一書契而兩分之,使各錄其辯答之辭於其中,即今兩造兩口供也。是折獄之法,前券後契,必得兩具券。不兩具即謂之單詞,單詞不治。如司寇禁不齎券,即自坐不直,不俟上於朝而遽斥之是也。契不兩具,則謂之不能舉契,亦不治。如春秋晉聽王訟,『王叔氏不能舉其契,王叔奔晉;是也,是半券半契,總無折理。惟子路明決,單辭可斷,在他人豈能之?」案毛說與鄭義略同。然鄭言子路能取信,故所言必直。本非誣控,故無須對質。如此乃可令斷獄。明子路以忠信感人,不止如毛氏所云明決已也。原鄭之意,亦以片言折獄不可爲法,故若所言必直,方可令斷獄,否則仍須兩辭矣。僞孔注亦與鄭同。孔穎達書呂刑疏引此文說之云:「子路行直聞於天下,不敢自道其長,妄稱彼短。得其單辭即可斷獄者,惟子路爾,凡人少能然也。」此與論語皇疏所載孫綽說同。焦氏循補疏即依爲說,義涉迂曲,所不敢從。
【集解】孔曰:「片猶偏也。聽訟必須兩辭以定是非,偏信一言以折獄者,惟子路可也。」
【唐以前古注】御覽六百三十九引鄭注:「片」讀爲「半」。半言爲單辭。折,斷也。惟子路能取信,所言必直,故可令斷獄也。皇疏:夫判辯獄訟,必須二家對辭。子路既能果斷,故偏聽一辭而能折獄也。一云:子路性直,情無所隱者。若聽子路之辭,則一辭亦足也。◎又引孫綽云:謂子路心高而言信,未嘗文過以自衛,聽訟者便宜以子路單辭爲正,不待對驗而後分明也,非謂子路聞人片言而便能斷獄也。
【集注】片言,半言。折,斷也。子路忠信明決,故言出而人信服之,不待其辭之畢也。
【餘論】四書辯疑:明決二字是,忠信二字非。忠信固能令人信服,然非可以折獄也。舜與周公忠信至矣,猶不能使四凶、管蔡聞半言而自服其罪。子路雖賢,豈能過於舜與周公哉?凡其所謂片言隻字者,皆其言辭簡少之稱。折,猶挫折也。如云折其鋭氣、而折其非是也。折之使服,非信服也。「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蓋言能以一二言折其罪人虛僞之辭,使之無所逃其情,惟子路爲然也。尹材曰:「子路言簡而中理,故片言可使罪人服。」此說爲是。
子路無宿諾。
【考異】釋文:或分此爲別章。◎文選江淹雜詩注引文,上題「子曰」字。
按:夫子口中不應稱子路,或本非。
【考證】墐户錄:人知子路無宿諾,不知宰我無宿問。◎四書辯證:說苑政理篇稱「文王無宿善」。商子云:「王者無宿治,則邪官不能爲私。」大戴禮五帝德篇言「宰我無宿問」,總是不遲滯意。又曲禮「君言不宿於家」,尙是迫於命。子路自有不迫而迫者。◎四書改錯:不宿諾,集解云「不預諾」,謂不先許也,正所謂然諾不苟者,急則輕諾矣。若謂急於踐言,則踐言亦何容急,久要謂何。如以不宿怨爲證,則不宿怨者,消怨也,消諾可乎?況子路已事,正不先諾者。注但引小邾事而不引全文。據傳,小邾射要子路盟,而子路辭之,是不論諾也。及季康子使冉有謂曰:「千乘之國,不信其盟,而信子之言,子何辱焉?」對曰:「魯有事於小邾,不敢問故,死城下可也。彼不臣而濟其言,是義之也,由弗能。」是終不許諾也。此正不預諾之證,而以證急踐何爲。
【集解】宿,猶豫也。子路篤信,恐臨時多故,故不豫諾。
【唐以前古注】皇疏:宿,猶逆也。諾,猶許也。子路性篤信,恐臨時多故,曉有言不得行,故不逆言許人也。
【集注】宿,留也,猶宿怨之宿。急於踐言,不留其諾也。記者因夫子之言而記此,以見子路之所以取信於人者,由其養之有素也。
按:此章解釋,集解與集注不同,然當以集解所說爲正。皇疏兩說並存,最爲良法。蓋二說均可通,難以軒輊故也。
【餘論】四書詮義:此稱子路有服人之德,非稱子路有斷獄之才也。鉤距以致民隱,則非聖門所尙矣。無宿諾,亦平日忠信明決之一端也。◎論語稽:此由子路平日不輕然諾,積久而人信服之,故記者記子路無宿諾,所謂後經以終事者也。
○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
【考證】劉氏正義:聽訟者,言聽其所訟之辭以判曲直也。周官小司寇云:「以五聲聽獄訟,求民情。一曰辭聽,二曰色聽,三曰氣聽,四曰耳聽,五曰目聽。」此皆聽訟之法。「吾猶人」者,言己與人同,但能聽訟,不能使無訟也。禮記大學云:「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無情者不得盡其辭,大畏民志。」鄭注:「情猶實也。無實者多虛誕之辭。聖人之聽訟與人同耳,必使民無實者不敢盡其辭,大畏其心志,使誠其意,不敢訟。」大戴禮禮察篇:「凡人之知,能見已然,不能見將然。禮者禁於將然之前,而法者禁於已然之後。是故法之用易見,而禮之所爲生難知也。若夫慶賞以勸善,刑罰以懲惡,先王執此之正,堅如金石;行此之信,順如四時;處此之功,無私如天地爾。豈顧不用哉?然如曰禮云禮云,貴絶惡於未萌,而起敬於微眇,使人日徙善遠罪而不自知也。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此之謂也。」潛夫論德化篇:「是故上聖故不務治民事,而務治民心。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導之以德,齊之以禮,務厚其情而明則務義,民親愛則無相害傷之意,動思義則無奸邪之心。夫若此者,非律之所使也,非威刑之所强也,此乃教化之所致。」二文並言無訟由於德教,此最是難能。正如勝殘去殺,必俟百年;王者必世而後仁,皆須以歲年,非可一朝能者。故只言「必也」以期之。顏師古漢書賈誼傳注:「言使吾聽訟,與衆人等。然能先以德義化之,使其無訟。」又酷吏傳注:「言使我獄訟,猶凡人耳。然而立政施德,則能使其絶於争訟。」並以無訟爲夫子自許,失聖意矣。
【集解】包曰:「猶人,與人等。」王曰:「使無訟,化之在前。」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孫綽云:夫訟之所生,先明其契,而後訟不起耳。若訟至後察,則不異於凡人也,此言防其本也。
【集注】范氏曰:「聽訟者,治其末,塞其流也。正其本,清其源,則無訟矣。」楊氏曰:「子路片言可以折獄,而不知以禮遜爲國,則未能使民無訟者也。故又記孔子之言,以見聖人不以聽訟爲難,而以使民無訟爲貴。」
【餘論】論語意原:子路囿於夫子之言者三,夫子皆隨其失誨之。乘桴浮於海,一也。衣敝緼袍,二也。片言可以折獄,子路聞之而不敢宿諾,夫子誨之曰「必也使無訟乎」,三也。◎四書改錯:此有意苟求矣。片言宿諾原是一章,故連類記及,此節何與乎?況子路生平,夫子稱之甚至,如曰:「由也果,於從政何有?」又曰:「千乘之國,可使治賦。」故四科之列,直以政事許之。若其蒲治,則駸駸有無訟之意,如曰恭敬以信,故其民盡力;忠信而寬,故其民不偷;明察以斷,故其政不擾。此於無訟何減?而乃以一時率爾之對,稍失遜讓,遂定其終身耶?
○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
【考異】九經古義:釋文云:「『倦;亦作『卷』。」棟案「卷」當作「劵」。說文曰:「劵,勞也。」漢涼州刺史魏君碑云:「施捨不劵。」鄭氏考工記注:「『劵』,今『倦;字也。」唐文粹常仲儒河中府新修文宣王廟碑引語曰:「學之無倦,行之以忠。」
【考證】大戴禮子張問入官云:故不先以身,雖行必鄰也。不以道禦之,雖服必强矣。故非忠信,則無可以取親於百姓矣。外內不相應,則無可取信者矣。
【集解】王曰:「言爲政之道,居之於身,無得解倦;行之於民,必以忠信。」
【唐以前古注】北堂書鈔三十六引鄭注:身居正位,不可懈卷。
按:鄭以居爲居位。「卷」即「倦」之省。劉寶楠云:「釋文云:『倦亦作劵。』鄭君考工記注:『劵,今倦字也。』疑書鈔所引鄭注本是『懈劵』,轉寫作『懈卷;也。」
【集注】居,謂存諸心,無倦則始終如一。行,謂發於事,以忠則表裏如一。程子曰:「子張少仁無誠心,愛民則必倦而不盡心,故告之以此。」
【餘論】四書改錯:聖人答問,必答其所問之事、所問之義,未嘗答其人也。如必因病發藥,則告顏淵「鄭聲淫,佞人殆」,淵必喜淫好佞矣。乃只此無倦一答,程氏譏其無誠心,楊氏謂其難能故難繼,范祖禹謂其外有餘而內不足,朱氏又謂其做到下梢無殺合。龐涓至樹下,萬弩齊發,爲之駭然。
○子曰:「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考異】釋文:一本作「君子博學於文」。皇本有「君子」二字。◎邢疏:或本亦有「君子」。◎翟氏考異:雍也篇今本有「君子」字,而此篇無。荀悦漢成帝紀論引「博學以文」三句,無「君子」,應引自此。
【集解】鄭曰:「弗畔,不違道。」
【唐以前古注】筆解:韓曰:「簡編重錯。雍也篇中已有『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可以弗畔矣夫』。今削去此段可也。」
【集注】重出。
【餘論】黃氏後案:博文約禮,經中重出,聖教之諄複也。後儒重言理,輕言禮,王伯安以博文爲支離,因言博其顯而可見之禮文,以約於微而難見之理,緟貤悂謬如此。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
【考證】穀梁隱公元年傳曰:春秋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說苑君道篇:哀公曰:「善哉!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微孔子,吾焉得聞斯言哉?」
按:此本古人成語。
【集注】成者,誘掖獎勸以成其事也。君子小人所存既有厚薄之殊,而其所好又有善惡之異,故其用心不同如此。
【餘論】四書近指:君子常欲以有餘者及人,小人每至以不足者忌物,故美者君子所有,而小人所無也。一成一不成,各自肖其本心。◎孔廣森論語補注(劉氏正義引):大戴禮曾子立事篇:「君子己善,亦樂人之善也。己能,亦樂人之能也。君子不說人之過,成人之美。存往者,在來者。朝有過,夕改則與之;夕有過,朝改則與之。」彼有過者,方畏人非議,我從而爲之辭說,則彼將無意於改,是成人之惡矣。故君子不爲也。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
【考異】釋文:「帥」與「率」同。皇本「以」作「而」。◎儀禮鄉飲酒注:「己帥而正,孰敢不正?」疏曰:「此論語孔子言。彼言子帥,指季康子爲子。此言己帥,指司正爲己。」◎孝經聖治章疏引文「帥」字作「率」。◎禮記哀公問篇:公曰:「敢問何謂爲政?」孔子對曰:「政者,正也。君爲正,則百姓從政矣。」◎翟氏考異:書君牙篇:「爾身克正,罔敢弗正。」孔子本書文告康子也。上文「政者,正也」,別見孝經緯及管子法法篇,蓋亦古之成語。此篇中舉成語甚多,觀周書及說苑哀公言,則知譖愬不行,成人之美,皆不仿自孔子。」
【集解】鄭曰:「季康子,魯上卿,諸臣之帥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李充云:我好靜,而民自正也。
【集注】范氏曰:「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
【發明】論語稽:惟孔子言字義最切,以正訓政,不待別詁,只一言而政之名已定矣。正即大學修身之義。一身正而後一家正,一家正而九族之喪祭冠昏皆正,由是而百官以正,吉凶軍賓嘉官守言責亦正,而萬民亦無不正矣。
○季康子患盜,問於孔子。孔子對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
【考異】皇本、高麗本上句無「之」字。◎文選西徵賦注引文「竊」下有「也」字。
【考證】汲塚瑣語:魯國多盜,季康治之,獲一人焉。詰之曰:「汝何以盜?」對曰:「子大夫爲政不能不盜,何以詰吾盜?」◎翟氏考異:左傳襄公二十一年:「魯多盜,季孫謂臧武仲曰:『子盍詰盜?』武仲曰:『子召外盜而大禮焉,何以止吾盜?』」汲塚所云,似以論語及左氏傳文綜織,不知襄公時季孫乃武子,非康子也。◎潘氏集箋:說文:「盜,私利物也。」則凡存私利物之心者,皆得謂之盜。故左氏定八年傳:「陽虎取寶玉大弓。」春秋書之曰「盜竊寶玉大弓」。說文:「盜自中出曰竊。」蓋竊人之財猶謂之盜,而竊邑者可推也。定公時家臣公山不狃以費叛,侯犯以郈叛。夫子爲政,叔孫氏墮郈,季氏墮費,惟成宰公斂處父不肯墮。康子此問,其猶有大都耦國之憂乎?夫子以不欲對之,蓋隱以强公室弱私家諷之也。
【集解】孔曰:「欲,多情欲也。言民化於上,不從其令,從其所好。」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李充云:我無欲而民自樸者也。
【集注】言子不貪欲,則雖賞民使之爲盜,民亦知恥而不竊。
【餘論】四書約旨:盜生於欲。不直曰苟子之不盜,辭婉而意深。論語集注述要:夫子即不婉辭,亦無對卿大夫面折爲盜之理。其曰「苟子之不欲」,已極切直。時夫子齒德兼優,負時重望,康子爵位雖隆,尙屬後進,觀其屢嘗請問,其於夫子已不在以尊臨卑之列,故夫子得盡言之。
【發明】反身錄: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此撥亂返治之大機,救時定世之急著也。蓋上不欲則源清,本源一清,斯流無不清,在在皆清,則在在不復妄取。敲骨吸髓之風既息,疲敝凋瘵之民獲蘇,各安其居,誰複思亂?左傳曰:「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寵賂章也。」而近代辛複元亦云:「仕途賄賂公行,所以民間盜賊蜂起。」從古如斯,三複二說,曷勝太息!岳武穆有言:「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天下自然太平矣。」確哉言乎!圖治者尙其鑒於斯。
○季康子問政於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爲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
【考異】皇本「風」下「草」下並有「也」字,「草上」作「尙」。◎漢書董仲舒傳引孔子云云,「風」、「草」下各有「也」字,「草上」引作「屮上」。◎說苑政理篇述此章文亦各有「也」字。◎舊文「上」爲「尙」,釋文曰:「『尙』,本或作『上』。」翟氏考異:宋書王鬱子絢幼讀論語,至「周監於二代」,外祖何尙之戲之曰:「耶耶乎文哉!」絢即答曰:「草翁風必偃。」亦舊本論語「上」字作「尙」之一證。◎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唐本、正平本「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下均有「也」字。
【考證】韓詩外傳三引傳曰:魯有父子訟者,康子欲殺之。孔子曰:「未可殺也。夫民爲不義,則是上其失道。上陳之教而先服之,則百姓從風矣。」◎說苑君道篇:上之化下,猶風靡草。東風則草靡而西,西風則草靡而東,在風所由,而草爲之靡,是故人君之動不可不慎也。◎書君陳:「爾惟風,下民惟草。」王氏鳴盛尙書後案云:「論語有『草上之風必偃』,意方明白。今但云風草,若猜謎者,豈非胸中先有論語,方撰出此文耶?」
按:韓詩外傳所謂父子訟,疑即此康子所指無道之事。然據荀子宥坐,則在夫子爲司寇時,蓋傳聞異辭也。
【集解】孔曰:「就,成也。欲多殺以止奸,亦欲令康子先自正也。偃,僕也。加草以風,無不僕者,猶民之化於上。」
【集注】爲政者民所視效,何以殺爲?欲善,則民善矣。「上」,一作「尙」,加也。偃,僕也。尹氏曰:「殺之爲言,豈爲人上之語哉?以身教者從,以言教者訟,而況於殺乎?」
【餘論】黃氏後案:鹽鐵論疾貪篇曰:「百姓不治,有司之罪也。春秋刺譏不及庶人,責其率也。故古者大夫將臨刑,聲色不禦。刑已當矣,猶三巡而嗟歎之,恥其不能以化而傷其不全也。政教闇而不著,百姓顛蹶而不扶,猶赤子臨井焉,聽其入也。若此,則何以爲民父母?故君子急於教,緩於刑。」又刑德篇曰:「方今律令百有餘篇,自吏明習者不知所處,而況愚民乎?此獄訟所以滋衆而民犯禁也。詩云:『宜岸宜獄,握粟出卜,自何能穀。』刺刑法繁也。故治民之道,務篤其教而已。」又申韓篇曰:「所貴良吏者,貴其絶惡於未萌,使之不爲非,非貴其拘之囹圄而刑殺之也。」
○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
【考異】七經考文:古本無「斯」字,無「矣」字,一本「矣」作「也」。
【集注】達者,德孚於人而行無不得之謂。
按:阮氏集一有釋達篇,文長不錄。
附:阮元揅經室卷一釋達:達之爲義,聖賢道德之始古人最重之,且恒言之而後人略之,元按達也者,士大夫智類通明所行事功及于家國之謂也。(法言問神篇:昔仲尼潛心於文王矣達之。呂覽誣徒篇:況乎達師與道術之言乎。成公十五年傳,前志有之曰聖達節,孔氏正義以爲聖人達於天命則達即道德之始之證。)禮記學記曰:九年知類通達强立而不反謂之大成。故左傳昭公七年:孟僖子曰吾聞將有達者,曰孔某聖人之後也。臧孫絁有言曰:聖人有明德者,若不當世,其後必有達人。今將在孔某乎?此時孔子年三十五歲矣。(杜預集解僖子卒時,孔子年三十五,此杜氏用服虔注見於襄公三十一年疏,而本傳正義云:當言三十四而云五,蓋相傳誤耳,此孔氏別有所據。)世未稱聖但稱達。(說文:聖,通也。白虎通:聖者,通也,道也。荀子臣道篇:是聖臣也。楊倞注:聖者,無所不通之謂,是聖之訓通同也。又廣雅釋詁:達,通也。儀禮士昏禮下達鄭注:達,通達也。說文達字下不訓通而於通字下注曰達也,故昭公十三年傳,晉楚之從不聞達者可謂無人。史記楚世家引作不聞通者,可謂無人,是達可訓通,可又訓達,皆與聖義相近。又禮記鄉飲酒義:産萬物者聖也。鄭注:聖之言生也,是聖又得訓生。詩:生民先生如達。毛傳達,生也,是達與聖亦同訓。蓋毛公用轉注謂有生聖之美義,無不通。康成恐後人以先生爲生,不成辭故,又從達字本義箋之曰:達小羊,蓋小羊生而能行,亦有性成之義。與聖字意正相轉。總之,達即聖之次,聖是已成之達,達是未成之聖,猶之皇公之同訓爲君賚子之同訓爲賜,特有淺深之殊耳,故莊子天運曰聖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左傳文公十八年傳:齊聖廣淵。杜預集解:聖者,通也。博達衆務,庶事盡通也。禮記樂記:作者之謂聖。賈公彦疏:聖者通達物理。則聖賢道德之始,無不由達而臻者。聖人之名尙矣。古之所謂達人即今之所謂通人。名異而訓可互證也。)達之爲義,春秋時甚重之。達之爲義,學者亦多問之。論語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子張對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子曰:是聞也,非達也。(禮記禮器:君子之人達,故皇侃義疏以爲達者聞之實。)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大戴禮弟子問于曾子曰:夫士何如則可以爲達矣?曾子曰:不能則學,疑則問。欲行則比賢。雖有險道循行,達矣。(說文達行不相遇也,引詩曰:挑兮達兮。毛傳:挑達,往來相見之貌。則達本有行義,不相遇者猶言不相遻也。呂覽慎人篇:達於道之謂達,是也。)又曰:君子進則能達,豈貴其能達哉?貴其有功也。繹孔曾此言知所謂達者乃士大夫學問明通思慮不争言色質直循行于家國之閒無險阻之處也。(禮記: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列子端木叔達人也,德過其祖矣。)故說文曰達行不相遇也。遇,遻也。故論語子曰: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夫仁者己欲達而達人。(王肅作家語襲其語曰:以達而能達人者,欲窮不可得也。與窮字對舉便非。)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此達之說也。左傳(宣公四年)曰君子曰仁而不武,無能達也。(穀梁僖公三年傳:達心而懦,此造語之異。)論語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孟子曰:君子之志於道也,不成章不達,此不達之說也。後儒持明體達用之論,而達專屬用非孔曾本義也。(張鑑注。)
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
【集注】子張務外,夫子蓋已知其發問之意,故反詰之,將以發其病而藥之也。
子張對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
【考異】史記弟子傳「邦」作「國」。
【集解】鄭曰:「言士之所在,皆能有名譽。」
【唐以前古注】皇疏:在邦,謂仕諸侯也。在家,謂仕卿大夫也。子張答云:「己所謂達者,言若仕爲諸侯及卿大夫者,必並使有聲譽遠聞者,是爲達也。」
【集注】言名譽著聞也。
子曰:「是聞也,非達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繆協云:聞者,達之名。達者,聞之實。而殉爲名者衆,體實者寡,故利名者飾僞,敦實者歸真,是以名分於聞,而道隔於達也。
【集注】聞與達相似而不同,乃誠僞之所以分,學者不可不審也。故夫子既明辯之,下文又詳言之。
夫達也者,質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
【考異】皇本「夫達者」、「夫聞者」,各無「也」字。◎說文系傳「詧」字下引論語:「詧言而觀色。」◎史記引作「在國及家必達」。
【考證】大戴禮曾子制言上:弟子問於曾子曰:「夫士何如則可以爲達矣?」曾子曰:「不能則學,疑則問,欲行則比賢,雖有險道,循行達矣。今之弟子病下人,不知事賢,恥不知而又不問,欲作則其知不足,是以惑闇終其世而已矣,是謂窮民也。」◎顏氏家訓:人足所履不過數寸,而咫尺之途必顛蹶於岸崖、拱把之梁每沉溺於川谷者,何哉?爲其傍無餘地故也。君子之立己,抑亦如之。至誠之言,人未能信;至潔之行,物或致疑,皆由言行聲名無餘地也。若能開方軌之路,廣造舟之航,則仲由之言信,重於登壇之盟;趙熹之降城,賢於折衝之將矣。◎羣經平議:廣雅釋訓曰:「無慮,都凡也。」漢書食貨志曰:「天下大氐無慮皆鑄金錢矣。」「無慮」與「大氐」同,古人自有複語耳。亦或止言慮,賈諠傳「慮亡不帝制而天子自爲者」,慮即無慮,亦猶大氐也。「慮以下人」之慮,乃無慮之慮。言察言觀色,大氐以下人也。馬以志慮說之,非是。太玄玄瑩篇:「故君子內正而外馴,每以下人。」其句法即本之此。
按:俞說甚是。然馬注亦未誤,此當並存。
【集解】馬曰:「常有謙退之志,察言語,觀顏色,知其所欲,其志慮常欲以下人也。必達,謙尊而光,卑而不可踰也。」
按:「謙尊而光,卑而不可踰」,易謙卦彖辭。經義述聞曰:「尊讀撙節退讓之撙。尊之言損也、小也。光之言廣也、大也。尊而光者,小而大。卑而不可踰者,卑而高也。劉晝新論誡盈篇:『未有謙尊而不光、驕盈而不斃者也。』以謙尊對驕盈,則讀尊爲撙可知。蓋當時易說有如是解者,故劉氏用之。」
【唐以前古注】皇疏:夫達者質性正直,而所好者義也。達者又能察人言語、觀人容色者也。既察於言色,又須懷於謙退、思以下人也。
【集注】內主忠信,而所行合宜;審於接物,而卑以自牧,皆自修於內,不求人知之事。然德修於己而人信之,則所行自無窒礙矣。
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
【考異】漢書王莽傳贊曰:「所謂『在家必聞,在國必聞』,『色取仁而行違;者耶?」「邦」亦作「國」。
【考證】顏氏家訓:厚貌深奸,干浮華之虛稱,非所以得名也。◎又曰:人之虛實真僞在乎心,無不見乎跡,但察之未熟爾。一爲察之所鑒,巧僞不如拙誠,承之以羞大矣。伯石讓卿,王莽辭政,當於爾時,自謂巧密。後人書之,留傳萬代,可爲骨寒毛豎也。◎劉氏正義:荀子宥坐篇:「孔子爲魯攝相,朝七日而誅少正卯。門人進問曰:『夫少正卯,魯之聞人也。夫子爲政而始誅之,得無失乎?』孔子曰:『人有惡者五,而盜竊不與焉:一曰心達而險,二曰行辟而堅,三曰言僞而辯,四曰記醜而博,五曰順非而澤。此五者有一於人,則不得免於君子之誅,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處足以聚徒成羣,言談足以飾邪營衆,强足以反是獨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誅也。』」觀此,則聞乃聖人所深惡。漢書王莽傳贊:「王莽始起外戚,折節力行,以要名譽。宗族稱孝,師友歸仁。及其居位輔政,成哀之際,勤勞國家,直道而行,動見稱述,豈所謂『在家必聞,在國必聞』、『色取仁而行違;者耶?以莽之奸邪,亦是好爲聞人,故饞說殄行,不免震驚朕師也。」
【集解】馬曰:「此言佞人假仁者之色,行之則違,安居其僞而不自疑。必聞,佞人黨多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引繆協云:世亂則佞人多,黨盛則多聞,斯所謂歎衰運,疾弊俗。◎又引沈居士云:夫聞之與達,爲理自異。達者德立行成,聞者有名而已。夫君子深淵隱默,若長沮、桀溺、石門晨門,有德如此,始都不聞於世。近世巍巍蕩蕩,有實如此,而人都不知,是不聞世,並終然顯稱名,則是達也。漢書稱王莽始折節下士,鄉黨稱孝,州閭稱悌,至終然豺狼跡著,而母死不臨。班固云:「此所謂『在邦必聞,在家必聞』、『色取仁而行違;者也。」聞者,達之名。達者,聞之實。有實者必有名,有名者不必有實。實深於本,聞浮於末也。◎筆解:韓曰:「此與上篇『色莊者乎;一義也。皆斥言子張質直莊謹,下於人,則爲達士矣。」李曰:「下文云:『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此並戒堂堂乎張,不貴必聞,在乎必達。」
【集注】善其顏色以取於仁,而行實背之,又自以爲是而無所忌憚,此不務實而專務求名者,故虛譽雖隆,而實德則病矣。程子曰:「學者須是務實,不要近名。有意近名,大本已失,更學何事?爲名而學,則是僞也。今之學者,大抵爲名,爲名與爲利,雖清濁不同,然其利心則一也。」尹氏曰:「子張之學,病在乎不務實。故孔子告之,皆篤實之事,充乎內而發乎外者也。當時門人,親受聖人之教,而差失有如此者,況後世乎?」
按:子張之學,在孔門獨成一派。因記論語者爲曾子門人,近於保守派,故對於進取派之子張,恒多微詞。吾人生千載後,書經秦火,三代之事,若存若亡,況對於孔門弟子,豈可任意軒輊乎?康南海論語注極爲子張張目,而以南宋之積弱不振,歸咎於朱子之偏信曾子。所謂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也。
○樊遲從游於舞雩之下,曰:「敢問崇德、修慝、辯惑。」
【音讀】釋文:從,才用反。◎翟氏考異:微子篇「子路從而後」,釋文:「從亦才用反。」今讀者二處俱如字,然從遊兩得,從而後還宜著音。
【考證】論語述何:此章蓋在昭公孫齊之年。春秋書「上辛大雩,季辛又雩」,傳曰:「又雩者,非雩也,聚衆以逐季氏也。」樊遲欲究昭公喪亂之由,而言不迫切,故夫子特善之。先盡君道而臣道自正,昭之失民失政久矣,驟欲得之可乎?子家駒言,諸侯僭天子,大夫僭諸侯。公曰:吾何僭?是知人之惡而不知己之惡也。至不忍一朝之忿,而身不容於齊晉,辱及宗廟,則惑之甚矣。夫子將適齊而樊遲從遊,特誌舞雩之下,聖賢之傷國事而不正言如此。◎宋翔鳳四書纂言:此當是孔子自衛反魯,由後追前之言。時哀公亦欲去季氏,故舉昭公前事以危之。考孔子世家,孔子三十五歲,昭公孫齊。弟子傳,樊遲少孔子三十六歲。則劉氏謂在是年,又謂孔子將適齊而遲從遊,並誤。
按:戴氏望論語注與劉逢禄說同,可備一說。
劉氏正義:「崇德修慝辯惑」者,此當是雩禱之辭,以德、慝、惑爲韻。如湯禱桑林,以六事自責也。春秋繁露仁義法篇解此文謂君子以仁造人,義造我,所謂躬自厚而薄責於外也。忿者,廣雅釋詁云:「怒也。」以及其親者,春秋桓二年:「宋督弑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公羊傳云:「及者何?累也。」論衡明雩篇:「樊遲從遊,感雩而問,刺魯不能崇德而徒雩也。」
【集解】包曰:「舞雩之處有壇墠樹木,故其下可遊焉。」孔曰:「慝,惡也。修,治也。治惡爲善。」
【唐以前古注】皇疏:此舞雩之處近孔子家,故孔子往遊其壇樹之下,而弟子樊遲從之,既從遊,而問此三事也。
【集注】胡氏曰:「慝之字從心,從匿。蓋惡之匿於心者,修者治而去之。」
子曰:「善哉問!先事後得,非崇德與?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修慝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
【考異】皇本、高麗本「無」作「毋」。
【考證】九經古義:荀子不苟篇曰:「鬬者,忘其身者也,忘其親者也。行其少頃之怒,而喪終身之軀,然且爲之,是忘其身也。室家立殘,親戚不免乎刑戮,然且爲之,是忘其親也。」楊倞曰:「蓋當時禁鬬,殺人之法,戮及親戚。」屍子曰:「非人君之用兵也,以爲民傷,鬬則以親戚殉,一言而不改之也。」◎論語稽:子張問崇德辯惑,樊遲多一修慝,然問同而答異者,蓋因病而藥之也。子張才高意廣,好爲苟難,故夫子針對崇字辨字以答之。樊遲勇而志於學,質樸而狹隘,意其爲人,必預事而計得,恕己而嚴人,忿而不思難者也。夫子以崇德修慝辯惑皆切己之事,故既善之,而非與云者,又若誘掖獎勸之,情見於言外。先事後得者,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攻也。攻其惡不攻人惡者,以責人之心責己,則寡悔;以恕己之心恕人,則寡尤也。一朝之忿亡身及親者,有終身憂,無一朝患也。
【集解】孔曰:「先勞於事,然後得報也。」
【集注】善其切於爲己。先事後得,猶言先難後獲也。爲所當爲,而不計其功,則德日積而不自知矣。專於治己而不責人,則己之惡無所匿矣。知一朝之忿爲甚微,而禍及其親爲甚大,則有以辯惑而懲其忿矣。樊遲粗鄙近利,故告之以此三者,皆所以救其失也。范氏曰:「先事後得,上義而下利也。人惟有欲利之心,故德不崇。惟不自省己過,而知人之過,故慝不修。感物而易動者莫如忿,忘其身以及其親,惑之甚者也。惑之甚者,必起於細微,能辯之於早,則不至於大惑矣,故懲忿所以辯惑也。」
【餘論】四書改錯:李塨曰:「樊遲在聖門最有名字,其見於魯論者亦甚精密。且儒者難於事功,遲獨能用命以退齊師,三刻踰溝,從容成事,有何粗暴,而横加此字?況義利之辯,直君子小人所分途,曾聖門諸賢了無實據,而可以近利二字鑿指之耶?」
【發明】朱子語類:人只有此一心,若一心做事,又有一求得之心,便於此事不專,如何有積累之功?此條心路,只一直去,更無他岐,分兩邊便不得。◎又曰:有計較功效之心,便是專爲利,不復知事之當爲矣。德者,理之得於吾心者也。能知所當爲,而無爲利之心,此意思便高遠。爲小利害,討小便宜,此意思便卑下。所謂崇者,謂德自此而愈高起也。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樊遲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
【考異】皇本「問知」之「知」作「智」。◎釋文:「錯」,或作「措」,同。◎七經考文補遺:古本「諸」作「於」。
【考證】劉氏正義:大戴禮王言篇:「孔子曰:『仁者莫大於愛人,知者莫大於知賢。』」荀子君道篇:「子貢對夫子問曰:『知者知人,仁者愛人。』」是愛人知人爲仁知之大用。樊遲未達者,宋氏翔鳳發微云:「書曰:『知人則哲,能官人。』自世卿專國,其君雖知人而不能官人,遲之未達,職此之由。」
【集解】包曰:「舉正直之人用之,廢置邪枉之人,則皆化爲直。」
【唐以前古注】皇疏:達,猶曉也。已曉愛人之言,而未曉知人之旨也。錯,廢也。枉,邪也。樊遲既未曉知人之旨,故孔子又爲說之也。言若舉正直之人,在位用之,而廢置邪枉之人不用,則邪枉之人皆改枉爲直,以求舉也。
【集注】愛人,仁之施。知人,知之務。曾氏曰:「遲之意,蓋以愛欲其周,而知有所擇,故疑二者之相悖爾。舉直錯枉者,知也。使枉者直,則仁矣。如此,則二者不惟不相悖,而反相爲用矣。」
樊遲退,見子夏曰:「鄉也吾見於夫子而問知。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
【考異】釋文:「鄉」,又作「曏」。◎皇本、高麗本作「嚮」,言止有是字。◎翟氏考異:易云嚮晦,書云嚮邇,嚮俱臨對之義。嚮用五福,作嚮望解。義疏本以當曩昔字,古無是訓也。此似傳寫有差,或亦如釋文作「曏」。◎論語校勘記:「曏」正字,「嚮」俗字,「鄉」假借字。◎天文本論語校勘記:古本、唐本、正平本作「嚮也」。
【唐以前古注】皇疏:樊遲猶未曉舉直錯諸枉之言,故退而往見子夏,欲問之。樊遲既見於子夏,而述夫子之言問之何謂也。
【集注】遲以夫子之言專爲知者之事,又未達所以能使枉者直之理。
【餘論】四書辯疑: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仁則亦有愛惡之擇也。樊遲問仁,孔子答以愛人,非謂不擇善惡,普皆愛之也。蓋仁者以愛人爲本耳。至於遇有一直一枉,亦不直,須枉直皆舉,然後爲愛也。由是觀之,愛人知人,本不相悖,樊遲何爲而疑之哉?曾氏意謂仁智二事,遲皆未達。然下文質之於子夏,但言問智之事,而不及於問仁,則所謂未達者,止是未達知人之理耳,與愛人本不相干。舊疏云:「樊遲未曉達知人之意,故孔子複解之。」此說本是。下文南軒、滹南之說,與此意同。舉直錯諸枉,此是智之用。能使枉者直,此是智之功。注文以上句爲智,分下句爲仁,誤矣。須是自己行仁,然後可爲仁人。若但能審其舉錯,爲之激勸,使他人改枉爲直,止可爲智,未足爲仁。王滹南曰:「此一段皆論知人之智耳,與問仁之意全不相關。故南軒解能使枉者直則曰:『知人之功用如此。』解不仁者遠則曰:『此可見知人之爲大。』文理甚明。而龜山、晦庵、無垢之徒,皆以爲兼仁智而言,其意含糊,了不可曉。豈以樊遲屢疑,子夏深歎,且有遠不仁之說,故委曲求之,而至於是與?竊所不取。」此說參考詳備,無有不當,學者宜從之。
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於衆,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於衆,舉伊尹,不仁者遠矣。」
【考異】皇本「言」上有「是」字。◎舊唐書王志愔著應正論引「舜舉咎繇,不仁者遠」爲孔子語。
【考證】左傳宣公十六年:「羊舌職曰:『吾聞之,禹稱善人,不善人遠。』」杜注云:「稱,舉也。」◎羣經義證:漢書王吉傳:「舜湯不用三公九卿之世,而用皋陶、伊尹,不仁者遠。」此不用三公九卿之世,即選於衆也。皋伊皆非出自世胄,舜之揚仄陋,湯之立賢無方,率是道也。◎論語發微:子夏知孔子之意,必堯舜禹湯之爲君,而後能盡用人之道,以垂百世之法,故言選舉之事曰云云。公羊隱元年何休說:「當春秋時,廢選舉之務,置不肖於位,轍退絶之以生過失。至於君臣忿争出奔,國家之所以昏亂,社稷之所以危亡,故皆錄之。」隱三年何休說:「禮,公卿大夫士皆選賢而用之。卿大夫任重職大,不當世,爲其秉政久,恩德廣大,小人居之,必奪君子威權。故尹氏世立王子朝,齊崔氏世弑其君光。君子疾其末則正其本,見譏於卒者,亦不可造次無故驅逐,必因其過卒絶之。明君案見勞授賞,則衆譽不能進無功;案見惡行誅,則衆讒不能退無罪。」◎此春秋譏世卿之義。蓋卿大夫世,則舉直錯枉之法不行。有國者宜以不知人爲患,故子夏述舜舉皋陶,湯舉伊尹,皆不以世而以賢,以明大法。◎潘氏集箋:書皋陶謨云:「能哲而惠,何憂乎驩兜?何遷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孫星衍疏言:「能聖且仁,則不仁者遠。」
【集解】孔曰:「富,盛也。言舜湯有天下,選擇於衆,舉皋陶、伊尹,則不仁者遠矣,仁者至矣。」
【唐以前古注】左文十八年傳正義引鄭注:皋陶爲士師,號曰庭堅。
按:書舜典:「命皋陶曰:『汝作士。』」孟子萬章篇亦云:「皋陶不名士師也。」疑「師」字誤衍。
皇疏引蔡謨云:何謂不仁者遠?遠,去也。若孔子言能使枉者去,則是智也。今之能使枉者直,是化之也。孔子言其化,子夏謂之去者,亦爲商之未達乃甚於樊遲也。子夏言此者,美舜湯之知人,皋陶、伊尹之致治也,無緣說其道化之美,但言不仁者去。夫言遠者,豈必足陟遐路,身適異邦,賢愚相殊,是以遠矣。故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不仁之人,感化遷善,去邪枉,正直是與,故謂遠也。
【集注】歎其所包者廣,不止言知。伊尹,湯之相也。不仁者遠,言人皆化而爲仁,不見有不仁者,若其遠去爾,所謂使枉者直也。子夏蓋有以知夫子之兼仁知而言矣。
【餘論】讀四書大全說:仁知合一之說始於曾吉甫,而朱子取之。乃程子及和靖所云,則不添入此一重意。尹氏之言特發程子之意,而分貼經文,尤爲清切。其云「不獨欲聞其說」者,知人愛人之說也。云「又必欲知其方」者,舉直錯枉之方也。云「又必欲爲其事」者,選衆而舉之事也。子曰愛人,曰知人,二語極大極簡。大則疑淺,簡則疑疏,太易理會,則太難證入,故曰「有其說而未有其方」也。今言仁知,孰不知仁爲愛人,而知爲知人者。乃愛人而何以愛之,知人而何以知之,未得其方,則雖日念愛人,而人終不被其澤;日求知人,而人終相惑以相欺。此遲所爲疑其但有言說而無方趣,闊大簡略而迷所向也。乃愛人則權在我,而知人則權在人,故曰「知人則哲,惟帝其難之」。是以遲之未達,於知人而更甚。罔然無措之情,遂形於色。而子乃授之以方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苟知是,不患知人之無方矣。蓋人之難知,不在於賢不肖,而在於枉直。有枉者起,飾惡爲善,驕非爲是,於是乎欲與辯之而愈爲所惑。今且不問其善惡是非之跡,而一以直枉爲斷。其直也,非可正之以是也,陷於惡,可使向於善也,則舉之也。其枉也,則雖若是焉、若善焉而錯之。必也如此,而人不相飾以善,不相争於是,不相掩於惡,不相匿於非,而但相戒以枉。枉者直,則善者著其善,不善者服其不善,是者顯其是,非者不護其非,於以分別善惡是非而不惑,又何難哉?此所謂知人之方也。以此通乎仁之愛人,近譬諸己以爲施濟,先篤其親以及於民物,亦不患愛之無方矣。乃方者,事所從入之始功也。始之爲方者約,而繼之爲事也博。故方有未可以該事者,以方該事,而或流於術,此遲之所爲再疑也。今使規規然舍賢不肖之跡,而一從直與不直以求之,則是操術以深其察察之明,而於禦世之大權,或以纖用而不給於行遠,則能使枉者直之效,亦未必其不爽。而子夏之以事徵其必然者,既可以證聖言之不虛,且舜湯之以治天下,道不外是,則非一曲之方術。而知人之大用與其大功,通始終,包遐邇,無不富有於兩言之內,則方者即事而非僅其從入之徑,故曰然後有以知之。則施爲之次第條理,爲要爲詳,統無不喻,故曰包含無所不盡也。曰直曰枉,非盡乎賢不肖之辭也。枉者固不肖,而不肖者固不盡於枉,賢者必直,而直非賢之極致。乃極而論之,則極乎賢者,亦但極乎直,故皋陶、伊尹德亦盛矣,而要其所備之德,總以無所掩冒者爲盛。故舉直者必若舉皋陶、伊尹而後爲極致。則始以爲方,或可於不能賢之中,姑取其直。而終以大其事,則極直之致,於無不賢之中,得其無不直。要不可謂於舉直之外,別有知人之法也。此所謂「語近不遺遠,語遠不舍近」者也。而後知人之事,洵無異量,則可無憂人之不易知。以此例之,亦可知人之無難愛矣。
【發明】松陽講義:觀於後世,因舉錯而紛紛多事者,不可勝數。漢之黨錮,宋之元祐,皆由小人不肯俯首屈服於君子,以至激成禍變。樊遲此語,亦切問也。然不知此要看舉錯何如耳。舉錯而稍涉於意氣,則不惟不能化人,而或至於生變。舉錯而一出於大公,則不但不憂其不服,而且可立見其革心。
○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
【考異】皇本、高麗本「而」下有「以」字,「不可」作「否」,「毋」作「無」。◎論語古訓::義疏云:「否,謂彼不見從也。」可知古本經文作「否」。
按:後漢書注引蔡邕正交論曰:「惡則忠告善誨之,否則止,無自辱焉。」即用此文,而以「不可」作「否」,知漢人所見本亦作「否」字。
【集解】包曰:「忠告,以是非告之也。以善道導之,不見從則止。必言之,或見辱。」
【集注】友所以輔仁,故盡其心以告之,善其說以道之。然以義合者也,故不可則止。若以數而見疏,則自辱矣。
【餘論】四書辯疑:「善其說以道之」,語意不明,不知如何是善其說,道是如何道。語錄曰:「須又教道得善始得。」以此知注文「道」字乃教道也。朋友有過,既盡心以告之,而又加之以教道,須至於善而後已,此正犯「數斯疏矣」之戒,施之於朋友之間,必不能行。蓋道猶言也,善道之者,善其辭色以言之也。朋友有過,固當盡心無隱,竭忠以告之,然其告之之際,須當心平氣和,善其辭色以爲言,不從則止,無得峻數,以取自辱也。
○曾子曰:「君子以文會友,以友輔仁。」
【考異】詩鄭風子衿箋曰:「君子之學,以文會友,以友輔仁。」正義曰:「論語文。」◎方慤禮記解義引「以友輔仁」爲孔子語。
【考證】禮學記:「大學之教也,時教必有正業,退息必有居學。故君子之學也,藏焉,修焉,息焉,遊焉。夫然,故安其學而親其師,樂其友而信其道,是以雖離師輔而不反也。」◎說苑說叢篇:賢師良友在其側,詩書禮樂陳於前,棄而爲不善者鮮矣。◎潘氏集箋:說文:「輔,人頰車也。」左僖五年傳,宮之奇設「輔車相依,唇亡齒寒」兩喻。呂覽權勳篇:「虞之與虢也,若車之有輔也。車依輔,輔亦依車,虞虢之勢是也。先人有言曰:『唇竭而齒寒。』」陳奐詩正月疏云:「車之有輔,猶齒之有唇,最相切近。人之兩頰曰車,口輔亦曰牙車,其命名即取車輔之義也。」然則輔仁者,猶云相依爲仁也。
【集解】孔曰:「友以文德合也。友有相切磋之道,所以輔成己之仁。」
【集注】講學以會友,則道益明。取善以輔仁,則德日進。
【餘論】劉源渌冷語(經正錄引):文者,禮樂法度刑政綱紀之文。當時文武之道未墜於地,識大識小,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憲章文武,教門弟子,以此講學,以此修德,如所謂兩君相會,揖讓而入門,入門而縣興,揖讓而升堂,升堂而樂闋,君子於是知仁焉。故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張子曰:「『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無一事之非仁也。」若如近世之文,浮靡放漫,可爲輔仁之具哉?
【發明】反身錄:問:君子以文會友,可見古人會友亦必以文,舍文則無以會友。曰:文乃斯文之文、在茲之文、布帛菽粟之文,非古文之文、時文之文、雕蟲藻麗之文。會友以收攝身心,此學人第一切務。前代理學諸儒,莫不立會聯友,以資麗澤之益。近代先輩則所在有會,每年春秋仲月,月凡三舉,爲大會。大會之外,退而又各就近集三五同志,每月三六九相與摩切,爲小會。總圖打點身心,非是求通聲氣。六十年來,斯事寥寥,可勝歎哉!學人不爲身心性命則已,如爲身心性命,則不可不會友,會則不可無會約。先儒會約雖多,唯顧涇陽先生東林會約醇正儆切,吾有取焉。每一晤對,不覺心形俱肅。會友者酌奪古人之宜,仿而行之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