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宋史卷三百二十一
    1. 列傳第八十
      1. 鄭獬
      2. 陳襄
      3. 錢公輔
      4. 孫洙
      5. 豐稷
      6. 呂誨
      7. 劉述
      8. 劉琦
      9. 錢顗
      10. 鄭俠

宋史卷三百二十一·列傳第八十


鄭獬 陳襄 錢公輔 孫洙 豐稷 呂誨 劉述 劉琦 錢顗 鄭俠


鄭獬字毅夫,安州安陸人。少負俊材,詞章豪偉峭整,流輩莫敢望。進士第一。通判陳州,入直集賢院、度支判官、修起居注、知制誥。

英宗即位,治永昭山陵,悉用乾興制度。獬言:「今國用空乏,近者賞軍,已見橫斂,富室嗟怨,流聞京師。先帝節儉愛民,蓋出天性,凡服用器玩,極於朴陋,此天下所共知也。而山陵制度,乃欲效乾興最盛之時,獨不傷儉德乎?願飭有司,損其名數。」又言:「天子初即位,郡國馳表稱賀,例官其人,此出五代餘習,因仍未改。今庶官猥眾,充溢銓曹。況前日羣臣進官,已布維新之澤,不須復行此恩,以開僥倖。」皆不報。

又上疏言:「陛下初臨御,恭默不言,所與共政者七八大臣而已,焉能盡天下之聰明哉?願申詔中外,許令盡言,有可采錄,召與之對。至於臣下進見,訪以得失,虛心求之,必能有益治道。」帝嘉納之。時詔諸郡敦遣遺逸之士,至則試之祕閣,命以官。頗有謬舉者,眾論喧譁,旋即廢罷。獬言:「古之薦士,以謂拔十得五,猶得其半;況今所失未至十五,而遽以浮言廢之,可乎?願復此科,使豪俊無遺滯之歎。」未及行,出知荊南。

治平中,大水求言,獬上疏曰:「陛下側身思咎,念有以消復之,不知求忠言者,將欲用之邪,抑但舉故事邪?觀前世之君,因變異以求諫者甚眾,及考其實,則能用其言而載於行事者,蓋亦鮮矣。今詔發天下忠義之士,必有極其所韞,以薦諸朝,一日萬機,勢未能盡覽,不過如平時下之中書、密院,至於無所行而後止。如是則與前世之爲空言者等爾。謂宜選官置屬,掌所上章,與兩府近臣從容講貫,可則行之,否則罷之,有疑焉,則廣詢而決之。羣臣得而眾事舉,此應天之實也。天下之進言也甚難,而上之受言也常忽。願陛下采羣臣之章疏,容而聽之,史冊大書,以爲某年大水,詔求直言,用某人之辭而求某事,以出夫前世之爲空言者,無令徒掛牆壁爲虛文而已。」還,判三班院。

神宗初,召獬夕對內東門,命草吳奎知青州及張方平、趙抃參政事三制,賜雙燭送歸舍人院,外廷無知者。遂拜翰林學士。朝廷議納橫山,獬曰:「兵禍必起於此。」已而种諤取綏州,獬言:「臣竊見手詔,深戒邊臣無得生事。今乃特尊用變詐之士,務爲掩襲,如戰國暴君之所尚,豈帝王大略哉!諤擅興,當誅。」又請因諒祚告哀,遣使立其嗣子,識者韙之。

權發遣開封府。民喻興與妻謀殺一婦人,獬不肯用按問新法,爲王安石所惡,出爲侍讀學士、知杭州。御史中丞呂誨乞還之,不聽。未幾,徙青州。方散青苗錢,獬言:「但見其害,不忍民無罪而陷憲網。」引疾祈閑,提舉鴻慶宮,卒,年五十一。家貧子弱,其柩藁殯僧屋十餘年,滕甫爲安州,乃克葬。

陳襄字述古,福州候官人。少孤,能自立,出游鄉校,與陳烈、周希孟、鄭穆爲友。時學者沉溺於雕琢之文,所謂知天盡性之說,皆指爲迂闊而莫之講。四人者始相與倡道於海濱,聞者皆笑以驚,守之不爲變,卒從而化,謂之「四先生」。

襄舉進士,調浦城主簿,攝令事。縣多世族,以請託脅持爲常,令不能制。襄欲稍革其俗,每聽訟,必使數吏環立於前,私謁者不得發,老姦束手。民有失物者,賊曹捕偷兒至,數輩相撐拄,襄語之曰:「某廟鐘能辨盜,犯者捫之輒有聲,餘則否。」乃遣吏先引以行,自率同列詣鐘所祭禱,陰塗以墨,而以帷蔽之。命羣盜往捫,少焉呼出,獨一人手無所污,扣之,乃爲盜者;蓋畏鐘有聲,故不敢觸,遂服罪。

知河陽縣,始教民種稻。富弼爲郡守,一見即禮遇之。襄留意教化,進縣子弟於學。或讒之於弼,謂其誘邑子以資過客,弼疑焉。人勸毀學舍以塞謗,不聽。久之,弼以語襄,襄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往矣。公苟有惑志,何名知己。」益講說不少懈。弼由是愈益奇之,及入相,薦爲祕閣校理、判祠部。譯經僧死,遺表度十僧,列子廟三年度一道士,皆抑不行。

知常州,運渠橫遏震澤,積水不得北入江,爲常、蘇二州病。襄度渠之丈尺與民田步畝,定其數,授以浚法。未幾,遂削望亭古堰,水不復積。入爲開封府推官、鹽鐵判官。神宗立,奉使契丹,以設席小異於常,不即坐。契丹移檄疆吏,坐出知明州。明年,同修起居注,知諫院,改侍御史知雜事。論青苗法不便,曰:「臣觀制置司所議,莫非引經以爲言,而其實則稱貸以取利,事體卑削,貽中外譏笑。是特管夷吾、商鞅之術,非聖世所宜行。望貶斥王安石、呂惠卿以謝天下。」又乞罷韓絳政府,以杜大臣爭利而進者,且言韓維不當爲中丞,劉述、范純仁等無罪,宜復官。皆不聽,而召試知制誥。襄以言不行,辭不肯試,願補外。安石欲以爲陝西轉運使,帝惜其去,留修起居注。襄懇辭,手詔諭之,乃就職。踰年,爲知制誥,安石又欲出之,帝不許。尋直學士院,安石益忌之,擿其書詔小失,出知陳州,徙杭州,以樞密直學士知通進、銀臺司兼侍讀,判尚書都省。卒,年六十四,贈給事中。

襄蒞官所至,必務興學校。平居存心以講求民間利病爲急。既亡,友人劉尋視其篋,得手書累數十幅,盈紙細書,大抵皆民事也。在經筵時,神宗顧之甚厚,嘗訪人材之可用者。襄以司馬光、韓維、呂公著、蘇頌、范純仁、蘇軾至于鄭俠三十三人對,謂光、維、公著皆股肱心膂之臣,不當久外;謂俠愚直敢言,發於忠義,投竄瘴癘,朝不謀夕,願使得生還。帝不能盡用。

錢公輔字君倚,常州武進人。少從胡翼之學,有名吳中。第進士甲科。通判越州,爲集賢校理、同判吏部南曹。歷開封府推官、戶部判官、知明州。衙前法以三等差次勞勤,應格者聽指酒場以自補,富者足欲而貧者日困,充募益鮮;額有不足,至役鄉民,破產不供費。公輔取酒場官鬻之,分輕重以給役者,不復調民。同修起居注,進知制誥。

英宗即位,陳治平十議,大要言采民政,分吏課,擇守宰,置二府官屬。又作帝問一篇上之。王疇爲翰林學士未久,擢副樞密。公輔謂疇素望淺,不草制。帝以初政用大臣,而公輔格詔,謫爲滁州團練使。議者以爲重,呂誨等上章救之,不得。踰年,起知廣德軍。神宗立,拜天章閣待制、知鄧州,復知制誥。入見,帝勞苦之,使錄十議以進,命知諫院。嘗至中書白事,富弼謂曰:「上求治如飢渴,正賴君輩同心以濟。」公輔曰:「朝廷所爲是,天下誰敢不同!所爲非,公輔欲同之,不可得已。」

王安石雅與之善,既得志,排異己者,出滕甫鄆州。公輔數於帝前言甫不當去。薛向更鹽法,安石主其議,而公輔謂向當黜,遂拂安石意,罷諫職,旋出知江寧府。明年,帝欲召還,安石言其助小人爲異議,不宜在左右,但徙揚州。以病乞越,改提舉崇福觀,卒,年五十二。

孫洙字巨源,廣陵人。羈丱能文,未冠擢進士。包拯、歐陽脩、吳奎舉應制科,進策五十篇,指陳政體,明白剴切。韓琦讀之,太息曰:「慟哭流涕,極論天下事,今之賈誼也。」再遷集賢校理、知太常禮院。

治平中求言,以洙應詔疏時弊要務十七事後多施行,兼史館檢討、同知諫院,乞增諫員以廣言路。凡有章奏,輒焚其稿,雖親子弟不得聞。王安石主新法,多逐諫官御史,洙知不可,而鬱鬱不能有所言,但力求補外,得知海州。免役法行,常平使者欲加斂緡錢,以取贏爲功,洙力爭之。方春旱,發運使調民濬漕渠以通鹽舸,洙持之不下,三上奏乞止其役。旱蝗爲害,致禱於朐山,徹奠,大雨,蝗赴海死。

尋幹當三班院。三班員過萬數,功罪籍不明,前後牴牾,吏左右出入,公爲欺姦。洙革其甚者八事,定爲令。同修起居注,進知制誥。先是,百官遷敘,用一定之詞,洙建言:「羣臣進秩,事理各異,而同用一詞;至或一門之內,數人拜恩,名體散殊,而格以一律。苟從簡便,非所以暢王言、重命令也。」詔自今封贈蔭補,每大禮一易,他皆隨等撰定。

元豐初,兼直學士院。澶州河平,作靈津廟,詔洙爲之碑,神宗奬其文。擢翰林學士,纔踰月,得疾。時參知政事闕,帝將用之,數遣中使、尚醫勞問。入朝期日,洙小愈,在家習肄拜跽,僨不能興,於是竟卒,年四十九。帝臨朝嗟惜,常賻外賜錢五十萬。

洙博聞強識,明練典故,道古今事甚有條理。出語皆成章,雖對親狎者,未嘗發一鄙語。文詞典麗,有西漢之風。士大夫共以丞輔期之,不幸早世,一時憫傷焉。

豐稷字相之,明州鄞人。登第,爲穀城令,以廉明稱。從安燾使高麗,海中大風,檣折,舟幾覆,眾惶擾莫知所爲,稷獨神色自若。燾歎曰:「豐君未易量也。」知封丘縣,神宗召對,問:「卿昔在海中遭風波,何以不畏?」對曰:「巨浸連天,風濤固其常耳,憑仗威靈,尚何畏!」帝悅,擢監察御史。治參知政事章惇請託事,無所移撓,出惇陳州。徙著作佐郎、吏部員外郎,提點利州、成都路刑獄。

入爲殿中侍御史。上疏哲宗曰:「陛下明足以察萬事之統,而不可用其明;智足以應變曲當,而不可用其智。順考古道,二帝所以聖;儀刑文王,成王所以賢。願以洪範爲元龜,祖訓爲寶鑑,一動一言,思所以爲則於四海,爲法於千載,則教化行,習俗美,而中國安矣。」劉奉世冊立夏國嗣子乾順,而乾順來賀坤成節,奉世遽出境,稷劾之,奉世以贖論,遷右司諫。揚、荊二王爲天子叔父,尊寵莫並,密令蜀道織錦茵。稷於正衙論曰:「二聖以儉先天下,而宗王僭侈,官吏奉承,皆宜糾正。」既退,御史趙㞦謂曰:「聞君言,使㞦汗流浹背。」

改國子司業、起居舍人,歷太常少卿、國子祭酒。車駕幸太學,命講書無逸篇,賜四品服,除刑部侍郎兼侍講。元祐八年春,多雪,稷言:「今嘉祥未臻,沴氣交作,豈應天之實未充,事天之禮未備,畏天之誠未孚歟?宮掖之臣,有關預政事,如天聖之羅崇勛、江德明,治平之任守忠者歟?願陛下昭聖德,祗天戒,總正萬事,以消災祥。」帝親政,召內侍居外者樂士宣等數人。稷言:「陛下初親萬機,未聞登進忠良,而首召近幸,恐上累大德。」

以集賢院學士知潁州、江寧府,拜吏部侍郎,又出知河南府,加龍圖閣待制。章惇欲困以道路,連歲亟徙六州。徽宗立,以左諫議大夫召,道除御史中丞。入對,與蔡京遇,京越班揖曰:「天子自外服召公中執法,今日必有高論。」稷正色答曰:「行自知之。」是日,論京姦狀,既而陳瓘、江公望皆言之,未能動。稷語陳師錫等曰:「京在朝,吾屬何面目居此?」擊之不已,京遂去翰林。又乞辨宣仁誣謗之禍,且言:「史臣以王安石日錄亂神宗實錄,今方修哲宗實錄,願申飭之。」時宦官漸盛,稷懷唐書仇士良傳讀於帝前,讀數行,帝曰:「已諭。」稷爲若不聞者,讀畢乃止。

曾布得助嬖暱,將拜相,稷約其僚共論之。俄轉工部尚書兼侍讀,布遂相。稷謝表有佞臣之語,帝問爲誰,對曰:「曾布也。陛下斥之外郡,則天下事定矣。」改禮部。論宋用臣不當賜美謚,不爲書敕。哲宗升祔,議功臣配享,稷以爲當用司馬光、呂公著。或謂二人嘗得罪,不可用。稷曰:「止論其有功於時爾,如唐五王豈非得罪於中宗,何嫌於配享?」又言:「陛下以『建中靖國』紀元,臣謂尊賢納諫,舍己從人,是謂『建中』;不作奇技淫巧,毋使近習招權,是謂『靖國』。以副體元謹始之義。」禁內織錦緣宮簾爲地衣,稷言:「仁宗衾褥用黃絁,服御用縑繒,宜守家法。」詔罷之。

稷盡言守正,帝待之厚,將處之尚書左丞,而積忤貴近,不得留,竟以樞密直學士守越。蔡京得政,修故怨,貶海州團練副使、道州別駕,安置台州。除名徙建州,稍復朝請郎。卒,年七十五。建炎中,追復學士,謚曰清敏。

初,文彥博嘗品稷爲人似趙抃,及賜謚,皆以「清」得名。稷三任言責,每草疏,必密室,子弟亦不得見。退多焚稿,未嘗以時政語人。所薦士如張庭堅、馬涓、陳瓘、陳師錫、鄒浩、蔡肇,皆知名當世云。

論曰:熙寧行新法,輕進少年爭趨競進,老成知務者逡巡引退,何其見幾之明耶?獬議論剴切,精練民事,青苗法行,獬獨幡然求去,至窘迫不堪,弗卹也。襄奮起海隅,屢折不變,學者卒從而化,乃心民事,死猶不已。公輔以忤安石見黜,洙爲諫官不能言,至免役取贏,洙方力爭,所謂不揣其本者歟!稷劾蔡京,論司馬光、呂公著當配享廟庭,蓋亦名侍從也。

呂誨字獻可,開封人。祖端,相太宗、真宗。誨性純厚,家居力學,不妄與人交。進士登第,由屯田員外郎爲殿中侍御史。時廷臣多上章訐人罪,誨言:「臺諫官許風聞言事,蓋欲廣采納以補闕政。苟非職分,是爲侵官。今乃詆斥平生,暴揚曖昧,刻薄之態浸以成風,請下詔懲革。」樞密副使程戡結貴倖,致位政地,誨疏其過,以宣徽使判延州。復上言:「戡以非才罷,不宜更委邊任;宣徽使地高位重,非戡所當得也。」兗國公主薄其夫,夜開禁門入訴。誨請并劾閽吏,且治主第宦者罪,悉逐之。御藥供奉官四人遙領團練使,御前忠佐當汰復留,誨劾樞密使宋庠陰求援助,徇私紊法。詔罷庠而用陳升之爲副使,誨又論之。升之既去,誨亦出知江州,時嘉祐六年也。

上疏請蚤建皇嗣,曰:「竊聞中外臣僚,以聖嗣未立,屢有密疏請擇宗人。唯陛下思忠言,奮獨斷,以遏未然之亂。又聞太史奏,彗躔心宿,請備西北。按天文志,心爲天王正位,前星爲太子,直則失勢,明則見祥。今既直且暗,而妖彗乘之,臣恐咎證不獨在西北也。自夏及秋,雨淫地震,陰盛之沴,固有冥符。近者宗室之中,訛言事露,流傳四方,人心駭惑,窺覦之志,可不防其漸哉!願爲社稷宗廟計,審擇親賢,稽合天意,宸謀已定,當使天下共知。萬一有姦臣附會其間,陽爲忠實,以緩上心,此爲患最大,不可不察也。」仁宗以誨章付中書韓琦,由此定議。

召爲侍御史,改同知諫院。英宗不豫,誨請皇太后日命大臣一員,與淮陽王視進藥餌。都知任守忠用事久,帝之立非守忠意,數間諜東朝,播爲惡言,內外洶懼。誨上兩宮書,開陳大義,詞旨深切,多人所難言者。帝疾小愈,屢言乞親萬幾。太后歸政,誨言於帝曰:「后輔佐先帝歷年,閱天下事多矣。事之大者,宜關白咨訪然後行,示弗敢專。」遂論守忠平生罪惡,并其黨史昭錫竄之南方。內臣王昭明等爲陝西四路鈐轄,專主蕃部。誨言:「自唐以來,舉兵不利,未有不自監軍者。今走馬承受官品至卑,一路已不勝其害,况鈐轄乎?」卒罷之。

治平二年,遷兵部員外郎,兼侍御史知雜事。上言:「臺諫者,人主之耳目,期補益聰明,以防壅蔽。舊三院御史,常有二十員,而後益衰減,蓋執政者不欲主上聞中外之闕失。今臺闕中丞、御史五員,惟三人在職,封章十上,報聞者八九。諫官二人,一他遷,一出使,言路壅塞,未有如今日之甚者。竊爲陛下羞之。」帝覽奏,即命邵必知諫院。

於是濮議起,侍從請稱王爲皇伯,中書不以爲然,誨引義固爭。會秋大水,誨言:「陛下有過舉而災沴遽作,惟濮王一事失中,此簡宗廟之罰也。」郊廟禮畢,復申前議,七上章,不聽;乞解臺職,亦不聽。遂劾宰相韓琦不忠五罪,曰:「昭陵之土未乾,遽欲追崇濮王,使陛下厚所生而薄所繼,隆小宗而絕大宗。言者論辨累月,琦猶遂非,不爲改正,中外憤鬱,萬口一詞。願黜居外藩,以慰士論。」又與御史范純仁、呂大防共劾歐陽脩「首開邪議,以枉道說人主,以近利負先帝,陷陛下於過舉」。皆不報。已而詔濮王稱親,誨等知言不用,即上還告敕,居家待罪,且言與輔臣勢難兩立。帝以問執政,脩曰:「御史以爲理難並立,若臣等有罪,當留御史。」帝猶豫久之,命出御史,既而曰:「不宜責之太重。」乃下遷誨工部員外郎、知蘄州。

神宗立,徙晉州,加集賢殿修撰、知河中府。召爲鹽鐵副使,擢天章閣待制,復知諫院,拜御史中丞。初,中旨下京東買金數萬兩,又令廣東巿真珠,傳云將備宮中十閤用度。誨言:「陛下春秋富盛,然聰明睿知,以天下爲心,必不留神於此,願亟罷之。」

王安石執政,時多謂得人。誨言其不通時事,大用之,則非所宜。著作佐郎章辟光上言,岐王顥宜遷居外邸。皇太后怒,帝令治其離間之罪。安石謂無罪。誨請下辟光吏,不從,遂上疏劾安石曰:「大姦似忠,大佞似信,安石外示朴野,中藏巧詐,陛下悅其才辨而委任之。安石初無遠略,惟務改作立異,罔上欺下,文言飾非,誤天下蒼生,必斯人也。如久居廟堂,必無安靜之理。辟光之謀,本安石及呂惠卿所導。辟光揚言:『朝廷若深罪我,我終不置此二人。』故力加營救。願察於隱伏,質之士論,然後知臣言之當否。」帝方注倚安石,還其章。誨求去,帝謂曾公亮曰:「若出誨,恐安石不自安。」安石曰:「臣以身許國,陛下處之有義,臣何敢以形跡自嫌,苟爲去就。」乃出誨知鄧州。蘇頌當制,公亮謂之曰:「辟光治平四年上書時,安石在金陵,惠卿監杭州酒稅,安得而教之?」故制詞云:「黨小人交譖之言,肆罔上無根之語。」制出,帝以咎頌,以公亮之言告,乃知辟光治平時自言他事,非此也。

誨之將有言也,司馬光勸止之,誨曰:「安石雖有時名,然好執偏見,輕信姦回,喜人佞己。聽其言則美,施於用則疏;置諸宰輔,天下必受其禍。且上新嗣位,所與朝夕圖議者,二三執政而已,苟非其人,將敗國事。此乃腹心之疾,救之惟恐不逮,顧可緩耶?」誨既斥,安石益橫。光由是服誨之先見,自以爲不及也。

明年,改知河南,命未下而寢疾矣。旋提舉崇福宮,以疾表求致仕曰:「臣本無宿疾,醫者用術乖方,妄投湯劑,率任情意,差之指下,禍延四支。一身之微,固無足卹,奈九族之託何!」蓋以身疾諭朝政也。

誨三居言責,皆以彈奏大臣而去,一時推其鯁直。居病困,猶旦夕憤歎,以天下事爲憂。既革,司馬光往省之,至則目已瞑。聞光哭,蹶然而起,張目強視曰:「天下事尚可爲,君實勉之。」光曰:「更有以見屬乎?」曰:「無有。」遂卒,年五十八,海內聞者痛惜之。

元祐初,呂大防、范純仁、劉摯表其忠,詔贈通議大夫,以其子由庚爲太常寺太祝。自誨罷去,御史劉述、劉琦、錢顗皆以言安石被黜。

劉述字孝叔,湖州人。舉進士,爲御史臺主簿,知溫、耀、真三州,提點江西刑獄,累官都官員外郎,六年不奏考功課。知審官院胡宿言其沉靜有守,特遷兵部員外郎,改荊湖南北、京西路轉運使,再以覃恩遷刑部郎中。

神宗立,召爲侍御史知雜事,又十一年不奏課。帝知其久次,授吏部郎中。嘗言去奢當自後宮始,章辟光宜誅,高居簡宜黜,張方平不當參大政,王拱辰不當除宣徽使。皆不報。滕甫爲中丞,述將論之。甫聞,先請對。甫退,述乃言甫爲言官無所發明,且擿其隱慝。帝曰:「甫遇事輒爭,裨益甚多,但外人不知耳。甫談卿美不輟口,卿無言也。」

王安石參知政事,帝下詔專令中丞舉御史,不限官高卑。趙抃爭之,弗得。述言:「舊制,舉御史官,須中行員外郎至太常博士,資任須實歷通判,又必翰林眾學士與本臺丞雜互舉。蓋眾議僉舉,則各務盡心,不容有偏蔽私愛之患。今專委中丞,則愛憎在於一己。若一一得人,猶不至生事;萬一非其人,將受權臣屬託,自立黨援,不附己者得以中傷,媒糱誣陷,其弊不一。夫變更法度,其事不輕,而止是參知政事二人,同書劄子。且宰相富弼暫謁告,曾公亮已入朝,臺官今不闕人,何至急疾如此!願收還前旨,俟弼出,與公亮同議,然後行之。」弗聽。

述兼判刑部,安石爭謀殺刑名,述不以爲是。及敕下,述封還中書,奏執不已。安石白帝,詔開封府推官王克臣劾述罪。於是述率御史劉琦、錢顗共上疏曰:「安石執政以來,未踰數月,中外人情囂然胥動。蓋以專肆胸臆,輕易憲度,無忌憚之心故也。陛下任賢求治,常若飢渴,故置安石政府。必欲致時如唐、虞,而反操管、商權詐之術,規以取媚。遂與陳升之合謀,侵三司利柄,取爲己功;開局設官,用八人者分行天下,驚駭物聽,動搖人心。去年因許遵文過飾非,妄議自首按問之法,安石任一偏之見,改立新議,以害天下大公。章辟光獻岐邸遷外之說,疏間骨肉,罪不容誅。呂誨等連章論奏,乞加竄逐。陛下雖許其請,安石獨進瞽言,熒惑聖聽。陛下以爲愛己,隱忍不行。先朝所立制度,自宜世世子孫,守而勿失;乃欲事事更張,廢而不用。安石自應舉歷官,尊尚堯、舜之道,以倡率學者,故士人之心靡不歸向,謂之爲賢。陛下亦聞而知之,遂正位公府。遭時得君如此之專,乃首建財利之議,務爲容悅,言行乖戾,一至於此。剛狠自任,則又甚焉。姦詐專權之人,豈宜處之廟堂,以亂國紀!願早罷逐,以慰安天下元元之心。曾公亮位居丞弼,不能竭忠許國,反有畏避之意,陰自結援以固寵,久妨賢路,亦宜斥免。趙抃則括囊拱手,但務依違大臣,事君豈當如是!」

疏上,安石奏先貶琦、顗監處、衢州鹽務。公亮疑太重,安石曰:「蔣之奇亦降監,當從之。」司馬光乃上疏曰:「臣聞孔子曰:『守道不如守官。』孟子曰:『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此古今通義,人臣之大節也。彼謀殺已傷自首刑名,天下皆知其非。朝廷既違眾議而行之,又以守官之臣而罪之,臣恐失天下之心也。夫紲食鷹鸇者〔一〕夫紲食鷹鸇者 「紲」字原脫,據司馬光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卷四一論責降劉述等劄子、東都事略卷七八劉述傳補。,求其鷙也,鷙而烹之,將安用哉!今琦、顗所坐,不過疏直,乃以迕犯大臣,猥加譴謫,恐臣下自此以言爲諱。乞還其本資,以靖羣聽。」不報。

開封獄具,述三問不承。安石欲置之獄,光又與范純仁爭之,乃議貶爲通判。帝不許,以知江州。踰歲,提舉崇禧觀。卒,年七十二。紹興初,贈祕閣修撰。

劉琦字公玉,宣城人。博學強覽,立志峻潔。以都官員外郎通判歙州。召爲侍御史,建言:「自城綏州,數致羌寇,宜棄之。」浙西開漕渠,役甚小,使者張大其事,以功遷官。言者論其非,詔琦就劾,官吏人人惴恐。琦但按首謀二人而已。既貶,通判鄧州而卒,年六十一。

錢顗字安道,常州無錫人。初爲寧海軍節度推官,守孫沔用威嚴爲治,屬吏奔走聽命。顗當官而行,無所容撓,遇不可,必爭之,由是獨見器重。知贛、烏程二縣,皆以治行聞。

治平末,以金部員外郎爲殿中侍御史裏行。許遵議謀殺案問刑名,未定而入判大理,顗以爲:「一人偏詞,不可以汨天下之法,遵所見迂執,不可以當刑法之任。」不從。二年而貶,將出臺,於眾中責同列孫昌齡曰:「平日士大夫未嘗知君名,徒以昔官金陵,媚事王安石,宛轉薦君,得爲御史。亦當少思報國,奈何專欲附會以求美官?顗今當遠竄,君自謂得策邪?我視君犬彘之不如也。」即拂衣上馬去。

後自衢徙秀州。家貧母老,至丐貸親舊以給朝晡,而怡然無謫官之色。蘇軾遺以詩,有「烏府先生鐵作肝」之句,世因目爲「鐵肝御史」。卒,年五十三。

鄭俠字介夫,福州福清人。治平中,隨父官江寧,閉戶苦學。王安石知其名,邀與相見,稱奬之。進士高第,調光州司法參軍。安石居政府,凡所施行,民間不以爲便。光有疑獄,俠讞議傅奏,安石悉如其請。俠感爲知己,思欲盡忠。

秩滿,徑入都。時初行試法之令,選人中式者超京官,安石欲使以是進,俠以未嘗習法辭。三往見之,問以所聞。對曰:「青苗、免役、保甲、巿易數事,與邊鄙用兵,在俠心不能無區區也。」安石不答。俠退不復見,但數以書言法之爲民害者。久之,監安上門。安石雖不悅,猶使其子雱來,語以試法。方置修經局,又欲辟爲檢討,更命其客黎東美諭意。俠曰:「讀書無幾,不足以辱檢討。所以來,求執經相君門下耳。而相君發言持論,無非以官爵爲先,所以待士者亦淺矣。果欲援俠而成就之,取其所獻利民便物之事,行其一二,使進而無愧,不亦善乎?」

是時,免役法出〔二〕是時免役法出 按本段內容係論免行錢事,與免役法無關,具見鄭俠西塘先生文集卷一免行錢事;通考卷二〇巿糴考,熙寧六年「詳定行戶利害所言」條引鄭俠奏議跋,亦有詳述。疑此處「免役法」當是「免行法」之誤。,民商咸以爲苦,雖負水、捨髮、擔粥、提茶之屬,非納錢者不得販鬻。稅務索巿利錢,其末或重於本,商人至以死爭,如是者不一。俠因東美列其事。未幾,詔小夫裨販者免征,商之重者十損其七,他皆無所行。

是時,自熙寧六年七月不雨,至于七年之三月,人無生意。東北流民,每風沙霾曀,扶携塞道,羸瘠愁苦,身無完衣。並城民買麻籸麥麩,合米爲糜,或茹木實草根,至身被鎖械,而負瓦楬木,賣以償官,累累不絕。俠知安石不可諫,悉繪所見爲圖,奏疏詣閤門,不納。乃假稱密急,發馬遞上之銀臺司。其略云:「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麥苗焦枯,五種不入,羣情懼死;方春斬伐,竭澤而漁,草木魚鼈,亦莫生遂。災患之來,莫之或禦。願陛下開倉廩,賑貧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冀下召和氣,上應天心,延萬姓垂死之命。今臺諫充位,左右輔弼又皆貪猥近利,使夫抱道懷識之士,皆不欲與之言。陛下以爵祿名器,駕馭天下忠賢,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廟社稷之福也。竊聞南征北伐者,皆以其勝捷之勢、山川之形,爲圖來獻,料無一人以天下之民質妻鬻子,斬桑壞舍,流離逃散,遑遑不給之狀上聞者。臣謹以逐日所見,繪成一圖,但經眼目,已可涕泣。而況有甚於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

疏奏,神宗反覆觀圖,長吁數四,袖以入。是夕,寢不能寐。翌日,命開封體放免行錢,三司察巿易,司農發常平倉,三衞具熙河所用兵〔三〕三衞具熙河所用兵 此處敘熙河用兵事,「三衞」疑當作「三衙」。,諸路上民物流散之故。青苗、免役權息追呼,方田、保甲並罷,凡十有八事。民間讙叫相賀。又下責躬詔求言。越三日,大雨,遠近沾洽。輔臣入賀,帝示以俠所進圖狀,且責之,皆再拜謝。

安石上章求去,外間始知所行之由,羣姦切齒,遂以俠付御史,治其擅發馬遞罪。呂惠卿、鄧綰言於帝曰:「陛下數年以來,忘寐與食,成此美政,天下方被其賜;一旦用狂夫之言,罷廢殆盡,豈不惜哉?」相與環泣於帝前,於是新法一切如故。

安石去,惠卿執政,俠又上疏論之。仍取唐魏徵、姚崇、宋璟、李林甫、盧杞傳爲兩軸,題曰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業圖跡。在位之臣暗合林甫輩而反於崇、璟者,各以其類,復爲書獻之。并言禁中有被甲、登殿等事。惠卿奏爲謗訕,編管汀州。御史臺吏楊忠信謁之曰:「御史緘默不言,而君上書不已,是言責在監門而臺中無人也。」取懷中名臣諫疏二帙授俠曰:「以此爲正人助。」惠卿暴其事,且嗾御史張琥并劾馮京爲黨與。俠行至太康,還對獄,獄成,惠卿議致之死。帝曰:「俠所言非爲身也,忠誠亦可嘉,豈宜深罪?」但徙英州。既至,得僧屋將壓者居之,英人無貧富貴賤皆加敬,爭遺子弟從學,爲築室以遷。

哲宗立,始得歸。蘇軾、孫覺表言之,以爲泉州教授。元符七年,再竄于英。徽宗立,赦之,仍還故官,又爲蔡京所奪,自是不復出。布衣糲食,屏處田野,然一言一話,未嘗忘君。

宣和元年,卒,年七十九。里人揭其閭爲鄭公坊,州縣皆祀之於學。紹熙初,詔贈朝奉郎。官其孫嘉正爲山陰尉。

論曰:誨以言三黜,述、琦、顗窮厄至死,皆充然無悔,身雖不偶,而聲名則昭著於天下後世矣。俠以區區小官,雖未信而諫,能以片言悟主,殃民之法幾於一舉而空之,功雖不成,而此心亦足以白於天下後世。呂惠卿、鄧綰之罪,可勝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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