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莊子校詮
    1. 附錄
      1. 一、莊子『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新解

莊子校詮·附錄


一、莊子『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新解


莊子養生主篇第一章: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爲知者,殆而已矣!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緣督以爲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

其中『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二句,莊子中類似之句頗多。如大宗師篇:『其出不訴,其入不距』。駢拇篇:『上不敢爲仁義之操,下不敢爲淫僻之行』。達生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又云:『無入而藏,無出而陽』。皆其證。惟此二句,以善、惡對言。上句猶易明,下句最難解。晉郭象

忘善惡而居中,任萬物之自爲,悶然與至當爲一。故刑名遠己,而全理在身也。

理之至當,固超乎善惡。然莊子於此,明謂『爲善、爲惡』,並未言『忘善惡』也。說義雖深遠,而不切實。文選嵇叔夜幽憤詩李善引此二句作『爲善莫近名,爲惡莫近刑』(莫、無古通。)並引晉司馬彪注云:

勿脩名也。被褐懷玉,穢惡其身,以無陋於形也。(清茆泮林莊子司馬彪注考逸輯存此條。郭慶藩莊子集釋亦載之)。

所謂『穢惡其身』,惡字乃是美詞。莊子所謂惡,與善對言,恐非美詞也;又釋『無近刑』爲『無陋於形』,刑、形古固通用,而近與陋之義實不相涉。唐成玄英疏云:

夫有爲俗學,抑乃多徒。要切而言,莫先善惡。故爲善也,無不近乎名譽;爲惡也,無不鄰乎刑戮。是知俗智俗學,未足以救前知。適有疲役心靈,更增危殆。

莊子此文,乃論養生,非言俗學。且俗學之爲善,無不近乎名譽,莊子教人『爲善無近名』,固當矣;而俗學之爲惡,無不鄰乎刑戮,則莊子教人『爲惡無近刑』,豈非奸詐之極邪?無是理也。宋洪邁容齋三筆卷第六云:

莊子養生主篇云:『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夫孳孳爲善,君子之所固然;何至於縱意爲惡,而特以不麗於刑爲得計哉!是又有說矣。其所謂惡者,蓋與善相對之辭。雖於德爲愆義,非若小人以身試禍,自速百殃之比也。故下文云:『可以全生,可以保身,可以盡年』。其旨昭矣。

洪氏知惡與善相對之辭,而避重就輕,以爲莊子所謂惡,非若小人之惡。不知卽是輕惡,而『爲惡無近刑』,仍是取巧之言,莊子豈取巧者邪?郭慶藩莊子集釋引家世父(嵩燾)云:

船山云:聲色之類,不可名之爲善者,卽惡也。(莊子解)。

此亦是避重就輕之說。錢穆先生莊子纂箋於此文,先引郭注;次引胡遠濬云:

大宗師云:『過而弗悔,當而不自得』。此眞人之不近刑近名也。

『當而不自得』,固與『爲善無近名』之義相通;『過而弗悔』,則與『爲惡無近刑』殊趣。蓋『無近刑』爲一事;『弗悔』又爲一事,無庸相混也。復引張文虎云:

兩無字皆轉語辭,與無乃、將無、得無,辭氣相近。

如張說,則『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與『爲善將近名,爲惡將近刑』之意相近,文義太淺,何待莊子言之邪?又引劉咸炘云:

管子白心:『爲善乎無提提,爲不善乎將陷於刑』。是其證。

劉說本於王念孫。淮南子說林篇:『旳旳者獲,提提者射』。王氏雜志云:

旳旳、提提,皆明也。提與𧡨同,說文:『𧡨,(音提)。顯也』。顯亦明也。莊子養生主篇曰:『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管子白心篇曰:『爲善乎無提提,爲不善乎將陷於刑』。是提提爲明也。

今傳管子書,出於戰國晚期,白心篇『爲善乎無提提,爲不善乎將陷於刑』二語,本於莊子養生主篇,當無疑義。上句文意與莊子相符;下句則與莊子相反。蓋由撰管子書者,見莊子『爲惡無近刑』句,有引人爲惡之嫌,故易無爲將耳。張文虎之謂無與無乃、將無、得無,辭氣相近,其用意蓋亦如此。要之,莊子此二語之下句,無論如何曲解,皆難圓其說。於是有攻擊莊子最烈者,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七雜著養生主說云:

莊子曰:『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緣督以爲經』。督,舊以爲中。……老莊之學,不論義理之當否,而但欲依阿於其間,以爲全身避患之計,正程子所謂閃奸打訛者,故其意以爲爲善而近名者,爲善之過也;爲惡而近刑者,亦爲惡之過也。惟能不大爲善,不大爲惡,而但循中以爲常,則可以全身而盡年矣。……莊子之意,則不論義理,專計利害,蓋卽其本心,實無以異世俗鄉原之所見;而其揣摩精巧,較計深切,則又非世俗鄉原之所及。是賊德之尤者!

朱子據『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斥責莊子『不論義理,專計利害』。『是賊德之尤者!』何惡莊子之深也!莊子齊物論篇云:『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又云:『不就利,不違害』。人閒世篇云:『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德充符篇云:『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審乎無假,而不與物遷。命物之化,而守其宗者也』。天下篇稱莊子『上與造物者遊,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爲友』。莊子之真淳、高超如此!朱子乃斥其鄉原之不如,所謂鷦明已翔乎廖廓,而羅者猶視乎藪澤,誠可悲矣!朱子之所以極力攻擊莊子,蓋由先有成心。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二十五云:

李夢先問:『莊子孟子同時,何不一相遇?又不聞相道及,如何?』曰:『莊子當時也無人宗之,他只在僻處自說。然亦止是楊朱之學。但楊氏說得大了,故孟子力排之』。

孟子稱『楊子取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盡心篇。)朱子謂『莊子止是楊朱之學』,卽是『爲我之學』。旣以莊子爲『爲我』,則於莊子『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二語,難免生『不論義理,專計利害』之誤解矣!然莊子之學,決非『爲我之學』也。常人『迷我』,智者『爲我』,大智『忘我』。莊子,大智人也。莊子之學,『忘我之學』也。何以明之?逍遙遊篇:『至人無己』。齊物論篇:『(南郭)子綦曰:『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在宥篇:『大同而無己』。天地篇:『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爲忘己』。秋水篇:『大人無己』。所謂『無己』、『喪我』、『忘己』,皆猶『忘我』也。大宗師篇:『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所謂『坐忘』,亦是『忘我』也。莊子之學,最高境界爲『忘我』,故屢申『忘我』之義。若謂『莊子止是楊朱之學』,是未入遊莊學藩籬之内者也。揚雄法言五百篇云:『莊、楊蕩而不法』。已以莊子、楊朱並稱,(莊子決非『蕩而不法』,茲不論。)朱子謂『莊子止是楊朱之學』。或淵源於揚雄。至如時賢馮友蘭先生云:『莊子之學爲楊朱之學之更進步者』。(中國哲學史第一篇子學時代,第十章莊子及道家中之莊學。)錢穆先生云:『莊子之學,蓋承楊朱而主爲我,……要爲爲我之學』。(莊子纂箋序。)蓋又並淵源於朱子之說也。朱子先有成心,以莊子之學爲陽朱之學,故於『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二語,遂生極嚴重之誤解。其他注釋,似亦未安。於莊學,自愧體悟未深,試作新解如次:

所謂善、惡,乃就養生言之。『爲善』,謂『善養生』。『爲惡』,謂『不善養生』。『爲善無近名』,謂『善養生無近於浮虛』。益生、長壽之類,所謂浮虛也。『爲惡無近刑』,謂『不善養生無近於傷殘』。勞形、虧精之類,所謂傷殘也。

如此解釋,或較切實。篇名養生主,則善、惡二字自當就養生而言。如不就養生而言,則曲說、歧見滋多矣。

竊思朱子謂莊子『不論義理,專計利害』。莊子決非其人;然莊書中固有類似『不論義理,專計利害』之說。如前所引駢拇篇『上不敢爲仁義之操,下不敢爲淫僻之行』,卽其例;又如山木篇:『東海有鳥焉,名曰意怠。其爲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爲前,退不敢爲後。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又云:『鳥莫知於鷾鴯,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雖落其實,棄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閒,社稷存焉爾』。此類畏首畏尾,取巧偷生之喻,誠如朱子所斥『不論義理,專計利害』。然此乃學莊而昧其眞者之鄙說,決非莊子之本旨。朱子據『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二語,以力排莊子,則失之遠矣!朱子語類卷第十一云:『看書不可將自己見硬參入去。須是除了自己所見,看他册子上古人意思如何』。朱子力排莊子,似卽先有成見,未看明册子上莊子意思如何。甚矣,治學、論人之難也!頗疑朱子攻擊莊子,當不致如此輕率,其說或經門人改竄者邪?清方宗誠陶詩眞詮,於陶淵明山海經第十一首云:

莊子言『爲善無近名』,然則懼近名,則不敢爲善矣;『爲惡無近刑』,然則不近刑,則可爲惡矣。異端之言,非聖道也。陶公則云:『立善有遺愛』,『立善常所欣』,『庶以善自名』。不求名而亦不辭名,惟孳孳爲善而已。又曰:『明明上天鑒,爲惡不可履』。與莊子之言迥異。吾故曰:聖人之徒,非老、莊之學也。

陶公之詩,其佳勝處,達至忘我、外生死之境。受莊子影響至深!方氏不明『爲善無近名,爲惡無近刑』二句之眞義,妄加非議,亦所謂強作解事者矣!

此章末四句『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言養生之義,忽及『養親』,與其他三句不類。親當借爲新,書金縢:『惟朕小子其新逆』。釋文引馬融本新作親,卽二字通用之證。下文庖丁解牛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正所謂『養新』也。郭注:『養親以適』(本漁父篇)。未達假借之旨。達生篇:『正平則與彼更生』。郭注:『更生者,日新之謂也。付之日新,則性命盡矣』。亦可證此『養新』之義。此義前賢皆未達,特附識篇末。

字數:2891,最後更新時間:2023-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