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校詮


莊子校詮序論


王叔岷

晚近註釋莊子,收輯資料最備者,當推錢穆先生之莊子纂箋,次則王孝魚校補之莊子集釋,亦差可觀。錢書采摭成說,凡一百五十八家,以清末馬其昶莊子故爲藍本。纂箋序目中云:

馬其昶莊子故,此書自德明音義玄英)氏,下及清儒,采擷最廣,淘洗亦精。較之慶藩)氏集釋先謙)氏集解又見超出。蓋馬氏桐城家法,能通文章義趣,又兼成儒義解,不嫥嫥於訓詁考覈。然於莊子哲理,則尚嫌涉測未深。本書乃就書爲藍本,而加增補修訂。然李光弼郭子儀軍,壁壘旌旗,非復舊觀,未敢掠美,特著於此。

又云:

發意注莊子,先就馬通伯莊子故,愜者存之,滯者抹之,然後廣集諸家。

纂箋既以馬氏莊子故爲藍本,故采擷馬說最多。雖複廣集諸家,而取舍之間,頗有分寸。如天運篇孔子老聃歸」章:

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

校釋云:

藝文類聚九○引曰下有「人如飛鴻者,吾必矰繳而射之。」十二字。九六引有「人用意如飛鴻者,爲弓弩射之;如遊鹿者,走狗而逐之;若游魚者,鉤繳以投之。」三十字。御覽六一七引有「吾與汝處於魯之時,人用意如飛鴻者,吾走狗而逐之;用意如井魚者,吾爲鉤繳以投之。」三十四字。天中記五六引有「吾與汝處於魯之時,人用意如飛鴻者,吾爲弓弩射之;如游魚者,吾走狗而逐之;用意若井魚者,吾鉤繳以投之。」四十三字。據諸書所引,今本「孔子曰」下,蓋捝「吾與汝處於魯之時,人用意如飛鴻者,吾爲弓弩而射之;用意如遊鹿者,吾爲走狗而逐之;用意如井魚者,吾爲鉤繳以投之。」四十八字。(下略。)

纂箋云:

王應麟曰:「御覽莊子曰:『吾與汝處於魯之時,人用意如飛鴻者,吾走狗而逐之;用意如井魚者,吾爲鉤繳以投之。吾今日見龍。』云云,與今本異。」王叔岷曰:「藝文類聚引:人用意如飛鴻者,爲弓弩射之;如遊鹿者,走狗而逐之;若游魚者,鉤繳以投之。」

王應麟說(見困學紀聞十)以證已先引御覽;舉說,僅取藝文類聚九六所引,因此引較早,且較九○所引爲詳。天中記所引四十三字,及最後補訂爲四十八字之說,雖較完備,畢竟晚出,可參考,未必即可據。類此之例,具見錢先生采摭之矜愼。有時諸家之說,各有所見,纂箋則並舉之。如人間世篇顏回仲尼」首章:

仲尼曰:若一志。

纂箋云:

劉文典曰:「『若一』二字疑誤倒。」王叔岷曰:「一下疑捝汝字。」

成玄英:「一汝志心。」可佐證劉說;據兼據知北遊篇:「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可佐證說。兩說並可取,惜尚無更直接之證據。錢先生兼引之,足證其無偏見。

錢先生行文,最重桐城派義法。雖注釋古書,亦力主簡要,以求通體朗暢,豁人心境,而免得於此者失於彼、明於前而昧於後之蔽。(見序目。)如註釋過詳,則隔斷文義,故於正文下引諸家之說,大都只引結論。唯只引結論,於讀莊書固朗暢無礙,而讀者不知諸說所以得此結論之詳細內容,無從因研治莊書而旁通他書。此雖無難於博學廣覽之士,而頗不便於初學。如清儒高郵王念孫引之父子下及孫詒讓校釋古書,旁徵博引,詳錄其說,則所啟示於初學者多矣。至於纂箋引前人之說及錢先生之創見,亦往往有可商者。蓋一人之撰述,不可能無瑕疵。曹植云:「世人之著述,不能無病。」(與楊德祖書。)眞知甘苦之言也。(文心雕龍指瑕篇曾指曹植武帝誄明帝誄之瑕,顏氏家訓文章篇亦舉曹植武帝誄之病。)

王孝魚校補之莊子集釋,詳引諸家之說,正文在前,註釋在後,既不隔斷文義,又可備悉諸說之詳細內容,此頗便於初學。王書據清末郭慶藩莊子集釋,加以整理補充,其點校後記云:

郭慶藩集釋收錄了郭象成玄英陸德明音義三書的全文,摘引了清代漢學家如王念孫俞樾等人的訓詁考證,盧文弨的校勘,並附有郭嵩燾和他自己的意見。本書雖然沒有廣泛地採集以來闡釋莊子思想的各家見解,在目前仍不失爲研究莊子的重要資料,所以根據長沙思賢講舍刊本給整理出來。本書的莊子本文,原根據黎庶昌古逸叢書本,但校刻不精,錯誤很多。現在根據古逸叢書本、續古逸叢書本、世德堂本、道藏成玄英本以及四部叢刊所附孫毓修趙諫議本校記、近人王叔岷莊子校釋劉文典莊子補正等書加以校正。又把陸德明莊子序錄焦竑莊子翼所附闕誤一併列入。

王書所據宋、明諸版本及趙諫議本校記,大都已見於校釋;所稱莊子翼所附闕誤,焦氏乃本於宋陳碧虛南華眞經章句所附闕誤。(明楊愼莊子闕誤,亦本陳書。)至於郭慶藩莊子集釋,與王先謙莊子集解,並爲晚近研讀莊子之通行本。集釋中有二事須加以澄清。

其一:凡王念孫引之父子直接訓釋莊子之說,如讀書雜志餘編中之莊子部分,僅三十五條,郭氏集釋皆標出王氏父子之名;王氏父子訓釋他書,如讀書雜志廣雅疏證經義述聞經傳釋詞間接涉及莊子甚多,郭氏則大都據爲己說。如大宗師篇

厲乎其似世乎!

釋文:「厲,本作廣,云:苞羅者廣也。」郭慶藩云:「厲,當從本作廣者是。經傳中厲、廣二字,往往而混。如月令:『天子乃厲飾』,淮南時則篇作『廣飾。』史記平津侯傳:『厲賢予祿』,徐廣曰:『厲,亦作廣。』儒林傳:『以廣賢材』,漢書廣作厲。漢書地理志:『齊郡廣』,說文水部注廣譌爲厲。皆其證。」案史記禮書:「步驟馳騁廣騖」,王念孫雜志校「廣騖」爲「厲騖」之誤,並云:「經傳中厲、廣二字,往往相亂。月令:『天子乃厲飾』,呂氏春秋季秋篇作『厲服厲飾』,淮南時則篇作『厲服廣飾。』莊子大宗師篇:『厲乎其似世乎!』崔譔本厲作廣。史記平津侯傳:『厲賢予祿』,徐廣曰:『厲,一作廣。』儒林傳:『以廣賢材』,漢書廣作厲。漢書地理志:『齊郡廣』,說文水部注廣譌作厲。」王氏之說,因間接涉及大宗師篇此文,郭氏遂轉據爲己說。

有時轉據說,未明文義。如秋水篇

鴟鵂夜撮蚤,察毫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

釋文:「瞋,司馬云:『張也。』本或作瞑。」郭慶藩云:「釋文『瞋或作瞑。』疑作瞑者是也。說文:『瞋,怒目也。瞑,合目也。』瞑目則無所見矣。隸書眞或作真,冥或作𡨋,形相似而誤。管子小問篇:『桓公瞋目而視祝鳧己疵』,韓子守道篇:『瞋目切齒傾耳』,淮南子道應篇:『勃然瞋目,攘臂拔劍』,今本瞋並誤瞑,皆其例。」(「勃然瞋目」,原誤「瞋目敝然。」)案管子小問篇:「桓公不說,瞑目而視祝鳧己疵」,王氏雜志云:「『瞑目』當爲『瞋目』,隸書眞字或作真,冥字或作𡨋,二形相似而誤,莊子秋水篇:『瞋目而不見邱山』,瞋,本或作瞑。韓子守道篇:『瞋目切齒傾耳』,淮南子道應篇:『佽非勃然瞋目,攘臂拔劍』,今本瞋字竝譌作瞑。」王氏之說,因間接涉及秋水篇此文,郭氏遂將其瞋、瞑形似而誤之例證據爲己有,唯此文瞑乃瞋之誤,郭氏以作瞑爲是,瞑目不見,何待言邪?(說文:「瞋,張目也。瞑,翕目也。」郭氏所引亦誤。)

有時雖引說,而其案語仍源於王氏。如天地篇

百年之木,破爲犧尊,青黃而文之。

郭慶藩云:「案曰:『犧尊,有沙飾者。』(見閟宮篇鄭司農曰:『犧尊,飾以翡翠。』(見周官司尊彝注)後鄭曰:『犧讀如沙,(見禮明堂位正義。)刻畫鳳凰之象於尊,其羽形婆娑然。』王念孫淮南俶眞篇曰:『「犧尊,猶疏鏤之尊。」然則犧尊者,刻而畫爲衆物之形,在六尊之中最爲華美。故古人言文飾之盛者,獨舉犧尊。』今案或曰『有沙飾者』,或曰『飾以翡翠』,或曰『刻畫鳳凰之象於尊』,或曰『疏鏤之尊』,說雖不同,其於雕鏤之義則一。至阮諶禮圖云:『犧尊飾以牛,於尊之上畫爲牛之形。』則因犧從牛,望文生訓矣。」案廣雅釋器:「犧,罇也。」王氏疏證云:「明堂位:『尊用犧、象、山罍』,鄭注云:『犧尊,以沙羽爲畫飾。』正義引鄭志云:『犧讀如沙,刻畫鳳皇之象於尊,其羽形婆娑然。』魯頌閟宮篇:『犧尊將將』,云:『犧尊,有沙飾也。』正義云:『犧尊之字,春官司尊彝作獻,鄭司農云:「獻讀爲犧,犧尊,飾以翡翠。」此傳云:「犧尊,有沙羽飾」,與司農「飾以翡翠」意同。阮諶禮圖云:「犧尊飾以牛」,與毛、鄭異義。未知孰是。』案莊子天地篇云:『百年之木,破爲犧尊,青黃而文之。』淮南子俶眞訓云:『百圍之木,斬而爲犧尊,鏤之以剞劂,雜之以青黃華藻鎛鮮,龍蛇虎豹,曲成文章。』高誘云:『犧尊,猶疏鏤之尊。』然則犧尊者,刻而畫之爲衆物之形,在六尊之中最爲華美,故古人言文飾之盛者,獨舉犧尊也。云:『犧尊,有沙飾者』,鄭司農云:『飾以翡翠』,後鄭云:『刻畫鳳皇之象於尊,其羽形婆娑然。』說雖不同,而同是彫文刻鏤之義,則亦不甚相遠也。至阮諶謂犧尊以牛爲飾,只因犧字從牛,遂妄爲生義而創爲此說。」(又見經義述聞一六「犧尊、象尊」條。)王氏之說,因間接涉及天地篇郭氏雖引王氏淮南俶眞篇數語,而前案及後「今案」云云,皆因襲說而簡化之耳。

其一:清茆泮林莊子司馬彪注考逸,補充陸德明釋文所舉司馬彪注甚多,黃奭黃氏逸書考中所輯司馬彪注,即本茆書。郭氏集釋釋文外所補司馬彪注,亦幾全錄自茆書,每說僅句末增「釋文闕」句或「與釋文異」句而已。如逍遙遊篇

其名爲鵬。

郭慶藩云:「廣川書跋寶龢鍾銘通雅四十五並引司馬云:『鵬者,鳳也。』釋文闕。」案茆泮林考逸云:「『鵬者,鳳也。』廣川書跋寶龢鍾引司馬說,通雅四十五亦引之。」即說所本,僅於鍾下增一銘字耳。

齊物論篇

其發若機括,其司是非之謂也。

郭慶藩云:「文選鮑明遠苦熱行司馬云:『言生死是非,臧否交校,則禍敗之來,若機括之發。』釋文闕。」案說本茆氏考逸,唯考逸「生死」原誤「生以」,郭已正之。而「交校」爲「交接」之誤,(舊鈔本文選注不誤。)郭則不知也。郭氏鈔襲茆說,往往沿誤爲誤,如天運篇

北面而不見冥山。

釋文:「冥山,司馬云:北海山名。」郭慶藩云:「史記蘇秦列傳索隱司馬云:『冥山在朔州北。』與釋文異。」案說本茆氏考逸,而茆氏所稱史記索隱,乃集解之誤,郭氏承之而不知,此亦一例也。

郭氏集釋中鈔襲王念孫、引之及茆泮林之說甚多,撰校詮時,皆還歸王、茆氏,即直稱王、茆氏之名,庶幾不沒王、茆之善也。註釋古書,轉相因襲,習爲風尚,自古已然,本不足怪。之所以證明郭氏集釋中此二事,冀使讀郭書者,知其說之所本耳。

錢先生纂箋王氏校補之集釋,皆頗采擷拙著莊子校釋之說,(王氏尚兼采拙著郭象莊子注校記之說。)唯莊子校釋少年之作,用力雖勤,不過校釋古書之初步嘗試,始於一九四一年八月,完成於一九四四年八月。撰寫之初,傅孟眞師惠賜四部叢刊影印明世德堂南華眞經一部,(因知稍解吟詠,同時惠四部備要王士禎古詩選姚鼐今體詩鈔本各一部。)一九四五年秋,孟眞師於北平收藏最珍貴之影印日本高山寺舊鈔卷子本莊子七卷,(即庚桑外物寓言讓王說釰漁父天下七卷,彼時歷史語言研究所圖書館僅藏前四卷。)悉以賜因有校釋補遺之作。孟眞師於百忙中曾兩度語,願爲莊子校釋作序,自度淺疏,不敢累前輩,一再拒謝,孟眞師不以爲忤。前輩愛護後進之殷切,誠令人感戴不已!不敢累孟眞師爲作序,一生亦不爲人作序也。校釋附錄二,有評劉文曲莊子補正一篇,乃少年氣盛之作,措詞嚴厲,對前輩實不應如此!同治一書,各有長短,其資料之多寡,工力之深淺,論斷之優劣,識者自能辨之,實不應作苛刻之批評。況往往明於人而暗於己邪!一九七二年,臺灣臺北市臺聯國風社翻印拙著莊子校釋在海外,如知此事,決將評劉文典莊子補正一篇剔除,至今猶感歉疚也!

一九四七年九月莊子校釋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後,續有補充修訂,如莊子校釋後記蜀本南華眞經校記倫敦博物館敦煌莊子殘卷斠補莊子校釋補錄等皆是。修補意見,偶亦散見於所撰其他文論中,唯疏失之處仍多。有時一字之差,關係至鉅,如徐无鬼篇

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爲長,居下不可以爲短。

校釋云:「一字疑淺人妄加,淮南原道篇:『天地之永,登丘不可爲脩,居卑不可爲短。』即襲用此文,正無一字。養與羕同,爾雅釋詁永、羕並訓長,大戴禮夏小正:『五月,時有養日。十月,時有養夜。』傳並云:『養,長也。』此與下文『以養耳目鼻口』之養異義。注:『不以爲君,而恣之無極。』本之,因以養爲資養,並未達其旨。」案固未達此養字之義,而一字決非淺人所加,一猶齊也,此齊長短之說,與莊子齊物之義密合,淮南原道篇無一字,於義不備,當據此文補。因改寫此條云:「案『天地之養』,與下文『以養耳目鼻口』之養異義。養借爲羕,淮南子原道篇養作永,義同。爾雅釋詁:『永、羕,長也。』大戴禮夏小正:『五月,時有養日;十月,時有養夜。』傳並云:『養,長也。』養亦羕之借字,與此同例。『天地之養也一』,猶言『天地之長也齊』,一猶齊也,淮南子原道篇:『一度循軌』,:『一,齊也。』蓋天地之長無極,故以天地之長言之,則『登高不可以爲長,居下不可以爲短』,長、短俱齊矣。此齊長短之說,亦即齊物之理也。」以齊長短之理推之,則大小、多少、貴賤、壽夭、生死之理亦一矣,亦齊矣。

有時拙說,時賢雖已引用,細思之,尚覺未安。如達生篇:

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

「合其德」句,校釋云:「列子黃帝篇合作含,義較長,合疑含之形誤。老子:含德之厚,比於赤子。」錢先生纂箋云:「王叔岷曰:『列子合作含,老子: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案合謂不離,馬蹄篇:「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合其德」,謂不離其德。列子合作含,含亦合也。釋名釋言語:「含,合也。」老子「含德之厚」,含謂懷藏,於義有別。類此之例,錢先生雖引說,仍當改寫者也。

若干年來,擬將校釋改寫,由條舉方式,改爲全錄正文,因撰述其他專書及單篇文論,無暇兼顧。一九八一年秋,經十七年斠證之史記已脫稿,乃擬定莊子校詮題目,仍據續古逸叢書影宋刊本爲底本,參驗其他寫本及刻本。於郭象成玄英,取錢先生纂箋方式,僅擷取其較切實者,(王氏集解於注、疏已有所選擇。)或須辯正者。蓋郭義玄深,別成體系;又益以佛理,不盡符莊子之旨也。纂箋考校訓釋,在正文字句之下,爲避免隔斷文義,力求簡要,(馬氏已極簡要。)唯太簡要僅便於直接了解莊子本書字句。之校詮爲便於初學,引用舊說,之外,力求其詳。前人引舊說未備;大都全錄之,意在便讀者知舊說之所以然,如田子方篇

彼已盡矣,而女求之以爲有,是求馬於唐肆也。

釋文:「『唐肆』司馬本作『廣肆』,云:『廣庭也,求馬於市肆廣庭,非其所也。』」馬氏朱駿聲云:「唐,空也。」錢先生纂箋本之。案朱說全文云:「唐,叚借爲漮,莊子『是求馬於唐肆也』,按空也。司馬本以廣爲之。」(說文通訓定聲。)唐無空義,不全引朱說,則讀者不知其所以然,更不知司馬本作廣亦是借字也。全引舊說以知其所以然,更進而使讀者觸類旁通,便於研討其他古籍。如徐无鬼篇:

中民之士榮官。

馬氏孫詒讓曰:「三蒼:中,得也。」錢先生纂箋引孫說同。案孫說全文云:「案史記索隱三蒼云:『中,得也。』周禮師氏:『掌國中失之事』,鄭注云:『故書中爲得。』得、中義同,故古書多互用。『中民之士』,即周禮大宰九兩章之『二曰:長以貴得民。七曰:吏以治得民。』故曰『榮官』也。外物篇云:『中民之道進焉耳』,義亦同。」(札迻五。)如馬、錢僅引孫氏所據三蒼之說,則讀者少知寡識矣!(孫所引外物篇「中民之道」,道本作行。)引用舊說過詳,隔斷文義,校詮取王孝魚校補集釋方式,正文在前,校詮在後;且每章皆注明章義,雖未必恰當,聊便初學參考。

諸家徵引舊說,往往有所本,必追溯最早引之者。如天運篇

九洛之事,

纂箋楊愼曰:「九疇洛書之事。」案馬氏已引說,即纂箋所本。而馬氏又本之宣穎解。校詮則直稱說。

諸家引舊說,如有相同意見,必補引舊說之最早者,如山木篇

莊周反入,三月不庭。藺且從而問之,曰:夫子何爲頃間甚不庭乎?

釋文:「『三月不庭』,一本作『三日。』」郭氏集釋王念孫曰:「『三月不庭』,一本作『三日』,是也。下文言『夫子頃間甚不庭』,若三月之久,不得言『頃間』矣。」案王氏集解錢先生纂箋亦並引說。馬氏徑改「三月」爲「三日」,云:「舊作『三月』,據下言『頃間』,則從釋文一本作日,是也。」蓋亦本說。案宋褚伯秀已有此說,道藏褚氏義海纂微云:「『三月不庭』,音義注,一本作『三日』,詳下文『頃間』之語,則『三日』爲當,傳寫小差耳。」校詮因補引褚說於前。

諸家引舊說,有時但稱『舊說』云云,必舉此「舊說」之人,如天地篇

孝子操藥以修慈父,

馬氏引舊注云:「修通羞,進也。」錢先生箋同。案此孫詒讓札迻說也。天地篇又云:

則不謂之道諛之人也。

馬氏引舊注:「道同導。」案此宣穎解說也。類此二例,校詮直引孫說及宣說。

諸家引舊說,有時即使已認爲定論,亦須重加審定。如胠篋篇

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爲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

郭氏集釋王引之曰:「『存焉』當爲『焉存。』焉,於是也。言仁義於是乎存也。呂氏春秋季春篇注曰:『焉,猶於是也。』聘禮記曰:『及享發氣焉盈谷』,言發氣於是盈谷也。管子揆度篇曰:『民財足,則君賦斂焉不窮』,言賦斂於是不窮也。楚辭九章曰:『焉洋洋而爲客』,言於是洋洋而爲客也。又僖十五年左傳:『晉於是乎作爰田,晉於是乎作州兵』,晉語作『焉作轅田,焉作州兵。』兩周策:『君何患焉!』史記作『君何患於是!』是焉與於是同義。莊八年公羊傳:『吾將以甲子之日然後祠兵於是』,管子小問篇:『且臣觀小國諸侯之不服者唯莒於是。』是於是與焉同義。此四句以誅、侯爲韻,門、存爲韻,其韻皆在句末。史記游俠傳作『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是其明證也。」(中有省略。)王氏集解錢先生纂箋並節引說。案王氏謂「存焉」當爲「焉存」,釋焉爲於是,並廣舉例證。實則此焉爲語已之詞,可以不計,門、存亦自爲韻。王氏史記「侯之門,仁義存。」爲證,史記存上並無焉字。長短經是非篇史記存下有焉字,正與莊子此文同也。

諸家引舊說,必重檢舊說所據之資料有無謬誤。如天道篇

百舍重趼而不敢息。

馬氏王念孫曰:「趼,亦作繭,見墨子賈子。」錢先生纂箋說同。案馬、錢引說,見王氏淮南脩務篇雜志說云:「趼,字亦作繭,賈子勸學篇云:『南榮跦百舍重繭而不敢久息。』是也。宋策:『墨子百舍重繭』,云:『重繭,累胝也。』」所稱墨子,當作宋策,蓋涉王氏所引宋策中之墨子而誤。

諸家引舊說,往往囿於儒家之見,須重加審定。如在宥篇

應於禮而不諱。

郭氏集釋俞樾曰:「諱讀爲違,違、諱並從韋聲,故廣釋詁曰:『諱,避也。』韋昭周語晉語並曰:『違,避也。』是二字聲近義通。『應於禮而不諱』,即不違也。曰『自然應禮,非由忌諱。』則失之迂曲矣。」王氏集解馬氏錢先生纂箋皆節引俞說。案俞氏讀諱爲違,然「應於禮而不違」,乃世俗囿於儒家所爲之禮也,此非其義。諱,仍當從釋爲「忌諱」字,(。)蓋世俗之禮多諱,「應於禮而不諱」,是超乎俗禮也。漁父篇:「處喪以哀,無問其禮矣。禮者,世俗之所爲也。」

諸家引舊說之較難者,有時須作進一步之論斷,如大宗師篇

與乎其觚而不堅也。

:「觚,獨也。堅,固也。」釋文:「觚音孤。王云:『觚,特立不羣也。』崔云:『觚,棱也。』」郭氏集釋俞樾曰:「曰:『常遊於獨,而非固守。』是讀觚爲孤,然與『不堅』之義殊不相應,釋文引崔云『觚,棱也。』亦與『不堅』之義不應。殆皆非也。養生主篇:『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釋文引崔云『槃結骨。』疑此觚字即彼軱字,骨之槃結,是至堅者也。『軱而不堅』,是謂眞人。崔不知觚、軱之同字,故前後異訓耳。」郭氏又引李楨曰:「『與乎其觚』,與『張乎其虛』對文,觚字太不倫。據注、疏訓獨,釋文引王云『觚,特立不倚也。』並是孤字之義,知所據本必皆作孤,觚是叚借。爾雅釋地:『觚竹、北戶。』釋文云:『本又作孤。』此觚、孤互通之證。孤特者率方而有棱,故其字亦可借觚爲之。『與乎』二字,與下『與乎止我德也』複,疑此誤。注云『常遊於獨』,就遊字義求之,或原是𧾚字,抑或是㦛字,說文:『𧾚,安行也。㦛,趣步㦛㦛也。』並與遊義合。」馬氏姚鼐曰:「當作『堅而不觚』,以韻求之亦是。」錢纂箋劉師培曰:「堅本作固,隋諱堅改固,唐人復固爲堅,其有故文作固者,亦或例易爲堅。」案「與乎」雖與下文「與乎止我德也」複,而取義略別,此與即㦛之借字,𧾚字義亦相符。不必如李楨說以此與爲誤。說文:「㦛,趣步㦛㦛也。」段注:「漢書〔敍傳下〕『長倩懙懙。』蘇林曰:『懙懙,行步安舒也。』論語『與與如也。』馬注曰:『與與,威儀中適之皃。』『與與』即『㦛㦛』之叚借。」與此同例。「觚而不堅」,當作「堅而不觚」,如姚說。劉氏「堅本作固」之說,頗迂曲。釋觚爲獨,王釋爲「特立不羣」,(李楨誤引羣爲倚。)蓋皆以觚爲孤,釋文「觚音孤」,是也。李楨既謂「觚是叚借」,又何必言「注、疏及王所據本必皆作孤」邪!崔釋觚爲棱,則觚借爲柧,說文:「柧,棱也。」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云:「觚,叚借爲柧,漢書酷吏傳序〕注:『觚,方也。』莊子大宗師『其觚而不堅也』,崔云:『棱也。』又爲孤,爾雅釋地:『觚竹。』莊子大宗師:『觚,特立不羣也。』」朱說是也。「堅而不觚」,謂堅固而無方棱也。孤特者率方而有棱,李說是。則觚借爲孤,與崔釋觚爲棱,義亦相近。至於俞氏所引養生主篇之「大軱」,崔釋軱爲「盤結骨」,亦是孤之借字,彼文有說,茲不贅。

諸家引舊說之淺近者,有時亦須作進一步之解釋。即如大宗師篇

肩吾得之,以處大山。

釋文:「肩吾,司馬云:『山神,不死,至孔子時。』」錢纂箋引王闓運曰:「肩吾與孫叔敖同時。」案山海經西山經:「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是實唯帝之下都,神陸吾居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即肩吾也。莊周曰:肩吾得之,以處大山也。」逍遙遊篇:「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釋文:「肩吾,司馬云:神名。」與此文注「山神」合。又:「接輿,與孔子同時。」肩吾與接輿同時,(應帝王篇:「肩吾見狂接輿」,亦可證。)自與孔子亦同時如司馬說矣。田子方篇:「肩吾問於孫叔敖」,故王氏又謂「肩吾與孫叔敖同時」也。唯據山海經所述之神狀,恐非與孫叔敖或孔子同時之肩吾也。

少時撰寫莊子校釋,收輯莊子資料甚多,因學力有限,未能盡量運用。校勘古書,最重證據,證據由資料得來,新資料尤爲可貴。如近年湖南馬王堆三號墓出土之帛書甲、乙本老子,及乙本卷前古佚書經法十大經道原四篇,頗多與莊子相關之重要問題,如胠篋篇

當是時也,民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此本老子文,(見八十章。)「樂其俗,安其居」,二句,今本老子倒置。史記貨殖列傳作「安其俗,樂其業」,既改字,句亦倒置。帛書甲、乙本老子並作「樂其俗,安其居。」與莊子同,然則莊子此文獨存老子之舊,最爲可貴。嚴可均校本老子,「安其居」句在「樂其俗」句下,蓋據莊子此文乙正,與甲、乙本老子暗合矣。

又如庚桑楚篇

老子曰:衛生之經,能抱一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諸人而求諸己乎?

案古佚帛書十大經云:「能一乎?能止乎?能毋有己,能自擇而尊理乎?」(擇借爲釋,「能自釋」,承上句而言。)與莊子此文相似。唯十大經言「能毋有己」,與此言「求諸己」之義迥別。管子心術下篇:「能止乎?能已乎?能毋問於人而自得之於己乎?」則與此文之義合。莊子修養之最高境界爲無己、忘己,即「毋有己」也。「求諸己」,則尚未至矣。莊子內篇所涉及之老子,往往將老子莊子化,而雜篇所涉及之老子,大都接近老子原意。如此文所引老子語,即其例。而十大經所云,一語之差,反與莊子本旨轉合,此大可注意者也。

凡所收輯之新舊資料,皆盡量引證,以期校勘、詮釋之更充實。討治古書,欲貫通義理,必先充實字句之校勘、詮釋,方不落於浮汎。然充實校勘、詮釋亦大不易,有時一字一詞,考慮終日,未能下筆。蓋治學愈久,所疑愈多,愈知其難。劉彥和所謂「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文心雕龍明詩篇。)實則易者固至,其難者亦愈至也。數十年來,因寫作過勞,致患胃疾,曾因胃疾三度昏厥,幾不能起。猶憶一九八三年三月初,校詮莊子養生主篇,胃疾復發,三月十日(癸亥元月二十六日)午前十至十二時,在臺灣大學中文研究所講授斠讎學,已感難支,知大病將臨,午後返回南港舊莊中央研究院,勉強將養生主篇庖丁解牛章校詮完畢,蓋如不幸而不起,亦可告一段落也。延至午夜,遂昏厥於蔡元培館,良久乃甦。延至次晨,張以仁、周富美伉儷扶驅車入臺大醫院急診,臺大諸生,日夜看護,心神稍定。三月廿四日(癸亥二月初十日)於病榻曾占絕句云:

積勞舊疾復纏身,寂寞乾坤一戮民!幸異天刑猶可解,暫拋書史度閒春。(附錄五《讀莊餘韵》有注。)

實則胃疾稍愈,返回研究院,復伏案撰述,未肯休息。校釋莊子,在(西)〔四〕川南溪之李莊,晚歲校詮莊子,在臺北南港之舊莊,並與「莊」有關,(兩「南」字與南華經之「南」,似亦相應。)然則一生好讀莊子,亦所謂宿緣邪!撰寫校詮,歷時四載,雖不甚滿意,然已了一大願矣,莊子一生,從不自是,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上與造物者遊,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爲友。(天下篇。)其學無所不闚,(史記莊子傳。)大不可極,深不可測,(淮南子原道篇。)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天下篇。)稟性魯愚,研讀古籍,必自字句之校勘、詮釋始,未敢輕言微言大義。夫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秋水篇。)視小者弊在破碎,破碎故不能盡大;視大者弊在疏略,疏略故不能明細。何況小亦未必能盡,大亦未必能明邪!治學欲小大兼顧,弘纖並照,誠大難也!校詮之作,雖已盡其心力,多所發正,然皆糟粕之見,如已陳之芻狗,(天運篇。)譬一蚉一虻之勞,(天下篇。)於大道恐秋豪之端,萬分未得其一也!(知北遊篇。)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乙丑十月十一日)初稿。

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二日(丙寅五月十六日)清稿。



校勘記

 東里山人按:「集解」原誤作「集釋」,今正之。本書多有此誤者,此後徑改不出校。

 陳林羣校:「西」,當作「四」。東里山人按:南溪屬宜賓,位川南,故西字必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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