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校詮·附錄
莊子一書之義蘊,循環無端,著而不著,最難了解;然亦不難了解。性情與莊子近,則展卷一讀,如獲我心;性情與莊子不近,雖誦之終生,亦扞格不入。世說新語文學篇:
庾子嵩讀莊子,開卷一尺許便放去,曰:了不異人意。
蓋子嵩之意與莊子之意暗合,固不必多讀莊子,自然了解莊子。同書賞譽篇:
人問王夷甫:『山巨源義理何如?是誰輩?』王曰:『此人初不肯以談自居。然不讀老、莊,時聞其詠,往往與其旨合。』
蓋巨源之談詠與老、莊之旨合,故不讀老、莊,亦自然了解老、莊。然老、莊義旨深遠,同而不同,非性情近,固不易了解者也。晉郭象本向秀說,參以己見,而注莊子。其了解莊子之深,誠足成一家言,然非即符合莊子之本旨。自晉以降,至於晚近,中外學人,注解論說莊子者甚衆。能會莊子之旨者,誠不易得。岷年十三四時,隨先君耀卿公寓居成都,日承庭訓,廣讀經傳子史。於諸子中,最好莊子。生性魯鈍,久不開悟,一讀莊子,胸襟豁然,朗徹通明,喜不自勝!自是之後,博學泛覽,日求進益,皆以莊子之旨爲依歸,所謂不期其然而然者矣。一九四二年多,會撰莊子通論一篇,約二萬言。以一遊字,貫通莊子全書之旨。一時賢達,頗有愛好此論者。然立論雖尙圓通。殊欠篤實耳。一九四四年秋,完成莊子校釋五卷,及附錄一卷。是書一出,參考引用者,至今不衰。唯內容偏重校勘、訓詁,(立說頗有未安者)。於義理極少發明。亦所謂糟粕之學而已。一九四九年春,應傅故孟眞師之命,教學於國立臺灣大學中文系。首次開講莊子,以校勘、訓詁爲基礎,以義理爲終極。每隔二年或三年重講一次。諸生濟濟一堂,坐無虛席。外來旁聽立而筆記者,老少齊集。二十餘年來,據岷於教室中闡述莊子之義蘊,發表專書或單篇文論者多矣!友朋常勸我曰:『何不自己寫?』岷已有莊子新斠注稿本,未暇淸理。茲先寫莊學管闚一篇,自己寫自己之意見,當較親切。然莊子之學,大不可極,深不可測,欵啓寡聞如岷者,誠未足闚其涯涘,聊書區區所見而已。
史記莊子列傳:
莊子者,蒙人也。名周。
裴駰集解:『地理志,蒙縣屬梁國』。
司馬貞索隱:『地理志,蒙縣屬梁國。劉向別錄云:宋之蒙人也』。
1.名字
莊子名周,見莊子齊物論、山木、外物、天下諸篇。釋文敍錄自注引太史公云:『字子休』。莊子傳『名周』下,蓋本有『字子休』三字,而今本脫之。成玄英莊子疏序亦云『字子休』。史記越世家索隱,稱莊周爲子休,稱其字也。
2.居邑
日本高山寺舊鈔卷子本莊子天下篇末郭象後語引莊子傳『蒙人也,』作『守蒙縣人也。』守乃宋之誤。(狩野直喜校勘記引武內義雄莊子考云:守當作宋)。是史公本以莊子爲宋之蒙人。高誘呂氏春秋必己篇注及淮南子脩務篇注、皇甫謐高士傅中、北堂書鈔九七引〔北齊〕劉晝(原誤畫)莊周傳,皆稱莊子爲宋之蒙人。莊子列寇禦篇:『宋人有曹商者,爲宋王使秦。……反於宋,見莊子』。是莊子爲宋人,莊子本書已可證之。韓非子難三篇云:『宋人語曰:一雀過羿,羿必得之,則羿誣矣。以天下爲之羅,則雀不失矣』。所引乃莊子庚桑楚篇文,而稱爲『宋人語』,宋人卽指莊子矣。張衡髑髏賦云:『吾宋人也,姓莊名周』。亦以莊子爲宋人。孔穎達詩商頌譜疏:『地理志云:宋地今之梁國』。蒙本宋地,屬漢之梁國,故史記集解、索隱並引漢書地理志云:『蒙縣屬梁國』。閻若璩四書釋地又續云:『莊周史稱爲「蒙人」。劉向別錄云:「宋之蒙人也」。今〔河南〕歸德府商邱縣南二十里有蒙城,卽周之本邑』。蓋是。
1.貧居
莊子山木篇: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繫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
外物篇: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
又列禦寇篇:
宋人有曹商者,爲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王說之,益車百乘。反於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阨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
所云『處窮閭阨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蓋譏莊子也。
槁項黃馘,衣弊履穿,甚至貸粟,大賢貧困,一至於此!然莊子固安於貧困者也。
2.仕宦
史記本傳:
周嘗爲蒙漆園吏。
張守節正義:『括地志云:「漆園故城,在曹州寃句縣北十七里」。此云周爲漆園吏,卽此。按其城古屬蒙縣』。
瀧川資言考證云:『中井積德曰:「蒙有漆園,周爲之吏,督漆事也」。愚按,漆園非地名,中說可從』。
案漆園,莊周時或非地名。因周會於此爲吏,後人遂以爲地名耳。
本傳又云:
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爲相。莊周……無爲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
莊子辭楚威王相事,參看莊子秋水篇、列禦寇篇、高士傳。又見藝文類聚八三、御覽四七四引韓詩外傳,唯楚威王作楚襄王。
莊子生當亂世,雖有道德而不能行(本莊子山木篇),知其不可爲而不爲,故不屑屈己以爲相。其甘園吏之小職者,蓋聊以濟一時之飢寒耳。天下無道,聖人生焉。(莊子人閒世篇)。此之謂矣。
莊子至樂篇:
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莊子有妻,先莊子死。『長子老身』,謂養子而至衰老也。則莊子亦有子矣。莊子之妻與子,蓋皆平平無可述者,故不復見於其他記載。
1.師老聃
史記本傳:
其學無所不闚。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
莊子之學,廣博無垠。然其要本,仍歸老子。藝文類聚三六引嵇康高士傳:『莊周少學老子』。是也。成玄英莊子疏序,稱莊周『師長桑公子受』。而於山木篇疏復云:『莊周師老聃』。謂師長桑公,乃傳說之妄;謂師老聃,則莊子中信而可徵,莊子於老子最爲尊崇。(於孔子則揚抑互見)。然所謂師,乃及門而從之學者,莊子之生,距老子之卒,大約一百年。岷以爲謂莊子師老聃,不如謂莊子宗老聃。宗則不必同時。否則當云『遠師老聃』,則不爲時所限矣。莊子雖遠師老聃,然其基本觀念實不盡同,老子云:『道之爲物,唯恍唯惚』。旣言『恍惚』,則未全脫迹象。而莊子齊物論篇云:『若有眞宰,而特不得其朕』。是超絕迹象矣。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莊子知北遊篇則云:『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老、莊立論重點亦不同,老子偏重人事,莊子偏重天道;老子偏重外王,莊子偏重內聖;又老子重生,故言『長生久視之道』。莊子則外生死。(在宥篇言長生,讓王篇言重生,皆非莊子本旨,學莊之徒之言也。)亦較老子超脫。唯莊書中於老子最爲尊崇,莊子固是宗老者。特莊子之學不爲老子所限耳。(參看拙著史記莊子傳斠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四十四本,臺北臺灣,一九七二。)
2.友惠施
莊書中惠施與莊子時有辯論,如逍遙遊篇辯論大瓠、大樗之無用、有用;德充符篇辯論有情、無情;秋水篇辯論知不知魚樂;至樂篇辯論妻死通命之理;徐无鬼篇辯論天下皆羿、皆堯之是非;外物篇辯論莊子之言之無用、有用;寓言篇辯論孔子是否勤志服知。則莊子與惠施固甚友好。惠施先莊子卒,徐无鬼篇:『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爲質矣!吾无與言之矣!』緬懷故舊,不勝感慨。正見莊、惠友誼之深。然莊子深知惠施,惠施實不足以知莊子也。齊物論篇莊子謂『惠子之據梧也,……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德充符篇謂惠施『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是莊子深知惠施乃囿於堅白之辯者也。秋水篇:『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夫以莊子之高澹,視王侯如土苴,惠施乃恐其奪己相,其不了解莊子如此,誠愧爲莊子之友矣!
莊書所載與莊子交往談論者,尚有商太宰蕩(天運篇)、東郭子(知北遊篇)、及曹商(列禦寇篇)。成玄英疏謂『東郭子,無擇之師東郭順子』。唯東郭順子盛德深玄,(詳田子方篇。)非東郭子尚未明道者可比。東郭順子乃莊子假託人名,東郭子亦假託人名耳。又山木篇:『莊子行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 取也。……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亨之』。(亨,今本誤烹。亨讀爲享,與饗通,王念孫雜志餘編有說。)莊子之友極少,此故人對莊子如此友善,惜其姓名不傳也!
3.弟子藺且
莊書中載莊子與弟子對話,山木篇兩見,列禦寇篇一見。徐无鬼篇『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從者蓋亦指弟子。唯弟子之姓名,僅藺且一人留傳至今。山木篇:『莊周遊於雕陵之樊,……反入,三月不庭。藺且從而間之:夫子何爲頃間甚不庭乎?』成玄英疏:『姓藺名且,莊子弟子』。其他弟子姓名皆失載,可惜也!
史記本傳:
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
史公稱莊子『著書十餘萬言』,今傳莊子三十三篇,所存不足七萬字;又謂『大抵率寓言』,今傳莊子內容尚相近。莊子有寓言篇,首述其書之內容云:『寓言十九』。(天下篇亦云:以寓言爲廣。)正所謂『大抵率寓言也』。莊子原爲若干篇,不得而知。漢志及呂氏春秋必己篇高誘注,並稱莊子五十二篇。唐陸德明釋文敍錄稱晉司馬彪、孟氏注莊子,亦五十二篇。並云:『漢志五十二篇,卽司馬彪、孟氏所注』。恐未必然。劉晝莊周傳稱莊周『著内外五十二篇』。承漢人說,或據司馬、孟氏注本爲說,亦無可徵。今傳莊子三十三篇,乃郭象删定之本。淮南子脩務篇高誘注,稱『莊子作書三十三篇』。(清莊逵吉本作『廿二篇』,廿乃丗之誤)。蓋本作『五十二篇』,與呂氏春秋高注同。後人據郭本篇數妄改爲『三十三篇』耳。史公所稱漁父、盜跖,並在今本雜篇;所稱胠篋,在今本外篇。所稱畏累虛,乃山名。(索隱:『按莊子,畏累虛,篇名也。卽老子弟子畏累』。文有誤。參看史記莊子傳斠證)。亢桑子,乃老聃弟子。雜篇庚桑楚云:『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亢與庚,累與壘,並古字通用)。是其驗矣。莊子逸篇今可考者,有閼奕、意修、危言、游鳧、子胥(見日本高山寺舊鈔卷子本莊子天下篇末郭象後語,釋文敍錄曾引之)、馬捶(見南史文學傳)。六篇中閼奕、游鳧二篇之文,尚有存於今者。聞近人馬敍倫輯存莊子逸文一百二十八條,附氏所著莊子義證後。岷曾於古注、類書及其他古籍中輯存莊子逸文約一百六十條,(詳莊子校釋附錄一及莊子校釋後記。尚有未錄入者數條。)時人論及莊子逸文,多謂岷承馬氏之作,復有增益。實則岷至今尚未見及馬氏之作,僅知有其書而已。
史記本傳稱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又云『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爲相』。(已詳前)。正義:『威王當周顯王三十年』。案史記六國年表,楚威王元年,當周顯王三十年(前三三九)。卽魏惠王三十二年,齊宣王四年。藝文類聚八三引韓詩外傳:『楚襄王遣使者持金千斤,白璧百雙,聘莊子,欲以爲相。莊子辭而不許』。與史記稱楚威王聘莊子爲相異。(高士傳中亦作楚威王)。據六國年表,楚襄王元年,當周赧王十七年(前二九八)。卽魏襄王二十一年,齊湣王二十六年,莊子此時尚健在。朱子語類一二五:『問:「孟子與莊子同時否?」曰:「莊子後得幾年,然亦不爭多」』。孟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人所習知。朱子謂莊子後孟子幾年,蓋是。然孟子、莊子之生卒年,考究者雖多,皆難確定。如舊說,孟子大約生於周烈王四年己酉,卒於周赧王二十六年壬申(前三七二至前二八九),年八十四。莊子晚生幾年,壽或略短於孟子。大約生於周顯王元年癸丑,卒於周赧王二十七年癸酉(前三六八至前二八八),年八十一。此可備一說,而未可必者也。
孟子盡心篇云:『楊子取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揚雄法言五百篇:『莊、楊蕩而不法』。始以莊子、楊朱並稱。至朱熹,遂以莊子之學爲楊朱之學。朱子語類一二五:『問:「莊子、孟子同時,何不一相遇?又不聞相道及,如何?」曰:「莊子當時,也無人宗之,他只在僻處自說。然亦只是楊朱之學。但楊氏說得大了,故孟子排之」』。所謂『楊朱之學』,卽是『爲我之學』。錢穆先生莊子纂箋序云:『莊氏要爲爲我之學』。其說蓋卽本於朱子。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云:『莊子之學爲楊朱之學之更進步者』。(第十章『莊子及道家中之莊學』。)亦本朱說而引申之。其了解莊子,仍未超出楊朱之外。岷謂楊朱取爲我,莊子重忘我,其學迥異。常人迷我(不知我爲何),智者爲我,大智忘我。楊朱,智者也。楊朱之學是爲我之學。莊子,大智人也。莊子之學乃忘我之學。不容相混者也!莊子逍遙遊篇:『至人無己』。齊物論篇:『子綦曰: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在宥篇:『大同而無己』。天地篇:『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爲忘己』。秋水篇:『大人無己』。所謂『無己』、『喪我』、『忘己』,皆猶『忘我』也。人閒世篇孔子與顏回論『心齋』之修養工夫,『仲尼曰:「唯道集虛。虚者,心齋也」。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虚乎」?』『自回』猶『有回』,『未始有回』猶『忘回』,亦即『忘我』。顏回以爲未從事於『心齋』之時,不能忘回,故曰『實有回』。既從事『心齋』之後,達至『忘我』之境,故曰『未始有回』。『心齋』之工夫,亦卽是『坐忘』之工夫。大宗師篇孔子與顏回論『坐忘』之義,『顏回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坐忘』之義,卽是『忘我』之義。『忘我』者無往而非我,故齊物論篇云:『萬物與我爲一』。所謂『同於大通』也。『爲我』者師心自用;亦且私心自利。『爲我』之學,決非『忘我』之學,楊朱之學,決非莊子之學也。然而晚近學人,更頗有倡莊周卽楊朱之說者,愈不足辯矣!
王充論衡自然篇云:『道家論自然。』莊子全書,凡論養生、處世、齊物、全德、內聖、外王之義,(莊書內容,可分此六大系統,詳後。)咸歸之自然。自然失度,則流於放任。莊子之言說高而不亢,其爲人清而容物。決非放任也。凡莊書記載莊子,如有過激之辭,或過激之行,皆學莊之徒所附益,未足據以論莊子也。莊子天下篇稱莊周『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成玄英疏:『恣縱,猶放任也。觭,不偶也。莊子……能致虛遠深弘之說,無涯無緒之談,隨時放任而不偏黨,和氣混俗,未嘗觭介也』。放任而不偏黨,不見觭介,則是歸於自然矣。史記莊子傳稱莊子『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洸洋自恣』,則是放任。此史公了解莊子未到處。然史公於老莊申韓傳(原名老子韓非列傳)贊文中復云:『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之自然』。放論則易失自然。謂莊子放論而歸之自然,則又與莊子天下篇所稱莊子者相符矣。史公所了解之莊子,畢竟尚在籓籬之內也。及至揚雄,謂『莊、楊蕩而不法』。(已見前)。以莊子、楊朱並稱,殊覺不倫。『蕩而不法』,猶言『放而不正』。(論語憲問篇:『齊桓公正而不譎』,漢書鄒陽傳正作法,卽法、正同義之證。)謂楊朱放而不正則可;謂莊子放而不正則不可。蓋莊子固常重正已之修養矣。德充符篇:『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衆生』。(今本有脫文,據宋張君房本補。)應帝王篇:『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正而後行』,謂正己而後行化也。)繕性篇:『古之存身者,……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爲哉?……故曰:正己而已矣』。(『危然』猶『正然』,廣雅釋詁:危,正也。)山木篇:『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正而待之』,猶言『正己而應化』。)田子方篇:『物無道,正容以悟之』。皆其驗也。則莊子固非放而不正者矣。正己之修養,尤重戒慎,人閒世篇:『戒之慎之,正女身哉』!是也。本篇又云:『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愼與』!養生主篇述庖丁之解牛曰:『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爲,怵然爲戒』。秋水篇:『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山木篇:『舜之將死,真冷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緣,情莫若率』。(『真冷』乃『𠧟令』之誤,𠧟,籀文乃字,王念孫雜志餘編有說。)漁父篇載漁父語孔子曰:『謹脩而身,慎守其眞』。唯戒愼(或謹愼)乃能葆其正,葆其正則不失其自然。莊子屢申戒慎之義,戒慎之與放任相去遠矣。此讀莊子最當留意者也。意林五引(晉楊泉)物理論云:『見虎一毛,不知其斑。道家笑儒家之拘;儒家嗤道家之放,皆不見其本也。』可謂知本之論。章學誠文史通義質性篇云:『莊周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進取之狂也』。此斥莊子之狂放也。夫『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莊子天下篇。)通乎神明,與物無忤,此最高之修養,尚是狂邪?真不知莊子者也。近人以放任論莊子者多矣,岷所不取。
莊子山木篇,載莊子衣弊履穿見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已詳前。)莊子曰:『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无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莊子處於『昏上亂相』之時代,雖欲有爲,而無可爲。故終身不仕,以快其志。(本莊子傳。)後世論莊子者,遂往往以爲避世之人矣。然莊子天下篇稱莊子『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則莊子固非避世者矣。天下篇又稱莊子『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无終始者爲友』。猶言『上與道遊,而下與得道者爲友』。則莊子雖非避世者,固是超世之人矣。莊子達生篇:『夫欲免爲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棄世』,謂棄世事。 (下文『事奚足棄?棄事則形不勞。』卽承此而言,可證。)棄世事者,意在處事而不爲事所困,非棄人世之事而不爲也。棄人世之事而不爲,則是避世矣。何以明之?本篇下文『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爲之業。是謂爲而不恃,長而不宰』。首二句(又見大宗師篇)頗似謂避世而無所事事之人,然與下文之義不符。二句蓋謂入世而不爲世所累,處事而不爲事所困,此正『爲而不恃,長而不宰』(二語本老子)之義也。莊子之言行,如輪轉地,著而不著。其處世態度,不能謂之避世,亦不能僅謂之入世,蓋入世而超世者也。莊子刻意篇(賈誼鵬鳥賦、及淮南子原道、俶眞、精神、道應諸篇,多用其文),蓋莊子門人最了解莊子者所爲。其首段云:『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爲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爲脩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敎誨之人,遊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爲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彊國之人,致功並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無爲而已矣。(奚侗補註:『「無爲」當作「爲無」,說文:「無,亡也。亡,逃也。」「爲無」猶言「爲逃」。謂逃世也。』)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閒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爲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脩,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閒,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忘,一作亡,古字通用,亡與無同。)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衆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所謂『非世之人』、『教誨之人』、『尊主彊國之人』、『避世之人』、『養形之人』,各引一端,從其所好。皆一曲之士,爲玄通合變者所不取。尤以『避世之人』,旣不能玄通合變,則莊子非『避世之人』明矣。所謂『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脩,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閒,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衆美從之。』此真莊子也!尤以『無江海而閒』,正莊子入世而超世之態度矣。莊子無往而不保其閒靜,豈必避居江海哉!
論衡自然篇云:『道家論自然,不知引事物以驗其言行。故自然之說,未見信也』。據此,則莊子之論自然,似爲空談。仲任一生,最疾虛妄,(論衡佚文篇。)重實驗,其論道家如此,蓋亦有因。郭象莊子序云:『言非物事,則雖高不行。……然莊生雖未體之,言則至矣』。似亦謂莊子未引事物以體驗其言。子玄注莊,妙得玄致。然其人行薄,(晉書郭象傳。)固未能引事物以驗其言者。其論莊子如此,殊不自量。岷謂莊子陳義甚高,皆由體驗而來,與空談者迥異!人閒世篇顏回與孔子論『心齋』以得『坐忘』之理,(已詳前。)孔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章太炎解故云:毒借爲竇。)蓋顏回之言,已盡得『心齋』之妙。然『心齋』乃實際體驗工夫,非止於言談,故孔子告以能入遊於『心齋』樊籬之内,非僅觸及『心齋』之名而已。能入則與『心齋』之妙相應,不能入則不能與『心齋』之妙相應。『心齋』之妙,通達無礙。由純一之心以契會不得不然之理。此漸漬日進之工,非玄虛不實之談。尤可注意者,山木篇:『莊周遊乎雕陵之樊,覩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感周之願,而集於栗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覩」。蹇裳躩步,執彈而留之。覩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蜋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訊之,(訊,一本作誶,非。)莊周反入,三日不庭』。(日,一本作月,非。庭借爲逞,方言:『逞,快也』。王氏雜志餘編有說。)莊子由於親身體驗,悟出物物相累,利害相招之理。不爲利害所困,唯有跳出利害。莊子能破除是非、得失、悲歡、窮達,乃至生死種種觀念之束縛,蓋皆由體驗而來。齊物論篇末:『昔者莊周夢爲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喩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夢爲胡蝶,忘其爲莊周。周與胡蝶,各適於自然之分。在覺適於覺,在夢適於夢,則無所謂覺夢。莊子由此體悟出『物化』之理,卽生死變化之理。在生適於生,在死適於死,則無所謂生死。覺夢猶生死,破覺夢猶外生死。莊子齊物、養生之最高境界並爲外生死,此由體驗而得,非空談也!齊物論篇又云:『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爲有。無有爲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莊子最忌以無有爲有,則莊子豈空談者哉!莊子之學,『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天下篇。『其來不蛻,」猶知北遊篇云「其來無迹」。蛻者蟲皮,皮即形迹也。)最難了解。因不了解而斥其爲空談者,近人尤甚。岷亦未闚莊學之樊籬,但稍知從實處著手耳。
莊子原爲若干篇,不可知。後漢班固、高誘所見莊子爲五十二篇。晉司馬彪、孟氏注本亦五十二篇,恐非漢時五十二篇之舊。(已詳前。)司馬彪注本內篇七,外篇二十八,雜篇十四,解說三。又崔譔注二十七篇,內篇七,外篇二十,無雜篇。向秀注二十六篇,一作二十七篇;一作二十八篇,亦無雜篇。李頤集解三十篇,一作三十五篇。郭象注三十三篇,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並詳釋文敍錄。)晉人所注莊子,已紛雜如此,則據今傳郭本以論莊子之舊,不亦難乎?郭本內、外、雜篇之區畫,蓋由私意所定,試證之如次。
1.外篇合入內篇:
內篇齊物論第二『夫道未始有封』下,釋文引崔譔云:『齊物七章,此連上章,而班固說在外篇』。此可注意,漢時所傳莊子已有內、外篇;而班固所見五十二篇本『夫道未始有封』章,原在外篇也。
2.外篇移爲內篇:
隋釋吉藏百論疏卷上之上云:『莊子外篇,庖丁十二年不見全牛』。今本庖丁解牛事在內篇養生主第三。
3.内篇移爲外篇:
唐釋湛然輔行記卷四十云:『莊子內篇,自然爲本。如云「雨爲雲乎?雲爲雨乎?孰降施是?」皆其自然』。今本『雨爲雲乎?雲爲雨乎?孰降施是』?在外篇天運第十四。
4.兩篇合爲一篇:
雜篇盜跖第二十九『幾不免虎口哉!』下,郭注:『此篇寄明因衆之所欲亡而亡之,雖王紂可去也;不因衆而獨用之,雖盜跖不可御也』。此篇以盜跖名篇,而述盜跖事於此已終,則此篇當止於此。郭氏於某篇之中言某章之義,決無言『此篇』者。獨於此云『此篇』,則盜跖篇本止於此甚明。下文『子張問於滿苟得曰』,至篇末,所記非盜跖之事,郭氏分爲二章,當是他篇之文,郭氏迻合於此篇者耳。又北齊書杜弼傅,稱弼注莊子惠施篇。郭本莊子無惠施篇,而雜篇天下第三十三『惠施多方』以下,專述惠子學說,舊或另爲一篇,而郭氏合入天下篇者也。
5.一篇分爲兩篇:
雜篇寓言第二十七末『陽子居南之沛』章,與雜篇列禦寇第三十二首『列禦寇之齊』章,旨意相承,(蘇軾莊子祠記,謂二章『是固一章』。宋陳碧虛南華眞經音義、羅勉道南華眞經循本,並以二章相連。)舊或在一篇。僞列子黃帝篇正以二章相連,唐盧重玄注云:『「子列子之齊」章,言列子之使人保汝;「楊朱南之沛」章,言楊朱使人無保汝也』。是也。
昔賢多疑莊子外、雜篇晚出,爲後人僞託。莊子三十三篇誠有真僞問題,然不可憑内、外、雜篇爲斷。蓋今本内、外、雜篇之區畫,乃定於郭象。則內篇未必盡可信,外、雜篇未必盡可疑。如內篇逍遙遊第一云:『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郭注:『四子者蓋寄言,以明堯之不一於堯耳』。成疏:『四子者,四德也。一本,二迹,三非本非迹,四非非本迹也』。並浮虚之說。)釋文引司馬彪、李頤注云:『四子,王倪、齧缺、被衣、許由』。按外篇天地第十二云:『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成疏:『夫堯寄坐萬物之上,而心馳乎姑射之山,往見四子之時,即在汾陽之地』。與逍遙遊篇疏異,蓋轉從司馬、李注耳。)卽司馬、李注所本。據此,則天地篇記四子事,應在逍遙遊篇稱四子之前,不得晚於逍遙遊篇。此猶內篇應帝王第七云:『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所謂『四問』,在內篇齊物論第二。齊物論篇載齧缺四問王倪事,決不當在應帝王篇之後也。荀子正論篇云:『語曰:坎井之鼃,不可與語東海之樂』。楊倞注:『事出莊子』。案事出莊子外篇秋水第十七。荀卿去莊子未遠,則秋水雖在今本外篇,其中有莊子自記之事,當可無疑。韓非子難三篇云:『宋人語曰:一雀過羿,羿必得之,則羿誣矣。以天下爲之羅,則雀不失矣』。此引莊子雜篇庚桑楚第二十三之文也。(莊子,宋人。已詳前。)韓非去莊子亦未遠,則庚桑楚雖在今本雜篇,其中有莊子自撰之文,亦可無疑。其他類此之例尚多。故莊子外、雜篇之著成時代及真僞問題,誠有待於審愼商榷,決不可囿於郭氏之區畫,而輕於致疑也。(以上所論,大抵已見於拙著莊子校釋自序。時賢辯論莊子内、外、雜篇真僞問題,頗有引用拙說者。)
1.破除內、外、雜篇觀念
郭本莊子,乃郭象删定之莊子,欲探求莊書舊觀,首當破除今本内、外、雜篇之觀念。大抵內篇較可信,而未必盡可信。外、雜篇較可疑,而未必盡可疑。卽一篇之中,亦往往眞僞雜糅,上文所論,已可驗之。又如外篇山木第二十,『孔子圍於陳、蔡之閒』章,太公任云『予嘗言不死之道:東海有鳥焉,名曰意怠。其爲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爲前,退不敢爲後。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孔子窮於陳、蔡之閒』章,孔子云:『鳥莫知於鷾鴯,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雖落其實,棄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閒,社稷存焉爾。』此並畏首畏尾,取巧偷生之說,決非莊子處世之旨,必後人僞託者也。而『莊周遊乎雕陵之樊』章,乃莊子親身體驗物物相累,利害相招之理,(已詳前。)爲研究莊子思想最重要之依據,此必莊子所記。如爲莊子弟子所記,則不得稱莊子之名。此可注意者也。(山木篇其他各章,尚有眞僞問題,茲從略。)
2.破除文字執著
雜篇寓言第二十九云:『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和以天倪。』所謂『寓言十九,重言十七。』爲莊書之內容。『巵言日出,和以天倪。』乃莊子立言之態度。巵,正作卮。說文:『卮,圜器也。』又云:『圜,天體也。』朱駿聲通訓定聲云:『渾圓爲圜,平圓爲圓。』『巵言』卽渾圓之言,不可端倪之言,(舊注『巵言』,義皆未安。)所謂『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亦寓言篇)是也。亦卽『無謂有謂,有謂無謂』。(齊物論篇)是也。蓋不言不足以明道,言則離道,故曰:『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外物篇。)莊子從不自是其言;雖有言而不自以爲有言,如齊物論篇云:『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爲類,則與彼無以異矣。……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爲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爲夭』。所謂『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爲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爲夭』。乃破除世人所拘泥之大小壽夭觀念而言。若必執著於秋豪大,大山小;殤子壽,彭祖夭。則又非莊子齊物之旨矣。
3.參證逸文
日本高山寺舊鈔卷子本莊子天下篇末郭象後語云:『莊子閎才命世,誠多英文偉詞,正言若反。故一曲之士,不能暢其弘旨,而妄竄奇說。若閼奕、意脩之首,危言、遊鳧、子胥之篇,凡諸巧雜,若此之類,十分有三。或牽之令近;或迂之令誕;或似山海經;或似占夢書;或出淮南;或辯形名。而參之高韻,龍蛇並御。且辝氣鄙背,竟無深澳,而徒難知,以困後蒙。令沉滯失乎流,豈所求莊子之意哉!故皆略而不存』。(又略見釋文敍錄。原文有脫誤,茲已補訂。)此郭氏自述删定莊子爲三十三篇之由。據岷所輯存之佚文約一百六十條驗之,其中誠多巧雜鄙背之辭。然亦不乏義旨弘深之文,足與郭本三十三篇並存者。如『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列子天瑞張湛注引。)『夫無形故無不形,無物故無不物。不物者能物物,不形者能形形。故形形物物者,非形物者也。夫非形非物者,求之於形物,不亦惑乎?』(輔行記四十引。)『徧謂周曰:吾知道近乎無内,遠乎無外。』(文選張景陽七命注引。)此並喻道最佳之文也。『生,寄也。死,歸也』。(呂氏春秋節喪篇高誘注引。)『生乃徭役,死乃休息也』。(淮南子俶眞篇高誘注、列子天瑞篇張注、文選班固幽通賦注引。乃一作爲,義同。)『假令十寸之杖,五寸屬晝,五寸屬夜。晝主陽,夜主陰。陽主生,陰主死,之晝復夜,生復死,雖一尺之杖,陰陽生死之理,無有窮時』。(舊鈔本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此並論生死之理最佳之文也。『人長七尺,不以爲大。螻蟻七寸,而得大名』。(輔行記十一引。)『以足言之,則殤子爲壽。不足論之,則彭祖爲夭』。(舊鈔本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注引。)『聲氏之牛,夜亡而過夔,止而問焉,曰:「我尚有四足,動而不善。子一足而超踊,何以然」?夔曰:「吾以一足王於子矣」。』(御覽八九九、事類賦注二二引。)此破大小、壽夭、多少之執,合乎齊物論之旨者也。類此之例,皆大有助於探討莊子要義,必須詳加參證,惜爲郭象所删略矣!
1.舊鈔卷子本:
日本高山寺藏,庚桑、外物、寓言、讓王、說劔、漁父、天下,凡七卷。偶檢唐成玄英疏本,多與舊鈔本合;兼以有成疏竄入舊鈔本之故,因疑舊鈔本卽成疏本。(詳拙著日本高山寺舊鈔卷子本莊子卽成玄英疏本試證,國立臺灣大學文史哲學報第四期,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又因舊鈔本大都與釋文所稱劉宋元嘉本合,推斷其來源卽出於元嘉本。(詳跋日本高仙寺舊鈔卷子本莊子殘卷,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二本,一九五〇年七月。)則此七卷爲現存來源最早之古本莊子矣。
2.唐寫卷子本:
日本東方文化學院藏,天運、知北遊。(二篇全,岷未見全卷。)
3.敦煌唐寫本:
巴黎國立圖書館藏,逍遙遊(殘)、大宗師(殘)、刻意、山木(殘)、田子方(存後半)、徐无鬼(殘)、外物(存後半)。
倫敦博物館藏,胠篋(殘)、天道(殘)、達生(缺兩三行)、外物(存前半)。
莫斯科亞細亞人民研究所藏,漁父(殘)。
羅振玉貞松堂藏,田子方(存前半)。
上舉諸古寫本中,巴黎與倫敦合藏之外物篇,與高山寺所藏外物篇字句最爲接近,然亦不盡同,明其來源非一。莫斯科所藏漁父殘篇,與高山寺漁父篇亦甚接近,唯亦不盡同,明其來源非一。
1.道藏本:
唐成玄英疏本、宋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白文本。
2.古逸叢書覆宋本。
3.續古逸叢書景北宋、南宋合刊本。
4.宋槧莊子義殘本。(卷二存德充符第二十五、二十六兩頁,卷三存大宗師第一頁,卷四存駢拇、馬蹄、胠篋、在宥四篇二十二頁。卷五存天地、天道、天運各篇二十六頁。凡殘存五十一頁。蘇聯博物院贈北平圖書館。)
5.南宋蜀本。(卷九讓王篇缺十四至十七凡四葉,不知何人妄鈔世德堂本補之。)
6.元纂圖互注本。
7.明世德堂本。
上列諸刻本中,道藏成玄英疏本、古逸叢書覆宋本爲一系統。道藏王元澤新傳体、續古逸叢書景北宋南宋合刊本、元纂圖互注本、明世德堂本爲一系統。宋槧莊子義殘本,岷僅知其書,未據校。此外所已涉獵之晚出刻本尚不少,茲不具列。
郭本莊子内、外、雜三十三篇之區畫分合,旣非莊書舊觀,而定於郭氏之私意。岷亦據此三十三篇立一新系統。若干年來,本此系統講說,尚便於初學。茲簡述如次:
一、敍:寓言第二十七。首章述著書之內容及態度。其餘各章皆與他篇義旨有關。
二、無待:逍遙遊第一。明無待之逍遙。唯無待乃能無往而不逍遙,無所往亦逍遙。莊子之學爲『忘我之學』。亦可謂『無待之學』。寓言篇已啓示無待之義。
三、養生:養生主第三、達生第十九、至樂第十八、刻意第十五、繕性第十六、讓王第二十八、盜跖第二十九。莊子養生之旨,在順生死之自然。其極義爲外生死。至樂篇有樂死惡生之說;讓王、盜跖二篇又特重生,皆非莊子本意。刻意篇言養神,亦涉處世之道。
四、處世:人閒世第四、山木第二十、外物第二十六。莊子處世之道,須先有『心齋』之最高修養,然後能『順人而不失己』,(外物篇。所謂『順人』,有容人、鑑人、化人三義,非隨人俯仰也。)化無用爲大用。(逍遙遊末章亦有此義。)
五、齊物:齊物論第二、秋水第十七。主旨在『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爲一』二句。蓋忘生故無時而非生,忘我故無往而非我。此『齊物』之極義也。先秦諸子之說,多涉及『齊物』問題,莊子乃集其大成,且獨超衆類者。後世學人、文士之高論妙義,受莊子齊物論之影響,至深且鉅。二十餘年來,岷卽倡此說,並詳加引證。已頗有人據岷說發表論著者矣。
六、全德:德充符第五、田子方第二十一。德充於內者,忘形之全殘。忘形然後能應化。此全德之人也。(天地篇亦述及全德之人。)
七、內聖:大宗師篇第六、知北遊第二十三、漁父第三十一。内聖之工夫,當遣去分別作用之心(所謂無心),進而合天人,外生死,而達於『坐忘』之境,乃『心齋』之最高修養,亦卽與道爲一之境也。漁父篇言貴眞尊道,亦符內聖之旨。
八、外王:應帝王第七、駢拇第八、馬蹄第九、胠篋第十、在宥第十一、天地第十二、天道第十三、天運第十四。莊子偏重內聖,而以外王爲餘事。蓋內聖之功至,物自不能離之。所謂應物而爲帝王也。駢拇、馬蹄、胠篋三篇,言治天下者,在不失民性,棄絕聖知,深受老子影響。在宥篇言治道,分無爲、有爲;兼有長生之說(受老子影響);又涉及仁、義、禮、法。雜道、儒、法諸家之思想。天地、天道、天運三篇,並言無爲之治。道家之外,更雜有儒、形名、陰陽、神仙諸家之說。
九、庚桑楚第二十三、徐无鬼第二十四、則陽第二十五。雜陳養生、處世、齊物、内聖、外王之旨。
十、說劔第三十。專記莊子對趙惠文王說劔事,頗類戰國策士之雄談(韓昌黎已有說。)
十一、列禦寇第三十二。兼述處世、養生及齊物、內聖之義。篇末記莊子死。(莊子死事,參看意林三引桓譚新論。)
十二、天下第三十三。總論道術淵源及諸子與莊子之流派異同。末附惠施。
莊子全書內容,不外養生、處世、齊物、全德、內聖、外王六大系統。(每一系統所列各篇,義旨較淳者在前,不淳者在後。)此六大系統,又可通而爲一。得其環中,以應無窮,在學者之善於體會耳。
太史公自序,載其父司馬談論六家要指,標出『道家』名稱。然未指明莊子卽『道家』。漢書藝文志始將莊子歸入『道家』。所謂家,爲一學派。旣爲學派,則有限度,有範圍。而莊子之學,『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天下篇,已詳前。)實不宜以一學派限之。莊子之學,乃超學派之學。『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莊子傳。)又不爲老子之言所限,老子爲『道家』,不得已强稱莊子爲『超道家之道家』耳。莊子言說及其爲人,『奭然四解,淪於不測。』(秋水篇。)故易誤以爲空談、放任。『終身不仕,以快吾志』。(莊子傳。)故易誤以爲爲我、避世。晉王坦之著廢莊論,云:『其言詭譎,其義恢誕。君子內應從我遊方之外,衆人因藉之以爲弊薄之資。然則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莊子之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故曰:魯酒薄而邯鄲圍,莊生作而風俗頹』。其論莊子之害至此!宋王應麟駁之云:『王坦之著廢莊論,而其論多用莊語,其可廢乎』?(困學紀聞十。)莊書之當廢與否,固不在後人用莊語之多少,而在莊書對人心之影響如何。莊子云:『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脣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聖人生而大盜起。』(胠篋篇。)蓋大盜之徒,不資聖智,固難逞其盜竊。(本成疏。)莊子之言,自有所慨而發。王坦之因襲莊語,以論莊子,固亦有感於時風之頹廢。然謂『莊生作而風俗頹』。則是顚倒之論。莊子生當戰亂之世,風俗已頹,然後莊子應運而生。其學說亦應運而生。其時百家爭鳴,各是其是。昏上亂相,各利其利。莊子獨以其閎通圓融之說,入世而超世之行,将以補偏救弊,起廢振頹,是當曰『風俗頹而莊生作』矣。聰明才智之士,往往迫於非、毁、危、敗、貧、窮,而不能自拔。凡有得於莊子者,則是非、毁譽、安危、成敗、貧富、窮達,甚至生死,皆不足以滑其和。莊子豈可廢乎?蘇子瞻比冠,讀莊子,嘆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宋史蘇軾傳。)岷幼時好讀莊子,非僅有『見是書,得吾心』之感;甚至意之所不能致者,莊子已言之。莊子之言,萬古常新。不讀莊子,是終生恨事!然古今士人讀莊子者多矣。不僅攻擊莊子者,不了解莊子;卽崇拜莊子者,所了解之深淺又如何?莊子曰:『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齊物論篇。而與如同義,是與猶同義。)莊子雖未嘗自是其言,(已詳前。)然亦未嘗冀得了解其言者於後世。莊書之義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岷之所論,管闚而已。何足以深知莊子也!
附記:時賢注釋莊子之書,已通行於學術界者,錢穆先生之莊子纂箋,最稱完善。是書采摭前修及時人之說,凡一百五十八家。(見錢書序目。)其中明引或暗用拙著莊子校釋之說甚多,取舍之間,頗見識力。唯所引衆說,爲求簡潔,僅錄結論。研習莊子,須有數年之工苦者,始能知錢書之佳勝。其次爲王孝魚校正莊子集釋。是書據淸末郭慶藩莊子集釋,補充九種資料,加以校正。(見王書點校後記。)其中亦多采用拙著莊子校釋之說。王氏兼校郭象注,似尚參考拙著郭象莊子注校記。王書徵引之博,取舍之精,遠遜於錢書。唯於各家之說,爲求詳明,皆錄全文。此頗便於初學。初學當讀王書;積學之士可讀錢書;欲求更博贍精審之注釋,則尚有待矣。
二十餘年來,岷在大學中講授莊子,常提出若干新意見。此稿大都已論及,其要點如次:
壹、莊子之生平。分『名字及里居』、『貧居及仕宦』、『妻與子』、『師友及弟子』、『著作』、『生卒年』,凡六目。
貳、莊子之學。分『非爲我』、『非放任』、『非避世』、『非空談』,凡四目。於前賢及近人評論莊子之意見,頗有所修正。
叁、論郭象本莊子及研究郭本莊子應有之態度。證明郭本莊子内、外、雜篇之區畫,乃出於私意。因此,研究郭本莊子,應破除内、外、雜篇之觀念;進而破除文字之拘執;更參證逸文,以探求莊子之舊觀及眞義。
肆、莊子古寫本及重要刻本。標舉莊子全、殘之古寫本十八篇;及重要全、殘刻本十二種。
伍、莊子三十三篇新系統。計分『養生』、『處世』、『齊物』、『全德』、『內聖』、『外王』,六大系統。此六大系統,又可通而爲一。若干年來,岷本此系統,以講授莊子,尚頗便於初學。
(一九七三年一月十六日脫稿於南洋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