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莊子校詮
    1. 附錄
      1. 三、莊學管闚
        1. 引言
        2. 壹、莊子之生平
          1. 一、名字及居邑
          2. 二、貧居及仕宦
          3. 三、妻與子
          4. 四、師友及弟子
          5. 五、著作
          6. 六、生卒年
        3. 贰、莊子之學
          1. 一、非爲我
          2. 二、非放任
          3. 三、非避世(或出世)
          4. 四、非空談
        4. 叁、論郭象本莊子及研究本莊子應有之態度
          1. 一、本莊子
          2. 二、研究本莊子應有之態度
        5. 肆、莊子古寫本及重要刻本
          1. 一、古寫本
          2. 二、重要刻本
        6. 伍、莊子三十三篇新系統
        7. 結論
        8. 提要

莊子校詮·附錄


三、莊學管闚


引言

莊子一書之義蘊,循環無端,著而不著,最難了解;然亦不難了解。性情與莊子近,則展卷一讀,如獲我心;性情與莊子不近,雖誦之終生,亦扞格不入。世說新語文學篇:

庾子嵩讀莊子,開卷一尺許便放去,曰:了不異人意。

蓋子嵩之意與莊子之意暗合,固不必多讀莊子,自然了解莊子。同書賞譽篇:

人問王夷甫:『山巨源義理何如?是誰輩?』王曰:『此人初不肯以談自居。然不讀老、莊,時聞其詠,往往與其旨合。』

蓋巨源之談詠與之旨合,故不讀,亦自然了解。然義旨深遠,同而不同,非性情近,固不易了解者也。晉郭象向秀說,參以己見,而注莊子。其了解莊子之深,誠足成一家言,然非即符合莊子之本旨。自晉以降,至於晚近,中外學人,注解論說莊子者甚衆。能會莊子之旨者,誠不易得。年十三四時,隨先君耀卿公寓居成都,日承庭訓,廣讀經傳子史。於諸子中,最好莊子。生性魯鈍,久不開悟,一讀莊子,胸襟豁然,朗徹通明,喜不自勝!自是之後,博學泛覽,日求進益,皆以莊子之旨爲依歸,所謂不期其然而然者矣。一九四二年多,會撰莊子通論一篇,約二萬言。以一遊字,貫通莊子全書之旨。一時賢達,頗有愛好此論者。然立論雖尙圓通。殊欠篤實耳。一九四四年秋,完成莊子校釋五卷,及附錄一卷。是書一出,參考引用者,至今不衰。唯內容偏重校勘、訓詁,(立說頗有未安者)。於義理極少發明。亦所謂糟粕之學而已。一九四九年春,應傅故孟眞師之命,教學於國立臺灣大學中文系。首次開講莊子,以校勘、訓詁爲基礎,以義理爲終極。每隔二年或三年重講一次。諸生濟濟一堂,坐無虛席。外來旁聽立而筆記者,老少齊集。二十餘年來,據於教室中闡述莊子之義蘊,發表專書或單篇文論者多矣!友朋常勸我曰:『何不自己寫?』已有莊子新斠注稿本,未暇淸理。茲先寫莊學管闚一篇,自己寫自己之意見,當較親切。然莊子之學,大不可極,深不可測,欵啓寡聞如者,誠未足闚其涯涘,聊書區區所見而已。

壹、莊子之生平
一、名字及居邑

史記莊子列傳

莊子者,蒙人也。名周。

裴駰集解:『地理志,蒙縣屬梁國』。

司馬貞索隱:『地理志,蒙縣屬梁國。劉向別錄云:宋之蒙人也』。

1.名字

莊子名周,見莊子齊物論、山木、外物、天下諸篇。釋文敍錄自注引太史公云:『字子休』。莊子傳『名周』下,蓋本有『字子休』三字,而今本脫之。成玄英莊子疏序亦云『字子休』。史記越世家索隱,稱莊周爲子休,稱其字也。

2.居邑

日本高山寺舊鈔卷子本莊子天下篇郭象後語引莊子傳『蒙人也,』作『守蒙縣人也。』守乃宋之誤。(狩野直喜校勘記武內義雄莊子考云:守當作宋)。是史公本以莊子爲宋之蒙人。高誘呂氏春秋必己篇注及淮南子脩務篇皇甫謐高士傅中、北堂書鈔九七引〔北齊〕劉晝(原誤畫)莊周傳,皆稱莊子爲宋之蒙人。莊子列寇禦篇:『宋人有曹商者,爲宋王使秦。……反於宋,見莊子』。是莊子爲宋人,莊子本書已可證之。韓非子難三篇云:『宋人語曰:一雀過羿,羿必得之,則羿誣矣。以天下爲之羅,則雀不失矣』。所引乃莊子庚桑楚篇文,而稱爲『宋人語』,宋人卽指莊子矣。張衡髑髏賦云:『吾宋人也,姓莊名周』。亦以莊子爲宋人。孔穎達詩商頌譜:『地理志云:宋地今之梁國』。蒙本宋地,屬漢之梁國,故史記集解、索隱並引漢書地理志云:『蒙縣屬梁國』。閻若璩四書釋地又續云:『莊周史稱爲「蒙人」。劉向別錄云:「宋之蒙人也」。今〔河南〕歸德府商邱縣南二十里有蒙城,卽周之本邑』。蓋是。

二、貧居及仕宦

1.貧居

莊子山木篇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繫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

外物篇: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

列禦寇篇

宋人有曹商者,爲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車數乘。說之,益車百乘。反於宋,見莊子,曰:夫處窮閭阨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者,商之所短也;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

所云『處窮閭阨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蓋譏莊子也。

槁項黃馘,衣弊履穿,甚至貸粟,大賢貧困,一至於此!然莊子固安於貧困者也。

2.仕宦

史記本傳:

周嘗爲蒙漆園吏。

張守節正義:『括地志云:「漆園故城,在曹州寃句縣北十七里」。此云周爲漆園吏,卽此。按其城古屬蒙縣』。

瀧川資言考證云:『中井積德曰:「蒙有漆園,周爲之吏,督漆事也」。愚按,漆園非地名,說可從』。

案漆園,莊周時或非地名。因周會於此爲吏,後人遂以爲地名耳。

本傳又云:

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爲相。莊周……無爲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

莊子辭楚威王相事,參看莊子秋水篇、列禦寇篇高士傳。又見藝文類聚八三、御覽四七四引韓詩外傳,唯楚威王作楚襄王。

莊子生當亂世,雖有道德而不能行(本莊子山木篇),知其不可爲而不爲,故不屑屈己以爲相。其甘園吏之小職者,蓋聊以濟一時之飢寒耳。天下無道,聖人生焉。(莊子人閒世篇)。此之謂矣。

三、妻與子

莊子至樂篇

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莊子有妻,先莊子死。『長子老身』,謂養子而至衰老也。則莊子亦有子矣。莊子之妻與子,蓋皆平平無可述者,故不復見於其他記載。

四、師友及弟子

1.師老聃

史記本傳:

其學無所不闚。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

莊子之學,廣博無垠。然其要本,仍歸老子。藝文類聚三六引嵇康高士傳:『莊周少學老子』。是也。成玄英莊子疏序,稱莊周『師長桑公子受』。而於山木篇疏復云:『莊周師老聃』。謂師長桑公,乃傳說之妄;謂師老聃,則莊子中信而可徵,莊子於老子最爲尊崇。(於孔子則揚抑互見)。然所謂師,乃及門而從之學者,莊子之生,距老子之卒,大約一百年。以爲謂莊子師老聃,不如謂莊子宗老聃。宗則不必同時。否則當云『遠師老聃』,則不爲時所限矣。莊子雖遠師老聃,然其基本觀念實不盡同,老子云:『道之爲物,唯恍唯惚』。旣言『恍惚』,則未全脫迹象。而莊子齊物論篇云:『若有眞宰,而特不得其朕』。是超絕迹象矣。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莊子知北遊篇則云:『有先天地生者物邪?物物者非物』。老、莊立論重點亦不同,老子偏重人事,莊子偏重天道;老子偏重外王,莊子偏重內聖;又老子重生,故言『長生久視之道』。莊子則外生死。(在宥篇言長生,讓王篇言重生,皆非莊子本旨,學之徒之言也。)亦較老子超脫。唯書中於老子最爲尊崇,莊子固是宗者。特莊子之學不爲老子所限耳。(參看拙著史記莊子傳斠證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四十四本,臺北臺灣,一九七二。)

2.友惠施

書中惠施與莊子時有辯論,如逍遙遊篇辯論大瓠、大樗之無用、有用;德充符篇辯論有情、無情;秋水篇辯論知不知魚樂;至樂篇辯論妻死通命之理;徐无鬼篇辯論天下皆羿、皆堯之是非;外物篇辯論莊子之言之無用、有用;寓言篇辯論孔子是否勤志服知。則莊子與惠施固甚友好。惠施先莊子卒,徐无鬼篇:『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爲質矣!吾无與言之矣!』緬懷故舊,不勝感慨。正見、惠友誼之深。然莊子深知惠施,惠施實不足以知莊子也。齊物論篇莊子謂『惠子之據梧也,……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德充符篇謂惠施『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是莊子深知惠施乃囿於堅白之辯者也。秋水篇:『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夫以莊子之高澹,視王侯如土苴,惠施乃恐其奪己相,其不了解莊子如此,誠愧爲莊子之友矣!

書所載與莊子交往談論者,尚有商太宰蕩(天運篇)、東郭子(知北遊篇)、及曹商(列禦寇篇)。成玄英疏謂『東郭子,無擇之師東郭順子』。唯東郭順子盛德深玄,(詳田子方篇。)非東郭子尚未明道者可比。東郭順子乃莊子假託人名,東郭子亦假託人名耳。又山木篇:『莊子行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 取也。……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亨之』。(亨,今本誤烹。亨讀爲享,與饗通,王念孫雜志餘編有說。)莊子之友極少,此故人對莊子如此友善,惜其姓名不傳也!

3.弟子藺且

書中載莊子與弟子對話,山木篇兩見,列禦寇篇一見。徐无鬼篇『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從者蓋亦指弟子。唯弟子之姓名,僅藺且一人留傳至今。山木篇:『莊周遊於雕陵之樊,……反入,三月不庭。藺且從而間之:夫子何爲頃間甚不庭乎?』成玄英:『姓藺名且,莊子弟子』。其他弟子姓名皆失載,可惜也!

五、著作

史記本傳:

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跖、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

史公稱莊子『著書十餘萬言』,今傳莊子三十三篇,所存不足七萬字;又謂『大抵率寓言』,今傳莊子內容尚相近。莊子有寓言篇,首述其書之內容云:『寓言十九』。(天下篇亦云:以寓言爲廣。)正所謂『大抵率寓言也』。莊子原爲若干篇,不得而知。漢志呂氏春秋必己篇高誘,並稱莊子五十二篇。唐陸德明釋文敍錄稱晉司馬彪孟氏莊子,亦五十二篇。並云:『漢志五十二篇,卽司馬彪孟氏所注』。恐未必然。劉晝莊周傳莊周『著内外五十二篇』。承漢人說,或據司馬、孟氏注本爲說,亦無可徵。今傳莊子三十三篇,乃郭象删定之本。淮南子脩務篇高誘,稱『莊子作書三十三篇』。(清莊逵吉本作『廿二篇』,廿乃丗之誤)。蓋本作『五十二篇』,與呂氏春秋同。後人據本篇數妄改爲『三十三篇』耳。史公所稱漁父盜跖,並在今本雜篇;所稱胠篋,在今本外篇。所稱畏累虛,乃山名。(索隱:『按莊子畏累虛,篇名也。卽老子弟子畏累』。文有誤。參看史記莊子傳斠證)。亢桑子,乃老聃弟子。雜篇庚桑楚云:『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壘之山』。(亢與庚,累與壘,並古字通用)。是其驗矣。莊子逸篇今可考者,有閼奕意修危言游鳧子胥(見日本高山寺舊鈔卷子本莊子天下篇郭象後語釋文敍錄曾引之)、馬捶(見南史文學傳)。六篇中閼奕游鳧二篇之文,尚有存於今者。聞近人馬敍倫輯存莊子逸文一百二十八條,附氏所著莊子義證後。曾於古注、類書及其他古籍中輯存莊子逸文約一百六十條,(詳莊子校釋附錄一及莊子校釋後記。尚有未錄入者數條。)時人論及莊子逸文,多謂承馬氏之作,復有增益。實則至今尚未見及馬氏之作,僅知有其書而已。

六、生卒年

史記本傳稱莊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又云『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爲相』。(已詳前)。正義:『威王當周顯王三十年』。案史記六國年表,楚威王元年,當周顯王三十年(前三三九)。卽魏惠王三十二年,齊宣王四年。藝文類聚八三引韓詩外傳:『楚襄王遣使者持金千斤,白璧百雙,聘莊子,欲以爲相。莊子辭而不許』。與史記稱楚威王聘莊子爲相異。(高士傳中亦作楚威王)。據六國年表,楚襄王元年,當周赧王十七年(前二九八)。卽魏襄王二十一年,齊湣王二十六年,莊子此時尚健在。朱子語類一二五:『問:「孟子與莊子同時否?」曰:「莊子後得幾年,然亦不爭多」』。孟子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人所習知。朱子謂莊子後孟子幾年,蓋是。然孟子、莊子之生卒年,考究者雖多,皆難確定。如舊說,孟子大約生於周烈王四年己酉,卒於周赧王二十六年壬申(前三七二至前二八九),年八十四。莊子晚生幾年,壽或略短於孟子。大約生於周顯王元年癸丑,卒於周赧王二十七年癸酉(前三六八至前二八八),年八十一。此可備一說,而未可必者也。

贰、莊子之學
一、非爲我

孟子盡心篇云:『楊子取爲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爲也』。揚雄法言五百篇:『蕩而不法』。始以莊子、楊朱並稱。至朱熹,遂以莊子之學爲楊朱之學。朱子語類一二五:『問:「莊子、孟子同時,何不一相遇?又不聞相道及,如何?」曰:「莊子當時,也無人宗之,他只在僻處自說。然亦只是楊朱之學。但楊氏說得大了,故孟子排之」』。所謂『楊朱之學』,卽是『爲我之學』。錢穆先生莊子纂箋序云:『莊氏要爲爲我之學』。其說蓋卽本於朱子。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云:『莊子之學爲楊朱之學之更進步者』。(第十章『莊子及道家中之莊學』。)亦本朱說而引申之。其了解莊子,仍未超出楊朱之外。謂楊朱取爲我,莊子重忘我,其學迥異。常人迷我(不知我爲何),智者爲我,大智忘我。楊朱,智者也。楊朱之學是爲我之學。莊子,大智人也。莊子之學乃忘我之學。不容相混者也!莊子逍遙遊篇:『至人無己』。齊物論篇:『子綦曰: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在宥篇:『大同而無己』。天地篇:『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爲忘己』。秋水篇:『大人無己』。所謂『無己』、『喪我』、『忘己』,皆猶『忘我』也。人閒世篇孔子與顏回論『心齋』之修養工夫,『仲尼曰:「唯道集虛。虚者,心齋也」。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虚乎」?』『自回』猶『有回』,『未始有回』猶『忘回』,亦即『忘我』。顏回以爲未從事於『心齋』之時,不能忘回,故曰『實有回』。既從事『心齋』之後,達至『忘我』之境,故曰『未始有回』。『心齋』之工夫,亦卽是『坐忘』之工夫。大宗師篇孔子與顏回論『坐忘』之義,『顏回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坐忘』之義,卽是『忘我』之義。『忘我』者無往而非我,故齊物論篇云:『萬物與我爲一』。所謂『同於大通』也。『爲我』者師心自用;亦且私心自利。『爲我』之學,決非『忘我』之學,楊朱之學,決非莊子之學也。然而晚近學人,更頗有倡莊周卽楊朱之說者,愈不足辯矣!

二、非放任

王充論衡自然篇云:『道家論自然。』莊子全書,凡論養生、處世、齊物、全德、內聖、外王之義,(書內容,可分此六大系統,詳後。)咸歸之自然。自然失度,則流於放任。莊子之言說高而不亢,其爲人清而容物。決非放任也。凡書記載莊子,如有過激之辭,或過激之行,皆學之徒所附益,未足據以論莊子也。莊子天下篇莊周『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成玄英:『恣縱,猶放任也。觭,不偶也。莊子……能致虛遠深弘之說,無涯無緒之談,隨時放任而不偏黨,和氣混俗,未嘗觭介也』。放任而不偏黨,不見觭介,則是歸於自然矣。史記莊子傳莊子『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洸洋自恣』,則是放任。此史公了解莊子未到處。然史公於老莊申韓傳(原名老子韓非列傳文中復云:『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之自然』。放論則易失自然。謂莊子放論而歸之自然,則又與莊子天下篇所稱莊子者相符矣。史公所了解之莊子,畢竟尚在籓籬之內也。及至揚雄,謂『、楊蕩而不法』。(已見前)。以莊子、楊朱並稱,殊覺不倫。『蕩而不法』,猶言『放而不正』。(論語憲問篇:『齊桓公正而不譎』,漢書鄒陽傳正作法,卽法、正同義之證。)謂楊朱放而不正則可;謂莊子放而不正則不可。蓋莊子固常重正已之修養矣。德充符篇:『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於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幸能正生,以正衆生』。(今本有脫文,據宋張君房本補。)應帝王篇:『夫聖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後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正而後行』,謂正己而後行化也。)繕性篇:『古之存身者,……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爲哉?……故曰:正己而已矣』。(『危然』猶『正然』,廣雅釋詁:危,正也。)山木篇:『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正而待之』,猶言『正己而應化』。)田子方篇:『物無道,正容以悟之』。皆其驗也。則莊子固非放而不正者矣。正己之修養,尤重戒慎,人閒世篇:『戒之慎之,正女身哉』!是也。本篇又云:『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愼與』!養生主篇述庖丁之解牛曰:『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爲,怵然爲戒』。秋水篇:『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山木篇:『舜之將死,真冷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緣,情莫若率』。(『真冷』乃『𠧟令』之誤,𠧟,籀文乃字,王念孫雜志餘編有說。)漁父篇載漁父語孔子曰:『謹脩而身,慎守其眞』。唯戒愼(或謹愼)乃能葆其正,葆其正則不失其自然。莊子屢申戒慎之義,戒慎之與放任相去遠矣。此讀莊子最當留意者也。意林五引(晉楊泉)物理論云:『見虎一毛,不知其斑。道家笑儒家之拘;儒家嗤道家之放,皆不見其本也。』可謂知本之論。章學誠文史通義質性篇云:『莊周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進取之狂也』。此斥莊子之狂放也。夫『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莊子天下篇。)通乎神明,與物無忤,此最高之修養,尚是狂邪?真不知莊子者也。近人以放任論莊子者多矣,所不取。

三、非避世(或出世)

莊子山木篇,載莊子衣弊履穿見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已詳前。)莊子曰:『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无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莊子處於『昏上亂相』之時代,雖欲有爲,而無可爲。故終身不仕,以快其志。(本莊子傳。)後世論莊子者,遂往往以爲避世之人矣。然莊子天下篇莊子『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則莊子固非避世者矣。天下篇又稱莊子『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无終始者爲友』。猶言『上與道遊,而下與得道者爲友』。則莊子雖非避世者,固是超世之人矣。莊子達生篇:『夫欲免爲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棄世』,謂棄世事。 (下文『事奚足棄?棄事則形不勞。』卽承此而言,可證。)棄世事者,意在處事而不爲事所困,非棄人世之事而不爲也。棄人世之事而不爲,則是避世矣。何以明之?本篇下文『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爲之業。是謂爲而不恃,長而不宰』。首二句(又見大宗師篇)頗似謂避世而無所事事之人,然與下文之義不符。二句蓋謂入世而不爲世所累,處事而不爲事所困,此正『爲而不恃,長而不宰』(二語本老子)之義也。莊子之言行,如輪轉地,著而不著。其處世態度,不能謂之避世,亦不能僅謂之入世,蓋入世而超世者也。莊子刻意篇(賈誼鵬鳥賦、及淮南子原道、俶眞、精神、道應諸篇,多用其文),蓋莊子門人最了解莊子者所爲。其首段云:『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爲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爲脩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敎誨之人,遊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爲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彊國之人,致功並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無爲而已矣。(奚侗補註:『「無爲」當作「爲無」,說文:「無,亡也。亡,逃也。」「爲無」猶言「爲逃」。謂逃世也。』)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閒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爲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脩,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閒,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忘,一作亡,古字通用,亡與無同。)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衆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所謂『非世之人』、『教誨之人』、『尊主彊國之人』、『避世之人』、『養形之人』,各引一端,從其所好。皆一曲之士,爲玄通合變者所不取。尤以『避世之人』,旣不能玄通合變,則莊子非『避世之人』明矣。所謂『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脩,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閒,不道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衆美從之。』此真莊子也!尤以『無江海而閒』,正莊子入世而超世之態度矣。莊子無往而不保其閒靜,豈必避居江海哉!

四、非空談

論衡自然篇云:『道家論自然,不知引事物以驗其言行。故自然之說,未見信也』。據此,則莊子之論自然,似爲空談。仲任一生,最疾虛妄,(論衡佚文篇。)重實驗,其論道家如此,蓋亦有因。郭象莊子序云:『言非物事,則雖高不行。……然莊生雖未體之,言則至矣』。似亦謂莊子未引事物以體驗其言。子玄注,妙得玄致。然其人行薄,(晉書郭象傳。)固未能引事物以驗其言者。其論莊子如此,殊不自量。莊子陳義甚高,皆由體驗而來,與空談者迥異!人閒世篇顏回與孔子論『心齋』以得『坐忘』之理,(已詳前。)孔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章太炎解故云:毒借爲竇。)蓋顏回之言,已盡得『心齋』之妙。然『心齋』乃實際體驗工夫,非止於言談,故孔子告以能入遊於『心齋』樊籬之内,非僅觸及『心齋』之名而已。能入則與『心齋』之妙相應,不能入則不能與『心齋』之妙相應。『心齋』之妙,通達無礙。由純一之心以契會不得不然之理。此漸漬日進之工,非玄虛不實之談。尤可注意者,山木篇:『莊周遊乎雕陵之樊,覩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感之願,而集於栗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覩」。蹇裳躩步,執彈而留之。覩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蜋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訊之,(訊,一本作誶,非。)莊周反入,三日不庭』。(日,一本作月,非。庭借爲逞,方言:『逞,快也』。王氏雜志餘編有說。)莊子由於親身體驗,悟出物物相累,利害相招之理。不爲利害所困,唯有跳出利害。莊子能破除是非、得失、悲歡、窮達,乃至生死種種觀念之束縛,蓋皆由體驗而來。齊物論篇末:『昔者莊周夢爲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喩適志與!不知也。俄然覺,則蘧蘧然也。不知之夢爲胡蝶與?胡蝶之夢爲與?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夢爲胡蝶,忘其爲莊周與胡蝶,各適於自然之分。在覺適於覺,在夢適於夢,則無所謂覺夢。莊子由此體悟出『物化』之理,卽生死變化之理。在生適於生,在死適於死,則無所謂生死。覺夢猶生死,破覺夢猶外生死。莊子齊物、養生之最高境界並爲外生死,此由體驗而得,非空談也!齊物論篇又云:『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爲有。無有爲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莊子最忌以無有爲有,則莊子豈空談者哉!莊子之學,『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天下篇。『其來不蛻,」猶知北遊篇云「其來無迹」。蛻者蟲皮,皮即形迹也。)最難了解。因不了解而斥其爲空談者,近人尤甚。亦未闚學之樊籬,但稍知從實處著手耳。

叁、論郭象本莊子及研究本莊子應有之態度
一、本莊子

莊子原爲若干篇,不可知。後漢班固高誘所見莊子爲五十二篇。晉司馬彪、孟氏本亦五十二篇,恐非漢時五十二篇之舊。(已詳前。)司馬彪內篇七,外篇二十八,雜篇十四,解說三。又崔譔二十七篇,內篇七,外篇二十,無雜篇向秀二十六篇,一作二十七篇;一作二十八篇,亦無雜篇李頤集解三十篇,一作三十五篇。郭象三十三篇,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並詳釋文敍錄。)晉人所注莊子,已紛雜如此,則據今傳本以論莊子之舊,不亦難乎?雜篇之區畫,蓋由私意所定,試證之如次。

1.外篇合入內篇:

內篇齊物論第二『夫道未始有封』下,釋文崔譔云:『齊物七章,此連上章,而班固說在外篇』。此可注意,漢時所傳莊子已有外篇;而班固所見五十二篇本『夫道未始有封』章,原在外篇也。

2.外篇移爲內篇:

釋吉藏百論疏卷上之上云:『莊子外篇,庖丁十二年不見全牛』。今本庖丁解牛事在內篇養生主第三。

3.内篇移爲外篇:

釋湛然輔行記卷四十云:『莊子內篇,自然爲本。如云「雨爲雲乎?雲爲雨乎?孰降施是?」皆其自然』。今本『雨爲雲乎?雲爲雨乎?孰降施是』?在外篇天運第十四

4.兩篇合爲一篇:

雜篇盜跖第二十九『幾不免虎口哉!』下,郭:『此篇寄明因衆之所欲亡而亡之,雖王紂可去也;不因衆而獨用之,雖盜跖不可御也』。此篇以盜跖名篇,而述盜跖事於此已終,則此篇當止於此。郭氏於某篇之中言某章之義,決無言『此篇』者。獨於此云『此篇』,則盜跖篇本止於此甚明。下文『子張問於滿苟得曰』,至篇末,所記非盜跖之事,郭氏分爲二章,當是他篇之文,郭氏迻合於此篇者耳。又北齊書杜弼傅,稱弼注莊子惠施篇莊子惠施篇,而雜篇天下第三十三『惠施多方』以下,專述惠子學說,舊或另爲一篇,而郭氏合入天下篇者也。

5.一篇分爲兩篇:

雜篇寓言第二十七末『陽子居南之沛』章,與雜篇列禦寇第三十二首『列禦寇之齊』章,旨意相承,(蘇軾莊子祠記,謂二章『是固一章』。宋陳碧虛南華眞經音義、羅勉道南華眞經循本,並以二章相連。)舊或在一篇。僞列子黃帝篇正以二章相連,唐盧重玄云:『「子列子之齊」章,言列子之使人保汝;「楊朱南之沛」章,言楊朱使人無保汝也』。是也。

昔賢多疑莊子雜篇晚出,爲後人僞託。莊子三十三篇誠有真僞問題,然不可憑雜篇爲斷。蓋今本雜篇之區畫,乃定於郭象。則內篇未必盡可信,雜篇未必盡可疑。如內篇逍遙遊第一云:『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四子者蓋寄言,以明堯之不一於堯耳』。成:『四子者,四德也。一本,二迹,三非本非迹,四非非本迹也』。並浮虚之說。)釋文司馬彪李頤云:『四子,王倪、齧缺、被衣、許由』。按外篇天地第十二云:『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成:『夫堯寄坐萬物之上,而心馳乎姑射之山,往見四子之時,即在汾陽之地』。與逍遙遊篇異,蓋轉從司馬、李耳。)卽司馬、李所本。據此,則天地篇記四子事,應在逍遙遊篇稱四子之前,不得晚於逍遙遊篇。此猶內篇應帝王第七云:『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所謂『四問』,在內篇齊物論第二齊物論篇載齧缺四問王倪事,決不當在應帝王篇之後也。荀子正論篇云:『語曰:坎井之鼃,不可與語東海之樂』。楊倞:『事出莊子』。案事出莊子外篇秋水第十七。荀卿去莊子未遠,則秋水雖在今本外篇,其中有莊子自記之事,當可無疑。韓非子難三篇云:『宋人語曰:一雀過羿,羿必得之,則羿誣矣。以天下爲之羅,則雀不失矣』。此引莊子雜篇庚桑楚第二十三之文也。(莊子,宋人。已詳前。)韓非莊子亦未遠,則庚桑楚雖在今本雜篇,其中有莊子自撰之文,亦可無疑。其他類此之例尚多。故莊子雜篇之著成時代及真僞問題,誠有待於審愼商榷,決不可囿於郭氏之區畫,而輕於致疑也。(以上所論,大抵已見於拙著莊子校釋自序。時賢辯論莊子雜篇真僞問題,頗有引用拙說者。)

二、研究本莊子應有之態度

1.破除內、外、雜篇觀念

莊子,乃郭象删定之莊子,欲探求書舊觀,首當破除今本雜篇之觀念。大抵內篇較可信,而未必盡可信。外、雜篇較可疑,而未必盡可疑。卽一篇之中,亦往往眞僞雜糅,上文所論,已可驗之。又如外篇山木第二十,『孔子圍於陳、蔡之閒』章,太公任云『予嘗言不死之道:東海有鳥焉,名曰意怠。其爲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爲前,退不敢爲後。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孔子窮於陳、蔡之閒』章,孔子云:『鳥莫知於鷾鴯,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雖落其實,棄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閒,社稷存焉爾。』此並畏首畏尾,取巧偷生之說,決非莊子處世之旨,必後人僞託者也。而『莊周遊乎雕陵之樊』章,乃莊子親身體驗物物相累,利害相招之理,(已詳前。)爲研究莊子思想最重要之依據,此必莊子所記。如爲莊子弟子所記,則不得稱莊子之名。此可注意者也。(山木篇其他各章,尚有眞僞問題,茲從略。)

2.破除文字執著

雜篇寓言第二十九云:『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和以天倪。』所謂『寓言十九,重言十七。』爲書之內容。『巵言日出,和以天倪。』乃莊子立言之態度。巵,正作卮。說文:『卮,圜器也。』又云:『圜,天體也。』朱駿聲通訓定聲云:『渾圓爲圜,平圓爲圓。』『巵言』卽渾圓之言,不可端倪之言,(舊注『巵言』,義皆未安。)所謂『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亦寓言篇)是也。亦卽『無謂有謂,有謂無謂』。(齊物論篇)是也。蓋不言不足以明道,言則離道,故曰:『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外物篇。)莊子從不自是其言;雖有言而不自以爲有言,如齊物論篇云:『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爲類,則與彼無以異矣。……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爲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爲夭』。所謂『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爲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爲夭』。乃破除世人所拘泥之大小壽夭觀念而言。若必執著於秋豪大,大山小;殤子壽,彭祖夭。則又非莊子齊物之旨矣。

3.參證逸文

日本高山寺舊鈔卷子本莊子天下篇郭象後語云:『莊子閎才命世,誠多英文偉詞,正言若反。故一曲之士,不能暢其弘旨,而妄竄奇說。若閼奕、意脩之首,危言、遊鳧、子胥之篇,凡諸巧雜,若此之類,十分有三。或牽之令近;或迂之令誕;或似山海經;或似占夢書;或出淮南;或辯形名。而參之高韻,龍蛇並御。且辝氣鄙背,竟無深澳,而徒難知,以困後蒙。令沉滯失乎流,豈所求莊子之意哉!故皆略而不存』。(又略見釋文敍錄。原文有脫誤,茲已補訂。)此郭氏自述删定莊子爲三十三篇之由。據所輯存之佚文約一百六十條驗之,其中誠多巧雜鄙背之辭。然亦不乏義旨弘深之文,足與本三十三篇並存者。如『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列子天瑞張湛引。)『夫無形故無不形,無物故無不物。不物者能物物,不形者能形形。故形形物物者,非形物者也。夫非形非物者,求之於形物,不亦惑乎?』(輔行記四十引。)『徧謂周曰:吾知道近乎無内,遠乎無外。』(文選張景陽七命引。)此並喻道最佳之文也。『生,寄也。死,歸也』。(呂氏春秋節喪篇高誘引。)『生乃徭役,死乃休息也』。(淮南子俶眞篇高誘、列子天瑞篇文選班固幽通賦引。乃一作爲,義同。)『假令十寸之杖,五寸屬晝,五寸屬夜。晝主陽,夜主陰。陽主生,陰主死,之晝復夜,生復死,雖一尺之杖,陰陽生死之理,無有窮時』。(舊鈔本文選江文通雜體詩引。)此並論生死之理最佳之文也。『人長七尺,不以爲大。螻蟻七寸,而得大名』。(輔行記十一引。)『以足言之,則殤子爲壽。不足論之,則彭祖爲夭』。(舊鈔本文選江文通雜體詩引。)『聲氏之牛,夜亡而過夔,止而問焉,曰:「我尚有四足,動而不善。子一足而超踊,何以然」?夔曰:「吾以一足王於子矣」。』(御覽八九九、事類賦二二引。)此破大小、壽夭、多少之執,合乎齊物論之旨者也。類此之例,皆大有助於探討莊子要義,必須詳加參證,惜爲郭象所删略矣!

肆、莊子古寫本及重要刻本
一、古寫本

1.舊鈔卷子本:

日本高山寺藏,庚桑、外物、寓言、讓王、說劔、漁父、天下,凡七卷。偶檢唐成玄英疏本,多與舊鈔本合;兼以有成疏竄入舊鈔本之故,因疑舊鈔本卽成疏本。(詳拙著日本高山寺舊鈔卷子本莊子卽成玄英疏本試證,國立臺灣大學文史哲學報第四期,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又因舊鈔本大都與釋文所稱劉宋元嘉本合,推斷其來源卽出於元嘉本。(詳日本高仙寺舊鈔卷子本莊子殘卷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二本,一九五〇年七月。)則此七卷爲現存來源最早之古本莊子矣。

2.唐寫卷子本:

日本東方文化學院藏,天運知北遊。(二篇全,未見全卷。)

3.敦煌寫本:

巴黎國立圖書館藏,逍遙遊(殘)、大宗師(殘)、刻意、山木(殘)、田子方(存後半)、徐无鬼(殘)、外物(存後半)。

倫敦博物館藏,胠篋(殘)、天道(殘)、達生(缺兩三行)、外物(存前半)。

莫斯科亞細亞人民研究所藏,漁父(殘)。

羅振玉貞松堂藏,田子方(存前半)。

上舉諸古寫本中,巴黎與倫敦合藏之外物篇,與高山寺所藏外物篇字句最爲接近,然亦不盡同,明其來源非一。莫斯科所藏漁父殘篇,與高山寺漁父篇亦甚接近,唯亦不盡同,明其來源非一。

二、重要刻本

1.道藏本:

唐成玄英疏本、宋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白文本。

2.古逸叢書本。

3.續古逸叢書景北宋、南宋合刊本。

4.宋槧莊子義殘本。(卷二存德充符第二十五、二十六兩頁,卷三存大宗師第一頁,卷四存駢拇、馬蹄、胠篋、在宥四篇二十二頁。卷五存天地、天道、天運各篇二十六頁。凡殘存五十一頁。蘇聯博物院贈北平圖書館。)

5.南宋蜀本。(卷九讓王篇缺十四至十七凡四葉,不知何人妄鈔世德堂本補之。)

6.元纂圖互注本。

7.明世德堂本。

上列諸刻本中,道藏成玄英疏本、古逸叢書本爲一系統。道藏王元澤新傳体、續古逸叢書景北宋南宋合刊本、元纂圖互注本、明世德堂本爲一系統。宋槧莊子義殘本,僅知其書,未據校。此外所已涉獵之晚出刻本尚不少,茲不具列。

伍、莊子三十三篇新系統

莊子内、外、雜三十三篇之區畫分合,旣非書舊觀,而定於郭氏之私意。亦據此三十三篇立一新系統。若干年來,本此系統講說,尚便於初學。茲簡述如次:

一、敍:寓言第二十七。首章述著書之內容及態度。其餘各章皆與他篇義旨有關。

二、無待:逍遙遊第一。明無待之逍遙。唯無待乃能無往而不逍遙,無所往亦逍遙。莊子之學爲『忘我之學』。亦可謂『無待之學』。寓言篇已啓示無待之義。

三、養生:養生主第三、達生第十九、至樂第十八、刻意第十五、繕性第十六、讓王第二十八、盜跖第二十九。莊子養生之旨,在順生死之自然。其極義爲外生死。至樂篇有樂死惡生之說;讓王盜跖二篇又特重生,皆非莊子本意。刻意篇言養神,亦涉處世之道。

四、處世:人閒世第四、山木第二十、外物第二十六。莊子處世之道,須先有『心齋』之最高修養,然後能『順人而不失己』,(外物篇。所謂『順人』,有容人、鑑人、化人三義,非隨人俯仰也。)化無用爲大用。(逍遙遊末章亦有此義。)

五、齊物:齊物論第二、秋水第十七。主旨在『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爲一』二句。蓋忘生故無時而非生,忘我故無往而非我。此『齊物』之極義也。先秦諸子之說,多涉及『齊物』問題,莊子乃集其大成,且獨超衆類者。後世學人、文士之高論妙義,受莊子齊物論之影響,至深且鉅。二十餘年來,卽倡此說,並詳加引證。已頗有人據說發表論著者矣。

六、全德:德充符第五、田子方第二十一。德充於內者,忘形之全殘。忘形然後能應化。此全德之人也。(天地篇亦述及全德之人。)

七、內聖:大宗師篇第六、知北遊第二十三、漁父第三十一。内聖之工夫,當遣去分別作用之心(所謂無心),進而合天人,外生死,而達於『坐忘』之境,乃『心齋』之最高修養,亦卽與道爲一之境也。漁父篇言貴眞尊道,亦符內聖之旨。

八、外王:應帝王第七、駢拇第八、馬蹄第九、胠篋第十、在宥第十一、天地第十二、天道第十三、天運第十四。莊子偏重內聖,而以外王爲餘事。蓋內聖之功至,物自不能離之。所謂應物而爲帝王也。駢拇、馬蹄、胠篋三篇,言治天下者,在不失民性,棄絕聖知,深受老子影響。在宥篇言治道,分無爲、有爲;兼有長生之說(受老子影響);又涉及仁、義、禮、法。雜道、儒、法諸家之思想。天地、天道、天運三篇,並言無爲之治。道家之外,更雜有儒、形名、陰陽、神仙諸家之說。

九、庚桑楚第二十三、徐无鬼第二十四、則陽第二十五。雜陳養生、處世、齊物、内聖、外王之旨。

十、說劔第三十。專記莊子對趙惠文說劔事,頗類戰國策士之雄談(韓昌黎已有說。)

十一、列禦寇第三十二。兼述處世、養生及齊物、內聖之義。篇末記莊子死。(莊子死事,參看意林三引桓譚新論。)

十二、天下第三十三。總論道術淵源及諸子與莊子之流派異同。末附惠施。

莊子全書內容,不外養生、處世、齊物、全德、內聖、外王六大系統。(每一系統所列各篇,義旨較淳者在前,不淳者在後。)此六大系統,又可通而爲一。得其環中,以應無窮,在學者之善於體會耳。

結論

太史公自序,載其父司馬談論六家要指,標出『道家』名稱。然未指明莊子卽『道家』。漢書藝文志始將莊子歸入『道家』。所謂家,爲一學派。旣爲學派,則有限度,有範圍。而莊子之學,『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天下篇,已詳前。)實不宜以一學派限之。莊子之學,乃超學派之學。『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莊子傳。)又不爲老子之言所限,老子爲『道家』,不得已强稱莊子爲『超道家之道家』耳。莊子言說及其爲人,『奭然四解,淪於不測。』(秋水篇。)故易誤以爲空談、放任。『終身不仕,以快吾志』。(莊子傳。)故易誤以爲爲我、避世。晉王坦之廢莊論,云:『其言詭譎,其義恢誕。君子內應從我遊方之外,衆人因藉之以爲弊薄之資。然則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莊子之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故曰:魯酒薄而邯鄲圍,莊生作而風俗頹』。其論莊子之害至此!宋王應麟駁之云:『王坦之廢莊論,而其論多用語,其可廢乎』?(困學紀聞十。)書之當廢與否,固不在後人用語之多少,而在書對人心之影響如何。莊子云:『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脣竭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聖人生而大盜起。』(胠篋篇。)蓋大盜之徒,不資聖智,固難逞其盜竊。(本成疏。)莊子之言,自有所慨而發。王坦之因襲語,以論莊子,固亦有感於時風之頹廢。然謂『莊生作而風俗頹』。則是顚倒之論。莊子生當戰亂之世,風俗已頹,然後莊子應運而生。其學說亦應運而生。其時百家爭鳴,各是其是。昏上亂相,各利其利。莊子獨以其閎通圓融之說,入世而超世之行,将以補偏救弊,起廢振頹,是當曰『風俗頹而莊生作』矣。聰明才智之士,往往迫於非、毁、危、敗、貧、窮,而不能自拔。凡有得於莊子者,則是非、毁譽、安危、成敗、貧富、窮達,甚至生死,皆不足以滑其和。莊子豈可廢乎?蘇子瞻比冠,讀莊子,嘆曰:『吾昔有見,口未能言;今見是書,得吾心矣』。(宋史蘇軾傳。)幼時好讀莊子,非僅有『見是書,得吾心』之感;甚至意之所不能致者,莊子已言之。莊子之言,萬古常新。不讀莊子,是終生恨事!然古今士人讀莊子者多矣。不僅攻擊莊子者,不了解莊子;卽崇拜莊子者,所了解之深淺又如何?莊子曰:『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齊物論篇。而與如同義,是與猶同義。)莊子雖未嘗自是其言,(已詳前。)然亦未嘗冀得了解其言者於後世。書之義蘊,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之所論,管闚而已。何足以深知莊子也!

附記:時賢注釋莊子之書,已通行於學術界者,錢穆先生之莊子纂箋,最稱完善。是書采摭前修及時人之說,凡一百五十八家。(見錢書序目。)其中明引或暗用拙著莊子校釋之說甚多,取舍之間,頗見識力。唯所引衆說,爲求簡潔,僅錄結論。研習莊子,須有數年之工苦者,始能知錢書之佳勝。其次爲王孝魚校正莊子集釋。是書據淸末郭慶藩莊子集釋,補充九種資料,加以校正。(見王書點校後記。)其中亦多采用拙著莊子校釋之說。王氏兼校郭象,似尚參考拙著郭象莊子注校記。王書徵引之博,取舍之精,遠遜於錢書。唯於各家之說,爲求詳明,皆錄全文。此頗便於初學。初學當讀王書;積學之士可讀錢書;欲求更博贍精審之注釋,則尚有待矣。

提要

二十餘年來,在大學中講授莊子,常提出若干新意見。此稿大都已論及,其要點如次:

壹、莊子之生平。分『名字及里居』、『貧居及仕宦』、『妻與子』、『師友及弟子』、『著作』、『生卒年』,凡六目。

貳、莊子之學。分『非爲我』、『非放任』、『非避世』、『非空談』,凡四目。於前賢及近人評論莊子之意見,頗有所修正。

叁、論郭象莊子及研究莊子應有之態度。證明莊子雜篇之區畫,乃出於私意。因此,研究莊子,應破除雜篇之觀念;進而破除文字之拘執;更參證逸文,以探求莊子之舊觀及眞義。

肆、莊子古寫本及重要刻本。標舉莊子全、殘之古寫本十八篇;及重要全、殘刻本十二種。

伍、莊子三十三篇新系統。計分『養生』、『處世』、『齊物』、『全德』、『內聖』、『外王』,六大系統。此六大系統,又可通而爲一。若干年來,本此系統,以講授莊子,尚頗便於初學。

(一九七三年一月十六日脫稿於南洋大學中文系)



校勘記

 東里山人按:「氏」字當誤,疑爲「在」。

 東里山人按:「譚」原作「談」。

字數:12954,最後更新時間:2023-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