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校詮·內篇


德充符第五


:『德充於內,物應於外,外內玄合,信若符命,而遺其形骸也。』案『德充符,』謂德充於內之符驗也。德充於內者形忘於外,忘形然後能應化,此其符驗矣。

魯有兀者王駘【一】,從之遊者與仲尼相若【二】。常季問於仲尼【三】:『王駘,兀者也,從之遊者與夫子中分魯。立不敎,坐不議,虛而往,實而歸【四】。固有不言之敎,无形而心成者邪【五】?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聖人也。丘也直後而未往耳【六】。丘將以爲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七】。』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與庸亦遠矣【八】。若然者,其用心也獨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九】,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一〇】。審乎无假,而不與物遷【一一】,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一二】。』

【一】釋文:『云:「刖足曰兀。」駘音臺。』奚侗云:『兀借爲𧿁,𧿁爲跀之或體。說文:「跀,斷足也。」下文屢見兀字,亦同。』案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引此文及注,已云:『兀,叚借爲跀。』莊子中假託人名,大都有深意,王駘以駘爲名。後哀駘它,以哀駘爲姓。廣雅釋言:『駑,駘也。』駘借爲嬯,說文:『嬯,遲鈍也。』齊物論篇:『聖人愚芚。』(芚乃萅之省,萅借爲鈍,彼文有說。)駑駘、遲鈍、愚芚,義並相近。

【二】:弟子多少敵孔子

【三】:『姓常名季,魯之賢人。』釋文:『常季,或云:孔子弟子。』

【四】則陽篇言聖人『不言而飮人以和,與人並立而使人化。』淮南子俶眞篇:『坐而不敎,立而不議,虛而往者實而歸,故不言而能飮人以和。』兼本德充符則陽二篇之文也。

【五】知北遊篇:『聖人行不言之敎。』本老子二章。『无形』猶『忘形。』

【六】王念孫云:『直之言特也。直與特古同聲而通用。呂氏春秋忠廉篇:「特王子慶忌爲之賜而不殺耳。」:「特猶直也。」鄘風柏舟:「實維我特。」韓詩特作直。史記叔孫通傳:「吾直戲耳。」漢書直作特。』(史記畱侯世家雜志。)王引之亦云:『直猶特也。』(經傳釋詞六。)

【七】:『天下之所不能遠,奚但一國而已哉!』:『奚,何也。』裴學海云:『:「假,但也。」字或作暇,韓詩外傳十:「吾則死矣,奚暇老哉?」』(古書虛字集釋五。)

【八】釋文:『王,于況反。云:「勝也。」云:「庸,常人也。」』案王乃暀之借字,今字作旺。養生主篇:『神雖王,不善也。』與此王字同義,彼文引朱駿聲有說。

【九】案與猶爲也,下同。淮南子精神篇作『死生亦大矣,而不爲變。』本書田子方篇亦云:『死生亦大矣,而无變乎己。』抱朴子廣譬篇:『死生大矣,而不以改其守。』文中子周公篇:『死生一矣,不得與之變。』並本莊子

【一〇】釋文:『墜,本又作隊。』案隊、墜正、俗字。(達生篇:『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釋文:『墜,字或作隊。』與此同例。)遺與隊爲互文,遺借爲隤,說文:『隤,下隊也。』淮南子作『雖天地覆育,亦不與之抮抱矣。』(:抮抱,猶持著也。言不以天地養育萬物,故強與持著守其純熟也。)取義似更進一層。

【一一】馬氏王念孫曰:『淮南作「無瑕。」』案王念孫云:『瑕、假聲相近,故字亦相通。淮南精神篇:「審乎無瑕,」莊子瑕作假,檀弓公肩假,漢書古今人表作公肩瑕,是其證。』(史記鄭世家雜志。)淮南子『無瑕,』文子九守篇(守樸)從莊子作『無假。』瑕卽假之借字,假乃假借之假,無所假借,故『不與物遷。』下文『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守其宗,』亦卽無所假借也。天道篇亦云:『審乎无假,而不與物遷。』(今本物誤利。)鶡冠子王鈇篇云:『不見異物而遷。』文義略別。

【一二】錢穆纂箋奚侗曰:『周語:「命,信也。」信物之化,卽順其自然。』案廣雅釋詁三:『命,名也。』釋名釋言語:『名,明也。』『命物之化,』猶言『明物之化。』淮南子作『見事之亂,』『見事』與『明物』義符,大雅烝民:『有物有則。』:『物,事也。』文子莊子亂作化,亂、化亦同義,漢書終軍傳:『上亂飛鳥。』師古:『亂,變也。』呂氏春秋順民篇:『湯達乎鬼神之化。』:『化,變也。』天道篇『守其宗』作『守其本,』宗、本同義。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宗下有者字。

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一】。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遊心乎德之和【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視喪其足,猶遺土也【三】。』常季曰:『彼爲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四】,物何爲最之哉【五】?』仲尼曰:『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六】,唯止能止衆止【七】。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在冬夏靑靑;受命於天,唯舜獨也正【八】。幸能正生,以正衆生【九】。夫保始之徵【一〇】;不懼之實,勇士一人,雄入於九軍【一一】。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是【一二】,而況官天地,府萬物【一三】,直寓六骸,𧰼耳目【一四】,一知之所知【一五】,而心未嘗死者乎【一六】!彼且擇日而登假,人則從是也【一七】。彼且何肯以物爲事乎【一八】!』

【一】馬氏引陳澧曰:『莊子云「萬物皆一,」託爲孔子語;又云「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託爲顏子語。橫渠西銘卽此意。』案記纂淵海五六及六一引視並作眡,眡,古視字。阮籍達莊論盧重玄列子黃帝篇引『肝膽』上、『萬物』上並有則字,『皆一』並作『一體。』淮南子俶眞篇楚、越作胡、越,『皆一』作『一圈。』:『肝膽喩近,胡、越喩遠。圈,陬也。』抱朴子嘉遯篇:『離同則肝膽爲胡、越,合異則萬殊而一和。』蓋直本淮南子。張橫渠西銘:『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與莊文意近。

【二】案全德之人,耳目內通,無動於聲色也。『德之和,』卽全德。下文『德者,成和之脩也。』『成和,』複語,成亦和也。淮南子『德之和』作『精神之和。』文子精誠篇從之。

【三】田子方篇:『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爲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爲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棄隸者若棄泥塗,知身貴於地也。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可發明此文之義。

【四】:『【彼爲己以其知,】嫌王駘未能忘知而自存。〔得其心以其心,〕嫌未能遺心而自得。』兪樾云:『「以其知得其心」句,「以其心得其常心」句,兩句相對。「彼爲己」三字,總冒此兩句。郭讀「彼爲己以其知」爲句,「得其心以其心』爲句,而以『得其常心」四字屬下讀,失之。』案兪說是。褚伯秀義海纂微引呂惠卿斷句已如此。並云:『虛齋趙以夫)、無隱范玄應)皆宗義,今從之。』羅勉道循本斷句亦同。此謂王駘內通之修養,以其分別作用之知,得其起分別作用之心,更以其起分別作用之心,得其無分別作用之常心也。

【五】釋文:『最,司馬云:聚也。』王念孫云:『最當爲冣(才句切),冣與聚聲義皆同。說文:「冣,積也。從冂(莫狄切)取,取亦聲。」徐鍇曰:「古以聚物之聚爲冣。」世人多見最,少見冣,故書傳冣字皆譌作最。』(經義述聞二四,隱元年公羊傳『會猶最也』條。)

【六】釋文:『「流水」本作「沫水,」云:沫,或作流。』(郭氏集釋沫並誤沬。)案淮南子俶眞篇:『人莫鑑於沫雨,而鑑於止水者,以其靜也。』(今本『沫雨』誤『流沫。』)說山篇:『人莫鑑於沫雨,而鑑於澄水者,以其休止不蕩也。』(:『沫雨』或作『流潦。』)卽本莊子,流並作沫,與本合。王念孫云:『「沫雨」者,「流雨」之譌也。流,隸或作魯相史晨饗孔廟後碑「流」字,(見魯相史晨饗孔廟後碑。)形與沫相似,因譌爲沫。莊子德充符篇崔譔本流作沫,亦是魯相史晨饗孔廟後碑「流」字字之譌。』(淮南子俶眞篇雜志。)文子九守篇(守淸)及上德篇劉子新論淸神篇沫亦並作流,流與止(或澄)相對。

【七】:『唯,獨也。唯止是水本凝湛,能止是留停鑑人,衆止是物來臨照。』案淮南子說山篇:『唯止能止衆止。』本此。此謂惟靜止乃能停留一切歸止者也。

【八】:『言特受自然之正氣者至希也,下首則唯有松柏,上首則唯有聖人。』案陳碧虛闕誤張君房本作『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靑靑;受命於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較今本多七字,文意完好,與亦相符。事文類聚後集二三引莊子佚文:『四時常保其靑靑。』

【九】淮南子繆稱篇:『聖人正身直行,衆邪自息。』與此文意相似。

【一〇】釋文:『云:徵,成也。終始可保成也。』案『保始之徵,』猶言『保始之成。』淮南子覽冥篇發明此句之義,作『夫全性保眞,不虧其身,遭急迫難,精通于天,若乃未始出其宗者,何爲而不成。』成字卽釋徵字也。

【一一】案『保始之徵;不懼之實。』二句平列。『勇士』云云,專承『不懼之實』而言。釋文:『九軍,崔、云:天子六軍,諸侯三軍,通爲九軍也。』淮南子作『三軍。』

【一二】案將猶特也。(天下篇:『特與天下之辯者爲怪。』日本舊鈔卷子本特作將。漢紀七:『上曰:吾將苦之耳。』史記淮南列傳將作特。並將、特同義之證。此義前人未發,古書虛字新義〔六〇、將〕條有說。)淮南子將作直,直亦猶特也。(直、特同義,前已有說。)『自要』猶『自成』也。(呂氏春秋𥳑選篇:『以要甲子之事於牧野。』:要,成也。)上言『保始之徵,』謂保始者之成。此則言不懼者(勇士)之成也。

【一三】:『綱維二儀曰「官天地。」苞藏宇宙曰「府萬物。」』王孝魚集釋云:『寫本官作宮。』案淮南子作『又況夫宮天地,懷萬物。』(:以天地爲宮室,懷猶囊也。)文子精誠篇莊子宮作官,懷作府。寫本莊子官作宮,則與淮南子合。惟據上文『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浩然大觀者,官天地,府萬物。』卽本此文,則本原必以官、府對文矣。在宥篇:『天地有官,陰陽有藏。』(以藏爲『藏府。』)官、藏對文,猶此以官、府對文也。劉子愼言篇:『口舌者,患禍之官,亡滅之府也。』亦以官、府對文。天地篇:『萬物一府。』

【一四】章太炎云:『上言「官天地,府萬物。」官、府同物也,則寓、象亦同物。郊祀志:「木寓龍一駟,木寓車馬一駟。」寓卽今偶像字,「偶六骸,像耳目。」所謂「形如槁木」也。』案章說是,淮南子寓正作偶。田子方篇:『當是時,猶象人也。』與此象字同,今字作像。

【一五】:『知與不知,通而爲一。』案淮南子作『觀九鑽一,知之所不知。』兪樾云:『九、一皆以數言也。數始於一而極於九,至十則復爲一矣。「觀九鑽一,」言所觀覽者多,而所鑽揅者少也。』九、一並舉,古書習見。(拙著史記齊世家斠證有說。)九進則爲十,至十復歸一,『觀九鑽一,』似謂觀數之極於九,進而鑽揅一也。莊子無『觀九鑽一』句,『知之所不知,』作『一知之所知。』淮南子當據莊子補一字,『觀九鑽一』句,『一知之所不知』句。(今本一字誤不疊。)莊子當據淮南子補不字,『一知之所不知,』之猶與也,(經傳釋詞九有例。)謂一知與所不知也。『知與不知,通而爲一。』是其義矣。

【一六】淮南子:『心未嘗死者,謂心生與道同也。』案不死之心,卽『常心。』

【一七】釋文:『假,徐音遐,讀連上句,人字向下。』褚伯秀云:『登遐,文義顯明,謂得此道者,去留無礙,而昇於玄遠之域也。續考列子周穆王篇「登假」字,並讀同遐,可證。』案假,徐音遐。假、遐古通,文選郭景純江賦莊子云:『其死登遐,三年而形遯。』(大宗師篇釋文本有此文,本無之。)事文類聚前集四九引作『登假,』亦其證。假、遐並霞之借字,墨子節葬篇:『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薪焚之,燻上,謂之登遐。』(又見列子湯問篇。)劉子風俗篇作『昇霞。』(登、昇同義,昇,俗升字。爾雅釋詁:登,升也。)楚辭遠遊:『戴營魄而登霞兮,』亦用本字。淮南子齊俗篇:『其不能乘雲升假亦明矣。』『升假』與『乘雲』對言,『升假』猶『登霞』也。此文『擇日而登假,』謂擇日而升於玄遠之域也。(如褚說。)抱朴子論仙篇:『登遐遂往,不返於世。』亦謂升於玄遠之域也。『人則從是,』馬氏吳汝綸曰:『是猶之也。』

【一八】逍遙遊篇:『孰肯以物爲事!』淮南子俶眞篇:『孰肯分分然以物爲事也!』又云:『孰肯解構人閒之事以物煩其性命乎!』(說互詳逍遙遊篇。)

〇以上第一章。德充而物自聚。

申徒嘉,兀者也【一】,而與鄭子產同師於伯昏无人【二】。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三】。』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四】?且子見執政而不違,子齊執政乎【五】?』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政焉如此哉【六】?子而說子之執政而後人者也【七】!聞之曰:「鑑明則塵垢不止【八】,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无過。」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九】,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

【一】釋文:『申徒嘉,云:申徒氏,嘉名。』案御覽四〇四及七〇九、事文類聚前集二三引申徒皆作申屠,徒、屠古通。漢初亦有申屠嘉(漢書有傳),或慕此申屠嘉之爲人,而與之同姓名與?兀借爲跀,重文作𧿁,斷足也。說文跀下有說。

【二】:『姓公孫,名僑,字子產,鄭之賢大夫也。』釋文:『无人,雜篇作瞀人。』案史記循吏列傳:『子產者,鄭之列大夫也。』御覽四〇四、七〇九引无人並作瞀人,无、瞀古通,田子方篇:『列御寇爲伯昏无人射,』御覽七四五引作瞀人,卽其比。釋文所稱雜篇,指列御寇篇,彼篇:『伯昏瞀人,隱者之徒也。』

【三】:羞與刖者並行。(刖乃跀之借字。)

【四】案其猶抑也。

【五】宣穎云:執政,子產自稱。違,避也。齊,同也。

【六】王引之云:『如猶於也,言先生之門,固無執政於此也。』(經傳釋詞七。)裴學海云:『固,當也。焉,而也。如,似也。言當有執政而似此乎?言其不當有也。經傳釋詞訓如爲於,失之。』(古書虛字集釋二及五。)案固猶乃也,焉猶者也,如猶似也。言先生之門,乃有執政者似此哉?呂氏春秋士節篇:『說晏子之義,而當乞所以養母焉。』說苑復恩篇焉作者,(古書虛字集釋二有此例。)卽焉、者同義之證。

【七】釋文:『說,音悅。』吳汝綸云:『「子而」猶「子乃,」也讀如邪。』案子產斥嘉『子齊執政乎?』正是『後人』之意。後對齊而言。

【八】淮南子俶眞篇:『夫鑑明者塵垢弗能薶。』(:薶,污也。)本此。

【九】:『今子之所取可重可大者,先生之道也。』案此謂子產之所取大者當是先生,不當自大也。

子產曰:『子旣若是矣【一】,猶與堯爭善【二】,計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三】?』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衆;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四】。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五】。遊於羿之彀中【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七】。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衆矣【八】,我怫然而怒【九】;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一〇】。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一一】?吾與夫子遊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一二】。今子與我遊於形骸之內,而子索我於形骸之外,不亦過乎【一三】!』子產蹵然改容更貌【一四】,曰:『子无乃稱【一五】!』

【一】:若是形殘。

【二】案子產以堯之善自比。

【三】:『計子之德,故不足以補形殘之過。』案陳碧虛闕誤文如海成玄英李氏張君房諸本皆無不字,當從之。今本不字,蓋涉而衍,『足以自反邪?』卽謂其不足以自反也。

【四】錢穆纂箋陸長庚曰:『自狀己過,以爲吾足不當亡者衆矣;不自陳己過,而謂吾足不當存者,幾何人哉!』案兩其字並讀爲己,以猶『以爲』也。陸釋是。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趙括自少時學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當。』以亦猶『以爲』也。

【五】人閒世篇亦云:『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互詳彼文。

【六】:羿,古之善射者,弓矢所及爲彀中。

【七】釋文:『「中地,」丁仲反。下「不中」同。』馬氏褚伯秀曰:『遊羿彀中,莫非中地。其不中,幸免耳。人處世苟得免患,亦幸也。』案遊羿彀中,喩處亂世。處亂世,形殘,命也;形全,亦命也。

【八】案覆本衆作多。

【九】案怫借爲艴,說文:『艴,色艴如也。』:『當作「艴,怒色也。」』

【一〇】:『廢向者之怒而復常。』案上而字猶自也。(古書虛字新義〔五五、而〕條有說。)禮記中庸:『半塗而廢。』:『廢,罷止也。』此謂自往先生之所,則罷止向者之怒而歸也。

【一一】:『不知先生洗我以善道故邪?爲我能自反邪?』:『不知師以善水洗滌我心?爲是我之性情自反覆?』王念孫云:『「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也,」邪與也同義,猶言日遷善而不自知也。郭象「不知先生洗我以善道故邪?爲我能自反邪?」失之。』(經傳釋詞四。)奚侗云:『洗借爲先,繫辭:「聖人以此洗心,」釋文:「京、荀、虞、董、張、蜀才作先,石經同。」是其例也。周禮大司馬:「以先禮樂獻於社,」:「先猶導也。」』案以洗爲洗滌字,於義亦得。洗借爲洒,說文:『洒,滌也。』山木篇:『洒心去欲,』釋文:『洒,本亦作洗。』與此同例。陳碧虛闕誤張君房本『洗我以善邪』下,更有『吾之自寤邪?』句,審云云,似本原有此句。如原有此句,則上句邪字仍爲疑問之詞,非與也同義矣。

【一二】:『忘形故也。』案文選何敬祖贈張華詩盧子諒贈劉琨詩引十下並有有字,『未嘗』並作『未曾。』嘗猶曾也。

【一三】:形骸外矣,其德內也。今子與我德遊耳,非與我形交也。而索我外好,豈不過哉!

【一四】案蹵借爲𣢰,說文:『𣢰,惄然也。孟子曰:曾西𣢰然。』:『心部曰:「惄,憂也。」𣢰然,心口不安之皃也。〔孟子〕見公孫丑篇,今作蹵。』

【一五】劉淇云:『此乃字,合訓如此。』(助字辨略三。)宣穎云:『不必如是言。』王引之云:『乃猶是也。「子無乃稱,」猶曰「子無稱是言也。」』(釋詞六。)案『子無乃稱,』謂子無如此言也,劉、宣說是。王氏倒『乃稱』爲『稱乃』說之,(章太炎解故亦然。)於義不長。〇以上第二章。忘形由於安命。

魯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見仲尼【一】仲尼曰:『子不謹前,旣犯患若是矣【二】。雖今來,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務而輕用吾身【三】,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四】,吾是以務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載,吾以夫子爲天地,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孔子曰:『丘則陋矣!夫子胡不入乎【五】?請講以所聞。』无趾出【六】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七】,兀者也,猶務學以補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八】!』无趾語老聃曰:『孔丘之於至人其未邪【九】?彼何賓賓以學子爲【一〇】?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一一】,不知至人之以是爲己桎梏也【一二】!』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爲一條【一三】,以可不可爲一貫者【一四】!解其桎梏,其可乎?【一五】』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一六】!』

【一】:『叔山,字也。』釋文:『云:「叔山,字。無足趾。」云:「無趾,故踵行。」』案兀亦跀之借字,說文跀下引此文及,云:『然則跀㓝,卽漢之斬趾。無足指,故以足跟行也。』(朱駿聲亦謂此文以兀爲跀。)郭氏集釋盧文弨說,改釋文注字爲氏,引盧云:『字疑氏。』王氏集解從集釋作『叔山氏,』並引云:『無足趾,遂爲號。』惟據『叔山,字也。』蓋本注,則注氏本作字,(注以叔山爲字。)李、崔似並不以『无趾』爲號也。叔山无趾,蓋莊子假託人名,叔山氏,字无趾耳。注字當作氏,非本作氏也。達生篇:『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釋文司馬云:『踵,至也。」與此踵字應同義,因其無趾,崔氏遂聯想及『踵行』耳。說文謂『以足跟行,』本

【二】:『子之修身,不能謹愼,犯於憲綱,前已遭官。』釋文:『「子不謹前」絕句。一讀以謹字絕句。』案『子之修身,不能謹愼。』卽從謹字絕句。從前字絕句爲長。淮南子主術篇:『犯患難之危。』:『犯猶遭也。』此文『犯患』猶遭患耳。達生篇:『而犯患與人異,』山木篇:『吾犯此數患,』並與此犯字同義。

【三】案唯猶以也,孟子滕文公篇:『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史記孔子世家兩惟字並作以,唯與惟同。留侯世家:『吾惟豎子固不足道,而公自行耳。』惟亦猶以也。

【四】:『形雖虧損,其德猶存。』案御覽六〇七引存下有焉字。

【五】案前云『子不謹前,』稱无趾爲子,此改稱『夫子,』知其非常人也。

【六】:『無趾惡聞,故默然而出也。』案無趾不願聞孔子所講也。

【七】案夫猶彼也。

【八】御覽引補下有其字。全德之人,蓋已由務學而超學矣。

【九】陳碧虛闕誤張君房本無其字。有其字是,其與猶同義。楚辭離騷:『覽椒蘭其若茲兮,又況揭車與江離?』洪興祖補注:『子椒、子蘭宜有椒蘭之芬芳,而猶若是,況衆臣若揭車江離者乎?』釋其爲猶,是也。書皋陶謨:『禹曰:吁!咸若時,惟帝其難之。』國語晉語四:『懼其未可也,又何疑焉?』其亦並與猶同義。(離騷皋陶謨晉語三其字,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五並訓爲且,爲『尙且』之義,不若徑訓爲猶也。)

【一〇】郭氏集釋兪樾曰:『「賓賓」猶「頻頻」也。漢書司馬相如傳:「仁頻幷閭,」曰:「頻字或作賓。」是其例也。桑柔篇:「國步斯頻,」說文目部作「國步斯矉。」書禹貢篇:「海濱廣斥,」漢書地理志作「海瀕廣潟。」是皆賓聲,頻聲相通之證。廣雅釋訓:「頻頻,比也。」楊子法言學行篇:「頻頻之黨,甚於𪇬斯。」皆可說此「賓賓」之義。』

【一一】:『蘄,求也。』釋文:『蘄音祈。云:諔詭,奇異也。』王念孫云:「詭者,奇異之稱。高誘淮南本經篇:「詭文,奇異之文也。」薛綜注西京賦云:「詭,異也。」莊子德充符篇:「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呂氏春秋侈樂篇:「俶詭殊瑰,耳所未嘗聞,目所未嘗見。」』(漢書荆燕吳傳雜志。)郭氏集釋兪樾曰:『淑與詭語意不倫,「淑詭」當讀爲「弔詭,」齊物論篇:「其名爲弔詭,」正與此同。弔作淑者,古字通用,哀十六年左傳:「昊天不弔,」周官大祝職先引作「閔天不淑,」是其證矣。』案蘄乃祈之借字,釋文音並是。(逍遙遊篇有說。)『諔詭、』『俶詭、』『淑詭,』皆與『弔詭』同,奇異也。惟此文諔字,無作淑之本者,未知兪氏何據?天下篇:『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元纂圖互注本乃作『淑詭』耳。

【一二】釋文:桎,木在足也。梏,木在手也。

【一三】案此謂齊生死也。大宗師篇:『孰能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

【一四】案者猶邪也,(史記魏世家:『王獨不見夫博之所以貴䲷者?』戰國策魏策三者作邪,與此同例。)文選任彥昇爲齊明帝讓宣城郡公表引者作也,也亦猶邪也。此謂齊可否也。齊物論篇:『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一五】案『其可乎?』道藏本脫其字,其猶或也。田子方篇:『文王其猶未邪?又何以夢爲乎?』史記吳世家:『是其衞風乎?』又云:『是其先亡乎?』三其字亦皆與或同義。

【一六】孔子之再逐於魯,削迹於衞,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何異遭刑邪!

〇以上第三章。全德者不立怪異。

魯哀公問於仲尼曰:『衞有惡人焉,曰哀駘它【一】。丈夫與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於父母曰:「與爲人妻,寧爲夫子妾」者【二】,十數而未止也【三】。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人而已矣【四】。无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五】,无聚祿以望人之腹【六】。又以惡駭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七】,且而雌雄合乎前【八】,是必有異乎人者也【九】。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一〇】,而寡人有意乎其爲人也【一一】;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國无宰,寡人傳國焉【一二】。悶然而後應【一三】,氾而若辭【一四】。寡人醜乎【一五】,卒授之國。无幾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䘏焉,若有亡也【一六】,若无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

【一】:『惡,醜也。』釋文:『云:哀駘,醜貌。它,其名。』馬氏兪樾曰:『哀駘,姓。漢有哀章。』案惡借爲亞,說文:『亞,醜也。象人局背之形。』:『亞與惡音義皆同。』天地篇:『則美惡有間矣。』淮南子俶眞篇惡作醜。山木篇:『則必以惡聲隨之。』淮南子詮言篇惡作醜。並與此惡字同義。

【二】案與猶如也,世德堂本『爲人』誤倒作『人爲。』左襄二十六年傳引夏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論語八佾篇:『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竈。』並與此句法同。

【三】世德堂本『十數』誤倒作『數十。』

【四】淮南子詮言篇:『聖人常後而不先,常應而不唱。』文中子事君篇:『子之言應而不唱。』應猶和也。

【五】王氏集解云:濟猶拯也。

【六】馬氏焦竑曰:『望如月望,滿足也。』朱駿聲云:『望,叚借爲朢,猶滿也。(說文:朢,月滿也。)』

【七】:不役思於分外。

【八】馬氏褚伯秀曰:『雌雄,丈夫婦人也,言歸之者衆也。』案『且而』猶『今乃。』史記刺客列傳:『豫讓曰:且吾所爲者極難耳。』且亦與今同義。

【九】初學記一九、御覽三八二、錦繡萬花谷續集五引有下皆有以字,文意較完。

【一〇】案下文『不至乎期年,』以、乎互文,以猶乎也。

【一一】案有意於它之爲人,蓋已甚重其人矣。

【一二】:『委之以國政。』案此與田子方篇文王授政於臧丈人之寓意同。

【一三】案後猶不也,『後應』猶『不應,』田子方篇:『臧丈人昧然而不應。』彼文作不,此文作後,其義一也。(古書虛字新義〔二七、後〕條有說甚詳。):『氾若者,是無的當不係之貌也。』

【一四】奚侗云:『「氾而若辭,」文不成義,當作「氾若而辭。」「氾若」與上「悶然」相對,田子方篇:「昧然而不應,泛然而辭。」氾、泛通用,一切經音義十四:「泛,古文氾。」是「氾若」猶「泛然」也。此可爲「而若」誤倒之證。』案道藏本、趙諫議本、覆本皆作『氾若而辭。』與合。『而若』乃『若而』之誤倒,說是。王績無心子傳:『泛若而從,』可爲旁證。

【一五】釋文:『云:醜,慙也。』

【一六】:『䘏,憂也。』案䘏當作卹,(宣氏郭氏集釋王氏集解馬氏皆改作卹。)說文:『卹,憂也。一曰,鮮少也。』『卹焉』猶『卹然,』少貌。蓋它遁去,少此一人,哀公因有亡失之感也。此卹字不當訓憂。徐无鬼篇:『若䘏若失,』䘏亦當作卹,卹與失相應,猶此卹與亡相應也。

仲尼曰:『丘也嘗使於楚矣【一】,適見㹠子食於其死母者【二】,少焉眴若【三】,皆弃之而走。不見已焉爾,不得類焉爾【四】。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五】。戰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六】;刖者之屨,无爲愛之【七】。皆无其本矣【八】。爲天子之諸御,不爪翦;不穿耳【九】,取妻者止於外,不得復使【一〇】。形全猶足以爲爾【一一】,而況全德之人乎【一二】!今哀駘它未言而信,无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一三】。』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毁譽、飢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一四】。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乎其始者也【一五】。故不足以滑和【一六】,不可入於靈府【一七】。使之和豫,通而不失於兌【一八】。使日夜无郤,而與物爲春【一九】,是接而生時於心者也【二〇】。是之謂才全。』『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爲法也【二一】,內保之而外不蕩也【二二】。德者,成和之脩也【二三】。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二四】。』哀公異日以告閔子【二五】,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民之紀而憂其死【二六】,吾自以爲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二七】,恐吾无其實,輕用吾身而亡吾國【二八】,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二九】。』

【一】:『丘曾領門徒遊行楚地。』釋文:『使,本亦作遊。』案疏言『遊行楚地,』是本使作遊。

【二】:『食乳也。』:『適見豚子飮其死母之乳。』釋文:『㹠,本又作豚。食音飮。』案成所據本㹠蓋作豚,說食爲飮。釋文『食音飮,』食無飮音,義猶飮耳。道藏各本、覆本㹠皆作豚,與合。㹠與豚同,六書故一〇引此亦作豚。

【三】釋文:『眴若,司馬云:驚貌。』郭氏集釋兪樾曰:『「眴若」猶「眴然」也。徐无鬼篇:「衆狙見之,恂然棄而走。」此云「眴若,」彼云」恂然,」文異義同。眴、恂並𠣬之叚字,說文兮部:「𠣬,驚辭也。從兮旬聲。」眴、恂亦從旬聲,故得通用。釋文引司馬曰「驚貌。」得之矣。眴若皆棄之而走,言㹠子皆驚而走也。蓋始焉不知其爲死母,就之而食;少焉覺其死,故皆驚走也。』案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引此文及司馬,已云:『眴,叚借爲𠣬。』說文𠣬,重文作𢞛。

【四】:『含德之厚者,比於赤子。無往而不爲之赤子也,則天下莫之害,斯得類而明己故也。』:『不見己類,所以爲然。』案並以已爲人己之己,義頗迂曲。已與以同,以、似古通,(易明夷:『文王以之。」荀諝、向秀本以作似。)似與類義正相應。蓋死母徒有其形,與㹠子不相似相類也。

【五】:『曰:「使形者,才德也。」而才德者,精神也。』案使形者神也。』嵇康養生論:『君子知形恃神以立。』

【六】:『翣者,武所資也。戰而死者無武也,翣將安施!』釋文:『翣資,云:「資,送也。」本作「翣杴,」音坎,謂先人墳墓也。』顧炎武引此文及,並云:『〔周禮〕冢人:「凡死於兵者,不入兆域。」注:「戰敗無勇,投諸域外以罰之。」左氏趙簡子所謂「桐棺三寸,不設屬辟,素車樸馬,無入於兆。」而檀弓「死而不弔者三,」其一曰畏。亦此類也。』(日知錄五。)孫詒讓云:『注說迂鑿,此「翣資」疑卽「翣桺,」周禮縫人:「衣翣桺之材,」云:「故書『翣桺』作『接{木𧶝},』鄭司農云:『接讀爲歰,{木𧶝}讀爲桺,皆棺飾。』」此資疑卽{木𧶝}之譌。({木𧶝}字字書所無,段玉裁周禮漢讀考,謂當从木賈聲。)音聲竝當與桺同。』(札迻五。)案孫說蓋是。惟『翣資』疑本作『翣𧶝,』亦卽『翣{木𧶝},』{木𧶝}諧𧶝聲,與𧶝通用。本作『翣杴,』杴疑桺之誤。

【七】:『所愛屨者,爲足故耳。』案上之字與於同義。

【八】:『翣、屨者,以足、武爲本。』案『翣資』如爲『翣𧶝』(卽『翣{木𧶝}』)之誤,則是翣𧶝以武勇爲本,屨以足爲本。

【九】:『全其形也。』:『夫帝王宮闈,揀擇御女,穿耳、翦爪,恐傷其形。』案『爪翦』卽『翦爪』之倒語,作『翦爪,』得其義矣。

【一〇】釋文:『「不得復使,」本作「不得復使入」(世德堂本入作矣,郭氏集釋本同),云:不復入直也。』郭嵩燾云:『止於外,不復使,謂不交涉他事,而後精神專一。』(集釋引。)纂箋馬其昶曰:『不爪翦,不穿耳,疑古女子在室之容。今新婦始翦面髮,是其遺意。此言女御;娶妻者不使,言男御。蓋天子諸御,必男女之未婚娶者,體純全也。』案取讀爲娶,馬氏作娶,是也。禮記禮運:『新有昏者,期不使。』荀子大略篇:『新有昏,期不事。』(:事謂力役。)使、事古通,國語魯語:『備承事也。』注:『事,使也。』

【一一】案『爲爾』猶言『如此。』

【一二】:德全而物愛之,宜矣。

【一三】纂箋陸長庚曰:『才卽孟子所謂降才之才,自其賦於天者言;德指其成於己者言。』案才由天賦,德由修養。全德者德不形。

【一四】:是事物之變化,天命之流行。

【一五】:『代謝遷流,反覆循環,雖有至知,不能測度。』(節引。)案田子方篇:『知命不能規乎其前。』規亦測度之意。

【一六】:『滑,亂也。』案淮南子原道篇:『不以欲滑和。』(:不以情欲亂中和之道也。)俶眞篇:『不足以滑其和。』精神篇:『何足以滑和。』又云:『不以滑和。」齊俗篇:『羞以物滑和。』抱朴子廣譬篇:『窮通不足以滑和。』皆本於莊子。(論衡異虛篇:何足以滑和。』文子道原篇:『不以物滑和。』又云:『不以欲滑和。』九守篇:『不以滑和。』僞子華子北宮意問篇:『不以物滑和。』則皆直本於淮南子。)庚桑楚篇作『不足以滑成。』成、和互用,其義一也。下文『德者,成和之脩也。』『成和,』複語,成亦和也。

【一七】:『靈府者,精神之宅也。』:『靈府者,精神之宅,所謂心也。』案庚桑楚篇『靈府』作『靈臺,』:『靈臺者,心也。』是『靈府』卽『靈臺。』淮南子俶眞篇:『是故聖人託其神於靈府。』文子微明篇作『靈臺,』亦其證。淮南子精神篇:『精通於靈府。』所謂『靈府,』並本於德充符篇

【一八】釋文:『兌,云:悅也。』孫詒讓云:『兌當讀爲侻,淮南子本經訓云:「侻,𥳑易也。」言變通而不失之𥳑易也。』章太炎云:『兌者通之處,老子:「塞其兌,」檀弓亦以兌爲隧。大雅:「兌,成蹊也。」又轉爲閱,堀閱、空閱皆是也。』奚侗云:『兌與脫同,史記禮書:『凡樂始乎脫。』索隱:「脫猶疏略也。」「通而不失於兌,」言雖順於物而終不失之疏略也。』(節引。)案說與孫說相近,諸說似皆牽強,兌當爲充,字之誤也。充猶實也。下文『使日夜无郤,而與物爲春。』所謂通也。上文『不足以滑和,不可入於靈府。』所謂不失其實也。淮南子精神篇作『使神滔蕩而不失其充。』:『充,實也。』是也。(『滔蕩』文子九守篇作『暢達,』並與通義符。)『通而不失於充,』與老子『大盈若沖,』義亦相近。

【一九】:『郤,閒也。』釋文:『郤,云:閑也。』章太炎云:『說文:「春,推也。」「與物爲春」者,與物相推移也。推者向前,郤者向後,「日夜無郤,」「與物爲推,」二語轉相明。』奚侗云:『郤爲隙之叚字,禮三年問:「若駟之過隙然。」釋文:「隙,本又作郤。」可證。本書釋文「郤,云:閑也。」閑當爲閒,左隱五年傳:「皆於農隙以講事也。」注:「隙,閒也。」文子守樸篇作「日夜無隙,而與物爲春。」淮南精神訓「無隙」作「無傷,」無閒隙則無傷矣。田子方篇:「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是本書郤、隙通用之證。「日夜無隙,」言日夜相代無閒隙也。章絳以郤爲退郤,大誤!』錢穆云:『春有生意,當連下句看。』案使字疑涉上文而衍,淮南子精神篇文子九守篇並無使字。郤借爲閒隙字,說是。郤訓閒,注閑字,郭氏集釋王氏集解已並改爲閒。章據說文,訓春爲推,於義較長,大宗師篇:『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卽所謂與物相推移也。連下整句看,春似不當爲春夏之春而有生意也。

【二〇】:『順四時而俱化。』朱桂曜云:『淮南精神訓:「則是合而生時于心也。」又文子九守篇:「卽是合而生時于心者也。」接並作合,廣雅釋詁:「接,合也。」是二字義通。』案淮南子說接爲合,文子從之。淮南子詮言篇:『接而說之,』文子符言篇接作合,亦接、合同義之證。大宗師篇:『淒然似秋,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卽此『接而生時於心』之義。亦得之。

【二一】:『下文云:水平中準,大匠取則。』案其猶此也。天道篇:『水靜則明燭鬚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卽所本。

【二二】案謂內保淸明,則外不波蕩。劉子淸神篇:『淸虛棲心,則不誘於外。』義亦近之。

【二三】:『事得以成,物得以和,謂之德也。』案繕性篇:『夫德,和也。』此言『成和,』乃複語,成亦和也。前已有說。不必分釋。

【二四】田子方篇:『至人之於德也,不脩而物不能離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脩焉!』德乃成和之脩,已爲至人,其德已全,則無須脩而物自歸矣。

【二五】釋文:閔子,孔子弟子閔子騫也。

【二六】案謂執持綱紀,恐民之傷。(兼本。)

【二七】:『今聞尼父言談。』案前章叔山无趾不以孔子爲至人,此章哀公稱孔子爲至人,莊子孔子時有抑揚也。

【二八】案覆本『吾國』作『其國,』郭氏集釋王氏集解並同,其讀爲己。

【二九】:『聞德充之風者,雖復哀公,猶欲遺形骸,忘貴賤也。』〇以上第四章。才全德不形之義。

闉跂支離无脈說衞靈公,靈公說之【一】。而視其人,其脰肩肩【二】;甕㼜大癭說齊桓公【三】,桓公說之。而視其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四】。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五】。故聖人有所遊【六】,而知爲孽,約爲膠,德爲接,工爲商【七】。聖人不謀,惡用知【八】?不斲,惡用膠【九】?无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一〇】?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一一】。旣受食於天,又惡用人【一二】?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羣於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於身【一三】。眇乎小哉,所以屬於人也!謷乎大哉,獨成其天【一四】

【一】釋文:『司馬云:「闉,曲。跂,企也。闉跂支離,言腳常曲行,體不正卷曲也。无脤,名也。」云:「脤,脣同。」「說之,」音悅。下「說之」同。』

【二】釋文『脰,頸也。肩肩,云:羸小貌。』馬氏羅勉道曰:『肩同顅,周禮考工記梓人〕:「數目顅脰。」注:「顅,長脰貌。」』案道藏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本『說之』皆作『悅之,』下同。非其舊也。說文:『脰,項也。』猶釋文訓『頸也。』與『闉肢支離』義不相應;且與下文『其脰肩肩』複。脰疑本作脛,乃與『闉肢支離』有關。蓋由脛、脰形近,又涉下文脰字而誤與?注『肩肩,羸小貌。』與考工記『顅,長脰貌。』義亦相近。六書故一〇已云:『肩卽顅。』段玉裁朱駿聲亦並以肩爲顅之借字。(郭氏集釋李楨亦有說。)

【三】釋文:『云:「甕㼜,大癭貌。」癭,說文云:「癅也。」』案一切經音義五四、六書故引㼜並作盎,㼜乃盎之或體。抱朴子廣譬篇:『支離、甕㼜,偉造化而怡顏。』本莊子

【四】案重形則昧於德,長於德則忘其形矣。

【五】:『忘形者,非忘也。不忘形而忘德者,乃誠忘也。』:『所忘,形也;不忘,德也,忘形易而忘德難也。不忘形而忘德者,此乃眞實忘。』(節引。)案『所忘』謂形;『不忘』謂德,良是。惟形易忘而德難忘,易忘者尙不能,而遽能忘德,理不可通。且與上文『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義不相應。上不字『不但』也,而猶又也,此謂人不但忘其形,又忘其德,乃眞忘也。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一〇有匪猶『不但』也之說。匪亦猶不也,(經傳釋詞一〇有說。)匪有『不但』義,則不亦有『不但』義矣,此不字正其例,前人未達耳。(末句忘字,原誤德,王孝魚集釋依正文改爲忘,是也。、亦可證。)

【六】:『遨遊於至虛之域。』案遊則不執著,執著則不能忘矣。

【七】釋文:『知爲孽,司馬云:「智慧生妖孽。」約爲膠,司馬云:「約束而後有如膠漆。」德爲接,司馬云:「散德以接物也。」工爲商,司馬云:「工巧而商賈起。」』洪頤煊云:『孽當讀如萌蘗之蘗,言知爲思慮之萌蘗,故下文云:「聖人不謀,惡用知!」孽、蘗古字通用。』(讀書叢錄一四。)章太炎云:『孼借爲媒櫱之櫱。』吳汝綸云:『德,得同。』案孽、蘗二字乃孼、櫱之隸變,章說,改從正體也。德與得同,吳說是,下文『无喪,惡用德!』猶言『无失,惡用得』耳。本書德、得通用之例頗多,山木篇:『得行而不名處。』得作德。徐无鬼篇:『无藏逆於得。』釋文司馬本得作德。外物篇:『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讓王篇:『道德於此。』日本舊鈔卷子本德並作得。皆其證。

【八】:『至人不殃孽謀謨,何用智惠!』案『聖人』作『至人,』(上文『工爲商』下:『夫至人道邁三淸,而神遊六合。』末云:『大聖慈救,同塵順物。』『至人』與『大聖』互用。)『至人』猶『聖人』也。至言其體,聖言其名。(逍遙遊篇有說。)應帝王篇:『至人之用心若鏡。』合璧事類外集五三引作『聖人,』(淮南子覽冥篇文子精誠篇亦並作『聖人。』)卽其證。庚桑楚篇:『知者,謨也。』又云:『至知不謀。』與此『聖人不謀,惡用知!』同旨。

【九】案斲則散亂,本不散亂,何須膠固!』(酌取。)駢拇篇:『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

【一〇】案與世無爭,何勞商賈!

【一一】釋文:『鬻,音育,養也。』朱駿聲云:『鬻,叚借爲育。』纂箋林雲銘曰:『四者,不謀、不斲、無喪、不貨。』案爾雅釋詁:『育,養也。』淮南子說山篇:『幸善食之而勿苦。』:『食,養也。』故『天鬻』卽『天食,』謂自然之養也。養於自然,故無所須用。

【一二】案知、膠、德、商,皆屬於人也。

【一三】案『羣於人,』所謂外化也,順人也。『是非不得於身,』(得猶在也,古書虛字新義〔四五、得〕條有說。)所謂內不化也,不失己也。知北遊篇:『外化而內不化,』外物篇:『順人而不失己。』淮南子人閒篇:『得道之士,外化而內不化。外化,所以入人也。內不化,所以全其身也。』皆與此文之義符。

【一四】:『謷,高大貌也。』馬氏王念孫曰:『廣雅:「䮯,大也。」䮯與謷通。』案於、其互文,『獨成其天,』謂獨全於自然也。文中子天地篇:『眇然小乎,所以屬於人!曠哉大乎,獨能成其天!』(朱桂曜補注亦引之。)本莊子,曠亦大也,楚辭招魂:『其外曠宇些。』:『曠,大也。』

〇以上第五章。忘德者全於自然。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无情乎【一】?』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謂之人【二】?』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三】?』惠子曰:『旣謂之人,惡得无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四】。吾所謂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五】,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六】。』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无以好惡內傷其身【七】。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八】,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九】。天選子之形【一〇】,子以堅白鳴【一一】!』

【一】:『人者必固無情慮乎?』案故與固同,是。

【二】:『若無情智,何名爲人?』案而猶如也,若也。是。

【三】:『形之將貌,蓋亦不殊,道與自然,互其文耳。』案貌、形禀之自然,道、天互文,並自然也。釋天爲自然,謂與道爲互文,是也。天地篇:『无爲爲之之謂天,无爲言之之謂德。』淮南子原道篇作『無爲爲之而合于道,無爲言之而合乎德。』天、德對言,猶道、德對言也。

【四】:『以是非爲情,則无是无非、无好无惡者,雖有形貌,直是人耳。情將安寄!』案是猶此也,情上蓋脫无字。上文『惠子曰:旣謂之人,惡得无情?』莊子因惠子所謂无情之義與己不同,故駁之曰:『此非吾所謂无情也。』下文『吾所謂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𦂳申所謂无情之義,文理粲然明白。郭氏不知情上脫一無字,乃以是、非二字平列爲說,(本之。)迂曲甚矣!駢拇篇:『是非以仁義易其性與?』秋水篇:『是非埳井之鼃與?』寓言篇:『是非先也。』所謂『是非,』皆猶『此非,』與此同例。(車柱環學弟讀莊偶拾亦略有說。)

【五】刻意篇:好惡者,德之失也。

【六】達生篇:『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无以爲。』『不益生,』卽『不務生之所无以爲』也。

【七】惠施之辯堅白,勞精神,卽以好惡內傷其身者。莊子所謂無情,決不止於去好惡,此特以警惠施耳。

【八】司馬談論道家要指:『神太用則竭。』刻意篇:『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淮南子精神篇:『精用而不已則竭。』

【九】:『行則倚樹而吟,坐則據梧而睡,言有情者之自困也。』:『槁梧,夾膝几也。』釋文:『瞑音眠。』案藝文類聚八八、御覽九五六、事類賦二五木部引此梧上皆無槁字,齊物論篇:『惠子之據梧也,』:『或據梧而瞑,』卽本此文,亦無槁字。齊物論篇釋梧爲『梧几,』與此釋爲『夾膝几』合。釋文『瞑音眠,』瞑、眠正、俗字。(餘詳校釋。)

【一〇】馬氏姚鼐曰:『選與撰同,具也。』案選借爲僎,說文:『僎,具也。』論語先進:『異乎三子者之撰。』孔注:『撰,具也。』蓋姚說所本。說文無撰字。

【一一】:『子辨析明理,亦何異乎公孫龍作白馬論云:「白馬非馬。」堅守斯論以此自多。』(節引。)案齊物論篇惠施『以堅白之昧終。』堅白之論,卽白馬非馬之類,惠施亦持此論,戰國諸子持此論者不乏其人,不必專屬之公孫龍齊物論篇有說。〇以上第六章。全於自然者不益生。

(一九八三年十月二十八日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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