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校詮·附錄

五、讀莊餘韻

自一九四四年秋，岷撰就莊子校釋，至今重寫莊子校詮，四十年間，出處屢易，感慨良多。所賦詩篇，頗有涉及莊子者，茲迻錄若干首於後。詩道性情，吟詠性情，貴存其眞。岷讀莊雖未達莊，然此諸詩，差足見岷之情懷，亦即岷之真性情所寄，庶未悖莊子葆眞之旨與？

詮莊

自視詮莊亦等閒，敢將糟粕炫人間！
如何盛業齊推許，欲避浮名且閉關。

病重

一化何會別死生〔一〕，莊周夜夢蝶身輕〔二〕。
春蠶留得餘絲在，好償人間未了情。

〔注〕一、濟物論篇：死生无變於己。大宗師篇：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二、濟物論篇：昔者莊周夢爲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堪笑

爲傳道業定南圖，德信空慚未遠孚〔一〕。
堪笑凡鴟甘腐鼠，徒勞仰視嚇鵷鶵〔二〕。

〔注〕一、人閒世篇：德厚信矼，未達人氣。二、鴟得腐鼠，嚇鵷鶵事，詳莊子秋水篇。

舊夢

茫茫滄海一孤舟，萬里隨風任去留。
花雨翩𦒘榮舊夢，誰知忍淚說莊周！

自愧

羊肉不慕蟻，而蟻慕羊肉。自愧有羶行，爲人所悅服〔一〕。豈敢望聖賢，憂勞相迫蹙。心力漸就衰，流光一何速。閉戶樂著書，安得此清福！

〔注〕一、徐无鬼篇：羊肉不慕蟻，蟻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而百姓悅之。

高風

既愛幽人隱在丘，亦從城市任浮遊。
莊周入俗而超俗，萬古高風絕匹儔！

孤光

演門善毀爵官師，半死鄉人競慕追〔一〕。
卅載孤光仍自照，不隨流俗不矜奇。

〔注〕外物篇：演門有親死者，以善毀爵爲官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今世學人多類此。）

寂寂

昔有朱泙漫，殫家學屠龍，
三年技乃成，無所用其工〔一〕。
吾愛蒙莊子，處世得環中，
無用爲大用，以此應無窮〔二〕。
並立使人化〔三〕，至異而能同。
衆鳥晞靈鳳，萬木仰孤松，
誰能達此境，寂寂春山空！

〔注〕一、列禦寇篇：朱泙漫學屠龍於支離益，單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二、濟物論篇：樞始得其環中，以應无窮。人閒世篇：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爲予大用。三、則陽篇：與人並立而使人化。

老莊

漆園柱下久霃霾，至道無垠不可階，
今古紛紛恣毀譽，幾人曾識老莊來！

惠施與莊周【并序】

天下篇述惠施道術，有云：物方生方死。又云：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也。頗似莊子齊物、外生死之說。由於惠施先莊子卒，後人論莊子齊物觀，以爲受惠施影響。然惠施昧於堅白之論，知離不知合，知分不知融，其所以偶會齊物之旨，蓋與莊子交游論難，受莊子之啓廸耳。是莊子齊物之論影響惠施，惠施惡足影響莊子哉！

莊周嘆世濁，不可與莊語〔一〕，
寓言兼重言，妙義絕千古〔二〕。
惠施逞小智，堅白昧靈府，
雖以善辯名，據梧亦困苦〔三〕。
何由發高論，齊物同生死？
蓋與莊周遊，蘧然悟玄理〔四〕。
惜其弱於德，逐物不知止〔五〕，
知止所不知，真知斯爲美〔六〕。

〔注〕一、天下篇，稱莊周以天下爲沈濁，不可與莊語。二、天下篇：以巵言爲曼衍，以重言爲眞，以寓言爲廣。三、天下篇：惠施以善辯爲名。齊物論篇：惠子之據梧，故以堅白之昧終。德充符篇：莊子謂惠子曰，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四、大宗師篇：遽然覺。五、天下篇：惠施弱於德，强於物，逐萬物而不反。六、齊物論、庚桑楚篇並云：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大宗師篇：眞人然後有眞知。（論語學而篇：先王之道斯爲美。）

夢中

見彈而求鴞鳥炙，輕言妙道道成空〔一〕。
知音千載猶難遇，珍重相逢一夢中。

〔注〕齊物論篇：瞿鵲子曰，夫子以爲孟浪之言，而我以爲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爲奚若？長梧子曰，且女亦太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

悲懷

悲懷三月無從遣，始信莊生擊缶難〔一〕。
忍對庭花迎夏放，亡妻手種不堪看！

〔注〕至樂篇：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陸德明釋文：盆，謂瓦罐也。（潘岳悼亡詩：莊缶猶可擊。）

怵然

淵明好讀書，而不求甚解，
欣然會其意，汎覽歷千載，
所得發爲詩，奇情詠山海；
更崇先師淳，樂道足模楷；
亦有莊生達，超然能無待〔一〕。
我今讀書史，所樂竟何在？
沈潛章句中，但恐蔽真宰〔二〕。
怵然聽鷄鳴〔三〕，風雨正如晦！

〔注〕一、逍遙遊篇：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无窮者，彼且惡乎待哉！二、真宰猶眞君，齊物論篇：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又云：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爲親？其遞相爲君臣乎？其有眞君存焉？成玄英疏：眞君卽真宰也。三、山木篇：莊周怵然。

效蒙莊

覆巢而毀卵，鳳皇不來翔；
刳胎而殺夭，麒麟遂遠揚。
鳥獸於不義，尚知愼行藏，
矧人最靈智，立身自有方。
有方將何住？世路誠茫茫！
山林尚難棲，城市亦無常，
順人不失己〔一〕，且復效蒙莊。

〔注〕外物篇：唯聖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

多思

鵲上高城垝，巢於高楡顚，
城壞而巢折，凌風起盤旋。
君子之居世，憮然憶莊子，
得時則義行，失時則鵲起〔一〕，
遠飛尋舊棲，緣於不得已〔二〕。
舊棲今何似？時移事亦異，
新進傳失和，故老多隱避，
我欲振頹風，此志何由遂！
南風正薰兮，慨焉獨多思！

〔注〕一、文選謝玄暉和伏武昌登孫權故城詩李善注引莊子佚文云：鵲上高城之垝，而巢於高楡之顚，城壞巢折，凌風而起。故君子之居世也，得時則義行，失時則鵲起。二、庚桑楚篇：有爲也欲當，則緣於不得已。

謝續絃

莊周妻旣卒，不聞復續絃〔一〕；
陶潛有繼室，乃由助耕田；
我今無舊業，何庸締新緣？
矧乃孤鶴性，不爲俗情牽，
但得琴書趣，足以樂餘年，
願言謝諸子，此心金石堅。

〔注〕詳至樂篇莊子妻死章。

題畫

尾尾金光耀眼浮，疏紅點出蓼花秋。
惠施那解儵魚樂，空憶莊生濠上遊〔一〕！

〔注〕詳秋水篇末章。 斯人

超卓與癡頑，由來異名實，
如何獨斯人，二者合爲一？
苟愛有所鍾，終始如膠漆；
亦能忘俗累，孤雲任飄逸。
淳樸融華靡，下筆何洋溢！
著書百萬言，阿誰以爲質〔一〕？
册載歷屯邅，怡然守寂謐。

〔注〕徐无鬼篇：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爲質矣！

情業

閒花幾樹入深秋，風靜平湖浪自收。
獨荷一肩情業重，忘情愧說慕莊周。

晚節

莫將寂寞易溫馨，但恐情淵溺性靈。
一世難全唯晚節，歲寒松柏自青青〔一〕。

〔注〕德充符篇：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靑。

答靜農兄

莊周固可慕，楊朱更可師〔一〕，
靜農傳尺素，勸我當如斯；
並言歲月悠，胡以自苦爲？
吾友信達人，行樂能及時。
冊載好詩書，嗟我誠自苦，
著述雖等身，於世竟何補！
眞情與眞知，難與流俗伍，
靜夜月窺窗，素琴喜獨撫。

〔注〕二句靜農兄信中語。

悶然而後應

昔有臧丈人，寄釣樂其真，
文王尊爲師，功成遂隱淪〔一〕；
亦有哀駘它，無位衆所親，
魯公委國政，氾然退其身〔二〕。
今我寓南國，黌宇幾更新，
當塗禮賢士，任重道嶙峋，
悶然而後應，此心難具陳。
舍己爲人謀，聊復甘苦辛，
化雨如沾溉，衡泌養樸淳。

〔注〕一、田子方篇：文王觀於臧，見一丈人釣，而其釣莫釣。非持其釣有釣者也，常釣也。文王迎臧丈人而授之政，三年，文王觀於國，則列士壞植散羣，長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於四竟。文王於是焉以爲大師，臧丈人昧然而不應，泛然而辭，朝令而夜遁，終身无聞。二、德充符篇：魯哀公問於孔子曰，衞有惡人焉，曰哀駘它。无君人之位以濟乎人之死，无聚祿以望人之腹，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國无宰，寡人傳國焉。悶然而後應，氾若而辭，去寡人而行。

戀舊居

夜隱南國戀舊居，日趨城市意難舒，
陽春白雪知音少，入耳皇荂笑有餘〔一〕。

〔注〕天地篇：大聲不入於里耳，折揚皇荂則嗑然而笑。

何期

炫眼紛華樂不休，洒心妙道付東流〔一〕。
何期日漸猶成化〔二〕，頑石居然亦點頭。

〔注〕山木篇：洒心去欲。二、人閒世篇：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

不見

自喜鰥居自在身，翛然一夢入殘春。
可憐舉世誇紅學，不見紅樓夢裏人！

〔注〕莊子大宗師篇：翛然而往，翛然而來。（成玄英疏：翛然，無係貌。）庚桑楚篇：翛然而往。

自慰

史記斠證一百三十篇，撰寫十七年，已全部脫稿，占此小詩自慰。

苞苴竿牘智戔戔，細校遷書十七年，
未解大寧聊自慰，大寧寧復落虛玄〔一〕。

〔注〕列禦寇篇：小夫之知，不離苞苴竿牘，敝精神乎蹇淺。汝爲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寧。岷以爲大寧之道，不宜落於玄虚，亦當從翔實中來也。

香雪

不見香雪花，時憶香雪酒，
誰送香雪來？獅城有舊友。
一杯足解憂，再酌味彌厚，
卻笑君子交，亦因酒而久〔一〕。

〔注〕山木篇：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此反用其意也。

儒調

一露機心有所求，海鷗未肯與人遊〔一〕，
如何就利而違義〔二〕，儒調高談不自休！

〔注〕一、文選江文通雜體詩李善注引莊子佚文云：海上有人好鷗鳥者，旦而之海上，從鷗鳥游，鷗鳥至者百數。其父曰，吾聞鷗從汝游，試取來，吾欲玩之。曰，諾。明旦之海上，鷗鳥舞而不下。二、莊子齊物論篇：不就利。

明權

楊朱泣岐路，阮籍哭窮途，
途窮尚可返，路岐將焉如？
遂令迷茫者，頹然久躊躇。
達理當明權，南北固無殊，
奭然而四解，東西亦通衢〔一〕。
能保其眞性，何住而非吾！

〔注〕秋水篇：達於理者必明於權。又云：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淪爲不測；无西无東，始於玄冥，反於大通。

誰知

儒墨是非自古存〔一〕，可憐萁豆本同根，
相煎只爲爭毫末，萬物誰知一體論〔二〕！

〔注〕一、齊物論篇：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二、齊物論篇：萬物與我爲一。德充符篇：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傷生

校詮莊子至養生主篇，胃疾復發，午夜昏厥，良久乃甦，占此自警。

爲探玄旨耗形精〔一〕，重釋南華義益明。
夢裏莊周應笑我，養生未得已傷生〔二〕！

〔注〕一、達生篇：形精不虧，是謂能移。刻意篇：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二、讓王篇：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之不得也。

可解

積勞舊疾復纏身，寂寂乾坤一戮民〔一〕！
幸異天刑猶可解〔二〕，暫抛書史度閒春。

〔注〕一、大宗師篇：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二、德充符篇：天刑之，安可解！

智慧

病中偶憶莊子數語，感而占此。

巧勞而智憂，無能無所求，
飽食而遨遊，汎若不繁舟〔一〕。此雖莊周語，
未盡莊周旨，
莊周重至巧，巧至無勞累；
莊周重至智，智至無憂喜。
我愛莊周智，卓然異諸子，
至智發慧心，空明如止水〔二〕。

〔注〕列禦寇篇：巧者勞而智者憂，无能者无所求，飽食而遨遊，汎若不繫之舟。二、德充符篇：仲尼曰，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唯止能止衆止。

偷閒

爲學如不及，辛勤逾壯年，
下筆未能已，覃思常不眠。
山木日自寇，膏火夜自煎〔一〕，
一病竟昏厥，扶持賴羣賢。
良藥信苦口，能轉危爲安，
春日方和煦，漸有好容顏，
役役勞生裹，且復學偷閒。

〔注〕一、人閒世篇：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二、齊物論篇：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

安居

梅雨連緜，時方校詮莊子人閒世篇，此篇後四章皆發明無用之用。

連朝梅雨潤圖書，一卷南華味有餘，
無用如能明大用，人間何世不安居？

明燈

癸亥生日，讀惠珍獻辭，
感慰無既。本其辭意，占詩留念。

廿年教誨說師承，亦步亦趨媿未能〔一〕。
元亮子休風範在〔二〕，烱然濁世一明燈。

〔注〕田子方篇：颜回問於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二、陶潛、莊周也。唐陸德明釋文敍錄自注引太史公云，莊周字子休。

猶幸

孤負吾儒席上珍，可憐道義等浮塵，
膠膠擾擾人間世〔一〕，猶幸超然物外身。

〔注〕天道篇：堯曰，膠膠擾擾乎！成玄英疏：膠膠擾擾，皆擾亂之貌也。

閒情

愛讀南華數十春，至言至味淡而醇〔一〕，
忘年忘義寓無竟〔二〕，賸有閒情未去身。

〔注〕一、知北遊篇：至言去言。二、齊物論篇：忘年忘義，振於无意，故寓諸无竟。

所幸

雍門善鼓琴，一曲感孟嘗；
韓娥善謳歌，餘音繞欐梁。
憶昔寓南園，妙義說蒙莊，
譬彼陽春曲，和者尚盈堂，
洒心而去欲，居處得其常〔一〕。
柰何浮華子，棄此以遠揚，
性情惜失眞，名利困鎖韁。
所幸化雨功，猶得潤羣芳，
羣芳樂漆園，漆園道不亡。

〔注〕山木篇：洒心而去欲。在宥篇：居處无常。

歸去

溽暑來獅城，與諸故舊歡聚，新秋轉涼，將返臺北舊莊，繼續校詮莊子，占此小詩留別。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日。

一年一聚漫嗞嗟，聚少離多聚益嘉。
收拾閒情歸去也，舊莊秋好注南華。

莫因

將離獅城，瓔女爲佞惡所苦，詩以慰之，瓔女研究山水詩，已卓然有成。

人心難測勝於天〔一〕，奸佞居心亦可憐。
山水自歸仁智樂，莫因俗累損華年。

〔注〕列禦寇篇：孔子曰：凡人心險於山川，難知於天。

蔘榕

榕而似蔘之盆栽也。

榕樹本爲無用樹〔一〕，人蔘可是延年蔘，
延年無用原多用，培出蔘榕見慧心。

〔注〕逍遙遊篇惠子所謂之樗，人閒世篇曲轅櫟社樹，及商丘之大木，皆無用之樹，與榕同類者也。

前因

與人羣者不離人〔一〕，寂漠孤懷世外身〔二〕。
駭綠紛紅疑入夢，夢中尋夢悟前因〔三〕。

〔注〕一、人閒世篇郭象注：與人羣者，不得離人。二、天道篇：寂漠无爲。三、齊物論篇：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

退休

爲惜寸陰退不休，馳光逝水信難留。
捐書絕學翔佯去，愧讀南華述孔丘〔一〕！

〔注〕山木篇，述孔子聞子桑雽之言，徐行翔佯而歸，絕學捐書。

俗物

莊周與陶潛，高操不可攀，
大智而忘智，至賢而忘賢。
今之儒者流，大言不知慚，
聖賢爲己任，名利亦所貪，
黨同而伐異，曲說誇眞詮。
俗中一物耳，古道慨誰傳！

自笑

時方續寫莊子校詮也。

少壯勤撰述，柔翰常在手，
自許年五十，花間一壺酒，
於今已七十，所幸未皓首。
晚歲詮莊書，轉覺味逾厚，
自笑一何愚，行墨甘長守，
旣不爲浮名，亦非珍敞帚，
何當竟此業，逍遙外塵垢〔一〕。

〔注〕大宗師篇：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无爲之業。（達生篇无爲作无事。）

有愧

昔有爭財相鬬者，庚市毀玉如土苴〔一〕；
惠施從車炫百乘，莊周知足棄餘魚〔二〕。
庚市毀玉鬬者止，惠施多欲逐物趨〔三〕。
猶憶匆遽欲相梁，渡河墮水遭捓揄，
乃知辯者逞口智，其行往往愧庸愚。
由來紛華惑人性，浮雲富貴道已孤！

〔注〕一、文選張景陽七命李善注引莊子佚文云：莊子曰：庚市子肩之毁玉也。並引淮南王莊子后解曰：庚市子，聖人無慾者也。人有爭財相鬭者，庚市子毁玉於其間，而鬭者止。二、淮南子齊俗篇：惠子從車百乘，以過孟諸，莊子見之，棄其餘魚。疑本於莊子，附錄一莊子佚文篇末有說。三、天下篇，謂惠施逐萬物而不反。

眞性

禮因人情設，人情僞轉多，
强哭疾不哀，强親笑不和。
所貴存真性，遊世而不頗〔一〕，
無爲拘俗禮，日月逝如梭。

〔注〕漁父篇：强哭者雖疾不哀，强親者雖笑不和。禮者，世俗之所爲也。眞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聖人法天貴眞，不拘於俗。外物篇：唯至人乃能遊於世而不僻。

君看

孔墨之後道已殘，儒分爲八墨爲三，
自謂真儒與真墨，後世流別益參參。
得真之人得幾人，誇真者流只自賢，
人同於己以爲可，不同雖善不謂然，
專知侵人導後學，後學從風如赴羶。
君看此輩狂且褊，萁豆往往亦相煎。

〔注〕漁父篇：人同於己則可，不同於己雖善不善，謂之矜；專知擅事，侵人自用，謂之貪。

說夢

一經一記並荒唐，芹圃漆園萬古香。
超卓癡頑空自許，夢中說夢總淒涼。

〔注〕莊子（南華眞經）天下篇，稱莊子爲荒唐之言。（石頭記第一回題詩，亦云：滿紙荒唐言。曹雪芹，一字芹圃。）齊物論篇：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

休嘆

入臺大醫院治胃疾，兼割腹瘤，護士云：開刀危險，須有親人相伴。我獨無也。

胃疾纏綿苦未瘳，柳生小腹幾經秋。
臨危休嘆無親伴，解語幽花亦解愁。

〔注〕至樂篇：支離叔與介滑叔觀於冥伯之丘，崑崙之虛，黃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柳乃瘤之借字。）

默默

諸子爭鳴號百家，美專一壑井中蛙。
是非得失終塵土，默默閒庭數落花。

〔注〕秋水篇，埳井之鼃云：擅一壑之水，而跨跱東海之樂，此亦至矣。（陸雲逸民赋：專一丘之懽，擅一壑之美。）

獨愛【乙丑元宵】

敢道翛然物外身，自甘寂寞度芳辰。
萬家鐙火尋歡夜，獨愛閒庭淡淡春。

〔注〕『翛然』無係貌，見大宗師篇，已詳前。

攀高

庭前松柏挺奇姿，冬夏青青歷歲時。
巧事攀援欣得意，牽牛花已上高枝。

〔注〕德充符篇：受命於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

答問

數年不相見，世事益紛繁，
如何先生面，從無歲月痕。
歲月誠易逝，世事不須論，
琴書足自娛，長此度晨昏。
問我養生術，更無術可言。

〔注〕讓王篇：顏回曰，鼓琴足以自娛。養生主、達生及讓王皆言養生。

獨愛

紛紛戰國競兵戎，諸子爭鳴各自雄。
獨愛莊周名利外，怡然長住性情中。

隨心

伯牙悽苦絕知音，忍爲鍾期罷鼓琴。
猶幸此生歸我有，行藏語默尚隨心。

〔注〕知北遊篇：生非汝有。（蘇東坡臨江仙詞句：長恨此生非我有。）唐釋湛然輔行記八引莊子佚文：出處語默。

筆耕

日出筆耕日入休，藝田終歲亦豐收。
不辭字字皆辛苦，但惜流年似水流。

〔注〕讓王篇：春耕種，秋收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自得

昔有魯單豹，谷飲而巖息，
行年已七十，猶有嬰兒色，
養生忽外患，豹爲虎所食。
我今逾七十，鬢髮猶青黑，
琴書娛素懷，不養養自得。
山林與塵雜，誰能兩不惑！

〔注〕達生篇：魯有單豹者，巖居而谷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殺而食之。

好學

孔子臨沒猶取書，大聖好學正何如！
如何莊周所述異，孔子絕學而歸居。
絕學重言寓至理，好學當由實入虛。
由實入虛救破碎，虛由實得非空疏。
誰能虛實爲一體？魚躍鳶飛樂愉愉！

〔注〕山木篇載孔子聞子桑雽之言，徐行翔佯而歸，絕學捐書。寓言篇：重言十七。大宗師篇：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又此詩首二句本論衡別通篇及劉子崇學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