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莊子校詮
    1. 雜篇
      1. 天下第三十三

莊子校詮·雜篇


天下第三十三


釋文:『以義名篇。』馬氏馬驌曰:『此自序也。諸篇多寓言,而此獨爲莊語。』纂箋:『陸長庚曰:「天下篇莊子後序也。列敍古今道術淵源,而以己承之,卽孟子終篇之意。」王夫之曰:「與孟子篇末舉狂、狷、鄕愿之異,歷述先聖來至己淵源,及史遷序列九家之說略同。古今撰述之體然也。」姚鼐曰:「是篇乃莊子後序。」』案此篇論述古今道術淵源流別,以莊周繼老聃後,明其師承所自。末附惠施。內容包括儒、墨、名、法、道五家,可參看尸子廣澤篇荀子非十二子天論解蔽三篇、呂氏春秋不二篇淮南子要略篇司馬談論六家要指(見史記太史公自序)、及漢書藝文志諸子略。皆有關諸子之學者也。又寓言篇可視爲莊子自序,此篇非莊子作,不當視爲莊子自序或後序,蓋莊子學派所述,故於莊周道術章,推尊莊子至極。莊子固未嘗自是者也。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一】,皆以其有爲不可加矣【二】。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无乎不在【三】。』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四】?』『聖有所生,王有所成【五】,皆原於一【六】。』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眞,謂之至人【七】。以天爲宗,以德爲本,以道爲門,兆於變化【八】,謂之聖人【九】。以仁爲恩,以義爲理,以禮爲行,以樂爲和,薰然慈仁【一〇】,謂之君子【一一】。以法爲分,以名爲表【一二】,以操爲驗,以稽爲決【一三】,其數一二三四是也【一四】。百官以此相齒【一五】。以事爲常【一六】,以衣食爲主,蕃息畜藏【一七】,老弱孤寡爲意,皆有以養【一八】,民之理也。

【一】:『方,道也。』案此言『方術,』下言『道術,』其義一也。僞關尹子一宇篇:『方術之在天下多矣。』本此。

【二】褚伯秀云:『爲下當疊爲字。』王氏集解云:『其有,謂所學。』于鬯云:『此當有字讀逗,「皆以其有爲不可加」者,卽下文所謂「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也。』案『其有』猶『所爲,』其猶所也,有猶爲也。褚氏不知有、爲同義,故謂『爲下當疊爲字』耳。『所爲,』卽謂所學也。秋水篇:『以天下之美爲盡在己。』亦卽此句之意。

【三】知北遊篇:『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无所不在。』淮南子要略篇:『今與言道,則無不在焉。』僞關尹子一宇篇:『溥天之下,道無不在。』(參看知北遊篇。)

【四】:『神、明由事感而後降、出。』宣穎云:『旣無不在,則神聖、明王何所原本?』

【五】宣穎云:『聖卽神,王卽明。』纂箋陸長庚曰:『內聖之德,外王之業。』案聖承神,王承明。

【六】:原,本也。一,道。

【七】:『冥宗契本,謂之自然。淳粹不雜,謂之神妙。嶷然不假,謂之至極。』案鶡冠子能天篇:『道者,至之所得也。』陸注:『不離於眞,謂之至人。故道者,至人之所得也。』

【八】釋文:『兆,本或作逃。』朱駿聲云:『兆,叚借爲逃,莊子:「兆于變化,」廣雅釋詁三:「兆,避也。」』纂箋:『朱駿聲曰:「廣雅:兆,避也。」顧實曰:「謂超離乎窮通死生之變化也。」』案隋蕭吉五行大義五引兆作明,蓋以明說兆,是也。兆引申有明義,說文:『兆,灼龜坼也。』:『春官占人:「卜人占坼,」注:「坼,兆釁也。坼有微、明,坼明則逢吉。」』可證。朱氏從或本,謂兆借爲逃,引廣雅『兆,避也。』爲證。(王氏廣雅疏證改兆爲逃,云:逃,各本訛作兆,今訂正。)顧氏以『超離』說之,蓋亦取逃避義,說殊牽强。逃亦當借爲兆也。呂氏春秋下賢篇:『以天爲法,以德爲行,以道爲宗,與物變化而無所終窮。』蓋本莊子此文。『與物變化而無所終窮,』卽『兆於變化』之意也。

【九】:『凡此四名,一人耳,所自言之異。』:『已上四人,只是一耳,隨其功用,故有四名也。』案逍遙遊篇:『至人无己,神人无功,聖人无名。』:『至言其體,神言其用,聖言其名。故就體語至,就用語神,就名語聖,其實一也。詣於靈極,故謂之至;陰陽不測,故謂之神;正名百物,故謂之聖也。』此多一天人,四人仍是一人者,蓋天言其本,就本語天。契於宗本,故謂之天也。

【一〇】釋文:『薰然,溫和貌。』案薰與熏通,大雅鳧鷖:『公尸來止熏熏,』:『熏熏,和說也。』

【一一】:『此四者之粗迹,而賢人君子之所服膺也。』王氏集解云:『君子是道之緖餘。』【一二】:『法定其分,名表其實。』王氏集解云:『以法度爲分別,以名號爲表率。』

【一三】釋文本操作參,云:『本又作操,同七曹反,宜也。稽,考也。』朱駿聲云:『參,叚借爲摻,或爲檢、爲譣,莊子「以參爲驗,」釋文:「宜也。」』吳汝綸云:『釋文操,當爲摻。淮南俶眞訓:「萬物摻落,』:「摻讀參星之參。」是也。』奚侗云:『「以參爲驗,」參已往之事以爲徵驗也。「以稽爲決,」稽一心之知以爲斷決也。管子白心篇:「自知曰稽,」達生篇:「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卽此稽字之義。』案古鈔卷子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本、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操皆作參,集韻平聲三引同,作參是故書。釋文『本又作操,』吳氏謂『操當爲摻。』操,疑本作摻,參、喿隸並作叅,故摻誤爲操。(廣雅釋言:『摻,操也。』此非其義。)驗與譣通,廣雅釋詁四:『證,譣也。』王氏疏證:『譣,經傳通作驗。』韓非子備內篇:『偶參伍之驗,』與此同例。

【一四】:一二三四,卽名、法等是也。

【一五】:『自堯、舜已下,置立百官,用此四法,更相齒次。』馬氏王闓運曰:『此卽事爲治,不求其道,但爲其法。法不出奇耦參倍,尙不必至五而數窮矣。自周衰用之,至今百官以治天下,但有差賢者耳,不能相絕也。』

【一六】王先謙云:事,謂日用。

【一七】:『蕃滋、生息、畜積、藏儲者,皆養民之法。』王先謙云:『蕃息,謂物產;畜藏,謂貨財。兼養及無告之人。』案古鈔卷子本蕃作番,蕃、番正、假字。本改畜爲蓄,蓄、畜正、假字,積蓄字古多借畜爲之。

【一八】于省吾云:『高山寺卷子本無「爲意」二字,按卷子本是也。禮記禮運:「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亦無「爲意」二字。』纂箋:『梁啓超曰:「疑『爲意』二字當在養字下。」蔣錫昌曰:「疑在藏字下。」』案以猶所也,與禮運作所同義。

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一】,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二】。六通四闢【三】,小大精粗,其運无乎不在【四】。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尙多有之【五】。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六】、搢紳先生多能明之【七】。詩以導志,書以導事,禮以導行,樂以導和,易以導陰陽,春秋以導名分【八】。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九】,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一〇】。天下大亂,賢聖不明【一一】,道德不一【一二】,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一三】。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一四】,不能相通。猶百家衆技也【一五】,皆有所長,時有所用【一六】。雖然,不該不徧,一曲之士也【一七】。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一八】,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一九】。是故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爲其所欲焉以自爲方【二〇】。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二一】,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爲天下裂【二二】【二三】

【一】本、馬氏本醇並作醕,纂箋從之,云:『馬其昶曰:「醕同湻。左傳注:『湻,耦也。』儀禮注:『耦陰陽。』」章炳麟曰:「醇借爲準。地官質人『一其淳制、』釋文:『淳音準。』是其例。易曰:『易與天地準。』」案醇,說文作𨣶,醕乃𨣶之省。(湻,說文作𤂸,湻乃𤂸之省,字亦作淳。)

【二】:『本數明,故末度不離。』(度字據古鈔卷子本補。)郭氏集釋郭嵩燾曰:『天人、神人、至人、聖人、君子,所從悟入不同,而稽之名法度數,以求養民之理,則固不能離棄萬物,以不與民生爲緣。故曰:「明於本數,係於末度。」』

【三】釋文本闢作辟,云:『本又作闢。』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闢亦皆作辟,下文『弘大而闢,』同。闢、辟正、假字。

【四】:『所以爲備。』案運猶用也,謂其用無乎不在也。上文『配神明』以下,皆言用也。

【五】宣穎云:『此世史是史家所由傳。』馬氏:『方昌翰曰:「史字屬上句。」姚鼐曰:「夫子語子夏以君子必達於禮樂之原,禮樂原於中之不得已,而志氣塞乎天地。莊子言『明於本數,』及『知禮意』者,固卽所謂達禮樂之原。而『配神明,』『與造物者爲人,』亦志氣塞天地之旨。退之謂其學出於子夏,殆其然與?」』案姚氏所稱『夫子語子夏云云,本禮記孔子閒居。稱莊子言『知禮意,』及『與造物者爲人,』並見大宗師篇。(『與造物者爲人,』又見應帝王篇。)姚氏之說,蓋欲貫通儒、道之旨,實則其旨不過大略相似耳,不必强同也。

【六】錢穆云:鄒,孟子生邑。孟、莊同時,未見相稱,此篇以鄒、魯言儒業,可見其晚出。

【七】:『搢,笏也,亦揷也。紳,大帶也。先生,儒士也。』本搢作縉,引李奇云:『縉紳,縉字本作搢,事君者揷笏於大帶之間也。』案古鈔卷子本、一切經音義八一引搢並作縉。

【八】本導作道,云:『道,達也,通也。夫詩道情志,書道世事,禮道心行,樂道和適,易明卦兆,通達陰陽。春秋褒貶,定其名分。』釋文本導作道,云:『音導。下「以道」皆同。』宣穎云:『此六經是士子所由傳。』馬氏引朱子曰:『莊子於書都理會過,如此數語,字字有著落,後來人如何下得!他止是不肯學孔子,故將道理掀翻,說不拘繩墨,所謂知者過之者也。』錢穆云:『以詩、書、禮、樂、易、春秋爲六經,此漢代始有,亦非莊子所知也。』案古鈔卷子本、趙諫議本、覆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道藏本、王元澤新傳本、羅勉道循本本導皆作道,書鈔九五、御覽六〇九引並同。道、導古通,作道是故事。荀子儒效篇:『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史記滑稽列傳:『孔子曰:六蓺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又見太史公自序,『神化』作『道化。』)法言寡見篇:『說天者莫辯乎易,說事者莫辯乎書,說體者莫辯乎禮,說志者莫辯乎詩,說理者莫辯乎春秋。』朱子謂莊子此數語,字字有著落,是也。但非莊子語;又謂莊子不肯學孔子莊子非不肯學孔子,蓋學孔子而不囿於孔子耳,是乃善學孔子者也。滑稽列傳孔子云云,合六蓺爲說,當遠有所本。天運篇:『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纂箋引黃震曰:『六經之名始於漢,莊子書稱六經,未盡出於莊子也。』莊子書誠未盡出於莊子,然稱六經出於莊子書,則明白可據也。

【九】王先謙云:『設,施也。』案書鈔九五引『中國』作『四國。』

【一〇】宣穎云:此散數是百家所由傳。

【一一】:『韜光晦迹。』案皆自以爲聖賢也。

【一二】:『百家穿鑿。』(古鈔卷子本『穿鑿』作『乖舛。』):『法敎多端。』

【一三】郭象讀『天下多得一』爲句,注云:『各信其偏見,而不能都舉。』釋文:『得一,偏得一術。』郭氏集釋王念孫曰:『郭象斷「天下多得一」爲句。釋文曰:「得一,偏得一術。」案「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當作一句讀。下文云:「天下之人各爲其所欲焉以自爲方」句法正與此同。一察,謂察其一端而不知其全體。下文云:「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卽所謂一察也。若以一字上屬爲句,察字下屬爲句,則文不成義矣。』又引兪樾曰:『斷「天下多得一」爲句,釋文曰:「得一,偏得一術。」王氏念孫謂「『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當作一句讀,一察,謂察其一端而不知其全體。」今案郭讀文不成義,當從王讀。惟以一察爲察其一端,義亦未安。察當讀爲際,一際,猶一邊也。廣雅釋詁,際、邊並訓方,是際與邊同義。得其一際,卽得其一邊,正不知全體之謂。察、際並從祭聲,古音相同,故得通用耳。下文云:「不該不徧,一曲之士也。」一際與一曲,其義相近。』馬氏羅勉道曰:『一察者,謂天下之人多執其一偏之見以自喜。』奚侗云:『一察連讀,當從王念孫說。惟王以一察爲察其一端,義猶未安;兪樾謂「察當讀爲際,一際,猶一邊也。」說亦未諦。禮喪服四制:「皆可得而察焉。」:「察猶知也。』俗云:「一知半解,」卽此義。』案兪氏謂『察當讀爲際,察、際並從祭聲,古音相同,故得通用。』其說是也。古佚帛書十大經:『一之解,察於天地。』(見帛書乙本老子卷前。管子內業篇亦云:一言之解,上察於天。)淮南子原道篇作『一之解,際天地。』卽察、際古通之證。奚氏察訓知,亦可備一解。

【一四】:『各有所主。』案古鈔卷子本皆作各,與合。

【一五】孫詒讓札迻所據本百作有,云:『有,當從本作百,上文云:「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下文云:「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是其證。』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百並作有,涉上下文有字而誤。古鈔卷子本作『猶百官衆伎也。』技、伎正、假字。文選陸士衡演連珠引『百家』亦作『百官。』

【一六】:『所長不同,不得常用。』:『各有所長,旣未中道,故時有所廢。』案古鈔卷子本用上有不字,當從之。注『不得常用,』疏『時有所廢,』皆『時有所不用』之意也。

【一七】小爾雅廣言:『該,備也。』該乃晐之借字,說文:『晐,兼晐也。』古鈔卷子本徧作偏,下文『選則不徧,』『徧爲萬物說,』亦並作偏,偏亦借爲徧。(偏、徧古通,繕性篇有說。)荀子解蔽篇:『凡人之患,蔽於一曲,而闇於大理。』淮南子俶眞篇:『諭於一曲,而不通于萬方之際也。』

【一八】:『一曲之人,各執偏僻,分散兩儀淳和之美,離析萬物虛通之理。』(節引。)案知北遊篇:『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一曲之士固不然矣。

【一九】纂箋:『此察字與上文判、析同義。馬敍倫曰:「察借爲𥻦,說文:䊝𥻦,散之也。」』案察與蔡並諧祭聲,亦可通用。蔡有散義,說文:『蔡,艸丰也。丰,艸蔡也,象艸生之散亂也。』

【二〇】釋文:『稱,尺證反,下章同。』馬氏羅勉道曰:『容與頌通。』案頌乃容貌本字,(說文:頌,皃也。)此容字不必通作頌,說文:『容,盛也。』美、容義近。

【二一】褚伯秀云:『「欲焉」應作「欲爲。」』王先謙云:『方,道術。』馬氏引馬端臨曰:『莊生時,六籍未經秦火,其書具在也。而諸子百家各以其說舛馳而淆亂之,是以有闇鬱之憂。周以荒唐謬悠之言箸書,蓋亦百家之一也。而此段議論無異聖賢格言,東坡謂莊子孔子者,於此見之。(下略。)』案焉猶者也,『各爲其所欲焉,』猶言『各爲其所欲者。』焉非爲之誤。莊子之學,弘大而辟,深閎而肆,萬物畢羅,莫足以歸。(見後。)謂莊子爲『百家之一,』未知莊子者也。

【二二】纂箋嚴復曰:『純,全也。』案嚴訓純爲全,是也。儀禮鄕射禮:『二筭爲純,』:『純猶全也。』田子方篇:『孔子告顏回曰:微夫子(老聃)之發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二三】:『裂,分離也。』馬氏:『王闓運曰:「三代以前,異不相非,故道不裂。後世則不然,所以必作書論其意。」方東樹曰:「莊子敍六藝之後,次及諸子道術,其後司馬談劉歆班固次第論撰,皆本諸此。」』案韓非子顯學篇:『孔、墨之後,儒分爲八,墨離爲三。』此亦見道術之裂也。

〇以上第一章。總述道術之大全與分裂。

不侈於後世【一】,不靡於萬物【二】,不暉於數度【三】,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四】。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悅之【五】,爲之太過,已之大循【六】。作爲非樂,命之曰節用【七】,生不歌,死无服【八】墨子氾愛兼利而非鬭【九】,其道不怒【一〇】;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一一】,毁古之禮樂【一二】。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一三】,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一四】。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一五】,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一六】。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槨【一七】,以爲法式。以此敎人,恐不愛人【一八】;以此自行,固不愛己【一九】。末敗墨子【二〇】。雖然,歌而非歌【二一】,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二二】?其生也勤【二三】,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二四】,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爲也,恐其不可以爲聖人之道【二五】,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獨任,柰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二六】

【一】:『侈,奢也。』宣穎云:『不示奢侈。』纂箋馬其昶曰:『風俗古樸後侈,今不侈也。』

【二】宣穎云:『不事靡費。』案周禮地官大司徒:『以鄕三物敎萬民,』:『物猶事也。』墨子貴節用,故於萬事皆不靡費也。

【三】釋文:『暉,本作渾。』朱駿聲云:『暉,叚借爲渾。』馬其昶云:『今從本,渾,亂也。墨子洞究象數之微,絀公輸般之巧以存宋,斯其不渾之效矣。』案說文:『渾,溷流聲也。』:『溷,亂也。』

【四】:『矯,厲也。』案古鈔卷子本注厲作勵,厲、勵古、今字。

【五】釋文本悅作說,云:『墨翟,宋大夫,尙儉素。禽滑釐,墨翟弟子也。說音悅,後「聞風而說,」皆同。』案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悅亦皆作說,後『聞風而說,』皆同。古鈔卷子本此文作說,後皆作悅。作說是故書。史記孟子荀卿列傳:『墨翟,宋之大夫,善守禦,爲節用。』呂氏春秋當染愼大二篇並云:『墨子,魯人。』墨子公輸篇:『子墨子曰:臣之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人。』呂氏春秋當染篇禽滑釐作禽滑𣫥,云:『禽滑𣫥學於墨子。』(畢沅校正引梁仲子云:『疑當作禽滑釐,尊師篇作禽滑黎。』孫詒讓墨子閒詁,謂『𣫥,字書所無,當卽斄之譌。』)列子湯問篇亦稱墨翟弟子禽滑釐。

【六】:『不得度衆所能也。』已作己,云:『循,順也。務爲此道,勤苦過甚。適周己身自順,未堪敎被於人矣。』釋文本太作大,循作順,云:『大音太,後「大過、」「大多、」「大少」倣此。順,或作循。』兪樾云:『已讀爲以,順讀爲馴,古字竝通。以,用也。「以之大馴,」謂用之太習熟也。』郭慶藩云:『循,或作順。說文:「循,順行也。」尙書中候曰:「循,順。」書大傳:「三正若循連環,」白虎通義引此循作順。順與循古同聲而通用也。』章太炎云:『順借爲踳,踳者,舛之或字,俗亦作僢。順從川聲,說文首下云:「川象髮謂之鬊,鬊卽川也。」是古字借川爲鬊,明川聲、春聲通,故順得借爲踳。上說「爲之太過,」謂沐雨櫛風,日夜不休也。此記「已之大踳,」謂節葬、非樂,反天下之心也。』劉師培云:『云:「務爲此道,勤苦過甚。適周己身自順,未堪敎被於人。」據彼說,己上舊有適字,過、適形近,因以挩書。』錢穆云:『順與循通,己誤爲已,「己之大循,」謂太循於己也。本作己是。』案已,不當從作己,爲、已對文,已,止也,不爲也。之猶者也。古鈔卷子本循字原同,後删循字,而於欄下出順字,下注「或作循」三字。道藏羅勉道循本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循亦皆作順。循、順古通,釋名釋言語:『順,循也。』列御寇篇:「有順懁而達,」陳碧虛音義云:『一本作循。』亦其證。順又與愼通,列御寇篇『有順懁而達,』釋文:『順,王作愼。』可證。(詳前。)『爲之大過,已之大順,』謂爲者太過,不爲者太愼也。下文所述,皆太過、太愼之事。

【七】釋文非樂節用墨子二篇名。

【八】案下文无作不,義同。

【九】古鈔卷子本氾作汎,下文『氾愛萬物,』同。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下文亦作汎。氾、汎正、假字,廣雅釋詁四:『氾,博也。』釋言:『氾,普也。』

【一〇】:但自刻也。(古鈔卷子本刻誤利。)

【一一】章太炎云:『「又好學而博」爲句,「不異」爲句,「不與先王同」爲句。言墨子旣不苟於立異,亦不一切從同。「不異」者,尊天、敬鬼、尙儉,皆淸廟之守所有事也。不同者,節葬、非樂,非古制本然也。』纂箋:『陸長庚曰:「『不異,』尙同也。」馬其昶曰:「墨子南游,載書甚多,自言嘗見百國春秋,是其好學之事。荀子稱其『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蓋墨子之學,以『不異』爲宗恉,又好學以廣博之也。淮南稱其『背周道而用夏政,』故曰『不與先王同。』先王,謂周先王也。」顧實曰:「異,分也,別也,謂其爲學博雜,不知別擇也。」』案馬氏謂『墨子南游,載書甚多,』本墨子貴義篇;又謂『自言嘗見百國春秋,』本孫詒讓所輯墨子佚文。(事文類聚新集二二亦引墨子佚文:吾見百國春秋。)顧氏釋『不異』爲『不知別擇,』能『不與先王同,』豈不知別擇邪?

【一二】:嫌其侈靡。

【一三】釋文本夏上、濩上並無大字,云:『濩音護。』案漢書禮樂志云:『禹作夏,湯作濩,』亦並無大字。釋文:『濩音護,』白虎通禮樂篇禮記御覽五六六引樂緯、呂氏春秋古樂篇、敦煌劉子辯樂篇濩皆作護。

【一四】釋文:『辟音璧。武,樂名。』案古鈔卷子本武下有樂字,後點去,蓋涉上句『辟雍之樂』而衍。漢書禮樂志:『武王作武,』劉子辯樂篇:『武曰大武。』此言『武王、周公作武,』呂氏春秋古樂篇謂『武王命周公作爲大武』也。

【一五】:『皆有儀法。』案國語周語下:『度之于軌儀,』注:『儀,法也。』

【一六】孫詒讓云:『檀弓云:「天子之棺四重,柏槨以端,長六尺。」云:「諸公三重,諸侯再重,大夫一重,士不重。」荀子禮論篇云:「天子棺椁十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云:「禮記云:『天子之棺四重,』今云:『十重,』蓋以棺椁與抗木合爲十重也。諸侯以下,與禮記多少不同,未詳也。」案莊子天下篇述喪禮,作「天子之棺七重,」餘與荀子同。』(墨子節葬下篇閒詁。)案荀子禮論篇『天子棺椁十重,』王先謙集解王引之曰:『十,疑當作七,凡經傳中七、十二字多互譌,不可枚舉。』十蓋本作古“七”字,卽古七字,與莊子作七同。凡經傳中十當作七者,十蓋皆本作古“七”字也。

【一七】宣穎云:『桐,易朽之木。』案墨子節葬下篇:『棺三寸,足以朽體。』孫詒讓云:『棺上當有桐字。左傳哀二年云:「桐棺三寸,不設屬辟,下卿之罰也。」釋文云:「棺用難朽之木,桐木易壞,不堪爲棺,故以爲罰。墨子尙儉,有桐棺三寸。」』韓非子顯學篇:『墨者之葬也,桐棺三寸。』

【一八】案古鈔卷子本不作乖。

【一九】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皆脫『愛己』二字。

【二〇】釋文本末作未,云:『敗,或作毁。墨子是一家之正,故不可以爲敗也。云:未壞其道。』纂箋:『章炳麟曰:「未借爲非,敗卽伐字,言己非攻伐墨子之道。」馬敍倫曰:「荀子富國篇:『我以墨子之非樂也,則使天下亂;墨子之節用也,則使天下貧。非將墮之也,說不免焉。』意與此同。」』(原引『墮之,』誤『敗毁之。』)案覆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末皆作未,陳碧虛音義亦云:『末,或作未。』末猶未也,(經傳釋詞十有說。)云『未壞其道,』是本已作未。古鈔卷子本作『未敗墨子之道。』釋文:『敗,或作毁。』崔訓敗爲壞,義並同。說文:『敗,毁也。』大雅民勞:『無俾正敗,』:『敗,壞也。』

【二一】宣穎云:人不能無歌,而墨以歌爲非。下二句同。

【二二】宣穎云:果近於人情乎?

【二三】說文:勤,勞也。

【二四】釋文:『觳,郭苦角反。、李皆云:無潤也。』王念孫云:『觳者,薄也。管子地員篇曰:「五粟之土,淖而不肕,剛而不觳,」尹知章注:「觳,薄也。」故薄土謂之墝埆,埆與觳同義。』(史記秦始皇本紀雜志。)朱駿聲云:『觳,叚借爲确,管子地員:「剛而不觳。」字又誤作觳莊子天下篇:「其道大觳,」注:「無潤也。」』奚侗云:『觳當訓爲薄,(說本王念孫。)乃係确之誤字。說文:「确,礊也。磽,礊也。」磽、确字或作墝、埆,孟子:「則地有肥磽,」趙注:「磽,薄也。」确、磽同訓,故确亦有薄義。丘中有麻:「丘中墝埆之處。」謂多石瘠薄之處也。淮南原道訓:「朞年而田者爭處墝埆,以封壤肥饒相讓。」墝埆,亦謂瘠薄也。文選左太沖吳都賦:「同年而議豐确乎!」劉淵林注:「确,薄也。」确,或从𣪊作𥔳,故誤爲觳。管子地員篇:「剛而不觳,」房注:「觳,薄也。」觳亦确之誤字。』案荀子富國篇引此文道下有也字,與上文句法一律。觳,薄也。、李並釋爲『無潤,』薄故無潤也。世德堂本觳作觳,朱引此文謂『字誤作觳,』是也。說文:『确,礊也。𥔳,确或从𣪊。』:『管子地員:「剛而不觳,」觳,薄也。當是𥔳之誤。』奚氏謂『觳係确之誤,确,或从𣪊作𥔳,故誤爲觳。』乃本段說。謂确或作𥔳,𥔳、确二字合書爲觳耳。古書中二字合書爲一字之例多矣。又奚氏所稱吳都賦劉淵林注,乃李善之誤;所稱管子房(玄齡)注,乃尹(知章)注之誤。

【二五】案古鈔卷子本恐下無其字,今本其字,疑涉上文『其行難爲也』而衍。

【二六】:『王者必合天下之懽心而與物俱往也。』王氏集解云:『非王者之道。』案呂氏春秋下賢篇:『王也者,天下之往也。』(之猶所也。)說文:『王,天下所歸往也。』(:見白虎通。)『離於天下,』故去王道遠矣!

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一】,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二】,小者无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三】;腓无胈,脛无毛【四】,沐甚雨,櫛疾風【五】,置萬國【六】。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七】。』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爲衣,以跂蹻爲服【八】,日夜不休,以自苦爲極【九】,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一〇】,不足謂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一一】,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一二】,而倍譎不同【一三】,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一四】;以巨子爲聖人【一五】,皆願爲之尸【一六】。冀得爲其後世【一七】,至今不決【一八】。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一九】。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脛无毛相進而已矣【二〇】。亂之上也,治之下也【二一】。雖然,墨子眞天下之好也【二二】,將求之不得也【二三】,雖枯槁不舍也【二四】,才士也夫【二五】

【一】釋文:『湮,塞也。』案道藏本、覆本並無者字,古鈔卷子本湮作堙,御覽六八及八二、路史後紀一三引並同。湮借爲垔,說文:『垔,塞也。』俗作堙。漢書溝洫志:『夏書:禹堙洪水。』師古:『堙,塞也。』史記河渠書堙作抑,索隱:『抑者,遏也,漢書溝洫志作堙,堙、抑皆塞也。』司馬相如傳:『夏后氏堙鴻水,』鴻、洪古通,其例習見。

【二】王念孫云:『禮禮器:「因名山升中於天,」曰:「名猶大也。」高誘淮南地形篇亦曰:「名山,大山也。」莊子:「名川三百,」名川,卽大川也。王制言「名山大川,」月令言「大山名源,」襄十一年左傳言「名山名川,」其義一也。魯語:「取名魚,」韋昭注曰:「名魚,大魚也。」秦策:「賂之一名都,」高誘曰:「名,大也。」(魏策曰:大縣數百,名都數十。)此皆古人謂大爲名之證。』(禮記述聞引。)兪氏平議所據此文『名川』作『名山,』郭氏集釋兪樾曰:『「名山」當作「名川,」字之誤也。名川、支川,猶言大水、小水。下文曰:「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可見此文專以川言,不當言山也。若但言「支川」而不言「名川,」則是舉流而遺其原,於文爲不備矣。襄十一年左傳曰:「名山名川,」是山川並得言名,學者多見「名山,」尟見「名川,」故誤改之耳。呂氏春秋始覽篇、淮南子墬形篇並曰:「名川六百。」』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名川』並誤『名山。』管子七臣七主篇:『達名川,塞大谷,』淮南子氾論篇:『大川名谷,』名、大互文,名亦大也。說文繫傳通論四:『大川三百,支川三千,』卽本此文,易名爲大耳。

【三】:『橐,盛土器也。耜,掘土具也。禹捉耜掘地,操橐負土,躬自辛苦以導川原,於是舟檝往來,九州雜易。又解:古者字少,以滌爲盪,川爲原,凡經九度,言九雜也。又本作鳩者,言鳩雜川谷以導江河也。』釋文本橐作槀,云:『槀,舊古考反。崔、郭音託,字則應作橐。云:「囊也。」司馬云:「盛土器也。」耜音似。三蒼云:「耒頭鐵也。」云:「棰也。」司馬云:「盛水器也。」九音鳩。本亦作鳩,聚也。雜,本或作籴,音同。云:「所治非一,故曰雜也。」』朱駿聲云:『說文:「㭒,臿也。」字亦作耜。別義,說文:「一曰:徙土輂,齊人語也。」莊子「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司馬:「盛水器也。」按橐,盛水器。耜,盛土器。九,叚借爲勼,勼,集也。』孫詒讓云:『此當從橐爲是,釋文本非。本亦作橐,疏同司馬義。又云:「舟檝往來,九州雜易。」又解「凡經九度,言九雜也。又本有作鳩者,言鳩雜川谷以導江河也。」案「九雜」猶言「九帀」也。成引一解云:「經九度」者是也。諸說並未得其恉。』(墨子閒詁墨子後語下墨學通論第五。)章太炎云:『九,當從別本鳩字之義,然作九者是故書。雜借爲集。』奚侗云:『槀係誤字,當從釋文作橐,云:「囊也。」九,釋文「音鳩,本亦作鳩,聚也。」訓鳩爲聚,字當作勼,說文:「勼,聚也。」然本文則字當作𠣘,𠣘譌勼,斯譌爲九矣。說文:「𠣘,帀徧也。」(今借用周。)雜借爲帀,呂覽圜道篇:「圜周復雜無所稽畱,」:「雜猶帀也。」淮南詮言訓:「以數雜之壽憂天下之亂,」:「雜,帀也。」說文:「帀,𠣘也。」𠣘、帀同義,言禹親操橐耜而𠣘徧於天下之川也。』纂箋馬其昶曰:『九、雜同義,呂覽注:「雜,聚也。」洪水泛濫,故聚之川以歸之海。』案古鈔卷子本橐原作囊,後删囊字,而於欄上出槀字,與釋文本作槀合。槀乃橐之誤,孫說是。路史後紀一三引此文橐作囊,書鈔八引作耰。奚氏謂槀字誤,釋雜爲帀,似原孫說。引說文『帀,𠣘也。』是也。惟謂『𠣘譌勼,斯譌爲九,』則穿鑿矣。耜,俗相字。釋文云:『棰也。』棰乃插之誤,(臿,俗作𠚏。垂,亦作𡷩,並俗𡍮字。𠚏、𡷩形近,往往相亂。)插借爲臿,韓非子五蠧篇:「禹之王天下也,身執耒臿以爲民先,」淮南子要略篇臿誤垂,(王氏淮南雜志云:𡍮當作臿,臿,今之鍬也。)亦可證。集韻入聲一〇引此文『九雜』作『鳩籴,』與釋文所稱或本合,陳碧虛闕誤引江南李氏本作『九滌,』籴乃糴之俗省,糴、滌古通,(古文苑揚雄蜀都賦:『糴米肥䐗,』章樵注:『糴與滌通。』卽其證。)御覽八二引雜亦作滌。稱『一解:以滌爲盪,』似所見一本亦作滌也。

【四】:『腓股無肉,膝脛無毛。』釋文:『腓音肥。胈,步葛反。』案史記司馬相如傳索隱:『莊子曰:「腓無胈,脛不生毛。」李頤曰:「胈,白肉也。」』御覽八二引腓作股,韓非子五橐篇、史記李斯列傳亦並作股。文選司馬長卿難蜀父老莊子佚文:『兩神女浣於白水之上,禹過之而趨,曰:「治天下柰何?」女曰:「股無胈,脛不生毛,顏色列凍,手足胼胝,何以至是也?」』(又見御覽六三,文略異,引司馬彪云:言憂天下之甚。)與此作股之本合。又在宥篇:『堯、舜於是乎股无胈,脛无毛。』釋文注亦云:『胈,白肉也。』

【五】:『賴驟雨而洒髮,假疾風而梳頭。』釋文:『本甚作湛,音淫。』王念孫云:『淮南修務篇作『禹沐淫雨,』湛與淫同,爾雅:「久雨謂之淫,」論衡明雩篇:「久雨爲湛,」湛卽淫也。太史公自序:「帝辛湛湎,」揚雄光祿勳箴:「桀、紂淫湎,」「淫湎』卽「湛湎,」淫與湛義同,而字亦相通。考工記㡃氏:「淫之以蜃,」杜子春云:「淫當爲湛。」』(淮南覽冥篇雜志。)郭氏集釋盧文弨曰:『今書作「沐甚風,櫛疾雨。」(下略)』奚侗云:『釋文:「本甚作湛,」蓋以湛爲淫之借字。論衡明雩篇:「久雨爲湛,」湛卽淫也。然本文則當作「甚雨,」廣雅釋言:「甚,劇也。」漢揚雄傳:「口吃不能劇談,」鄭氏曰:「劇,甚也。」師古曰:「劇,疾也。」甚雨、疾風,義正相比。禮玉藻:「若有疾風迅雷甚雨則必變,」亦以甚雨、疾風竝舉。』案疏『賴驟雨而洒髮,』疑成所見本『甚雨』作『驟雨。』劉子知人篇謂禹『櫛沐風,沐驟雨,』(又見僞愼子外篇。)蓋本此文,亦作『驟雨。』道藏羅勉道循本本『甚雨』作『苦雨,』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此二句並作『沐甚風,櫛疾雨。』卽盧氏所稱今書者也。風、雨二字蓋誤錯。路史後紀亦稱禹『纚長風,沐甚雨,』

【六】王先謙云:奠定萬國。

【七】案古鈔卷子本無也字,御覽八二、路史後紀引並同。

【八】:『裘褐,粗衣也。木曰跂,草曰蹻也。』釋文:『跂,其逆反。蹻,紀略反。云:「麻曰屩,木曰屐,屐與跂同,屩與蹻同。」一曰:「鞋類也。」』朱駿聲云:『說文:「屩,履也。」莊子「以跂蹻爲服,」注:「麻曰蹻。」以蹻爲之。』案一切經音義八九、御覽八二引『跂蹻』並作『屐屩,』跂與蹻並借字。說文:『屐,屩也。』:『釋名云:「屐,搘也,爲兩足搘以踐泥也。」又云:「屩,不可踐泥也。屐,踐泥者也。」然則屐與屩有別。』路史後紀引跂作履,疑屐之誤。道藏王元澤新傳本、林希逸口義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跂皆誤跋。

【九】王安石無營詩:『墨翟眞自苦,莊周吾所愛,萬物皆自得,此言眞可佩。』

【一〇】案古鈔卷子本無之字,御覽八二、路史後紀引並同。

【一一】釋文:『相里勤,司馬云:墨師也。姓相里,名勤。』孫詒讓云:『相里子,韓非子顯學篇元和姓纂姓纂云:「晉大夫李克爲惠公所滅,克妻司成氏𢹂少子李連逃居相城,因爲相里氏。李連玄孫相里勤,見莊子。」案此疑唐時譜諜家之妄說,恐不足據。姓纂韓子云:「相里子,古賢也,箸書七篇。」案韓子無此文。漢書藝文志墨家亦無相里子書,姑存以備攷。五侯子,莊子天下篇陶濳集聖賢羣輔錄。案五侯,蓋姓五,五與伍同。古書伍子胥姓多作五,非五人也。』(墨子閒詁墨子後語,後同。)案今傳各本五侯下皆無子字,惟古鈔卷子本作五侯子,陶濳集聖賢羣輔錄下三墨條引同。

【一二】釋文:『苦獲、己齒,云:二人姓字也。』郭氏集釋兪樾曰:『韓非子顯學篇: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孫詒讓云:『釋文李頤云:「苦獲、己齒,二人姓字也。」案「姓字」當作「姓名,」疑並楚人。姓纂云:「楚公子食邑鄧陵,因氏焉。」據此,則鄧陵子蓋楚人。姓纂云:「鄧陵子箸書,見韓子。」案韓子亦無此文。墨經墨辯,今書經說四篇,及大取小取二篇,蓋卽相里子、鄧陵子之倫所傳誦而論說者也。』纂箋馬敍倫曰:『魯勝墨辯序曰:「墨辯者上下經,經各有說,凡四篇。」此卽墨經也。』

【一三】:『譎,異也。俱誦墨經,而更相倍異。』釋文:『譎,古穴反。云:決也。』王念孫云:『漢書天文志:「暈、適、背、穴、抱、珥、𧈫、蜺,」孟康注:「背,形如北字也。」(各本北作背,涉上文而誤。案吳語曰:「北,古之背字。」說文:「北,乖也。從二人相背。」然則日兩旁氣外向者爲背,形與北字相似,故孟云「背,形如北字也。」)穴,多作鐍,其形如半鐍也。如淳曰:「凡氣在日上爲冠爲戴,在旁直對爲珥,在旁如半鐶向日爲抱,向外爲背,有氣刺日爲鐍。鐍,抉傷也。」案抱、珥皆內向之名,背、鐍皆外向之名。背字或作倍,鐍字或作譎,又作僪,呂氏春秋明理篇:「日有倍、僪,有暈、珥,」曰:「皆日旁之危氣也。在兩旁反出爲倍,在上反出爲僪,在上內向爲冠,兩旁內向爲珥。」淮南覽冥篇:「君臣乖心,則背譎見於天。」然則背、鐍同義,特有在旁、在上之分耳。莊子曰:「墨者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謂其各守所見,分離乖異也。』(漢書雜志。)案陶濳集聖賢羣輔錄下引『倍譎』作『背譎,』與淮南子覽冥篇作『背譎』同。亦作『偝僪,』劉子九流篇:『偝僪形反。』(今本偝誤偕。)古鈔卷子本譎作矞,古字通用,荀子非十二子篇:『矞宇嵬瑣,』:『矞與譎同。』卽其證。

【一四】:『訾,毁也。獨唱曰觭,音奇。對辯曰偶。仵,倫次也。』釋文:『觭,紀宜反。仵,徐音五。仵,同也。』孫詒讓云:『莊子駢拇篇:駢於辯者,纍瓦結繩竄句,遊心於堅白同異之閒,而敝跬譽無用之言,非乎?而楊、墨是已。』奚侗云:『觭借爲奇,仵借爲伍。』纂箋:『王敔曰:「觭偶,卽奇偶。」馬敍倫曰:「仵借爲伍,不伍,猶不倫也。」』案胠篋篇:『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於辯矣。』南宋蜀本仵作忤,本同。仵、忤並啎之或體,朱駿聲云:『啎,叚借爲伍,管子七臣七主:「不𠵦則國失勢,」注:「謂耦合也。」』尹注訓𠵦爲『耦合,』與此釋文訓仵爲同之義相符。

【一五】:『巨,大也。』釋文:『巨,本作鉅。云:墨家號其道理成者爲鉅子,若儒家之碩儒。』孫詒讓云:『呂氏春秋上德篇云:「墨者以爲不聽鉅子不察,」又有墨者鉅子孟勝、田襄子、腹䵍三人,高誘以「鉅子」爲人姓名,非也。以莊、呂二子所言推之,墨家鉅子,蓋若後世儒家大師,開門授徒,遠有端緖,非學行純卓者固不足以當之矣。』吳汝綸云:『呂覽去私篇:「墨者有鉅子腹䵍,居秦。」其下云:「鉅子可謂公矣。」:「鉅,姓。子,通稱。腹䵍,字也。」又上德篇:「墨者鉅子孟勝,」:「二人學墨道者。」其下「我將屬鉅子於宋之田襄子,」田襄子又言「孟子已傳鉅子於我。」據此,則鉅子當爲墨之大師,若諸侯之盟主矣。』纂箋引王敔曰:『若浮屠之法嗣。』案鉅、巨正、假字,說文:『鉅,大剛也。』:『引申爲鉅大字。』

【一六】:『尸者,主也。』:『咸願爲師主。』案此承上文『以巨子爲聖人』而言,之猶其也。謂皆願以巨子爲其主也。

【一七】王氏集解云:思繼其統。

【一八】纂箋陸長庚曰:決,絕也。

【一九】:『意在救物,所以是也;勤儉太過,所以非也。』宣穎云:『欲以勤儉風世,流於大過。』案古鈔卷子本是下有也字,與下句一律。王臨川文集莊周上篇引意作心,是下亦有也字。

【二〇】:『進,過也。精苦自勵,意在過人也。』王先謙云:『相進,猶相競。』案相進,猶相勝。漢書游俠陳遵傳:『相隨博弈,數負進,』師古:『進,勝也。』

【二一】王氏集解云:『亂天下之罪多,治天下之功少。』馬其昶云:『上、下猶本、末。』

【二二】:『爲其眞好重聖賢不逆也,但不可以敎人。』郭氏集釋兪樾曰:『「眞天下之好,」謂其眞好天下也,卽所謂墨子兼愛也。下文曰:「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此求字卽心誠求之之求。求之不得,雖枯槁不舍,卽所謂「摩頂放踵,利天下爲之」也。未得。』纂箋引王敔曰:『人愛其惠。』案古鈔卷子本好下有者字。如說,則之猶所也,『眞天下之好者也,』謂天下所愛好之人也。

【二三】:『无輩。』:『求其輩類,竟不能得。』纂箋宣穎曰:『世少此人。』案古鈔卷子本不下有可字。

【二四】:『顦顇如此,終不休廢。』王先謙云:『雖枯槁其身不忍舍去也。』

【二五】:『非有德也。』:『勤儉救世,才能之士耳。』案才士爲才能之士,盜跖篇孔子稱柳下季及盜跖爲才士,盜跖謂孔子『子自謂才士聖人邪?』才士、聖人並稱,則不倫矣。

〇以上第二章。論墨家(墨與別墨)之道術。

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一】,不苟於人,不忮於衆【二】,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三】,人我之養畢足而止【四】,以此白心【五】,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銒、尹文聞其風而悅之【六】,作爲華山之冠以自表【七】,接萬物以別宥爲始【八】;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九】,以聏合驩,以調海內【一〇】,請欲置之以爲主【一一】。見侮不辱,救民之鬭,禁攻寢兵,救民之戰【一二】。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敎【一三】,雖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也【一四】,故曰上下見厭而强見也【一五】。雖然,其爲人太多,其自爲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一六】,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一七】。』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一八】!曰:『君子不爲苛察【一九】,不以身假物【二〇】。』以爲无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二一】。以禁攻寢兵爲外,以情欲寡淺爲內【二二】,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二三】

【一】:『於俗無患累,於物無矯飾。』案下文『不以身假物,』卽此『不飾於物』之意。僞尹文子大道上篇:『累於俗,飾於物者,不可與爲治矣。』本此,後同。

【二】:『忮,逆也。』:『於人無苟且,於衆無逆忮。』釋文:『忮,司馬云:「害也。」字書云:「很也。」』章太炎云:『苟者,苛之誤。說文言「苛之字止句,」是漢時俗書苛、苟相亂,下言「苛察,」一本作苟,亦其例也。』劉師培云:『苟、忮並文,苟當作苛,下云:「君子不爲苛察,」旨與「不苛」適符。彼句釋文云:「一本作苟,」以彼文苛或譌苟,知此文苟本作苛。苛、苟互踳,猶漢律以字從「止句」爲苛也。管子五輔篇:「上彌殘苟,」苟亦苛譌。不達斯恉,因以「無苟且」爲釋,殆與管子尹注同誤者歟!』案苟當作苛,章劉說並是。从可、从句之字往往相亂,詳後引王念孫說。陶濳集聖賢羣輔錄『不苟於人,』作『不尊於名。』僞尹文子大道篇:『苟違於人,俗所不與;苟忮於衆,俗所共去。』

【三】案古鈔卷子本民下有之字,疑涉上下文之字而衍。

【四】:不敢望有餘也。

【五】釋文:『白心,云:明白其心也。』案管子有白心篇

【六】釋文:『鈃音形,郭音堅。尹文,云,齊宣王時人,著書一篇。』郭氏集釋兪樾曰:『列子周穆王篇:「老成子學幻於尹文先生,」未知卽其人否?漢書藝文志尹文子一篇,在名家,師古曰:「劉云:與宋鈃俱遊稷下。」』孫詒讓云:『陶濳集聖賢羣輔錄末附載三墨云:「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尊於名,(莊子天下篇作「不苟於人。」)不忮於衆,此宋鉶、尹文之墨。(下略。)」鉶,當從莊子作鈃,卽孟子之宋牼也。攷莊子本以宋鈃、尹文別爲一家,不云亦爲墨氏之學,以所學二人學術大略攷之,其祟儉、非鬭雖與墨氏相近,(荀子非十二子篇以墨翟、宋鈃並稱。)而師承實迥異。乃强以充三墨之數,不知果何據也!宋鈃書,漢書藝文志在小說家,云黃、老意。尹文書在名家,今具存。其大道上篇云:「大道治者則名、法、儒、墨自廢。」又云:「是道治者謂之善人,藉名、法、儒、墨者謂之不善人。」則二人皆不治墨氏之術,有明證矣。(近兪正燮癸巳類稿墨學論,亦以宋牼爲墨徒,誤與羣輔錄同。)』馬氏方以智曰:『宋鈃卽宋牼,鈃、鏗聲相近。』案宋鈃卽孟子告子篇之宋牼,亦卽逍遙遊篇韓非子顯學篇之宋榮子。(詳逍遙遊篇。)孫氏據漢志尹文子大道篇,謂宋鈃、尹文皆不治墨子之術。不知尹文子乃僞書,可參攷而不可爲據也。如以爲可據,則尹文於名、法、儒、墨皆以爲非,是尹文不治名家之術,不當屬於名家,亦有明證矣,豈其然乎!劉子九流篇,宋鈃、尹文屬名家。本莊子

【七】釋文:『華山上下均平,作冠象之,表己心均平也。』案初學記二六、御覽六八四、天中記四七引此皆無作字,書鈔一二七引無爲字,『作爲,』複語,故可略其一。劉子九流篇作『作華山之冠以表均平之製。』

【八】:『不欲令相犯錯。』:『宥,區域也。始,本也。區別萬有,用斯爲本也。』釋文:『始,首也。云:以別善惡、宥不及也。』馬其昶云:『別宥,見呂覽去宥篇。別宥,卽去宥也。彼注云:「宥,利也。」』奚侗云:『:「不欲令相犯錯。」釋文云:「以別善惡、宥不及也。」皆非。說文:「別,分解也。」宥當作囿,說文:「囿,苑有垣也。」垣爲限界,故心有所限者亦曰囿。別囿,謂分解其心之所囿,猶言破除之也。尸子廣澤篇:「料子貴別囿,」蓋料子乃古倡別囿之學者。呂覽去宥篇:「鄰父有與人鄰者,有枯梧樹,其鄰之父言枯樹之不善也,鄰人遽伐之,鄰父因請而以爲薪。其人不說,曰:『鄰者若此其險也,豈可爲之鄰哉!』此有所宥也。」(宥卽囿之借字,下同。:「宥,利也。又云,爲也。」意謂心有所利或有所爲也。高雖不知宥借作囿,而說則近是。)又云:「齊人有欲得金者,淸旦被衣冠往鬻金者之所,見人操金,攫而奪之。吏搏而束縛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故?』對吏曰:『殊不見人,徒見金耳。』此眞大有所宥也!夫人有所宥者,固以晝爲昏,以白爲黑,以堯爲桀,宥之爲敗亦大矣!亡國之主,其皆甚有所宥邪?故凡人必別宥然後知,別宥則能全其天矣。」此文說別囿最明,可爲宥當作囿之證。:「宥,區域也。」是尙知宥爲囿字。』案宥借爲囿,奚氏所引呂覽去宥篇『此有所宥也,』畢沅校注已云:『疑宥與囿同,謂有所拘礙而識不廣也。以下文觀之,猶言蔽耳。』劉子九流篇:『則寬宥之說以示區分。』本此文,而以宥爲寬宥字,與同,所謂望文生訓也。僞尹文子作『接萬物使分,別海內使不雜。』失其旨愈遠矣。

【九】:『命,名也。發語吐辭,每令心容萬物,卽名此容受而爲心行。』王先謙云:『言我心如此,推心而行亦如此。』章太炎云:『容借爲欲,同從谷聲,東、侯對轉也。樂記:「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樂書作「性之頌也。」頌、容古、今字。頌借爲欲,故容亦借爲欲。荀子正論篇:「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欲爲多。」是宋鈃語「心之欲」之事。』案荀子解蔽篇有『心容』一詞,:『容,受也,言心能容受萬物。』與此文釋『心之容』之意合。『心之容,』『心之行,』兩之字並與所同義。語心所包容者,名之曰心所推行者。意卽心所包容者如此,心所推行者亦如此,說似較長。下文『以此周行天下,』承此『心之行』而言。

【一〇】:『强以其道聏令合,調令和也。』釋文:『聏,本作聏,音而,郭音餌。司馬云:「色厚貌。」崔、、王云:「和也。」聏和萬物,物合則歡矣。一云:「調也。」』郭氏集釋郭嵩燾曰:『「以聏合驩,」諸本或作聏,莊子闕誤引作胹。說文肉部:「胹,爛也。」方言:「胹,孰也。」「以胹合驩,」卽軟孰之意。太玄經:「䎡其中、䎡其膝、䎡其哇,」司馬光集注:「䎡字與軟同。」亦正此意。闕誤作胹字者是也。』章太炎云:『聏借爲而,釋名:「餌,而也,相黏而也。」是古語訓而爲黏,其本字則當作暱,或作昵,左氏傳「不暱,」說文引作「不䵒,」「䵒,黏也。」相親暱者本有黏合之意,故此言「以而合驩,」亦卽「以暱合驩」也。說文:「暱,日近也。」古音而如耐,暱亦作舌頭音,同部同紐相借也。諸言不相能者,古音而、能皆如耐,不相能,謂不相黏而也。』案釋文:『聏,本作聏,』兩聏字重,(世德堂本略『作聏』二字。)當作『本作胹。』闕誤聏作胹,蓋據本也。郭象聏音餌,與釋文音而義同。章引釋名釋飮食):「餌,而也,相黏而也。」可證。郭嵩燾謂『聏卽軟孰意,』章借聏爲而,取親暱意。軟孰與親暱義亦相因。

【一一】:『二子請得若此者,立以爲物主也。』宣穎云:『欲人皆以此心爲主。』馬其昶云:『「置之以爲主,」置合驩之心以爲行道之主也。』案『置之』猶『立此,』承上文而言,主猶本也,謂請欲立上文所述爲本也。古鈔卷子本無之字,疑誤脫。

【一二】:『寢,息也。』案荀子正論篇:『子宋子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鬭。』:『宋子言若能明侵侮而不以爲辱之義,則可使人不鬭也。莊子說宋子曰:「見侮不辱,救民之鬭。」尹文子曰:「見侮不辱,見推不矜,禁暴息兵,救世之鬭,此人君之德,可以爲王矣。」』正名篇:『見侮不辱。』:『宋子言見侮不辱,則使人不鬭。』案莊子逍遙遊篇稱宋榮子『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韓非子顯學篇:『宋榮子之議,設不鬭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孟子告子篇:『宋牼將之楚,孟子遇於石丘,曰:「先生將何之?」曰:「吾聞秦、楚構兵,我將見楚說而罷之;楚王不悅,我將見秦說而罷之。」此『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之說也。荀子尹文子云云,(王本作主。)見大道篇,乃後人僞託者也。

【一三】:上說君王,下敎百姓。

【一四】:『强勸喧聒不自廢舍也。』釋文:『聒,古活反。謂强聒其耳而語之也。』案說文:『聒,讙語也。』(:讙者,譁也。)左襄二十六年傳:『聒而與之語,』:『聲亂耳謂之聒,多爲言語讙譁亂其耳,故聒爲讙也。』

【一五】:『所謂不辱。』宣穎云:『人皆厭之,猶强欲自表見。』案而爲猶,是也。

【一六】:『斯明自爲之太少也。』:『置五升之飯爲一日之食。』孫詒讓云:『說苑尊賢篇:「田需謂宗衞曰:三升之稷,不足於士。」閻若璩謂古量五當今一,則止今之大半升耳。』(墨子耕柱篇閒詁。)章太炎云:『固借爲姑。』案曰字各本皆同,御覽八五〇引曰作日,云云,疑所見本曰亦作日。惟此乃著者稱述宋鈃、尹文之辭,曰字不當無。竊疑曰下原有日字,今本脫之。林希逸口義云:『其爲說曰:每日但得五升之飯,』是其明證。御覽所引,蓋脫曰字也。古量五當今一,此言五升,當今一升耳。

【一七】:『宋鈃、尹文稱天下爲先生,自稱爲弟子也。』:『宋、尹稱黔首爲先生,自謂爲弟子,先物後已故也。』

【一八】:『揮斥高大之貌。』馬其昶云:『宋、尹志在活人,故以救世之士稱之。』章太炎云:『圖當爲啚之誤,啚,卽鄙陋、鄙夷之本字。啚傲,猶今言鄙夷耳。』錢穆云:『圖,計擬之辭。謂我志在救世,世人必不傲慢我,故我必得活也。』案章說可備一解。錢以『圖傲乎救世之士哉』句亦爲宋、尹語,如錢說,則此句當作『圖救世之士傲乎哉!』乃合。似頗牽強。茲從郭義,『圖傲,』謂意圖高大也。傲借爲𩕀,說文:『𩕀,𩕀顤,高也。』字亦作䫨,廣雅釋詁四:『䫨,高也。』玉篇:『䫨,高大也。』以救世之士稱二子,故謂其意圖高大也。

【一九】:『務寬恕也。』釋文:『苛,一本作苟。』王念孫云:『漢巴郡太守張納碑:「犴無拘紲之人,」拘作抲,「朐忍蠻夷,」朐作胢。冀州從事郭君碑:「凋柯霜榮,」柯字作枸,其右畔極相似,故從句、從可之字,往往譌溷。說文抲字解引酒誥曰:「盡執抲,」今本作「盡執拘,」攷工記:「妢胡之笴,」注:「故書笴爲笱,杜子春云:笱當作笴。」說文敍曰:「廷尉說律,至以字斷法,苛人受錢,苛之字止句也。」管子五輔篇:「上彌殘苛而無解舍,」苛,今本譌作苟。莊子天下篇:「君子不爲苛察,」苛,一本作苟。皆其證也。』(漢書地理志雜志。)纂箋馬其昶曰:『說苑:「尹文對齊宣王曰:事寡易從,法省易因。」是其不爲苛察也。』

【二〇】案卽上文『不飾於物。』

【二一】:『已,止也。』纂箋馬其昶曰:『已,謂不必明之也。』

【二二】宣穎云:『外以救世,內以克己。』纂箋馬其昶曰:『荀子載子宋子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鬭。」又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欲爲多,是過也。』案馬引荀子正論篇)『人之情』云云,已引莊子此文證之。又正名篇:『情欲寡,』:『卽宋子云:「人之情欲寡」也。』

【二三】:『雖復大小有異,精粗稍殊,而立趨維綱,不過適是而已矣。』王先謙云:『其行止於是,則其道術之大小精粗亦不過如此。』纂箋王夫之曰:『此亦近墨,而不爲苦難之行,如俗所云安分守己者。其不避厭惡而强聒人,亦有忍力焉。』案古鈔卷子本『小大』作『大小,』『而止』作『而已,』與合。道藏本『小大』亦作『大小。』

〇以上第三章。論名家之道術。

公而不黨【一】,易而无私【二】,決然无主【三】,趣物而不兩【四】,不顧於慮,不謀於知【五】,於物无擇,與之俱往【六】,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愼到聞其風而悅之【七】,齊萬物以爲首【八】,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九】;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一〇】。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一一】,故曰:選則不徧,敎則不至【一二】,道則无遺者矣【一三】。』

【一】:『公正而不阿黨。』釋文本黨作當,云:『本作黨,云:至公無黨也。』朱駿聲云:『當,叚借爲攩。』郭氏集釋盧文弨曰:『作「不黨」是。』馬其昶云:『黨,一作當,今從崔。王闓運曰:當、黨古通。』案古鈔卷子本黨字原本同,後改爲當,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亦皆作當。當、黨並借爲攩,說文:『攩,朋羣也。』

【二】:平易而無偏私。

【三】:『依理斷決,無的主宰,所謂法者,其在於斯。』纂箋羅勉道曰:『不先立主意。』案然猶而也。

【四】纂箋:『羅勉道曰:「隨事而趣,不生兩意。」陸長庚曰:『與物同趣,不立人我。』于鬯云:『趣當讀爲取,齊物論云:「趣舍不同,」趣舍,卽取舍也。(下略。)』案趣借爲取,于讀趣爲取,是也。惟齊物論無『趣舍不同』語,于失檢。『趣物而不兩,』謂取物惟一也。下言『於物无擇,』兩則有所擇矣,故云『不兩』也。

【五】案卽下文『不師知慮。』

【六】案卽下文『與物宛轉。』

【七】釋文:『田駢,齊人也,遊稷下,著書十五篇。愼子云:名廣。』郭氏集釋兪樾曰:『據下文,彭蒙當是田駢之師。意林尹文子彭蒙曰:「雉兔在野,衆皆逐之,分未定也;鷄豕滿市,莫有志者,分定故也。」漢書藝文志:「道家田子二十五篇,名駢,齊人,遊稷下,號天口。」呂覽不二篇:「陳駢貴齊,」卽田駢也。淮南人閒篇「唐子短陳駢子於齊威王」云云,卽田駢之事實,亦可見貴齊之一端矣。』案兪氏稱『意林尹文子彭蒙曰』云云,(又見僞尹文子大道上篇。)愼子、商君書亦並有類此之文。呂氏春秋愼勢篇:『愼子曰:今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足爲百人分也,分未定也。未定,堯且屈力,而況衆人乎!積兔滿市,行者不顧,非不欲兔也,分已定矣。分已定,人雖鄙不爭。故治天下及國,在乎定分而已矣。』(略見御覽九〇七及記纂淵海九八。)商君書定分篇:『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一兔可分以爲百,由名分之未定也,夫𧶠兔者滿市,而盜不敢取,由名分已定也。故名分未定,堯、舜、禹、湯且皆如𩥎焉而逐之;名分已定,貪盜不取。』蓋法家重定分,故有類似之說。兪氏引呂覽『陳駢貴齊,』尸子廣澤篇亦云:『田子貴均。』『貴均』猶『貴齊』也。

【八】宣穎云:『以齊萬物爲第一事。』奚侗云:『首借爲道,史秦始皇紀:「追首高明,」索隱曰:「今碑文首作道。」逸周書芮良夫篇:「稽道謀告,」羣書治要道作首,是其例。』

【九】案古鈔卷子本無兩而字。

【一〇】案古鈔卷子本包作苞,辯作辨,(本亦作辨。)並古字通用。下文『而曉辯者,』『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古鈔卷子本亦並作辨。知北遊篇:『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又見淮南子道應篇。)

【一一】案古鈔卷子本『萬物』下有之字,疑涉上文諸之字而衍。齊物論篇:『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可於可,而不可於不可。不可於不可,而可於可。』(據本,詳前。寓言篇文略同。)

【一二】:『都用乃周,任其性乃至。』

【一三】馬氏:『宣穎曰:「此所謂齊也。」案呂覽云:「陳駢貴齊,」:「貴齊生死,等古今也。」』案知北遊篇:『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其道與!』『不匱』猶『不遺,』匱、遺古通,禮記祭義:『老窮不遺,』釋文:『遺,一本作匱。』卽其證。(參看知北遊篇。)

是故愼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一】,泠汰於物以爲道理【二】,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三】。』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尙賢也【四】;縱脫无行,而非天下之大聖【五】。椎拍輐斷,與物宛轉【六】,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七】,不師知慮,不知前後【八】,魏然而己矣【九】。推而後行,曳而後往【一〇】,若飄風之還【一一】,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一二】,全而无非,動靜无過,未嘗有罪【一三】。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一四】,无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无譽【一五】。故曰:『至於若无知之物而己,无用賢聖【一六】。夫塊不失道【一七】。』豪桀相與笑之【一八】,曰:『愼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一九】,適得怪焉【二〇】。』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敎焉【二一】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己矣。其風窢然,惡可而言【二二】!』常反人,不聚觀【二三】,而不免於魭斷【二四】。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二五】彭蒙田駢、愼到不知道【二六】。雖然,槩乎皆嘗有聞者也【二七】

【一】郭氏集釋兪樾曰:『史記孟荀列傳:「愼到,趙人,著十二論。」漢書藝文志法家有愼子四十二篇,名到,先申、韓,申、韓稱之。』案刻意篇:『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庚桑楚篇:『欲當則緣於不得已。』

【二】:『泠汰,猶聽放也。』釋文:『泠音零,汰音泰。一云:泠汰,猶沙汰也,謂沙汰使之泠然也。皆泠汰之歸於一,以此爲道理也。』朱駿聲云:『泠,叚借爲粼。』案說文:『粼,水生厓石閒粼粼然也。』詩唐風揚之水:『白石粼粼,』:『粼粼,淸澈也。』釋文釋『泠汰』爲『沙汰,』『沙汰』與『淸澈,』義亦相因。『棄知去己,』是淸澈於己也;『泠汰於物,』是淸澈於物也。

【三】:『謂知力淺,不知任其自然,故薄之而又鄰傷焉。』:『鄰,近也。夫知則有所不知,故薄淺其知;雖復薄知而未能都忘,故猶近傷於理。』吳氏點勘引姚南菁)云:『鄰與磷同。』孫詒讓云:『注、疏竝迂舛。此後疑當爲復,形近而誤,蓋言愼到不惟菲薄知者,而復務損其知以自居於愚。鄰當讀爲磷,磷傷,猶言毁傷也。攷工記鮑人:「雖敝不甐,」云:「甐,故書或作鄰,鄭司農云:鄰,讀爲『磨而不磷』之磷。」此鄰正與鮑人故書字同。』錢穆云:『薄,鄙薄也。』案知北遊篇:『知乃不知。』(又見淮南子道應篇。)鄰與磷通,姚、孫說是。惟後不必作復,先鄙薄其知而後損毁之,義自可通。

【四】釋文:『謑,胡啓反,又音奚。說文云:「恥也。」髁,戶寡反。郭勘禍反。謑髁,訛倪不正貌。』朱駿聲云:『謑,叚借爲奊。』纂箋馬其昶曰:『荀子云:「愼子蔽於法而不知賢,」是笑尙賢也。』案說文:『奊,頭衺骫奊態也。』:『頭衺者,頭不正。骫奊者,頭不正之皃也。』借謑爲奊,則與釋文:『不正』之義合。『无任』猶『無能,』戰國策魏策四:『是大王籌筴之臣無任矣。』:『任,能也。』與此『无任』同義。不正無能,故不尙賢,莊子天地篇:『不尙賢,不使能。』(老子三章亦云:不尙賢使民不爭。)荀子解蔽篇:『愼子蔽於法而不知賢。』:『愼子本黃、老,歸刑名,多明「不尙賢,不使能」之道,故其說曰:「多賢不可以多君,無賢不可以無君。」其意但明得其法,雖無賢亦可爲治,不知賢待君而後舉也。』楊氏所引愼子二語,乃就賢與君相比而言,故重君不尙賢。據治要愼子知忠篇:『治國之君,非一人之力也,將治亂在乎賢使任職。』則愼子亦非貿然不尙賢矣。

【五】:『縱恣脫略,不爲仁義之德行,忘遺陳迹,故非宇內之聖人也。』案古鈔卷子本聖下有也字,與上文句法一律。此謂縱恣脫略,不顧行迹,而非天下之以聖爲大也。『大聖』與上文『尙賢』對言。

【六】:『法家雖妙,猶有椎拍,故未泯合。』:『椎拍,笞撻也。輐斷,行刑也。宛轉,變化也。』釋文:『輐,五管反。王云:椎拍輐斷,皆刑截者所用。』王念孫云:『明堂位云:「俎,有虞氏以梡,」云:「梡,斷木爲四足而已。」梡者,斷木之名。莊子:「椎拍輐斷,」義與梡同。廣雅:「刓,斷也。」楚辭九章:「刓方以爲圓兮,」王逸:「刓,削也。」輐與刓亦同義。』(廣雅釋器釋詁一疏證。)章太炎云:『輐斷,借爲刓剸。說文:「刓,剸也。」下言「魭斷,」亦同此讀。』案『椎拍,』複語,說文:『椎,擊也。』廣雅釋詁三:『拍,擊也。』『輐斷,』亦複語,輐與刓同義,刓亦斷也。『椎拍輐斷,』謂用刑或擊或斷,喩施用刑法耳。『與物宛轉,』謂隨事而定。

【七】:『不固執是非,苟且免於當世之爲也。』案『舍是與非,』無是非可言,非『不固執是非,』莊子因是因非,順是非之自然,乃不固執是非也。莊子達理,愼子爲免害耳。

【八】纂箋馬其昶曰:『荀子云:「愼子有見於先無見於後,」是不知前後也。』案荀子天論篇:『愼子有見於後無見於先。』馬氏所引後、先二字互誤。

【九】:『任性獨立。』釋文:『魏,魚威反。』宣穎云:「魏同巍。」案古鈔卷子本、陳碧虛音義本魏並作巍,魏卽巍之隸省。

【一〇】:『所謂緣於不得已。』:『推而曳之,緣不得已,感而後應,非先唱也。』案刻意篇:『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感、迫互文,迫亦感也。莊子所謂之不得已,乃不得不然,歸於自然之意。曰感、曰迫,皆自然也。愼子之不得已,似有勉强之意,曰推、曰曳,皆勉强也。

【一一】:『如飄風之回。』釋文本無風字,云:『爾雅云:「回風爲飄。」還音旋。』案古鈔卷子本、陳碧虛音義本亦並無風字。今本風字,疑後人所加。疏『如飄風之回,』蓋說飄爲飄風耳。

【一二】:『磨,磑也。隧,轉也。』釋文:『隧音遂,回也。』纂箋馬敍倫曰:『隧借爲回,說文:回,轉也。』

【一三】天道篇刻意篇並云:『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意謂當動則動,當靜則靜,動靜隨時,非爲免過罪也。

【一四】王先謙云:『不建己以爲標準。』案陳碧虛音義引江南古藏本建作逮,乃建之形誤。

【一五】:『動靜無心,恆居妙理,患累斯絕,是以終於天命,無咎無譽也。』案動靜旣不離於理,尙何計咎與譽邪?此與山木篇所謂『无譽无訾』有閒矣!

【一六】:『唯聖人然後能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愚知處宜,貴賤當位,賢不肖襲情,而云「无用賢聖,」所以爲不知道也。』案古鈔卷子本『而已』下有矣字。

【一七】:『欲令去知如土塊也。亦爲凡物云云,皆无緣得道,道非徧物也。』(徧原作偏,從道藏本及覆本。)宣穎云:『只如土塊無知也。』案『塊不失道,』與知北遊篇莊子所謂『道在瓦甓』相似。惟莊子之意在『道無不在,』愼子則喩道如土塊死寂之物,一圓通,一執著,似同而實異也。【一八】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桀並作傑,(本、馬氏本、纂箋本皆同。)傑、桀正、假字。

【一九】:『以土塊爲道,與死何殊!』案古鈔卷子本理下有也字。『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猶言『非生人所行,而實死人之理。』之猶所也,至猶實也,漢書東方朔傳:『非至數也,』師古:『至,實也。』卽至、實同義之證。

【二〇】:未合至道,故爲詭怪。

【二一】羅勉道曰:『田駢學於彭蒙,而得不言之敎。』案下文『其風窢然,惡可而言!』『得不敎,』得不可言之敎也。

【二二】:『窢然,迅速貌也。』釋文:『窢,字亦作罭,又作閾,況逼反。云:逆風聲。』王先謙云:『言古道人之風敎,窢然迅過,惡可言傳!』馬氏:『方以智曰:「窢卽閾,古文作𨵨、䦗、侐,唐人用洫然,是也。」王念孫曰:「而猶以也。」』奚侗云:『:「窢然,迅速貌也。」是也。字當作淢,說文:「淢,疾流也。」釋文:「窢,亦作罭,又作閾,」皆叚借字。』纂箋陳壽昌曰:『以喩其過而無迹也。』案方氏謂『閾,古文作𨵨、䦗、侐。』惟說文閾下但云:「𨵨,古文閾,从洫。」䦗與侐同,非閾之古文也。廣韻入聲職第二十四云:『侐,靜也。䦗,上同。閾,門限,𨵨,古文。』因侐、䦗、閾、𨵨諸字相聯,方氏或以此致誤與?奚氏,(王先謙已取成義。)窢、罭、閾,皆淢之借字,是也。

【二三】:『不順民望。』釋文本聚作見,云:『一本作「不聚觀。」』王先謙云:『常反人之意議,不見爲人所觀美。下文云:以反人爲實。』馬其昶云:『「常反人,」謂其笑賢、非聖。「不聚觀,」謂其終身無譽。』于省吾云:『:「不順民望。」按注說非是。釋文:「見,一本作聚。」高山寺卷子本作取,聚、取古字通,易萃彖傳:「聚以正也,」釋文:『荀作「取以正。」是其證。觀,應讀作懽,「不聚觀,」卽「不取懽」也。上云「常反人,」又云「非生人之行,」又云「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皆與「不取懽」之義相應。』纂箋陸長庚曰:『猶言「不取則。」』案古鈔卷子本聚作取,取、聚古通,天運篇:『取弟子遊居寢臥其下,』覆本取作聚,亦其證。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聚並作見,與釋文本合。觀借爲懽,于說爲長。惟『不取懽,』或『不見懽,』與『不順民望』之義並不相悖。

【二四】:『雖立法而魭斷无圭角也。』釋文:『魭,五管反。』宣穎云:『魭同輐。』馬其昶云:「魭斷」卽「輐斷,」謂其與物宛轉也。』案魭與輐並刓之借字,刓亦斷也,上文已有說。『魭斷』爲刑截者所用,(上文。)『而不兔於魭斷,』謂且不免於刑法耳。

【二五】:『韙,是也。』釋文:『韙,于鬼反。』

【二六】:道无所不在,而云土塊乃不失道,所以爲不知。

【二七】:『但不至也。』宣穎云:『三人皆與聞乎道,但不至耳。』纂箋王夫之曰:『此亦略似莊子,而無所懷,無所照,【蓋】浮屠之所謂枯木禪。』案司馬遷謂『愼到、田駢皆學黃、老道德之術,』(史記孟荀列傳。)彭蒙亦然。槪略言之,三子皆有所聞者也。惟由黃、老而歸於刑名耳。王氏謂『此亦略似莊子,』乃貌似而神離。由其所謂道非道,乃死寂之道,所以歸於刑名,與枯木禪亦大有別也。

〇以上第四章。論法家之道術。

以本爲精,以物爲粗【一】,以有積爲不足【二】,澹然獨與神明居【三】,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耼聞其風而悅之【四】,建之以常无有【五】,主之以太一【六】,以濡弱謙下爲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爲實【七】。關尹曰:『在己无居【八】,形物自著【九】。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一〇】。芴乎若亡【一一】,寂乎若淸【一二】。同焉者和,得焉者失【一三】。未嘗先人,而常隨人【一四】。』老耼曰:『知其雄,守其雌,爲天下谿【一五】;知其曰,守其辱,爲天下谷【一六】。』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一七】;人皆取實,己獨取虛【一八】,无藏也故有餘【一九】,巋然而有餘【二〇】。其行身也,徐而不費【二一】,无爲也而笑巧【二二】;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二三】。以深爲根【二四】,以約爲紀【二五】,曰堅則毁矣【二六】,銳則挫矣【二七】。常寬容於物【二八】,不削於人【二九】。可謂至極,關尹、老耼乎,古之博大眞人哉【三〇】

【一】:『本,無也。物,有也。用無爲妙道爲精,用有爲事物爲粗。』

【二】案下文『无藏也故有餘。』

【三】案古鈔卷子本澹作淡,(馬氏本、纂箋並同。)澹、淡並借爲憺,說文:『憺,安也。』或借爲倓,說文:『倓,安也。』神明,喩道。知北遊篇:『道將爲汝居。』

【四】釋文:『關尹,關令尹喜也。或云:「尹喜,字公度。」老耼,卽老子也。爲喜著書十九篇。』郭氏集釋兪樾曰:『漢書藝文志,道家有關尹子九篇,注云:「名喜,爲關吏。」或以尹喜爲姓名,失之。又按釋文云:「老子爲喜著書十九篇。」考老子一書,漢志鄰氏經傳四篇、傅氏經說三十七篇、徐氏經說六篇,未聞有十九篇之說。呂覽不二篇:「關尹貴淸,」:「關尹,關正也,名喜,作道書九篇,能相風角,知將有神人,而老子到,喜說之,請著上至經五千言。」上至經之名,他書所未見也。』案上至經,疑本作上下經,下篆文作「下」篆文,與至形近,或以此致誤與?

【五】:『建立言敎,每以凝常、無有爲宗。』案疏以常與无有分讀,『常无有,』似兼『常無、常有』而言。老子一章:『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朱駿聲云:徼,叚借爲竅。)所謂『建之以常无有』也。帛書甲本老子作『恆无欲也,以觀其眇;恆有欲也,以觀其所噭。』(乙本缺『以觀其眇』四字,眇、妙古通,噭與竅音義同。)『欲也』屬上讀,取義有別。

【六】案太一,道也。徐无鬼篇:『大一通之,』:『道也。』『大一』卽『太一。』呂氏春秋大樂篇:『道也者,至精也,不可爲形,不可爲名,彊爲之【名】,謂之太一。』(徐无鬼篇有說。)老子一章首言『道可道,非常道。』(帛書甲本作『道可道也,非恆道也。』乙本缺『非恆道也』四字。)所謂『主之以太一』也。

【七】:『表,外也。以柔弱謙和爲權智外行,以空惠圓明爲實智內德也。』案疏說『濡弱』爲『柔弱,』濡與嬬通,說文:『嬬,弱也。』:『嬬之言濡也。濡,柔也。』呂氏春秋不二篇:『老耽貴柔。』(耽與耼同。)司馬談論道家要指:『其術以虛無爲本。』漢書藝文志論道家:『知秉要執本,淸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合於堯之克攘,易之嗛嗛。』(師古:『攘,古讓字。嗛字與謙同。)』劉子九流篇論道家老聃、關尹:『以空虛爲本,淸淨爲心,謙挹爲德,卑弱爲行。』

【八】:『物來則應,應而不藏,故功隨物去。』纂箋引王敔曰:『不居一是。』

【九】:『不自是而委萬物,故物形各自彰著。』案列子仲尼篇自作其,蓋涉下文三其字而誤。張湛:『形物,猶事理也。事理自明,非我之功也。』

【一〇】:『常无情也。』:『動靜無心,神用故速。』案列子:『順水而動,故若水也;應而不藏,故若鏡也;應而不唱,故若響也。』所謂『順水而動,』當作『順勢而動。』

【一一】:『芴,忽也。亡,無也。』釋文:『芴音忽。』案芴與忽通,僞關尹子三極篇芴作芒,芒、芴同義。芒與𧧢通,廣雅釋言:『𧧢,忽也。』

【一二】:『靜寂如淸也。』案古鈔卷子本寂作𡧘,大宗師篇:『其容寂,』釋文本寂亦作𡧘,云:『本亦作寂。本作𡧯。』𡧯、寂古、今字。𡧘蓋𡧯之俗變,方言十:『𡧘,安靜也。』靜與淸相應,上文兪氏引呂覽不二篇:『關尹貴淸。』

【一三】單晏一薈釋云:『此二語卽老子「和其光,同其塵,」「執者失之」之義。』案駢拇篇:『同焉者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淮南子覽冥篇:『侗然皆得其和,莫知所由生。』同、侗古通,彼文有說。

【一四】單晏一云:『此卽老子「不敢爲天下先」之意,故下文云:「人皆取先,己獨取後」也。』案帛書十大經云:『常後而不先。』

【一五】案帛書老子甲本谿作溪,溪與谿同。乙本誤作鷄。

【一六】案老子甲、乙本谷並作浴,谷、浴正、假字。老子四十一章:『大白若辱,』(帛書甲、乙本若並作如。)寓言篇同。辱乃黷之借字,說文黷下:『凡言辱者皆卽黷,故昏禮曰:「以白造緇曰辱。」字書辱亦作𪑾。玉篇:「𪑾,垢黑也。」』(詳寓言篇校詮。)

【一七】朱駿聲云:『垢,叚借爲詬。』案老子七十八章:『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帛書甲、乙本垢並作訽,謂並作胃。訽與詬同,說文:『詬,謑詬,恥也。訽,詬或从句。』謂、胃正、假字。

【一八】:守沖泊以待羣實。

【一九】:『藏,積也。』單晏一云:『老子四十四章:「多藏必厚亡。」八十一章:「聖人不積,旣以爲人己愈有,旣以與人己愈多。」』案『无藏』猶『无積,』老子八十一章『聖人不積,』帛書甲、乙本不並作无,不猶无也。戰國策魏策一引老子亦作『聖人無積。』

【二〇】:『獨立自足之謂。』釋文:『巋,本或作魏。』王氏集解云:『疊一語,甚言之。』案古鈔卷子本巋作巍,巋、巍同音通用,魏卽巍之隸省,前已有說。

【二一】:『費,損也。』宣穎云:『徐,安徐也,不先故也。不先則少事。』章太炎云:『徐讀爲餘,同從余聲也。左氏文元年傳:「歸餘於終,」歷書作「歸邪於終。」邶風:「其虛其邪,」釋訓作「其虛其徐。」是徐、邪、餘三字通。「餘而不費」者,老子云:「治人事天莫若嗇,」譏之者乃云「積斂無崖」矣。』案說文:『徐,安行也。』此謂行己安而無損也。章所稱『積斂無崖,』乃士成綺譏老子語,見天道篇

【二二】宣穎云:『無爲故哂彼巧者。』奚侗云:『笑爲𡝩之破字,說文:『𡝩,巧也。」𡝩巧,疊韵連語。』纂箋:『馬其昶云:「卽老子之所謂『絕巧棄利』也。」武延緖曰:「笑古作𠇄,笑巧,疑當爲大巧,老子:大巧若拙。」』案笑古作𠇄,𠇄與大相去頗遠,笑巧,不當爲大巧。上文言愼到『笑天下之尙賢,』與此笑字同旨。據說,『𡝩巧』爲複語,可備一解。

【二三】:『大聖虛懷,委曲隨物,保全生道,且免災殃。』單晏一云:『老子二十二章所謂「曲則全」也。』案此與愼到之『舍是與非,苟可以免,』豈不相近邪?

【二四】案老子五十九章:深根固柢。(帛書乙本柢作氐,甲本缺,氐、柢古、今字。)

【二五】:『去甚泰也。』:『以儉約爲行之綱紀。』案疏說約爲『儉約,』是也。廣雅釋言:『約,儉也。』

【二六】單晏一云:『老子云:堅强者死之徒。』【二七】:『道經云:挫其銳。』(帛書老子甲本挫作坐,乙本作銼,坐、銼並挫之借字。)

【二八】:『各守其分,則自容有餘。』:『退己謙和,故寬容於物。』于省吾云:『高山寺卷子本無容字。按無容字是也。此與下句「不削於人,」對文成義。「則自容有餘也。」以容詁寬,似郭所見本亦無容字。』案疏『故寬容於物,』是成所據本有容字,高山寺卷子本蓋脫容字。『常寬於物,』與下句『不削於人,』並非對文。

【二九】:『知足守分,不侵削於人也。』案削猶刻也。呂氏春秋孟冬篇:『無或敢侵削衆庶兆民,』:『削,刻也。』常寬容於物,故不刻削於人也。

【三〇】:『關尹、老子,古之大聖,窮微極妙,冥眞合道。敎則浩蕩而弘博,理則廣大而深玄,莊子庶幾,故有斯嘆也。』王先謙云:『姚本「可謂」作「雖未,」云:從李氏本改。』吳氏點勘從姚本改作『雖未。』案古鈔卷子本『可謂至極,」作『雖未至於極。』陳碧虛闕誤引江南李氏本、文如海本『可謂』亦並作『雖未。』作『雖未』是。莊子之學出於老子,而不爲老子所限,況關尹乎!關尹、老耼之道術雖博大,而偏重人事,尙有迹可尋,不得謂之至極。莊子道術,論人事而超人事,萬物畢羅,其理不竭,應化無方,無可歸屬。乃可謂至極也。今傳舊本『雖未』皆作『可謂,』疑唐人崇老子者所改。稱『關尹、老聃,窮微極妙,莊子庶幾,故有斯嘆。』是所見正文已作『可謂至極,』或卽成氏改『雖未』爲『可謂,』亦未可知。

寂漠无形,變化无常【一】,死與生與?天地並與【二】?神明往與【三】?芒乎何之?忽乎何適【四】?萬物畢羅,莫足以歸【五】,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六】,无端崖之辭【七】,時恣縱而不儻【八】,不以觭見之也【九】。以天下爲沉濁,不可與莊語【一〇】以巵言爲曼衍,以重言爲眞,以寓言爲廣【一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一二】,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一三】。其書雖瓌瑋,而連犿无傷也【一四】。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一五】。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一六】,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无終始者爲友【一七】。其於本也,弘大而闢,深閎而肆【一八】。其於宗也,可謂調適而上遂矣【一九】。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二〇】,其理不竭,其來不蛻【二一】,芒乎昧乎!未之盡者【二二】

【一】:『妙本無形,故寂漠也;迹隨物化,故無常也。』釋文本寂作芴,云:『元嘉本作寂。』朱駿聲云:『芴,叚借爲忽,荀子正名:「愚者之言,芴然而粗,」莊子:「芴漠無形。」』案古鈔卷子本寂字原同,後删寂字,而於欄上出芴字。道藏王元澤新傳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亦皆作芴。芴借爲昒,說文:『昒,尙冥也。』與寂義近。

【二】:『以死生爲晝夜,故將二儀並也。』王先謙云:『齊物論篇云:天地與我並生。』

【三】:隨造化而轉變,故共神明往矣。

【四】:隨芒忽而遨遊,亦任命而之適。(節引。)

【五】:『包羅庶物,囊括宇內,未嘗離道,何處歸根?』案謂包羅萬物,無可歸屬也。

【六】:『謬,虛也。悠,遠也。荒唐,廣大也。』釋文:『謬悠,謂若忘於情實者也。荒唐,謂廣大無域畔者也。』朱駿聲云:『說文:「謬,狂者之妄言也。」莊子:「謬悠之說。」』案『謬悠之說,』卽虛遠不實之說也。說文釋謬爲『狂者之妄言,』齊物論篇長梧子謂瞿鵲子曰:『予嘗爲女妄言之。』莊子固嘗託諸妄言矣,然莊子非狂者也。荒唐,並有大義,釋名釋親屬:『荒,大也。』說文:『唐,大言也。』

【七】:『無涯無緖之談。』王念孫云:『文選西京賦李善:「淮南子曰:『出於無垠鄂之門,』許愼注:『垠鄂,端崖也。』」(七命注同。)』(淮南原道篇雜志。)陶方琦云:『莊子天下篇:「無端崖之辭,」許說本此。』(淮南異同詁。)案說崖爲涯,崖、涯古通,秋水篇有說。(郭慶藩有『無端崖』猶『無垠鄂』之說,乃兼采王、陶之說。)齊物論篇:『无謂有謂,有謂无爲。』寓言篇:『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所謂『无端崖之辭』也。

【八】:『恣縱,猶放任也,隨時放任而不偏黨。』釋文本而下無不字,郭氏集釋盧文弨曰:『今書「時恣縱而不儻,」有不字。』奚侗云:『儻係攩之誤字,說文:「攩,朋羣也。」今皆用黨爲之。「不攩」與下觭字相應。』案釋文本脫不字。趙諫議本儻作黨,與合。儻、黨古通,(天地篇:『儻然不受,』釋文謂『本亦作黨,』繕性篇:『物之儻來寄也,』釋文本作黨,並其比。)本字作攩,奚氏說文『攩,朋羣也。』是也。但謂『儻係攩之誤,』則非。

【九】:『觭,不偶也。和炁混俗,未嘗觭介也。』宣穎云:『觭同奇,觭,一端也,不以一端自見也。』案道藏羅勉道循本本觭作畸,(大宗師篇:『敢問畸人,』:『畸者,不耦之名也。』)觭、畸並奇之借字。古鈔卷子本也上有者字。

【一〇】:『莊語,猶大言也。宇內黔黎,沈滯闇濁,咸溺於小辯,未可與說大言也。』釋文:『云:「莊,莊周也。」一云:「莊,端正也。」一本作壯,大也。』(端字原錯在『大也』上,王孝魚世德堂本校正。)王念孫云:『莊、壯古字通,晉語:「趙𥳑子問於壯馳茲,」舊音:「壯,本或作莊,」檀弓:衞有太守曰桺莊,」漢書古今人表作桺壯,鄘風君子偕老:「顏色之莊,」釋文:「莊,本又作壯。」若斯之類,不可枚舉。』(逸周書謚法篇文選長笛賦雜志。)案蓋說莊爲壯,故云:『莊語,猶大言也。』莊,不當以爲莊周,亦不當訓爲大,釋爲『端正』者是也。不可與端正之言,故託諸巵言、重言、寓言也。

【一一】:『巵言,不定也。曼衍,無心也。重,尊老也。寓,寄也。』宣穎云:『不可與莊語,故托之三樣話,是作書根柢。』案寓言篇:『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巵言日出,和以天倪。』巵言,渾圓之言,曼衍,無邊際。巵言渾圓無際,故『爲曼衍。』重言託古取信,故『爲眞。』寓言十有其九,故『爲廣。』(寓言篇有說。)

【一二】:『敖倪,猶驕矜也。』章學誠云:『孔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莊周「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進取之狂。』(文史通義質性篇。)王先謙云:『以精神與天地往來,寄於至高之境,未嘗鄙棄萬物,存驕亢之見。「敖倪」與「傲睨」字同。』馬氏王闓運曰:『敖倪,視貌,言不與物競也。』單晏一云:『刻意篇:「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此精神之往來也。』案文選郭景純江賦注、舊鈔本江文通雜體詩引『敖倪』並作『傲睨,』蓋傲視貌。黃庭堅跋兪淸老詩文:『傲睨萬物,』本此。夫與天地精神往來,又能包容萬物,此是至高而閎大之修養,章氏以爲『進取之狂,』眞强作解人也!

【一三】:『己无是非,故恣物兩行。』:『譴,責也。』纂箋馬其昶曰:『說文:譴,謫問也。』案齊物論篇:『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卽所本。使是非各止於自然之分,此莊子與世俗處之道也。

【一四】:『瓌瑋,宏壯也。連犿,和混也。』釋文:『瓌,古回反。瓌瑋,奇特也。連犿,本亦作抃,同,芳袁反。云:「皆宛轉貌。」一云:「相從之貌,謂與物相從不違,故無傷也。」』案『瓌瑋,』與『傀偉』同,瓌正作𤪿,說文:『傀,偉也。𤪿,傀或从玉,褢聲。』:『司馬莊子曰:傀,大也。』(列御寇篇注。)說文:『偉,奇也。』文選左太沖魏都賦李善說文作『偉,大也。』疏釋『瓌瑋』爲『宏壯,』與大義相符。釋文釋爲『奇特,』與大義相因。釋文『犿,本亦作抃。』抃乃拚之俗變,抃復變爲犿耳。云:『連犿,宛轉貌。』一云:『相從貌,』疏『和混也,』義並相近。

【一五】:『參差者,或虛或實,不一其言也。諔詭,猶滑稽也。』案元纂圖互注本『諔詭』作『淑詭,』淑、諔古通,德充符篇:『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釋文云:『諔詭,奇異也。』亦作『弔詭,』齊物論篇:『其名爲弔詭,』章太炎云:『弔詭,卽天下篇之「諔詭。」』(參看德充符篇王念孫兪樾之說。)

【一六】:『多所有也。』:『已,止也。』案『彼其,複語,其亦彼也。(駢拇篇有說。)古鈔卷子本『不可』上有而字。史記莊子傳:『其學無所不闚。』

【一七】馬氏顧炎武曰:『友,古音以。』案『造物者,』道也。(淮南子原道篇:與道沈浮俛仰。)『外死生、无終始者,』得道之人也。謂上與道遊,下與得道之人爲友耳。淮南子齊俗篇:『上與神明爲友,下與造化爲人。』『神明、』『造化』並謂道,似不當分上下言之。

【一八】:『闢,開也。弘,大也。閎亦大也。肆,申也。』釋文本、道藏王元澤新傳本、趙諫議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闢皆作辟,闢、辟正、假字。

【一九】:『遂,達也。眞宗調適,上達玄道也。』釋文本調作稠,云:『稠音調,本亦作調。』朱駿聲云:『稠,叚借爲調。』馬氏宣穎曰:『上言其本宗,下言其應用,體用兼妙,此勝老子處。』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調亦並作稠。老子言『反也者,道之動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四十章,四也字據帛書甲、乙本補。)體天道而用諸人事,豈不知體用之妙邪?特偏重人事,不如莊子之論人事而超人事,遠較空靈超脫耳。

【二〇】:『言此莊書雖復諔詭,而應機變化,解釋物情,莫之先也。』纂箋陸長庚曰:『此卽調適上遂意。』案解猶達也,荀子正論篇:『夫今子宋子不能解人之惡侮,』:『解,達也。』此謂上應於化下達於物也,非僅調適上遂之意而已。

【二一】:『蛻,脫捨也。』宣穎云:『用無窮,來無端。』馬氏:『顧炎武曰:「竭,其例反。」說文:「蛻,蟬蛇所解皮也。」義與脫同。』案『其來不蛻,』猶知北遊篇『其來无迹,』蛻者蟲皮,皮卽形迹也。云:『來無端,』義相近。

【二二】:『言莊子之書,芒昧恍忽,視聽無辯,若以言象徵求,未窮其趣也。』馬氏王夫之曰:『莊子之學,初亦沿於老子,而朝徹見獨以後,寂寞變化,皆通於一,而兩行無礙,故又自立一宗。(中略。)蓋以不離於宗之天人自命,謂內聖外王之道皆自此出。於此殿諸家,爲物論之歸墟,而猶自以爲未盡,望解人於後世,遇其言外之旨焉。』纂箋林雲銘曰:『段中備極贊揚,眞所謂上無古人,下無來者,莊叟斷無毁人自譽至此,是訂莊者所作無疑。』案古鈔卷子本者下有也字。莊子之學,大不可極,深不可測,芒昧恍惚,無可歸屬。漢書藝文志莊子歸入道家,實不能以一家限之,以其學初亦沿於老子,姑强附入道家焉。

〇以上第五章。論道家之道術。

惠施多方,其書五車【一】,其道舛駁【二】,其言也不中【三】。歷物之意【四】,曰:『至大无外,謂之大一;至小无內,謂之小一【五】。无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六】。天與地卑,山與澤平【七】。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八】。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九】。南方无窮而有窮【一〇】。今日適越而昔來【一一】。連環可解也【一二】。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一三】。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也【一四】。』惠施以此爲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一五】。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卵有毛【一六】,雞三足【一七】,郢有天下【一八】,犬可以爲羊【一九】,馬有卵【二〇】,丁子有尾【二一】,火不熱【二二】,山出口【二三】,輪不蹍地【二四】,目不見【二五】,指不至,至不絕【二六】,龜長於蛇【二七】,矩不方,規不可以爲圓【二八】,鑿不圍枘【二九】,飛鳥之景未嘗動也【三〇】,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三一】,狗非犬【三二】,黃馬驪牛三【三三】,白狗黑【三四】,孤駒未嘗有母【三五】,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三六】。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无窮。

【一】:『多方術,書有五車。』纂箋武內義雄曰:『以下或卽北齊杜弼所注惠施篇。本篇上半釋文,多引崔音,此下無一引。又列子仲尼篇多與此下文有相似,而張湛亦不引向秀,則此下半爲崔、向所不傳,郭象取他本附此。』案古鈔卷子本提行。墨子小取篇:『言多方,』孫詒讓閒詁引此文,並云:『呂氏春秋必己篇云:方,術也。』漢書藝文志,名家有惠子一篇,注:『名施,與莊子同時。』困學紀聞一〇莊子逸篇,原注:『北齊杜弼注莊子惠施篇,今無此篇,亦逸篇也。』如『惠施多方』以下迄篇末爲惠施篇,則此篇未逸矣。

【二】:『舛,差殊也。駁,雜揉也。』釋文:『舛,川兗反。徐尺允反。』王念孫云:『「其道舛駁,「文選魏都賦引作「踳駁,」又引司馬彪曰:「踳與舛同。」【淮南】俶眞篇曰:「二者代謝舛馳,」說山篇曰:「分流舛馳,」玉篇引作「僢馳,」氾論篇曰:「見聞舛馳於外,」法言敍曰:「諸子各以其知舛馳,」舛、踳、僢,字異而義同。』(淮南泰族篇雜志。)茆泮林云:『「舛駮,」文選左太沖魏都賦司馬本作「踳駮,」注云:「踳讀曰舛,舛,乖也。駮,色雜不同也。」吳承仕云:『文選魏都賦:「謀踳駁於王義,」張載莊子作「其道踳駁,」李善司馬彪曰:「踳讀曰舛,舛,乖也。」承仕按舛、踳音義並同。自司馬彪、張載以訖李善,所見莊子似皆作踳,不作舛,故唐明皇孝經序云:「踳駁尤甚,」卽用莊子此語也。今釋文作舛者,疑傳寫者所輒改。』案說文繫傳一〇引作『其理踳駮。』文選魏都賦注、鮑明遠擬古詩引此亦並作『踳駮。』(王、吳改引駮作駁。)文心雕龍諸子篇:『踳駮者出規,』『踳駮』一辭本此。世說新語文學篇引此作『舛駮,』古鈔卷子本同,然則作舛之本亦甚古,非如吳氏所謂『傳寫者輒改』也。駮與駁之義迥別,俗多以駮爲駁。(玉篇:『駁,今作駮。』田子方篇:『乘駁馬而偏朱蹄,』寫本駁作駮,亦其例。)一切經音義八四、八六及八八皆引司馬作『踳駁,不調一也。』九六引作『踳雜不同也。』八九引作『舛駁之言,』恐非。

【三】:『言辭雖辯而無當也。』釋文:『中,丁仲反。』案古鈔卷子本無也字,與上文一律。篇末釋文引此亦並無也字,世說新語文學篇引同。世說新語云:『司馬太傅問謝車騎:「惠子其書五車,何以無一言入玄?」謝曰:「故當是其妙處不傳。」』所謂『無一言入玄,』或卽『其言不中』之意與?惠施爲名家,本好堅白之辯,(見齊物論德充符二篇。)而下文載其歷物十事,與莊子齊物之義頗有相似者,蓋亦近於玄與?

【四】釋文本歷作厤,云:『古歷字,本亦作歷,分別歷說之。』王先謙云:『歷指事物之意。』章太炎云:『厤,卽巧歷之歷數也。意者,禮運云:「非意之也。」注:「意,心所無慮也。」廣雅釋訓:「無慮,都凡也。」在心計其都凡曰意,在物之都凡亦曰意。「歷物之意,」陳數萬物之大凡也。』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歷亦並作厤,(本以下多從之。)六書故五引同。『歷物之意,』蓋徧說事物之意義。

【五】文選張景陽七命莊子佚文云:『徧謂周曰:吾知道近乎無內,遠乎無外。』此卽道無不在之意。近、遠猶小、大,惠施所謂至大、至小,若就道而言,則與莊子之意相合。若僅就至大、至小之理而言,則未必爲至大、至小,此不過如莊子秋水篇世之議者所謂『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圍。』而已。至精(猶至小)、至大,尙是言之所能論,意之所能察致者,此未出於有境,(成玄英語。)雖言至,而非如道超乎意想之至也。

【六】釋文:『司馬云:苟其可積,何但千里乎,』(節引。)馮友蘭云:『莊子養生主曰:「刀刄者無厚。」無厚者,薄之至也。薄之至極,至於無厚,如幾何學所謂面。無厚者不可有體積,然可有面積,故可「其大千里」也。』(中國哲學史第一篇第九章。)纂箋馬其昶曰:『荀子言「堅白同異、有厚無厚之察,非不察也,然而君子不辯,止之也。」』案韓非子問辯篇:『堅白、無厚之詞章,而憲令之法息。』呂氏春秋君守篇亦斥『堅白之察,無厚之辯。』荀子累以鄧析惠施並稱,非十二子篇,非惠施鄧析之怪說琦辭;儒效篇惠施鄧析之辯說無益。今傳鄧析子無厚篇,辭意純正,顯係後人僞託者也。馬所引荀子,見修身篇:『無厚,謂厚之極不可爲厚薄也。不可積,言其委積至多不可使復積也。凡無厚不可積,因於有厚可積,故得其大千里。千里者,舉大之極也。』無厚,謂薄之極,非厚之極。千里,約舉其大,非大之極。

【七】釋文:『卑,如字,又音婢。云:以地比天,則地卑於天,若宇宙之高,則天地皆卑,天地皆卑,則山與澤平矣。』孫詒讓云:『李說非也。卑與比通,(古卑聲、比聲相近,字多通用,孟子萬章篇有庳,白虎通義封公侯篇作有比,是其例。)荀子不苟篇云:「山淵平,天地比。」(韓詩外傳三文同。)云:「比,謂齊等也。」亦引莊子此文,是其證也。廣雅釋詁云:「比,近也。」漢書嚴延年傳【師古】云:「比,接近也。」此比亦接近之義。天與地相距本絕遠,而云相接近,猶山與澤本不平,而謂之平。皆名家合同異之論也。李讀卑如字,固誤;楊釋比爲「齊等,」亦未得其義。(國語楚語云:「夫天地成而不變,何比之有!」注云:「言不相比近也。」)』案荀子『山淵平,天地比。』:『比,謂齊等也。』平亦齊等義,小雅伐木:『終和且平,』:『平,齊等也。』然則楊釋比爲『齊等,』亦未爲非。徐无鬼篇:『徐无鬼曰:天地之養也一,登高不可以爲長,居下不可以爲短。』此莊子齊物之義,假託徐无鬼言之,養猶長也,大戴禮夏小正『五月,時有養日。十月,時有養夜。』傳並云:『養,長也。』卽其證。一猶齊也,『天地之養也一,』猶言『天地之長也齊,』與『天與地卑』之意近;『登高不可以爲長,居下不可以爲短,』與『山與澤平』之意近。惠施堅白之論,有見於不齊,無見於齊,此所言『天與地卑,山與澤平,』則頗近莊子齋物之旨矣。

【八】釋文:『睨音詣。云:睨,側視也。謂日方中而景已復𣅔,謂景方𣅔而光已復沒,謂光方沒而明已復升。凡中、𣅔之與升、沒,若轉樞循環,自相爲前後,始終無別,則存亡死生與之何殊也!』王念孫云:『廣雅:「倪,衺也。」說文:「睨,衺視也。」中庸云:「睨而視之,」睨與倪同義。莊子:「日方中方睨,」是日斜亦謂之睨也。』(廣雅釋詁二疏證。)案莊子秋水篇:『物之生也,若驟若馳,无動而不變,无時而不移。』中睨、死生之變,卽此理也。尤以齊物論篇所云:『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與毁,復通爲一。』庚桑楚篇亦云:『道通,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物之成毁,猶物之生死,達乎道者,成毁、生死,通而爲一。德充符篇所謂『以死生爲一條』是也。

【九】楊倞云:『所謂「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言同在天地之間,故謂之大同;物各有種類所同,故謂之小同。是大同與小同異也。「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言萬物總謂之物,莫不皆同,是萬物畢同;若分而別之,則人耳目口鼻百體,草木枝葉花實,無不皆異,是物畢異也。』(荀子修身篇注。)墨子經說下:『謂四足獸,與生鳥與,物盡與,大小也。』孫氏閒詁校作『謂四足獸,與牛馬異,物盡異,大小也。』並引惠施此文,云:『此云:「物盡異,」卽謂萬物畢異也。蓋物爲總名,大也。獸爲四足,動物之專名,小也。猶荀子正名篇以萬物爲大共名,鳥獸爲大別名也。然牛馬復爲獸類之種別,是又獸爲四足之大名,牛馬爲四足之小名,明大小無定,隨所言而物盡異也。』案德充符篇:『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秋水篇:『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則陽篇:『合異以爲同,散同以爲異。』惠施堅白之論,明於小而昧於大,詳於異而忽於同,與莊子齊物之論殊趣。而此所論小同異、大同異,由小異而歸於大同,與莊子齊物之旨相近。

【一〇】:『只爲無厚,故不可積也。獨言南方,舉一隅,三可知也。』墨子經說下篇:『無南者,有窮則可盡,無窮則不可盡。有窮無窮未可智,則可盡不可盡未可智。』孫詒讓云:『南,卽指南方,「無南,」猶言南無窮也。古者中國所治地南不盡南海,又天官家不知有南極,故於四方獨以南爲無窮,惠施曰:「南方無窮而有窮,」蓋名家有持此義者。』案古鈔卷子本此下更有『无厚不可積也』六字,疑涉而衍。上文已云:『无厚,不可積也。』此不當重出。

【一一】王氏集解:『云:「知有越時,心已先到。」案此語又見齊物論篇,彼來作至。』吳康云:『適越之念,在行之先,故今日適越,可云昔來。』(老莊哲學附錄一,己、惠施及辯者。)

【一二】淮南子俶眞篇:『辯解連環。』說林篇:『連環不解,其解之以不解。』

【一三】:『燕北越南,可爲天中者也。釋文本無下字,云:『司馬云:燕之去越有數,而南北之遠無窮,由無窮觀有數,則燕、越之間未始有分也。天下無方,故所在爲中。循環無端,故所在爲始也。』墨子經說下篇:『謂此南北,過而以已爲然。』孫詒讓云:『此謂以身所在之域爲中,儻過此而北,則前日所在之域轉謂之南。自此以前,每進益北,則所過成南。若由中過南,則南轉成北。所過亦然,故云:「過而以已爲然。」惠施曰:「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釋文司馬彪云:「天下無方,故所在爲中。」卽此義也。』案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並無下字,與釋文本合。『可爲天中,』似所見本亦無下字。秋水篇:『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窮,其无所畛域。』旣無畛域,則所在爲中,燕北、越南,隨所定矣。

【一四】:『萬物與我爲一,故氾愛之;二儀與我並生,故同體也。』纂箋馬其昶曰:『此惠施之說,以下公孫龍等辯者之說。』案齊物論篇:『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爲一。』卽據此以解惠施之說,是惠施此說,符合莊子齊物之旨。秋水篇惠施莊子辯論知不知魚樂,尙不信人知魚樂之理,此所云:『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乃其學一大進境。

【一五】釋文:『所謂自以爲最也。』纂箋陸長庚曰:『觀,示也。』

【一六】釋文:『司馬云:胎卵之生,必有毛羽。雞伏鵠卵,卵不爲雞,則生類於鵠也。毛氣成毛,羽氣成羽,雖胎卵未生,而毛羽之性己著矣。(下略。)』茆泮林云:『荀子不苟篇【卵有毛】司馬云:「胎卵之生,」至「已著矣。」下接云:「故曰:卵有毛也。」王氏集解云:『卵無毛,則鳥何自有也?』(有,原作毛。)

【一七】釋文:『司馬云:雞兩足所以行,而非動也。故行由足發,動由神御。今雞雖兩足,須神而行,故曰三足也。』馮友蘭云:『公孫龍子通變論云:「謂雞足一,數足二,二而一,故三。謂牛羊足一,數足四,四而一,故五。』齊物論云:「一與言爲二,」「謂雞足,」卽言也。雞足之共相或「謂雞足」之言爲一,加雞足二,故三。』案古鈔卷子本雞下有有字,與上下文一律。

【一八】:『郢,楚都也。夫物之所居,皆有四方,是以燕北越南,可謂天中,故楚都於郢,地方千里,何妨卽天下者邪!』案疏說有爲卽,有猶卽也。史記魯仲連列傳:『彼卽肆然而爲帝,過而爲政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王氏雜志釋卽爲若,過爲甚。)有與卽同義,謂『則連卽蹈東海而死耳。』劉子適才篇:『雖使孫、吳用兵,彼必與之拒戰,未肯有望風而退也。』有亦與卽同義。

【一九】釋文:『司馬云:名以名物,而非物也,犬羊之名,非犬羊也。非羊可以名爲羊,則犬可以名羊。鄭人謂玉未理者曰璞,周人謂鼠未腊者亦曰璞,故形在於物,名在於人。』(鄭人、周人云云,本戰國策秦策三,又見尹文子大道下篇。)案世說新語文學篇引無以字,抱朴子應嘲篇亦作『犬可爲羊。』

【二〇】:夫胎、卵、濕、化,人情分別,以道觀者,未始不同。鳥卵旣有毛,獸胎何妨名卵也!(胎、卵、濕、化之說,本世觀俱舍論。)

【二一】:『楚人呼蝦蟆爲丁子也。』釋文:『云:夫萬物無定形,形無定稱,在上爲首,在下爲尾,世人謂右行曲波爲尾,今「丁子」二字,雖左行曲波,亦是尾也。』洪頤煊云:『「丁子」二字,當是「孑」二字之譌,說文:「,無左臂也。孑,無右臂也。」無左、右臂而有尾,此事之必無也,故以爲辯。』王先謙云:『蝦蟆初生無足有尾。』章太炎云:『大小篆丁、子皆非左行曲波,李說非也。或言丁子卽科斗,說亦無據。洪頤煊以爲孑之誤,皆無義。「丁子」,蓋「頂趾」之借,頂趾與尾本殊體,而云:「頂趾有尾,」猶云:「白狗黑,犬可以爲羊」耳。』案章說亦牽強。旣言『楚人呼蝦蟆爲丁子,』則是有據矣。惟不知戰國時楚人是否呼蝦蟆爲丁子耳。要之此說蓋近是。荀子不苟篇:『鉤有須,』:『未詳。或曰:「鉤有須,」卽「丁子有尾」也,丁之曲者爲鉤,須與尾皆毛類,是同也。』亦是强通耳。

【二二】:『火熱水冷,起自物情,據理觀之,非冷非熱。何者?南方有食火之獸,聖人則入水不濡,以此而言,固非冷熱也。』釋文:『猶金木加於人有楚痛,楚痛發於人,而金木非楚痛也。如處水之鳥,火生之蟲,則火不熱也。』(『處水,』郭氏集釋盧文弨說改作『處火,』恐非。)墨子經說下篇:『以目見。若以火見火,謂火熱也,非以火之熱。』孫詒讓云:『「以目見」下當挩火字。言火雖熱,而所見者光也,非以其熱。莊子云:「火不熱,」此卽其義。淮南子詮言篇云:「公孫龍以白馬非馬,冰不寒,炭不熱爲論。」彼炭疑亦火之誤。』案許愼所謂『炭不熱,』猶『火不熱,』玉篇:『炭,火也。』炭恐非火之誤。

【二三】:『山本無名,山名出自人口。』釋文:『司馬云:形、聲、氣、色,合而成物,律呂以聲兼形,玄黃以色兼質。呼於一山,一山皆應,一山之聲入於耳,形與聲並行,是山猶有口也。』王氏集解云:『空谷傳聲。』案『山出口,』義頗難通,疏『山名出自人口,』說亦迂曲。司馬『是山猶有口也,』疑所見本作『山有口,』出蓋有之誤。荀子不苟篇:『入乎耳,出乎口。』:『未詳所明之意。或曰:「卽『山出口』也。言山有耳口也。凡呼於一山,衆山皆應,是山聞人聲而應之,故曰:『入乎耳,出乎口。』」或曰:「山能吐納雲霧,是有口也。」』審或說,似又說出爲有。

【二四】:『夫車之運動,輪轉不停,前迹已過,後塗未至,除卻前後,更無蹍時,是以輪雖運行,竟不蹍於地也。猶肇論云:「旋風偃嶽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歷天而不周。」復何怪哉!復何怪哉!』釋文:『蹍,本又作跈,女展反。司馬云:地平輪圓,則輪之所行者跡也。』案一切經音義五九引輪上有車字,恐非其舊。古鈔卷子本原作『輪行不蹍於地,』後將行字點去,據司馬「輪之所行者跡也,」『輪雖運行,竟不蹍於地。』似所見正文輪下本有行字。卷子本蹍下有於字,與合。御覽七七五引此作『輪不迹于地,』(宋本如此。)于猶於也。迹疑本作跡,跡又跈之誤,(外物篇:『哽而不止則跈,跈則衆害生。』古鈔卷子本跈並誤跡,卽其比。)跈與蹍同,釋文:『蹍,本又作跈。』是其明證。(御覽引此文,誤接在所引胠篋篇『車軌結乎千里之外』句下。)世說新語文學篇劉孝標注:『馳車之輪,曾不掩地。』(方言一二:掩,止也。)本此。劉子文武篇:『輪者所以輾地。』此常理耳。

【二五】釋文:『司馬云:目不夜見非暗,晝見非明,有假也。所以見者明也,目不假光而後明,無以見光,故目之於物,未嘗有見也。』案墨子經說下篇:『智以目見,而目以火見,而火不見。』孫詒讓云:『公孫龍子堅白論篇云:「且猶白以目以火見,而火不見,則火與目不見,而神見,神不見而見離。」彼文「以目」下蓋挩「見目」二字,義與此正同。莊子天下篇辯者曰:「目不見,」亦卽此義也。』

【二六】釋文:『司馬云:夫指之取物,不能自至,要假物故至也,然假物由指不絕也。』馬氏姚範曰:『列子「指不至,」張湛有解。又世說樂廣答人「指不至」之問,及劉孝標注,與莊子司馬彪之說,各自立意。』案列子仲尼篇:『【公孫】龍誑魏王曰:有指不至。』:『夫以指求至者,則必因我以正物。因我以正物,則未造其極。惟忘其所因,則彼此玄絕矣。惠子曰:「指不至」也。』『指不至,』乃公孫龍、桓團等辯者與惠施相應之說,屬之惠子,後同。世說新語文學篇:『客問樂令「旨不至」者,樂亦不復剖析文句,直以麈尾柄确几曰:「至不?」客曰:「至。」樂因又舉麈尾曰:「若至者那得去!」於是客乃悟服。』劉孝標注:『去不去矣,庸有至乎?至不至矣,庸有去乎?然則前至不異後至,至名所以生;前去不異後去,去名所以立。今天下無去矣,而去者非假哉!旣爲假矣,而至者豈實哉!』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云:『公孫龍子有指物論,謂「物莫非指,而指非指。」莊子天下篇惠施之說曰:「指不至,至不絕。」此客蓋舉莊子以問樂令也。陸德明釋文引司馬所註,誠不如樂令之超脫。』夫客舉莊子『旨不至』以問樂令,是所見莊子指作旨,旨、指古本通用,姚氏引世說,則徑改旨爲指矣。

【二七】:『夫長短相形,則無長無短。謂蛇長龜短,乃是物之滯情,今欲遣此昏迷,故云:「龜長於蛇」也。』釋文:『司馬云:蛇形雖長,而命不久。龜形雖短,而命甚長。』郭氏集釋兪樾曰:『此卽「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爲小」之意。司馬云云,則不以形言,而以壽言,眞爲龜長蛇短矣,殊非其旨。』馮友蘭云:『語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因其所長而長之,則龜可長於蛇。』

【二八】:『夫規圓矩方,其來久矣。而名、實不定,方、圓無實,故不可也。』釋文:『司馬云:矩雖爲方而非方,規雖爲圓而非圓,譬繩爲直而非直也。』案淮南子原道篇:『員不中規,方不中矩。』員借爲圓。

【二九】:『鑿者,孔也。枘者,內孔中之木也。然枘入鑿中,本穿空處不關涉,故不能圍,此猶連環可解義也。』釋文:『枘,如銳反。司馬云:鑿、枘異質,合爲一形。鑿積於枘,則鑿、枘異圍,鑿、枘異圍,是不相圍也。』案古鈔卷子本不下有可字,疏『故不能圍,』似以能說可,可、能同義,劉子託附篇:『附得其所,則重石可浮,短翅能遠。』可、能互文,可猶能也。(逍遙遊篇亦有可、能同義之例。)楚辭九辯:『圜鑿而方枘兮,吾固知其鉏鋙而難入。』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持方枘欲內圜鑿,其能入乎!』方枘固不能入圜鑿,此乃常理。而『鑿不可圍枘,』則是圜鑿不能圍圜枘,乃超乎常理者也。

【三〇】:『過去已滅,未來未至,過、未之外,更無飛時,唯鳥與影,嶷然不動。是知世間卽體皆寂,故論云:「然則四象風馳,璇璣電卷,得意豪微,雖遷不轉。」所謂物不遷者也。』釋文:『景音影。司馬云:鳥之蔽光,猶魚之蔽水,魚動蔽水而水不動,鳥動影生,影生光亡。亡非往,生非來,墨子曰:「影不徙」也。』墨子經下篇:『景不徙,說在改爲。』孫氏閒詁:『徙,舊本譌從。王引之云:「徙,移也。列子仲尼篇:『景不移者,說在改也。』張湛云:『景改而更生,非向之景。』引墨子曰:『景不移,說在改爲也。』」案此景謂日光所照,光蔽成陰。莊子天下篇云:「飛鳥之景未嘗動也。」司馬彪據此釋之。【經】說云:「光至景亡,若在,盡古息。」息卽不徙之義。大意蓋謂有光則景亡,有景則光蔽。若其景在,則後景卽前景,盡古常息止,於是形雖動,而景若止而無改也。』(兼引經說下閒詁。)案古鈔卷子本景作影,御覽九一四引同。景、影古、今字,其例習見。世說新語文學篇劉注:『飛鳥之影莫見其移,』本此。『唯鳥與影,嶷然不動。』蓋說之爲與,於義不長。

【三一】:『鏃,矢耑也。夫機發雖速,不離三時,無異輪行,何殊鳥影!旣不蹍、不動,鏃矢豈有止有行!亦如利刀割三條絲,其中亦有過去、未來、見在者也。』釋文:『鏃,郭音族。三蒼云:「矢鏑也。」司馬云:「形分止,勢分行;形分明者行遲,勢分明者行疾。目明無形,分無所止,則其疾無閒。矢疾而有閒者,中有止也。質薄而可離,中有無及者也。」』王引之云:『「鏃矢之疾,」鏃,𨩀之誤。郭象音族,非也。鶡冠子世兵篇:「發如鏃矢,」鏃,本或作𨩀,亦當以作𨩀者爲是。爾雅:「金鏃翦羽謂之𨩀,」說文同。方言曰:「箭,江、淮之閒謂之𨩀。」大雅行葦篇曰:「四𨩀旣鈞,」周官司弓矢曰:「殺矢𨩀矢用諸近射田獵,」考工記矢人曰:「𨩀矢參分一在前,二在後,」隱元年穀梁傳曰:「聘弓𨩀矢不出竟場。」𨩀字亦作𦑚,士喪禮記曰:「𦑚矢一乘,骨鏃短衞。」矦字隸書作矦字隸書,族字隸書或作族字隸書,與矦相似,故𨩀矢之字誤爲鏃。』(淮南兵略篇雜志,節引。)案王校鏃爲𨩀之誤,是也。『𨩀矢之疾,』之猶雖也。

【三二】:『狗、犬同實異名,名、實合,則彼謂狗,此謂犬也,名、實離,則彼謂狗,異於犬也。墨子曰:狗,犬也,然狗非犬也。』墨子經下篇:『狗,犬也,而殺狗非殺犬也可。』孫詒讓云:『說文犬部云:「犬,狗之有縣蹏者也。狗,孔子曰:狗,叩也,叩氣吠以守。」爾雅釋畜云:「犬未成豪狗,」此疑同爾雅義,謂同物而大小異名。「殺狗非殺犬也可,」莊子天下篇辯者曰:「狗非犬,」卽此義。成玄英莊子疏引此作「然狗非犬也,」非元文。莊子釋文:「司馬彪云:狗、犬同實異名、實合,則彼所謂狗,此所謂犬也;名、實離,則所謂狗,異於犬也。」』案墨子曰』以上,卽本司馬

【三三】釋文:『司馬云:牛馬以二爲三。曰牛,曰馬,曰牛馬,形之三也。曰黃,曰驪,曰黃驪,色之三也。曰黃馬,曰驪牛,曰黃馬驪牛,形與色爲三也。故曰:「一與言爲二,二與一爲三」也。』茆泮林云:『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司馬云:牛馬以二爲三,兼與別也。曰馬,曰牛,形之三也。曰黃,曰驪,色之三也。曰黃馬,曰驪牛,形與色之三也。』案文選司馬,『牛馬以二爲三』下,更有『兼與別也,』四字,釋文所引缺,當補。文選注所引『曰馬,曰牛』下多脫文,當據釋文所引補之。

【三四】:『夫名謂不實,形色皆空,欲反執情,故指白爲黑也。』釋文:『司馬云:狗之目眇,謂之眇狗;狗之目大,不曰大狗。此乃一是一非。然則白狗黑目,亦可爲黑狗。』案墨子小取篇:『之馬之目盼,則爲之馬盼;之馬之目大,而不謂之馬大。』孫氏閒詁:『顧〔廣圻〕云:「盼,淮南說山訓作眇,此作盼,誤也。」案顧校近是。莊子天下篇釋文司馬彪云:「狗之目眇,謂之眇狗;狗之目大,不曰大狗。此乃一是一非。」卽襲此文,而易馬爲狗。』

【三五】釋文:『云:「駒生有母,言孤則無母,孤稱立則母名去也。母嘗爲駒之母,故孤駒未嘗有母也。」本亦無此句。』于鬯云:『孤駒有母而無母。謂之未嘗有母者,今旣無母,則向雖有母,亦等於無矣。陸釋引注,未明。』案釋文:『本亦無此句。』古鈔卷子本正無『孤駒未嘗有母』句。不爲此句作釋,疑所見本亦無此句。列子仲尼篇『孤駒』作『孤犢,』云:『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有母』二字當疊,兪氏平議及拙著列子補正並有說。

【三六】釋文:『「一尺,」一本無一字。司馬云:「捶,杖也。若其可析,則常有兩,若其不可析,其一常存,故曰:萬世不竭。」』墨子經說下篇:『𣃈必半,毋與非半,不可𣃈也。』孫詒讓云:『盡其端,則無半,不復可𣃈。莊子云:「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釋文司馬彪云云,卽此義也。』案釋文謂『一尺,一本無一字。』舊鈔本文選江文通雜體詩引此正無一字。道藏林希逸口義本、元纂圖互注本、世德堂本捶皆作棰,文選雜體詩容齋隨筆九引並同。捶,或體作棰,說文:『捶,以杖擊也。』:『引申之,杖得名捶。』舊鈔本文選雜體詩莊子佚文:『假令十寸之杖,五寸屬晝,五寸屬夜,晝主陽,夜主陰,陽主生,陰主死,之晝復夜,生復死,雖一尺之杖,陰陽生死之理,無有窮時。』可發揮此文之義。列子仲尼篇:『有物不盡,』亦可槪括此文之義。:『在於麤有之域,則常有有;在於物盡之際,則其一常在。其一常在而不可分,雖欲損之,理不可盡。唯因而不損,卽而不違,則泰山之崇崛,元氣之浩芒,泯然爲一矣。惠子曰:「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也。』

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一】,飾人之心,易人之意【二】,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三】,辯者之囿也【四】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五】,特與天下之辯者爲怪【六】,此其柢也【七】。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爲最賢,曰:『天地其壯乎【八】!』施存雄而无術【九】。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一〇】,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徧爲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无已,猶以爲寡,益之以怪。以反人爲實【一一】,而欲以勝人爲名,是以與衆不適也【一二】。弱於德,强於物,其塗隩矣【一三】。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蚉一䖟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一四】!夫充一尙可,曰愈貴道,幾矣【一五】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爲名【一六】。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一七】,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一八】

【一】:『姓桓,名團;姓公孫,名龍。並趙人,皆辯士也,客游平原君之家。而公孫龍著守白論,見行於世。』馬其昶云:『列子作韓檀。漢志名家公孫龍子十四篇,惠子一篇。』案列子仲尼篇桓團作韓檀,盧重玄解云:『韓桓,莊子云桓團,俱爲人名,聲相近者也。』

【二】:彫飾人心,改易人意。(節引。)

【三】白帖九引作『服人之口,不能伏人之心。』伏、服古通,說劔篇有說。列子樂正子輿謂公孫龍『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徐幹中論覈辯篇:『夫辯者,求服人心也,非屈人口也。』文中子立命篇:『君子服人之心,不服人之言。』

【四】案囿猶蔽也,荀子解蔽篇:『惠子蔽於辭而不知實,』公孫龍、桓團皆此類也。

【五】郭氏集釋兪樾曰:『「與人之辯,」義不可通,蓋涉下句「天下之辯者」而衍之字。』章太炎云:『與猶敵也。』(詳徐无鬼篇。)案古鈔卷子本無人字,蓋誤脫。之猶爲也,(讓王篇:『仁義之慝,』司馬以爲說之。)『與人之辯,』猶言『與人爲辯』也。

【六】:『特,獨也,字亦有作將者。怪,異也。』案古鈔卷子本特作將,將猶特也。漢紀七:『上曰:吾將苦之耳。』史記淮南列傳將作特(漢書同),漢紀一一:『夫賢君之踐位也,豈將委瑣偓促,拘文牽俗,循誦習傳,當世取悅而已!』史記司馬相如傳將作特(漢書文選並同),將並與特同義。(此義前人未發,詳古書虛字新義〔六〇、將〕條。)

【七】郭氏集釋兪樾曰:『柢與氐通,史記始皇紀:「大氐盡畔秦吏,」正義曰:「氐猶略也。」「此其柢也,」猶云:「此其略也。」上文「卵有毛,雞三足,」以下皆是。』案南宋蜀本柢作抵,抵、柢古亦通用。(史記莊子傳:『大抵率寓言也。』索隱:『大抵,猶大略也。』字亦作抵。)古鈔卷子本也上有者字。

【八】:『壯,大也。言天地與我並生,不足稱大。』釋文:『司馬云:惠施唯以天地爲壯於己也。』案其讀爲豈,『天地豈大乎!』謂天地不足大也。惠施『自以爲最賢,』故謂天地不足大也。似較司馬爲優。

【九】:『術,道也。意在雄俊,超世過人,旣不謙柔,故無眞道。』釋文:『司馬云:意在勝人而無道理之術。』馬氏引呂惠卿曰:『存雄則不能守雌。』錢穆云:『此亦施之自語。謂惟欲雄於天地而無術,其他則無多讓也。』案列子仲尼篇:『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兪氏平議云:『釋文曰:「在,一本作存。」當從之。莊子天下篇:「施存雄而無術,」亦有「存雄」之文,可以爲證。』案爾雅釋詁:『在,存也。』說文同。『存雄』猶『在雄,』司馬、成皆以在說存。列子不必從一本作存。此謂惠施意在雄辯而無道也。乃評施之語,恐非施之自語也。

【一〇】:『住在南方,姓黃名繚,不偶於俗,羈異於人。』釋文:『倚,本亦作畸,同。紀宜反。云:「異也。」黃繚,音了。云:「賢人也。』王引之云:『王逸九章云:「奇,異也。」古字倚與奇通,說卦傳:「參天地而倚數,」蜀才本倚作奇,春官大祝:「奇𢷎,」杜子春曰:「奇讀曰倚,」僖三十三年穀梁傳曰:「匹馬倚輪無反者,」釋文:「倚,居宜反。」卽奇輪也。字或作畸,莊子大宗師篇:「敢問畸人?曰: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釋文:「畸,李其宜反,云:奇異也。」』(春秋穀梁傳述聞。)馬氏方以智曰:『倚卽奇。』奚侗云:『方言:「倚,奇也。」說文:「奇,異也。一曰,不耦。」倚人,謂不耦於俗之人。』案荀子修身篇:『倚魁之行,』:「倚,奇也,奇讀奇偶之奇。莊子曰:「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也。』

【一一】:『以反人情曰爲實道。』案司馬談論六家要指,謂名家『專決於名而失人情。』前言法家彭蒙田駢之道,亦『常反人。』

【一二】:『不能和適於世者也。』宣穎云:『適猶宜。』

【一三】:『塗,道也。』釋文:『隩,云:深也,謂其道深。』宣穎云:『遺內務外,迂曲非大道也。』朱駿聲云:『隩,叚借爲奧,莊子「其塗隩矣,」注:「深也。」』馬氏:『王闓運曰:「隩,曲也。」呂惠卿曰:「不能自勝,故弱於德;勝人,故强於物。其塗隩,謂非六通四關之道也。」』案惠施之學,重在逞智。莊子之學,重在全德。德充符篇莊子謂惠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齊物論篇謂惠子『以堅白之昧終,』此『弱於德,强於物』之故也。『其塗隩』之義,呂、宣說是。王訓隩爲曲,本宣說。朱申李義,借隩爲奧,未得其旨。

【一四】:『庸,用也。』馬氏王闓運曰:『庸,功也。』案古鈔卷子本『者也』作『者邪,』『何庸』下有也字。藝文類聚九七引『者也』亦作『者邪,』義同。呂氏春秋應言篇,白圭譏惠子之言無所可用,荀子非十二子篇,謂惠施『辯而無用。』

【一五】:『幾,近也。夫惠施之辯,詮理不弘,於萬物之中,尙可充一數而已。而欲銳情貴道,飾意近眞,𢡱而論之,良未可也。』釋文:『云:自謂所慕愈貴近於道也。』宣穎云:『由充一而愈尊夫道,庶幾矣。』纂箋:『呂惠卿曰:「一與多皆道也。一雖不足爲本末之備,然比之忘本逐末者,尙曰愈。貴於道,亦幾矣。」穆按,此惜惠子之逐於多,而不能充於一,散於物而不能歸寧於道也。』案古鈔卷子本愈作逾,習見通用字。曰猶若也。(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二有『曰猶若也』之說,惟無此例。)此謂惠施之能於道中充一數尙可,若更重道,則庶幾矣。宣說近之。

【一六】:『不能用此玄道以自安寧,而乃散亂精神,高談萬物,竟無道存目擊,卒有辯者之名耳。』劉師培云:『散乃殽訛,猶淮南「不與物殽,」兩訛「物散」也。「殽於萬物,」誼與不殽相反。齊物論篇云:「樊然殽亂,」釋文云:「郭作散,」本殽恆訛散,斯其明徵。云:「散亂精神,高談萬物,」以亂神釋散,斯有捨本文而矜贅誼者焉。』案散不必爲殽之誤,下文『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駘蕩與逐並與散義相因。惠子之說,重別重離,故云散也。司馬遷謂『莊子散道德放論,要亦歸之自然。』莊子能散能歸,惠子則能散而不能反耳。

【一七】:『駘,放也。痛惜惠施有才無道,放蕩辭辯,不得眞原,馳逐萬物之末,不能反歸於妙本。』釋文:『駘,李音殆。駘者,放也,放蕩不得也。』茆泮林云:『文選謝玄暉直中書省詩司馬云:駘蕩,猶施散也。』(郭慶藩本茆說,『施散』作『放散,』非其舊也。)案前言『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奚啻惠施邪!

【一八】:『夫得理莫若忘知,反本無過息辯,今惠子役心術求道,縱河瀉以索眞,亦何異乎欲逃響以振聲,將避影而疾走者也!』案古鈔卷子本無形字,也上有者字。疏『亦何異乎欲逃響以振聲,將避影而疾走者也!』疑成所見本與卷子本同。道藏羅勉道循本本『競走』作『並走,』義同。離騷:『衆皆競進以貪婪兮,』:『競,並也。』徐无鬼篇:『馳其形性,濳之萬物,終身不反,悲夫!』與此『惜乎』以下數語所悲於惠施者相似,彼文有說。

〇以上第六章。附論名家惠施等之道術。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四日丙寅五月初八日全書脫稿。)



校勘記

 東里山人按:「菁」原誤作「靑」。

字數:34113,最後更新時間:2023-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