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校詮·內篇


人間世第四


:『與人羣者不得離人。然人閒之變故,世世異宜,唯无心而不自用者,爲能隨變所適,而不荷其累也。』茆泮林云:『文選潘安仁秋興賦司馬云:言處人閒之宜,居亂世之理。與人羣者不得離人。然人閒之事故,世世異宜,唯無心而不自用者,爲能唯變所適,而何足累!』案莊子處於昏上亂相之閒(山木篇),是非殽亂之時(齊物論篇),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天下篇),蓋虛己以遊於世者也(山木篇)。人閒世篇共分七章,前三章顏回見仲尼請行、葉公子高將使於齊、顏闔將傅衞靈公太子,論事君之道。後四章匠石之齊、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支離疏者、孔子適楚,論避亂之方,闡明無用之用。第一章中論及心齋功夫,內心齋戒而達忘我之境,乃虛己之最高修養,可以應無窮之變,非僅事君、避亂而已。(云云,似本司馬彪。)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衞。』曰:『奚爲焉?』曰:『回聞衞君【一】,其年壯,其行獨【二】。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三】;輕用民死【四】,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五】,民其無如矣【六】。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七】。」醫門多疾,願以所聞思其則【八】,庶幾其國有瘳乎【九】!』

【一】釋文:『衞君,司馬云:「衞莊公蒯聵也。」案左傳,衞莊公以魯哀公十五年冬始入國,時顏回已死,不得爲莊公。蓋是出公輒也。』案史記衞世家:「莊公蒯聵者,出公父也。」

【二】釋文:『云:自專也。』

【三】:莫敢諫也。

【四】呂氏春秋聽言篇:輕用民死,以行其忿。

【五】釋文:『蕉,云:草芥也。』奚侗云:『國字涉上「輕用其國」而衍,當斷「死者以量乎澤」爲句,以猶已也。呂覽期賢篇:「死者量於澤矣。」:「量猶滿也。」此言死者已量乎澤,義與彼同。「若蕉」二字爲句,蕉借爲焦,說文:「焦,火所傷也。」言草澤之間一若爲火所傷也。荀子富國篇:「天下敖然若燒若焦。」卽其義。』錢穆纂箋章炳麟曰:『蕉,說文云:「生枲也。」言死者其多如枲,猶云死人如麻耳。』案國字卽承上文『輕用其國』之國而言,非衍文,『死者以國,』謂以國事而死者也。『量乎澤』猶『滿乎澤,』說是。蕉爲生枲,說文:『枲,麻也。』『若蕉』猶『如麻,』章說是。史記天官書云:『死人如亂麻,』(唐李昂戚夫人楚舞歌有云:『天下死人如亂麻。』本史記。)可證。向秀釋蕉爲草芥,義亦相近。

【六】:『無所歸往也。』案爾雅釋詁:『如,往也。』

【七】案此莊子假託孔子之辭。論語泰伯篇:『子曰: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與此所言相反。

【八】釋文:『崔、云:則,法也。」案陳碧虛闕誤李氏本『思其』下有『所行』二字,行字絕句,則字屬下讀。

【九】案有猶可也,田子方篇:『庶幾乎民有瘳乎!』列御寇篇:『國其有瘳乎?』並與此同例。天地篇:『有治在人。』有亦當訓可。(此義前人未發,參看古書虛字新義〔一、二、有〕條。)

仲尼曰:『譆!若殆往而刑耳【一】。夫道不欲雜【二】,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不救【三】。古之至人,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四】。所存於己者未定,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五】!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爲出乎哉【六】?德蕩乎名,知出乎爭【七】。名也者,相軋也【八】;知也者,爭之器也【九】。二者凶器,非所以盡行也【一〇】。且德厚信矼【一一】,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一二】。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一三】,若殆爲人菑夫!且苟爲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一四】?若唯无詔,王公必將乘人而鬭其捷【一五】。而目將熒之【一六】,而色將平之,口將營之【一七】,容將形之,心且成之【一八】。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一九】,名之曰益多。順始无窮【二〇】,若殆以不信厚言【二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

【一】養生主篇:『文惠君曰:譆!』釋文:『譆,歎聲也。』此文譆,亦歎聲也。殆猶將也,下同。陳碧虛闕誤張君房本殆字在而字下,據下文『若殆爲人菑夫!』『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於暴人之前矣!』並以『若殆』連文,張本非。

【二】:『夫靈通之道,唯在純粹。』案刻意篇:『純粹而不雜。』

【三】錢穆纂箋奚侗曰:『而借爲乃。』案而與上文則字互用,而猶則也。

【四】:『存,立也。』案爾雅釋詁:『存,察也。』

【五】案至借爲質,(天道篇:『道德之至,』刻意篇至作質,史記蘇秦傳:『趙得講於魏,至公子延。』索隱:『至當爲質。』並至、質通用之證。)禮記曲禮:『雖質君之前,』:『質猶對也。』『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謂『何暇對質於殘暴衞君之所行』也。

【六】案『所爲』猶『所以。』史記秦始皇本紀:『凡所爲貴有天下者,得肆意極欲。』李斯列傳:『此所以貴於有天下也。』一作『所爲,』一作『所以,』爲猶以也。

【七】外物篇:『德溢乎名,知出乎爭。』溢、蕩義近。

【八】:『軋,傷也。』釋文本軋作札,云:『云:「夭也。亦作軋。」崔又云:「或作禮,相賓禮也。」』郭氏集釋盧文弨曰:『今本作軋。』奚侗云:『釋文:「札,崔亦作軋。」當從之。說文:「軋,𨋁也。」段曰:「本謂車之𨋁於路,引申之爲勢相傾。」』案庚桑楚篇:『舉賢則民相軋。』亦云:『軋,傷也。』軋、札正、假字。此文云『或作禮』者,古禮字作礼,札譌爲礼,後人因改爲禮耳。淮南子說林篇王氏雜志有說。崔釋爲『相賓禮,』失之遠矣。

【九】庚桑楚篇:『任知則民相盜』。

【一〇】案所猶可也。

【一一】釋文:『矼,崔音控。簡文云:慤實貌。』案崔音控,控當爲悾,論語泰伯篇:『悾悾而不信。』:『悾悾,誠慤也。』包注:『慤慤也。』並與簡文注合。

【一二】釋文:『惡,烏路反。本有作育,云:𧶠也。』孫詒讓云:『術與述古通,禮記祭義:「結諸心形諸色而術省之,」云:「術當爲述,聲之誤也。」』郭氏集釋兪樾曰:『釋文惡音烏路反,非也。美、惡相對爲文,當讀如本字。有者育字之誤,釋文云:「本作育,云:𧶠也。」說文貝部:「𧷏,𧗳也。讀若育。」此育字卽𧷏之叚字。經傳每以鬻爲之,鬻亦音育也。「以人惡育其美,」謂以人之惡鬻己之美也。』奚侗云:『闕誤云:「江南古藏本術作衒。」是也。有,當從釋文本作育,𧶠也。育與衒相應,衒爲𧗳之或體,說文:「𧗳,行且𧷏也。」育爲𧷏之借字,說文:「𧷏,𧗳也。」廣雅:「𧷏,賣也。」』案孫氏謂『術與述古通,』羅勉道南華眞經循本已云:『術讀作述。』江南古藏本術作衒,於義爲長。衒爲𧗳之或體,有爲育之誤,育爲𧷏之借字,兪、說是。釋文云:『育,𧶠也。』𧶠乃𧷏之省。晏子春秋內篇問上:『誅之則爲人主所案據腹而有之,』韓詩外傳有作育,亦有、育相亂之例。其讀爲己,『以人惡育其美,』謂以人之惡衒己之美,亦卽兪氏所謂『以人之惡鬻己之美也。』

【一三】:『謂與己爭名而反害之。』案廣雅釋詁三:『命,名也。』『命之曰』猶下文『名之曰,』猶言『稱之爲。』說菑爲害,菑乃𡿧之借字,說文:『𡿧,害也。』呂氏春秋審時篇:『稼就而不穫,必遇天菑。』:『菑,害也。』朱駿聲謂『菑叚借爲𡿧,』與此同例。

【一四】案爲猶使也,下文『苟爲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爲亦猶使也,彼文王氏釋詞二有說。下而字讀爲爾,汝也。(並說爲汝。)下文『而目將熒之,而色將平之。』兩而字亦並讀爲爾。

【一五】:『汝唯有寂然不言耳,言則王公必乘人以君人之勢而角其捷辯,以距諫飾非也。』:『詔,言也。』釋文:『詔,告也,言也。本作詻,音頟。云:「逆擊曰詻。」崔讀「若唯无詻王公」絕句,「必將乘人而鬭」絕句。捷作接。』案此當從郭讀,『若唯无詔』句,『王公必將乘人而鬭其捷』句,齊物論、知北遊兩篇並有此句法。(已詳齊物論篇。)說詔爲言,(釋文並本之。)於『王公』上增『言則』二字以釋之,是也。惟『唯无』猶今語『除非不,』此謂『汝除非不言耳,言則衞君必將以君人之勢乘人而角其捷辯』也。本詔作詻,訓爲『逆擊,』朱駿聲因謂『詻,叚借爲挌。』(說文:挌,擊也。)惟詻訓逆擊,於義不長。廣雅釋訓:『詻詻、諤諤,語也。』(與此文作詔訓言,義合。)王氏疏證:『說文:「詻,論訟也。」墨子親士篇云:「君必有弗弗之臣,上必有詻詻之下。」諤諤猶詻詻也。史記商君傳云:「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鹽鐵論國病篇云:「今辯訟愕愕然。」竝字異而義同。』然則本此文作詻,當取『論訟』或『辯訟』之義,較本作詔訓言爲長。本捷作接,古字通用,爾雅釋詁:『接,捷也。』則陽篇:『接子之或使。』漢書古今人表作捷子,並其證。

【一六】:『熒,眩也,眼目眩惑也。』釋文:『熒,本作營,音熒。』王念孫云:『熒通作營,字本作䁝,說文曰:䁝,惑也。』(漢書禮樂志『營亂富貴之耳目』雜志有說甚詳。)

【一七】呂氏春秋孟冬紀:『營丘壟之大小。』:『營,度也。』國語晉語三:『謀度而行。』注:『度,揆也。』『口將營之,』謂口將揆度之也。

【一八】:『豈直外形從順,內心更成彼惡也。』(節引。)案且與上文將爲互文,且猶將也。

【一九】案『是』猶『猶』也。此義前人未發。(古書虛字新義八一『是』條有說。)淮南子兵略篇:『是猶以火救火,以水應水也。』與此是字異義。

【二〇】:『尋常守故,未肯變也。』案『无窮』猶言『不變。』

【二一】吳汝綸云:『厚,多也。見考工記弓人「厚其液。」』案『不信厚言,』猶言『交淺言深』(戰國策趙策四、淮南子齊俗篇)耳。

且昔者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干【一】,是皆脩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以下拂其上者也【二】故其君因其脩以擠之,是好名者也【三】。昔者堯攻叢、枝、胥敖【四】,禹攻有扈【五】,國爲虛厲,身爲刑戮【六】,其用兵不止,其求實无已,是皆求名實者也【七】。而獨不聞之乎【八】?名實者,聖人之所不能勝也,而況若乎【九】!雖然,若必有以也,嘗以語我來【一〇】。』

【一】釋文:『關龍逢,夏桀之賢臣。王子比干,殷紂之叔父。』案胠篋篇:『龍逢斬,比干剖。』外物篇:『龍逢誅,比干戮。』

【二】釋文:『拊,徐、向音撫。云:「傴拊,謂憐愛之也。」云:「猶嘔呴,謂養也。拂,違也。」』兪樾云:『「是皆脩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下字衍文,「脩其身以傴拊人之民,」不當有下字,涉下文「以下拂其上者也,」因而誤衍耳。』案兪說是。說文傴下:『莊子「以下傴拊人之民,」借爲煦嫗字。』禮記樂記『煦嫗覆育萬物』是也。崔謂『傴拊』猶『嘔呴。』亦卽『嫗煦』也。徐、向拊音撫,拊、撫古、今字。拂借爲咈,說文:『咈,違也。』:『玉篇引易〔頤卦〕「咈經于丘。」今易作拂,蓋誤。』不知咈、拂乃正、假字也。史記韓非傳:『大忠無所拂悟。』正義:『「拂悟」當爲咈忤。」古字假借耳。咈,違也。』亦拂借爲咈之證。

【三】釋文:『擠,司馬云:「毒也。」一云:「陷也。」方言云:「滅也。」簡文云:「排也。」』案說文:『擠,排也。』蓋簡文所本。僞子華子晏子問黨篇:『是以左右執事之臣,因其修而隳之。』本莊子。隳,俗隓字,隳有毁敗義,與擠義亦相近。好名,指桀、紂而言。

【四】馬其昶朱亦棟曰:『胥敖二字切音爲苗,卽三苗也。叢枝,卽宗也。』錢穆纂箋奚侗曰:『枝疑快字之誤,快、膾音近,齊物論作宗、膾。』案齊物論叢、枝作宗、膾。宗,叢之借字,孫詒讓札迻五有說。朱謂叢枝卽宗,說較長。(參看齊物論校詮。)

【五】呂氏春秋召類篇:『禹攻有扈,以行其敎。』說苑政理篇:『昔禹與有扈戰,三陳而不服,禹於是脩敎一年,而有扈氏請服。』

【六】釋文:『虛,如字。又音墟。云:居宅無人曰虛,死而無後爲厲。』案墨子非命中篇:『國爲虛厲,身在刑僇之中。』公孟篇:『身爲刑僇,國爲虛戾。』魯問篇:『國爲虛戾,身爲刑戮。』王念孫雜志謂『虛戾』卽『虛厲,』並引莊子此文及李頤爲證,是也。戮、僇正、假字。呂氏春秋禁塞篇亦云:『國爲丘墟,身爲刑戮。』虛、墟古、今字。

【七】:『好起兵戈,征伐他國,豈唯貪求實利,亦乃規覓虛名。』案兩其字,並指叢、枝(快)、胥敖、有扈四國之君。『求實,』『貪求實利,』是。『求名、實,』蓋兼承上文桀、紂之『好名』及四國之君之『求實』而言。

【八】案『而獨』猶『爾何。』

【九】:『惜名貪欲之君,雖復堯、禹,不能勝化也,故與衆攻之。』案名實,與上文『好名、求實』並相關,則聖人,當兼指上文關龍逢、王子比干、堯、禹而言。

【一〇】案詩邶風旄丘:『必有以也。』嘗猶試也。馬其昶王引之曰:『來,句末語詞。』來,句末語助。下文『子其有以語我來。』與此同例。王氏釋詞七有說。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一】,則可乎?』曰:『惡!惡可【二】!夫以陽爲充,孔揚【三】,采色不定【四】,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五】。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六】,而況大德乎!將執而不化【七】,外合而內不訾,其庸詎可乎【八】!』『然則我內直而外曲,成而上比【九】。內直者,與天爲徒【一〇】。與天爲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一一】,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一二】?若然者,人謂之童子【一三】,是之謂與天爲徒。外曲者,與人之爲徒也【一四】。擎跽曲拳【一五】,人臣之禮也。人皆爲之,吾敢不爲邪?爲人之所爲者,人亦无疵焉【一六】,是之謂與人爲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爲徒【一七】。其言雖敎讁之實也【一八】,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不爲病,是之謂與古爲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一九】。雖固,亦無罪【二〇】。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二一】。』

【一】:『正其形而虛其心,言遜而不二。』案謂端形而虛心,勉力而一志。虛與一,爲得道應變之要。端與勉,是存有待之心,尙未通達。

【二】釋文:『惡、惡,皆音烏,下同。』王引之云:『上惡字不然之詞,下惡字訓爲安。』

【三】:『言衞君亢陽之性充張於內,而甚揚於外。』案夫猶彼也,謂衞君。

【四】:『喜怒无常。』案采色,謂浮夸之色。

【五】:『案,抑也。容與,猶放縱也。人以快善之事箴規感動,君乃因其忠諫而抑挫之。』宣穎云:『以求自暢快。』案『容與』爲『暢快,』於義爲長。此謂因而案抑人之所箴規者,以求暢快其心也。

【六】:日將漸漬之德尙不能成。

【七】:固執本心,誰肯變惡爲善!

【八】:『外形擎跽以盡足恭,內心順從不敢訾毁。』王氏集解姚鼐云:『訾,量也。聞君子之言,外若不違,而內不度量其義。』案訾訓量,則與貲通,淮南子人閒篇:『金錢無量,財貨無貲。』列子說符篇貲作訾,藝文類聚三三引訾作貲,貲、量互文,貲亦量也。金樓子雜記篇作量。是其證。此謂衞君外若相合,而內心實不可度量也。『其庸詎可乎!』猶言『此何可乎!』其與此同義,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五有例。『庸詎,』複語,義與何同,王氏釋詞三、五並有說。

【九】:『顏回更說此三條也。』案書皋陶謨:『簫韶九成。』(僞古文益稷。):『成猶終也。』『成而上比,』猶言『終乃上比,』引古以證今也。

【一〇】鶡冠子泰鴻篇:『內端者所以希天。』陸佃:『內直者與天爲徒。』本莊子。『與天爲徒,』則合天然之理。

【一一】案『天之所子,』卽『天之子。』所,語助。知北遊篇:『夫子无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所亦語助。

【一二】:『蘄,求也。』釋文:『蘄音祈。』案蘄乃祈之借字,廣雅釋詁三:『祈,求也。』兩而字並與其同義,『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猶言『求乎其人善之、求乎其人不善之』也。

【一三】:若嬰兒之直往。

【一四】案南宋蜀本南華眞經(卽趙諫議本,有校記)無之字,是也。蓋涉上下文之字而衍。下文『是之謂與人爲徒。』與此相應,人下無之字。『與人爲徒,』則合人爲之理。

【一五】:『擎手跽足,磬折曲躬。』釋文:『跽,說文云:長跪也。』案擎,拱手。跽,跪足。曲,鞠躬。拳,曲膝。拳與卷通,下文『則拳曲而不可以爲棟梁。』釋文:『拳,本亦作卷。』卽其證。說文:『卷,厀曲也。』厀,俗作膝。說文繫傳三四引禮作事。

【一六】案疵與訾通,荀子不苟篇:『正義直指舉人之過,非毁疵也。』:『疵讀爲訾。』卽其證。焉猶之也,『无疵焉,』猶言『不訾毁之。』達生篇:『子何術以爲焉?』『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兩焉字亦並與之同義。

【一七】案『與古爲徒,』則合歷史之理。

【一八】:『雖是常敎,實有諷責之旨。』案郭蓋讀作『其言雖敎,讁之實也。』王氏集解並從之。宣穎解、吳汝綸點勘並讀作『其言雖敎讁之,實也。』宣本讁作謫,謫、讁正、俗字。(讁乃謫、適二字之合書,古多借適作謫。)廣雅釋詁一:『謫,責也。』朱桂曜證補、錢穆纂箋並讀『其言雖敎讁之實也』爲句,於義爲長。『敎讁,』謂訓導督責也。

【一九】:『當理无二,而張三條以政之,與事不冥也。』釋文:『大音泰,本作太。』郭氏集釋兪樾曰:『政字絕句,「大多政」者,所謂「當理無二,而張三條以政之」也。「法而不諜,」四字爲句。列禦寇篇:「形諜成光,」釋文曰:「諜,便僻也。」此諜字義與彼同,謂有法度而不便僻也。』王氏集解:『政,正同。』案宣穎解本、馬其昶本並從本大作太,作大是故書。說文:『政,正也。』法字緊承政字而言,非謂法度,法亦正也。論語憲問篇:『齊桓公正而不譎,』漢書鄒陽傳引正作法,卽法、正同義之證。諜借爲媟,方言一三:『媟,狎也。』:『相親狎也。』『法而不諜,』猶『正而不媟。』蓋太多正,固不當。但當正而且媟耳。則陽篇:『夫楚王之爲人也,形尊而嚴;其於罪也,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橈焉?』楚王之爲人,與衞君頗相似。佞人正德始能屈橈楚王,是猶正而且媟方可屈橈衞君矣。

【二〇】:『雖復固陋,亦幸無咎責。』案固,謂拘執。必張三條以正之,是拘執也。

【二一】:『罪則无矣,化則未也。』案夫猶此也。下文『夫且不止,』亦同例。自是其心,謂之師心。

顏回曰:『吾无以進矣,敢問其方。』仲尼曰:『齋【一】,吾將語若。有而爲之,其易邪【二】?易之者,暭天不宜【三】。』顏回曰:『回之家貧,唯不飮酒、不茹葷者數月矣【四】。如此,則可以爲齋乎【五】?』曰:『是祭祀之齋【六】,非心齋也。』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七】,无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无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八】。聽止於耳,心止於符【九】。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一〇】。唯道集虛【一一】。虛者,心齋也。』顏回曰:『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一二】;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一三】。可謂虛乎?』夫子曰:『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无感其名【一四】,入則鳴,不入則止【一五】。无門无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一六】,則幾矣【一七】

【一】釋文本齋作齊,云:『本亦作齋,同,側皆反,下同。』郭氏集釋盧文弨曰:『今本作齋。』案書鈔九〇引齋作齊,下同。道藏褚伯秀義海纂微本、元纂圖互注本亦並作齊。古多借齊爲齋。

【二】:『夫有其心而爲之者,誠未易也。』案陳碧虛闕誤張君房本有下有心字,云云,本蓋原作『有心而爲之。』其猶豈也,『其易』猶『豈易。』

【三】:『爾雅云:「夏曰皓天。」言其氣皓汗也。』釋文:『云:暭天,自然也。』案暭,正作暤。(或从白作皞或皡,並俗。)今本爾雅釋天作『夏曰昊天。』:『言氣晧旰。』皓乃俗晧字,昊乃俗{日/夲}字,{日/夲}與暤通,說文:『春爲{日/夲}天。』莊子此『皡天,』乃天之泛稱,無關春、夏,向釋爲『自然,』是也。『皡天不宜。』謂不適合自然耳。

【四】:『茹,食也。葷,辛菜也。』裴學海云:『唯猶已也。』(古書虛字集釋三。)案藝文類聚八二引『數月』作『三月。』

【五】案覆本『若此』作『如此。』

【六】書鈔九〇引『之齋』作『乃口齊。』蓋引大意。

【七】:『志一汝心,無復異端。』案正文一下疑挩汝字,知北遊篇:『若正汝形,一汝視。』與此文例同。『志一汝心,』文不成義,蓋『一汝志心』之誤錯。所據正文,一下蓋本有汝字。

【八】文子道德篇:『上學以神聽,中學以心聽,下學以耳聽。以耳聽者學在皮膚,以心聽者學在肌肉,以神聽者學在骨髓。』(『以耳聽者』以下,又見金樓子立言篇下。)彼言神,莊子言氣,以神聽者通達無礙,合乎以氣聽者也。

【九】:『不著聲塵,止於聽。此釋「無聽之以耳」也。』郭氏集釋兪樾曰:『「聽止於耳,」當作「耳止於聽。」傳寫誤倒也,乃申說「無聽之以耳」之義。言耳之爲用,止於聽而已,故「無聽之以耳」也。「心止於符,」乃申說「無聽之以心」之義,言心之用,止於符而已,故「無聽之以心」也。符之言合也,言與物合也。』案『不著聲塵,止於聽。』是所據正文本作『耳止於聽。』今本作『聽止於耳。』聽、耳二字互誤也。

【一〇】知北遊篇:『通天下一氣耳。』『虛而待物,』待乃應待之待,空虛乃能與物相應。如明鏡無不照,止水無不鑑也。

【一一】:『虛其心則至道集於懷也。』案淮南子精神篇:『虛無者,道之所居也。』詮言篇:『虛者,道之舍也。』(之猶所也。)又僞子華子執中篇:『惟虛爲能集道。』北宮意問篇:『則道集於虛矣。』並本莊子

【一二】:『未始使心齋,故有其身。』奚侗云:『自係有字之誤,形相近也。下文「得使之也,未使有回也。」正與此文反應。「未〔始〕使心齋,故有其身。」亦其證也。』案使與事通,國語魯語下:『大夫有貳車,備承事也。』注:『事,使也。』卽其證。自非有之誤,此言『自回,』下言『有回,』自、有互文,自猶有也。此義前人未發。(古書虛字新義〔六七、自〕條有說。)『自回』猶『有回,』此謂回未始從事於心齋之時,實有回。卽有我也。

【一三】案此謂從事於心齋之後,未始有回。卽忘我也。

【一四】案顏回所言,已盡得心齋之妙。然心齋乃實際體驗工夫,非止於言談。故孔子告以能入遊於心齋樊籬之內,非僅觸及心齋之名而已。

【一五】案此謂能入則與心齋之妙相應,不能入則不能與心齋之妙相應。

【一六】奚侗云:『毒當爲竇,音同相叚。知北遊篇:「無門無房,」與此同義。』(節引。)錢穆纂箋章炳麟曰:『毒,當以聲借爲竇窬等字。』案知北遊篇:『无門无房,四達之皇皇也。』此文『無門無毒,』亦取通達無礙之義。宅,喻心。『不得已』一詞,莊書習見,卽不得不然之意。此謂心齋之妙,通達無礙,由純一之心以契會不得不然之理也。

【一七】:『理盡於斯。』案幾,庶幾,近詞也。莊子之旨,其理不竭,(天下篇。)故曰『則幾矣。』郭釋爲『理盡於斯,』則理窮矣。齊物論篇:『五者园而幾向方矣。』方猶道也,不直言『向方,』而曰『幾向方,』亦明其理不竭耳。天地篇:『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而庶幾乎!』彼言『庶幾,』亦近詞也。

絕迹易,無行地難【一】。爲人使,易以僞;爲天使,難以僞【二】。聞以有翼飛者矣,未聞以无翼飛者也【三】;聞以有知知者矣,未聞以无知知者也【四】。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五】;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六】。夫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七】,鬼神將來舍【八】,而況人乎!是萬物之化也【九】,禹、舜之所紐也,伏戲、几遽之所行終【一〇】,而況㪚焉者乎【一一】

【一】錢穆纂箋馬其昶曰:『不行而絕迹,此出世法。行而不踐地,則入世而不爲世攖者。』案此喩避世易,入世而超世難也。

【二】錢穆云:『僞卽爲也。』案人與天對言,人,有待者也;天,無待者也。兩以字語助。廣雅釋詁三:『僞,爲也。』此謂爲有待所驅使,易爲;順無待而動,不易爲也。

【三】案有翼飛,是有待之飛。無翼飛,乃無待之飛。

【四】案有知之知,是有待之知。無知之知,乃無待之知。知北遊篇:『孰知不知之知!』

【五】釋文:『闋,司馬云:「空也。室比喩心,心能空虛,則純白獨生也」。』郭氏集釋兪樾曰:『「止止」連文,於義無取。淮南子俶眞篇作「虛室生白,吉祥止也。」疑此文下止字亦也字之誤。唐盧重元列子天瑞篇曰:「虛室生白,吉祥止耳。」亦可證「止止」連文之誤。』王先謙云:『下止字或之之誤。』(錢穆奚侗亦云:下止字當作之。)案說文:『闋,事已閉門也。』此闋,喩空虛之境。文選嵇叔夜養生論引此『虛室生白,』並引向秀:『虛其心,則純白獨著。』與司馬彪合。(晚出之管子書,有白心篇,似取莊子『虛室生白』之意。)庚桑楚篇:『宇泰定者,發乎天光。』猶此言『虛室生白』也。宇與此文室,並喩心。雲笈七籤六一云:『瞻彼闋者,虛室生白,則吉祥止矣。』似本莊子。然則此文下止字蓋本作矣,涉上止字而誤。劉子淸神篇:『虛室生白,吉祥至矣。』止亦作矣。

【六】:『若夫不止於當,不會於極,此爲以應坐之日,而馳騖不息也。』錢穆纂箋馬其昶曰:『淮南「是謂坐馳陸沈。」注:「言坐行神化,疾於馳傳。」』案夫猶此也,『夫且不止,』謂吉祥來止尙且不止,卽不僅吉祥來止而已之意。馬引淮南,見覽冥篇『坐行神化,疾於馳傳。』亦正莊子『坐馳』之義。下文『鬼神將來舍,而況人乎!』正所謂『坐行神化』也。淮南子原道篇:『執玄德於心,而化馳若神。』亦符『坐馳』之義。似非。

【七】釋文:『徇,云:使也。』案長短經是非篇引老子曰:『反聽之謂聰,內視之謂明。』所謂使耳目內通也。於猶其也。

【八】:『虛懷任物,鬼神冥附而舍止。』案管子心術上篇:『虛其欲,神將入舍。』

【九】案之下疑脫所字,下文可照。

【一〇】釋文:『簡文云:「紐,本也。」伏戲,本又作羲,亦作犧,同。卽太暭,三皇之始也。几蘧,云:「古之帝王也。」』馬其昶云:『「行終」猶「詣極。」』案道藏本、林希逸口義本、羅勉道循本本、陳碧虛音義本、趙諫議本、覆本、世德堂本戲皆作羲,路史前紀五引亦作羲,況下有其字。戲、羲古通,羲、犧古、今字。亢倉子農道篇:『軒皇、几蘧之理不是過也。』『不是過』亦猶『行終』矣。

【一一】馬其昶宣穎曰:『㪚,衆人。』〇以上第一章。心齋之功夫與作用。空虛之心可以通鬼神、化萬物,非僅諫君而已。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問於仲尼曰:『王使諸梁也甚重【一】,齊之待使者,蓋將甚敬而不急【二】。匹夫猶未可動也【三】,而況諸侯乎!吾甚慄之【四】。子常語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懽成。事若不成【五】,則必有人道之患【六】;事若成,則必有陰陽之患【七】。若成若不成而後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八】。」吾食也,執粗而不臧【九】。爨,无欲淸之人【一〇】。今吾朝受命而夕飮冰,我其內熱與【一一】?吾未至乎事之情【一二】,而旣有陰陽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兩也。爲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語我來【一三】!』

【一】釋文:『葉公子高,楚大夫,爲葉縣尹,僭稱公,姓沈,名諸梁,字子高。』案王,楚昭王。

【二】王氏集解宣穎云:『貌敬而緩於應事。』案急,猶今語迫切。

【三】案覆本無也字。

【四】釋文:『慄,云:懼也。』

【五】:『夫事无小大,少有不言以成爲懽者耳。』馬其昶劉辰翁曰:『未有不依道而能使成就無後悔者。』奚侗云:『道,所行者也。此言事無大小,其成也必以道,少有不得其道而可以成懽者也。訓道爲言,於義未允。』案若猶或也,下五若字義皆同。『寡不道以懽成,』陳碧虛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作『寡有不道以成懽。』當從之。『少有不言以成爲懽者耳。』本蓋原作『寡有不道以成懽。』惟不當釋道爲言耳。(奚侗謂郭『訓道爲言,於義未允。』)『不道』猶『非道,』(讓王篇:『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呂氏春秋觀世篇新序節士篇不並作非,卽不、非同義之證。)以猶而也。

【六】宣穎云:王將致罪。

【七】:『喜懼戰於胷中,固已結冰炭於五藏矣。』案庚桑楚篇:『寇莫大於陰陽,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陰陽賊之,心則使然也。』此所謂『陰陽之患,』就心之喜懼而言也。

【八】案有德者能自得,成敗置之度外。語又見德充符篇

【九】:『執用麤飡,不暇精膳。』(郭氏集釋本疏改麤爲粗,非。)釋文:『粗音麤。』案成所據正文粗作麤,粗、麤正、假字。唐孟郊乙酉歲舍弟扶持歸興義莊居後獨止舍待替人詩:『飮食迷精麤。』本莊子,字亦作麤。

【一〇】:『淸,凉也。爨人不欲思凉,燃火不多,無熱可避之也。』釋文:『淸,字宜從冫。從氵者假借也。凊,凉也。』案郭氏集釋釋文凉字皆改作涼,涼、凉正、俗字。之猶於也。

【一一】:『內心燻灼。』案其猶殆也。內熱,憂心如焚也。列子黃帝篇:『怛然內熱。』

【一二】王氏集解宣穎云:『未到行事實處。』案下文『行事之情,』(王氏集解:情,實也。)與此相應。至猶行也,禮記樂記:『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至猶行也。』『未至乎事之情,』猶言『未行乎事之實』耳。

【一三】案其猶試也,此義前人未發。古書虛字新義〔四〇、其〕條有說。

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一】:其一,命也;其一,義也【二】。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於心【三】;臣之事君,義也,无適而非君也,无所逃於天地之間【四】。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五】。自事其心者,哀樂不易施乎前【六】,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七】。爲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於悅生而惡死夫!子其行可矣【八】。丘請復以所聞【九】:「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一〇】,遠則必忠之以言。」言必或傳之。夫傳兩喜兩怒之言,天下之難者也。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一一】。凡溢之類妄【一二】,妄則其信之也莫【一三】,莫則傳言者殃。故法言曰【一四】:「傳其常情,无傳其溢言,則幾乎全。」

【一】:『戒,法也。』案法,不可犯也。

【二】列子力命篇:『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受之於天自然而然,謂之命;屬之於人不得不然,謂之義。

【三】:『自然結固,不可解也。』案淮南子繆稱篇:『慈父之愛子,非爲報也,不可內解於心。』(朱桂曜證補亦引之。)本莊子,作『慈母』較長。又見文子微明篇,文略異,妄託爲老子語。

【四】:『多賢不可以多君,无賢不可以无君,此天人之道,必至之宜。』朱子語類一二五云:『莊子說子之於親也、命也,不可解於心;至臣之於君,則曰義也,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是他看得那君臣之義,卻似是逃不得,不奈何,須著臣服他。更無一個自然相胥爲一體處,可怪!』案臣之事君,不得不然,非自然相胥,子之愛親,自然而然,正所謂自然相胥爲一體也。朱子將君臣之義混爲親子之命,以責莊子,失之偏矣!荀子解蔽篇愼子云:『多賢不可以多君,無賢不可以無君,』卽所本。

【五】案『是以』與『夫』連用,爲複語,猶『故夫』連用,申事之詞也。下單用夫字,亦申事之詞。『不擇地,』謂不擇地位高卑;『不擇事,』謂不擇事之利害。漁父篇:『事親則慈孝,事君則忠貞,忠貞以功爲主,事親以適爲主。』

【六】釋文:『施,崔以豉反,云:移也。』王氏集解王念孫云:『施讀爲移,此猶言「不移易。」晏子春秋外篇:「君臣易施。」荀子儒效篇:「充虛之相施易也。」漢書衞綰傳:「人之所施易。」義皆同。正言之則爲「易施,」倒易之則爲「施易」也。』(原引荀子句有脫誤。)

【七】德充符篇亦云:『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

【八】案舊讀皆從死字絕句,夫字屬下讀,孔子於葉公子高,似不必稱『夫子。』其猶或也。左成三年傳:『子其怨我乎?』其亦猶或也,(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五有說。)與此句法同。

【九】廣雅釋詁一:復,語也。

【一〇】御覽四三〇引近作邇,遠上有交字,邇猶近也。四〇六引靡作磨,磨、靡古通,列子說符篇:『彊食靡角,』御覽四二一引靡作磨,卽其比。靡,古讀若摩,馬蹄篇:『喜則交頸相靡,』釋文:『靡,云:「摩也。」一云:「愛也。」』『相靡以信,』猶言『相愛以信』耳。

【一一】案兩喜之言,譽言也。兩怒之言,毁言也。論衡藝增篇:『譽人不增其美,則聞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惡,則聽者不愜於心。』(又見劉子傷讒篇。)所以多溢美、溢惡之言也。

【一二】:『類,似也。似使人妄構也。』案之猶則也,與下文兩則字爲互文。妄,虛構。『凡溢之類妄,』猶言『凡過度則似虛構』也。

【一三】:『莫然疑之也。』兪樾云:『曰「莫然疑之。」此說非也。「莫然疑之,」不可但謂之莫;且旣云信之,又何云疑乎!莫者,無也。猶曰莫信之也。不曰「妄則莫信之,」而曰「妄則其信之也莫。」取與上下句法一律耳。』奚侗云:『論語:「無適也,無莫也。」邢:「莫,薄也。」信之也薄,猶言信之不篤也。「莫然疑之,」固是肊說;兪樾解莫爲無,亦覺不詞。』案『莫然疑之,』(本之。)說『信之也薄。』似並與下文『莫則傳言者殃』之義不符。旣曰『傳言者殃,』則是不信之矣。兪氏釋莫爲無,於義較長。廣雅釋言:『莫,無也。』

【一四】:『先聖之格言。』王氏集解:『揚子法言,名因此。』

且以巧鬭力者,始乎陽,常卒乎陰,泰至則多奇巧【一】;以禮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亂,泰至則多奇樂【二】。凡事亦然,始乎諒,常卒乎鄙【三】。其作始也𥳑,其將畢也必巨。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四】。夫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五】。故忿設无由,巧言偏辭【六】。獸死不擇音【七】,氣息茀然,於是並生心厲【八】。剋核太至【九】,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苟爲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終【一〇】!故法言曰:「无遷令,无勸成【一一】,過度,益也【一二】。」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一三】,可不愼與!且夫乘物以遊心【一四】,託不得已以養中【一五】,至矣!何作爲報也【一六】?莫若爲致命【一七】。此其難者【一八】!』

【一】:『陽,喜也。陰,怒也。』釋文本泰作大,云:『音泰,本亦作泰,下同。』案宣氏本、馬氏本、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錢先生纂箋本皆從釋文本作大。

【二】案『以禮飮酒者,』淮南子詮言篇作『以慧治國者。』取義有別。漁父篇:『飮酒則歡樂。』史記滑稽列傳:『酒極則亂。』

【三】郭氏集釋兪樾曰:『諒與鄙文不相對,上文云:「始乎陽,常卒乎陰;始乎治,常卒乎亂。」皆相對。而諒、鄙不相對。諒疑諸字之誤,諸讀爲都,爾雅釋地:「宋有孟諸,」史記夏本紀作明都,是其例也。「始乎都,常卒乎鄙。」都、鄙正相對。因字通作諸,又誤作諒,遂失其旨矣。淮南子詮言篇曰:「故始於都者,常大於鄙。」卽本莊子,可據以訂正。彼文大字,乃卒字之誤,說見王氏念孫讀書雜志。』

【四】案覆本言上有夫字,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是也。他本夫字皆錯在下文『風波易以動』上。『風波易以動,實喪易以危,』乃承『夫言者,風波也;行者,實喪也。』而言,風上不當有夫字。王氏集解以風與波、實與喪平列,云:『如風之來,如波之起。郭嵩燾云:實者有而存之,喪者縱而舍之,實喪,猶得失也。』郭氏集釋馬氏亦並引郭嵩燾說。

【五】王念孫云:『波讀爲播,波與播古字通,禹貢:「熒波旣豬。」馬、鄭、王本竝作「熒播。」莊子人閒世篇,「風波」與「實喪」對文,言風播則易以動,實喪則易以危也。外物篇:「鮒魚對莊周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司馬彪云:「謂波蕩之臣。」「波蕩」卽「播蕩」也。』(經義述聞一七。)案王氏以波、喪爲動字,亦是一解。兩以字並語助,管子白心篇:『能若夫風與波乎?唯其所欲適。』風與波平列,亦卽『風波易動』之意。劉子愼言篇:『言者,風也。無足而行,無翼而飛,不可易也。』不涉及波。郭嵩燾釋『實喪』爲『得失,』義似較長。危借爲恑,說文:『恑,變也。』『實喪易以危,』猶言『得失易變』耳。

【六】:『夫忿怒之作无他由也,常由巧言過實、偏辭失當耳。』釋文:『偏,本作諞。』朱駿聲云:『偏叚借爲諞,書秦誓馬本「惟截截善偏言,」莊子人閒世篇「巧言偏辭。」』兪樾云:「由,用也。經傳由字訓用者,不可枚舉。此當以九字爲句。設疑說字之誤,大戴記子張問入官篇:「且夫忿數者,獄之所由生也。」「忿數」與「忿說」同。禮記儒行篇:「遽數之不能終其物。」正義曰:「數,說也。」是其證也。忿怒之說無所用其巧言偏辭,故曰「忿說無由巧言偏辭。」「無由」卽「無用」也。下文「獸死不擇音,」卽申明此句之義。「無用巧言偏辭,」所謂「不擇音」也。郭氏不知由之訓用,乃曰「夫忿怒之作無他由也,常由巧言過實、偏辭失當。」是讀「故忿設無由」五字爲句。「巧言偏辭」上,必更有一由字,於義方足。是可知其非矣。』案本偏作諞,用本字,說文:『諞,便巧言也。』此文舊讀,皆分爲二句。兪氏讀九字爲句,固是一解。惟疑設爲說之誤,殊無據。廣雅釋詁三:『設,施也。』此謂『忿怒之施無用巧言諞辭。』文義已明,何必改字邪?

【七】文選左太沖吳都賦:『獸不擇音。』劉淵林注:『左傳曰:「鹿死不擇音。」鹿困迫將死,不暇復擇出音,急之至也。凡閒暇而有好聲,逼急不擇音,獸皆然,非唯鹿也。莊子亦曰:「獸死不擇音。」』所引左傳,見文十七年。

【八】馬氏王引之曰:『茀爲艴之借字。』案說見讀書雜志一之三逸周書官人篇。說文:『艴,色艴如也。』:『此當作「艴,怒色也。」孟子:「曾西艴然不悅。」趙曰:「艴,慍怒色也。」』『心厲』乃『厲心』之倒語,大雅桑柔:『誰生厲階,』傳:『厲,惡也。』『厲心』猶『惡心,』卽下文所謂『不肖之心』也。

【九】案『剋核』借爲『刻覈,』說文:『刻,鏤也。』:『引伸爲刻覈、刻薄之刻。』陳碧虛音義本剋作刻,記纂淵海五七引同。(道藏本、王元澤新傳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覆本剋皆作尅,宣氏本從之。記纂淵海五九引剋亦作尅,剋與尅同。)『刻覈太至,』猶言『逼迫太甚』耳。文中子周公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本莊子

【一〇】茆泮林云:『文選鮑明遠擬古詩司馬云:誰知禍之所終者也!』

【一一】周禮秋官遂士:『王令三公會其期。』:『令猶命也。』廣雅釋詁二:『勸,助也。』此謂無改易君命,無強助成就也。

【一二】兪樾云:『益當讀爲溢,言過其度則溢矣。上文曰:「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兩怒必多溢惡之言。」是其義。劉師培云:『益乃溢省。』(下略。)

【一三】馬氏焦竑曰:『一言僨事,悔將無及。』兪樾云:『「不及改,」極言其速也。改且不及,速可知矣。上句曰「美成在久,」此云「惡成不及改,」文不一律,而義相準,言美成之久,而惡成之速也。正見惡易美難。』案徐无鬼篇:『殆之成也不給改,』與此句例同,『不給改,』猶『不及改』也。(宣穎解有說。)

【一四】山木篇:『浮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乘物,乃能物物而不物於物。遊心者,心無所待也。

【一五】:『不得已者,理之必然也。』案養生之道,處世之方,皆在『養中』二字。

【一六】案爲猶乃也,報猶當也,(說文:報,當罪人也。)『何作爲報也?』猶言『何作乃當邪?』

【一七】宣穎云:『但致君命,而己不與。』案爲猶能也,(此義前人未發,例見古書虛字新義〔九、爲〕條。)『致命,』謂傳達君命,此句與上文『无遷令』之意相應。

【一八】案其猶豈也。

〇以上第二章。以無待之心傳達君命,則無所謂人道之患及陰陽之患。

顏闔將傅衞靈公大子【一】,而問於蘧伯玉曰【二】:『有人於此,其德天殺【三】。與之爲无方,則危吾國;與之爲有方,則危吾身【四】。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五】,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柰之何?』蘧伯玉曰:『善哉問乎!戒之、愼之,正女身哉【六】!形莫若就,心莫若和【七】。雖然,之二者有患【八】。就不欲入,和不欲出【九】。形就而入,且爲顚爲滅,爲崩爲蹶。心和而出,且爲聲爲名,爲妖爲孽【一〇】。彼且爲嬰兒,亦與之爲嬰兒;彼且爲无町畦,亦與之爲无町畦;彼且爲无崖,亦與之爲无崖【一一】。達之,入於无疵【一二】

【一】釋文:『顏闔,魯之賢人,隱者。大子,音泰。司馬云:「蒯聵也。』

【二】釋文:蘧伯玉,名瑗,衞大夫。

【三】奚侗云:『天係夭字之誤,禮王制:「不殺胎,不殀夭。」:「未生者曰胎,方生者曰夭。殀,斷殺也。」本文夭字與殀義同。』錢穆纂箋劉辰翁曰:『如言天生刻薄人。』案天非夭之誤,劉說得之。此謂其德性天生刻薄也。

【四】釋文:『方,道也。』案兩與字異義,兩之字並猶其也。國語齊語:『桓公知天下諸侯多與己也。』注:『與,從也。』『與之爲无方,』猶言『從其爲無道。』論語述而:『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史記孔子世家與作使。『與之爲有方,』猶言『使其爲有道。』

【五】吳昌瑩云:『適,但也。「其知適足以知人過,」言但知人過也。』(經詞衍釋九。)案『不知其所以過,』其讀爲己,謂不知己所以過也。德充符篇:『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衆;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兩其字亦並與己同義。

【六】馬氏引晁迥曰:『人閒世提出戒、愼、正身,而世反以放達宗莊,何也?』案覆本哉上有也字,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莊子之學非放任,常言及正己之修養,屢申戒、愼、謹之義,可證。拙著莊學管闚有說甚詳。

【七】案此謂外形莫若遷就,內心莫若寬和。山木篇:『形莫若緣,』(:緣,順也。)與此形莫若就,』義近。

【八】案之猶此也。下文『達之入於无疵。』亦同例。

【九】案遷就過深,則與彼同。故『就不欲入。』寬和過顯,則示彼小,故『和不欲出。』二語與達生篇『无入而藏,无出而陽。』義近。

【一〇】:『顚,覆也。滅,絕也。崩,壞也。蹶,敗也。與彼俱亡也。』(節引。)案兩而字並猶如也。兩且字並猶則也,(裴氏古書虛字集釋八有說。)下文『不爲社者,且幾有翦乎!』且亦與則同義。『爲聲爲名,』謂顯己聲名。『爲妖爲孽,』謂招致凶惡。禮記中庸:『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妖孽,謂凶惡之萌兆也。』

【一一】:『或同嬰兒之無知;或類田野之無界畔。』(節引。)釋文:『嬰兒,云:「喩无意也。町畦,畔埒也。无畔埒,無威儀也。」无崖,司馬云:「不顧法也。」』案三且字並與若同義。林希逸口義云:『無崖者,無涯際也。」是也。崖與涯通,養生主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釋文:『涯,本亦作崖。』秋水篇:『兩涘渚崖之間,』釋文:『崖,字又作涯。』並其比。寓言篇:『彼來,則我與之來;彼往,則我與之往;彼強陽,則我與之強陽。』與此句法相似,彼文乃申無待之義。此文喩化人之道無方,順而化之可也。亦取無待之義。

【一二】釋文:『疵,病也。』案此謂通乎此,方致於無病累也。

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一】,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愼之,積伐而美者以犯之,幾矣【二】!汝不知夫養虎者乎【三】?不敢以生物與之,爲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爲其決之之怒也【四】。時其飢飽,達其怒心【五】。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者,逆也【六】。夫愛馬者【七】,以筐盛矢,以蜄盛溺【八】。適有蚉䖟僕緣,而拊之不時【九】,則缺銜、毁首碎胸【一〇】。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一一】,可不愼邪【一二】!』

【一】:『喩顏闔欲以己之才能以當儲君之勢,何異乎螳蜋怒臂之當車轍也!』茆泮林云:『御覽九百四十六引司馬云:非不有美才,顧不勝任耳。』案螳蜋,喩顏闔,螳蜋,不量力者也。藝文類聚九七引當作拒。天地篇亦云:『猶螳蜋之怒臂以當車軼,則必不勝任矣。』釋文:『軼音轍。』軼、轍古、今字。韓詩外傳八:『齊莊公出獵,有螳螂舉足將搏其輪,問其御曰:「此何蟲也?」御曰:「此是螳螂也。其爲蟲,知進而不知退,不量力而輕就敵。」』(又見淮南子人閒篇。)說文:『蜋,堂蜋也。』螳與螂並俗字。

【二】:『積,蘊蓄也。而,汝也。幾,危也。』案漢書食貨志:『夫縣法㠯誘民,使入陷阱,孰積於此?』師古:『積,多也。』『積伐而美,』猶言『多誇爾美』也。

【三】案虎,喩太子蒯聵。虎,難馴者也。

【四】列子黃帝篇決作碎,釋文:『碎,一作決。』作決與莊子合。(參看拙著列子補正。)

【五】廣雅釋言:『時,伺也。』伺,古作司,周禮地官師氏:『司王朝。』媒氏:『司男女之無夫家者。』並云:『司猶察也。』『時其飢飽,』猶言『察其飢飽。』淮南子主術篇時作適,『怒心』作『怒恚,』『怒恚』與『飢飽』對文,心疑恚之壞字。列子黃帝篇亦誤作『怒心。』

【六】案故猶則也。列子黃帝篇『殺者』作『殺之,』之猶者也。

【七】案馬,易馴者也。

【八】:『愛馬之屎,意在貴重屎。』釋文:『矢,或作屎,同。蜄,蛤類。』案所據本矢作屎,一切經音義六八、御覽七六〇及九四五引矢亦皆作屎。本字作𦳊,說文:『𦳊,糞也。』矢,借字。屎,俗字。知北遊篇:『在屎溺,』釋文:『屎,本亦作矢。』亦同例。溺借爲𡲘,說文:『𡲘,人小便也。』

【九】:『拊,拍也。適有蚉䖟羣聚緣馬,卒然拊之,意在除害。』釋文:『蚉,本或作𧊈,同。』郭氏集釋王念孫曰:『僕之言附也,言蚉䖟附緣於馬體也。僕與附聲近而義同,大雅旣醉篇:「景命有僕。」曰:「僕,附也。」曰:「天之大命又附著於女。」文選子虛賦廣雅曰:「僕,謂附著於人。」(案今廣雅無此語,廣雅疑廣倉之譌。)』劉師培云:『顧野王玉篇糸部引此文釋之,詁僕爲附,厥義至㩁。王念孫雜志說與默符。』案卷子本玉篇糸部引『蚉䖟』作『蟁蝱,』當從之,陸佃埤雅二引䖟亦作蝱。說文、蟁蝱並訓『齧人飛蟲。』蚉乃蟁之俗,䖟卽蝱之省。釋文『蚉,本或作𧊈。』𧊈卽蟁之省。劉氏所稱玉篇,乃卷子本玉篇也。

【一〇】:馬缺銜勒,人遭蹄蹋,毁首碎胷。

【一一】案亡借爲忘,馬氏宣穎曰:『怒心忽至,忘人愛己。』釋亡爲忘,是也。

【一二】案馬易馴,猶有不測,而況人乎?不可不愼也!

〇以上第三章。先有戒愼正己之修養,然後順人之性以化人。

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櫟社樹【一】,其大蔽牛【二】,絜之百圍【三】。其高,臨山十仭而後有枝【四】。其可以爲舟者旁十數【五】。觀者如市,匠伯不顧。遂行不輟【六】。弟子厭觀之【七】,走及匠石曰:『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八】。先生不肯視,行不輟,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㪚木也【九】!以爲舟則沉,以爲棺槨則速腐,以爲器則速毁,以爲門戶則液樠【一〇】,以爲柱則蠧。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匠石歸,櫟社見夢曰:『女將惡乎比予哉?若將比予於文木邪【一一】?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一二】,實熟則剝,則辱【一三】。大枝折,小枝泄【一四】,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一五】。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一六】,自掊擊於世俗者也【一七】。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爲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一八】?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一九】!而幾死之㪚人【二〇】,又惡知㪚木!』

【一】:『匠是通稱,石乃私名,其人自魯適齊。社,土神也。』(節引。)釋文:『曲轅,司馬云:「曲道也。」云:「道名。」』案道藏本、覆本乎並作于,藝文類聚三九、御覽三九九引並同。書鈔八七兩引此文,一引乎亦作于,于猶乎也。藝文類聚八九、御覽九五八引曲轅並作曲園。櫟社樹,櫟社之樹也。見下文

【二】作『蔽數千牛,』云:『江南莊本多言「其大蔽牛,無「數千」字,此本應錯。且商丘之木旣結駟千乘,曲轅之樹豈蔽一牛!以此格量,「數千」之本是也。』釋文:『蔽牛,云:牛住其旁而不見。』案陳碧虛闕誤張君房成玄英文如海李氏諸本,牛上並有『數千』二字,當從之。覆本亦作『其大蔽數千牛,』(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與合。御覽三九九、五三二引牛上並有千字,但脫數字耳。

【三】釋文:『絜,約束也。云:徑尺爲圍,蓋十丈也。』案卷子本玉篇糸部引此文,並釋之云:『絜,猶束約之也。束約其圍大小也。史記「度長絜大,比權量力。」是也。』(所引史記,見秦始皇本紀及陳涉世家。)絜,亦通作𢴲,廣雅釋詁三:『𢴲,束也。』王氏疏證云:『莊子「絜之百圍,」文選過秦論司馬彪云:「絜,帀也。」漢書陳勝傳:「度長絜大。」顏師古注云:「絜,謂圍束之也。」𢴲與絜通。』翻譯名義集三引莊子音〔義〕云:『徑尺曰圍。』蓋注,曰、爲同義。

【四】釋文:『十仞,小爾雅云:「四尺曰仞。」案七尺曰仞。本作「千仞。」或云:「八尺曰仞。」』案言『七尺』者是。說文仞下有說甚詳。文選左太沖吳都賦注、藝文類聚三九、御覽五三二引此文『十仞』皆作『千仞,』與本合。書鈔八七兩引此文皆作『七仞。』古書十、七二字往往相亂。

【五】釋文:『云:旁,旁枝也。』朱駿聲云:『旁,叚借爲傍。』郭氏集釋兪樾曰:『旁讀爲方,古字通用。尙書皋陶謨篇:「方施象刑惟明,」新序節士篇方作旁。甫刑篇:「方告無辜於上,」論衡變動篇方作旁,並其證也。在宥篇:「出入無旁,」卽「出入無方。」此本書叚旁爲方之證。詩正月篇:「民今方殆,」云:「方,且也。」「其可以爲舟者方十數,」言「可以爲舟者且十數」也。釋文引崔曰:「旁,旁枝也。」蓋不知旁爲方叚字,故語詞而誤以爲實義矣。』案朱氏蓋從說,故借旁爲傍。兪氏讀旁爲方,訓且,是也。廣雅釋詁四亦云:『旁,方也。』

【六】:『輟,止也。匠石知其不材,行塗直過,曾不留視。』釋文:『伯,匠石字也。本亦作石。』茆泮林云:『文選何平叔景福殿賦注、王子淵洞簫賦注、嵇叔夜琴賦注、司馬紹統贈山濤詩注、張景陽七命注,並引司馬云:匠石,字伯。』案本伯作石,事文類聚前集二三引同,與上下文一律。『匠石知其不材,』伯亦作石。

【七】馬其昶云:『舊注:飽觀。』案厭借爲{猒-曰+甘}說文:『{猒-曰+甘},飽也。』

【八】:『未見材有若此怪大也。』案其猶之也。美从羊、大,美有大義。上下文皆言櫟木之大。

【九】:『不在可用之數,故曰㪚木。』(見下文。)案荀子勸學篇:『不隆禮,雖察辯,㪚儒也。』:『㪚,謂不自檢束。莊子以不材之木爲㪚木也。』不材之木,卽無用之木也。

【一〇】釋文:『液樠,司馬云:「液,津液也。樠,謂脂出樠樠然也。」云:「黑液出也。」』章太炎云:『樠借爲槾,說文:「槾,𣏓也。」槾杇、漫汙,聲義同。古無漫字,以槾爲之。此又假借爲樠,司馬說皆近之。』案說文:『樠,松心木。』:『疑有奪誤,當作「松心也。一曰,樠木也。」廣韵廿二元注曰:「松心,又木名也。」所據古本也。松心有脂,莊子所謂「液樠。」廣韵養韵釋𣓈曰:「松脂。」正樠爲松脂之誤也。』朱駿聲亦謂『樠亦誤作𣓈。』𣓈蓋樠之壞字。(郭氏集釋李楨說,疑𣓈爲樠之或體,恐非。)如段說,則無須借樠爲槾。樠與槾通,無他例可徵。

【一一】:凡可用之木爲文木。

【一二】:『在樹曰果,柤梨之類。在地曰蓏,瓜瓠之徒。』奚侗云:『柤借爲樝,說文:「樝,果似梨而酢。」山海經多借柤爲樝,明本御覽三百九十九引此作樝。天運篇:「其猶柤梨橘柚邪?」亦同。』案天運篇林希逸口義本柤作樝,世說新語品藻篇引同。(餘詳彼文校釋。)

【一三】案覆本疊剝字,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是也。御覽三九九引此文亦疊剝字,『實熟則剝』句,『剝則辱』句。挩一剝字,則文意不完,宣氏本因改『則辱』爲『且辱,』愈失其舊矣。御覽引剝下有注云:『剝,擊也。』剝乃攴之借字,說文:『攴,小擊也。擊,攴也。」章太炎云:『釋名:「辱,衄也。言折衄也。」此辱字借爲衄,義爲折衄。』

【一四】釋文:『云:泄,洩同。』郭氏集釋兪樾曰:『洩字之義,於此無取,殆非也。泄當讀爲抴,荀子非相篇:「接人則用抴。」:「抴,牽引也。」「小枝抴,」謂見牽引也。詩七月篇:「取彼斧斨,以伐遠揚,」卽此所云「大枝折」也。又曰:「猗彼女桑,」卽此所云「小枝抴」也。云:「女桑,少枝。」「少枝」卽「小枝」矣。猗乃掎之叚字,說文手部:「掎,偏引也。」是與抴同義。』案御覽三九九引此文有注云:『泄亦折也。』泄、抴古通,釋名釋言語:『抴,泄也。』崔謂『泄,洩同。』泄、洩正、俗字,猶抴俗作拽也。

【一五】釋文:『苦,本作枯。』朱駿聲云:『苦借爲枯。』文選宋玉風賦莊子佚文:『空閱(一作穴)來風,桐乳致巢,此以其能苦其性者。』(性、生古通,達生篇:『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无以爲。」淮南子詮言篇泰族篇生並作性。淮南子精神篇:此四者天下之所養性也。』:『性,生也。』並其證。)亦此理也。

【一六】淮南子精神篇:『莫能終其天年。』主術篇:『不能終其天年。』並本莊子

【一七】文選潘安仁馬汧督誄廣雅曰:『掊,捶也。』(王氏疏證補入釋言。)自古賢能才智之士,自掊擊於世俗者多矣!

【一八】:若有用,久見伐。(覆本注久作必,郭氏集釋本從之。)

【一九】達生篇:『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淮南子精神篇:『然則我亦物也,物亦我也,物之與物也,又何以相物也!』本人閒世篇

【二〇】:『汝是近死之㪚人。』案墨子非儒下篇:『㪚人焉知良儒!』畢沅注:『漢書「宂食」注:「文穎曰:「宂,㪚也。」說文云:「宂,𢽳也。」則此云:「㪚人,」猶「宂人。」』宂人,卽無用之人也。

匠石覺而診其夢【一】。弟子曰:『趣取无用,則爲社何邪【二】?』曰:『密!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三】,以爲不知己者詬厲也【四】不爲社者,且幾有翦乎【五】!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六】,而以義譽之,不亦遠乎【七】!』

【一】釋文:『司馬云:診,占夢也。』郭氏集釋王念孫曰:『向秀司馬彪並云:「診,占夢也。」案下文皆匠石與弟子論櫟社之事,無占夢之事。診當讀爲畛,爾雅云:「畛,告也。」曲禮曰:「畛於鬼神。」畛與診古字通。此謂匠石覺而告其夢於弟子,非謂占夢也。』

【二】案此謂櫟樹意趣取於無用,則成爲櫟社何故?(略本。)

【三】:『若,汝也。彼,謂社也。』馬氏姚鼐曰:『田子方篇:「默!女無言。」密、默字通,達生篇云:「公密而不應。」』章太炎云:『密借爲謐,說文:「謐,靜語也。一曰,無聲也。」此以一字斷句。』案彼,謂櫟樹,非謂社,『彼亦直寄焉。』直猶特也,焉猶耳也,謂櫟樹亦特寄於社耳。

【四】:『言此木乃以社爲不知己而見辱病者也。』釋文:『司馬云:詬,辱也。厲,病也。』案以猶乃也,此謂『乃爲不知己之弟子所辱病也。』未得其義。參看田子方篇『文王觀於臧』章『顏淵問於仲尼』一節,與此節文義相似。

【五】:『木自以无用爲用,則雖不爲社,亦終不近於翦伐之害。』釋文:『「翦乎」本作「前于。」王念孫云:『幾讀爲豈,言雖不爲社,亦豈有翦伐之害乎?』(經傳釋詞五。)王引之云:『釋文曰:「乎,本作于。」于猶乎也。呂氏春秋審應篇曰:「然則先生聖于?」曰:「于,乎也。」列子黃帝篇曰:「今汝之鄙至此乎?」釋文:「乎,本又作于。」是也。』(經傳釋詞一。)案且猶則也。幾,殆也。有猶見也(猶今語被也),韓非子說難篇:『昔者彌子瑕有寵於衞君,』史記韓非傳有作見,卽其比。本翦作前,前乃𠝣之隸變,說文:『𠝣,齊斷也。』前、翦古、今字,俗作剪。此謂『不成爲櫟社者,則殆見翦伐乎!』也。王念孫並未得其義。

【六】案其猶之也。所猶自也,(達生篇:『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自猶所也。則所亦猶自也,此義前人未發。)此謂『櫟樹之自保與衆異。』蓋無用之櫟樹寄託於社以自保也。天地篇:『畢見其愼事而行其所爲,行言自爲而天下化。』『所爲』亦『自爲』也。

【七】宣氏云:『義,常理。譽,言。』郭氏集釋盧文弨曰:『今本書譽作喩。』馬氏吳汝綸曰:『義與儀同,廣雅疏證,儀、貌同義。朱駿聲孟子「義襲」爲「貌襲。」譽,稱也。』案而讀爲爾,汝也。義讀爲儀,義、儀古、今字,儀,外貌,今語外表也。禮記表記:『君子不以口譽人。』:『譽,繩也。』:『繩可以度量於物。』『而以義譽之,』謂『汝以外貌度量之』也。卽以成爲櫟社度量之也。世德堂本譽作喩,喩,猶今語了解,義亦可通,然非此文之舊也。

〇以上第四章。因㪚木寄於社以自保之理。以啓示人當以無用爲大用之道。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一】,見大木焉,有異【二】。結駟千乘,隱將芘其所藾【三】。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異材夫【四】!』仰而視其細枝,則拳曲而不可以爲棟梁【五】;俯而視其大根,則軸解而不可以爲棺槨【六】;咶其葉,則口爛而爲傷【七】;嗅之,則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八】。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於此其大也【九】。嗟乎,神人以此不材【一〇】!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一一】。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斬之【一二】;三圍四圍,求高名之麗者斬之【一三】;七圍八圍,貴人富商之家求禪傍者斬之【一四】。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一五】,此材之患也【一六】。』故解之以牛之白顙者【一七】,與豚之亢鼻者【一八】,與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適河【一九】。此皆巫祝以知之矣【二〇】,所以爲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爲大祥也【二一】

【一】:『伯,長也,卽南郭子綦也。商丘,地名,在梁、宋之域。』釋文:『南伯,云:「卽南郭也。伯,長也。」商之丘,司馬云:「今梁國睢陽縣是也。」』案大宗師篇事文類聚後集二三引此,南伯並作南郭。伯、郭聲近相通,齊物論篇:『南郭子綦隱几而坐,』徐无鬼篇作南伯,(參看經義述聞九引王念孫說。)大宗師篇:『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文選范蔚宗樂遊應詔詩引作南郭,並其比。商之丘,作商丘,之,語助。

【二】史記魯世家:『羣臣不能事魯君,有異焉。』(又見左昭二十六年傳。)集解服虔曰:『異猶怪也。』

【三】:『其枝所陰,可以隱芘千乘者也。』:『連結車乘,可庇駟千匹馬也。』釋文:『芘,字亦作庇。藾,本作賴,云:「蔭也,可以蔭芘千乘也。」李同。』奚侗云:『此文當作「將隱芘其所藾。」說文:「隱,蔽也。」芘借爲庇,爾雅釋言:「庇、庥,蔭也。」釋文引舍人曰:「庇,蔽也。」隱、蔽同義,所以用作連語。藾,釋文:「云:蔭也。」蓋謂結駟千乘,將隱蔽於其所蔭之下也。:「其枝所蔭,可以隱芘千乘。」可證郭所見本正作「將隱芘其所藾」也。闕誤張君房本亦作「將隱芘其所藾。」今本「將隱」誤倒,當據以乙正。』案『隱將』乃『將隱』之誤倒,奚氏張君房本乙正,是也。將猶直也,其猶於也。謂直隱蔽於所蔭之下也。(漢書伍被傳:『臣將爲大王畫計耳。』史記淮南列傳將作直,卽將、直同義之證。田子方篇:『措杯水其肘上。』其亦與於同義。)『可庇駟千匹馬也。』(郭氏集釋本改庇爲芘。)是本芘作庇,藝文類聚八八、事文類聚後集二三引此亦並作庇,藾並作類。庇、芘正、假字,朱駿聲已有說。類蓋賴之形誤,本作賴,藾、賴正、假字。

【四】藝文類聚八八、御覽九五二、事文類聚後集二三引此皆作然,然猶此也。文中子魏相篇:『是必有異人者也。』句法本此。

【五】釋文:『拳,本亦作卷。』朱駿聲云:『拳,叚借爲卷。』案逍遙遊篇:『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矩。』釋文:『卷,本又作拳。』與此同例。

【六】:『軸解者,如車軸之轉,謂轉心木也。』錢穆纂箋嚴復曰:『軸解者,木橫截時,見其由心而裂至於外也。』案覆本視作見,郭氏集釋本、王氏集解本並從之。軸,蓋今所謂年輪。

【七】案咶,俗舓字。說文:『舓,以舌取食也。』藝文類聚御覽事文類聚引口皆作舌。

【八】釋文:『狂酲,云:狂如酲也。病酒曰酲。』案御覽事文類聚引酲並作醉。

【九】案於猶如也。記纂淵海一引於下有如字,疑淺人所加。

【一〇】馬其昶云:『以,用也。』案神人妙用不測,故能用此不材。韓渥驛步詩:『高情自古多惆悵,賴有南華養不材。』不材之妙用,所啓示於人者多矣。

【一一】釋文:『荆氏,地名也。一曰,里名。」宜楸、柏、桑,云:「荆氏之地,宜此三木。」云:「三木,文木也。」』案郭氏集釋釋文,楸作秋,引盧文弨曰:『今本書秋作楸。』宋刊本、世德堂釋文並作楸。秋亦借爲楸。

【一二】釋文:『拱把,司馬云:「兩手曰拱,一手曰把。」「狙猴之杙,」云:「欲以栖戲狙猴也。」』:『杙,橜也。』奚侗云:『杙,古作弋,與樴同訓。說文:「弋,橜也。樴,弋也。」爾雅釋宮:「樴謂之杙。」周禮牛人:「以授職人。」注:「職讀爲樴,可以繫牛。」此言「求狙猴之杙,」謂求可以繫狙猴者耳。』案杙乃弋之借字。說文弋、橜互訓,廣雅釋宮:『橛,杙也。』王氏疏證云:『凡木形之直而短者謂之橛。』卽斷木也。

【一三】釋文:『三圍,云:「圍,環八尺爲一圍。」麗,司馬云:「小船也。」又「屋檼也。」』朱駿聲云:『注:「環八尺爲一圍。」又「絜之百圍。」注:「徑尺爲圍。」『王念孫云:『名,大也。禮器:「因名山升中於天。」曰:「名猶大也。」「求高名之麗者斬之,」謂求高大之麗者用此木也。』(禮記述聞。)馬氏吳汝綸曰:『麗與欐同。』奚侗云:『釋文麗,司馬云:「又屋檼也。」當從之。釋名:「檼,棟也。」爾雅釋宮:「屋檼曰棟。」是檼與棟同。麗或作欐,列子力命篇:「居則連欐。」注:「屋棟也。」又湯問篇:「餘音繞梁欐三日不絕。」本書秋水篇:「梁麗可以衝城。」梁麗猶言梁棟也。』案釋文『又屋檼也。』當是陸德明說,非司馬釋名釋宮室:『檼,或謂之棟。』廣雅釋宮:『檼,棟也。』奚氏廣雅釋名列子力命篇:『居則連欐。』釋文:『欐,屋棟。』奚氏釋文爲注。又湯問篇:『餘音繞梁欐。』釋文:『欐音麗,屋棟也。』本書秋水篇:『梁麗可以衝城。』釋文:『司馬云:「梁麗,小船也。」云:「屋棟也。」』司馬梁字,疑涉正文而衍,本篇司馬可證。麗當釋爲『屋棟』較長。釋麗爲『小船,』則麗與𦫈通,廣雅釋水:『𦫈,舟也。』方言說文𦫈作欚,方言欚爲小舸,說文欚爲大船。王氏廣雅疏證有說甚詳。

【一四】:『禪傍,棺材也。』釋文:『云:「禪傍,棺也。」司馬云:「棺之全一邊者,謂之禪傍。」』朱駿聲云:『禪,叚借爲匰,莊子「求禪傍者,」釋文:「棺也。」按楄字之轉注。』章太炎云:『「禪傍」爲棺,必有所據。尋說文:「楄部,方木也。春秋傳曰:楄部薦榦。」今傳作「楄柎。」杜說爲「笭牀,」失之。「楄柎」聲轉爲「便房,」柎之爲房,猶泭之爲方、爲舫也。漢書霍光傳:「賜梓宮、便房、黃腸、題湊各一具。」「便房」音小變則爲「禪傍。」然謂「全一邊,」則非也。人竝名其木曰「沙方。」「沙方」又「禪傍」之轉。』案禪宜借爲匰,如朱說。『禪傍』當連讀,則如章說。覆本、世德堂本禪並作樿,『樿旁,棺材也。』字亦作樿。(傍作旁,乃借字。)晚出之本自宣氏本以下皆作樿,樿亦借爲匰。

【一五】道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微本、羅勉道循本本『中道』下皆無之字,蓋涉上下文之字而衍。淮南子精神篇:『夫人之所以不能終其壽命而中道夭於刑戮者,何也?』(文子九守篇『壽命』作『天年。』)可爲旁證。宣氏本删之字,是也。王氏集解不知之爲衍文,而臆改爲已,非也。

【一六】云:『子綦口中,帶敍一事反襯。』案子綦之言止此。

【一七】馬氏云:『羅勉道曰:「解祠,見郊祀志。」吳汝綸曰:「淮南:禹之爲水,以身解於陽盱之河。」』案漢書郊祀志:『古天子常以春解祠。』顏師古注:『解祠者,謂祠祭以解罪求福。』吳氏所引淮南,見脩務篇:『爲治水解禱,解讀解除之解。』論衡解除篇:『世信祭祀,謂祭祀必有福;又然解除,謂解除必去凶。』覆本『之以』二字誤倒。

【一八】釋文:『亢,云:仰也。』

【一九】:『古者將人沈河以祭河伯,西門豹爲鄴令,方斷之。卽其類是也。』錢穆先生云:『莊子西門豹後,蓋此風不止於鄴。』案適借爲擿,卽今投擲字。『適河,』猶言『投河』也。西門豹鄴水投巫事,詳史記褚少孫滑稽列傳

【二〇】王先謙云:以、已同。

【二一】案神人妙用不測,故能以不祥爲大祥。

〇以上第五章。由不材推論不祥,以啓示全生之道。

支離疏者,頤隱於齊,肩高於頂【一】,會撮指天【二】,五管在上,兩髀爲脇【三】。挫鍼治繲,足以餬口【四】;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五】。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於其間【六】;上有大役,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七】;上與病者粟,則受三鍾與十束薪【八】。夫支離其形者,猶足以養其身,終其天年,又況支離其德者乎【九】

【一】釋文:『支離疏,司馬云:「形體支離不全貌。疏,其名也。」頂,本作項。司馬云:「言脊曲頸縮也。淮南曰:脊管高於頂也。」』案支離疏,忘形之人也。假託姓支離名疏耳。至樂篇有支離叔,:『謂支體離析,以明忘形也。』覆本齊作臍,大宗師篇稱子輿『頤隱於齊,肩高於頂。』齊亦作臍,古多以齊爲臍。彼文釋文云:『頂,本亦作項。』與此釋文所稱『作項』之本合。淮南子精神篇稱子求『脊管高于頂。』卽司馬所引淮南所本。(兪樾平議謂『子求當作子來。』)

【二】釋文:『云:「會撮,項椎也。」司馬云:「會撮,髻也。古者髻在項中,脊曲頭低,故髻指天也。」』郭氏集釋李楨曰:『云:「會撮,項椎也。」說是。(大宗師篇:「句贅指天。」云:「句贅,項椎也。其形如贅。」證知說是。)素問刺熱篇:「項上三椎陷者中也。」:「此舉數脊椎大法也。」沈氏彤釋骨曰:「項大椎以下二十一椎,通曰脊骨,曰脊椎。」崔知會撮是此者,難經四十五難:「骨會大杼。」:「大杼,穴名,在項後第一椎。兩旁諸骨,自此檠架往下支生,故骨會於大杼。」據此,知會撮正從骨會取義,又在大椎之間,故曰項椎也。」司馬訓髻,是別一義。小雅:「臺笠緇撮。」云:「緇撮,緇布冠也。」正義曰:「言撮,是小撮持其髻而已。」據此,則以會撮爲髻,當亦是小撮持其髮,故名之。會與䯤通,說文:「䯤,骨擿之可以會髮者。」衞風:「會弁如星,」許氏引作䯤。周禮:「會五采玉琪,」注:「故書會作䯤。」又士喪禮:「鬠笄用桑,」疏云:「以髻爲鬠,取以髮會聚之意。」會與鬠亦通。』奚侗云:『會借爲鬠,髺之異文也。說文:「髺,絜髮也。」亦作括,士喪禮:「主人髺髮,」:「古文髺作括。」戴記作「括髮。」又士喪禮:「鬠笄用桑,」:「以髺爲鬠,義取以髮會聚之意。」淮南精神訓:「燭營指天,」:「燭營讀曰括撮。」蓋亦以括爲髺也。漢書司馬遷傳:「撮名法之要,」師古曰:「撮,總取也。」「總取」與「會聚」之意相類。單言之則曰鬠,複言之則曰「撮鬠。」釋文司馬云云,最得其義。』案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會下引莊子此文,已云:『會叚借爲䯤。』又於䯤字下云:『字亦作鬠。』是以鬠爲䯤之異文。鬠當是髺之異文。說文髺(本作䯺)下有說。據寓言篇:『向也括,而今也被髮。』釋文司馬云:『括,謂括髮也。』陳碧虛闕誤張君房本括下有撮字,:『撮,束髮也。』是本亦有撮字。有撮字乃複言之,如奚侗說。括或作『括撮,』與『被髮』對言,『括撮』與此作『會撮』同。然則司馬釋『會撮』爲髻,爲得之矣。

【三】釋文:『云:「管,腧也。五藏之腧皆在上也。」司馬云:「脊曲髀豎,故與脇並也。」』案『五管,』五臟之腧穴也。』腧,古作兪,素問欬論靈樞經:『脈之所注爲兪。』是腧卽血管矣。

【四】釋文:『挫鍼,云:「〔挫,〕案也。司馬云:「挫鍼,縫衣也。」治繲,司馬云:「浣衣也。」向同。本作𦇫,音綫。』案崔釋挫爲案,案借爲按,抑也。(說文:抑,按也。)繲,當從崔作𦇫音綫爲長,『挫鍼治𦇫』爲一事,謂縫衣也;下文『鼓筴播精』爲一事,謂篩米也。解,俗書作觧,與鮮形近,往往相亂,(禮記月令:『季夏行春令,則穀食鮮落。』呂氏春秋季夏紀鮮作解。墨子節葬篇:『越之東有輆沭之國者,其長子生則解而食之。』魯問篇解作鮮,並其比。)蓋𦇫誤爲{糹觧},復易爲繲耳。

【五】釋文:『鼓筴,司馬云:「鼓,簸也。小箕曰筴。」精,如字。一音所,字則當作數。精,司馬云:「簡米曰精。」云:『播精,卜卦占兆也。「鼓筴播精,」言賣卜。』朱駿聲云:『筴,叚借爲匧。(播,叚借爲簸。)』案舊鈔本文選夏侯孝若東方朔畫象贊引筴作篋,篋卽匧之或體。天運篇:『夫播穅眯目,』播亦借爲簸。說文:『精,擇米也。』:『莊子曰:「鼓筴播精,」司馬云:「簡米曰精。」簡卽柬,俗作揀者是也。』王念孫云:『精當爲糈,字之誤也。釋文:「精,如字,一音所,字則當作糈。」是糈與精字形相似而易譌也。郭璞南山經曰:「糈,先呂反,今江東音所。」說文:「糈,糧也。」』(墨子公孟篇雜志釋文『字則當作數』句有誤,王氏改引作『字則當作糈。』疑是。)馬氏王應麟曰:『文選注作「播糈。」』案文選夏侯孝若東方朔畫贊引精作糈,並云:『糈音所。』與釋文『一音所』合。音所固當作糈,惟據司馬『簡米曰精,』釋文又引『播精,卜卦占兆也。』然則作精之本或較早矣。

【六】:『攘臂遨遊,恃其無用。』案覆本臂下有『而遊』二字,『攘臂遨遊,』則有『而遊』二字是。(道藏本已脫此二字,與他本同。)白帖二二引臂下有遊字,蓋略而字。

【七】:『不任作役故。』(覆本注『作役』作『徭役。』)王氏集解云:『不任功作。』

【八】釋文:『司馬云:六斛四斗曰鍾。』郭氏集釋盧文弨曰:『舊本六譌斛。』

【九】:『夫支離其形,猶忘形也;支離其德,猶忘德也。夫忘形者,猶足以養身終年,免乎人間之害,何況忘德者邪!』案抱朴子博喩篇:『支離其德者,苦而必安。』夫支離其形者,已能苦而必安;支離其德者,其德不形。『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德充符篇。)豈僅能安於苦邪?

〇以上第六章。忘形已可養身盡年。

孔子適楚,楚狂接輿遊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一】!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二】。天下有道,聖人成焉【三】;天下无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四】。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五】。已乎已乎,臨人以德【六】;殆乎殆乎,畫地而趨【七】!迷陽迷陽,无傷吾行【八】!吾行郤曲,无傷吾足【九】。』山木,自𡨥也;膏火,自煎也【一〇】。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一一】。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一二】

【一】兪樾云:『如、而古通用,此如字當讀爲而,而卽爾也,蓋指鳳而言。』馬其昶云:『如猶乃也。』(章太炎說同。)奚侗云:『如叚作而,漢石經論語:「鳳兮鳳兮,何而德之衰也!」與此文正相同,而、如古本通用。』案如當釋爲乃,漢石經論語微子篇)如作而,阮元校勘記已云:『如與而古字通。』而亦猶乃也。

【二】論語作『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漢石經、皇侃本、高麗本諫下、追下並有也字,阮元有說。)舊鈔本文選袁彥伯三國名臣序贊論語上句作『往者不可及,』與莊子此文作『往世不可追,』義較合。呂氏春秋聽言篇周書曰:『往者不可及,來者不可待。』與莊子兩句並較合。

【三】王氏集解蘇輿曰:『莊引數語,見所遇非時。苟生當有道,固樂用世。不僅自全其生矣。』案成謂成化,生謂全生。天地篇:『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无道,則脩德就閒。』與此文義相符。文中子關朗篇亦云:『天下有道,聖人推而行之;天下無道,聖人述而藏之。』

【四】論語公冶長篇:『子謂南容: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於刑戮。』孔子所稱南容之言,亦合乎接輿之意也。

【五】國語晉語六:『范文子曰:擇福莫若重,擇禍莫若輕。福無所用輕,禍無所用重。』然而知載輕福、避重禍者寡矣。劉子防慾篇:『內疾之害,重於太山,而莫之避。』本莊子

【六】案『臨人以德,』謂露德。山木篇大公任語孔子『得行而不名處。』(得作德,古通。釋名釋言語:名,明也。)勸孔子勿露德也。

【七】馬其昶云:『案擇地而蹈,謂行不由徑。』案『畫地而趨,』謂露迹也。山木篇大公任語孔子『削迹捐勢,』勸孔子勿露迹也。

【八】奚侗云:『困學紀聞:「胡明仲云:荆楚有草,叢生修條,四時發穎,春夏之交,花亦繁麗。條之腴者,大如巨擘,剝而食之,其味甘美,野人呼爲迷陽,其膚多刺,故曰無傷吾行。」以迷陽爲草名,上下語皆相應。』案明陳懋仁庶物異名疏二一引此文,稱楚志亦載胡明仲說。此可備一解,然恐非莊子本意也。『迷陽迷陽,无傷吾行。』承上文『已乎已乎,臨人以德』而言,『迷陽』猶韜光也。

【九】釋文:『郤,去逆反,字書作{𠃊@只}廣雅云:{𠃊@只},曲也。』郭氏集釋盧文弨云:『案今說文廣雅俱作𨒅。』王念孫云:『說文:「𨒅,曲行也。從辵只聲。」玉篇音「邱戟切。」說文又云:「𠃊(讀若隱),匿也。象𠃊曲隱蔽形。」莊子:「吾行郤曲。」釋文:「郤,字書作𨒅。」「卻曲」卽𨒅曲也。』(見漢書韓安國傳雜志王氏釋文,改{𠃊@只}爲𨒅。)案陳碧虛闕誤張君房本『吾行郤曲,』作『郤曲郤曲,』高士傳同,與上『迷陽迷陽』對文,當從之。今本『郤曲』作『吾行,』涉上『无傷吾行』而誤。『郤曲郤曲,无傷吾足。』承上文『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而言。『郤曲,』謂晦迹也。

【一〇】困學紀聞一〇:『太平御覽引蘇子曰:膏以明自焫。』(御覽九八三明本作肥。)御覽四五九引韓子佚文:『膏燭以明自鑠。』(又見淮南子繆稱篇文子上德篇。)金樓子立言篇下:『膏以明而自煎。』山木篇所謂『豐狐文豹,皮爲之災。』亦猶是也。

【一一】御覽七六六引兩故字下並有人字。

【一二】高士傳莫作不,義同。逍遙遊篇外物篇並載惠施莊子有用、無用之辯。莊子固深知無用之妙用者也。趙蕤長短經有用無用篇、洪邁容齋續筆一二有『無用之用』條,並可參。〇以上第七章。因有用之患以明無用之用。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日癸亥中秋前一日脫稿。)



校勘記

 東里山人按:「頟」原誤作「𬱃」。

 東里山人按:「盧重元」本書僅此處一見,餘皆作「盧重玄」。

字數:21485,最後更新時間:2023-1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