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補正


莊子補正跋


張德光

莊子補正一書,故云南大學教授劉文典先生之遺著也。先生早治說文文選學,博覽淵綜,兼有辭章訓詁兩家之長。於清代學者特服膺高郵王懷祖伯申父子,由是雅好校勘古籍,壯年所成淮南鴻烈集解,久爲國內外學者所共推挹。先生又精研莊子,嘗言:『前人校釋是書,多憑空臆斷,好逞新奇,或有所得,亦茫昧無據。今爲補正,一字異同,必求碻詁。若古無是訓,則案而不斷,弗敢妄生議論,懼杜撰臆說,貽誤後學而災梨棗也。』

今讀補正,正傳寫之舛訛,糾舊疏之違失,冥思研索,考訂精審。故補正之編雖止五萬餘言,大抵駁正舊文,質而能該,其所制斷,殊多至理。茲條疏數端,用見崖略。

一、有原文字義不明,經補正後方可通貫者。如在宥篇:『墮爾形體,吐爾聰明』,「吐」字不可解。補正大宗師篇:『墮肢體,黜聰明,』及淮南子覽冥訓:『隳肢吸體,絀聰明,』校定「吐」當爲「絀』。案「絀」通「黜」,有貶斥、放絕之意。循文衍義,『墮爾形體,吐爾聰明,』與上下文『無擢其聰明』、『絕聖棄智』所指不殊。『無擢其聰明』意即不可顯耀聰明;『絕聖棄智』,棄智即絀聰明。「擢聰明」與「絀聰明」對言,故補正校「吐」爲「絀」,於義自爲優長。

天地篇:『子非夫博學以擬聖,於于以蓋衆。』「放于」兩字疏作『餡曲佞媚,以蓋羣物』;司馬云『夸誕貌』;王先謙集解郭嵩燾語『於于猶于于也,象氣之舒。』凡此諸說,均不足以宣通疑滯。補正文子淮南子,並取注『博學楊墨之道,以疑孔子之術;設虛華之言,以誣聖人,劫脅徒衆也。』校作『博學以疑聖,華誣以脅衆。』可謂推闡隱微,得其理趣矣。

二、有原文字偶脫佚,經拾補後可正句讀之誤者。如人間世篇:『願以所聞思其則,庶兒其國有廖乎。』補正碧虛子校江南李氏本知「思其」下脫「所行」兩字。今莊子各本均誤從「思其則」斷句,是視「則」爲名詞,解「則」爲「法則」遂使本旨晦而不明。今從補正知句讀應爲『願以所聞,思其所行,庶幾其國有廖乎。』「所聞」、「所行」原指顏回欲秉承孔子素所教導,權衡衛國國情,對症投藥,乃可使口國由亂入治。此「則」字屬下句,用作連詞,表達因果關係,而文義自豁然矣。

三、有原文本可通,舊解亦平實無誤,而疏者或生異說,經補出脫字後,知異解轉增迷惘者。如逍遙遊篇:『去以六月息者也。」舊解均云鵬鳥徙于南冥,一去半歲,至天池而息。是以「息」爲動詞,「六月」爲所需時間。惟釋德清宣穎乃解「息』爲風,謂六月海上風力大,鵬鳥始得高舉遠徙。意即鵬鳥借六月海風。終年始得一飛,於義殊有未安。補正御覽校爲『去以六月一息者也。』多一「一」字,可證舊解以「息」爲止息不誤。原文果否脫「一」字,雖難斷言,但據御覽所引,則舊解之長,益灼然可見。

四、有傳寫寖訛,誤以注入正文,而後人習焉不察,多以意度之詞強作解者。補正推闡隱微,別白涇渭,使文義復顯於湮沒之餘。如齊物論篇:『昔者莊周夢爲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也;俄然覺,則蘧蘧然也。』「自喻適志與」五字隔斷文義,補正藝文類聚蟲豸部御覽九百四十五引,並無此五字,因疑「自喻適志與」『似是後人之注羼入正文。氏不知,以自快得意,悅豫而行釋之。』補正此說可謂洞見底裏,發前人之所未發者矣。案『栩栩然胡蝶也』固有自快適志之意,其下衍五字,爲注混入正文,當無疑義。又詳『栩栩然胡蝶也,不知也……』語意原自通貫,如隔以「自喻適志與」則迂曲委重,反嫌蛇足。故此益見補正之說,確不可移。

五、有原文本無異解,經補正後,別出新意,可備一說,以啓覃思者。如養生主篇:『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補正呂氏春秋精通篇:『庖丁好解牛,所見無非死牛者;三年而不見生牛。』復據論衡訂鬼篇:『庖丁學解牛,三年不見生牛,所見皆死牛也。』因斷言古本原以「生牛』「死牛」對舉,故原句應校爲:『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死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生牛也。』意謂初學解牛,但識牛之形貌,而瞢騰於骨胳肌理之微;操刀躊躇,自爲解嘲,故云所見盡皆死牛。三年之後進乎技矣,神識生牛表裏幾微。迫臨事奏刀,但見脈絡腠理之間隙,則視生牛猶死牛,故云『未嘗見生牛也。』先生篤守校勘義例,不好爲滉漾肆論,獨於『生牛」、「死牛』自信其說甚堅;以爲覃思積悟,皎然名解,『雖高郵復生,不易吾言矣。』竊謂先生此解,或未免囿於異文,但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可供學者採擇。

上所稱引,未竟全書之勝,止節取數端,以明其要旨,見其典核。要而言之,補正乃校勘訓詁專著;其兼綜羣言,發微補闕,實爲精心刻意之作,足資治莊學者之借鏡。惟先生舊爲是書,猶承乾嘉餘緒,守高郵家法,故往往博引繁稱,句比字櫛,瑣末求詳,不能一一抉擇也。如校外物篇『海水震盪』,則云「震」當作「振」;校山木篇『來者勿禁』,則謂「勿」當作「無」;校讓王篇『無財謂之貧,』則改「謂之」爲「之謂」。如此之類,殆無所取義。復因過求證據,而忽於全書綱領,間亦不免臆爲移補正文。然就校詁而論,此疎彼密,利鈍互形,原不能毫無疵累。

先是莊子補正脫稿後,商務印書館曾爲版行,雲南大學亦嘗石印以爲教材。但流布未廣,傳本頗稀,學者惜焉。補正舊版自序作於抗戰期間,痛『堯都舜壤,興復何期』,激而爲教忠教孝之語;蓋亦心怵危難,當思匹夫有責之義。厥後先生亦每言舊見之迂。時勢所限,其失宜可不煩較論矣。

莊子爲先哲學要籍,書非出於一手,亦非成於一時,古代學術經緯大端,多賴是以資流傳。惟其書歷世已久,誤衍訛錯,莫可究詰;而前人註解又多借題抒議,不失之謬悠,則失之轇轕。若泥一家之說,難免論甘者忌辛,是丹者非素。先生勤搜前人徵引,博採諸家校釋,參稽互證,以爲補正;其疏通疑滯,釐定底本之功蓋不可磨。今雲南人民出版社重印先生是書,善會者汰駁存精,批判吸收,其所裨益宜自匪淺。快睹善本之行世,因不揣疏陋,勉綴數語,以志顛末。

一九六二年八月記於雲南大學

(雲南人民出版社西元1980年版跋)

字數:1963,最後更新時間:2022-05-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