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卷之十八
雨打梨花倍寂寥,幾回腸斷淚珠抛。睽違一載猶三載,情緒千絲與萬條。好句每從秋裏得,離魂多自夢中消。香羅重解知何日,辜負巫山幾暮朝。
話説潘金蓮自從春梅去後,房中納悶,不題。單表陳敬濟,次日早飯時出去,假作討帳,騎頭口到于薛嫂兒家。薛嫂兒正在屋裏,一面讓進來坐。敬濟拴了頭口,進房坐下,點茶吃了。薛嫂故意問:「姐夫來有何話説?」敬濟道:「我往前街討帳,竟到這裏。昨晚大小姐出來了,和他説句話兒。」薛嫂故作喬張致,説:「好姐夫,昨日你家丈母好不分付我,因爲你每通同作弊,弄出醜事來,纔把他打發出門,教我防範你們,休要與他會面説話。你還不趁早去哩,只怕他一時使將小厮來看見,到家學了,又是一場兒。倒没的弄的我也上不的門。」那敬濟便笑嘻嘻袖中拿出一兩銀子來:「權作一茶,你且收了,改日還謝你。」那薛嫂見錢眼開,便道:「好姐夫,自恁没錢使,將來謝我!只是我去年臘月,你鋪子當了人家兩付扣花枕頂,將有一年來,本利該八錢銀子,你尋與我罷。」敬濟道:「這個不打緊,明日就尋與你。」
這薛嫂兒一面請敬濟裏間房裏去,與春梅厮見,一面叫他媳婦金大姐定菜兒,「我去買茶食點心。」又打了一壺酒,並肉鮓之類,教他二人吃。這春梅看見敬濟,説道:「姐夫,你好人兒,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俺娘兒兩個弄的上不上下不下,出醜惹人嫌,到這步田地。」敬濟道:「我的姐姐,你既出了他家門,我在他家也不久了。『妻兒趙迎春,各自尋投奔』。你教薛媽媽替你尋個好人家去罷,我『腌韭菜——已是入不的畦』了。我往東京俺父親那裏去計較了回來,把他家女兒休了,只要我家寄放的箱子。」説畢,不一時,薛嫂買將茶食酒菜來,放炕桌兒擺了,兩個做一處飲酒叙話。薛嫂也陪他吃了兩盞,一遞一句,説了回月娘心狠:「宅裏恁個出色姐兒出來,通不與一件兒衣服簪環。就是往人家上主兒去,裝門面也不好看。還要舊時原價。就是清水,這碗裏傾倒那碗内,也抛撒些兒。原來這等夾腦風。臨時出門,倒虧了小玉丫頭做了個分上,教他娘拿了兩件衣服與他。不是,往人家相去,拿甚麽做上蓋?」比及吃得酒濃時,薛嫂教他媳婦金大姐抱孩子,躲去人家坐的,教他兩個在裏間自在坐個房兒。正是:
雲淡淡天邊鸞鳳,水沉沉波底鴛鴦。寫成今世不休書,結下來生歡喜帶。
兩個幹訖一度作别,比時難割難捨。薛嫂恐怕月娘使人來瞧,連忙攛掇敬濟出港,騎上頭口來家。
遲不上兩日,敬濟又稍了兩方銷金汗巾,兩雙膝袴與春梅,又尋枕頂出來與薛嫂兒。又拿銀子打酒,在薛嫂兒房内正和春梅吃酒,不想月娘使了來安小厮來催薛嫂兒:「怎的還不上主兒?」看見頭口拴在門首,來安兒到家學了舌,説:「姐夫也在那裏來。」月娘聽了,心中大怒,使人一替兩替叫了薛嫂兒去,盡力數説了一遍,道:「你領了奴才去,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後日,只顧不上緊替我打發,好窩藏着養漢挣錢兒與你家使。若是你不打發,把丫頭還與我領了來,我另教馮媽媽子賣,你再休上我門來。」這薛嫂兒聽了,到底還是媒人的嘴,説道:「天麽天麽!你老人家怪我差了。我趕着增福神着棍打?你老人家照顧我,怎不打發?昨日也領着走了兩三個主兒,都出不上,你老人家要十六兩原價,俺媒人家那裏有這些銀子陪上。」月娘又道:「小厮説陳家種子今日在你家和丫頭吃酒來。」薛嫂慌道:「耶嚛!耶嚛!又是一場兒。還是去年臘月,當了人家兩付枕頂,在咱獅子街鋪内,銀子收了,今日姐夫送枕頂與我。我讓他吃茶,他不吃,忙忙就上頭口來了。幾時進屋裏吃酒來!原來咱家這大官兒,恁快搗謊駕舌!」月娘吃他一篇,説的不言語了,説道:「我只怕一時被那種子設念隨邪,差了念頭。」薛嫂道:「我是三歲小孩兒?豈可恁些事兒不知道。你那等分付了我,我長吃好,短吃好?他在那裏也没的久停久坐,與了我枕頭,茶也没吃就來了。幾曾見咱家小大姐面兒來!萬物也要個真實,你老人家就上落我起來。既是如此,如今守備周老爺府中,要他圖生長,只出十二兩銀子。看他若添到十三兩上,我兑了銀子來罷。説起來,守備老爺前者在咱家酒席上,也曾見過小大姐來。因他會這幾套唱,好模樣兒,纔出這幾兩銀子。又不是女兒,其餘别人出不上。」薛嫂當下和月娘砸死了價錢。
次日,早把春梅收拾打扮,妝點起來,戴着圍髮雲髻兒,滿頭珠翠,穿上紅段襖兒,藍段裙子,脚上雙彎尖翹翹,一頂轎子送到守備府中。周守備見了春梅生的模樣兒,比舊時越又紅又白,身段兒不短不長,一雙小脚兒,滿心歡喜,就兑出五十兩一錠元寶來,這薛嫂兒拿出家,鑿下十三兩銀子,往西門慶家交與月娘,另外又拿出一兩來,説:「是周爺賞我的喜錢,你老人家這邊不與我些兒?」那吴月娘免不過,只得又秤出五錢銀子與他,恰好他還禁了三十七兩五錢銀子。十個九個媒人,都是如此賺錢養家。
却表陳敬濟見賣了春梅,又不得往金蓮那邊去,見月娘凡事不理他,門户都嚴禁,到晚夕親自出來,打燈籠前後照看,上了鎖,方纔睡去,因此弄不得手脚。敬濟十分急了,先和西門大姐嚷了兩場,淫婦前淫婦後駡大姐:「我在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雌飯吃,吃傷了!你家收了我許多金銀箱籠,你是我老婆,不顧贍我,反説我雌你家飯吃!我白吃你家飯來?」駡的大姐只是哭涕。
十一月念七日,孟玉樓生日。玉樓安排了幾碟酒菜點心,好意教春鴻拿出前邊鋪子,教敬濟陪傅夥計吃。月娘便攔説:「他不是才料。休要理他。要與傅夥計,自與傅夥計自家吃就是了,不消叫他。」玉樓不肯。春鴻拿出來,擺在水櫃上。一大壺酒都吃了,不勾,又使來安兒後邊要去。
傅夥計便説:「姐夫不消要酒去了,這酒勾了,我也不吃了。」敬濟不肯,定要來安要去。等了半晌,來安兒出來,回説没了酒了。這陳敬濟也有半酣酒兒在肚内,又使他要去,那來安不動。又另拿錢,打了酒來吃着。駡來安兒:「賊小奴才兒,你别要慌!你主子不待見我,連你這奴才每也欺負我起來了,使你使兒不動。我與你家做女婿,不道的酒肉吃傷了,有爹在怎麽行來?今日爹没了,就改變了心腸,把我來不理,都亂來擠撮我。我大丈母聽信奴才言語,凡事托奴才,不托我。繇他,我好耐驚耐怕兒!」傅夥計勸道:「好姐夫,快休舒言。不敬奉姐夫,再敬奉誰?想必後邊忙。怎不與姐夫吃?你駡他不打緊,墻有縫,壁有耳,恰似你醉了一般。」敬濟道:「老夥計,你不知道,我酒在肚裏,事在心頭。俺丈母聽信小人言語,駡我一篇是非。就算我㒲了人,人没㒲了我?好不好我把這一屋子裏老婆都刮剌了,到官也只是後丈母通奸,論個不應罪名。如今我先把你家女兒休了,然後一紙狀子告到官。再不,東京萬壽門進一本,你家見收着我家許多金銀箱籠,都是楊戩應没官贓物。好不好把你這幾間業房子都抄没了,老婆便當官辦賣。我不圖打魚,只圖混水耍子。會事的把俺女婿收籠着,照舊看待,還是大家便益。」傅夥計見他話頭兒來的不好,説道:「姐夫,你原來醉了。王十九,只吃酒,且把散話革起。」這敬濟眼瞅着傅夥計,駡道:「賊老狗,怎的説我散話!揭跳我醉了,吃了你家酒來?我不才是他家女婿嬌客,你無故只是他家行財,你也擠撮我起來!我教你這老狗别要慌,你這幾年賺的俺丈人錢勾了,飯也吃飽了,心裏要打夥兒把我疾發了去,要奪權兒做買賣,好禁錢養家。我明日本狀也帶你一筆。教他打官司!」那傅夥計最是個小膽兒的人,見頭勢不好,穿上衣裳,悄悄往家一溜烟走了。小厮收了家活,後邊去了,敬濟倒在炕上睡下,一宿晚景題過。
次日,傅夥計早辰進後邊,見月娘把前事具訴一遍,哭哭啼啼,要告辭家去,交割帳目,不做買賣了。月娘便勸道:「夥計,你只安心做買賣,休要理那潑才料,如臭屎一般丢着他。當初你家爲官事投到俺家來權住着,有甚金銀財寶?也只是大姐幾件妝奩,隨身箱籠。你家老子便躲上東京去了,那時恐怕小人不足,教俺家晝夜耽心。你來時纔十六七歲,黄毛團兒也一般。也虧在丈人家養活了這幾年,調理的諸般買賣兒都會。今日翅膀毛兒乾了,反恩將仇報,一掃帚掃的光光的。小孩兒家説話欺心,恁没天理,到明日只天照看他!夥計,你自安心做你買賣,休理他便了。他自然也羞。」一面把傅夥計安撫住了不題。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印子鋪擠着一屋裏人贖討東西。只見奶子如意兒,抱着孝哥兒送了一壺茶來與傅夥計吃,放在桌上。孝哥兒在奶子懷裏,哇哇的只管哭。這陳敬濟對着那些人,作耍當真説道:「我的哥哥,乖乖兒,你休哭了。」向衆人説:「這孩子倒相我養的,依我説話,教他休哭,他就不哭了。」那些人就呆了。如意兒説:「姐夫,你説的好妙話兒,越發叫起兒來了,看我進房裏説不説。」這陳敬濟趕上踢了奶子兩脚,戲駡道:「怪賊邋遢,你説不是!我且踢個響屁股兒着。」那奶子抱孩子走到後邊,如此這般向月娘哭説:「姐夫對衆人將哥兒這般言語發出來。」這月娘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正在鏡臺邊梳着頭,半日説不出話來,往前一撞,就昏倒在地,不省人事。但見:
荆山玉損,可惜西門慶正室夫妻;寶鑒花殘,枉費九十日東君匹配。花容掩淡,猶如西園芍藥倚朱欄;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來入定。小園昨日春風急,吹折江梅就地花。
慌了小玉,叫將家中大小,扶起月娘來炕上坐的。孫雪娥跳上炕,撅救了半日,舀薑湯灌下去,半日蘇醒過來。月娘氣堵心胸,只是哽咽,哭不出聲來。奶子如意兒對孟玉樓、孫雪娥,將敬濟對衆人將哥兒戲言之事,説了一遍:「我好意説他,又趕着我踢了兩脚,把我也氣的發昏在這裏。」雪娥扶着月娘,待的衆人散去,悄悄在房中對月娘説:「娘也不消生氣,氣的你有些好歹,越發不好了。這小厮因賣了春梅,不得與潘家那淫婦弄手脚,纔發出話來。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大姐已是嫁出女,如同賣出田一般,咱顧不得他這許多。常言養蝦蟆得水蠱兒病,只顧教那小厮在家裏做甚麽!明日哄賺進後邊,下老實打與他一頓,即時趕離門,教他家去。然後叫將王媽媽子來,把那淫婦教他領了去,變賣嫁人,如同狗臭尿,掠將出去,一天事都没了。平空留着他在家裏做甚麽!到明日,没的把咱們也扯下水去了。」月娘道:「你説的也是。」當下計議已定了。
到次日,飯時已後,月娘埋伏了丫鬟媳婦七八個人,各拿短棍棒槌。使小厮來安兒請進陳敬濟來後邊,只推説話。把儀門關了,教他當面跪下,問他:「你知罪麽?」那陳敬濟也不跪,轉把臉兒高揚,佯佯不採。月娘大怒,于是率領雪娥並來興兒媳婦、來昭妻一丈青、中秋兒、小玉、繡春衆婦人,七手八脚,按在地下,拿棒槌短棍打了一頓。西門大姐走過一邊,也不來救。打的這小夥兒急了,把袴子脱了,露出那直豎一條棍來。諕的衆婦人看見,却丢下棍棒亂跑了。月娘又是那惱,又是那笑,口裏駡道:「好個没根基的王八羔子!」敬濟口中不言,心中暗道:「若不是我這個法兒,怎得脱身。」于是扒起來,一手兜着袴子,往前走了。月娘隨令小厮跟隨,教他算帳,交與傅夥計。敬濟自知也立脚不定,一面收拾衣服鋪蓋,也不作辭,使性兒一直出離西門慶家,徑往他母舅張團練家,他舊房子自住去了。正是:
唯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潘金蓮在房中,聽見打了陳敬濟,趕離出門去了,越發憂上加憂,悶上添悶。一日,月娘聽信雪娥之言,使玳安兒去叫了王婆來。那王婆自從他兒子王潮跟淮上客人,拐了起車的一百兩銀子來家,得其發跡,也不賣茶了,買了兩個驢兒,安了盤磨,一張羅櫃,開起磨房來。聽見西門慶宅裏叫他,連忙穿衣就走,到路上問玳安説:「我的哥哥,幾時没見你,又早籠起頭去了,有了媳婦兒不曾?」玳安道:「還不曾有哩。」王婆子道:「你爹没了,你家誰人請我做甚麽?莫不是你五娘養了兒子了,請我去抱腰?」玳安道:「俺五娘倒没養兒子,倒養了女婿。俺大娘請你老人家,領他出來嫁人。」王婆子道:「天麽,天麽,你看麽!我説這淫婦,死了你爹,怎守的住。只當狗改不了吃屎,就弄硶兒來了。就是你家大姐那女婿子?他姓甚麽?」玳安道:「他姓陳,名唤陳敬濟。」王婆子道:「想着去年,我爲何老九的事,去央煩你爹。到宅内,你爹不在,賊淫婦,他就没留我房裏坐坐兒,折針也迸不出個來,只叫丫頭倒一鐘清茶我吃了,出來了。我只道千年萬歲在他家,如何今日也還出來!好個浪蹄子淫婦,休説我是你個媒主,替你作成了恁好人家,就是閒人進去,也不該那等大意。」玳安道:「爲他和俺姐夫在家裏炒嚷作亂,昨日差些兒没把俺大娘氣殺了哩。俺姐夫已是打發出去了,只有他老人家,如今教你領他去哩。」王婆子道:「他原是轎兒來,少不得還叫頂轎子。他也有個箱籠來,這裏少不的也與他個箱子兒。」玳安道:「這個少不的,俺大娘自有個處。」
兩個説話間,到了門首。進入月娘房裏,道了萬福坐下,丫鬟拿茶吃了。月娘便道:「老王,無事不請你來。」悉把潘金蓮如此這般,上項説了一遍:「今來是是非人,去是是非者。一客不煩二主,還起動你領他出去,或聘嫁,或打發,叫他吃自在飯去罷。我男子漢已是没了,招攬不過這些人來。説不的當初死鬼爲他丢了許多錢底那話了,就打他恁個人兒也有。如今隨你聘嫁,多少兒交得來,我替他爹念個經兒,也是一場勾當。」王婆道:「你老人家,是稀罕這錢的?只要把禍害離了門就是了。我知道,我也不肯差了。」又道:「今日好日,就出去罷。又一件,他當初有個箱籠兒,有頂轎兒來,也少不的與他頂轎兒坐了去。」月娘道:「箱子與他一個,轎子不容他坐。」小玉道:「俺奶奶氣頭上便是這等説,到臨岐,少不的雇頂轎兒。不然街坊人家看着,抛頭露面的,不吃人笑話?」月娘不言語了,一面使丫鬟繡春,前邊叫金蓮來。
這金蓮一見王婆子在房裏,就睁了,向前道了萬福,坐下。王婆子開言便道:「你快收拾了。剛纔大娘説,教我今日領你出去哩。」金蓮道:「我漢子死了多少時兒,我爲下甚麽非,作下甚麽歹來?如何平空打發我出去?」王婆道:「你休稀裏打哄,做啞裝聾!自古蛇鑽窟窿蛇知道,各人幹的事兒,各人心裏明。金蓮你休呆裏撒奸,説長道短,我手裏使不的巧語花言,幫閒鑽懶。自古没個不散的筵席,『出頭椽兒先朽爛』,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蒼蠅不鑽没縫兒蛋』,你休把養漢當飯,我如今要打發你上陽關。」金蓮見勢頭不好,料難久住,便也發話道:「你打人休打臉,駡人休揭短!有勢休要使盡了,趕人不可趕上。我在你家做老婆,也不是一日兒,怎聽奴才淫婦戳舌,便這樣絶情絶義的打發我出去!我去不打緊,只要大家硬氣,守到老没個破字兒纔好。」
當下金蓮與月娘亂了一回。月娘到他房中,打點與了他兩個箱子,一張抽替桌兒,四套衣服,幾件釵梳簪環,一床被褥。其餘他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把秋菊叫到後邊來,一把鎖就把房門鎖了。金蓮穿上衣服,拜辭月娘,在西門慶靈前大哭了一回。又走到孟玉樓房中,也是姊妹相處一場,一旦分離,兩個落了一回眼淚。玉樓瞞着月娘,悄悄與了他一對金碗簪子,一套翠藍段襖、紅裙子,説道:「六姐,奴與你離多會少了,你看個好人家,往前進了罷。自古道:『千里長蓬,也没個不散的筵席。』你若有了人家,使個人來對我説聲,奴往那裏去,順便到你那裏看你去,也是姐妹情腸。」于是洒淚而别。臨出門,小玉送金蓮,悄悄與了金蓮兩根金頭簪兒。金蓮道:「我的姐姐,你倒有一點人心兒在我。」王婆又早雇人把箱籠桌子擡的先去了。獨有玉樓、小玉送金蓮到門首,坐了轎子纔回。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别共生離。
却説金蓮到王婆家,王婆安插他在裏間,晚夕同他一處睡。他兒子王潮兒,也長成一條大漢,籠起頭去了,還未有妻室,外間支着床睡。這潘金蓮次日依舊打扮,喬眉喬眼在簾下看人。無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畫眼,就是彈弄琵琶。王婆不在,就和王潮兒鬭葉兒、下棋。那王婆自去掃麵,餵養驢子,不去管他。朝來暮去,又把王潮兒刮剌上了。晚間等的王婆子睡着了,婦人推下炕溺尿,走出外間床上,和王潮兒兩個幹,摇的床子一片響聲。被王婆子醒來聽見,問那裏響。王潮兒道:「是櫃底下猫捕老鼠響。」王婆子睡夢中,喃喃呐呐,口裏説道:「只因有這些麩麵在屋裏,引的這扎心的半夜三更耗爆人,不得睡。」良久,又聽見動旦,摇的床子格支支響,王婆又問那裏響。王潮道:「是猫咬老鼠,鑽在炕洞下嚼的響。」婆子側耳,果然聽見猫在炕洞裏咬的響,方纔不言語了。婦人和小厮幹完事,依舊悄悄上炕睡去了。有幾句雙關,説得這老鼠好:
你身軀兒小,膽兒大,嘴兒尖,忒潑皮。見了人藏藏躲躲,耳邊廂叫叫唧唧,攪混人半夜三更不睡。不行正人倫,偏好鑽穴隙。更有一樁兒不老實,到底改不的偷饞抹嘴。
有日,陳敬濟打聽得潘金蓮出來,還在王婆家聘嫁,因提着兩吊銅錢,走到王婆家來。婆子正在門前掃驢子撒的糞。這敬濟向前深深地唱個喏。婆子問道:「哥哥,你做甚麽?」敬濟道:「請借裏邊説話。」王婆便讓進裏面。敬濟便道:「動問西門大官人宅内,有一位娘子潘六姐,在此出嫁?」王婆便道:「你是他甚麽人?」那敬濟嘻嘻笑道:「不瞞你老人家説,我是他兄弟,他是我姐姐。」那王婆子眼上眼下,打量他一回,説:「他有甚兄弟,我不知道,你休哄我。你莫不是他家女婿姓陳的,在此處撞蠓子,我老娘手裏放不過。」敬濟笑向腰裏解下兩吊銅錢來,放在面前,説:「這兩吊錢權作王奶奶一茶之費,教我且見一面,改日還重謝你老人家。」婆子見錢,越發喬張致起來,便道:「休説謝的話。他家大娘子分付將來,不許教閒雜人來看他。咱放倒身説話,你既要見這雌兒一面,與我五兩銀子,見兩面與我十兩。你若娶他,便與我一百兩銀子,我的十兩媒人錢在外。我不管閒帳。你如今兩串錢兒,打水不渾的,做甚麽?」敬濟見這虔婆口硬,不收錢,又向頭上拔下一對金頭銀脚簪子,重五錢,殺雞扯腿跪在地下,説道:「王奶奶,你且收了,容日再補一兩銀子來與你,不敢差了。且容我見他一面,説些話兒則個。」那婆子于是收了簪子和錢,分付:「你進去見他,説了話就與我出來。不許你涎眉睁目,只顧坐着。所許那一兩頭銀子,明日就送來與我。」于是掀簾,放敬濟進裏間。婦人正坐在炕上,看見敬濟,便埋怨他道:「你好人兒!弄的我前不着村,後不着店,有上稍,没下稍,出醜惹人嫌。你就影兒也不來看我看兒了。我娘兒們好好的,拆散的你東我西,皆是爲誰來?」説着,扯住敬濟,只顧哭泣。王婆又嗔哭,恐怕有人聽見。敬濟道:「我的姐姐,我爲你剮皮剮肉,你爲我受氣耽羞,怎不來看你?昨日到薛嫂兒家,已知春梅賣在守備府裏去了,纔打聽知你出離了他家門,在王奶奶這邊聘嫁。今日特來見你一面,和你計議。咱兩個恩情難捨,拆散不開,如之奈何?我如今要把他家女兒休了,問他要我家先前寄放金銀箱籠。他若不與我,我東京萬壽門一本一狀進下來,那裏他雙手奉與我還是遲了。我暗地裏假名托姓,一頂轎子娶到你家去,咱兩個永遠團圓,做上個夫妻,有何不可?」婦人道:「現今王乾娘要一百兩銀子,你有這些銀子與他?」敬濟道:「如何要這許多?」婆子説道:「你家大丈母説,當初你家爹,爲他打個銀人兒也還多,定要一百兩銀子,少一絲毫也成不的。」敬濟道:「實不瞞你老人家説,我與六姐打得熱了,拆散不開,看你老人家下顧,退下一半兒來,五六十兩銀子也罷,我往母舅那裏典上兩三間房子,娶了六姐家去,也是春風一度。你老人家少轉些兒罷。」婆子道:「休説五六十兩銀子,八十兩也輪不到你手裏了。昨日湖州販紬絹何官人,出到七十兩;大街坊張二官府,如今見在提刑院掌刑,使了兩個節級來,出到八十兩上,拿着兩卦銀子來兑,還成不的,都回去了。你這小孩兒家,空口來説空話,倒還敢奚落老娘,老娘不道的吃傷了哩!」當下一直走出街上,大喓喝説:「誰家女婿要娶丈母,還來老娘屋裏放屁!」敬濟慌了,一手扯進婆子來,雙膝跪下央及:「王奶奶噤聲,我依王奶奶價值一百兩銀子罷。争奈我父親在東京,我明日起身往東京取銀子去。」婦人道:「你既爲我一場,休與乾娘争執,上緊取去,只恐來遲了,别人娶了奴去,就不是你的人了。」敬濟道:「我雇頭口連夜兼程,多則半月,少則十日就來了。」婆子道:「常言先下米先食飯,我的十兩銀子在外,休要少了,我先與你説明白着。」敬濟道:「這個不必説,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説畢,敬濟作辭出門,到家收拾行李,次日早雇頭口,上東京取銀子去。此這去,正是:
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