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1. 卷之三
      1. 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奸赴會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卷之三


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奸赴會


金瓶梅插圖-花子虚因氣喪身 金瓶梅插圖-李瓶兒迎奸赴會

詩曰:

眼意心期未即休,不堪拈弄玉搔頭。春回笑臉花含媚,黛蹙娥眉柳帶愁。粉暈桃腮思伉儷,寒生蘭室盼綢繆。何如得遂相如意,不讓文君詠白頭。

話説一日吴月娘心中不快,吴大妗子來看,月娘留他住兩日。正陪在房中坐的,忽見小厮玳安抱進氈包來,説:「爹來家了。」吴大妗子便往李嬌兒房裏去了。西門慶進來,脱了衣服坐下。小玉拿茶來也不吃。月娘見他面色改常,便問:「你今日會茶,來家恁早?」西門慶道:「今該常二哥會,他家没地方,請俺們在城外永福寺去耍子。有花二哥邀了應二哥,俺們四五個,往院裏鄭愛香兒家吃酒。正吃着,忽見幾個做公的進來,不繇分説,把花二哥拿的去了。把衆人嚇了一驚。我便走到李桂姐家躲了半日,不放心,使人打聽。原來是花二哥内臣家房族中告家財,在東京開封府遞了狀子,批下來,着落本縣拿人。俺們纔放心,各人散歸家來。」月娘聞言,便道:「這是正該的,你整日跟着這夥人,不着個家,只在外邊胡撞;今日只當丢出事來,纔是個了手。你如今還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争鋒厮打,群到那日是個爛羊頭,你肯斷絶了這條路兒!正經家裏老婆的言語説着你肯聽?只是院裏淫婦在你跟前説句話兒,你到着個驢耳朵聽他。正是:家人説着耳邊風,外人説着金字經。」西門慶笑道:「誰人敢七個頭八個膽打我!」月娘道:「你這行貨子,只好家裏嘴頭子罷了。」

正説着,只見玳安走來説:「隔壁花二娘使天福兒來,請爹過去説話。」這西門慶聽了,趔趄脚兒就往外走。月娘道:「明日没的教人講你把。」西門慶道:「切鄰間不防事。我去到那裏,看他有甚麽話説。」當下走過花子虚家來,李瓶兒使小厮請到後邊説話,只見婦人羅衫不整,粉面慵妝,從房裏出來,臉嚇的蠟渣也似黄,跪着西門慶,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没奈何,不看僧面看佛面,常言道:『家有患難,鄰里相助。』因他不聽人言,把着正經家事兒不理,只在外邊胡行。今日吃人暗算,弄出這等事來。這時節方對小厮説將來,教我尋人情救他。我一個婦人家,没脚的,那裏尋那人情去!發狠起來,想着他恁不依説,拿到東京,打的他爛爛的,也不虧他。只是難爲過世老公公的姓字。奴没奈何,請將大官人過來,央及大官人,把他不要提起罷,千萬看奴薄面,有人情好歹尋一個兒,只不教他吃凌逼便了。」西門慶見婦人下禮,連忙道:「嫂子請起來,不妨,我還不知爲了甚勾當。」婦人道:「正是一言難盡。俺過世老公公有四個侄兒,大侄兒唤做花子繇,第三個唤花子光,第四個叫花子華,俺這個名花子虚,都是老公公嫡親的。雖然老公公挣下這一分錢財,見我這個兒不成器,從廣南回來,把東西只交付與我手裏收着。着緊還打儻棍兒,那三個越發打的不敢上前。去年老公公死了,這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帳家伙去了,只現一分銀子兒没曾分得。我常説,多少與他些也罷了,他通不理一理兒。今日手暗不通風,却教人弄下來了。」説畢,放聲大哭。西門慶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麽事來,原來是房分中告家財事,這個不打緊。既是嫂子分付,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一般,隨問怎的,我在下謹領。」婦人説道:「官人若肯時又好了。請問尋分上,要用多少禮兒,奴好預備。」西門慶道:「也用不多,聞得東京開封府楊府尹,乃蔡太師門生。蔡太師與我這四門親家楊提督,都是當朝天子面前説得話的人。拿兩個分上,齊對楊府尹説,有個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師用些禮物。那提督楊爺與我舍下有親,他肯受禮?」婦人便往房中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教西門慶收去尋人情,上下使用。西門慶道:「只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許多!」婦人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後還有四箱櫃蟒衣玉帶,帽頂絛環,都是值錢珍寶之物,亦發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裏,奴用時來取。趁這時,奴不思個防身之計,信着他,往後過不出好日子來。眼見得三拳敵不得四手,到明日,没的把這些東西兒吃人暗算了去,坑閃得奴三不歸!」西門慶道:「只怕花二哥來家尋問怎了?」婦人道:「這都是老公公在時,梯己交與奴收着之物,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顧收去。」西門慶説道:「既是嫂子恁説,我到家教人來取。」于是一直來家,與月娘商議。月娘説:「銀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擡來。那箱籠東西,若從大門裏來,教兩邊街坊看着不惹眼?必須夜晚打墻上過來方隱密些。」西門慶聽言大喜,即令玳安、來旺、來興、平安四個小厮,兩架食盒,把三千兩銀子先擡來家。然後到晚夕月上時分,李瓶兒那邊同迎春、繡春放桌凳,把箱櫃挨到墻上。西門慶這邊,止是月娘、金蓮、春梅,用梯子接着。墻頭上鋪襯氈條,一個個打發過來,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正是:

富貴自是福來投,利名還有利名憂。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强求。

西慶收下他許多細軟金銀寶物,鄰舍街坊俱不知道。連夜打點馱裝停當,求了他親家陳宅一封書,差人上京保上東京。送上楊提督書禮,轉求内閣蔡太師柬帖,下與開封府楊府尹。這府尹名唤楊時,别號龜山,乃陝西弘農縣人氏,繇癸未進士升大理寺卿,今推開封府尹,極是清廉。况蔡太師是他舊時座主,楊戩又是當道時臣,如何不做分上!當日楊府尹升廳,監中提出花子虚來,一干人上廳跪下,審問他家財下落。此時花子虚已有西門慶捎書知會了,口口只説:「自從老公公死了,發送念經,都花費了。止有宅舍兩所、莊田一處見在,其餘床帳家火物件,俱被族人分散一空。」楊府尹道:「你們内官家財,無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是花費無存,批仰清河縣委官將花太監住宅二所、莊田一處,估價變賣,分給花子繇等三人回繳。」花子繇等又上前跪禀,還要監追子虚,要别項銀兩。被楊府尹大怒,都喝下來,説道:「你這厮少打!當初你那内相一死之時,你每不告做甚麽來?如今事情已往,又來騷擾。」于是把花子虚一下兒也没打,批了一道公文,押發清河縣前來估計莊宅,不在話下。

來保打聽這消息,星夜回來,報知西門慶。西門慶聽見分上准了,放出花子虚來家,滿心歡喜。這裏李瓶兒請過西門慶去計議,要叫西門慶拿幾兩銀子,買了這所住的宅子:「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西門慶歸家與吴月娘商議。月娘道:「你若要他這房子,恐怕他漢子一時生起疑心來,怎了?」西門慶聽記在心。那消幾日,花子虚來家,清河縣委下樂縣丞丈估:太監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慶坊,值銀七百兩,賣與王皇親爲業;南門外莊田一處,值銀六百五十兩,賣與守備周秀爲業。止有住居小宅,值銀五百四十兩,因在西門慶緊隔壁,没人敢買。花子虚再三使人來説,西門慶只推没銀子,不肯上帳。縣中緊等要回文書,李瓶兒急了,暗暗使馮媽媽來對西門慶説,教拿他寄放的銀子兑五百四十兩買了罷。這西門慶方纔依允。當官交兑了銀兩,花子繇都畫了字。連夜做文書回了上司,共該銀一千八百九十五兩,三人均分訖。

花子虚打了一場官司出來,没分的絲毫,把銀兩、房舍、莊田又没了,兩箱内三千兩大元寶又不見蹤影,心中甚是焦躁。因問李瓶兒查算西門慶使用銀兩下落,今還剩多少,好凑着買房子。反吃婦人整駡了四五日,駡道:「呸!魍魎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兒不理,在外邊眠花卧柳,只當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裏,使將人來教我尋人情。奴是個女婦人家,大門邊兒也没走,曉得甚麽?認得何人?那裏尋人情?渾身是鐵,打得多少釘兒?替你添羞臉,到處求爹爹告奶奶。多虧了隔壁西門大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黄風黑風,使了家下人往東京去,替你把事兒幹得停停當當的。你今日了畢官司,兩脚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財,瘡好忘痛,來家到問老婆找起後帳兒來了,還説有也没有。你寫來的帖子現在,没你的手字兒,我擅自拿出你的銀子尋人情,抵盗與人便難了!」花子虚道:「可知是我的帖子來説,實指望還剩下些,咱凑着買房子過日子。」婦人道:「呸!濁蠢才!我不好駡你的。你早仔細好來,囷頭兒上不算計,圈底兒下却算計。千也説使多了,萬也説使多了,你那三千兩銀子能到的那裏?蔡太師、楊提督好小食腸兒!不是恁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場,當官蒿條兒也没曾打在你這忘八身上,好好兒放出來,教你在家裏恁説嘴!人家不屬你管轄,你是他甚麽着疼的親?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錢救你!你來家也該擺席酒兒,請過人來,知謝人一知謝兒,還一掃帚掃得人光光的,到問人找起後帳兒來了!」幾句連搽帶駡,駡的子虚閉口無言。

到次日,西門慶使玳安送了一分禮來與子虚壓驚。子虚這裏安排了一席,請西門慶來知謝,就要問他銀兩下落。依着西門慶,還要找過幾百兩銀子與他凑買房子。到是李瓶兒不肯,暗地使馮媽媽過來對西門慶説:「休要來吃酒,只開送一篇花帳與他,説銀子上下打點都使没了。」花子虚不識時,還使小厮再三邀請。西門慶躲的一徑往院裏去了,只回不在家。花子虚氣的發昏,只是跌脚。

看官聽説:大凡婦人更變,不與男子漢一心,隨你咬折鐵釘般剛毅之夫,也難測其暗地之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内,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婦人壞了者,爲何?皆繇御之不得其道。要之,在乎容德相感,緣分相投,夫唱婦隨,庶可保其無咎。若似花子虚落魄飄風,謾無犯律,而欲其内人不生他意,豈可得乎?正是:

自意得其墊,無風可動摇。

話休饒舌。後來子虚只擯凑了二百五十兩銀子,買了獅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這口重氣,剛搬到那裏,又不幸害了一場傷寒,從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來。初時還請太醫來看,後來怕使錢,只挨着。一日兩,兩日三,挨到二十頭,嗚呼哀哉,斷氣身亡,亡年二十四歲。那手下的大小厮天喜兒,從子虚病倒之時,就拐了五兩銀子走的無蹤。子虚一倒了頭,李瓶兒就使馮媽媽請了西門慶過去,與他商議買棺入殮,念經發送,到墳上安葬。那花大、花三、花四一般兒男婦,也都來弔孝送殯。西門慶那日也教吴月娘辦了一張桌席,與他山頭祭奠。當日婦人轎子歸家,也設了一個靈位,供養在房中。雖是守靈,一心只想着西門慶。從子虚在日,就把兩個丫頭教西門慶耍了,子虚死後,越發通家往還。

一日,正值正月初九,李瓶兒打聽是潘金蓮生日,未曾過子虚五七,李瓶兒就買禮物坐轎子,穿白綾襖兒,藍織金裙,白紵布鬏髻,珠子箍兒,來與金蓮做生日。馮媽媽抱氈包,天福兒跟轎。進門先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説道:「前日山頭多勞動大娘受餓,又多謝重禮。」拜了月娘,又請李嬌兒、孟玉樓拜見了。然後潘金蓮來到,説道:「這位就是五娘?」又要磕下頭去,一口一聲稱呼:「姐姐,請受奴一禮兒。」金蓮那裏肯受,相讓了半日,兩個還平磕了頭。金蓮又謝了他壽禮。又有吴大妗子、潘姥姥一同見了。李瓶兒便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往門外玉皇廟打瞧去了。」一面讓坐了,唤茶來吃了。良久,只見孫雪娥走過來。李瓶兒見他妝飾少次于衆人,便起身來問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請見得。」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李瓶兒就要行禮。月娘道:「不勞起動二娘,只是平拜拜兒罷。」于是彼此拜畢,月娘就讓到房中,换了衣裳,分付丫鬟,明間内放桌兒擺茶。須臾,圍爐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來。讓吴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兒上坐,月娘和李嬌兒主席,孟玉樓和潘金蓮打横。孫雪娥回厨下照管,不敢久坐。

月娘見李瓶兒鍾鍾酒都不辭,于是親自遞了一遍酒,又令李嬌兒衆人各遞酒一遍,因嘲問他話兒道:「花二娘搬的遠了,俺姊妹們離多會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説來看俺們看見?」孟玉樓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與六姐做生日,還不來哩!」李瓶兒道:「好大娘,三娘,蒙衆娘擡舉,奴心裏也要來,一者熱孝在身,二者家下没人。昨日纔過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還不敢來。」因問:「大娘貴降在幾時?」月娘道:「賤日早哩。」潘金蓮接過來道:「大娘生日是八月十五,二娘好歹來走走。」李瓶兒道:「不消説,已定都來。」孟玉樓道:「二娘今日與俺姊妹相伴一夜兒,不往家去罷了。」李瓶兒道:「奴可知也要和衆位娘叙些話兒。不瞞衆位娘説,小家兒人家,初搬到那裏,自從他没了,家下没人,奴那房子後墻緊靠着喬皇親花園,好不空!晚夕常有狐狸抛磚掠瓦,奴又害怕。原是兩個小厮,那個大小厮又走了,止是這個天福兒小厮看守前門,後半截通空落落的。倒虧了這個老馮,是奴舊時人,常來與奴漿洗些衣裳。」月娘因問:「老馮多少年紀?且是好個恩實媽媽兒,高大言也没句兒。」李瓶兒道:「他今年五十六歲,男花女花都没,只靠説媒度日。我這裏常管他些衣裳。昨日拙夫死了,叫過他來與奴做伴兒,晚夕同丫頭一炕睡。」潘金蓮嘴快,説道:「既有老馮在家裏看家,二娘在這裏過一夜也不妨,左右你花爹没了,有誰管着你!」玉樓道:「二娘只依我,叫老馮回了轎子,不去罷。」那李瓶兒只是笑,不做聲。話説中間,酒過數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邊去了。潘金蓮隨跟着他娘往房裏去了。李瓶兒再三辭道:「奴的酒勾了。」李嬌兒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裏肯吃酒,偏我遞酒,二娘不肯吃?顯的有厚薄。」遂拿個大杯斟上。李瓶兒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了,豈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過此杯,略歇歇兒罷。」那李瓶兒方纔接了,放在面前,只顧與衆人説話。孟玉樓見春梅立在旁邊,便問春梅:「你娘在前邊做甚麽哩?你去連你娘、潘姥姥快請來,就説大娘請來陪你花二娘吃酒哩。」

春梅去不多時,回來道:「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裏匀臉,就來。」月娘道:「我倒也没見,他倒是個主人家,把客人丢了,三不知往房裏去了。諸般都好,只是有這些孩子氣。」有詩爲證:

倦來汗濕羅衣徹,樓上人扶上玉梯。歸到院中重洗面,金盆水裏潑紅泥。

正説着,只見潘金蓮走來。玉樓在席上看見他豔抹濃妝,從外邊摇擺將來,戲道:「五丫頭,你好人兒!今日是你個驢馬畜,把客人丢在這裏,你躲到房裏去了,你可成人養的!」那金蓮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玉樓道:「好大膽的五丫頭!你還來遞一鍾兒。」李瓶兒道:「奴在三娘手裏吃了好少酒兒,也都勾了。」金蓮道:「他手裏是他手裏帳,我也敢奉二娘一鍾兒。」于是滿斟一大鍾遞與李瓶兒。李瓶兒只顧放着不肯吃。月娘因看見金蓮鬢上撇着一根金壽字簪兒,便問:「二娘,你與六姐這對壽字簪兒,是那裏打造的?倒好樣兒。到明日俺每人照樣也配恁一對兒戴。」李瓶兒道:「大娘既要,奴還有幾對,到明日每位娘都補奉上一對兒。此是過世老公公御前帶出來的,外邊那裏有這樣範!」月娘道:「奴取笑鬭二娘耍子。俺姐妹們人多,那裏有這些相送!」衆女眷飲酒歡笑。

看看日西時分,馮媽媽在後邊雪娥房裏管待酒,吃的臉紅紅的出來,催逼李瓶兒道:「起身不起身?好打發轎子回去。」月娘道:「二娘不去罷,叫老馮回了轎子家去罷。」李瓶兒説:「家裏無人,改日再奉看衆位娘,有日子住哩。」孟玉樓道:「二娘好執古,俺衆人就没些兒分上?如今不打發轎子,等住回他爹來,少不的也要留二娘。」自這説話,逼迫的李瓶兒就把房門鑰匙遞與馮媽媽,説道:「既是他衆位娘再三留我,顯的奴不識敬重。分付轎子回去,教他明日來接罷。你和小厮家去,仔細門户。」又教馮媽媽附耳低言:「教大丫頭迎春,拿鑰匙開我床房裏頭一個箱子,小描金頭面匣兒裏,拿四對金壽字簪兒。你明日早送來,我要送四位娘。」那馮媽媽得了話,拜辭了月娘,一面出門,不在話下。

少頃,李瓶兒不肯吃酒,月娘請到上房,同大妗子一處吃茶坐的。忽見玳安抱進氈包,西門慶來家,掀開簾子進來,説道:「花二娘在這裏!」慌的李瓶兒跳起身來,兩個見了禮,坐下。月娘叫玉簫與西門慶接了衣裳。西門慶便對吴大妗子、李瓶兒説道:「今日門外玉皇廟聖誕打醮,該我年例做會首,與衆人在吴道官房裏算帳。七擔八柳纏到這咱晚。」因問:「二娘今日不家去罷了?」玉樓道:「二娘再三不肯,要去,被俺衆姐妹强着留下。」李瓶兒道:「家裏没人,奴不放心。」西門慶道:「没的扯淡,這兩日好不巡夜的甚緊,怕怎的!但有些風吹草動,拿我個帖兒送與周大人,點到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着?用了些酒兒不曾?」孟玉樓道:「俺衆人再三勸二娘,二娘只是推不肯吃。」西門慶道:「你們不濟,等我勸二娘。二娘好小量兒!」李瓶兒口裏雖説:「奴吃不去了。」只不動身。一面分付丫鬟,從新房中放桌兒,都是留下伺候西門慶的嗄飯菜蔬、細巧果仁,擺了一張桌子。吴大妗子知局,推不用酒,因往李嬌兒房裏去了。當下李瓶兒上坐,西門慶關席,吴月娘在炕上跐着爐壺兒。孟玉樓、潘金蓮兩邊打横。五人坐定,把酒來斟,也不用小鍾兒,都是大銀衢花鍾子,你一杯,我一盞。常言:「風流茶説合,酒是色媒人。」吃來吃去,吃的婦人眉黛低横,秋波斜視。正是:

兩朵桃花上臉來,眉眼施開真色相。

月娘見他二人吃得餳成一塊,言頗涉邪,看不上,往那邊房裏陪吴大妗子坐去了,繇着他四個吃到三更時分。李瓶兒星眼乜斜,立身不住,拉金蓮往後邊净手。西門慶走到月娘房裏,亦東倒西歪,問月娘打發他那裏歇。月娘道:「他來與那個做生日,就在那個房兒裏歇。」西門慶道:「我在那裏歇?」月娘道:「隨你那裏歇,再不你也跟了他一處去歇罷。」西門慶忍不住笑道:「豈有此理!」因叫小玉來脱衣:「我在這房裏睡了。」月娘道:「就别要汗邪,休要惹我那没好口的駡出來!你在這裏,他大妗子那裏歇?」西門慶道:「罷,罷!我往孟三兒房裏歇去罷,」于是往玉樓房中歇了。

潘金蓮引着李瓶兒净了手,同往他前邊來,就和姥姥一處歇卧。到次日起來,臨鏡梳妝,春梅伏侍。他因見春梅靈變,知是西門慶用過的丫頭,與了他一副金三事兒。那春梅連忙就對金蓮説了。金蓮謝了又謝,説道:「又勞二娘賞賜他。」李瓶兒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個姐姐!」梳妝畢,金蓮領着他同潘姥姥,叫春梅開了花園門,各處遊看。李瓶兒看見他那邊墻頭開了個便門,通着他那壁,便問:「西門爹幾時起蓋這房子?」金蓮道:「前者陰陽看來,説到這二月間興工動土,要把二娘那房子打開,通做一處,前面蓋山子卷棚,展一個大花園;後面還蓋三間玩花樓,與奴這三間樓做一條邊。」這李瓶兒聽了在心。

只見月娘使了小玉來,請後邊吃茶。三人同來到上房。吴月娘、李嬌兒、孟玉樓陪着吴大妗子,擺下茶等着哩。衆人正吃點心,只見馮媽媽進來,向袖中取出一方舊汗巾,包着四對金壽字簪兒,遞與李瓶兒。李瓶兒先奉了一對與月娘,然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每人都是一對。月娘道:「多有破費二娘,這個却使不得。」李瓶兒笑道:「好大娘,甚麽稀罕之物,胡亂與娘們賞人便了。」月娘衆人拜謝了,方纔各人插在頭上。月娘道:「聞説二娘家門首就是燈市,好不熱鬧。到明日我們看燈,就往二娘府上望望,休要推不在家。」李瓶兒道:「奴到那日,奉請衆位娘。」金蓮道:「姐姐還不知,奴打聽來,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今日説過,若是二娘貴降的日子,俺姊妹一個也不少,來與二娘祝壽。」李瓶兒笑道:「蝸居小室,娘們肯下降,奴已定奉請。」不一時吃罷早飯,擺上酒來飲酒。看看留連到日西時分,轎子來接,李瓶兒告辭歸家。衆姐妹款留不住。臨出門,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早起身,出門與人家送行去了。」婦人千恩萬謝,方纔上轎來家。正是:

合歡核桃真堪愛,裏面原來别有仁。



校勘記:

 〔一〕「丢出事來」,崇禎諸本同。按張評本作「弄出事來」,詞話本作「丢出事來」。

 〔二〕「群到那日是」,内閣本作「群到那里打」。

 〔三〕「講你把」,内閣本、首圖本作「扯你把」。

 〔四〕「没脚的」,内閣本、首圖本作「没脚蠏」。按張評本、詞話本亦作「没脚蠏」。

 〔五〕「姓字」,内閣本、首圖本作「名字」。

 〔六〕「手暗不通風」,吴藏本作「蜜不通風」。按張評本作「下暗不通風」,詞話本作「手暗不透風」。

 〔七〕「齊對」,按張評本作「去對」。

 〔八〕「差人上京保上東京」,内閣本、首圖本作「差家人來保上東京」。按詞話本作「差家人上東京」。

 〔九〕「犯律」,崇禎諸本同。按張評本、詞話本作「紀律」。

 〔一〇〕「打瞧」,崇禎諸本同。按張評本、詞話本作「打醮」。

 〔一一〕「六姐」,内閣本作「五娘」。

 〔一二〕「正説着」,原作「比説着」,據内閣本改。

 〔一三〕「月娘」,原作「是娘」,據内閣本改。

 〔一四〕「七擔八柳」,崇禎諸本同。按張評本作「七擔八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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