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1. 卷之十七
      1. 第八十二回 陳敬濟弄一得雙 潘金蓮熱心冷面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卷之十七


第八十二回 陳敬濟弄一得雙
潘金蓮熱心冷面


金瓶梅插圖-陳敬濟弄一得雙 金瓶梅插圖-潘金蓮熱心冷面

詞曰

聞道雙啣鳳帶,不妨單着鮫綃。夜香知爲阿誰燒?悵望水沉烟梟。○雲𩬆風前緑卷,玉顔想處紅潮,莫交空負可憐宵,月下雙灣步俏。

——右調《西江月》

話説潘金蓮與陳敬濟,自從在廂房裏得手之後,兩個人嘗着甜頭兒,日逐白日偷寒,黄昏送暖。或倚肩嘲笑,或並坐調情,掐打揪撏,通無忌憚。或有人跟前不得説話,將心事寫了,搓成紙條兒,丢在地下,你有話傳與我,我有話傳與你。一日,四月天氣,潘金蓮將自己袖的一方銀絲汗帖兒,裹着一個紗香袋兒,裏面裝一縷頭髮並些松柏兒,封的停當,要與敬濟。不想敬濟不在廂房内,遂打窗眼内投進去。後敬濟進房,看見彌封甚厚,打開却是汗巾香袋兒,紙上寫一詞,名《寄生草》:

將奴這銀絲帕,並香囊寄與他。當初結下青絲髮。松柏兒要你常牽掛,淚珠兒滴寫相思話。夜深燈照的奴影兒孤,休負了夜深潛等荼䕷架。

敬濟見詞上約他在荼䕷架下等候,私會佳期。隨即封了一柄湘妃筆金扇兒,亦寫了一詞在上回答他,袖入花園内。不想月娘正在金蓮房中坐着,這敬濟三不知,走進角門就叫:「可意人在家不在?」這金蓮聽見是他語音,恐怕月娘聽見決撒了,連忙掀簾子走出來。看着他擺手兒,佯説:「我道是誰,原來是陳姐夫來尋大姐。大姐剛纔在這裏,和他每往花園亭子上摘花兒去了。」這敬濟見有月娘在房裏,就把物事暗暗遞與婦人袖了,他就出去了。月娘便問:「陳姐夫來做甚麽?」金蓮道:「他來尋大姐,我回他往花園中去了。」以此瞞過月娘。少頃,月娘起身回後邊去了。金蓮向袖中取出拆開,却是湘妃竹金扇兒一柄,上面一種青蒲,半溪流水,有《水仙子》一首詞兒:

紫竹白紗甚逍遥,緑青蒲巧製成,金鉸銀錢十分妙。妙人兒堪用着,遮炎天少把風招。有人處常常袖着,無人處慢慢輕摇,休教那俗人見偷了。

婦人看見其詞,到于晚夕月上時,早把春梅、秋菊兩個丫頭打發些酒與他吃,關在那邊炕屋睡。然後自在房中,緑窗半啓,絳燭高燒,收拾床鋪衾枕,薰香澡牝,獨立木香棚下,專等敬濟來赴佳期。西門大姐那夜恰好被月娘請去後邊,聽王姑子宣卷去了,只有元宵兒在屋裏。敬濟梯己與了他一方手帕,分付他:「看守房中,我往你五娘那邊下棋去。等大姑娘進來,你快來叫我。」元宵兒應諾了。敬濟得手,走來花園中,只見花依月影,參差掩映。走到荼䕷架下,遠望見婦人摘去冠兒,亂挽烏雲,悄悄在木香棚下獨立。這敬濟猛然從荼䕷架下突出,雙手把婦人抱住。把婦人諕了一跳,説:「呸,小短命!猛可鑽出來,諕了我一跳。早是我,你摟便將就罷了,若是别人,你也恁膽大摟起來?」敬濟吃得半酣兒,笑道:「早是摟了你,就錯摟了紅娘,也是没奈何。」兩個于是相摟相抱,攜手進入房中。房中熒煌煌掌着燈燭,桌上設着酒肴,一面頂了角門,並肩而坐飲酒。婦人便問:「你來,大姐在那裏?」敬濟道:「大姐後邊聽宣卷去了,我分付下元宵兒,有事來這裏叫,我只説在這裏下棋。」説畢,兩個歡笑做一處。飲酒多時,常言「風流茶説合,酒是色媒人」,不覺竹葉穿心,桃花上臉,一個嘴兒相親,一個腮兒厮揾,罩了燈,上床交接。有《六娘子》小詞爲證:

入門來將奴摟抱在懷。奴把錦被兒伸開,俏冤家頑的十分怪。嗏,將奴脚兒擡。脚兒擡,揉亂了烏雲,鬏髻兒歪。

兩人雲雨纔畢,只聽得元宵叫門説:「大姑娘進房中來了。」這敬濟慌的穿衣去了。正是:

狂蜂浪蝶日時見,飛入梨花無處尋。

原來潘金蓮那邊三間樓上,中間供養佛像,兩邊稍間堆放生藥香料。兩個自此以後,情沾肺腑,意密如漆,無日不相會做一處。一日也是合當有事,潘金蓮早晨梳妝打扮,走來樓上觀音菩薩前燒香。不想陳敬濟正拿鑰匙上樓,開庫房門拿藥材香料,撞遇在一處。這婦人且不燒香,見樓上無人,兩個摟抱着親嘴咂舌,一個叫「親親五娘」,一個呼「心肝短命」,因説:「趁無人,咱在這裏幹了罷。」一面解褪衣袴,就在一張春凳上雙鳧飛肩,靈根半入,不勝綢繆。當初没巧不成話,兩個正幹得好,不防春梅正上樓來,拿盒子取茶葉看見。兩個凑手脚不迭,都吃了一驚。春梅恐怕羞了他,連忙倒退回身子,走下胡梯。慌的敬濟兜小衣不迭,婦人穿上裙子,忙叫春梅:「我的好姐姐,你上來,我和你説話。」那春梅于是走上樓來。金蓮道:「我的好姐姐,你姐夫不是别人,我今叫你知道了罷。俺兩個情孚意合,拆散不開。你千萬休對人説,只放在你心裏。」春梅便説:「好娘,説那裏話。奴伏侍娘這幾年,豈不知娘心腹,肯對人説!」婦人道:「你若肯遮蓋俺們,趁你姐夫在這裏,你也過來和你姐夫睡一睡,我方信你。你若不肯,只是不可憐見俺每了。」那春梅把臉羞的一紅一白,只得依他。卸下湘裙,解開袴帶,仰在凳上,盡着這小夥兒受用。有這等事!正是:明珠兩顆皆無價,可奈檀郎盡得鑽。有《紅繡鞋》爲證:

假認做女婿親厚,往來和丈母歪偷。人情裏包藏鬼胡油。明講做兒女禮,暗結下燕鶯儔,他兩個見今有。

當下盡着敬濟與春梅耍完,大家方纔走散。自此以後,潘金蓮便與春梅打成一家,與這小夥兒暗約偷期,非只一日,只背着秋菊。

六月初一日,潘姥姥老病没了,有人來説。吴月娘買一張插桌,三牲冥紙,教金蓮坐轎子往門外探喪祭祀,去了一遭回來。到次日,六月初三日,金蓮起來得早,在月娘房裏坐着,説了半日話出來,走在大廳院子裏墻根下,急了溺尿。正撩起裙子,蹲踞溺尿。原來西門慶死了,没人客來往,等閒大廳儀門只是關閉不開。敬濟在東廂房住,纔起來,忽聽見有人在墻根溺的尿刷刷的響,悄悄向窗眼裏張看,却不想是他,便道:「是那個撒野,在這裏溺尿?撩起衣服,看濺濕了裙子?」這婦人連忙繫上裙子,走到窗下問道:「原來你在屋裏,這咱纔起來,好自在。大姐没在房裏麽?」敬濟道:「在後邊,幾時出來!昨夜三更纔睡,大娘後邊拉着我聽宣《紅羅寶卷》,坐到那咱晚,險些兒没把腰累㿚瘑了,今日白扒不起來。」金蓮道:「賊牢成的,就休搗謊哄我!昨日我不在家,你幾時在上房内聽宣卷來?丫鬟説你昨日在孟三兒房裏吃飯來。」敬濟道:「早是大姐看着,俺每都在上房内,幾時在他屋裏去來!」説着,這小夥兒站在炕上,把那話弄得硬硬的,直豎的一條棍,隔窗眼裏舒過來。婦人一見,笑的要不得,駡道:「怪賊牢拉的短命,猛可舒出你老子頭來,諕了我一跳。你趁早好好抽進去,我好不好拿針刺與你一下子,教你忍痛哩!」敬濟笑道:「你老人家這回兒又不待見他起來,你好歹打發他個好處去,也是你一點陰騭。」婦人駡道:「好個怪牢成久慣的囚根子!」一面向腰裏摸出面青銅小鏡來,放在窗櫺上,假做匀臉照鏡,一面用朱唇吞裹吮咂他那話,吮咂的這小郎君一點靈犀灌頂,滿腔春意融心。正咂在熱鬧處,忽聽得有人走的脚步兒響,這婦人連忙摘下鏡子,走過一邊。敬濟便把那話抽回去。却不想是來安兒小厮走來,説:「傅大郎前邊請姐夫吃飯哩。」敬濟道:「教你傅大郎且吃着,我梳頭哩,就來。」來安兒回去了。婦人便悄悄向敬濟説:「晚夕你休往那裏去了,在屋裏,我使春梅叫你。好歹等我,有話和你説。」敬濟道:「謹依來命。」婦人説畢,回房去了。敬濟梳洗畢,往鋪中自做買賣。不題。

不一時,天色晚來。那日,月黑星密,天氣十分炎熱。婦人令春梅燒湯熱水,要在房中洗澡,修剪足甲。床上收拾衾枕,趕了蚊子,放下紗帳子,小篆内炷了香。春梅便叫:「娘不知,今日是頭伏,你不要些鳳仙花染指甲?我替你尋些來。」婦人道:「你那裏尋去?」春梅道:「我直往那邊大院子裏纔有,我去拔幾根來。娘教秋菊尋下杵臼,搗下蒜。」婦人附耳低言,悄悄分付春梅:「你就廂房中請你姐夫晚夕來,我和他説話。」春梅去了,這婦人在房中,比及洗了香肌,修了足甲,也有好一回。只見春梅拔了幾顆鳳仙花來,整叫秋菊搗了半日。婦人又與他他幾鐘酒吃,打發他厨下先睡了。婦人燈光下染了十指春葱,令春梅拿凳子放在天井内,鋪着凉簟衾枕納凉。約有更闌時分,但見朱户無聲,玉繩低轉,牽牛、織女二星隔在天河兩岸。又忽聞一陣花香,幾點螢火。婦人手拈紈扇,伏枕而待。春梅把角門虚掩。正是:

待月西廂下,迎風户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原來敬濟約定摇木瑾花樹爲號,就知他來了。婦人見花枝摇影,知是他來,便在院内咳嗽接應。他推開門進來,兩個並肩而坐。婦人便問:「你來,房中有誰?」敬濟道:「大姐今日没出來,我已分付元宵兒在房裏,有事先來叫我。」因問:「秋菊睡了?」婦人道:「已睡熟了。」説畢,相摟相抱,二人就在院内凳上,赤身露體,席上交歡。不勝繾綣。但見:

情興兩和諧,摟定香肩臉揾腮。手捻香乳綿似軟,實奇哉!掀起脚兒脱繡鞋,玉體着郎懷。舌送丁香口便開,倒鳳顛鸞雲雨罷,囑多才:明朝千萬早些來。

兩個雲雨畢,婦人拿出五兩碎銀子來,遞與敬濟説:「門外你潘姥姥死了,棺材已是你爹在日與了他。三日入殮時,你大娘教我去探喪燒紙來了。明日出殯,你大娘不放我去,説你爹熱孝在身,只見出門。這五兩銀子交與你,明早央你蚤去門外發送發送你潘姥姥,打發擡錢,看着下入土内,你來家。就同我去一般。」這敬濟一手接了銀子,説:「這個不打緊。我明日絶早就出門,幹畢事,來回你老人家。」説畢,恐大姐進房,老早歸廂房中去了。

一宿晚景休題。到次日,到飯時就來家。金蓮纔起來,在房中梳頭。敬濟走來回話,就門外昭化寺裏,拿了兩枝茉莉花兒來婦人戴。婦人問:「棺材下了葬了?」敬濟道:「我管何事,不打發他老人家黄金入了櫃,我敢來回話!還剩了二兩六七錢銀子,交付與你妹子收了,盤纏度日。千恩萬謝,多多上覆你。」婦人聽見他娘入土,落下淚來。便叫春梅:「把花兒浸在盞内,看茶來與你姐夫吃。」不一時,兩盒兒蒸酥,四碟小菜,打發敬濟吃了茶,往前邊去了。繇是越發與這小夥兒日親日近。

一日,七月天氣,婦人早晨約下他:「你今日休往那裏去,在房中等着,我往你房裏,和你頑耍。」這敬濟答應了,不料那日被崔本邀了他,和幾個朋友往門外耍子。去了一日,吃的大醉來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不知天高地下。黄昏時分,金蓮驀地到他房中,見他挺在床上,推他推不醒,就知他在那裏吃了酒來。可霎作怪,不想婦人摸到他袖子裏,吊下一根金頭蓮瓣簪兒來,上面趿着兩溜字兒:「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迎亮一看,認的是孟玉樓簪子:「怎生落在他袖中?想必他也和玉樓有些首尾。不然,他的簪子如何他袖着?怪道這短命,幾次在我面上無情無緒。我若不留幾個字兒與他,只説我没來。等我寫四句詩在壁上,使他知道。待我見了,慢慢追問他下落。」于是取筆在壁上寫了四句。詩曰:

獨步書齋睡未醒,空勞神女下巫雲。襄王自是無情緒,辜負朝朝暮暮情。

寫畢,婦人回房去了。

却説敬濟一覺酒醒起來,房中掌上燈,因想起今日婦人來相會,我却醉了。回頭見壁上寫了四句詩在壁上,墨蹟猶新,念了一遍,就知他來到,空回去了。心中懊悔不已。「這咱已是起更時分,大姐、元宵兒都在後邊未出來,我若往他那邊去,角門又關了。」走木槿花下,摇花枝爲號,不聽見裏面動静,不免踩着太湖石扒過粉墻去。那婦人見他有酒,醉了挺覺,大恨歸房,悶悶在心,就渾衣上床歪睡。不料半夜他扒過墻來,見院内無人,想丫鬟都睡了,悄悄躡足潛蹤走到房門首,見門虚掩,就挨身進來。窗間月色照見床上婦人獨自朝裏歪着,低聲叫「可意人」,數聲不應,説道:「你休怪我,今日崔大哥衆朋友,邀了我往門外五里原莊上射箭耍子了一日,來家就醉了。不知你到,有負你之約,恕罪恕罪。」那婦人也不理他。敬濟見他不理,慌了,一面跪在地下,説了一遍又重複一遍。被婦人反手望臉上撾了一下,駡道:「賊牢拉負心短命,還不悄悄的,丫頭聽見!我知道你有了人,把我不放到心上。你今日端的那去來?」敬濟道:「我本被崔大哥拉了門外射箭去,灌醉了來,就睡着了,失誤你約,你休惱。我看見你留詩在壁上,就知惱了你。」婦人道:「怪搗鬼牢拉的,别要説嘴,與我禁聲!你搗的鬼如泥彈兒圓,我手内放不過。你今日便是崔本叫了你吃酒,醉了來家,你袖子裏這根簪子那是那裏的?」敬濟道:「是那日花園中拾的,今兩三日了。」婦人道:「你還㒲神搗鬼,是那花園裏拾的?你再拾一根來,我纔信你。這簪子是孟三兒那麻淫婦的頭上簪子,我認的千真萬真,上面還趿着他名字,你還哄我。嗔道前日我不在,他叫你房裏吃飯,原來你和他七個八個。我問你,還不肯認。你不和他兩個有首尾,他的簪子緣何到你手裏?原來把我的事都透露與他,怪道他前日見了我笑,原來有你的話在裏頭。自今以後,你是你,我是我,『緑豆皮兒——請退了』。」敬濟聽了,急的賭神發咒,繼之以哭,道:「我敬濟若與他有一字絲麻皂線,靈的是東岳城隍,活不到三十歲,生來碗大疔瘡,害三五年黄病,要湯不湯,要水不水。」那婦人終是不信,説道:「你這賊才料,説來的牙疼誓,虧你口内不害硶!」兩個絮聒了一回,見夜深了,不免解卸衣衫,挨身上床躺下。那婦人把身子扭過,倒背着他,使個性兒不理他,繇着他姐姐長、姐姐短,只是反手望臉上撾過去。諕的敬濟氣也不敢出一口兒來,乾霍亂了一夜。將天明,敬濟恐怕丫頭起身,依舊越墻而過,往前邊廂房中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遣誰繫?萬事無根只自生。



校勘記:

 〔一〕「詞曰」,内閣本、首圖本無。

 〔二〕「梟」,崇禎諸本同。按張評本作「裊」。

 〔三〕「妙人兒」,内閣本、首圖本作「美人兒」。按張評本、詞話本均爲「妙人兒」。

 〔四〕「木香棚」,内閣本、首圖本作「木香架」。按張評本、詞話本均爲「木香棚」。

 〔五〕「花依月影」,内閣本、首圖本作「花篩月影」。按張評本與底本同,詞話本與内閣本同。

 〔六〕「猛可」,内閣本、首圖本作「猛然」。按張評本、詞話本均爲「猛可」。

 〔七〕「日時見」,内閣本、首圖本作「有時見」。按張評本與底本同,詞話本與内閣本同。

 〔八〕「睡熟了」,原作「睡熱了」,據吴藏本改。按張評本、詞話本均爲「睡熟了」。

 〔九〕「摟定」,原作「樓定」,據吴藏本改。按張評本、詞話本均爲「摟定」。

 〔一〇〕「見壁上」,原作「是壁上」,據内閣、首圖等本改。

 〔一一〕「走木槿花下」,内閣本、首圖本作「走來槿花下」。按張評本與底本同,詞話本與内閣本同。

 〔一二〕「那是」,内閣本、首圖本作「却是」。按張評本爲「那是」,詞話本爲「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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