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1. 卷之一
      1.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 鬧茶坊鄆哥義憤


第四回 赴巫山潘氏幽歡
鬧茶坊鄆哥義憤


金瓶梅插圖-赴巫山潘氏幽歡 金瓶梅插圖-鬧茶坊鄆哥義憤

詩曰

璇閨繡户斜光入,千金女兒倚門立。横波美目雖後來,羅襪遥遥不相及。聞道今年初避人,珊珊鏡掛長隨身。願得侍兒爲道意,後堂羅帳一相親。

話説王婆拿銀子出門,便向婦人滿面堆下笑來,説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兒酒來,有勞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壺裏有酒,没便再篩兩盞兒,且和大官人吃着,老身直去縣東街,那裏有好酒買一瓶來,有好一歇兒耽擱。」婦人聽了説:「乾娘休要去,奴酒不多用了。」旁:只用色罷。婆子便道:「阿呀!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别人,没事相陪吃一盞兒,怕怎的!」婦人口裏説「不用了」,坐着却不動身。婆子一面把門拽上,用索兒拴了,倒關他二人在屋裏。當路坐了,一頭然着績

這婦人見王婆去了,倒把椅兒扯開一邊坐着,却只偷眼睃看。西門慶坐在對面,一徑把那雙涎瞪瞪的眼睛看着他,便又問道:「却纔到忘了問娘子尊姓?」婦人便低着頭,帶笑的回道:「姓武。」西門慶故做不聽得,説道:「姓堵?」那婦人却把頭又别轉着,笑着低聲説道:「你耳朵又不聾。」西門慶笑道:「呸,忘了!正是姓武。只是俺清河縣姓武的却少,只有縣前一個賣飲餅的三寸丁姓武,叫做武大郎,敢是娘子一族麽?」婦人聽得此言,便把臉通紅了,一面低着頭微笑道:「便是奴的丈夫。」西門慶聽了,半日不做聲,呆了臉,假意失聲道屈。婦人一面笑着,又斜瞅了他一眼,低聲説道:「你又没冤枉事,怎的叫屈?」西門慶道:「我替娘子叫屈哩!」却説西門慶口裏娘子長娘子短,只顧白嘈。這婦人一面低着頭弄裙子兒,又一回咬着衫袖口兒,咬得袖口兒格格駁駁的響,要便斜溜他一眼兒。只見這西門慶推害熱,脱了上面緑紗褶子道:「央煩娘子替我搭在乾娘護炕上。」這婦人只顧咬着袖兒别轉着,不接他的,低聲笑道:「自手又不折,怎的支使人!」西門慶笑着道:「娘子不與小人安放,小人偏要自己安放。」一面伸手隔桌子搭到床炕上去,却故意把桌上一拂,拂落一隻筯來。却也是姻緣凑着,那只筯兒剛落在金蓮裙下。西門慶一面斟酒勸那婦人,婦人笑着不理他。他却又待拿起筯子起來,讓他吃菜兒。尋來尋去不見了一隻。這金蓮一面低着頭,把脚尖兒踢着,笑道:「這不是你的筯兒!」西門慶聽説,走過金蓮這邊來道:「原來在此。」蹲下身去,且不拾筯,便去他繡花鞋頭上只一捏。那婦人笑將起來,説道:「怎這的囉唣!我要叫了起來哩!」西門慶便雙膝跪下説道:「娘子可憐小人則個!」一面説着,一面便摸他袴子。婦人叉開手道:「你這歪厮纏人,我却要大耳刮子打的呢!」西門慶笑道:「娘子打死了小人,也得個好處。」于是不繇分説,抱到王婆床炕上,脱衣解帶,共枕同歡。却説這婦人自從與張大户勾搭,這老兒是軟如鼻涕膿如醬的一件東西,幾時得個爽利!就是嫁了武大,看官試想,三寸丁的物事,能有多少力量?今番遇了西門慶,風月久慣,本事高强的,如何不喜?但見:

交頸鴛鴦戲水,並頭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帶結。一個將朱唇緊貼,一個將粉臉斜偎。羅襪高挑,肩膀上露兩彎新月;金釵斜墜,枕頭邊堆一朵烏雲。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妮;羞雲怯雨,揉搓的萬種妖嬈。恰恰鶯聲,不離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楊柳腰脉脉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朧,細細汗流香玉顆;酥胸蕩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饒匹配眷姻諧,真個偷情滋味美。

當下二人雲雨纔罷,正欲各整衣襟,只見王婆推開房門入來,大驚小怪,拍手打掌,低低説道:「你兩個做得好事!」西門慶和那婦人都吃了一驚。那婆子便向婦人道:「好呀,好呀!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漢子!你家武大郎知,須連累我!不若我先去對武大説去。」回身便走。那婦人慌的扯住她裙子,紅着臉低了頭,只得説聲:「乾娘饒恕!」王婆便道:「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從今日爲始,瞞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來,晚叫你晚來,我便甘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就對你武大説。」那婦人羞得要不的,再説不出來。王婆催逼道:「却是怎的?快些回覆我。」婦人藏轉着頭,低聲道:「來便是了。」王婆又道:「西門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説得,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許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負心,我也要對武大説。」西門慶道:「乾娘放心,並不失信。」婆子道:「你每二人出語無憑,要各人留下件表記拿着,纔見真情。」西門慶便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簪來,插在婦人雲髻上。婦人除下來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見生疑。婦人便不肯拿甚的出來,却被王婆扯着袖子一掏,掏出一條杭州白縐紗汗巾,掠與西門慶收了。三人又吃了幾杯酒,已是下午時分。那婦人起身道:「奴回家去罷。」便丢下王婆與西門慶,踅過後門歸來。先去下了簾子,武大恰好進門。

且説王婆看着西門慶道:「好手段麽?」西門慶道:「端的虧了乾娘,真好手段!」王婆又道:「這雌兒風月如何?」西門慶道:「色係子女不可言。」婆子道:「她房裏彈唱姐兒出身,甚麽事兒不久慣知道!還虧老娘把你兩個生扭做夫妻,强撮成配。你所許老身東西,休要忘了。」西門慶道:「我到家便取銀子送來。」王婆道:「眼望旌捷旗,耳聽好消息。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討挽歌郎錢。」西門慶一面笑着,看街上無人,帶上眼紗去了。不在話下。

到次日,又來王婆家討茶吃。王婆讓坐,連忙點茶來吃了。西門慶便向袖中取出一錠十兩銀子來,遞與王婆。但凡世上人,錢財能動人意。那婆子黑眼睛見了雪花銀子,一面歡天喜地收了,一連道了兩個萬福,説道:「多謝大官人布施!」因向西門慶道:「這咱晚武大還未出門,待老身往她家推借瓢,看一看。」一面從後門踅過婦人家來。婦人正在房中打發武大吃飯,聽見叫門,問迎兒:「是誰?」迎兒道:「是王奶奶來借瓢。」婦人連忙迎將出來道:「乾娘,有瓢,一任拿去。且請家裏坐。」婆子道:「老身那邊無人。」因向婦人使手勢,婦人就知西門慶來了。

婆子拿瓢出了門,一力攛掇武大吃了飯,挑擔出去了。先到樓上從新妝點,换了一套豔色新衣,分付迎兒:「好生看家,我往你王奶家坐一坐就來。若是你爹來時,就報我知道。若不聽我説,打下你個小賤人下截來。」迎兒應諾不題。

婦人一面走過王婆茶坊裏來。正是:

合歡桃杏春堪笑,心裏原來别有仁。

有詞單道這雙關二意

這瓢是瓢,口兒小身子兒大。你幼在春風棚上恁兒高,到大來人難要。他怎肯守定顔回,甘貧樂道,專一趁東風,水上漂。也曾在馬房裏餵料,也曾在茶房裏來叫,如今弄得許繇也不要。赤道黑洞洞,葫蘆中賣的甚麽藥?

那西門慶見婦人來了,如天上落下來一般,兩個並肩疊股而坐。王婆一面點茶來吃了,因問:「昨日歸家,武大没問甚麽?」婦人道:「他問乾娘衣服做了不曾,我説道衣服做了,還與乾娘做送終鞋襪。」説畢,婆子連忙安排上酒來,擺在房内,二人交杯暢飲。這西門慶仔細端詳那婦人,比初見時越發標致。吃了酒,粉面上透出紅白來,兩道水鬢描畫的長長的。端的平欺神仙,賽過嫦娥。

動人心,紅白肉色,堪人愛,可意裙釵。裙拖着翡翠紗衫,袖挽泥金帶。喜孜孜,寶髻斜歪。恰便似月裏嫦娥下世來,不枉了千金也難買。

——右調《沉醉東風》

西門慶誇之不足,摟在懷中,掀起他裙來,看見他一對小脚,穿着老鴉段子鞋兒,恰剛半扠,心中甚喜。一遞一口與他吃酒,嘲問話兒。婦人因問西門慶貴庚,西門慶告他説:「二十七歲,七月二十八日子時生。」婦人問:「家中有幾位娘子?」西門慶道:「除下拙妻,還有三四個身邊人,只是没一個中我意的。」婦人又問:「幾位哥兒?」西門慶道:「只是一個小女,早晚出嫁,並無娃兒。」西門慶嘲問了一回,向袖中取出銀穿心金裹面,盛着香茶木樨餅兒來,用舌尖遞送與婦人。兩個相摟相抱,鳴咂有聲。那婆子只管往來拿菜篩酒,那裏去管他閒事,繇着二人在房内做一處取樂玩耍。少頃吃得酒濃,不覺烘動春心,西門慶色心輒起,露出腰間那話,引婦人纖手捫弄。原來西門慶自幼常在三街四巷養婆娘,根下猶帶着銀打就,藥煮成的托子。那話煞甚長大,紅赤赤黑鬚,直豎豎堅硬,好個東西:

一物從來六寸長,有時柔軟有時剛。軟如醉漢東西倒,硬似風僧上下狂。出牝入陰爲本事,腰州臍下作家鄉。天生二子隨身便,曾與佳人鬭幾場。

少頃,婦人脱了衣裳。西門慶摸見牝户上並無毳毛,猶如白馥馥、鼓蓬蓬發酵的饅頭,軟濃濃、紅縐縐出籠的果餡,真個是千人愛、萬人貪一件美物:

温緊香乾口賽蓮,能柔能軟最堪憐。喜便吐舌開顔笑,困便隨身貼股眠。内襠縣裏爲家業,薄草涯邊是故園。若遇風流輕俊子,等閒戰鬭不開言。

話休饒舌。那婦人自當日爲始,每日踅過王婆家來,和西門慶做一處,恩情似漆,心意如膠。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不到半月之間,街坊鄰舍都曉的了,只瞞着武大一個不知。正是:

自知本分爲活計,那曉防奸革弊心。

話分兩頭。且説本縣有個小的,年方十五六歲,本身姓喬,因爲做軍,在鄆州生養的,取名叫做鄆哥。家中只有個老爹,年紀高大。那小厮生得乖覺,自來只靠縣前這許多酒店裏賣些時新果品,時常得西門慶齎發他些盤纏。其日正尋得一籃兒雪梨,提着繞街尋西門慶。又有一等多口人説:「鄆哥你要尋他,我教你一個去處。」鄆哥道:「起動老叔,教我那去尋他的是?」那多口的道:「我説與你罷。西門慶刮剌上賣炊餅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裏坐的。這咱晚多定只在那裏。你小孩子家,只故撞進去,不妨。」那鄆哥得了這話,謝了那人,提了籃兒,一直往紫石街走來,逕奔入王婆茶坊裏去。却正見王婆坐在小凳兒上績線,鄆哥把籃兒放下,看着王婆道:「乾娘!聲喏。」那婆子問道:「鄆哥,你來這裏做甚麽?」鄆哥道:「要尋大官人,賺三五十錢養活老爹。」婆子道:「甚麽大官人?」鄆哥道:「情知是那個,便只是他那個。」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個姓名。」鄆哥道:「便是兩個字的。」婆子道:「甚麽兩個字的?」鄆哥道:「乾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門大官人説句話兒!」望裏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這小猴子那裏去?人家屋裏,各有内外。」鄆哥道:「我去房裏便尋出來。」王婆駡道:「含鳥小囚兒!我屋裏那裏討甚麽西門大官?」鄆哥道:「乾娘不要獨自吃,也把些汁水與我呷一呷。我有甚麽不理會得!」婆子便駡:「你那小囚攮的,理會得甚麽?」鄆哥道:「你正是『馬蹄刀木杓裏切菜——水泄不漏』,直要我説出來,只怕賣炊餅的哥哥發作!」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小猢猻,也來老娘屋裏放屁!」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伯六,做牽頭的老狗肉!」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鄆哥叫道:「你做甚麽便打我?」婆子駡道:「賊㒲娘的小猢猻!你敢高做聲,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鄆哥道:「賊老咬蟲,没事便打我!」這婆子一頭叉,一頭大栗暴,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籃兒也丢出去。那籃雪梨四分五落滚了開去。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過,一頭駡,一頭哭,一頭走,一頭街上拾梨兒,指着王婆茶坊裏駡道:「老咬蟲,我交你不要慌!我不與他不做出來不信!定然遭塌了你這場門面,交你賺不成錢!」這小猴子提個籃兒,逕奔街上尋這個人。却正是:

掀翻孤兔窩中草,驚起鴛鴦沙上眠。



校勘記

 〔一〕「詩曰」,内閣本、首圖本無。

 〔二〕「然着績」,崇禎諸本同。按張評本亦作「然着績」,詞話本作「續着鎖」,《水滸傳》天都外臣序刻本作「績着緒」。

 〔三〕「强撮成配」,吴藏本作「强扯成配」。按張評本作「强扭成配」,詞話本作「强撮成配」。

 〔四〕「王奶家」,吴藏本作「王奶奶家」。按張評本作「王奶奶家」,詞話本作「王奶家」。

 〔五〕「這雙關」,崇禎諸本同。按張評本作「這瓢雙關」。

 〔六〕「右調沉醉東風」,内閣本、首圖本在詞前,無「右調」二字。

 〔七〕「輕俊子」,按詞話本作「清子弟」。

字數:3648,最後更新時間:2024-0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