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1. 卷之四
      1. 第十九回 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卷之四


第十九回 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金瓶梅插圖-草裏蛇邏打蔣竹山 金瓶梅插圖-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詩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别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猶譏。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既厚不爲薄,想君時見思。

話説西門慶起蓋花園卷棚,約有半年光陰,裝修油漆完備,前後焕然一新。慶房的整吃了數日酒,俱不在話下。一日,八月初旬,與夏提刑做生日,在新買莊上擺酒。叫了四個唱的、一起樂工、雜耍步戲。西門慶從巳牌時分,就騎馬去了。

吴月娘在家,整置了酒肴細果,約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大姐、潘金蓮衆人,開了新花園門遊賞。裏面花木庭臺,一望無際,端的好座花園。但見:

正面丈五高,周圍二十板。當先一座門樓,四下幾間臺榭。假山真水,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臺,巍而不峻謂之榭。四時賞玩,各有風光:春賞燕遊堂,桃李争妍;夏賞臨溪館,荷蓮鬭彩;秋賞疊翠樓,黄菊舒金;冬賞藏春閣,白梅横玉。更有那嬌花籠淺徑,芳樹壓雕欄,弄風楊柳縱蛾眉,帶雨海棠陪嫩臉。燕遊堂前,燈光花似開不開;藏春閣後,白銀杏半放不放。湖山側纔綻金錢,寶檻邊初生石筍。翩翩紫燕穿簾幕,嚦嚦黄鶯度翠陰。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閣風亭。木香棚與荼䕷架相連,千葉桃與三春柳作對。松墻竹徑,曲水方池,映階蕉棕,向日葵榴。遊漁藻内驚人,粉蝶花間對舞。正是:芍藥展開菩薩面,荔枝擎出鬼王頭。

當下吴月娘領着衆婦人,或攜手遊芳徑之中,或鬭草坐香茵之上。一個臨軒對景,戲將紅豆擲金鱗;一個伏檻觀花,笑把羅紈驚粉蝶。月娘于是走在一個最高亭子上,名唤卧雲亭,和孟玉樓、李嬌兒下棋。潘金蓮和西門大姐、孫雪娥都在玩花樓望下觀看。見樓前牡丹花畔芍藥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不一時擺上酒來,吴月娘居上,李嬌兒對席,兩邊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西門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請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玉:「前邊快請姑夫來。」不一時,敬濟來到,頭上天青羅帽,身穿紫綾深衣,脚下粉頭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傳杯换盞,吃了一回酒,吴月娘還與李嬌兒、西門大姐下棋。孫雪娥與孟玉樓却上樓觀看。惟有金蓮,且在山子前花池邊,用白紗團扇撲蝴蝶爲戲。不妨敬濟悄悄在他背後戲説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兒,等我替你撲。這蝴蝶兒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滚。」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瞅了他一眼,駡道:「賊短命,人聽着,你待死也!我曉得你也不要命了。」那敬濟笑嘻嘻撲近他身來,摟他親嘴。被婦人順手只一推,把小夥兒推了一交。却不想玉樓在玩花樓遠遠瞧見,叫道:「五姐,你走這裏來,我和你説話。」金蓮方纔撇了敬濟,上樓去了。原來兩個蝴蝶到没曾捉得住,到訂了燕約鶯期,則做了蜂鬚花嘴。正是:

狂蜂浪蝶有時見,飛入梨花没尋處。

敬濟見婦人去了,默默歸房,心中怏怏不樂。口占《折桂令》一詞,以遣其悶:

我見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未見私情。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本是不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説吴月娘等在花園中飲酒。單表西門慶從門外夏提刑莊子上吃了酒回家,打南瓦子巷裏頭過。平昔在三街兩巷行走,搗子們都認的——宋時謂之「搗子」,今時俗呼爲「光棍」——内中有兩個,一名草裏蛇魯華,一名過街鼠張勝,常受西門慶資助,乃雞竊狗盗之徒。西門慶見他兩個在那裏耍錢,就勒住馬,上前説話。二人連忙走到跟前,打個半跪道:「大官人,這咱晚往那裏去來?」西門慶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門外莊上請我們吃了酒來。我有一樁事央煩你們,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没的説,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雖赴湯蹈火,萬死何辭!」西門慶道:「既是恁説,明日來我家,我有話分付你。」二人道:「那裏等的到明日!你老人家説與小人罷,端的有甚麽事?」西門慶附耳低言,便把蔣竹山要了李瓶兒之事説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這口氣兒便了!」因在馬上摟起衣底順袋中,還有四五兩碎銀子,都倒與二人。便道:「你兩個拿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幹得停當,還謝你二人。」魯華那裏肯接,説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還少哩!我只道教俺兩個往東洋大海裏拔蒼龍頭上角,西華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的,這些小之事,有何難哉!這個銀兩,小人斷不敢領。」西門慶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銀子,打馬就走。又被張勝攔住説:「魯華,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兒?你不收,恰似咱每推脱的一般。」一面接了銀子,扒到地下磕了頭,説道:「你老人家只顧家裏坐着,不消兩日,管情穩抇抇教你笑一聲。」張勝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與提刑夏老爹那裏答應,就勾了小人了。」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後來西門慶果然把張勝送在守備府做了個親隨。此係後事,表過不題。那兩個搗子,得了銀子,依舊耍錢去了。

西門慶騎馬來家,已是日西時分。月娘等衆人,聽見他進門,都往後邊去了,只有金蓮在卷棚内看收家活。西門慶不往後邊去,逕到花園裏來,見婦人在亭子上收家伙,便問:「我不在,你在這裏做甚麽來?」金蓮笑道:「俺們今日和大姐姐開門看了看,誰知你來的恁早。」西門慶道:「今日夏大人費心,莊子上叫了四個唱的,只請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遠,來的早。」婦人與他脱了衣裳,因説道:「你没酒,教丫頭看酒來你吃。」西門慶分付春梅:「把别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幾碟細果子兒,篩一壺葡萄酒來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見婦人上穿沉香色水緯羅對襟衫兒,五色縐紗眉子,下着白碾光絹挑線裙兒,裙邊大紅段子白綾高低鞋兒。頭上銀絲鬏髻,金鑲分心翠梅鈿兒,雲鬢簪着許多花翠。越顯得紅馥馥朱唇、白膩膩粉臉,不覺淫心輒起,攙着他兩隻手兒,摟抱在一處親嘴。

不一時,春梅篩上酒來,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婦人一面摳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裏,然後纖手拈了一個鮮蓮蓬子,與他吃。西門慶道:「澀剌剌的,吃他做甚麽?」婦人道:「我的兒,你就吊了造化了,娘手裏拿的東西兒你不吃!」又口中噙了一粒鮮核桃仁兒,送與他,纔罷了。西門慶又要玩弄婦人的胸乳。婦人一面攤開羅衫,露出美玉無瑕、香馥馥的酥胸,緊就就的香乳。揣摸良久,用口舐之,彼此調笑,曲盡于飛。西門慶乘着歡喜,向婦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訴你,到明日,教你笑一聲。你道蔣太醫開了生藥鋪,到明日管情教他臉上開果子鋪來。」婦人便問怎麽緣故。西門慶悉把今日門外撞遇魯、張二人之事,告訴了一遍。婦人笑道:「你這個衆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業。」又問:「這蔣太醫,不是常來咱家看病的麽?我見他且是謙恭,見了人把頭只低着,可憐見兒的,你這等做作他!」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他。你説他低着頭兒,他專一看你的脚哩。」婦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脚?我不信,他一個文墨人兒,也幹這個營生?」西門慶道:「你看他迎面兒,就誤了勾當,單愛外裝老成内藏奸詐。」兩個説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活,歸房宿歇,不在話下。

却説李瓶兒招贅了蔣竹山,約兩月光景。初時蔣竹山圖婦人喜歡,修合了些戲藥,買了些景東人事、美女想思套之類,實指望打動婦人。不想婦人在西門慶手裏狂風驟雨經過的,往往幹事不稱其意,漸生憎惡,反被婦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丢掉了。又説:「你本蝦鱔,腰裏無力,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把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臘鎗頭,死王八!」常被婦人半夜三更趕到前邊鋪子裏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房。每日躁聒着算帳,查算本錢。

這竹山正受了一肚氣,走在鋪子小櫃裏坐的,只見兩個人進來,吃的浪浪蹌蹌,楞楞睁睁,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個問道:「你這鋪中有狗黄没有?」竹山笑道:「休要作戲。只有牛黄,那有狗黄?」又問:「没有狗黄,你有冰灰也罷,拿來我瞧,我要買你幾兩。」竹山道:「生藥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國地道出的,那討冰灰來?」那一個説道:「你休問他,量他纔開了幾日鋪子,那裏有這兩樁藥材?只與他説正經話罷。蔣二哥,你休推睡裏夢裏。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兒,問這位魯大哥借的那三十兩銀子,本利也該許多,今日問你要來了。俺們纔進門就先問你要,你在人家招贅了,初開了這個鋪子,恐怕喪了你行止,顯的俺們没陰騭了。故此先把幾句風話來教你認範。你不認範,他這銀子你少不得還他。」竹山聽了,嚇了個立睁,説道:「我並没有借他甚麽銀子。」那人道:「你没借銀,却問你討?自古『蒼蠅不鑽那没縫的蛋』,快休説此話!」竹山道:「我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素不相識,如何來問我要銀子?」那人道:「蔣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貧,賴債不富』。想着你當初不得地時,串鈴兒賣膏藥,也虧了這位魯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這田地來。」這個人道:「我便姓魯,叫做魯華,你某年借了我三十兩銀子,發送妻小,本利該我四十八兩,少不的還我。」

竹山慌道:「我那裏借你銀子來?就借你銀子,也有文書保人。」張勝道:「我張勝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書,與他照了照。把竹山氣的臉臘查也似黄了,駡道:「好殺才,狗男女!你是那裏搗子,走來嚇詐我!」魯華聽了,心中大怒,隔着小櫃,颼的一拳去,早飛到竹山面門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邊,一面把架上藥材撒了一街。竹山大駡:「好賊搗子!你如何來搶奪我貨物?」因叫天福兒來幫助,被魯華一脚踢過一邊,那裏再敢上前。張勝把竹山拖出小櫃來,攔住魯華手,勸道:「魯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寬他兩日兒,教他凑過與你便了。蔣二哥,你怎麽説?」竹山道:「我幾時借他銀子來?就是問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講,如何這等撒野?」張勝道:「蔣二哥,你這回吃了橄欖灰兒——回過味來了?你若好好早這般,我教魯大哥饒讓你些利錢兒,你便兩三限凑了還他,纔是話。你如何把硬話兒不認,莫不人家就不問你要罷?」那竹山聽了道:「氣殺我,我和他見官去!誰借他甚麽錢來!」張勝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魯華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險不倒栽入洋溝裏,將髮散開,巾幘都污濁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來,被保甲上來,都一條繩子拴了。

李瓶兒在房中聽見外邊人嚷,走來簾下聽覷,見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氣的個立睁。使出馮媽媽來,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藥材,被人搶了許多。一面關閉了門户,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知道,即差人分付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這裏又拿帖子,對夏大人説了。次日早,帶上人來,夏提刑升廳,看了地方呈狀,叫上竹山去,問道:「你是蔣文蕙?如何借了魯華銀子不還,反行毁打他?其情可惡!」竹山道:「小人通不認的此人,並没借他銀子。小人以理分説,他反不容,亂行踢打,把小人貨物都搶了。」夏提刑便叫魯華:「你怎麽説?」魯華道:「他原借小的銀兩,發送喪妻,至今三年,延挨不還。小的今日打聽他在人家招贅,做了大買賣,問他理討,他倒百般辱駡小的,説小的搶奪他的貨物。見有他借銀子的文書在此,這張勝就是保人,望爺察情。」一面懷中取出文契,遞上去。夏提刑展開觀看,寫道:

立借票人蔣文蕙,係本縣醫生,爲因妻喪,無錢發送,憑保人張勝,借到魯華名下白銀三十兩,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約至次年,本利交還,不致少欠。恐後無憑,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道:「可又來,見有保人、借票,還這等抵賴。看這厮咬文嚼字模樣,就象個賴債的。」喝令左右:「選大板,拿下去着實打。」當下三、四個人,不繇分説,拖翻竹山在地,痛責三十大板,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一面差兩個公人,拿着白牌,押蔣竹山到家,處三十兩銀子交還魯華。不然,帶回衙門收監。

那蔣竹山打的兩腿剌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兒,問他要銀子,還與魯華。又被婦人噦在臉上,駡道:「没羞的忘八,你遞甚麽銀子在我手裏,問我要銀子?我早知你這忘八砍了頭是個債樁,就瞎了眼也不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那四個人聽見屋裏嚷駡,不住催逼叫道:「蔣文蕙,既没銀子,不消只管挨遲了,趁早到衙門回話去罷。」竹山一面出來安撫了公人,又去裏邊哀告婦人。直蹶兒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説道:「你只當積陰騭,四山五舍齋佛,布施這三十兩銀子罷!不與,這一回去,我這爛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罷了。」婦人不得已,拿出三十兩雪花銀子與他,當官交與魯華,扯碎了文書,方纔完事。

這魯華、張勝得了三十兩銀子,逕到西門慶家回話。西門慶留在卷棚下,管待二人酒飯。把前事告訴了一遍。西門慶滿心大喜説:「二位出了我這口氣,足勾了。」魯華把三十兩銀子交與西門慶,西門慶那裏肯收:「你二人收去,買壺酒吃,就是我酬謝你了。後頭還有事相煩。」二人臨起身謝了又謝,拿着銀子,自行耍錢去了。正是:

常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殢雨心。

却説蔣竹山提刑院交了銀子,歸到家中。婦人那裏容他住,説道:「只當奴害了汗病,把這三十兩銀子問你討了藥吃了。你趁早與我搬出去罷!再遲些時,連我這兩間房子,尚且不勾你還人!」這蔣竹山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兩腿疼,自去另尋房兒。但是婦人本錢置的貨物都留下,把他原舊的藥材、藥碾、藥篩、藥箱之物,即時催他搬去,兩個就開交了。臨出門,婦人還使馮媽媽舀了一盆水,趕着潑去,説道:「喜得冤家離眼睛!」當日打發了竹山出門。這婦人一心只想着西門慶,又打聽得他家中没事,心中甚是懊悔。每日茶飯慵餐,娥眉懶畫,把門兒倚遍,眼兒望穿,白盼不見一個人兒來。正是:

枕上言猶在,于今恩愛淪。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不説婦人思想西門慶。單表一日玳安騎馬打門首經過,看見婦人大門關着,藥鋪不開,静落落的,歸來告訴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在屋裏睡哩,會勝也得半個月出不來做買賣。」遂把這事情丢下了。

一日,八月十五日,吴月娘生日,家中有許多堂客來,在大廳上坐。西門慶因與月娘不説話,一逕來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分付玳安:「早回馬去罷,晚上來接我。」旋邀了應伯爵、謝希大來打雙陸。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妹兩個陪侍勸酒。良久,都出來院子内投壺耍子。玳安約至日西時分,勒馬來接。西門慶正在後邊出恭,見了玳安問:「家中無事?」玳安道:「家中没事。大廳上堂客都散了,止有大妗子與姑奶奶衆人,大娘邀的後邊去了。今日獅子街花二娘那裏,使了老馮與大娘送生日禮來:四盤羹果、兩盤壽桃面、一匹尺頭,又與大娘做了一雙鞋。大娘與了老馮一錢銀子,説爹不在家了。也没曾請去。」西門慶因見玳安臉紅紅的,便問:「你那裏吃酒來?」玳安道:「剛纔二娘使馮媽媽叫了小的去,與小的酒吃。我説不吃酒,强説着叫小的吃了兩鍾,就臉紅起來。如今二娘到悔過來,對着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説,爹還不信。從那日提刑所出來,就把蔣太醫打發去了。二娘甚是懊悔,一心還要嫁爹,比舊瘦了好些兒,央及小的好歹請爹過去,討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兒,還教小的回他一聲。」西門慶道:「賊賤淫婦,既嫁漢子去罷了,又來纏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閒去。你對他説,甚麽下茶下禮,揀個好日子,擡了那淫婦來罷。」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裏還等着小的去回他話哩,教平安、畫童兒這裏伺候爹就是了。」西門慶道:「你去,我知道了。」

這玳安出了院門,一直走到李瓶兒那裏,回了婦人話。婦人滿心歡喜,説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對爹説,成就了此事。」于是親自下厨整理蔬菜,管待玳安,説道:「你二娘這裏没人,明日好歹你來幫扶天福兒,着人搬家伙過去。」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擡運四五日。西門慶也不對吴月娘説,都堆在新蓋的玩花樓上。擇了八月二十日,一頂大轎,一匹段子紅,四對燈籠,派定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跟轎,約後晌時分,方娶婦人過門。婦人打發兩個丫鬟,教馮媽媽領着先來了,等的回去,方纔上轎。把房子交與馮媽媽、天福兒看守。

西門慶那日不往那裏去,在家新卷棚内,深衣幅巾坐的,單等婦人進門。婦人轎子落在大門首,半日没個人出去迎接。孟玉樓走來上房,對月娘説:「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兒,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着,轎子在門首這一日了,没個人出去,怎麽好進來的?」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惱,又不下氣;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門慶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于是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出來迎接。婦人抱着寶瓶,徑往他那邊新房去了。迎春、繡春兩個丫鬟,又早在房中鋪陳停當,單等西門慶晚夕進房。不想西門慶正因舊惱在心,不進他房去。到次日,叫他出來後邊月娘房裏見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擺大酒席,請堂客會親吃酒,只是不往他房裏去。頭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蓮房中。金蓮道:「他是個新人兒,纔來頭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門慶道:「你不知淫婦有些眼裏火,等我奈何他兩日,慢慢的進去。」到了三日,打發堂客散了,西門慶又不進他房中,往後邊孟玉樓房裏歇去了。這婦人見漢子一連三夜不進他房來,到半夜,打發兩個丫鬟睡了,飽哭了一場,可憐走到床上,用脚帶吊頸懸梁自縊。正是:

連理未諧鴛帳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兩個丫鬟睡了一覺醒來,見燈光昏暗,起來剔燈,猛見床上婦人吊着,嚇慌了手脚。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説:「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蓮起來這邊看視,見婦人穿一身大紅衣裳,直掇掇吊在床上。連忙和春梅把脚帶割斷,解救下來。過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纔蘇醒。即叫春梅:「後邊快請你爹來。」西門慶正在玉樓房中吃酒,還未睡哩。先是玉樓勸西門慶説道:「你娶將他來,一連三日不往他房裏去,惹他心中不惱麽?恰似俺們把這樁事放在頭裏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兒!」西門慶道:「待過三日兒我去。你不知道,淫婦有些吃着碗裏,看着鍋裏。想起來你惱不過我:未曾你漢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麽話兒没告訴我?臨了招進蔣太醫去!我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又尋將我來?」玉樓道:「你惱的是。他也吃人騙了。」正説話間,忽一片聲打儀門。玉樓使蘭香問,説是春梅來請爹:「六娘在房裏上吊哩!」慌的玉樓攛掇西門慶不迭,便道:「我説教你進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當弄出事來。」于是打着燈籠,走來前邊看視。落後吴月娘、李嬌兒聽見,都起來,到他房中。見金蓮摟着他坐的,説道:「五姐,你灌了他些薑湯兒没有?」金蓮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了些了。」那婦人只顧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聲。月娘衆人一塊石頭纔落地,好好安撫他睡下,各歸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後,李瓶兒纔吃些粥湯兒。西門慶向李嬌兒衆人説道:「你們休信那淫婦裝死嚇人。我手裏放不過他。到晚夕等我到房裏去,親看着他上個吊兒我瞧,不然吃我一頓好馬鞭子。賊淫婦!不知把我當誰哩!」衆人見他這般説,都替李瓶兒捏着把汗。到晚夕,見西門慶袖着馬鞭子,進他房去了。玉樓、金蓮分付春梅把門關了,不許一個人來,都立在角門首兒外悄悄聽着。

且説西門慶見他睡在床上,倒着身子哭泣,見他進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幾分不悦。先把兩個丫頭都趕去空房裏住了。西門慶走來椅子上坐下,指着婦人駡道:「淫婦!你既然虧心,何消來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忘八過去便了,誰請你來!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甚麽緣故,流那𣭈尿怎的?我自來不曾見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個吊兒我瞧!」于是拿一條繩子丢在他面前,叫婦人上吊。那婦人想起蔣竹山説,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思量:我那世裏晦氣,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坑裏來了,越發煩惱痛哭起來。

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教他下床來脱了衣裳跪着。婦人只顧延挨不脱,被西門慶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來抽了幾鞭子,婦人方纔脱去上下衣裳,戰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門慶坐着,從頭至尾問婦人:「我那等對你説,教你略等等兒,我家中有些事兒,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蔣太醫那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惱!那矮忘八有甚麽起解?你把他倒踏進門去,拿本錢與他開鋪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撑我的買賣!」婦人道:「奴不説的,悔也是遲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見來,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後邊喬皇親花園裏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變做你,來攝我精髓,到天明雞叫就去了。你不信只要問老馮、兩個丫頭便知。後來看看把奴攝得至死,纔請這蔣太醫來看。奴就象吊在麵糊盆内一般,吃那厮局騙了。説你家中有事,上東京去了,奴不得已,纔幹下這條路。誰知這厮斫了頭是個債樁,被人打上門來,經動官府。奴忍氣吞聲,丢了幾兩銀子,吃奴即時攆出去了。」西門慶道:「説你叫他寫狀子,告我收着你許多東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來了!」婦人道:「你可是没的説。奴那裏有這話,就把奴身子爛化了。」西門慶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説你有錢,快轉换漢子,我手裏容你不得!我實對你説罷,前者打太醫那兩個人,是如此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計,教那厮疾走無門,若稍用機關,也要連你掛了到官,弄倒一個田地。」婦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術兒。還是可憐見奴,若弄到那無人烟之處,就是死罷了。」看看説的西門慶怒氣消下些來了。又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那厮誰强?」婦人道:「他拿甚麽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説你這等爲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没曾看見哩!他拿甚麽來比你!莫要説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時,奴也不恁般貪你了。你就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自這一句話,把西門慶舊情兜起,歡喜無盡,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婦人拉將起來,穿上衣裳,摟在懷裏,説道:「我的兒,你説的是。果然這厮他見甚麽碟兒天來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兒,後邊取酒菜兒來!」正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却有情。有詩爲證:

碧玉破瓜時,郎爲情顛倒。
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校勘記

 〔一〕「詩曰」,内閣本、首圖本無。

 〔二〕「纔綻」,原作「畔綻」,據内閣本改。按張評本作「半綻」,詞話本作「纔綻」。

 〔三〕「穩抇抇」,内閣本、天圖本、吴藏本同,首圖本作「穩拍拍」。按張評本作「穩拍拍」,詞話本作「穩抇抇」。

 〔四〕「舐」,按詞話本作「犢」。

 〔五〕「稀碎」,内閣本、首圖本作「稀爛」。按張評本作「稀碎」,詞話本作「稀爛」。

 〔六〕「臘鎗頭」,崇禎諸本、張評本同。按詞話本作「鑞鎗頭」。

 〔七〕「過了半日」,内閣本、首圖本作「撅了半日」。按張評本、詞話本均作「過了半日」。

 〔八〕「術兒」,内閣本、首圖本作「計兒」。按張評本爲「術兒」,詞話本爲「計兒」。

字數:7263,最後更新時間:2024-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