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1. 卷之八
      1.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濟拜冤家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卷之八


第三十九回 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散生日敬濟拜冤家


金瓶梅插圖-寄法名官哥穿道服 金瓶梅插圖-散生日敬濟拜冤家

詩曰:

漢武清齋夜築壇,自斟明水醮仙官。殿前玉女移香案,雲際金人捧露盤。絳節幾時還入夢?碧桃何處更驂鸞?茂陵烟雨埋弓劍,石馬無聲蔓草寒。

話説當日西門慶在潘金蓮房中歇了一夜。那婦人恨不的鑽入他腹中,在枕畔千般貼戀,萬種牢籠,淚揾鮫鮹,語言温順,實指望買住漢子心。不料西門慶外邊又刮剌上了王六兒,替他獅子街石橋東邊,使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了一所房屋居住。門面兩間,到底四層,一層做客位,一層供養佛像祖先,一層做住房,一層做厨房。自從搬過來,那街坊鄰舍知他是西門慶夥計,不敢怠慢,都送茶盒與他,又出人情慶賀。那中等人家稱他做韓大哥、韓大嫂。以下者趕着以叔嬸稱之。西門慶但來他家,韓道國就在鋪子裏上宿,教老婆陪他自在頑耍。朝來暮往,街坊人家也都知道這件事,懼怕西門慶有錢有勢,誰敢惹他!見一月之間,西門慶也來行走三四次,與王六兒打的一似火炭般熱。

看看臘月時分,西門慶在家亂着送東京並府縣、軍衞、本衞衙門中節禮。有玉皇廟吴道官使徒弟送了四盒禮物,並天地疏、新春符、謝竈誥。西門慶正在上房吃飯,玳安兒拿進帖來,上寫着:「王皇廟小道吴宗哲頓首拜。」西門慶看了説道:「出家人,又教他費心。」分付玳安,叫書童兒封一兩銀子拿回帖與他。月娘在旁,因話題起道:「一個出家人,你要便年頭節尾受他的禮物,到把前日你爲李大姐生孩兒許的願醮,就叫他打了罷。」西門慶道:「早是你題起來,我許下一百二十分醮,我就忘死了。」月娘道:「原來你是個大謅答子貨!誰家願心是忘記的?你便有口無心許下,神明都記着。嗔道孩兒成日恁啾啾唧唧的,想就是這願心未還,壓的他。」西門慶道:「既恁説,正月裏就把這醮願,在吴道官廟裏還了罷。」月娘道:「昨日李大姐説,這孩子有些病痛兒的,要問那裏討個外名。」西門慶道:「又往那裏討外名?就寄名在吴道官廟裏就是了。」因問玳安:「他廟裏有誰在這裏?」玳安道:「是他第二個徒弟應春跟禮來的。」

西門慶一面走出外邊來,那應春連忙磕頭説道:「家師父多拜上老爹,没什麽孝順,使小徒弟來送這天地疏並些微禮兒,與老爹賞人。」西門慶止還了半禮,説道:「多謝你師父厚禮。」一面讓他坐。應春道:「小道怎麽敢坐!」西門慶道:「你坐了,我有話和你説。」那道士頭戴小帽,身穿青布直裰,謙遜數次,方纔把椅兒挪到旁邊坐下,問道:「老爹有甚鈞語分付?」西門慶道:「正月裏,我有些醮願,要煩你師父替我還還兒,就要送小兒寄名,不知你師父閒不閒?」徒弟連忙立起身來説道:「老爹分付,隨問有甚經事,不敢應承。請問老爹,訂在正月幾時?」西門慶道:「就訂在初九,爺旦日罷。」徒弟道:「此日正是天誕。又《玉匣記》上我請律爺交慶,五福駢臻,修齋建醮甚好。請問老爹多少醮款?」西門慶道:「今歲七月,爲生小兒許了一百二十分清醮。」徒弟又問:「那日延請多少道衆?」西門慶道:「請十六衆罷。」説畢,左右放桌兒待茶。先封十五兩經錢,另外又是一兩酬答他的節禮,又説:「道衆的襯施,你師父不消備辦,我這裏連阡張香燭一事帶去。」喜歡的道士屁滚尿流,臨出門謝了又謝,磕了頭兒又磕。

到正月初八日,先使玳安兒送了一石白米、一擔阡張、十斤官燭、五斤沉檀馬牙香、十六匹生眼布做襯施,又送了一對京段、兩壇南酒、四隻鮮鵝、四隻鮮雞、一對豚蹄、一脚羊肉、十兩銀子,與官哥兒寄名之禮。西門慶預先發帖兒,請下吴大舅、花大舅、應伯爵、謝希大四位相陪。陳敬濟騎頭口,先到廟中替西門慶瞻拜。到初九日,西門慶也没往衙門中去,絶早冠帶,騎大白馬,僕從跟隨,前呼後擁,竟出東門往玉皇廟來。遠遠望見結彩寶幡,過街榜棚。須臾至山門前下馬,睁眼觀看,果然好座廟宇。但見:

青松鬱鬱,翠柏森森。金釘朱户,玉橋低影軒宫;碧瓦雕簷,繡幕高懸寶檻。七間大殿,中懸敕額金書;兩廡長廊,彩畫天神帥將。三天門外,離婁與師曠狰獰,左右階前,白虎與青龍猛勇。八寶殿前,侍立是長生玉女,九龍床上,坐着個不壞金身。金鐘撞處,三千世界盡皈依;玉磬鳴時,萬象森羅皆拱極。朝天閣上,天風吹下步虚聲;演法壇中,夜月常聞仙佩響。自此便爲真紫府,更于何處覓蓬萊?

西門慶繇正門而入,見頭一座流星門上,七尺高朱紅牌架,列着兩行門對,大書:

「黄道天開,祥啓九天之閶闔,迓金輿翠蓋以延恩;玄壇日麗,光臨萬聖之幡幢,誦寶笈瑶章而闡化。」

到了寶殿上,懸着二十四字齋題,大書着:「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恩,九轉玉樞,酬盟寄名,吉祥普滿齋壇。」兩邊一聯:

「先天立極,仰大道之巍巍,庸申至悃;昊帝尊居,鑒清修之翼翼,上報洪恩。」

西門慶進入壇中香案前,旁邊一小童捧盆中盥手畢,鋪排跪請上香。西門慶行禮叩壇畢,只見吴道官頭戴玉環九陽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八宿大袖鶴𧝟,腰繫絲帶,忙下經筵來,與西門慶稽首道:「小道蒙老爹錯愛,迭受重禮,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就是哥兒寄名,小道禮當叩祝,增延壽命,何以有叨老爹厚賞,誠有愧赧。經襯又且過厚,令小道愈不安。」西門慶道:「厚勞費心辛苦,無物可酬,薄禮表情而已。」叙禮畢,兩邊道衆齊來稽首。一面請去外方丈——三間廠廳,名曰松鶴軒,那裏待茶。西門慶剛坐下,就令棋童兒:「拿馬接你應二爹去。只怕他没馬,如何這咱還没來?」玳安道:「有姐夫騎的驢子還在這裏。」西門慶道:「也罷,快騎接去。」棋童應諾去了。

吴道官誦畢經,下來遞茶,陪西門慶坐,叙話:「老爹敬神一點誠心,小道都從四更就起來,到壇諷誦諸品仙經,今日三朝九轉玉樞法事,都是整做。又將官哥兒的生日八字,另具一文書,奏名于三寶面前,起名叫做吴應元。永保富貴遐昌。小道這裏,又添了二十四分答謝天地,十二分慶贊上帝,二十四分薦亡,共列一百八十分醮款。」西門慶道:「多有費心.」不一時,打動法鼓,請西門慶到壇看文書。西門慶從新换了大紅五彩獅補吉服,腰繫蒙金犀角帶,到壇,有絳衣表白在旁,先宣念齋意:

「大宋國山東清河縣縣牌坊居住,奉道祈恩,酬醮保安,信官西門慶,本命丙寅年七月廿八日子時建生,同妻吴氏,本命戊辰年八月十五日子時建生。」

表白道:「還有寶眷,小道未曾添上。」西門慶道:「你只添上個李氏,辛未年正月十五日卯時建生,同男官哥兒,丙申年七月廿三日申時建生罷。」表白文宣過一遍,接念道:

「領家眷等,即日投誠,拜干洪造。伏念慶一介微生,三才末品。出入起居,每感龍天之護佑;迭遷寒暑,常蒙神聖以匡扶。職列武班,叨承禁衞,沐恩光之寵渥,享符禄之豐盈。是以修設清醮,共二十四分位,答報天地之洪恩,酬祝皇王之巨澤。又修清醮十二分位,兹逢天誕,慶贊帝真。介五福以遐昌,迓諸天而下邁。慶又于去歲七月二十三日,因爲側室李氏生男官哥兒,要祈坐蓐無虞,臨盆有慶。又願將男官哥兒寄于三寶殿下,賜名吴應元,告許清醮一百二十分位,續箕裘之㣧嗣,保壽命之延長。附薦西門氏門中三代宗親等魂:祖西門京良,祖妣李氏;先考西門達,妣夏氏;故室人陳氏,及前亡後化,升墜罔知。是以修設清醮十二分位,恩資道力,均證生方。共列仙醮一百八十分位,仰干化單,俯賜勾銷。謹以宣和三年正月初九日天誕良辰,特就大慈玉皇殿,仗延官道,修建靈寶,答天謝地,報國酬盟,慶神保安,寄名轉經,吉祥普滿大齋一晝夜。延三境之司尊,迓萬天之帝駕。一門長叨均安,四序公和迪吉。統資道力,介福方來。謹意。」

宣畢齋意,鋪設下許多文書符命、表白,一一請看,共有一百八九十道,甚是齊整詳細。又是官哥兒三寶蔭下寄名許多文書、符索、牒劄,不暇細覽。西門慶見吴道官十分費心,于是向案前炷了香,畫了文書,叫左右捧一匹尺頭,與吴道官畫字。吴道官固辭再三,方令小童收了。然後一個道士向殿角頭𥑮碌碌擂動法鼓,有若春雷相似。合堂道衆,一派音樂響起。吴道官身披大紅五彩法𧝟,脚穿朱履,手執牙笏,關發文書,登壇召將。兩邊鳴起鐘來。鋪排引西門慶進壇裏,向三寶案左右兩邊上香。西門慶睁眼觀看,果然鋪設齋壇齊整。但見:

位按五方,壇分八級。上供三清四御,旁分八極九霄,中列山川岳瀆,下設幽府冥官。香騰瑞靄,千枝畫燭流光;花簇錦筵,百盞銀燈散彩。天地亭,高張羽蓋;玉帝堂,密布幢幡。金鐘撞處,高功躡步奏虚皇;玉佩鳴時,都講登壇朝玉帝。絳綃衣,星辰燦爛;美蒙冠,金碧交加。監壇神將狰獰,直日功曹猛勇。青龍隱隱來黄道,白鶴翩翩下紫宸。

西門慶剛繞壇拈香下來,被左右就請到松鶴軒閣兒裏,地鋪錦毯,爐焚獸炭,那裏坐去了。不一時,應伯爵、謝希大來到。唱畢喏,每人封了一星折茶銀子,説道:「實告要送些茶兒來,路遠。這些微意,權爲一茶之需。」西門慶也不接,説道:「奈煩!自恁請你來陪我坐坐,又幹這營生做什麽?吴親家這裏點茶,我一總都有了。」應伯爵連忙又唱喏,説:「哥,真個?俺每還收了罷。」因望着謝希大説道:「都是你幹這營生!我説哥不受,拿出來,倒惹他訕兩句好的。」良久,吴大舅、花子繇都到了。每人兩盒細茶食來點茶,西門慶都令吴道官收了。吃畢茶,一同擺齋,鹹食齋饌,點心湯飯,甚是豐潔。西門慶同吃了早齋。原來吴道官叫了個説書的,説西漢評話《鴻門會》。吴道官發了文書,走來陪坐,問:「哥兒今日來不來?」西門慶道:「正是,小頑還小哩,房下恐怕路遠諕着他,來不的。到午間,拿他穿的衣服來,三寶面前,攝受過就是一般。」吴道官道:「小道也是這般計較,最好。」西門慶道:「别的倒也罷了,他只是有些小膽兒。家裏三四個丫鬟連養娘輪流看視,只是害怕。猫狗都不敢到他跟前。」吴大舅道:「孩兒們好容易養活大……」正説着,只見玳安進來説:「裏邊桂姨、銀姨使了李銘、吴惠送茶來了。」西門慶道:「叫他進來。」李銘、吴惠兩個拿着兩個盒子跪下,揭開都是頂皮餅、松花餅、白糖萬壽糕、玫瑰搽穰卷兒。西門慶俱令吴道官收了,因問李銘:「你每怎得知道?」李銘道:「小的早晨路見陳姑夫騎頭口,問來,纔知道爹今日在此做好事。歸家告訴桂姐、三媽説,旋約了吴銀姐,纔來了。多上覆爹,本當親來,不好來得,這粗茶兒與爹賞人罷了。」西門慶分付:「你兩個等着吃齋。」吴道官一面讓他二人下去,自有坐處,聯手下人都飽食一頓。

話休饒舌。到了午朝拜表畢,吴道官預備了一張大插桌,又是一壇金華酒,又是哥兒的一頂青段子綃金道髻,一件玄色紵絲道衣,一件緑雲段小襯衣,一雙白綾小襪,一雙青潞紬衲臉小履鞋,一根黄絨線絛,一道三寶位下的黄線索,一道子孫娘娘面前紫線索,一付銀項圈條脱,刻着「金玉滿堂,長命富貴」,一道朱書辟非黄綾符,上書着「太乙司命,桃延合康」八字,就扎在黄線索上,都用方盤盛着,又是四盤羹果,擺在桌上。差小童經袱内包着宛紅紙經疏,將三朝做過法事,一一開載節次,請西門慶過了目,方纔裝入盒擔内。共約八擡,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甚是歡喜,快使棋童兒家去,叫賞道童兩方手帕、一兩銀子。

且説那日是潘金蓮生日,有吴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郁大姐,都在月娘上房坐的。見廟裏送了齋來,又是許多羹果插卓禮物,擺了四張桌子,還擺不下,都亂出來觀看。金蓮便道:「李大姐,你還不快出來看哩!你家兒子師父廟裏送禮來了,又有他的小道冠髻,道衣兒。噫,你看,又是小履鞋兒!」孟玉樓走向前,拿起來手中看,説道:「大姐姐,你看道士家也恁精細,這小履鞋,白綾底兒,都是倒扣針兒方勝兒,鎖的這雲兒又且是好。我説他敢有老婆!不然,怎的扣捺的恁好針脚兒?」吴月娘道:「没的説。他出家人,那裏有老婆!想必是雇人做的。」潘金蓮接過來説:「道士有老婆,相王師父和大師父會挑的好汗巾兒,莫不是也有漢子?」王姑子道:「道士家,掩上個帽子,那裏不去了!似俺這僧家,行動就認出來。」金蓮説道:「我聽得説,你住的觀音寺背後就是玄明觀。常言道:男僧寺對着女僧寺,没事也有事。」月娘道:「這六姐,好恁囉説白道的!」金蓮道:「這個是他師父與他娘娘寄名的紫線鎖。又是這個銀脖項符牌兒,上面銀打的八個字,帶着且是好看。背面墜着他名字,吴什麽元?」棋童道:「此是他師父起的法名吴應元。」金蓮道:「這是個『應』字。」叫道:「大姐姐,道士無禮,怎的把孩子改了他的姓?」月娘道:「你看不知禮!」因使李瓶兒:「你去抱了你兒子來,穿上這道衣,俺每瞧瞧好不好?」李瓶兒道:「他纔睡下,又抱他出來?」金蓮道:「不妨事,你揉醒他。」那李瓶兒真個去了。

這潘金蓮識字,取過紅紙袋兒,扯出送來的經疏,看見上面西門慶底下同室人吴氏,旁邊只有李氏,再没别人,心中就有幾分不忿,拿與衆人瞧:「你説賊三等兒九格的强人!你説他偏心不偏心?這上頭只寫着生孩子的,把俺每都是不在數的,都打到贅字號裏去了。」孟玉樓問道:「可有大姐姐没有?」金蓮道:「没有大姐姐倒好笑。」月娘道:「也罷了,有了一個,也就是一般。莫不你家有一隊伍人,也都寫上,惹的道士不笑話麽?」金蓮道:「俺每都是劉湛兒鬼兒麽?比那個不出材的,那個不是十個月養的哩!」正説着,李瓶兒從前邊抱了官哥兒來。孟玉樓道:「拿過衣服來,等我替哥哥穿。」李瓶兒抱着,孟玉樓替他戴上道髻兒,套上項牌和兩道索,諕的那孩子只把眼兒閉着,半日不敢出氣兒。玉樓把道衣替他穿上。吴月娘分付李瓶兒:「你把這經疏,拿個阡張頭兒,親往後邊佛堂中,自家燒了罷。」那李瓶兒去了。玉樓抱弄孩子説道:「穿着這衣服,就是個小道士兒。」金蓮接過來説道:「什麽小道士兒,倒好相個小太乙兒!」被月娘正色説了兩句道:「六姐,你這個什麽話,孩兒們面上,快休恁的。」那金蓮訕訕的不言了。一回,那孩子穿着衣服害怕,就哭起來。李瓶兒走來,連忙接過來,替他脱衣裳時,就拉了一抱裙奶屎。孟玉樓笑道:「好個吴應元,原來拉屎也有一托盤。」月娘連忙叫小玉拿草紙替他抹。不一時,那孩子就磕伏在李瓶兒懷裏睡着了。李瓶兒道:「小大哥原來困了,媽媽送你到前邊睡去罷。」吴月娘一面把桌面都散了,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衆人出來吃齋。看看晚來。

原來初八日,西門慶因打醮,不用葷酒。潘金蓮晚夕就没曾上的壽,直等到今晚來家與他遞酒,來到大門站立。不想等到日落時分,只陳敬濟和玳安自騎頭口來家。潘金蓮問:「你爹來了?」敬濟道:「爹怕來不成了,我來時,醮事還未了,纔拜懺,怕不弄到起更!道士有個輕饒素放的,還要謝將吃酒。」金蓮聽了,一聲兒没言語,使性子回到上房裏,對月娘説:「『賈瞎子傳操——幹起了個五更』,『隔墻掠肝腸——死心塌地』,『兜肚斷了帶子——没得絆了』。剛纔在門首站了一回,見陳姐夫騎頭口來了,説爹不來了,醮事還没了,先打發他來家。」月娘道:「他不來罷,咱每自在,晚夕聽大師父、王師父説因果、唱佛曲兒。」

正説着,只見陳敬濟掀簾進來,已帶半酣兒,説:「我來與五娘磕頭。」問大姐:「有鍾兒,尋個兒篩酒,與五娘遞一鍾兒。」大姐道:「那裏尋鍾兒去?只恁與五娘磕個頭兒。到住回,等我遞罷。你看他醉的腔兒,恰好今日打醮,只好了你,吃的恁憨憨的來家。」月娘便問道:「你爹真個不來了?玳安那奴才没來?」陳敬濟道:「爹見醮事還没了,恐怕家裏没人,先打發我來了,留下玳安在那裏答應哩。吴道士再三不肯放我,强死强活拉着吃了兩三大鍾酒,纔了。」月娘問:「今日有那幾個在那裏?」

敬濟道:「今日有大舅和門外花大舅、應二叔、謝三叔,又有李銘、吴惠兩個小優兒。不知纏到多咱晚。只吴大舅來了。門外花大舅叫爹留住了,也是過夜的數。」金蓮没見李瓶兒在跟前,便道:「陳姐夫,你也叫起花大舅來?是那門兒親,死了的知道罷了。你叫他李大舅纔是。」敬濟道:「五娘,你老人『家鄉里姐姐嫁鄭恩——睁着個眼兒,閉着個眼兒罷了』。」大姐道:「賊囚根子,快磕了頭,趁早與我外頭挺去!又口裏恁汗邪胡説了!」敬濟于是請金蓮轉上,踉踉蹌蹌磕了四個頭,往前邊去了。

不一時,掌上燈燭,放桌兒,擺上菜兒,請潘姥姥、楊姑娘、大妗子與衆人來。金蓮遞了酒,打發坐下,吃了面。吃到酒闌,收了家活,擡了桌出去。月娘分付小玉把儀門關了,炕上放下小桌兒,衆人圍定兩個姑子,正在中間焚下香,秉着一對蠟燭,聽着他説因果。先是大師父講説,講説的乃是西天第三十二祖下界降生東土,傳佛心印的佛法因果,直從張員外家豪大富説起,漫漫一程一節,直説到員外感悟佛法難聞,棄了家園富貴,竟到黄梅寺修行去。説了一回,王姑子又接念偈言。

念了一回,吴月娘道:「師父餓了,且把經請過,吃些甚麽。」一面令小玉安排了四碟兒素菜鹹食,又四碟薄脆、蒸酥糕餅,請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陪二位師父吃。大妗子説:「俺每都剛吃的飽了,教楊姑娘陪個兒罷,他老人家又吃着個齋。」月娘連忙用小描金碟兒,每樣揀了點心,放在碟兒裏,先遞與兩位師父,然後遞與楊姑娘,説道:「你老人家陪二位請些兒。」婆子道:「我的佛爺,老身吃的勾了。」又道:「這碟兒裏是燒骨朵,姐姐你拿過去,只怕錯揀到口裏。」把衆人笑的了不得。月娘道:「奶奶,這個是廟上送來托葷鹹食。你老人家只顧用,不妨事。」楊姑娘道:「既是素的,等老身吃。老身乾净眼花了,只當做葷的來。」正吃着,只見來興兒媳婦子惠香走來。月娘道:「賊臭肉,你也來什麽?」惠香道:「我也來聽唱曲兒。」月娘道:「儀門關着,你打那裏進來了?」玉簫道:「他厨房封火來。」月娘道:「嗔道恁鼻兒烏嘴兒黑的,成精鼓搗,來聽什麽經!」

當下衆丫鬟婦女圍定兩個姑子,吃了茶食,收過家活去,搽抹經桌乾净。

月娘從新剔起燈燭來,炷了香。兩個姑子打動擊子兒,又高念起來。從張員外在黄梅山寺中修行,白日長跪聽經,夜夜參禪打坐。四祖禪師見他不凡,收留做了徒弟,與了他三樁寶貝,教他往濁河邊投胎奪舍,直説到千金小姐在濁河邊洗濯衣裳,見一僧人借房兒住,不合答了他一聲,那老人就跳下河去了。潘金蓮熬的磕困上來,就往房裏睡去了。少頃,李瓶兒房中繡春來叫,説官哥兒醒了,也去了。只剩下李嬌兒、孟玉樓、潘姥姥、孫雪娥、楊姑娘、大妗子守着。又聽到河中漂過一個大鱗桃來,小姐不合吃了,歸家有孕,懷胎十月。王姑子又接唱了一個《耍孩兒》。唱完,大師父又念了四偈言:

「五祖一佛性,投胎在腹中,權住十個月,轉凡度衆生。」

念到此處,月娘見大姐也睡去了,大妗子𢱉在月娘裏間床上睡着了,楊姑娘也打起欠呵來,桌上蠟燭也點盡了兩根,問小玉:「這天有多少晚了?」小玉道:「已是四更天氣,雞叫了。」月娘方令兩位師父收拾經卷。楊姑娘便往玉樓房裏去了。郁大姐在後邊雪娥房裏宿歇。月娘打發大師父和李嬌兒一處睡去了。王姑子和月娘在炕上睡。兩個還等着小玉頓了一瓶子茶,吃了纔睡。大妗子在裏間床上和玉簫睡。月娘因問王姑子:「後來這五祖長大了,怎生成正果?」王姑子復從爹娘怎的把千金小姐趕出,小姐怎的逃生,來到仙人莊;又怎的降生五祖,落後五祖養活到六歲;又怎的一直走到濁河邊,取了三樁寶貝,逕往黄梅寺聽四祖説法;又怎的遂成正果,後來還度脱母親生天;直説完了纔罷。月娘聽了,越發好信佛法了。有詩爲證:

聽法聞經怕無常,紅蓮舌上放毫光。
何人留下禪空話?留取尼僧化飯糧!



校勘記

 〔一〕「鈞語」,原作「釣語」,内閣本、天圖本同,吴藏本作「麽」,據三十四回改。按張評本作「鈞語」,詞話本作「釣語」。

 〔二〕「雷巾」,原作「雷申」,據内閣本、首圖本改。

 〔三〕「鶴𧝟」,吴藏本作「鶴氅」。

 〔四〕「卯時」,内閣本、首圖本作「申時」。按張評本作「卯時」,詞話本作「申時」。

 〔五〕「表白文宣過」,吴藏本同,内閣本、首圖本作「表白又宣過」。按張評本作「表白文宣過」。

 〔六〕「法𧝟」,内閣本、首圖本同,吴藏本作「法衣」。

 〔七〕「白綾底兒」,原作「自綾底兒」,據内閣本、首圖本、吴藏本改。

 〔八〕「雲兒」,吴藏本作「雲頭」。按張評本、詞話本均作「雲兒」。

 〔九〕「大鱗桃」,吴藏本作「大鮮桃」。

字數:6315,最後更新時間:2024-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