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1. 卷之五
      1.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兒輸鈔 覷藏春潘氏潛蹤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卷之五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兒輸鈔
覷藏春潘氏潛蹤


金瓶梅插圖-賭棋枰瓶兒輸鈔 金瓶梅插圖-覷藏春潘氏潛蹤

詞曰

心中難自泄,暗裏深深謝。未必娘行,恁地能賢哲。衷腸怎好和君説?説不願丫頭,願做官人的侍妾。他堅牢望我,情真切。豈想風波,果應了他心料者。

——右調《梧桐樹》

話説一日臘盡春回,新正佳節,西門慶賀節不在家,吴月娘往吴大妗子家去了。午間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李瓶兒房裏下棋。玉樓道:「咱們今日賭甚麽好?」金蓮道:「咱們賭五錢銀子東道,三錢銀子買金華酒兒,那二錢買個猪頭來,教來旺媳婦子燒猪頭咱們吃。説他會燒的好猪頭,只用一根柴禾兒,燒的稀爛。」玉樓道:「大姐姐不在家,却怎的計較?」金蓮道:「存下一分兒,送在他屋裏,也是一般。」説畢,三人下棋。下了三盤,李瓶兒輸了五錢。金蓮使繡春兒叫將來興兒來,把銀子遞與他,教他買一壇金華酒,一個猪首,連四隻蹄子,分付:「送到後邊厨房裏,教來旺兒媳婦蕙蓮快燒了,拿到你三娘屋裏等着,我們就去。」玉樓道:「六姐,教他燒了拿盒子拿到這裏來吃罷。在後邊,李嬌兒、孫雪娥兩個看着,是請他不請他?」金蓮遂依玉樓之言。

不一時,來興兒買了酒和猪首,送到厨下。蕙蓮正在後邊和玉簫在石臺基上坐着,撾瓜子耍子哩。來興兒便叫他:「蕙蓮嫂子,五娘、三娘都上覆你,使我買了酒、猪頭連蹄子,都在厨房裏,教你替他燒熟了,送到前邊六娘房裏去。」蕙蓮道:「我不得閒,與娘納鞋哩。隨問教那個燒燒兒罷,巴巴坐名兒教我燒?」來興兒道:「你燒不燒隨你,交與你,我有勾當去。」説着,出去了。玉簫道:「你且丢下,替他燒燒罷。你曉的五娘嘴頭子,又惹的聲聲氣氣的。」蕙蓮笑道:「五娘怎麽就知道我會燒猪頭,栽派與我!」于是走到大厨竈裏,舀了一鍋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乾净,只用的一根長柴禾安在竈内,用一大碗油醬,並回香大料,拌的停當,上下錫古子扣定。那消一個時辰,把個猪頭燒的皮脱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將大冰盤盛了,連薑蒜碟兒,用方盒拿到前邊李瓶兒房裏,旋打開金華酒來。玉樓揀齊整的,留下一大盤子,並一壺金華酒,使丫頭送到上房裏,與月娘吃。其餘三人坐定,斟酒共酌。

正吃中間,只見蕙蓮笑嘻嘻走到跟前,説道:「娘們試嘗這猪頭,今日燒的好不好?」金蓮道:「三娘剛纔誇你倒好手段兒!燒的且是稀爛。」李瓶兒問道:「真個你只用一根柴禾兒?」蕙蓮道:「不瞞娘們説,還消不得一根柴禾兒哩!若是一根柴禾兒,就燒的脱了骨。」玉樓叫繡春:「你拿個大盞兒,篩一盞兒與你嫂子吃。」李瓶兒連忙叫繡春斟酒,他便取碟兒揀了一碟猪頭肉兒遞與蕙蓮,説道:「你自造的,你試嘗嘗。」蕙蓮道:「小的自知娘們吃不的鹹,没曾好生加醬,胡亂罷了。下次再燒時,小的知道了。」便磕了三個頭,方纔在桌頭旁邊立着,做一處吃酒。

到晚夕月娘來家,衆婦人見了月娘,小玉悉將送來猪頭拿與月娘看。玉樓笑道:「今日俺們下棋耍子,贏的李大姐猪頭,留與姐姐吃。」月娘道:「這般有些不均了。各人賭勝,虧了一個就不是了。咱們這等計較:只當大節下,咱姊妹這幾人每人輪流治一席酒兒,叫將郁大姐來,晚間耍耍,有何妨礙?强如賭勝負,難爲一個人。我主張的好不好?」衆人都説:「姐姐主張的是!」月娘道:「明日初五日,就是我起先罷。」李嬌兒占了初六,玉樓占了初七,金蓮占了初八。金蓮道:「只我便宜,那日又是我的壽酒,却一舉而兩得。」問着孫雪娥,孫雪娥半日不言語。月娘道:「他罷,你們不要纏他了,教李大姐挨着罷。」玉樓道:「初九日又是六姐生日,只怕有潘姥姥和他妗子來。」月娘道:「初九日不得閒,教李大姐挪在初十罷了。」衆人計議已定。

話休絮煩。先是初五日,西門慶不在家,往鄰家赴席去了。月娘在上房擺酒,郁大姐供唱,請衆姐妹歡飲了一日方散。到第二日,却該李嬌兒,就挨着玉樓、金蓮,都不必細説。須臾,過了金蓮生日,潘姥姥、吴大妗子,都在這裏過節頑耍。看看到初十日,該李瓶兒擺酒,使繡春往後邊請雪娥去。一連請了兩替,答應着來,只顧不來。玉樓道:「我就説他不來,李大姐只顧强去請他。可是他對着人説的:『你每有錢的,都吃十輪酒兒,没的俺們去赤脚絆驢蹄。』似他這等説,俺們罷了,把大姐姐都當驢蹄看承!」月娘道:「他是恁不成材的行貨子,都不消理他了,又請他怎的!」于是擺上酒來,衆人都來前邊李瓶兒房裏吃酒。郁大姐在旁彈唱。當下,吴大妗子和西門大姐,共八個人飲酒。只因西門慶不在,月娘分付玉簫:「等你爹來家要吃酒,你打發他吃就是了。」玉簫應諾。

後晌時分,西門慶來家,玉簫替他脱了衣裳。西門慶便問:「娘往那去了?」玉簫回道:「都在六娘房裏和大妗子、潘姥姥吃酒哩。」西門慶問道:「吃的是甚麽酒?」玉簫道:「是金華酒。」西門慶道:「還有年下你應二爹送的那一壇茉莉花酒,打開吃。」一面教玉簫把茉莉花酒打開,西門慶嘗了嘗,説道:「正好你娘們吃。」教小玉、玉簫兩個提着,送到前邊李瓶兒房裏。蕙蓮正在月娘旁邊侍立斟酒,見玉簫送酒來,蕙蓮俐便,連忙走下來接酒。玉簫便遞了個眼色與他,向他手上捏了一把,這婆娘就知其意。月娘問玉簫:「誰使你送酒來?」玉簫道:「爹使我來。」月娘道:「你爹來家多大回了?」玉簫道:「爹剛纔來家。因問娘們吃酒,教我把這一壇茉莉花酒,拿來與娘們吃。」月娘問:「你爹若吃酒,房中放桌兒,有見成菜兒打發他吃。」玉簫應的,往後邊去了。

這蕙蓮在席上站了一回,推説道:「我後邊看茶來,與娘們吃。」月娘分付道:「對你姐説,上房揀妝裏有六安茶,頓一壺來俺們吃。」這老婆一個獵古調走到後邊,玉簫站在堂屋門首,𢫓了個嘴兒與他。老婆掀開簾子,進月娘房來,只見西門慶坐在椅子上吃酒。走向前,一屁股就坐在他懷裏,兩個就親嘴咂舌做一處。婆娘一面用手揝着他那話,一面在上噙酒哺與他吃。便道:「爹,你有香茶再與我些,前日與我的都没了。我少薛嫂兒幾錢花兒錢,你有銀子與我些兒。」西門慶道:「我茄袋内還有一二兩,你拿去。」説着。西門慶要解他袴子。婦人道:「不好,只怕人來看見。」西門慶道:「你今日不出去,晚夕咱好生耍耍。」蕙蓮摇頭説道:「後邊『惜薪司擋路兒——柴衆』。咱不如還在五娘那裏,色絲子女。」于是玉簫在堂屋門首觀風,繇他二人在屋裏做一處頑耍。

不防孫雪娥從後來,聽見房裏有人笑,只猜玉簫在房裏和西門慶説笑,不想玉簫又在穿廊下坐的,就立住了脚。玉簫恐怕他進屋裏去,便支他説:「前邊六娘請姑娘,怎的不去?」雪娥鼻子裏冷笑道:「俺們是没時運的人兒,騎着快馬也趕他不上,拿甚麽伴着他吃十輪酒兒?自己窮的伴當兒伴的没袴兒!」正説着,被西門慶房中咳嗽了一聲,雪娥就往厨房裏去了。這玉簫把簾子欣開,婆娘見無人,急伶俐兩三步就叉出來,往後邊看茶去。

須臾,小玉從後邊走來叫:「蕙蓮嫂子,娘説你怎的取茶就不去了?」婦人道:「茶有了,着姐拿果仁兒來。」不一時,小玉拿着盞托,他提着茶,一直來到前邊。月娘問道:「怎的茶這咱纔來?」蕙蓮道:「爹在房裏吃酒,小的不敢進去。等着姐屋裏取茶葉,剥果仁兒來。」衆人吃了茶,這蕙蓮在席上,斜靠桌兒站立,看着月娘衆人擲骰兒,故作揚聲説道:「娘,把長麽搭在純六,却不是天地分?還贏了五娘。」又道:「你這六娘,骰子是錦屏風對兒。我看三娘這麽三配純五,只是十四點兒,輸了。」被玉樓惱了,説道:「你這媳婦子,俺們在這裏擲骰兒,插嘴插舌,有你甚麽説處?」把老婆羞的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緋紅了面皮,往下去了。正是:

誰人汲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這裏衆婦人飲酒,至掌燈時分,只見西門慶掀簾子進來,笑道:「你們好吃!」吴大妗子跳起來,説道:「姐夫來了!」連忙讓座兒與他坐。月娘道:「你在後邊吃酒罷了,女婦男子漢,又走來做甚麽?」西門慶道:「既是恁説,我去罷。」于是走過金蓮這邊來,金蓮隨即跟了來。西門慶吃得半醉,拉着金蓮説道:「小油嘴,我有句話兒和你説。我要留蕙蓮在後邊一夜兒,後邊没地方。看你怎的容他在你這邊歇一夜兒罷?」金蓮道:「我不好駡的,没的那汗邪的!胡亂隨你和他那裏㒲搗去,好嬌態,教他在我這裏!我是没處安放他。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賊小肉兒他也不容。你不信,叫了春梅問他,他若肯了,我就容你。」西門慶道:「既是你娘兒們不肯,罷!我和他往山子洞兒那裏過一夜。你分付丫頭拿床鋪蓋,生些火兒。不然,這一冷怎麽當。」金蓮忍不住笑了:「我不好駡出你來的,賊奴才淫婦,他是養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臘月行孝順,在那石頭床上卧冰哩。」西門慶笑道:「怪小油嘴兒,休奚落我。罷麽,好歹叫丫頭生個火兒。」金蓮道:「你去,我知道。」當晚衆人席散,金蓮分付秋菊,果然抱鋪蓋、籠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塢雪洞裏。

蕙蓮送月娘、李嬌兒、玉樓進到後邊儀門首,故意説道:「娘,小的不送,往前邊去罷。」月娘道:「也罷,你前邊睡去罷。」這婆娘打發月娘進内,還在儀門首站立了一回,見無人,一溜烟往山子底下去了。正是:

莫教襄王勞望眼,巫山自送雨雲來。

這宋蕙蓮走到花園門首,只説西門慶還未進來,就不曾扣門子,只虚掩着。來到藏春塢洞兒内,只見西門慶早在那裏秉燭而坐。婆娘進到裏面,但覺冷氣侵人,塵囂滿榻。于是袖中取出兩枝棒兒香,燈上點了,插在地下。雖故地下籠着一盆碳火兒,還冷的打兢。婆娘在床上先伸下鋪,上面還蓋着一件貂鼠禪衣。掩上雙扉,兩個上床就寢。西門慶脱去上衣白綾道袍,坐在床上,把婦人褪了袴,抱在懷裏,兩隻脚蹺在兩邊,那話突入牝中。兩個摟抱,正做得好。却不防潘金蓮打聽他二人入港了,在房中摘去冠兒,輕移蓮步,悄悄走來竊聽。到角門首,推開門,遂潛身悄步而入。也不怕蒼苔冰透了凌波,花刺抓傷了裙褶,躡跡隱身,在藏春塢月窗下站聽。良久,只見裏面燈燭尚明,婆娘笑聲説:「冷鋪中捨冰,把你賊受罪不濟的老花子,就没本事尋個地方兒,走在這寒冰地獄裏來了!口裏啣着條繩子,凍死了往外拉。」又道:「冷合合的,睡了罷,怎的只顧端詳我的脚?你看過那小脚兒的來,象我没雙鞋面兒,那個買與我雙鞋面兒也怎的?看着人家做鞋,不能彀做!」西門慶道:「我兒,不打緊,到明日替你買幾錢的各色鞋面。誰知你比你五娘脚兒還小!」婦人道:「拿甚麽比他!昨日我拿他的鞋略試了試,還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樣子周正纔好。」金蓮在外聽了:「這個奴才淫婦!等我再聽一回,他還説甚麽。」又聽彀多時,只聽老婆問西門慶説:「你家第五的秋胡戲,你娶他來家多少時了?是女招的,是後婚兒來?」西門慶道:「也是回頭人兒。」婦人説:「嗔道恁久慣牢成!原來也是個意中人兒,露水夫妻。」這金蓮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外兩隻胳膊都軟了,半日移脚不動,説道:「若教這奴才淫婦在裏面,把俺們都吃他撑下去了!」待要那時就聲張駡起來,又恐怕西門慶性子不好,逞了淫婦的臉。待要含忍了他,恐怕他明日不認。「罷罷!留下個記兒,使他知道,到明日我和他答話。」于是走到角門首,拔下頭上一根銀簪兒,把門倒銷了,懊恨歸房。

晚景題過。到次日清早晨,婆娘先起來,穿上衣裳,鬔着頭走出來。見角門没插,吃了一驚,又摇門,摇了半日摇不開。走去見西門慶,西門慶隔壁叫迎春替他開了。因看見簪銷着門,知是金蓮的簪子,就知晚夕他聽了出去。這婦人懷着鬼胎,走到前邊,正開房門,只見平安從東净裏出來,看見他只是笑。蕙蓮道:「怪囚根子,誰和你呲那牙笑哩?」平安兒道:「嫂子,俺們笑笑兒也嗔?」蕙蓮道:「大清早晨,平白笑的是甚麽?」平安道:「我笑嫂子『三日没吃飯——眼前花』。我猜你昨日一夜不來家!」婦人聽了此言,便把臉紅了,駡道:「賊提口拔舌見鬼的囚根子,我那一夜不在屋裏睡?怎的不來家?」平安道:「我剛纔還看見嫂子鎖着門,怎的賴得過?」蕙蓮道:「我早起身,就往五娘屋裏,只剛纔出來。你這囚在那裏來?」平安道:「我聽見五娘教你腌螃蟹,説你會劈的好腿兒。嗔道五娘使你門首看着賣簸箕的,説你會咂得好舌頭。」把婦人説的急了,拿起條門閂來,趕着平安兒繞院子駡道:「賊汗邪囚根子,看我到明日對他説不説。不與你個功德也不怕,狂的有些褶兒也怎的?」那平安道:「耶嚛,嫂子,將就着些兒罷。對誰説?我曉得你往高枝兒上去了。」那蕙蓮急起來,只趕着他打。不料玳安正在印子鋪走出來,一把手將閂奪住了,説道:「嫂子爲甚麽打他?」蕙蓮道:「你問那呲牙囚根子,口裏白説六道的,把我的胳膊都氣軟了!」那平安得手往外跑了。玳安推着他説:「嫂子,你少生氣着惱,且往屋裏梳頭去罷。」婦人便向腰間荷包裏,取出三四分銀子來,遞與玳安道:「累你替我拿大碗,盪兩個合汁來我吃,把湯盛在銚子裏罷。」玳安道:「不打緊,等我去。」一手接了。連忙洗了臉,替他盪了合汁來。婦人讓玳安吃了一碗,他也吃了一碗,方纔梳了頭,鎖上門,先到後邊月娘房裏打了卯兒,然後來金蓮房裏。

金蓮正臨鏡梳頭。蕙蓮小意兒,在旁拿抵鏡、掇洗手水,殷情侍奉。金蓮正眼也不瞧他。蕙蓮道:「娘的睡鞋裹脚,我捲平收了去?」金蓮道:「繇他。你放着,叫丫頭進來收。」便叫秋菊:「賊奴才,往那去了?」蕙蓮道:「秋菊掃地哩。春梅姐在那裏梳頭哩。」金蓮道:「你别要管他,丢着罷,亦發等他們來收拾。歪蹄潑脚的,没的沾污了嫂子的手。你去扶侍你爹,爹也得你恁個人兒扶侍他,纔可他的心。俺們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兒。只嫂子是正名正頂轎子娶將來的,是他的正頭老婆,秋胡戲。」這婦人聽了,正道着昨日晚夕他的真病,于是向前雙膝跪下,説道:「娘是小的一個主兒,娘不高擡貴手,小的一時兒存站不的。當初不因娘寬恩,小的也不肯依隨爹。就是後邊大娘,無過只是個大綱兒。小的還是娘擡舉多,莫不敢在娘面前欺心?隨娘查訪,小的但有一字欺心,到明日不逢好死,一個毛孔兒裏生下一個疔瘡。」金蓮道:「不是這等説。我眼裏放不下砂子的人。漢子既要了你,俺們莫不與争?不許你在漢子跟前弄鬼,輕言輕語的。你説你把俺們踩下去了,你要在中間踢跳,我的姐姐,對你説,把這樣心兒且吐了些兒罷!」蕙蓮道:「娘再訪,小的並不敢欺心,到只怕昨日晚夕娘錯聽了。」金蓮道:「傻嫂子,我閒的慌,聽你怎的?我對你説了罷,十個老婆買不住一個男子漢的心。你爹雖故家裏有這幾個老婆,或是外邊請人家的粉頭,來家通不瞞我一些兒,一五一十就告我説。你大娘當時和他一個鼻子眼兒裏出氣,甚麽事兒來家不告訴我?你比他差些兒。」説得老婆閉口無言,在房中立了一回,走出來了。剛到儀門夾道内,撞見西門慶,説道:「你好人兒,原來昨日人對你説的話兒,你就告訴與人。今日教人下落了我恁一頓!我和你説的話兒,只放在你心裏,放爛了纔好。爲甚麽對人説?乾净你這嘴頭子就是個走水的槽。有話到明日不告你説了。」西門慶道:「甚麽話?我並不知道。」那婦人瞅了一眼,往前邊去了。

這婦人嘴兒乖,常在門前站立,買東買西,趕着傅夥計叫傅大郎,陳敬濟叫姑夫,賁四叫老四。因和西門慶勾搭上了,越發在人前花哨起來,常和衆人打牙犯嘴,全無忌憚。或一時叫:「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門首看着賣粉的。」那傅夥計老成,便驚心兒替他門首看着,過來叫住,請他出來買。

玳安故意戲他,説道:「嫂子,賣粉的早晨過去了,你早出來,拿秤稱他的好來!」婆娘駡道:「賊猴兒,裏邊五娘、六娘使我要買搽的粉,你如何説拿秤稱二斤胭脂三斤粉,教那淫婦搽了又搽?看我進裏邊對他説不説?」玳安道:「耶嚛,嫂子,行動只拿五娘嚇我!」一回又叫:「賁老四,我對你説,門首看着賣梅花菊花的,我要買兩對兒戴。」那賁四誤了買賣,好歹專心替他看着賣的叫住,請他出來買。婦人立在二層門裏,打門廂兒揀,要了他兩對𩬆花大翠,又是兩方紫綾閃色銷金汗巾兒,共該他七錢五分銀子。婦人向腰裏摸出半側銀子兒來,央及賁四替他鑿,稱七錢五分與他。那賁四正寫着帳,丢下走來替他錘。只見玳安來説道:「等我與嫂子鑿。」一面接過銀子在手,且不鑿,只顧瞧這銀子。婦人道:「賊猴兒,不鑿,只顧端詳甚麽?你半夜没聽見狗咬,是偷來的銀子?」玳安道:「偷到不偷。這銀子到有些眼熟,倒象爹銀子包兒裏的。前日爹在燈市裏,鑿與買勾金蠻子的銀子,還剩了一半,就是這銀子。我記得千真萬真。」婦人道:「賊囚,一個天下,人還有一樣的,爹的銀子,怎的到得我手裏?」玳安笑道:「我知道甚麽帳兒!」婦人便趕着打。玳安把銀子鑿下七錢五分,交與賣花翠的,把剩的銀子拿在手裏,不與他去了。婦人道:「賊囚根子!你敢拿了去,我算你好漢!」玳安道:「我不拿你的。你把剩下的,與我些兒買果子吃。」那婦人道:「賊猴兒,你遞過來,我與你。」哄和玳安遞到他手裏,只掠了四五分一塊與他,别的還塞在腰裏,一直進去了。自此以後,常在門首成兩價拿銀錢買剪截花翠汗巾之類,甚至瓜子兒四五升裏進去,分與各房丫鬟並衆人吃。頭上治的珠子箍兒,金燈籠墜子,黄烘烘的。衣服底下穿着紅潞紬袴兒,線捺護膝。又大袖子袖着香茶、香桶子三四個,帶在身邊。見一日也花消二三錢銀子,都是西門慶背地與他的,此事不必細説。

這婦人自從金蓮識破他機關,每日只在金蓮房裏,把小意兒貼戀,與他頓茶頓水,做鞋脚針指,不拿强拿,不動强動。正經月娘後邊,每日只打個到面兒,就到金蓮這邊來。每日和金蓮、瓶兒兩個下棋、抹牌,行成夥兒。或一時撞見西門慶來,金蓮故意令他旁邊斟酒,教他一處坐了頑耍,只圖漢子喜歡。正是:

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校勘記

 〔一〕「詞曰」,内閣本、首圖本題作「梧桐樹」。

 〔二〕「右調梧桐樹」,内閣本、首圖本無。

 〔三〕「回香」,内閣本、首圖本作「茴香」。按張評本作「回香」,詞話本作「茴香」。

 〔四〕「再燒時」,原作「再燒曉」,據内閣本、首圖本改。

 〔五〕「供唱」,内閣本、首圖本作「彈唱」。按張評本、詞話本均作「彈唱」。

 〔六〕「多大回了」,崇禎諸本同。按詞話本作「都大回了」。

 〔七〕「抵鏡」,崇禎諸本同。按詞話本作「抿鏡」。

 〔八〕「捲平」,内閣本、首圖本作「捲了」。按張評本作「捲來」,詞話本作「捲了」。

 〔九〕「大娘」,崇禎諸本同。按張評本亦同,詞話本作「六娘」。

 〔一〇〕「買勾金蠻子」,崇禎諸本同。按張評本亦同:詞話本作「買方金蠻子」。

 〔一一〕「箍兒」,崇禎諸本同。按張評本作「箍兒」,詞話本作「篩兒」。

字數:5736,最後更新時間:2024-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