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1. 卷之九
      1. 第四十三回 争寵愛金蓮惹氣 賣富貴吴月攀親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卷之九


第四十三回 争寵愛金蓮惹氣
賣富貴吴月攀親


金瓶梅插圖-争寵愛金蓮惹氣 金瓶梅插圖-賣富貴吴月攀親

詞曰

情懷增悵望,新歡易失,往事難猜。問籬邊黄菊,知爲誰開?謾道愁須滯酒,酒未醒、愁已先回。憑欄久,金波漸轉,白露點蒼苔。

——右調《滿庭芳後》

話説西門慶歸家,已有三更時分,吴月娘還未睡,正和吴大妗子衆人説話,李瓶兒還伺候着與他遞酒。大妗子見西門慶來家,就過那邊去了。月娘見他有酒了,打發他脱了衣裳。只教李瓶兒與他磕了頭,同坐下,問了回今日酒席上話。玉簫點茶來吃。因有大妗子在,就往孟玉樓房中歇了。

到次日,厨役早來收拾酒席。西門慶先到衙門中拜牌,大發放。夏提刑見了,致謝日昨房下厚擾之意。西門慶道:「日昨甚是簡慢。恕罪,恕罪!」來家,早有喬大户家使孔嫂兒引了喬五太太家人,送禮來了。西門慶收了,家人管待酒飯。孔嫂兒進月娘房裏坐的。吴舜臣媳婦兒鄭三姐轎子也先來了,拜了月娘衆人,都坐着吃茶。

正值李智、黄四關了一千兩香蠟銀子,賁四從東平府押了來家。應伯爵打聽得知,亦走來幫扶交納。西門慶令陳敬濟拿天平在廳上兑明白,收了。黄四又拿出四錠金鐲兒來,重三十兩,算一百五十兩利息之數,還欠五百兩,就要搗换了合同。西門慶分付二人:「你等過燈節再來計較。我連日家中有事。」那李智、黄四,老爺長,老爺短,千恩萬謝出門。應伯爵因記掛着二人許了他些業障兒,趁此機會好問他要,正要跟隨同去,又被西門慶叫住説話。因問:「昨日你每三個,怎的三不知就走了?」伯爵道:「昨日甚是深擾哥,本等酒多了。我見哥也有酒了,今日嫂子家中擺酒,已定還等哥説話。俺每不走了,還只顧纏到多咱?我猜哥今日也没往衙門裏去,本等連日辛苦。」西門慶道:「我昨日來家,已有三更天氣。今日還早到衙門拜了牌,坐廳大發放,理了回公事。如今家中治料堂客之事。今日觀裏打上元醮,拈了香回來,還趕往周菊軒家吃酒去,不知到多咱纔得到家。」伯爵道:「虧哥好神思,你的大福。不是面奬,若是第二個也成不的。」兩個説了一回,西門慶要留伯爵吃飯,伯爵道:「我不吃飯,去罷。」西門慶又問:「嫂子怎的不來?」伯爵道:「房下轎子已叫下了,便來也。」舉手作辭出門,一直趕黄四、李智去了。正是:

假饒駕霧騰雲術,取火鑽冰只要錢。

西門慶打發伯爵去了,手中拿着黄烘烘四錠金鐲兒,心中甚是可愛,口中不言,心裏暗道:「李大姐生的這孩子,甚是脚硬,一養下來,我平地就得此官。我今日與喬家結親,又進這許多財。」于是用袖兒抱着那四錠金鐲兒,也不到後邊,徑往李瓶兒房裏來。正走到潘金蓮角門首,只見金蓮出來看見,叫他問道:「你手裏托的是什麽東西兒?過來我瞧瞧。」那西門慶道:「等我回來與你瞧。」托着一直往李瓶兒那邊去了。金蓮見叫不回他來,心中就有幾分羞訕,説道:「什麽罕稀貨,忙的這等諕人子剌剌的!不與我瞧罷,賊跌折腿的三寸貨强盗,進他門去,一齊的把那兩條腿𢱉折了,纔現報了我的眼。」

却説西門慶拿着金子,走入李瓶兒房裏,見李瓶兒纔梳了頭,奶子正抱着孩子頑耍。西門慶一徑把四個金鐲兒抱着,教他手兒撾弄。李瓶兒道:「是那裏的?只怕冰了他手。」西門慶道:「是李智、黄四今日還銀子准折利錢的。」李瓶兒生怕冰着他,取了一方通花汗巾兒,與他裹着耍子。只見玳安走來説道:「雲夥計騎了兩匹馬來,在外邊請爹出去瞧。」西門慶問道:「雲夥計他是那裏的馬?」玳安道:「他説是他哥雲參將邊上捎來的。」正説着,只見後邊李嬌兒、孟玉樓陪着大妗子並他媳婦鄭三姐,都來李瓶兒房裏看官哥兒。西門慶丢了那四錠金子,就往外邊看馬去了。

李瓶兒見衆人來到,只顧與衆人見禮讓坐,也就忘記了孩子拿着這金子,弄來弄去,少了一錠。只見奶子如意兒問李瓶兒道:「娘没曾收哥哥兒耍的那錠金子?怎只三錠,少了一錠了?」李瓶兒道:「我没曾收,我把汗個子替他裹着哩。」如意兒道:「汗巾子也落在地下了。那裏得那錠金子?」屋裏就亂起來。奶子問迎春,迎春就問老馮。老馮道:「耶嚛,耶嚛!我老身就瞎了眼,也没看見。老身在這裏恁幾年,莫説折針斷線我不敢動,娘他老人家知道我,就是金子,我老身也不愛。你每守着哥兒,怎的冤枉起我來了!」李瓶兒笑道:「你看這媽媽子説混話,這裏不見的,不是金子却是什麽?」又駡迎春:「賊臭肉!平白亂的是些甚麽?等你爹進來,等我問他,只怕是你爹收了。怎的只收一錠兒?」孟玉樓問道:「是那裏金子?」李瓶兒道:「是他爹拿來的,與孩子耍。誰知道是那裏的。」

且説西門慶在門首看馬,衆夥計家人都在跟前,叫小厮來回溜了兩趟。西門慶道:「雖是東路來的馬,鬃尾醜,不十分會行,論小行也罷了。」因問雲夥計道:「此馬你令兄那裏要多少銀子?」雲離守道:「兩匹只要七十兩。」西門慶道:「也不多。只是不會行,你還牽了去,另有好馬騎來,倒不説銀子。」説畢,西門慶進來,只見琴童來説:「六娘房裏請爹哩。」于是走入李瓶兒房裏來。李瓶兒問他:「金子你收了一錠去了?如何只三錠在這裏?」西門慶道:「我丢下,就外邊去看馬,誰收來!」李瓶兒道:「你没收,却往那裏去了?尋了這一日没有。奶子推老馮,急的那老馮賭身罰咒,只是哭。」西門慶道:「端的是誰拿了,繇他慢慢兒尋罷。」李瓶兒道:「頭裏因大妗子女兒兩個來,亂着就忘記了。我只説你收了出去,誰知你也没收,就兩耽了。纔尋起來,諕的他們都走了。」于是把那三錠,還交與西門慶收了。正值賁四傾了一百兩銀子來交,西門慶就往後邊收兑銀子去了。

且説潘金蓮聽見李瓶兒這邊嚷,不見了孩子耍的一錠金鐲子,得不的風兒就是雨兒,就先走來房裏,告月娘説:「姐姐,你看三寸貨幹的營生!隨你家怎的有錢,也不該拿金子與孩子耍。」月娘道:「剛纔他每告我説,他房裏不見了金鐲子,端的不知是那裏的?」金蓮道:「誰知他是那裏的!你還没見,他頭裏從外邊拿進來,用襖子袖兒裹着,恰似八蠻進寶的一般。我問他是什麽,拿過來我瞧瞧。頭兒也不回,一直奔命往屋裏去了。遲了一回,反亂起來,説不見了一錠金子。乾净就是他學三寸貨,説不見了,繇他慢慢兒尋罷。你家就是王十萬也使不的。一錠金子至少重十來兩,也值五六十兩銀子,平白就罷了?『甕裏走了鱉——左右是他家一窩子』。再有誰進他屋裏去?」

正説着,只見西門慶進來,兑收賁四傾的銀子,把剩的那三錠金子交與月娘收了。因告訴月娘:「此是李智、黄四還的四錠金子,拿了與孩子耍了耍,就不見了一錠。」分付月娘:「你與我把各房裏丫頭叫出來審問審問。我使小厮街上買狼筋去了,早拿出來便罷,不然,我就叫狼筋抽起來。」月娘道:「論起來,這金子也不該拿與孩子,沉甸甸冰着他,一時砸了他手脚怎了!」潘金蓮在旁接過來説道:「不該拿與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裏。頭裏叫着,想回頭也怎的,恰似紅眼軍搶將來的,不教一個人兒知道。這回不見了金子,虧你怎麽有臉兒來對大姐姐説!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裏丫頭,叫各房裏丫頭口裏不笑,𣭈眼裏也笑!」

幾句説的西門慶急了,走向前把金蓮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來,駡道:「狠殺我罷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這小𢱉剌骨兒,就一頓拳頭打死了!單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來插一脚。」那潘金蓮就假做喬妝,哭將起來,説道:「我曉的你倚官仗勢,倚財爲主,把心來横了,只欺負的是我,你説你這般威勢,把一個半個人命兒打死了,不放在意裏。那個攔着你手兒哩不成?你打不是的!我隨你怎麽打,難得只打得有這口氣兒在着,若没了,愁我家那病媽媽子不問你要人!隨你家怎麽有錢有勢,和你家一遞一狀。你説你是衙門裏千户便怎的?無故只是個『破紗帽債殼子——窮官罷了』,能禁的幾個人命?就不是教皇帝,敢殺下人也怎的!」幾句説的西門慶反呵呵笑了,説道:「你看這小𢱉剌骨兒,這等刁嘴!我是破紗帽窮官?教丫頭取我的紗帽來,我這紗帽那塊兒破?這清河縣問聲,我少誰家銀子?你説我是債殼子!」金蓮道:「你怎的叫我是𢱉剌骨來!」因蹺起一隻脚來:「你看老娘這脚,那些兒放着𢱉?你怎駡我是𢱉剌骨?」月娘在旁笑道:「你兩個銅盆撞了鐵刷帚。常言『惡人自有惡人磨,見了惡人没奈何』。自古嘴强的争一步。六姐,也虧你這個嘴頭子,不然,嘴鈍些兒也成不的。」

那西門慶見奈何不過他,穿了衣裳往外去了。迎見玳安來説:「周爺家差人邀來了。請問爹先往打醮處去,往周爺家去?」西門慶分付:「打醮處,教你姐夫去罷。伺候馬,我往你周爺家吃酒去就是了。」只見王皇親家扮戲兩個師父率衆過來,與西門慶叩頭,西門慶教書童看飯與他吃,説:「今日你等用心伏侍衆奶奶,我自有重賞,休要上邊打箱去!」那師父跪下説道:「小的每若不用心答應,豈敢討賞!」西門慶因分付書童:「他唱了兩日,連賞賜封下五兩銀子賞他。」書童應諾。西門慶就上馬往周守備家吃酒去了。

單表潘金蓮在上房坐的,吴月娘便説:「你還不往屋裏匀匀那臉去!揉的恁紅紅的。等住回人來看着甚麽張致!誰叫你惹他來?我倒替你捏兩把汗。若不是我在跟前勸着,綁着鬼,是也有幾下子打在身上。漢子家臉上有狗毛,不知好歹,只顧下死手的和他纏起來了。不見了金子,隨他不見去,尋不尋不在你,又不在你屋裏不見了,平白扯着脖子和他强怎麽!你也丢了這口氣兒罷!」幾句説的金蓮閉口無言,往屋裏匀臉去了。

不一時,李瓶兒和吴銀兒都打扮出來,到月娘房裏。月娘問他:「金子怎的不見了?剛纔惹他爹和六姐兩個,在這裏好不辨了這回嘴,差些兒没曾辨惱了打起來!吃我勸開了。他爹就往人家吃酒去了。分付小厮買狼筋去了。等他晚上來家,要把各房丫頭抽起來。你屋裏丫頭老婆管着那一門兒來?看着孩子耍,便不見了他一錠金子。是一個半個錢的東西兒也怎的?」李瓶兒道:「平白他爹拿進四錠金子來與孩子耍,我亂着陪大妗子和鄭三姐並他二娘坐着説話,誰知就不見了一錠。如今丫頭推奶子,奶子推老馮。急的馮媽媽哭哭啼啼,只要尋死。無眼難明勾當,如今冤誰的是?」吴銀兒道:「天麽,天麽!每常我還和哥兒耍子,早是今日我在這邊屋裏梳頭,没曾過去。不然怎了?雖然爹娘不言語,你我心上何安!誰人不愛錢?俺裏邊人家,最忌叫這個名聲兒,傳出去醜聽!」

正説着,只見韓玉釧兒、董嬌兒兩個提着衣包兒進來,笑嘻嘻先向月娘、大妗子、李瓶兒磕了頭,起來望着吴銀兒拜了一拜,説道:「銀姐昨日没家去?」吴銀兒道:「你怎的曉得?」董嬌兒道:「昨日,俺兩個都在燈市街房子裏唱來,大爹對俺們説,教俺今日來伏侍奶奶。」一面月娘讓他兩個坐下。須臾,小玉拿了兩盞茶來。那韓玉釧兒、董嬌兒連忙立起身來接茶,還望小玉拜了一拜。吴銀兒因問:「你兩個昨日唱多咱散了?」韓玉釧道:「俺們到家,也有二更多了,同你兄弟吴惠都一路去的。」説了一回話,月娘分付玉簫:「早些打發他們吃了茶罷。等住回只怕那邊人來忙了。」一面放下桌兒,兩方春槅、四盒茶食。月娘使小玉:「你二娘房裏,請了桂姐來同吃了茶罷。」不一時,和他姑娘來到,兩個各道了禮數坐下,同吃了茶,收過家活去。

忽見迎春打扮着,抱了官哥兒來,頭上戴了金梁段子八吉祥帽兒,身穿大紅氅衣兒,下邊白綾襪兒、段子鞋兒,胸前項牌符索,手上小金鐲兒。李瓶兒看見説道:「小大官兒,没人請你,來做什麽?」一面接過來,放在膝蓋上。看見一屋裏人,把眼不住的看了這個,又看那個。桂姐坐在月娘炕上,笑引逗他耍子,道:「哥子只看着這裏,想必要我抱他。」于是用手引了他引兒,那孩子就撲到懷裏教他抱。吴大妗子笑道:「恁點小孩兒,他也曉的愛好!」月娘接過來説:「他老子是誰!到明日大了,管情也是小嫖頭兒。」孟玉樓道:「若做了小嫖頭兒,叫大媽媽就打死了。」李瓶兒道:「小厮,你姐姐抱,只休溺了你姐姐衣服,我就打死了!」桂姐道:「耶嚛!怕怎麽?溺了也罷,不妨事。我心裏要抱哥兒耍耍兒。」于是與他兩個嘴揾嘴兒耍子。董嬌兒、韓玉釧兒説道:「俺兩個來了這一日,還没曾唱個兒與娘每聽。」因取樂器,韓玉釧兒琵琶,董嬌兒彈筝,吴銀兒也在旁邊陪唱。唱了一套「繁華滿月開」「金索掛梧桐」。唱出一句來,端的有落塵繞梁之聲,裂石流雲之響,把官哥兒諕的在桂姐懷裏只磕倒着,再不敢擡頭出氣兒。月娘看見,便叫:「李大姐,你接過孩子來,教迎春抱到屋裏去罷。好個不長進的小厮,你看諕的那臉兒!」這李瓶兒連忙接過來,叫迎春掩着他耳朵,抱的往那邊房裏去了。

四個唱的正唱着,只見玳安進來,説道:「小的到喬親家娘那邊邀來,朱奶奶、尚舉人娘子,都過喬親家來了,只等着喬五太太到了就來了。大門前邊、大廳上,都有鼓樂迎接。娘每都收拾伺候就是了。」月娘又分付後廳明間鋪下錦毯,安放坐位。卷起簾來,金鉤雙控,蘭麝香飄。春梅、迎春、玉簫、蘭香,都打扮起來。家人媳婦都插金戴銀,披紅垂緑,准備迎接新親。

只見應伯爵娘子應二嫂先到了,應保跟着轎子。月娘等迎接進來。見了禮數,明間内坐下,向月娘拜了又拜,説:「俺家的常時打攪,多蒙看顧!」月娘道:「二娘,好説!常時累你二爹。」

良久,只聞喝道之聲漸近,前廳鼓樂響動。平安兒先進來報道:「喬太太轎子到了!」須臾,黑壓壓一群人,跟着五頂大轎落在門首。惟喬五太太轎子在頭裏,轎上是垂珠銀頂、天青重沿、綃金走水轎衣,使藤棍喝路。後面家人媳婦坐小轎跟隨,四名校尉擡衣箱、火爐,兩個青衣家人騎着小馬,後面隨從。其餘就是喬大户娘子、朱臺官娘子、尚舉人娘子、崔大官媳婦、段大姐,並喬通媳婦也坐着一頂小轎,跟來收疊衣裳。吴月娘與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一個個打扮的似粉妝玉琢,錦繡耀目,都出二門迎接。衆堂客簇擁着喬五太太進來。生的五短身材,約七旬年紀,戴着疊翠寶珠冠,身穿大紅宫繡袍兒,近面視之,髩髮皆白。正是:眉分八道雪,髻綰一窩絲,眼如秋水微渾,髩似楚山雲淡。接入後廳,先與吴大妗子叙畢禮數,然後與月娘等厮見。月娘再三請太太受禮,太太不肯,讓了半日,受了半禮。次與喬大户娘子,又叙其新親家之禮,彼此道及款曲,謝其厚儀。已畢,然後向錦屏正面設放一張錦裀座位,坐了喬五太太,其次就讓喬大户娘子。喬大户娘子再三辭説:「侄婦不敢與五太太上僭。」讓朱臺官、尚舉人娘子,兩個又不肯。彼此讓了半日,喬五太太坐了首座,其餘客東主西,兩分頭坐了。當中大方爐火廂籠起火來,堂中氣暖如春。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頭,都打扮起來,在跟前遞茶。

良久,喬五太太對月娘説:「請西門大人出來拜見,叙叙親情之禮。」月娘道:「拙夫今日衙門中去了,還未來家哩!」喬五太太道:「大人居于何官?」月娘道:「乃一介鄉民,蒙朝廷恩例,實授千户之職,見掌刑名。寒家與親家那邊結親,實是有玷。」喬五太太道:「娘子説那裏話,似大人這等峥嶸也彀了。昨日老身聽得舍侄婦與府上做親,心中甚喜。今日我來會會,到明日好厮見。」月娘道:「只是有玷老太太名目。」喬五太太道:「娘子是甚説話,想朝廷不與庶民做親哩!老身説起來話長,如今當今東宫貴妃娘娘,係老身親侄女兒。他父母都没了,止有老身。老頭兒在時,曾做世襲指揮使,不幸五十歲故了。身邊又無兒孫,輪着别門侄另替了,手裏没錢,如今倒是做了大户。我這個侄兒,雖是差役立身,頗得過的日子,庶不玷污了門户。」

説了一回,吴大妗子對月娘説:「抱孩子出來與老太太看看,討討壽。」

李瓶兒慌分付奶子,抱了官哥來與太太磕頭。喬太太看了,誇道:「好個端正的哥哥!」即叫過左右,連忙把氈包内打開,捧過一端宫中紫閃黄錦段,並一副鍍金手鐲,與哥兒戴。月娘連忙下來拜謝了。請去房中换了衣裳。須臾,前邊卷棚内安放四張桌席擺茶,每桌四十碟,都是各樣茶果、細巧油酥之類。吃了茶,月娘就引去後邊山子花園中,遊玩了一回下來。那時,陳敬濟打醮去,吃了午齋回來了。和書童兒、玳安兒,又早在前廳擺放桌席齊整,請衆奶奶每遞酒上席。端的好筵席,但見:

屏開孔雀,褥隱芙蓉。盤堆異果奇珍,瓶插金花翠葉。爐焚獸炭,香嬝龍涎。白玉碟高堆麟脯,紫金壺滿貯瓊漿。梨園子弟,簇捧着鳳管鸞簫;内院歌姬,緊按定銀筝象板。進酒佳人雙洛浦,分香侍女兩姮娥。正是:兩行珠翠列階前,一派笙歌臨坐上。

吴月娘與李瓶兒同遞酒,階下戲子鼓樂響動。喬太太與衆親戚,又親與李瓶兒把盞祝壽,方入席坐下。李桂姐、吴銀兒、韓玉釧兒、董嬌兒四個唱的,在席前唱了一套《壽比南山》。戲子呈上戲文手本,喬五太太分付下來,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記》。厨役上來獻小割燒鵝,賞了五錢銀子。比及割凡五道,湯陳三獻,戲文四折下來,天色已晚。堂中畫燭流光,各樣花燈都點起來,錦帶飄飄,彩繩低轉。一輪明月從東而起,照射堂中燈光掩映。樂人又在階下,琵琶筝𥱧,笙簫笛管,吹打了一套燈詞《畫眉序》「花月滿香城」。吹打畢,喬太太和喬大户娘子叫上戲子,賞了兩包一兩銀子,四個唱的,每人二錢。月娘又在後邊明間内,擺設下許多果碟兒,留後坐。四張桌子都堆滿了。唱的唱,彈的彈,又吃了一回酒。喬太太再三説晚了,要起身。月娘衆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門首,又攔門遞酒,看放烟火。兩邊街上看的人,鱗次蜂排一般。平安兒同衆排軍執棍攔擋再三,還湧擠上來。

須臾,放了一架烟火,兩邊人散了。喬太大和衆娘子方纔拜辭月娘等,起身上轎去了。那時也有三更天氣,然後又送應二嫂起身。月娘衆姐妹歸到後邊來,分付陳敬濟、來興、書童、玳安兒,看着廳上收拾家活,管待戲子並兩個師範酒飯,與了五兩銀子唱錢,打發去了。月娘分付出來:「剩攢下一桌肴饌、半罐酒,請傅夥計、賁四、陳姐夫,説他每管事辛苦,大家吃鍾酒。就在大廳上安放一張桌兒,你爹不知多咱纔回。」于是還有殘燈未盡。當下傅夥計、賁四、敬濟、來保上坐,來興、書童、玳安、平安打横,把酒來斟。來保叫平安兒:「你還委個人大門首,怕一時爹回,没人看門。」平安道:「我叫畫童看着哩,不妨事。」于是八個人猜枚飲酒。敬濟道:「你每休猜枚,大驚小怪的,惹後邊聽見。咱不如悄悄行令兒耍子。每人要一句,説的出,免罰;説不出,罰一大杯。」該傅夥計先説:「堪笑元宵草物。」賁四道:「人生歡樂有數。」敬濟道:「趁此月色燈光。」來保道:「咱且休要辜負。」來興道:「纔約嬌兒不在。」書童道:「又學大娘分付。」玳安道:「雖然剩酒殘燈。」平安道:「也是春風一度。」衆人念畢,呵呵笑了。正是:

飲罷酒闌人散後,不知明月轉花梢。



校勘記

 〔一〕「詞曰」,内閣本、首圖本題作「滿庭芳後」。

 〔二〕「右調滿庭芳後」,内閣本、首圖本無。

 〔三〕「同坐下」,首圖本作「同坐回」。

 〔四〕「喬大户」,原作「喬太户」,據吴藏本改。

 〔五〕「也没看見」,吴藏本作「也没見有」。

 〔六〕「論小行」,首圖本作「論小行的」。

 〔七〕「走了鱉」,吴藏本作「走風鱉」。

 〔八〕「怎麽」,内閣本、首圖本、吴藏本作「怎的」。

 〔九〕「打箱去」,首圖本作「打相去」。

 〔一〇〕「吴銀兒」,「吴」字,底本漫漶,據内閣本、吴藏本改。

 〔一一〕「衆堂客」,首圖本作「見堂客」。

 〔一二〕「上僭」,原作「上償」,據首圖本改。

 〔一三〕「彀了」,原作「殼了」,據吴藏本改。

字數:6078,最後更新時間:2024-04-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