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
    1. 卷之十七
      1. 第八十一回 韓道國拐財遠遁 湯來保欺主背恩

新刻繡像批評金瓶梅·卷之十七


第八十一回 韓道國拐財遠遁
湯來保欺主背恩


金瓶梅插圖-韓道國拐財遠遁 金瓶梅插圖-湯來保欺主背恩

詩曰

燕入非傍舍,鷗歸只故池。斷橋無復板,卧柳自生枝。遂有山陽作,多慚鮑叔知。素交零落盡,白首淚雙垂。

話説韓道國與來保,自從拿着西門慶四千兩銀子,江南買貨物,到于揚州,抓尋苗青家内宿歇。苗青見了西門慶手劄,想他活命之恩,盡力趨奉。又討了一個女子,名唤楚雲,養在家裏,要送與西門慶,以報其恩。韓道國與來保兩個且不置貨,成日尋花問柳,飲酒宿婦。只到初冬天氣,景物蕭瑟,不勝旅思。方纔將銀往各處買布匹,裝在揚州苗青家安下,待貨物買完起身。先是韓道國請個表子,是揚州舊院王玉枝兒,來保便請了林彩虹妹子小紅。一日,請揚州鹽客王海峰和苗青游寶應湖,遊了一日,歸到院中。又值玉枝兒鴇子生日,這韓道國又邀請衆人,擺酒與鴇子王一媽做生日。使後生胡秀,請客商汪東橋與錢晴川兩個,白不見到。不一時,汪東橋與錢晴川就同王海峰來了。至日落時分,胡秀才來,被韓道國帶酒駡了兩句,説:「這厮不知在那裏𠳹酒,𠳹到這咱纔來,口裏噴出來的酒氣。客人到先來了這半日,你不知那裏來,我到明日定和你算帳。」那胡秀把眼斜瞅着他,走到下邊,口裏喃喃呐呐,説:「你駡我,你家老婆在家裏仰𢵞着挣,你在這裏合蓬着丢!宅裏老爹包着你家老婆,㒲的不值了,纔交你領本錢出來做買賣。你在這裏快活,你老婆不知怎麽受苦哩!得人不化白出你來,你落得爲人就勾了。」對玉枝兒鴇子只顧説。搗子便拉出他院子裏,説:「胡官人,你醉了,你往房裏睡去罷。」那胡秀大喓小喝,白不肯進房。不料韓道國正陪衆客商在席上吃酒,聽見胡秀口内放屁辣臊,心中大怒,走出來踢了他兩脚,駡道:「賊野囚奴,我有了五分銀子,雇你一日,怕尋不出人來!」即時趕他去。那胡秀那裏肯出門,在院子内聲叫起來,説道:「你如何趕我?我没壞了管帳事!你倒養老婆,倒趕我,看我到家説不説!」被來保勸住韓道國,一手扯他過一邊,説道:「你這狗骨頭,原來這等酒硬!」那胡秀道:「保叔,你老人家休管他。我吃甚麽酒來,我和他做一做。」被來保推他往屋裏挺覺去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來保打發胡秀房裏睡去不題。韓道國恐怕衆客商耻笑,和來保席上觥籌交錯,遞酒鬨笑。林彩虹、小紅姊妹二人並王玉枝兒三個唱的,彈唱歌舞,花攢錦簇,行令猜枚,吃至三更方散。次日,韓道國要打胡秀,胡秀説:「小的通不曉一字。」道國被苗青做好做歹勸住了。

話休饒舌。有日貨物置完,打包裝載上船。不想苗青討了送西門慶的那女子楚雲,忽生起病來,動身不得。苗青説:「等他病好了,我再差人送了來罷。」只打點了些人事禮物,抄寫書帳,打發二人並胡秀起身。王玉枝並林彩虹姊妹,少不的置酒馬頭,作别餞行。從正月初十日起身,一路無詞。一日到臨清閘上,這韓道國正在船頭站立,忽見街坊嚴四郎,從上流坐船而來,往臨清接官去。看見韓道國,舉手説:「韓西橋,你家老爹從正月間没了。」説畢,船行得快,就過去了。這韓道國聽了此言,遂安心在懷,瞞着來保不説。不想那時河南、山東大旱,赤地千里,田蠶荒蕪不收,棉花布價一時踴貴,每匹布帛加三利息,各處鄉販都打着銀兩遠接,在臨清一帶馬頭迎着客貨而買。韓道國便與來保商議:「船上布貨約四千餘兩,見今加三利息,不如且賣一半,又便宜鈔關納税,就到家發賣也不過如此。遇行市不賣,誠爲可惜。」來保道:「夥計所言雖是,誠恐賣了,一時到家,惹當家的見怪,如之奈何?」韓道國便説:「老爹見怪,都在我身上。」來保强不過他,就在馬頭上,發賣了一千兩布貨。韓道國説:「雙橋,你和胡秀在船上等着納税,我打旱路同小郎王漢,打着這一千兩銀子,先去報老爹知道。」來保道:「你到家,好歹討老爹一封書來,下與鈔關錢老爹,少納税錢,先放船行。」韓道國應諾。同小郎王漢裝成馱垛,往清河縣家中來。

有日進城,在甕城南門裏,日色漸落,忽撞遇看墳的張安,推着車輛酒米食鹽,正出南門。看見韓道國,便叫:「韓大叔,你來家了。」韓道國看見他帶着孝,問其故,張安説:「老爹死了,明日三月初九日斷七。大娘交我拿此酒米食盒往墳上去,明日與老爹燒紙。」這韓道國聽了,説:「可傷,可傷!果然路上行人口似碑,話不虚傳。」打頭口徑進城中。到了十字街上,心中算計:「且住。有心要往西門慶家去,况今他已死了,天色又晚,不如且歸家停宿一宵,和渾家商議了,明日再去不遲。」于是和王漢打着頭口,徑到獅子街家中。二人下了頭口,打發趕脚人回去,叫開門,王漢搬行李馱垛進入堂中。老婆一面迎接入門,拜了佛祖。王六兒替他脱衣坐下,丫頭點茶吃。韓道國先告訴往回一路之事,道:「我在路上撞遇嚴四哥與張安,纔知老爹死了。好好的,怎的就死了?」王六兒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誰人保得無常!」韓道國一面把馱垛打開,取出他江南置的許多衣裳細軟貨物,並那一千兩銀子,一封一封都放在炕上。老婆打開看,都是白光光雪花銀兩,便問:「這是那裏的?」韓道國説:「我在路上聞了信,就先賣了這一千兩銀子來了。」又取出兩包梯己銀子一百兩,因問老婆:「我去後,家中他也看顧你不曾?」王六兒道:「他在時倒也罷了,如今你這銀子還送與他家去?」韓道國道:「正是要和你商議,咱留下些,把一半與他如何?」老婆道:「呸,你這傻奴才料,這遭再休要傻了。如今他已是死了,這裏無人,咱和他有甚瓜葛?不急你送與他一半,交他招韶道兒,問你下落。到不如一狼二狼,把他這一千兩,咱雇了頭口,拐了上東京,投奔咱孩兒那裏。愁咱親家太師爺府中,安放不下你我!」韓道國道:「丢下這房子,急切打發不出去,怎了?」

老婆道:「你看没才料!何不叫將第二個來,留幾兩銀子與他,就叫他看守便了。等西門慶家人來尋你,保説東京咱孩兒叫了兩口去了。莫不他七個頭八個膽,敢往太師府中尋咱們去?就尋去,你我也不怕他。」韓道國道:「争奈我受大官人好處,怎好變心的?没天理了!」老婆道:「自古有天理到没飯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這幾兩銀子,不差甚麽。想着他孝堂裏,我到好意備了一張插桌三牲,往他家燒紙。他家大老婆那不賢良的淫婦,半日不出來,在屋裏駡的我好訕的。我出又出不來,坐又坐不住,落後他第三個老婆出來陪我坐,我不去坐,就坐轎子來家了,想着他這個情兒,我也該使他這幾兩銀子。」一席話,説得韓道國不言語了。

夫妻二人,晚夕計議已定。到次日五更,叫將他兄弟韓二來,如此這般,叫他看守房子,又把與他一二十兩銀子盤纏。那二搗鬼千肯萬肯,説:「哥嫂只顧去,等我打發他。」這韓道國就把王漢小郎並兩個丫頭,也跟他帶上東京去。雇了二十輛車,把箱籠細軟之物都裝在車上。投天明出西門,徑上東京去了。正是:

撞碎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

這裏韓道國夫婦東京去了不題。單表吴月娘次日帶孝哥兒,同孟玉樓、潘金蓮、西門大姐、奶子如意兒、女婿陳敬濟,往墳上與西門慶燒紙。張安就告訴月娘,昨日撞見韓大叔來家一節,月娘道:「他來了,怎的不到我家來?只怕他今日來。」在墳上剛燒了紙,坐了没多回,老早就起身來家。使陳敬濟往他家,「叫韓夥計去,問他船到那裏了?」初時叫着不聞人言,次則韓二出來,説:「俺侄女兒東京叫了哥嫂去了,船不知在那裏。」讓陳敬濟回月娘。月娘不放心,使敬濟騎頭口往河下尋船。去了一日,到臨清馬頭船上,尋着來保船隻。來保問:「韓夥計先打了一千兩銀子家去了。」敬濟道:「誰見他來?張安看見他進城,次日墳上來家,大娘使我問他去,他兩口子奪家連銀子都拐的上東京去了。如今爹死了,斷七過了,大娘不放心,使我來找尋船隻。」這來保口中不言,心内暗道:「這天殺,原來連我也瞞了,嗔道路上定要賣這一千兩銀子,乾净要起毛心。正是人面咫尺,心隔千里。」這來保見西門慶已死,也安心要和他一路。把敬濟小夥兒引誘在馬頭上各唱店中、歌樓上飲酒,請表子頑耍。暗暗船上搬了八百兩貨物,卸在店家房内,封記了。一日鈔關上納了税,放船過來,在新河口起脚裝車,往清河縣城裏來,家中東廂房卸下。

自從西門慶死了,獅子街絲綿鋪已關了。對門段鋪,甘夥計、崔本賣了銀兩都交付明白,各辭歸房去了。房子也賣了,止有門首解當、生藥鋪,敬濟與傅夥計開着。原來這來保妻惠祥,有個五歲兒子,名僧寶兒。韓道國老婆王六兒有個侄女兒四歲,二人割衿做了親家。家中月娘通不知道。

這來保交卸了貨物,就一口把事情都推在韓道國身上,説他先賣了二千兩銀子來家。那月娘再三使他上東京,問韓道國銀子下落。他一頓話道:「咱早休去!一個太師老爹府中,誰人敢到?没的招事惹非。得他不來尋你,咱家念佛。到没的招惹蝨子頭上撓!」月娘道:「翟親家也虧咱家替他保親,莫不看些分上兒。」來保道:「他家女兒見在他家得時,他敢只護他娘老子,莫不護咱不成?此話只好在家對我説罷了,外人知道,傳出去到不好了。只當丢這幾兩銀子罷,更休題了。」月娘聽了無法,也只得罷了。又交他會買頭,發賣布貨。他會了主兒來,月娘交陳敬濟兑銀講價錢,主兒都不服,拿銀出去了。來保硬説:「姐夫,你不知買賣甘苦。俺在江湖上走的多,曉得行情,寧可賣了悔,休要悔了賣。這貨來家得此價錢就勾了。你十分把弓兒拽滿,迸了主兒,顯的不會做生意。我不是托大説話,你年少不知事體。我莫不胳膊兒往外撇?不如賣吊了,是一場事。」那敬濟聽了,使性兒不管了。他也不等月娘來分付,匹手奪過算盤,邀回主兒來。把銀子兑了二千餘兩,一件件交付與敬濟經手,交進月娘收了,推貨出門。月娘與了他二三十兩銀子房中盤纏,他便故意兒昂昂大意不收,説道:「你老人家還收了。死了爹,你老人家死水兒,自家盤纏,又與俺們做甚?你收了去,我決不要。」一日晚夕,外邊吃的醉醉兒,走進月娘房中,搭伏着護炕,説念月娘:「你老人家青春少小,没了爹,你自家守着這點孩子兒,不害孤另麽?」月娘一聲兒没言語。

一日,東京翟管家寄書來,知道西門慶死了,聽見韓道國説,他家中有四個彈唱出色女子,該多少價錢,説了去,兑銀子來,要載到京中答應老太太。月娘見書,慌了手脚,叫將來保來計議,與他去好,不與他去好。來保進入房中,也不叫娘,只説:「你娘子人家不知事,不與他去,就惹下禍了。這個都是過世老頭兒惹的,恰似賣富一般,但擺酒請人,就叫家樂出去,有個不傳出去的?何况韓夥計女兒又在府中答應老太太,有個不説的?我前日怎麽説來,今果然有此勾當鑽出來。你不與他,他裁派府縣,差人坐名兒來要,不怕你不雙手兒奉與他,還是遲了。難説四個都與他,不如今日胡亂打發兩個與他,還做面皮。」這月娘沉吟半晌。孟玉樓房中蘭香,與金蓮房中春梅,都不好打發。繡春又要看哥兒,不出門。因問他房中玉簫與迎春,情願要去。以此就差來保,雇車輛裝載兩個女子,往東京太師府中來。不料來保這厮,在路上把這兩個女子都奸了。

有日到東京,會見韓道國夫婦,把前後事都説了。韓道國謝來保道:「若不是親戚看顧我,在家阻住,我雖然不怕他,也未免多一番唇舌。」翟謙看見迎春、玉簫兩個都生的好模樣兒,一個會筝,一個會弦子,都不上十七八歲,進入府中伏侍老太太,賞出兩錠元寶來。這來保還克了一錠,到家只拿出一錠元寶來與月娘,還將言語恐嚇月娘説:「若不是我去,還不得他這錠元寶拿家來。你還不知,韓夥計兩口兒在那府中好不受用富貴,獨自住着一所宅子,呼奴使婢,坐五行三。翟管家以老爹呼之,他家女兒韓愛姐,日逐上去答應老太太,寸步不離,要一奉十,揀口兒吃用,换套穿衣。如今又會寫,又會算,福至心靈,出落得好長大身材,姿容美貌。前日出來見我,打扮得如瓊林玉樹一般,百伶百俐,一口一聲叫我保叔。如今咱家這兩個家樂到那裏,還在他手裏討針線哩。」説畢,月娘還甚是知感他不盡。打發他酒饌吃了,與他銀子又不受,拿了一匹段子與他妻惠祥做衣服穿,不在話下。這來保一日同他妻弟劉倉,往臨清馬頭上,將封寄店内布貨,盡行賣了八百兩銀子,暗賣下一所房子,就在劉倉右邊門首,就開雜貨鋪兒。他便日逐隨倚祀會茶。他老婆惠祥,要便對月娘説,假推往娘家去。到房子裏,從新换了頭面衣服,珠子箍兒,插金戴銀,往王六兒娘家王母猪家扳親家,行人情,坐轎看他家女兒去來。到房子裏,依舊换了慘澹衣裳,纔往西門慶家中來,只瞞過月娘一人不知。來保這厮,常時吃醉了,來月娘房中,嘲話調戲,兩番三次。不是月娘爲人正大,也被他説念的心邪,上了道兒。又有一般小厮媳婦,在月娘根前,説他媳婦子在外與王母猪作親家,插金戴銀,行三坐五。潘金蓮也對月娘説了幾次,月娘不信。

惠祥聽了此言,在厨房中駡大駡小。來保便裝胖學蠢,自己誇奬,説衆人:「你每只好在家裏説炕頭子上嘴罷了!相我水皮子上,顧瞻將家中這許多銀子貨物來家。若不是我,都吃韓夥計老牛箝嘴,拐了往東京去。只『呀』的一聲,乾丢在水裏也不響。如今還不道俺每一個『是』,説俺轉了主子的錢了,架俺一篇是非。正是割股的也不知,燃香的也不知。自古信人調,丢了瓢。」媳婦子惠祥便駡:「賊嚼舌根的淫婦!説俺兩口子轉的錢大了,在外行三坐五扳親。老道出門,問我姊那裏借的幾件子首飾衣裳,就説是俺落的主子銀子治的!要擠撮俺兩口子出門,也不打緊。等俺每出去,料莫天也不着餓水鴉兒吃草。我洗净着眼兒,看你這些淫婦奴才,在西門慶家裏住牢着!」月娘見他駡大駡小,尋繇頭兒和人嚷,鬧上吊;漢子又兩番三次,無人處在根前無禮,心裏也氣得没入脚處,只得交他兩口子搬離了家門。這來保就大剌剌和他舅子開起個布鋪來,發賣各色細布,日逐會親友,行人情,不在話下。正是:

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



校勘記:

 〔一〕「詩曰」,内閣本、首圖本無。

 〔二〕「搗子」,内閣、首圖、吴藏等本作「鴇子」。按張評本、詞話本均作「鴇子」。

 〔三〕「大喓小喝」,内閣本、首圖本作「大喓大喝」。

 〔四〕「鬨笑」,原作「關笑」,據内閣本、首圖本、天圖本改。

 〔五〕「一字」,原作「一宗」,據内閣、首圖、天圖、吴藏等本改。

 〔六〕「正出南門」,原作「正由南門」,據内閣、首圖、天圖等本改。

 〔七〕「細軟貨物」,原作「細款貨物」,據内閣、首圖、天圖、吴藏等本改。

 〔八〕「炕上」,原作「坑上」,據内閣、首圖等本改。

 〔九〕「招韶道兒」,内閣本、首圖本作「招暗道兒」。按張評本、詞話本均作「招韶道兒」。

 〔一〇〕「一狼二狼」,吴藏本作「一狠二狠」。按張評本、詞話本均作「一狠二狠」。

 〔一一〕「孩兒」,内閣本、首圖本作「孩女」。按張評本、詞話本均作「孩兒」。

 〔一二〕「問韓道國銀子下落去。他一頓話道」,内閣本、首圖本作「問韓道國銀子下落,被他一頓話説」。按張評本與底本同,詞話本與内閣本、首圖本同。

 〔一三〕「老爹」,内閣本、首圖本作「老爺」。按張評本、詞話本均作「老爺」。

 〔一四〕「計議」,原作「計儀」,據内閣、首圖等本改。

 〔一五〕「大剌剌」,原作「大刺刺」,據首圖、吴藏等本改。按張評本作「大剌剌」,詞話本作「大利利」。

字數:4596,最後更新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