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志居詩話

卷二十

陳繼儒

陳繼儒，字仲醇，松江華亭人。有眉公全集。

仲醇以處士虛聲，傾動朝野，守令之臧否，由夫片言，詩文之佳惡，冀其一顧。市骨董者，如赴畢良史搉場，品書畫者，必求張懷瓘估價，肘有兔園之冊，門闐鷺羽之車，時無英雄，互相矜飾。甚至吳綾越布，皆被其名，竈妾餅師，爭呼其字。今遺集具在，未免名不副其實焉。

卜舜年

卜舜年，字孟碩，吳江人。嘉興縣學生。有綠曉齋集。

孟碩家居盛澤，幼赴嘉興童子試，時安福顏欲章知縣事，亟賞其文，拔置第一，遂補諸生，讀書東塔寺。尋遊陳仲醇之門，負才傲世，恆衣茜衣入市，題其門曰：『鄉人皆惡，國士無雙。』惟與同里張汝培端甫結契，時相和酬，孟碩既失意坎壈不平，倣屈平楚辭作滔滔章，假帝誥河伯之文，有曰：『東聯淄汶兮，南絡沅湘。黑者錯白兮，弱者間強。災既淪於入坎兮，害乃基於剝牀。翹商羊之孑舞兮，又安睹儀鳳之蹌蹌。固帝心之欣禍兮，亦今俗之好殃。』又聞杜松、劉挺二將喪師，賦長謠千餘言，以詬楊鎬。平居好結客，客至必留，坐是奇窘，或三日不爨，終不乞米於人也。詩尚崛奇，間有合律者。黃浦晚度云：『殘照收黃浦，孤舟何處依。沙昏秋雁落，潮滿夜漁歸。薄海山川曠，前塗廬舍稀。帆輕天路近，直與鶴俱飛。』

施武

施武，字魯孫，別字百靈，長洲人。崇禎間，遊于滇。有楚遊草、西覽篇。

魯孫孝子，佯狂翫世，善草書，鄭孝廉士敬謂曰：『君書直逼二王，不雜唐、宋以下筆法。』魯孫大喜，於同人廣坐中，徧題箋扇，呼士敬曰：『君頗知書，吾書究誰似？』士敬謬曰：『今日書不見佳。』魯孫瞠目左右視，擲筆而去。嘗語人曰：『吾於詩極力摸擬古人，僅可雜之王仲初集中耳。』今吳人罕有知之者。處士金侃亦陶藏其稿，經侯官曹能始墨筆點定，予亟錄十三首，滇、黔風景，可得其大概焉。烏鴉關云：『朝上烏鴉關，暮下烏鴉關。老鴉啼啞啞，行人還未還。』關索嶺云：『高嶺呼將軍，將軍祀其上。行人仰望時，白雲隔千丈。』相見坡云：『上坡面在山，下坡山在面。相見令人愁，不如不相見。』鳳羽詞云：『鳳羽低連鄧睒川，山頭流水屋邊田。額尖新樣姑姑帽，五月羊皮帶汗穿。』（自注：鳳羽，山名。鄧睒，詔名。姑姑帽，滇人皆以羊皮繫額，寒暑皆披。）街子詞云：『豬街纔罷又龍街，蠻女牽羊入市來。背上擔兒嘗慣負，胭脂落盡小桃開。』（自注：滇中以作市曰街子，逢辰、丑、戌、未日爲期。）士官出山詞云：『嗚嗚牛角滿山陂，腰下橫刀弩箭隨。雜部椎頭皆束帛，皂綾纏額長官司。』（自注：士官惟參謁官長始冠帶，居常但用皂綾青布裡頭。）煮鹽詞云：『使君不及鬱林廉，舊例逡巡新例添。白井爭如黑井好，一斤水煮半斤鹽。』（自注：滇中鹽井四，惟黑、白二井課稅甚多，餘不及焉。）出獵詞云：『秋高出獵草根枯，漫縱韓盧不用呼。新襲士官誇武健，側身馬上獲雙狐。』歸化詞云：『鴛鴦夢斷綵樓空，馬首蕭蕭故向東。歸化寺前多少淚，年年三月蜀茶紅。』（自注：滇中山茶天下第一，惟歸化寺者，其本合抱，花大如盂，國初以前物也。往來宦遊羈客，留別交好，至此莫不墮淚。）麗江詞云：『麗江水繞雪山寒，郡縣羈縻異國看。千里羅㱔（地名）無貢賦，黃金有價不輸官。』（自注：麗江府，即古笮國地也，地寒五穀稀少，惟產良金毛布之類。方伯用貢金必索其直，從來直指公皆不按其地，聽之而已。人皆耳上貫環，好衣紅，與西域相類。）永昌詞云：『漢武窮邊開永昌，哀牢部落散丁當。流入不學花蠻語，城郭風煙半建康。』（自注：永昌古哀牢國也。國初流配獨多吳人，故語言風俗宛似南都，爲滇之首郡。）寶井詞云：『緬中花落滿蠻山，千兩鴉青馬上還。寒食雨飛防瘴癘，漢人不敢出姚關。』（自注：寶井在姚關萬里外，非容易至，販寶者止於緬中交易，緬中多瘴癘，除三冬與初春，通夷者不敢出，鴉青，寶名，時適有是寶，重一兩三錢，價三十貫。）賣雪詞云：『雙龍關裡百花香，銀海逶迤抱點蒼。六月街頭教賣雪，行人錯認是瓊漿。』（自注：大理蒼山雪，六月不化，市上女郎賣之，猶吳下之賣冰也。）

卓人月

卓人月，字珂月，仁和人，貢生。有蕊淵集。

珂月才情橫溢，所撰續千文，穩帖而奇肆，詩亦不爲格律所拘。贈女鬟紅衣云：『石家醋醋喜穿緋，裹手擎觴率意飛。坐上恨無姜石帚，長歌一曲惜紅衣。』

林雲鳳

林雲鳳，字若撫，長洲人。

若撫當鍾、譚焰張之日，守正不回，詩篇極其繁富，惜知者寥寥，困阨終老，相如遺草，已不可問矣。憂邊一律云：『絲綸閣下議東征，爲遣元戎出大明。邊月曉懸弓劍影，朔風秋散鼓鼙聲。滄溟萬里波臣國，紫塞三千浪子兵。奏凱未聞糧援絕，不知平壤幾時平。』

項真

項真，字不損，秀水儒學生，貢入國子監。有西湖草。

不損以門才自豪，兼綜今古，文深爲李長蘅、聞子將所賞，有御史巡按至浙，試士子文，經書發題外，俾作一詩，題是賦得多雨紅榴折。不損書法絕倫，以行草縱筆寫之，同學慮御史必怒，咸爲不損危，而御史竟拔置第一。益自負，儻蕩不羈，入修門，坐事瘐死于獄。予嘗見其爲閨人銘梳奩曰：『人之有髮，旦旦思理。有身有心，奚不如是？』筆法極其飛舞，繹其語，殆亦非真狂生也。

吳拭

吳拭，字去塵，休寧人。有遺稿。

沈章

沈章，字宗玉，嘉興人。國子監生。有苧莊集。

上舍爲亡弟千里婦翁，詩頗崛奇。所居苧莊，略彴相通，環以水竹，余嘗讀書其地，今其二子皆登鬼籙，遺書莫可問矣。

李肇亨

李肇亨，字會嘉，嘉興人。太僕日華子。有寫山樓、率圃、夢餘諸草。

吾鄉鮮嚴壑之勝，然園亭之參錯，水木之明瑟，舟楫之沿洄，縱遊覽所如而不倦。萬歷以來，承平日久，士大夫留意圖書，討論藏弆，以文會友，對酒當歌，『鴛社』之集，譚梁生偕會嘉和之，先後賦詩者三十三人，事未百年，而閭閻故老，已莫能舉其姓氏。玉杯錦席之地，皆化爲宿草荒煙，惟李氏寫山一樓，尚未椒飛粉落，宛然靈光之在魯，錄珂雪之作，不禁憮然。

秦徵蘭

秦徵蘭，字楚芳，常熟儒學生。

德陵實錄，爲黑頭爰立者所攫，天啟四年七年事，遂爾遺佚。秦秀才宮詞，捃摭禁庭瑣語，頗稱詳核，第合而觀之，嫌其述客、魏居多，而事關德陵者寡，不無微憾耳。天啟宮詞云：『紅粉排班玉輦旁，西園花柳踏春陽。中宮侍從偏無幾，窄袖高鬟一樣妝。』（自注：張后性淡靜，愛憎稍與眾異，客氏教宮人效江南作廣袖低髻，尤爲后所厭薄，春秋佳日，駕幸西苑等處，坤寧宮侍從，多不踰三四十輩，其妝束如圖畫所見古人像，客氏往往目笑之。）『石梁深處夜迷藏，霧露溟濛護月光。捉得御衣旋放手，名花飛出袖中香。』（自注：乾清宮丹陛下，有老虎洞，不知所始，洞背爲御街，洞中甃石成壁，可通往來，上嘗于月夕率內侍賭迷藏爲戲，潛避其內。諸花香氣，上所篤愛，時采一二種貯襟袖間，故聖駕數武外輒識之，以芳芬襲人也。）『內河環遶禁城邊，疏鑿清瀾勝昔年。好是南風吹薄暮，藕花香拂白鷗眠。』（自注：神廟靜攝年久，紫禁城內河壅淤不通，德陵復令疏浚之，春夏之交，景物尤勝，禽魚菱藕，儼若江南。）『聖主多能絕代姿，罷朝常是運斤時。裕妃笑指燈屏問，雕到寒梅第幾枝。』（自注：裕妃未罹禍時，宸眷獨寵，上好雕鏤木器，護燈小屏入幅，手刻寒雀爭梅，戲畀諸少璫令鬻之，仍諭以御制之物，價須一萬，翌日如數奏進，大悅。）『瑠璃波面浴鷗鳧，艇子飛來似畫圖。認著君王親蕩槳，滿隄紅粉笑相呼。』（自注：上數偕中官汎葉舟于西苑，手篙擼，去來便捷。）『美人眉黛月同彎，侍駕登高薄暮還。共訝洛陽橋下曲，年年聲遶兔兒山』（自注：兔兒山即旋磨臺。乙丑登高，聖駕臨幸鐘鼓司，掌印官執板唱洛陽橋記『攢眉黛鎖不開』一闋，次年復如之，宮人知書者相顧疑怪，非特於景物無取，語意實近不祥也，不期月而鼎湖龍逝矣。）『風掠輕舟霧不開，錦鱗吹裂綵鰭摧。須臾一片歡聲動，捧出真龍水面來。』（自注：乙丑端午，駕幸西苑，用綵繒飾小舟首尾爲龍形，上手持劃具，同少璫劉思源、高永壽蕩漾橋北，怪風忽起，雲霧四塞，舟覆，二璫渰死。管事譚敬匍匐赴救，扶駕出水。）『冰鴨銀苗院院同，鵲橋衣卸巧山空。晚涼供罷波羅蜜，去看河燈萬點紅。』（自注：七夕節，各宮立乞巧山子，宮眷衣鵲橋補，自初一起至十四止，中元節食銀苗，菜藕之嫩芽也。冰鴨，先一夕煮熟凝成膏者。甜食房進供佛波羅蜜，西苑作法事，放河燈。已上數條，宮中舊例。惟宮人內官深夜相攜看河燈，則辛酉後事也。）

徐仲選

徐仲選，字華海，一字鶴友，海鹽人。國子監生。有鶴友詩稿。

鶴友近體刻意學陸務觀。水邨云：『照檻晴光眼未迷，瘦藤斜影度橋西。沙頭白鴨黃鵝睡，籬畔瓜棚豆架低。屋似魚船疎荻繞，亭如僧笠稚松齊。此鄉風景真堪戀，只合攜缾坐菜畦。』

嚴焞

嚴焞，字子尹，常熟人。有南虞小草。

子尹詩律頗細，如詠雪云：『竹上有聲如雨夜，庭中無月亦明時。』令『永嘉四靈』見之，定把臂入林也。長相思云：『長相思，在夢中。自君之出羅幃空。窗前淅淅來朔風，滿天霜雪鳴孤鴻。楓林青兮關塞黑，終然萬里魂難通。長相思，何時終？』初夏偕顧魏二子遊西關云：『散步西郊任所之，雨餘新綠倍濃時。同遊此日還同散，明日分飛各不知。』

馮元仲

馮元仲，字次牧，慈谿人。有天益山房詩集。

都城西山宏教寺，傳是正德間，中貴晏忠所造。寺前有澗，過澗壘石爲門，題曰道統門。石殿三楹，上琢三皇、五帝、三王像，左鑿周、召、孔、孟諸聖賢，右鑿周、程、張、朱諸儒像，別一石龕以藏五經，殿外一石亭，壁列鐘簴干戚錢鎛弁裳之屬，左龍馬，馬毛旋五十五，數具一如河圖，右龜，龜甲四十五，數具一如洛書。東堂三楹，壁列忠臣龍、比以下，孝子曾、閔以下若干人。按元史泰定二年，中書省言，養給軍民，必藉地利，世祖建大宣文宏教寺，寺賜永業，當時已號虛費，今遺蹟已無可考。觀晏公祠石像禮器制度，渾樸不類明時匠人所鑿，且元於儒釋初無所分，疑寺即『宣文宏教』之遺址，晏忠特從而修飾之爾。金華姜給事應甲詩云：『空山石祠堂，落穆跨深壑，肖像古聖賢，高下坐淵漠。殿墀列龜龍，如出自河洛。煌煌先儒語，所爲忠孝作。性理累百卷，題壁見大略。歷覽感吾心，人傳晏公鑿。厥志在尼山，高邈得所託。愧哉彼檀施，爨血塗丹雘。』則竟以爲長侍所鑿。次牧題晏長侍祠云：『嗚呼晏長侍，石室存道統。上像皇帝三，其左周召孔。宋之四大儒，一一接其踵。峨峨殿三楹，像皆刻石奉。四壁龕者五，分標五經總。古人所未聞，此是我作俑。猗彼何人斯，卓哉儒者勇。』亦沿其誤。至云：『古人所未聞，此是我作俑。』不知祠宇列聖賢像，始於文翁踵於趙岐，漢之遺碑，若司𨽻校尉魯恭，荊州刺史李剛，從事掾，武梁祠，皆有刻石聖賢像，非作俑比也。

丁元公

丁元公，字原躬，嘉興布衣。晚爲僧，號願菴。

原躬負奇，恆與俗齟齬，書畫俱入逸品，兼精繆篆，詩亦不屑作庸熟語。題畫木芙蓉云：『吹遍鯉魚江岸風，露條霜蕊一叢叢。謝家池上秋容闊，十里長隄間白紅。』

馮夢龍

馮夢龍，字猶龍，長洲人。由貢生選授壽寧知縣。有七樂齋稿。

明府善爲啟顏之辭，間入打油之調，雖不得爲詩家，然亦文苑之滑稽也。冬日湖邨即事云：『蒹葭一望路三叉，遙認莊窩去路斜。舟響小溪過蟹舍，屋頹高岸露牛車。輕霜隄柳餘疎葉，暖日邨桃放早花。平野蕭條聊極目，遠天寒影散群鴉。』

孫承宗

孫承宗，字稚繩，高陽人。萬歷甲辰賜進士第二，除編修，歷坊局，以禮部右侍郎，掌詹事府，拜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奉命督師，出鎮山海。加太子太保，尋加少傅，兼太子太傅，文華殿大學士，再加少師，兼太子太師，予告回籍。崇禎二年，仍起督師。又三年，復予告歸。七年，高陽失守，入城南老營，望闕拜，叱持繯者縊死。贈太傅，諡文忠。有南陽集。

先生自任天下之重，盡瘁師中，司馬之檄方馳，樂羊之篋已滿，見危授命，無愧全人。集中三十五忠詩，蓋有感於璫禍而作，三十五忠者，趙尚書南星、高總憲攀龍、周侍郎炳謨、楊副院璉、馮副院從吾，何總督士晉、左僉院光斗、李御史應昇、夏御史之令、周中丞起元、繆宮諭昌期、蘇考功繼歐、張尚書問達、汪侍郎煇、丁檢討乾學、鄧中丞渼、袁御史化中，吳總督用先、顧憲副大章、王尚書紀、魏給事大中、鄒總憲元標、王侍郎之寀、周主事順昌、夏文選嘉遇、周御史宗建、周冏少朝瑞、黃御史尊素、劉知府鐸、萬郎中燝、吳御史裕中、張都事汶、趙宗伯秉忠、公侍郎鼐、孟參軍淑孔也。『東林』之君子，已得十八九焉。先生之言曰：『起三十五人于九京，未必人人大有勛烈。而有勛烈者，必此三十五人。』痛惜人才之至矣。

劉振之

劉振之，字而強，慈谿人。崇禎庚年舉人，署東陽儒學教諭，遷鄢陵知縣。辛巳十二月，城陷不屈，爲賊支解。贈太僕寺卿。有畫溪近草、冰壺先生遺稿。

先生初署廣文日，以忠孝勉諸弟子，題官舍之柱曰：『人熱難因，吾鼎可愛。』又曰：『一片冰心堪贈友，滿腔熱血欲輸君。』其後捐軀最烈，不食其言。闞湖即事云：『秋容到處好，碧水湛晴暉。嶺樹陰逾密，湖雲溼不飛。亭虛山易入，野曠鵲忘歸。戶外塵雖滿，那能上芰衣。』登青笑臺云：『樓陰倒映水潺潺，簾卷空青鳥乍還。一幅雲林難著筆，半沈半露霧中山。』

蔡道憲

蔡道憲，字元白，號江門。晉江人。崇禎丁丑進士，除大理推官，改長沙，癸未八月，城陷被執不屈，爲賊所磔。事聞，贈太僕少卿，諡忠烈。有悔後集。

江門自序悔後集云：『悔後者何？前日妄作詩，今而後悔也。悔後而復有集者何？吾但能焚前日之詩，今日之作且輯之以竢後日之再悔也。』其虛懷可見，詩雖音節未諧，而清婉越俗。如『移竹已抽三尺筍，種桃爭發一庭花』，又『湘水清，紫藤花落魚子生』，皆不失爲佳句。送堵牧遊入觀云：『十月迎君南，千里送君北。一歲雙酒卮，隨君變顏色。誰能入長安，便無故人憶。下有洞庭上湘江，爲我留君不可得。我在南，君在北。夢相思，見顏色。他鄉飯，君強食。歌再歌，中歎息。』

范景文

范景文，字夢章，吳橋人。萬歷癸丑進士，授東昌推官，擢吏部主事，歷員外，郎中，移疾歸。起太常少卿，尋以僉都御史，巡撫河南。升兵部侍郎，轉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尋升南京兵部尚書，坐劾時相除名爲民。已復起工部尚書，拜東閣大學士。京城陷，拜闕號哭投井死。初諡文貞。順治初，定諡文忠。有冰餐堂草。

啟、禎之際，秦聲變而至文天瑞，楚調變而至尹宣子，越吟變而至王季重，正音掃地矣。吳橋博綜舊章，領袖群雅，其詩發揚而不厲，新警而不佻，獨自成家，不飲狂泉之水。有感云：『天啟嗣祚年，臺諫氣色盛。憂危叫九閽，所恃上神聖。何來連斥逐，無乃累新政。薄謫亦主恩，敢廢天子命。所虞端一開，庶言疑欲屏。中璫思乘墉，況可授以柄。於惟我神皇，高拱握金鏡。稍稍視下輕，釀成結轖病。今誰秉國成，借之弄機穽。罪人佚顯罰，反憾言官諍。漆室抱深懷，能不心怲怲。尚慎一怒加，撫茲萬邦正。』

倪元璐

倪元璐，字玉汝，號鴻寶，上虞人。天啟壬戌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歷侍講，南京國子監司業，右中允，左諭德，右庶子，國子監祭酒，升兵部右侍郎，改戶部尚書，兼禮部尚書，翰林院學士。京師陷，自縊死。初諡文正，定諡文貞。有憶草。

歷日之頒，明太祖定於九月之朔，其後改十一月朔，繼又改十月朔，遂爲定制。是日帝御殿，比于大朝會，士民拜于廷者，例俱得賜，倪尚書天啟中，賦頒律詩，最爲典重，他詩過於新奇，不然也。尚書晚築室于紹興府城南隅，窗檻法式，皆手自繪畫，巧匠見之束手，既成，始歎其精工。時方患目疾，取程君房、方于魯所製墨塗壁，默坐其中。堂東，飛閣三層，扁曰衣雲，憑闌則萬壑千巖，皆在舄下。適石齋黃公至越，施以錦帷，張燈四照，黃公不怡，謂：『國步多囏，吾輩不宜宴樂。』尚書笑曰：『會與公訣爾。』既北行，遂殉宼難。閣，順治初尚存，曩嘗攜舍弟千里暇輒登焉。今已鞠爲荒草矣。皇極門頒歷云：『鳳闕開彤旭，猊爐散紫煙。六階齊度緯，七政轉璣璿。甲歷龍躔改，寅賓象魏懸。明時功在革，資始義承乾。黑帝威初試，青皇位早傳。周官新月令，甘氏舊星篇。人繼羲和後，書成蓂莢前。庚先三日戒，貞下一元旋。圖籙符垂赤，千支德應元。興王惟省歲，太史又編年。賜出黃星曜，披看綠字鮮。因知天歷數，如日起虞淵。』

孟兆祥

孟兆祥，字允吉，交河人。天啟壬戌進士，除大理評事，升吏部主事，歷郎中，謫行人司副，尋遷光祿寺丞，轉少卿，左通政，太僕卿，通政使，官至刑部右侍郎。甲申三月，守正陽門，城陷不屈死。贈尚書。初諡忠貞，定諡忠端。

孟公峻節自樹，取忤中璫，卒殉節于正陽門。子章明顯之以進士觀政吏部，視公殮畢，亦自盡。時論翕然，以爲三百年特見之事。初贈河南道御史，諡節愍。順治九年，定諡忠僖。其詩文惜無存。

凌義渠

凌義渠，字駿甫，烏程人。天啟乙丑進士，除行人，選授禮科給事中，歷兵科都給事中，升福建右參政，轉湖廣按察使，山東右布政使，入爲大理寺卿。京師陷，自經。初諡忠清，定諡忠介。有使[岷]稿。

凌公詩義，見者解頤，嘗與閔文學元京共排纘湘煙錄，董上舍斯張稱其冷艷畢臚，比之吳均入東記。及官禮垣，封事四十餘上，皆切中時弊，溫輔以吏才稱之，轉外，溫既謝政，入爲大理，臨難之頃，從容就義，惟悉取平生撰述焚之，爲可惜也。公清介特甚，田廬一無所遺，身後二十餘年，猶未井梈，江都吳綺園次守吳興，時夫人閔尚存，園次肅拜堂下，秋深矣，尚衣葛衣練裙。退而歎息，恆以鹽豉魚菽遺之。且卜地葬公于驥邨之北，爲文祭之。

施邦曜

施邦曜，字爾韜，餘姚人。萬歷己未進士，武學教授，遷國子監博士，歷工部主事，員外，郎中，出知漳州府，升福建參政，轉四川按察使，福建右布政使，南京光祿寺卿，擢左副都御史，殉國難。初諡忠介，定諡恭愍。

浙人不幸，萬歷以來，執政者前有四明，後有烏程德清，以是朝士不附『東林』者，概目之曰『浙黨』，此指一時阿比執政者而言，則可爾。『東林』諸君子，全倚浙人助之，人品蓋棺論定，試觀建文壬午，崇禎甲申，殺身成仁，潔己自靖者，惟浙爲多。順治九年，定諡甲申殉難文臣，計二十人，而浙居其六，繼此授命者，更難悉數，浙黨之目，庶幾可以一灑矣。恭愍從容自經，書其案云：『慚無半策匡時難，唯有孤忠報國恩。』蓋初不以詩名，而自饒方格。

馬世奇

馬世奇，字君常，無錫人。崇禎辛未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累遷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講，甲申京師陷，自經死。初諡文忠，定諡文肅。有集。

馬公清德，奉使諸藩，餽贈一無所受。比還朝，夢中吟文信國詩：『從今別卻江南日，化作啼鵑帶血歸。』蓋殉國之志已素定，故先兆于夢云。

周鳳翔

周鳳翔，字儀伯，紹興山陰人，崇禎戊辰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遷南京國子司業，歷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讀，都城陷，自經死。贈禮部右侍郎。初諡文節，定諡文介。有集。

甲申三月之變，文介授命獨遲，十九日城陷，語吳莊介云：『臣子義在必死，然必一視大行殯宮，縞素慟哭，方可無憾爾！』二十一日，赴東華門茶棚下舉哀，復匍匐至邸，自經絕命。詩云：『碧血九原依聖主，白頭二老哭忠魂。』時親猶具慶也。於時大學士宜城邱公瑜集議朝房，俄而賊入，亟走民家自縊，爲旁人所持，不死。次日，賊蹤跡得之，挾入窩舖，求死不得，賊帥劉宗敏刑辱備加，猶嫚罵不屈，伺守者稍懈，乃就縊。論者責其濡忍，至受群盜之侮，不得與忠臣之列。文介東華之哭，既不受賊帥之拘，而萬舌一辭，免腐儒吹疵之論，是天所以成公大節，而公之素行交孚于鄉國故也。不其難哉！

劉理順

劉理順，字湛六，杞縣人。崇禎甲戌賜進士第一，授修撰，升左中允。甲申殉國難。初諡文正，定諡文烈。有劉文烈公集。

劉公退朝，賊騎猝入，回寓舍書曰：『成仁取義，孔孟所傳。信公踐之，吾何不然？』曁其妻妾並縊，可謂不負科名矣。詩多直抒胸臆，不爲體格所拘。

吳麟徵

吳麟徵，字來皇，號磊齋。海鹽人。天啟壬戌進士，除建昌府推官，丁憂，起補興化，徵拜吏科給事中，歷都給事中，升太常寺少卿。京師陷自縊。初諡忠節，定諡貞肅。有集。

磊齋在八舍，知無不言，又明於當世之務，不茹不吐，奈與執政齟齬，不用其謀。常與伯兄石匏書云：『朝廷之是非臧否無恆，而所號爲正人，專以門戶聲氣爲事，疆場事日益決裂，安之若固然，惟一人焦勞於上而已。』又云：『近日用人，倏更倏換，當事全無確見，惟視上意所在，其餘議論紛紜，封疆事所以日壞，良可歎也。』又云：『宜興敗後，大獄頻興，士大夫幾無生氣，而言路更甚。弟幸免風波，然欲積誠以冀匡救之萬一，則未可得也。』又云：『闖賊破潼關，直抵西安，秦督三萬師，一潰無餘。獻賊破長沙，進逼袁州，江、浙震鄰，吾鄉恐未能安枕，天下事有不忍言者。子姪輩教以敦厚，毋事浮文，爲善于鄉黨足矣。』其言一一切中時弊，臨終處置家事，各有條理，從容不亂，尤人情之所難能。詩不甚敦琢，其工者每涉傷時，存其二首，吉人之言，不在多也。

吳甘來

吳甘來，字節之，瑞州新昌人。崇禎戌辰進士，授中書舍人，擢刑科給事中，歷戶科都給事中。甲申死宼難。初諡忠節，定諡莊介。

思陵死社稷，周文介欲哭殯宮而後死，莊介口然其言，而亟歸寓自縊。時因哭殯宮而受榜辱者，蓋不止邱輔一人，是則莊介之識遠也。甲申之變，諫垣數十人，或竄或辱，或污僞命，死節者僅莊介一人。假踐文介之言，安知不與邱輔同其辱乎？君子諭吳、周兩公之死，則先時者，得其正矣。

王章

王章，字漢臣，武進人。崇禎戌辰進士，除諸曁知縣，調鄞縣，徵授工部主事，選陝西道御史，以憂歸，服闋，補河南道御史，京城陷，死之。初諡忠烈，定諡節愍。有公餘草。

王公赴義最烈，公餘草詩一卷，序者以吉光一片喻之。是年御史盡節者三人，公與鄞陳公良謨、零陵陳公純德也。聞有昆明趙譔字鎮所，天啟甲子舉人，除貴州龍泉知縣，以禦土宼功，行取擢四川道御史，巡視中城，城陷，爲賊所械，瞋目大罵，賊刀仗齊下，殺於白帽衚衕，其死與王公相類。而遠方乙科，無人爲之請䘏，國史野紀闕焉。僅見於陳氏兩朝遺詩小傳，特附書之。

成德

成德，字元修，懷柔籍，霍州人。崇禎辛未進士，榜姓張，有旨復姓。除知滋陽縣事，被逮杖謫，久而赦還。補如皋知縣，入爲兵部主事，轉員外郎。甲申殉國難。贈大理寺卿。初諡忠毅，定諡介愍。

元修牽絲作令，不善事上官，爲守所揭，巡按以貪酷聞，被逮。按臣及守，溫輔私人也。元修母張具本聲冤於朝，隨溫輔肩輿詬罵，溫輔恚甚，言於思陵，杖之午門前，下錦衣衛獄，發遣時，留家人居順義，城破，眾爭匿地窖中，元修父文桂曰：『豈可男女雜入一窟中乎？』賊至，遂遇害，一妹二妾皆自經。及甲申就義，母張曁一妹一妾，亦俱縊焉。絕句一首，蓋謫戍日，太行道中作也。其辭云：『出山已定盟心語，作令須思遣戍時。但卷琴書賦歸去，莫因狥祿乞身遲。』

金鉉

金鉉，字伯玉，留守前衛籍，武進人。崇禎戊辰進士，選楊州府學教授，入爲國子監博士，升工部主事，尋改兵部。甲申殉國難。初諡忠節，定諡忠潔。有集。

思陵之去閹黨，無異拔山。曾不數年，命張彝憲總理戶、工二部錢糧，出帑金別建公廨，俾諸司以屬吏之禮見。金公再疏陳其不可，謂：『以陛下迪簡之臣，而令其罄折傴僂於刑餘之子，不亦羞朝廷而辱當世之士邪？』思陵卒不允也。中官借驗火器，劾公落職。公笑曰：『吾去官遠此輩，如脫蟣蝨垢膩之衣，豈不愉快？』遂與諸弟講古文辭，尤精研易理，壬午七月晦，讀邵氏書，題其後曰：『甲申之春，定我進退。進雖遇時，外而弗內。退若苦衷，遠而弗滯。外止三時，遠不卒歲。優哉遊哉，庶畢吾世。』又語其弟曰：『吾平生寡所好，視棄官如揮涕唾。今以巡城，每過御河，輒留連不能去，何也？』卒沈於是。從彭咸之所居，公志蓋已先定矣。

申佳允

申佳允，字孔嘉，永年人。崇禎辛未進士，除儀封知縣，擢吏部主事，轉員外，降南京國子監博士，遷大理寺副，升太僕寺丞。都城陷，投井死。初諡節愍，定諡端愍。有君子亭集。

申公循吏，治最中州，及考牧近畿，聞宼逼居庸，郡縣望風奔潰，或勸毋入都，慷慨流涕曰：『固知京師不支，如天子孤立何？』疾馳以入，時三月十二日也。徧謁大臣，畫戰守策，皆不省。城陷，自投王恭廠井中。其詩娟秀，不囂不浮，近劉半舫一派。贈郭子云：『下榻留征騎，燒燈共客吟。萬金烽火信，一夜故園心。世事風塵老，交情契闊深。此行須鄭重，兵氣滿山岑。』

王與允

王與允，字永錫，一字百斯，濟南新城人。崇禎戊辰進士，改庶吉士，授湖廣道御史，巡視河東鹽課，陝西茶馬，應天學政，引疾歸。甲申四月，聞京師陷，曁妻子登樓齊縊死。有隴首集。

新城王氏，科第最盛，盡節死者亦最多。崇禎五年，吳橋兵變南趨，時則保定同知象復，曁其子舉人與夔死焉。十五年城再破，時則貢生與朋曁其子舉人士熊、生員士雅死焉。至是侍御曁妻于孺人、子士和又死焉。王氏之門才，甲一世矣。

王士和

王士和，字允協，御史與允子。新城儒學生。

允協死不違親，與孟忠僖比烈，其妻於崇禎壬午城破時先自經。忠臣孝子烈婦，萃於一門，尤難得也。

許琰

許琰，字玉重，長洲縣學生。贈五經博士。

玉重青矜，未受一命，無必死之義。而忠憤奮發，始縊于家，隨縊于福濟觀，皆爲人救解，復投胥門城濠，時潞王舟泊城下，遙望見之，亟命水夫掖起，抵家聞哀詔，至宛轉悲號，賦詩有『一箇書生難殺賊，願爲厲鬼效微忠』之句，絕粒七日而歿。先玉重死者，北京布衣，贈中書舍人湯文瓊，聞帝崩煤山，書衣帶云：『位非文丞相之位，心則文丞相之心。』慷慨自殺。又聞金陵有丐者，聞北京變，搏膺大哭，赴百川橋下死。謝康樂詩所云『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是也。

王行儉

王行儉，字質行，宜興人。崇禎丁丑進士，授南京戶部主事，歷郎中，出知荊州府，改重慶，甲申六月，死宼難。

張獻忠奪佛圖關，用火具攻重慶，時漢中已破，瑞王來奔，關南道陳纁及隴右士大夫，挈家從之。城既陷，賊俘巡撫陳士奇、知巴縣事王錫，曁大守王公，縛之演武場，將殺之。俄而雷電晦冥，獻忠對天詬曰：『我殺人，與天何涉。』架飛礮向天齊擊之，既霽，諸公皆遇害。事載婁東沈荀蔚蜀難紀略。

王佐聖

王佐聖，字克仲，一字魯生，長洲人。萬歷壬子舉人，除知遵義縣事。崇禎壬午，城破、死于難。有緘菴詩鈔。

明季用人，專拘資格，吏部除目，乙科多投之遠方，如張公季修、王公克仲、劉公而強、馮公椳公，殉節皆最烈。豈惟千佛名經中人，始可入顯忠錄邪？

吳爾壎

吳爾壎，字介子，崇德人。崇禎癸未進士，改庶吉士。李自成陷京師，從賊中脫歸，依史可法軍，死揚州之難。有滋蘭堂初集、聶許堂遺草。

先生間道潛行，依史閣部軍中，以身許國，遇鄉人祝孝廉淵南還，斷一指裹家書中遺其親，誓不空返，卒死於兵。平居曾撰死臣傳，目曰仁書。傳有小序，各繫以古人，曰湛身、曰焚、曰炮烙、曰炙、曰自剄、曰不食、曰閉口、曰雉經、曰扼吭、曰立槁、曰沒陣、曰觸、曰墜、曰鴆、曰烹、曰菹醢、曰臠、曰斬、曰車裂、曰磔、曰鋸、曰囊撲、曰剝、曰剖、曰拉、曰杖、曰笞、曰鎚擊、曰刺、曰幽、曰凍、曰疽發背、曰慟哭，統論之曰：『諸死者或假手於人，或憤激自裁，或罵賊畢命，身死主寤者有之，身死敵懼者有之，身死家破者有之，身死名榮者有之，要與禽息鳥視者遠矣。』其曰：『被犀甲，操吳戈。氣之雄，騰天河。騖廣野，捐愛戚。志之決，頭匪恤。我心赤，我血碧。長城雖壞，白虹貫日。』則先生自道也。先生之死，有故人殮其尸而寄棺於佛寺，寺燬於兵火，棺亦熸焉。其家函所寄指葬之四明。葛編修世振入之昭忠錄，并銘其墓。

黃端伯

黃端伯，字元公，建昌新城人。崇禎戊辰進士，除寧波推官，改杭州，歷禮部郎中，南京既下，死于市。有瑤光閣集。

元公近體瀏亮，雖注意逃禪，都無蔬筍之氣。絕命詞云：『欲識分身處，刀山是道場。』靈運可以作佛矣。建德道中云：『青天霜氣迥，匹馬立平沙。遠道風千里，寒城月萬家。亂山盤徑險，深樹引堤斜。夙昔悲秋意，偏於作客賒。』

陸培

陸培，字鯤庭，仁和人。崇禎庚辰進士，除行人，家居死難。

大行風概自持，卒蹈桐隖之節。曩與陳公朱明，以文社不相能，大行既就義，陳公亦赴越江以死，曰：『吾生，何面目見鯤庭於地下？』今兩公並祀忠烈祠。絕命詩云：『誰謂朝廷一命輕，行人使節本皇明。春秋官敘諸侯上，周禮班從司馬名。雍國尚慚收采石，荊胥無計泣秦兵。蕩陰徒有湔衣血，烈帝孤臣恨未平。』

祁彪佳

祁彪佳，字幼文，紹興山陰人。天啟壬戌進士，除興化府推官，選授福建道御史，巡按蘇、松，改南京畿道，以大理寺丞，轉巡撫應天都御史，謝病歸。乙酉閏月，自投寓園池中死。

祁公美風采，夫人商亦有令儀，閨門唱隨，鄉黨有金童玉女之目。其司理莆陽也，慮閩人語近侏離，預遣人潛往買二麤婢，詢其鄉音。及升廳事，胥史多操土語侮公，公佯不知，浹旬後，按籍遍召在官人至，一一聲其罪，眾驚以爲神。迨入爲臺諫，即進封事，略云：『凡文武內外大小諸臣，必使之安其位，而後各盡其心。邇來六卿九列之長，詰責時聞，引罪日見，因而周章急遽，救過不遑。竊恐當事諸臣，悚於嚴旨，冀以迎合揣摩，善保名位，臣所慮於大臣者此也。人材中下參半，藉上感發其忠義，鼓舞以功名。今司道有司，或欽案之累由人，或錢穀之輸未足，降級住俸，什居二三，必至苟且支吾，急功赴名之心，不勝其掩罪匿瑕之念，臣所慮於群臣者此也。陛下聞鼓鼙而思將帥之臣，儻得真英雄，即推轂設壇，夫豈爲過。一或奬拔之術未盡，則冒濫之竇將萌，臣所慮於武臣者此也。陛下深懲惰窳，特遣內臣撫按之事，多令監視。正恐同罪同功，反使互蒙互蔽，開水火之端其患顯，啟交結之漸其患深，臣所慮於內臣者此也。』其言切中思陵時弊，故其後亡國，卒由此數端云。公嘗治別業于寓山，極林壑之勝，乙酉閏月六日，坐園中，題其案曰：『圖功爲其難，潔身爲其易。吾爲其易者，聊存潔身志。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又書曰：『已治棺寄蕺山戒珠寺，可取以殮我。』是夜兄子鴻孫侍側，夜分不寐，公第曰：『君子之愛人也以德。』逮鴻孫倦隱几，步至放生碣下投水，昧旦猶整巾帶立水中。子理孫、班孫葬之園旁，舍池館爲寺，塑公像于堂，至今存焉。

劉宗周

劉宗周，字啟東，紹興山陰人。萬歷辛丑進士，授行人，遷禮部主事，歷光祿寺丞，尚寶少卿，太僕少卿，引疾歸。尋補右通政，削籍。起順天府尹，再引疾歸。起工部左侍郎，以左都御史掌都察院事，乙酉六月不食死。有蕺山詩集。

先生家居，恆服紫花布衣，士大夫爭效之，布爲長價。吳江趙士諤知會稽縣事，嘗問先生疾，造榻前，出而歎曰：『豈意今日得睹管幼安。』萬歷丁巳，京察議及先生，士諤時爲考功郎，爭曰：『劉大行之清修，人所不堪，此士諤之所親見者。』乃止，吾鄉吳太常磊齋，於天啟壬戌登第之前，夢一隱者，誦文信國『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沈雨打萍』之句，問其姓名，曰：『劉宗周也。』太常不省，時念臺先生以儀曹郎知貢舉，相見驚訝，其後交契靡間。甲申之變，太常死之。逾年，先生里居絕粒，旬有四日而終。遺詩云：『信國不可爲，偷生豈能久？』予嘗造先生廬，堂不過十笏，京兆干旌尚存，思陵曾賜敕云：『蔬食菜羹，三月不知肉味。敝車羸馬，廿年猶是書生。』當之信可無怍。酬別長安故人云：『弱柳千章鎖鳳樓，春風送客不勝愁。杜門重憶十年病，束髮誰先天下憂。銷鑠壯心吾自老，傍徨岐路子何求。卻教空谷傳驪唱，落日浮雲滿帝州。』

溫璜

溫璜，初名以介，字于石，烏程人。崇禎癸未進士，除徽州府推官，乙酉六月，死于官，有貞石堂集。

溫公少孤，母陸孺人鞠之，破屋一間無帷帳，姑沈病且餓，同坐臥一板箱，種火煨粥以爲食，教其子讀書。姑卒，孺人哀毀如子。天啟七年，公請于有司聞于朝，詔旌其節孝，又一十八年，而公成進士，年六十矣。司李徽州，聞國難，恆引佩刀歎曰：『此身當付汝。』及城破，先殺其女寶德，次殺妻茅，妻女皆延頸就死，乃自刎。公初名以介，注名『復社』第一集，不以兄在相位，見擯于清流，後禱夢於于忠肅祠，夢忠肅語之云：『子不當名以介，宜更曰璜。』遂更焉。陸孺人著有家訓行於世。

左懋第

左懋第，字仲及，萊陽人。崇禎辛未進士，除澄城知縣，選授戶科給事中，歷刑禮兵三科，升太常少卿，巡撫都御史，以兵部右侍郎，兼都御史，督師河北，充通問使，不屈誅。

左公將北行，貽書姜給事埰，大略謂：『國遭大故，二東不聞有斷頭穴胸以報故君者。彼鄒、魯仁義之稱安在？懋第此行，是懋第死日也。』既入燕，卒以閏月十九日死于市。新城王尚書士禎池北偶談云：『公母徐，寧海儒家女，甲申京城陷，從子懋泰載以歸，行至白溝河，仰天歎曰：「嗚呼，此張叔夜絕吭處也！」呼懋泰前，責以不能死國，且曰：「吾婦人身受國恩，不能草間偷活，寄語懋第勉之，勿以我爲念。」言訖而死。蓋出都不食，已數日矣。是母是子，前史亦不多見。』

徐石麒

徐石麒，字寶摩，青浦籍，嘉興人。天啟壬戌進士，除工部主事，削籍。崇禎初，起補南禮部，尋改吏部，升南尚寶卿，應天府丞，歷吏部尚書。有可經堂集。

冢宰歸田之日，築堂於郡，榜曰可經，人不解其故，及乙酉城被圍，公度必不能守，步自東門入，城破自經於堂，始信公之就義，立志已久，蓋與昔賢止水之意吻合焉。公古今詩俱新警，不作規橅蹈襲之語，鍾嶸詩品以落花依草喻邱遲，公實似之。黃州晚泊云：『赤壁雲初暝，烏林日漸紅。波搖兩岸火，人語隔江風。夢鶴捎天路，然犀逼水宮。天寒遊子意，清夜月明中。』夜發靜海抵直沽云：『禾黍高低弄夕曛，檣燈零亂破黃昏。樹蒸夜氣三分雨，帆裡秋煙一葉雲。靜海金鉦鳴古戍，直沽牙閫駐新軍。援遼已竭東南力，何日辰韓報策勛。』

項嘉謨

項嘉謨，字向彤，一字君禹，秀水人。有讀選堂詞賦集。

向彤投筆遠遊，渡河出塞，尋入閩，登武夷，曹能始錄其詩，入十二代詩選。乙酉閏六月城破，束平生所著詩賦於懷，投天星湖死，子翼、妾張從焉。向彤，墨林之孫，賦性儻蕩不羈，中歲產落。歲辛巳年飢糧絕，從父以五斗米貽之，妾張爲執爨，知向彤不甘澹泊，以二升米易乾魚，進飯，向彤怒曰：『乾魚豈可下箸邪？』復以米三升易炙雞，乃飯。予家與向彤鄰，竈婦述之以爲笑，謂是裙屐子弟，栗果少年。而視死如歸，可敬也已？

錢應金

錢應金，字而介，一字仙上，嘉興縣學生。城破，走村居，遊兵掠郊野，見其髮未開剃，遂見殺。有古處堂集。

而介雅以詩詞名，而今存者無幾。題沈甫受蝶花居秋色詩云：『沈郎八詠世爭誇，草色庭中不讓花。秋氣逼人清入夢，夢騎蝴蝶到君家。』邗溝云：『煙荒月淡古邗溝，淮水遙連江水流。六代繁華餘腐草，至今螢火照揚州。』

侯峒曾

侯峒曾，字豫瞻，蘇州嘉定人。天啟乙丑進士，除南兵部主事，調吏部，歷郎中，出爲江西提學副使，轉廣東右參政，調嘉湖道，升順天府丞，歷左通政使，乙酉秋，縣城破，赴水死。

萊陽宋公繼登備兵嘉湖，夜有白猿竊其衣冠服之，擂鼓升廳事，時海寧袁秀才祩留公幕中，猿入臥室披其帷，秀才大懼，公命隸卒環守，而猿之往來如故也。予童子日，偕諸昆弟行精嚴寺街，人爭聚觀，謂猿方坐鐘樓啖果，予審視獨未之睹，其後納言至止，猿乃潛蹤。又常熟時敏知海寧縣事，夜草爰書，有女子侍側磨墨，問從何來，曰：『鬼也。』敏既擢給事中，代之者侯官林垐，鬼自是不復至。侯公、林令俱忠臣，以此知邪不勝正，理有然者。

黃淳耀

黃淳耀，初名金耀，字藴生，蘇州嘉定人。崇禎癸未進士，乙酉家居，城破自縊。有陶菴詩集。

陶菴精於書義，融會九經諸史審擇而出之。當崇禎之季，方以駢麗相尚，不知者以爲陳言。予叔父芾園先生，獨賞心擊節，盡以其稿授予讀之，久之而漸有稱焉者。如『雅頌得所，樂有堂上堂下之分』，又『孔子未嘗刪詩，伯鯀未嘗誅死』，皆至當之論。乃邇來選家，以其未盡合乎朱子之集注章句，痛加塗抹，是何異於下士之聞道乎？詩亦堅厚無懦響，由不惑於楚人之咻然也。和陶歸田園居云：『家無環堵宮，所至思買山。何異俟河清，人壽期千年。安得如古人，采山復臨淵。敬受十賚文，賫以北阪田。巖棲高百層，老屋餘三間。湖江流東西，竹木榮後前。中央置講堂，文史浩如煙。歌風復蹈雅，樂志忘華顛。此意恐蹉跎，飛光去閑閑。畫餅不可食，詼諧聊復然。』和陶擬古云：『亭亭采桑女，清光映城隅。羅衣出纖手，皎若春荑舒。芳風何飄飖，薄暮歸重廬。行子皆歎息，願言與之居。空簾隔星漢，白露委蘼蕪。淵意不可道，蹇修定何如。』『步上姑胥臺，悲風來大荒。古墳何嶕嶢，下有黃金堂。寶衣化寒灰，月露浩茫茫。前朝割據時，復作繁華場。侯王及廝役，聚斂歸北邙。感此拔劍舞，青山爲低昂。秉燭方視夜，歘忽明東方。我非好名人，亦起羊公傷。』『弱年見承平，自謂長如茲。一從更事來，世已非前時。雕虎橫井陘，黃流混澠淄。仗劍出門去，行行復孤疑。路逢季主儔，問彼龜策辭。龜策不我告，黽勉自研思。仁義心所安，皇天吾不欺。瀉水置平地，東西任所之。撫琴操猗蘭，亂之以佹詩。』野人云：『野人歎息年歲惡，池中掘井井底涸。飛蝗引子來蔽天，辛苦將身事田作。朝廷加派時時有，哭訴官司但搖手。歸逢吏胥狹路邊，軟裘快馬行索錢。野人歎息朝無人，朝中朋黨如魚鱗。十官召對九官默，篋中腰下皆黃銀。不知何人理陰陽，頻年日食四海荒。我欲上書詆朝士，又恐人呼妄男子。』

龔用圓

龔用圓，字智淵，蘇州嘉定人。天啟辛酉舉人，嘉興儒學教諭。

夏允彝

夏允彝，字彝仲，號瑗公，嘉善籍，松江華亭人。崇禎丁丑進士，除長樂知縣，以吏部行取補考功主事，旋歸里。乙酉南京下，自投池水死。

『幾社』六子，瑗公以經義見長，詩非專尚，然其撰長樂志境有孝子節婦，必賦詩以旌之，集中樂府，未嘗不合古人也。野史述瑗公授命，在乙酉五月。第集有練川五哀詩，按練川城潰，乃是年七月五日，瑗公尚存。則止水之投，當是松江失守之日爾。

麻三衡

麻三衡，字孟璿，宣城人。選貢生，屯師姑山，兵潰被執，死于市。

孟璿注名『復社』，遽賦無衣，陳安未克生還，狼瞫已得死所。詩如『落日照荒野，亡猿懷故林』，『魂銷分劍日，心折覆巢時』，『草閣新寒入，江邨落雁多』，『一身去鄉土，雙淚滿滄洲』，『吳兒望歲唯呼雨，楚客憂生盡憶家』，『夢回塞上雙流淚，家在淮南獨倚樓』，『萬山茅屋白雲滿，十里句溪紅葉飛』，殊自超超朗朗。贈錢聖月云：『不寐成搔首，蕭然獨寤歌。霜天砧響急，庭樹雨聲多。酒力三更緩，愁心萬緒過。錢郎戀明主，獻賦意如何。』

吳應箕

吳應箕，字次尾，貴池人。縣學生，乙酉死于難。有樓山堂前後集。

先生羅九經二十一史于胸中，洞悉古今興亡順逆之跡。當崇禎中，預慮燕都之必不能守，聞者皆笑其迂，而先生持論侃侃不阿也。名雖不登朝籍，而人材之邪正，國事之得失，瞭如指掌。撰有熹朝忠節傳二卷，兩朝剝復錄十卷，留都見聞錄三卷，東林本末六卷，續觚不觚錄二卷，其書或傳或不傳，覽者可以當龜鑑矣。分宜張爾公稱『先生人文，似陳同甫』，是誠知言。聞先生授命處，血跡至今猶存，洗之不去，萇宏、嵇紹而後，不多得也。練鄉勇云：『舊營非無兵，府亦役健壯。何如更選士，不戰使敵創。我聞逐賊師，老弱匱轉餉。馳騁梁楚交，賊來不敢抗。過掠虐貧民，氣驕陵主將。官兵終驛騷，鄉勇新跌宕。古人驅市人，披靡隨所向。今匪素拊循，信以死長上。里胥日催督，閭閻相耀誑。兵怒不可邇，塗膏飭資仗。區區賦幾何，歲亦五千兩。』何以云：『何以使兵消，莫如加派輟。何以使賊平，莫如官兵撤。不見十年來，請兵日不絕。兵多賦亦多，未見一賊滅。賊去兵肆掠，賊來兵不截。撫軍飾啞聾，鎮帥類蹩𨇨。塘報習爲欺，上下徒牽掣。終年庚癸呼，竭盡民膏血。我皇至神武，群臣亦憂惙。事勢久凌遲，相戒有卷舌。雖我懷區區，天遠何能說。』蘇州行云：『鱄諸要離死已久，墓旁宿草兼衰柳。斯民三代直道存，肯使端人畀虎口。諸生大哭軍門前，百姓呼號奮徒手。須臾緹騎鳥獸奔，天子之詔吾何有。爾時官長汗浹背，縲臣夜半單舸走。民間訛言屠一城，聖人憫亂殲渠首。嗚呼天下幾蘇州，藁葬五人名不朽。』

祝淵

祝淵，字開美，海寧人。崇禎癸酉舉人。有月隱先生遺稿。

崇禎壬午，先生伏闕申救劉公宗周，時未識劉公也。及公罷歸，始著錄稱弟子，附舟南還。已而緹騎逮入詔獄，宼逼京師，有詔赦出。都城陷，太常卿吳公麟徵殉之，先生視含殮，護其喪歸，塗遇吳吉士爾壎斷一指寄其家，先生爲攜歸。留都既下，先生葬其母，尋自經死。會劉公絕粒，公弟子王毓蓍自投柳橋下，遺書于公，謂：『慎無爲王炎午所笑。』師弟之死，蓋不出三旬也。西湖月夜云：『落月鱗鱗水面浮，露華濃滴桂叢秋。不知何處鳴柔櫓，驚起一雙雪色鷗。』『佛火漁燈漸寂寥，推篷起坐已中宵。夜來極浦灘聲急，知入西泠第幾橋。』

黃道周

黃道周，字幼元，一字螭若，漳州鎮海衛人。天啟壬戌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歷中允，以言事鐫級，俄落職，尋起官，以諭德掌司經局，再遷少詹事，協理府事，與經筵講隨，謫江西布政司都事，逮至京，廷杖，下詔獄，遣戍，福藩稱制，進禮部尚書。南京既下，猶督師出婺源。師潰，執繫故尚膳監，不屈。丙戌二月，死于市。有大滌函書浩然詠。

詞臣無言責，居無咎無譽之地，需次待遷而已。迨石齋先生入翰苑，與上虞同年倪文貞公俱自任天下之重，崇正去邪，盡忠補過，引裾折檻，九死不回。先生詩所云：『親從霹靂推車過，又得滂沱自在春。』蓋實錄也。及退而講學，於杭則大滌洞天，於閩則蓬萊峽，少長咸集，遐邇具來，監史主賓，琴瑟鐘磐，庶幾濂、雒之遺風焉。先生璣象之學，辭義深奧，後生或昧其指歸。詩才亦未免[⿰足⿱𡗗皿]駮，要其光焰，不啻萬丈也。曲周路皓月過銅山弔先生詩云：『道德公自重，文章公自深。若夫軍旅事，似非公所任。』用違其才，此百世所惋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