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志居詩話
張居正,字叔大,江陵人。嘉靖丁未進士,改庶吉士,陞編修,歷春坊學士,以禮部侍郎,入內閣,官至太師,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卒,諡文忠。有太嶽集。
江陵以奪情,爲清議所不容。然能自任天下之重,定陵冲年,請大閱京營之士,時掌中樞者,山陰吳尚書兌也。尚書繪圖藏之家,予曩從尚書孫錦衣使國輔處見之。及戚武毅鎮薊,大臣行邊,簡閱士馬,隨上功狀,疏恩晉秩,烽火不徹於甘泉者,一十五年。江陵之秉國成,可謂安不忘危,得制治保邦之要矣。近靈壽傅尚書維鱗撰明史記,乃與分宜合傳,毋乃過與?于文定與邱尚書書云:『江陵以蓋世之功自豪,固不肯甘爲污鄙,而以傳世之業期其子,又不使濫有交遊。其平生顯爲名高而陰爲厚實,以法繩天下而間結以恩。其深交密戚則有賂,路人不敢也。債帥鉅卿則有賂,小吏不敢也。當其柄政,舉朝爭頌其功,而不敢言其過。及其既敗,舉朝爭索其罪,而不敢言其功。皆非其實情矣。』此足以當爰書。聞有題詩于故宅者云:『恩怨盡時方論定,封疆危日見才難。』二語足稱詩史矣。
楊巍,字伯謙,海豐人。嘉靖丁未進士,除武進知縣,入爲兵科給事中,歷右都御史,巡撫宣、大、陝西、山西。入爲兵部侍郎,陞南京戶部尚書。召入,改工部,復改戶部,再改吏部,加太子少保,進太保,贈太師。有夢山集。
夢山與中麓、滄溟同郡,而其詩遠法右丞、左司,近取蘇門,不蹈章邱觕鄙之音,不墮歷下叫囂之習,信豪傑之士也。集不甚傳,近新城王尚書、德州謝郎中重爲鏤板,始行於世。夢山自言『不知詩,補晉臬時,學使者曹君紀山謂當以唐人爲宗,且辨其體格,及歸田,四明呂山人往來海上,相與倡和,共明此道』云云。呂山人者,時臣中甫也。紀山名汴,江陵人,嘉靖辛丑庶吉士,仕至右副都御史,巡撫雲南。以夢山推許若是,度其詩必有可觀,惜無好事如王謝兩公刻之以傳也。當嘉靖初,北地、信陽朝華已謝,滄溟集盛唐人字句以爲律,一時宗之。正猶隋苑,翦綵成花,淺碧深紅,未嘗不眩人目。然生意絕少。此時讀夢山詩,如水仙十囊,江梅一萼,嫣然薄冰殘雪之外,有不愛惜者邪?
附錄
沈山子云:『夢山五律,固是長城,其全首矜鍊者不待言。句如「風雨樓煩國,關山李牧祠」,「春風吹戶牖,芳草遍庭除」,「薄地不盈頃,草房才數間」,「漁樵原舊業,荷芰有初衣」,「花憶春城發,門憐芳草多』,『北窗風到處,深樹鳥鳴時」,「磵雪春仍積,巖花夏始開」,「家貧人臥穩,橋斷客來稀」,「杯外分平楚,窗中到遠山」,「霜笳連夕院,野燒到經臺」,「野燒驚沙雁,霜風落塞楡」,「人垂燈下淚,鬼哭雨中魂」,皆近自然,豈四溟山人所能及?』
王樵,字明逸,金壇人。嘉靖丁未進士,累官南京右都御史。卒,贈太子少保,諡恭簡。有方麓集。
方麓研心著書,自言六經畢其四,詩特遊藝,然清婉軼倫,當甔甀、太函、白楡、澹思叫囂之會,乃聞此雅韻,實獲我心也。短歌答趙江都金山見懷云:『海門兮長風,中流兮孤嶼。懷美人兮何方?覽大江兮東去。』望湖亭云:『平疇門外春雨,遠寺山西夕陽。柳暗溪橋輦路,水肥穜稑江鄉。』『孤村數家隱樹,一曲清流抱山。四月城中未有,林端黃鳥關關。』
孫永思,字性孝,蒲州人。嘉靖丁未進士,除行人,選授浙江道御史。
侍御海珠寺讌同鄉李崔二鴻臚詩云:『象設鄰鮫室,江流達海門。上方無陸路,四壁有潮痕。香霧籠珠樹,飛花墮玉尊。漁歌相聽處,萍水不須論。』登鎮海樓云:『越王臺接五層樓,島嶼連空起暮愁。瘴海波濤浮日月,炎天風雨自春秋。亂帆歸晚聲相軋,萬樹邊江葉盡流。莫倚危闌聽吹笛,武陵離思在南州。』二詩巡按廣東時作,蓋嘉靖丙辰年事。
楊繼盛,字仲芳,容城人。嘉靖丁未進士,除南京吏部主事,入爲兵部員外郎,坐論馬市,貶狄道典史。稍遷知諸城縣,陞南京戶部主事,轉戶部員外,調兵部,疏劾嚴嵩論死。贈太常少卿,諡忠愍。有集。
附錄
皇甫子循云:『楊忠愍辭尚宏麗,語罕怨誹,江河一瀉,乃徵其才。光焰萬丈,悉由於氣。』
彭輅,字子殷,嘉興人。嘉靖丁未進士,除江西布政司照磨,遷知新淦縣,左遷應天儒學教授,轉國子監博士,升南京刑部主事。有比部集。
先生早慧,於詩文不甚敦琢。其持論取法中唐,謂:『神在象外,象在言外,言在意外。』然率矢口肆筆而成,頗類解大紳、卞華伯一流,昔人所以有才多之憾也。
徐學謨,初名學詩,字子言,更字叔明,蘇州嘉定人。嘉靖庚戌進士,授禮部主事,歷郎中,出知荊州府,遷副使,擢僉都御史,撫鄖陽,召拜禮部尚書,加太子少保。有海嵎、春明二稿。
宗伯本名學詩,以與劾分宜者同姓名,遂更爲謨。昔杜欽損目,人斥爲盲,鄴惡其同字,遽自稱疾,猶見詆於當時。若宗伯更名,乃屬患失。百世而下,知有直臣陳孟公之名遵,何必驚坐諱哉!宗伯雅負詩名,然多懦響,殆肖其人
劉效祖,字仲修,濱州人。嘉靖庚戌進士,除衛輝推官,徵授戶部主事,歷員外,郎中,出爲陝西按察副使。有雲林稿。
副使負經世略,坐計吏罷官,晚寄情詞曲,所填小令,可入元人之室。如沈醉東風云:『東華路、塵沙滾滾,玉河橋、車馬紛紛。官高休羨榮,命蹇須安分。靠青山、緊閉柴門,閒把英雄細討論,能幾個、到頭安穩?』又一闋云『門巷外、旋栽楊柳,池塘中、新浴沙鷗。半灣水繞村,幾朵雲生岫。愛村居、景致風流,閒啜廬仝茗一甌,醉翁意、何須在酒。』朝天子云:『喜碧山日親,把銀魚早焚。銷繳了、功名分。軺車鳩杖鹿皮巾,也不讓、黃金印。晚景無多,前程休問。趁明時,自在隱。尋幾個故人,團坐在蓽門。嘗則把,陰晴論。』雜之小山樂府中,不能辨也。昭陵嘗遣中使,索其題冊,呼曰『念菴』。念菴,副使別字也。因賦詩云:『更生雙鬢已蕭騷,敢謂文章擅彩毫。過誤偶承明主問,因緣不是鬱輸袍。』都人傳其事,以爲列朝所未有。詩亦爽豁,惜集不傳。
方宏靜,字定之,歙縣人。嘉靖庚戌進士,累官南京戶部右侍郎。
附錄
王仲房云:『定之祖法盛唐,而於王、孟尤近。若「流水不知處,幽禽相與飛」,「不知春色減,忽見林花飛」,「永日空山寂,幽然時一吟」,宛然二君遺響也。』
欒尚約,字孔源,膠州人。嘉靖庚戌進士,由溧水知縣,選授江西道御史,謫安州判官,遷懷慶推官,被論削籍。
孔源宮詞云:『玉簫吹斷落花香,空結流蘇五鳳凰。不遣和戎即恩幸,敢矜顏色過昭陽。』殊不失溫柔敦厚之教。
潘季馴,字時良,號印川,烏程人。嘉靖庚戌進士,除九江推官,擢江西道御史,升大理寺丞,歷少卿,以僉都御史,治河,累官南京兵部尚書,罷歸,起刑部尚書,加太子少保,總理河道。有留餘堂集。
印川自嘉靖乙丑,受命治河,至萬歷庚辰工成。著有宸斷大工錄。先後四總河務,晚輯河防一覽,其大指謂:『通漕於河,則治河即以治漕,會河於淮,則治淮即以治河。合河、淮而同入於海,則治河淮即以治海。』立意在築隄束水,借水刷沙,以此奏功。百年以來,俱守其指畫,可謂能捍大患者。獨怪天啟初,補諡列朝名臣,而公獨不與焉。錄其詩,爲之歎息。
龐尚鵬,字少南,南海人。嘉靖癸丑進士,除平樂知縣,入爲監察御史,歷官右副都御史,巡撫福建。天啟初,追諡忠敏。有百可亭摘稿。
少南視鹺兩浙,總理兩淮、長蘆鹽屯,身處脂膏,不能自潤。集中虛室行云:『細視缾中久無粟,舉火終朝待鄰曲。長飢近午始一餐,敢望豐年收萬斛。』自注:『三月中旬,已貸粟矣。』即此亦是難得。
李蓘,字于田,內鄉人。嘉靖癸丑進士,選庶吉士,除檢討,遷南京禮部郎中,歷官提學副使。有太史集。
于田博洽,中州人,以擬楊用修,而歸田之後,縱情聲伎,放誕不羈。女優登場,至雜伶人中,持板按拍,主人知而延之上坐,恬然不爲怪。及去,借主人櫪上馬,挾女優連騎而去。此其狂態,更甚於用修矣。詩亦少深思,絕句頗強人意。嘉靖宮詞云:『沈水龍涎徹夜焚,桂宮芝館結祥雲。壇前纔布諸天位,苑外先催學士文。』『玉貌終年侍禁闈,每逢時節賜金緋。君王不愛纖腰舞,裁作雷壇拜斗衣。』『小車飛曳向元都,翠羽金翹笑自扶。玉蝀樹邊長日市,內璫爭買大秦珠。』『泥金檢玉祝長生,萬國封章止進呈。月滿西宮更漏永,九重風落步虛聲。』
徐師曾,字伯魯,吳江人。嘉靖癸丑進士,選庶吉士,授兵科給事中,歷刑科左給事。有湖上集。
伯魯說經鏗鏗,又輯文體明辨,以迪後學。一官清要,五疏乞歸。其述志賦云:『相先民之不朽兮,托三事而流傳。吾何有一於茲兮,死速朽而猶愆。惜青春之不我與兮,忽已至乎衰年。胡不及時以精進兮,擇可修而勉旃。』昔賢有言:『耄未至惽,衰不及頓,尚可厲志於所期。』又言:『進不及達,退無所矯。』伯魯之謂矣。詩亦清婉,蓋斤斤學唐者。
季科,字與登,江陰人。嘉靖癸丑進士,除行人,選授禮科給事中,出爲江西布政司參政。有雪浪、閒居二稿、了菴鷗盟錄。
與登歸田之後,田產所入,悉以築圃。圃在萬壽山麓中,有六曲徑、蒼雪嶺、賜閒堂、雪浪湖。湖中有青螺墩、妙高閣。湖上有寄寄堂、紅雲閣、華陽洞天。又鑿洞爲小桃源,中有赤城樓、來鶴亭、桃花泉、曲水亭、雲林、桐江、片石。恆與朋舊觴詠其間,足稱好事。詩亦安整不佻。
盛周,字文郁,秀水人。嘉靖癸丑進士,除知浦城縣,入爲刑部主事,歷郎中,出知東昌府。
太守少從王龍溪遊,與沈先生靖夫講學于聞湖書院,遺址在梅家蕩水中央,其子姓至今聚族于斯。聞其報最日,忤分宜父子,不得臺諫,蓋莊士也。
姚汝循,字敘卿,上元人。嘉靖丙辰進士,除杞縣知縣,遷南京刑部郎中,出知大名府,謫嘉州知州。有錦石齋集。
敘卿詩格不高,然五古遠倣陶、韋,近體能宗大歷,此益藩潢南道人入之李、何諸公之列,目爲『盛明十二家』也。回雁峰云:『回雁峰頭望帝京,寒雲黯黯不勝情。賈生已道長沙遠,今過長沙又幾程。』
卞錫,字叔孝,嘉善人。嘉靖丙辰進士,除中書舍人,選吏部稽勳主事。有豹山集。
附錄
陳仲醇云:『分宜柄國,言者以蚍蜉撼樹,不勝者止。司勳往往抗其盛氣。方袖封章彈之,適聞親訃,還里。故其居恆所爲詩,聊蕭不平,感慨畢露。』
錢鎮,字守中,烏程人。嘉靖己未進士,官兵部郎中。有淡菴集。
守中從唐子鎮講學,居弟子之首,而詩無塵腐之習。中年卜宅思溪,掘地,得宋王觀察永從墓,亟掩之,而築堂其上,不以爲忌也。永從嘗刊五代史纂誤、雜錄二書,置本郡庠後,取以補監本,見陳氏書錄解題。今思溪土人,不復有知其姓名者矣。錄守中詩,附識於此。
張祥鳶,字道卿,金壇人。嘉靖己未進士,除戶部主事,歷員外,郎中,出爲河東運司同知,遷知雲南府。有華湯洞稿、虛菴集。
道卿詩,瀟灑絕俗,頗類『永嘉四靈』。上巳日寄鄭虛舟云:『三月三日春可憐,百勞聲裡花如煙。臨邛大夫有佳客,廣文先生無酒錢。放歌誰知舞雩曲,洗研獨寫蘭亭篇。我欲從之問奇字,出門無那春風顛。』
附錄
愚山云:『道卿與七子同時,亦相還往,其詩以清潤爲主,不染叫囂之習,故不爲時人所稱。如云:「雁嘶江塞月,人枕戍樓霜。」信警句也。』
申時行,字汝默,吳縣人。嘉靖壬戌賜進士第一,累官少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卒,贈太師,諡文定。有賜閒堂集。
趙尚書羾識于廷益於早歲,顧尚書璘識張叔大於童時,傳者以爲佳話。先太傅公九齡,獲見文定,文定特起避席。時先公未就塾,文定留之邸第讀書。一日,從師出遊,先公失足蹈污泥,文定命僮子回取履,僮子誤持文定朝鞋至,先公不敢納,文定笑曰:『履之,終當踐我跡耳。』及舉順天鄉試,同學少年有恃才者,曰:『朱兆隆亦能成名邪?』文定怫然曰:『兆隆將大魁天下,若輩焉知。』明年先公果臚傳第一,其藻鑑不爽若是。文定不以詩見長,然鉅篇長律,鋪揚典麗,足令操觚者縮手。如云:『老去空悲千里驥,秋來真憶四腮魚。』風度可想也。
余有丁,字丙仲,鄞縣人。嘉靖壬戌賜進士第三,除編修,累官戶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終少傅,兼太子太傅,建極殿大學士。卒,贈太保,諡文敏。有文敏公集。
文敏送張崌崍肖甫一律云:『客行新霽後,曙色啟城頭。曉徑穿雲溼,春塘帶雨流。江蘺牽客思,山鳥動春愁。何事新芳歇,王孫不可留。』絕類劉文房。
戚元佐,字希仲,秀水人。嘉靖壬戌進士,除禮部主事,歷員外,郎中,升尚寶司少卿。有青藜閣稿。
吾鄉彭子殷論詩,即尚七子,然其詩不類也。至戚希仲則全以七子爲圭臬。弇州列四十子,不及希仲何與?早朝云:『鳳掖傳呼早,晨趨逼禁闈。天香浮輦靜,宮漏隔花微。仙掌明河動,周廬列宿稀。不知風露重,先溼侍臣衣。』
鄭履淳,字伯寅,海鹽人。嘉靖壬戌進士,除刑部主事,改尚寶司丞。建言,廷杖。終光祿寺少卿。有集。
昭陵繼世,海宇晏清,少卿時爲尚寶丞,初無言責,乃上痛哭之書,至云:『物怪人妖,天鳴地震,彗星兩見於尾女,日月繼蝕於元春,鬼神告凶,菑害洊至。殆有陳涉、阿骨打之徒,窺伺於世,雖李綱、宗澤之才,展布猶難。』其亦過於激烈矣。當日予杖一百,流血濡縷。至今遺袴,藏其故宅。
沈玄華,字邃伯,一字少河,嘉興人。嘉靖壬戌進士,除禮部主事,歷官南京太常寺卿,轉大理寺卿。
明南都太廟,嘉靖中,爲雷火所焚,尚書湛若水請重建,而夏言阿世宗意,請罷。有旨,并入奉先殿。按長陵每自稱曰:『朕高皇后第四子也。』然奉先廟制,高后南向,諸妃盡東列,西序惟碽妃一人。具載南京太常寺志。蓋高后從未懷妊,豈惟長陵,即懿文太子,亦非后生也。世疑此事不實。誦沈大理南都奉先殿紀事詩云:『高皇肇太廟,松桷連穹霓。尊祖有孝孫,典禮遹升躋。一從遷都後,遺制終未暌。有司列俎豆,上公視瓚圭。豈意歲甲午,烈火隳榱題。譆譆出出音,其兆先端倪。盈庭議移祀,中廢成町畦。猶餘奉先殿,薦新及菹臡。微臣承祀事,入廟歌鳧鷖。高后配在天,御幄袖所棲。眾妃位東序,一妃獨在西。成祖重所生,嬪德莫敢齊。一見異千聞,實錄安可稽。作詩述典故,不以後人迷。』斯明徵矣。大理性恬退,不樂膴仕,歸遂潔白之養。歿後,元孫傳弓摭拾遺集,早夭,失傳。是詩,獲於高工部寓公家。
王叔杲,字陽德,永嘉人。嘉靖壬戌進士,官至湖廣參政。有玉介園稿。
王氏爲永嘉族望,其先世毓生七子,七子生二十八子,二十八子生九十四子,九十四子生二百六子,二百六子生三百五十子,參政其一也。三百五十子生四百九十子。其枝葉亦繁昌矣。
穆文熙,字敬甫,東明人。嘉靖壬戌進士,除行人,進司副,遷工部員外,改尚寶司丞,轉吏部員外,出爲廣東按察副使。有逍遙園集。
敬甫論詩,沾沾自喜,亦強作解事爾。集爲劉子威,石拱辰所定,又安得佳?
錢貢,字時庸,桐鄉人。嘉靖壬戌進士,除知新建縣,入歷刑部郎中。有愛存稿。
錢公居甑山之陰,沒葬山麓,其後人至今聚族柞溪左右,桑麻松竹,蔥蒨依然。長篇不事雕繪,有白太傅遺音。京邸懷歸別妻弟唐楮汀云:『此日意不樂,掩關有所思。忽聞君遠來,錯愕令我疑。平生不辭鄉,安得來京師?去年與君別,屈指已一朞。南望懷故人,日與浮雲馳。嗟予坐羈束,素顏日以緇。金門盛才賢,迂疎將何爲?感之百憂集,歎息還自嗤。君今馬首南,握手復何辭。投簪雖未能,煩君語吾兒。貧賤雖爾慚,富貴匪我期。願言各努力,勉將門戶支。予家柞溪東,綠水環茅茨。豈獨饒桑麻,松竹植亦宜。好闢十畝園,樹藝須及時。護筍編枳棘。灌花引泉池。待予此中老,與君同棲遲。此願良未果,永懷常在茲。去去勿復陳,人生多別離。夜闌欹枕臥,暑雨捎罘罳。』
何洛文,字啟圖,信陽州人。嘉靖乙丑進士,選庶吉士,歷官禮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有震川集。
震川,大復之孫,仕雖通顯,詩頗庸熟,去祖武尚遠。題章皇帝御筆白馬云:『臺上黃金駿,毫端白雪驄。玉花生御榻,寶繪奪天工。照夜雙珂瑩,凝霜匹練空。瑤池仙馭遠,猶見畫圖雄。』
胡涍,字原荊,無錫人。嘉靖乙丑進士,除永豐知縣,再知安福,入爲廣西道御史,以建言,落職爲民。有采真堂集。
侍御以建言削籍,任俠結客,所識窮乏,多受其恩。歿後,王承父爲具狀,屠緯真爲銘墓,王元美爲作傳,咸盛稱之。詩亦間有合作,過雅宜別業云:『不見王摩詰,猶餘華子岡。隔河山杳靄,斷樹水微茫。有子開松徑,留歡正夕陽。漁舟投暝合,杯外即滄浪。』
潘志伊,字嘉徵,吳江人。嘉靖乙丑進士,除定州知州,升南京兵部員外,歷郎中,出知九江府,謫知陳州,移紹興府同知,轉南康知府,以江西按察副使,備兵袁州,以太行僕寺卿,轄甘肅,遷廣西參政。
潘公從遊吾鄉沈石雲先生之門,講學之餘,詩不多作。所題存石草堂一篇,即石雲之書屋也。其辭云:『名園迥塵域,參差開石林。丹梯襲曉光,碧嶂含夕陰。昔自鬱林來,置此閑幽襟。緬彼巨靈跡,宛在梧江潯。夫子肯堂構,誅茅面雲岑。棲巖意已遠,陟岵思逾深。摳衣緣磴道,拭目見嶔崟。茲言懷仰止,誰謂愜登臨。』
王圻,字元翰,上海人。嘉靖乙丑進士,除清江知縣,調萬安,擢雲南道御史,出爲福建按察僉事,謫邛州判官,兩知進賢、曹縣,遷開州知州,歷官湖廣提學僉事,陞陝西布政司參議。有洪州類稿。
洪州拜分陝之命,即請告終養。既歸淞江之濱,種梅萬樹,目曰『梅花源』。仰屋梁著書,門溷皆安席硯。所撰續文獻通考、諡法通考、兩浙鹽志、海防志、三吳水利考、稗史彙編,雖舛漏尚多,體例未當,要亦留心有用之學者。觀忠惠祠有感云:『傑哉龍陽尉,忠義今所希。民瘼一憤激,抗疏干天威。手持登聞莛,口叫閶闔扉。但念流亡苦,豈惜軀命微。雉經悟明主,捐生視如歸。歲額減過半,始願終不違。皇恩與士節,千古同光輝。春秋薦蘋藻,英爽此永依。遺跡炳簡策,身沈名自飛。願爾賢達裔,奕世延清暉。』
附錄
郭美命云:『遠之北地、信陽,近之海門,所稱七子,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諸君子爲的,而後進之士射聲焉,未有能中者也。先生詩,黜其佻巧,而本之自然。謝其誇毗,而歸之實際。去其叫噪,而由乎冲虛。蓋矯志[空白]而獨行者也。』
歸有光,字熙甫,崑山人。嘉靖乙丑進士,除長興知縣,量移順德通判,遷南京太僕寺丞。有震川先生集。
弇州早年評震川文,謂:『如秋潦在地,有時汪洋。不則,一瀉而已。』晚歲,乃作贊云:『千載有公,繼韓歐陽。予豈異趨,久而自傷。』蓋悔之深矣。詩非兼擅,然猶勝七子成派。遊靈谷寺云:『晨出東郭門,初日照我顏。春風吹習習,好鳥鳴𠴨𠴨。巖阿見黃屋,登坡尋神山。半日猶山麓,十里長松間。蜿蜒芳草路,寂寞古禪關。畫廊落丹雘,朱戶蝕銅鐶。殿起無梁迥,墖留玩珠攀。蒼鼠戲樹捷,野鹿看人閒。山深靜者愛,日晏未知還。』
皇甫沖,字子浚,長州人。嘉靖戊子舉人,與弟涍、汸、濂並有盛名,稱四皇甫。有華陽集。
四皇甫詩,源出中唐,兼取材於潘、左、江、鮑,清音亮節,淨掃氛埃。高蘇門、華鴻山、楊夢山而外,無有及之者。送劉朝甫還吳云:『同遊心事已成非,忍向都亭復送歸。二月渾河冰尚合,三春禁柳色猶微。舊來道路愁能記,此去音書憶到稀。極目輕舟雲水上,別君那得不沾衣。』
皇甫涍,字子安,嘉靖壬辰進士,除工部主事,調禮部,歷郎中,改補右春坊司直,兼翰林檢討,左遷廣平通判,量移南京刑部主事,進員外,升浙江按察僉事。有少元集。
子安逸藻風飛,清文綺合,視子循工力悉敵,銖兩未分,宜子浚之難爲兄,而子約之難爲弟也。春日齋中即事云:『仲春氣妍和,蘭薄幽可踐。開軒眺遠野,文霞靄層巘。黃鳥鳴芳菲,綠蘋泛清淺。感物懷古人,緗帙聊自展。嘗欽柳下黜,頗悅邴生免。苟持齊物心,得喪兩俱遣。』
附錄
皇甫汸謂其兄云:『兄詩錯綜魏、晉,而託宿於唐英。特工五言,而七言近體,薄不經想。其爲篇也,幽玄以通思,舂容以御氣,婉麗以陳詞,和易以達理,憤懣以抒情,綿暢以該事,雋永以歸𧼈。其始構也,隻字不愜於心,片言無艷於目,蹋壁窮思,擁衾寤索,曾不少休。是以吟苦則彌日不就,神來則下筆立成。』
皇甫汸,字子循,嘉靖己丑進士,歷工部郎中,謫黃州推官,召爲南京吏部郎中,又謫開州同知,量移處州府同知,陞雲南按察僉事。有司勳集。
百泉清音藻思,五言整於小謝,五律雋於中唐,惟七言葸弱。兄弟攸均集六十卷,自言:『始爲關、洛之音,變而爲楚,再變而爲江左,三變而爲燕、趙,四變而爲蜀。』既返初服,取篋中稿檢閱,凡興寄未深,格調不古,語非絕俗,句非神采者,刪之。且曰:『有志慕古,而力不逮,心恥時尚,而薄不爲。』又言:『關中之詩觕,燕、趙之詩厲,齊、魯之詩侈,河內之詩矯,楚之詩蕩,蜀之詩澀,晉之詩鄙,江西之詩質,浙之詩嘽,吳下之詩靡。』有高視一世之概焉。要其五言清真朗潤,妙絕時人,匪徒火攻伯仁而已。奉答子安兄云:『江郭改故陰,家園藹新霽。柔條始發林,芳草漸紆砌。潘居信爲閒,楊亭況重閉。曰予忝明時,與子承嘉惠。分省各有愆,佐郡慚所涖。暫就北山招,轉愜東田稅。情忘桃李言,跡豈匏瓜繫。感遇興長謠,來章緬幽契。』寄懷王道思云:『本乏希世姿,翻爲逢時誤。良友豈不懷,遄征詎遑顧。日暮勞所思,凌風未成晤。將從夢寐求,緬邈山川路。』答徐紹卿見懷云:『停雲遙引望,良晤近何疎?以我邱中想,開君湖上書。花飛人別後,木落雁來初。秖爲懷徐孺,長令夜榻虛。』
皇甫濂,字子約,一字道隆。嘉靖甲辰進士,除工部主事,謫河南布政理問,稍遷興化同知。有水部集。
蔡子木哭子安詩云:『五字沈吟詩品絕,一官憔悴世塗難。』李于鱗送子循詩云:『吳下詩名諸弟少,天涯宦跡左遷多。』子約宦亦不達,與諸兄同。詩稍不逮也。不赴郡檄答子循兄云:『矯翮思霄翥,遊鱗託淵沈。物類各有適,殊塗難並尋。豈伊世網慮,擾擾誰爲心?振衣還東山,寢跡棲舊林。江海多風濤,舟楫弭川陰。無令衝波激,但恐歲序侵。願言謝西府,谷口有徽音。』陳臥子評云:『固是雅人。』
馮惟健,字汝強,臨朐人。嘉靖戊子舉人。有冶泉集。
按:汝強登觀音寺詩云:『天削孤峰峻,醫閭最上頭。窮巖藏古寺,懸石結危樓。雪瀑千林潤,松門六月秋。夜來禪榻臥,天漢掌中流。』姑熟道中云:『煙起樹色暝,水生江岸仄。夜來別故人,風雨最蕭瑟。』
附錄
愚山云:『汝強兄弟四人,三人皆有集,以才名稱齊、魯間,獨惟重無聞焉。而文敏公琦,則惟重之孫也,魯王孫觀熰撰海岳靈秀集,論三馮之才,則首推汝強云。』
馮惟敏,字汝行,惟健弟。嘉靖中舉人,謁選淶水知縣,改鎮江儒學教授,遷保定通判。有海浮集。
臨朐、冶源,山水勝絕,高梧一林,修竹萬箇,泉流其中。酈善長所云『分沙漏石』者也。土人謂園是海浮所築,緤馬林間,想見東山絲竹之盛。後遊莫再,恆縈於懷,讀先生七里溪別墅二詩,猶不禁神往。詩云:『知足始遠辱,至人貴自全。不羨公與侯,所志受一㕓。吾家有舊業,乃在城東偏。一邱藏一壑,宛轉依清川。生涯故不常,中道成棄捐。棄捐從此去,一去二十年。非無五畝宅,在邑多糾纏。幸茲協[初]心,歸我汶陽田。』『我田無遠近,處處緣澄溪。朝發巨洋滸,暮泊野水棲。野航流北陸,香稻來東齊。豈伊貴異穀,美利貽烝黎。名山近村落,迨暇恆攀躋。仰瞻霄漢遙,俯眺浮雲低。翩翩比翼鳥,乃在太行西。終歲不合并,激昂飛且啼。』
馮惟訥,字汝言,惟健季弟。嘉靖戊戌進士,歷官江西左布政使,以病請老,特進光祿寺卿,致仕。有光祿集。
光祿詩,亦華整可觀,三馮並稱,其賈氏之偉節乎?秋日寄懷家兄云:『燕山木落雁來遲,遠客南歸未有期。明月雙懸江海淚,秋風一寄鶺鴒詩。淹留賈誼才無敵,漂泊馮唐鬢欲絲。最是昭王遺恨處,黃金臺上草離離。』
卜大同,字吉夫,秀水人。嘉靖戊戌進士,授刑部主事,歷官福建按察副使,有監泉集。
卜大有,字謙夫。嘉靖丁未進士,除知無錫縣,調潛山,遷南禮部主事,終尋甸知府。有益泉詩稿。
卜大順,字信夫,嘉靖癸丑進士,除知當塗縣,入爲刑部主事,改吏部,歷稽勳司郎中。有簠泉集。
三卜同懷取甲第,仕俱不達,而子姓至今猶保其故廬。其後岳氏繼起,雖臻膴仕,而後嗣凋謝日甚矣。謙夫頗好事,著述多有刊行者,予既錄三馮詩,爰以三卜先生作,附於後。吉夫同戴前峰遊赤壁云:『共有探幽興,言尋赤壁遊。昔賢不可作,吾輩復相求。孤鶴今何在,長江漫自流。因之重懷古,對此且淹留。』謙夫秋日遊牛首和韻云:『黃菊枝頭未破叢,曉臨蕭寺野煙空。九江波浪開天塹,六代繁華想帝宮。醉後幾吟豪士賦,興來直上最高峰。日斜徙倚朱闌遍,縹緲孤雲是越中。』信夫鄧尉探梅云:『日斜遊倦宿湖干,一望苔枝湧翠巒。午夜月明涼似水,船頭獨坐不知寒。』
侯一元,字舜舉,樂清人。嘉靖戊戌進士,累官河南布政使。有二谷集。
二谷詩雖率易,然有真𧼈。看新歷有感云:『少日見星歷,每自閱紀年。常常在人後,漸漸出其前。壯志輕遠道,久爲車牛牽。曾未幾何時,歲月忽我遷。一朝見新歷,我辰不及編。元雖貞下起,所惜非故躔。不知羲和馭,何日還來旋?在天無停晷,在地無停川。吾生良已矣,來者其勉旃。』
栗應宏,字道甫,長治人。舉人。有山居詩集。
附錄
愚山云:『道甫累試南宮不第,耕讀太行山中。高子業解司封歸,道甫擔簦相造,雞黍定交。子業作紫團山人歌贈之,云:『紫團山高概青雲,栗家兄弟殊不群。陳州一出驅五馬,令弟二十窺三墳。』陳州者,道甫之兄仁甫也。道甫山居詩六卷,子業爲之序。
何良俊,字元朗,松江華亭人。由歲貢生,授南京翰林院孔目。有清森閣集。
元朗早歲入南都,隨顧東橋遊讌,多習舊聞。東橋每宴集,輒用教坊樂,以箏琶侑觴。當康陵南巡日,樂工頓仁隨駕至北京,得金、元人雜劇。元朗妙解音律,令家中小鬟盡傳之,置酒留賓,恆自度曲。有李節者,善箏歌,元朗品爲教坊第一,於時名彥咸賦詩留贈,黃淳父詩所云『十四樓中第一聲』也。其後引歸海上,倭亂,避地青溪,旋徙吳門,然文酒之會,未嘗廢絲竹也。詩頗率意。其買宅句云:『一須焦革鄰舍,二要秦青對門。』興固自豪,第乖好樂無荒之義矣。春日寓懷云:『東方雖大隱,終是漢庭臣。如何敢恣肆,嘲哂萬乘尊。武帝本愛才,寵賜亦殊倫。百金買少婦,終歲輒易人。侍從匪孤遠,諷說恆見親。當時非不遇,傲兀竟何因?我今六尺軀,頭白久沈淪。始圖佐明時,一官終爲貧。比肩侏儒笑,爭食雞鶩嗔。放身鹿豕場,終勝金馬門。若非速謝去,孤意何由申。』
文彭,字壽承,長洲人。待詔徵明伯子。由歲貢生,仕爲國子監博士。
文嘉,字休承,徵明次子。由歲貢生,官和州學正。
二文翰墨無忝衡山,詩雖流傳不多,以比彭、陸、居、周,固當較勝。博士題溪南別業云:『西溪溪水深不流,溪南更築林堂幽。會心自有濠、濮想,乘興不數山陰舟。一簾暮雨足吟眺,萬疊春山作臥遊。主人縱有蒼生寄,清夢依然狎白鷗。』學正石湖云:『鵁鶄鸂𪄠滿晴沙,紅杏夭桃亂著花。十里湖山開畫障,一雙小艇載琵琶。』題畫云:『清絕倪迂未易攀,能將水墨繼荊關。疎林斜日茅亭外,一片江南雨後山。』『沈香煙暖碧窗紗,綠柳陰分夏日斜。夢覺只聞鈴索響,不知山鳥啄枇杷。』
張鳳翼,字伯起,長洲人。嘉靖甲子舉人。有處實堂集。
伯起好填詞,梨園子弟多演之。然俗筆耳。其弟叔貽,詩亦庸庸。惟幼于小有才,然亦頹惰自放。而吳人之諺,比於四皇甫。論其工拙,判若雲淵矣。養蠶曲云:『曉露沾我襦,採桑過南陌。葉少不盈筐,蠶饑妾行迫。蠶眠妾不眠,絲成供夜織。勞苦有如此,方能成匹帛。奈何衣帛人,翦裁不復惜。』竹枝詞云:『妾從湘江歸,君向湘江宿。欲識淚痕多,請看湘江竹。』
張獻翼,字幼于,更名敉。國子監生。有文起堂正續集。
幼于早擅才名,見賞於文徵仲。讀書上方山治平寺中,撰周易約說雜說臆說,及讀易紀聞、讀易韻攷,不失爲儒生。後乃狂易自肆,與所善張孝資檢點故籍,刺取古人越禮任誕之事,排目分類,仿而行之。兩人爲儔侶,或歌、或哭、或紫衣挾伎,或白足行乞。孝資生日,自爲尸,幼于率子弟緦麻環哭,上食設奠,孝資坐而饗之,翼日行卒哭禮,設妓樂,哭罷痛飲,謂之收淚。又有劉會卿典衣買歌者,俄而病卒,幼于持絮酒就其喪所,哭之以詩。復令會卿所狎胡姬爲尸,仍設雙俑,夾侍作使,伶人奏琵琶,再作長歌酹焉。其放浪亦甚矣。晚攜妓居荒圃中,爲盜所殺。詩乘興會捷書,無暇持擇。七夕同趙今燕賦云:『翠帳紅妝送客亭,佳人眉黛遠山青。試從天上看河漢,今夜應無織女星。』
李攀龍,字于鱗,歷城人。嘉靖甲辰進士,除刑部主事,歷郎中,出知順德府,升陝西提學副使,轉參政,終河南按察使。與王世貞、謝榛、梁有譽、宗臣、徐中行、吳國倫稱七才子。有滄溟集。
于鱗樂府,止規字句,而遺其神明。是何異安漢公之金縢、大誥,文中子之續經乎?惟相和短章,稍有足錄者。五言學步蘇、李、曹、劉,如『浮雲從何來,焉知非故鄉』,『來者自爲今,去者自爲昔』,差具神理,然新警者寡矣。七古五律絕句,要非作家。惟七律人所共推,心慕手追者,王維、李頎也。合而觀之,句重字複,氣斷續而神𠇗離,亦非絕品。元美比之峨眉天半雪,至謂『文許先秦上,詩卑正始還』,譽過其實。于鱗乃居之不疑,據白雪樓,高自位置。此時章邱李伯華架插萬卷書,海豐楊伯謙吟精五言體,是宜降心相從,乃敢大言謂:『微吾竟長夜。』豈非妄人。又自詡與元美狎主齊盟,目四溟以櫜鞬鞭弭左右,四溟豈心服乎?于鱗古意云:『秋風西北起,吹我遊子裳。浮雲從何來,安知非故鄉?蕭蕭胡馬鳴,翩翩下枯桑。暮色入中原,飛蓬轉戰場。往路不可懷,行役自悲傷。』懷子相云:『薊門秋杪送仙槎,此日開尊感歲華。臥病山中生桂樹,懷人江上落梅花。春來鴻雁書千里,夜色樓臺雪萬家。南粤東吳還獨往,應憐薄宦滯天涯。』贈梁伯龍云:『太華峰頭玉女壇,別時明月滿長安。不知秋色今多少,君到仙人掌上看。』
附錄
愚山云:『于鱗擬古,句摭字捃,興會索然,神明不屬。自謂胡寬之營新豐,而不知爲壽陵餘子之學步於邯鄲也。七言今體,三百年來,推爲冠冕。然舉其字,則三十餘字盡之矣,舉其句,則數十句盡之矣,百年萬里,已憎疊出,周禮漢官,何煩雒誦。專城出守,動曰東方千騎;方舟並載,輒云二子乘舟。遼海中丞,襲驃騎之號;廬江別駕,蒙小吏之呼。投杼曾母,訝許自天;傅粉何郎,冠以帝謂。經義寡稽,援據失當。何來天地,吾輩中原,矢口囂騰,殊乏風人之致;易詞誇詡,初無贈處之言。於是狂易成風,叫呶日甚,微吾長夜,于鱗既跋扈於前,才勝相如,伯玉亦簸揚於後,斯又風雅之下流,聲偶之極敝也。斯文未喪,來者難誣。當葵邱震驚之日,仲蔚已有違言;迨稷下消歇之時,元美亦持異議。而王元馭序弇山續集,詆訶歷下,謂:「不及三十年,水落石出,索然不見其所有。」斯藝苑之公論也。』
王世貞,字元美,太倉州人。嘉靖丁未進士,除刑部主事,歷郎中,出爲山東副使,以父難解官。補大名兵備,歷浙江參政,山西按察使,入爲太僕寺卿,以右副都御史,撫鄖陽,遷行大理寺卿,歷應天府尹,南京刑部侍郎,改兵部,進刑部尚書。有弇州正續四部稿。
嘉靖七子中,元美才氣,十倍于鱗。惟病在愛博,筆削千兔,詩裁兩牛,自以爲靡所不有,方成大家。一時詩流,皆望其品題,推崇過實,諛言日至,箴規不聞。究之千篇一律,安在其靡所不有也。樂府變,奇奇正正,易陳爲新,遠非于鱗生吞活剝者比。七律高華,七絕典麗,亦未遽出于鱗下。當日名雖七子,實則一雄。其自述云:『野夫興就不復刪,大海迴風吹紫瀾。』言雖大而非誇。若于鱗自詡,至云:『微吾竟長夜。』惑易之言,亟當浴以蘭湯者也。正德宮詞云:『窄衫盤鳳稱身裁,玉靶雕弓月樣開。紅粉別依回鶻隊,君王新自虎城來。』『夜半毬燈出未央,俄傳鞞鐸向平陽。六宮處處秋如水,不獨長門玉漏長。』西城宮詞云:『兩角鴉青雙箸紅,靈犀一點未曾通。自緣身作延年藥,憔悴春風雨露中。』『梨園弟子鬢如霜,十部龜茲九部荒。妒殺女冠諸侍長,大羅天上奏霓裳。』
又云:元美袁江流鈐山岡一篇,長篇不費翦裁,滔滔莽莽,洵有大海迴瀾之勢。題雖當廬江小吏作,要其節奏,兼本於佛經偈言。其辭云:『湯湯袁江流,嶻𡺼鈐山岡。鈐山自言高,袁江自言長。不知何星宿,獨火或貪狼。降生小家子,爲災復爲祥。瘦若鸛雀立,步則鶴昂藏。朱蛇戢其冠,光彩爛縱橫。孔雀雖有毒,不能掩文章。十五齒邑校,二十薦鄉書。三十拜太史,屹屹事編摩。五十天官卿,藻鏡在留都。六十登亞輔,少保秩三孤。七十進師臣,獨秉密勿謨。八十加殊禮,內殿敕肩輿。任子左司空,孽孫執金吾。諸兒勝拜跪,一一賜銀緋。甲第連青雲,冠蓋羅道塗。儤直不復下,中禁起周廬。涼堂及便房,事事皆相宜。文絲織隱囊,細錦爲牀帷。尚方鑄精鏐,胡盌杯苽籬。雕盤盛玉膳,黃票封大禧。五尺鳳頭尖,時時遣問遺。黃絨團蟒紗,織作自留司。匹匹壓紗銀,百兩頗有餘。煎作百和香,染爲混元衣。溫涼四時藥,手自劑刀圭。日月報薄蝕,朝賀當暑祁。但臥不必出,稱敕撰直詞。御史噤莫聲,緹騎勿何誰。相公有密啟,爲復未開封。九重不斯須,婕妤貼當胸。密詔下相公,但稱巖少師,或字呼惟中。縣官與相公,兩心共一心。相公別有心,縣官不可尋。相公與司空,兩心同一心。司空別有心,相公不得尋。昔逐諸城翟,黃冠歸田里。後詒貴溪夏,朝衣向東市。戈矛生謦咳,齏粉成睚眥。朝疏論相公,箠榜夕以至。寧忤縣官生,不忤相公死。相公猶自可,司空立殺爾。凌晨直門開,九卿前白事。不復問詔書,但取相公旨。相公前報言,但當語兒子。「兒子大智慧,能識天下體。」九卿不能答,次且出門去。不敢歸其曹,共過城西邸。司空令傳語,偶醉未可起。去者歸其曹,留者當至未。九卿面如土,九卿足如枳。爲復且忍饑,以次前白事。司空有得色,相公直廬喜。司空稍囁嚅,相公直廬恚。不復問相公,但取司空旨。縣官有密詔,急取相公對。相公不能對,急復呼兒子。「兒子大智慧,能識天下體。」一疏天怒迴,再疏天顏喜。九邊十二鎮,諸王三十國。中外美達官,大小員數百。各各黃金鑄,一一千金直。南海明月珠,于闐夜光玉。貓精鴉鶻石,酒黃祖[⿰王母]琭。紅紫青𩎟鞨,大者如拳蕨。薔薇古剌水,伽南及阿速。瑞腦真龍涎,十里爲芬馥。古法書名畫,何止千百軸。玉躞標金題,煌煌照箱簏。妖姬回鶻隊,隊隊皆殊色。銀牀金絲帳,玉枕象牙席。杏衫平頭奴,絲縢雙蹴踘。酒闌呼不見,潛入他房宿。生埋馮子都,爛煮秦宮肉。生者百叢花,歿者一叢棘。近即龍牀底,遠至陰山後。凡我民膏脂,無非相公有。義見數百人,監司迨卿寺。以至大節鎮,侯家并戚里。逶迤洙泗步,燦燦西京手。老者相公兒,少者司空子,謂當操鈞柄,天地俱長久。御史上彈章,天眼忽一開,詔捕少司空,究覈諸贓罪。三木囊赭衣,炎方禦魑魅。金吾一孫戍,餘者許歸侍。意猶念相公,續廩存晚計。舳艫三十艘,滿載金珠行。相公船頭坐,誰敢問譏征。嘯傲郿塢間,足誇富家翁。司空不之戍,還復稱司空。廣徵諸山材,起第象紫宮。募卒爲家衛,日夜聲洶洶。從奴踏邑門,子弟郡國雄。不論有反狀,訛言所流騰。宗社萬不憂,黔首或震驚。御史再發之,天威不爲恆。御史乘飛置,捕司空至京。司空辭相公,再拜泣且絮。「今當長相別,兒不負阿父。」相公心自言,「阿父寧負汝。不識一丁字,束髮辟三府。月請尚書奉,冠服亞汝父。汝父身不保,安能相救取。」重懇監刑客,少入別諸姬。「歸者吾而配,不歸而鬼妻。」諸姬心自言,「司空何太癡。歸者吾而配,不歸人人妻。」還撫諸兒郎,「阿爺生別離。金銀空饒積,高與鈐山齊。不得鑄爺身,及身身始知。」兒郎心自言,「阿爺何太癡。有金兒當使,無金兒自支。」監刑兩指揮,各攜鐵鋃鐺。程程視溲寢,步步相扶將。有酒強爲歌,無酒夜徬徨。秋官爰書上,頃刻飛騎傳。一依叛臣法,矺死大道邊。有尸不得收,縱施群烏鳶。家貲巨千萬。少府司農錢。上寶入尚方,中寶發助邊。不得稱相公,沒入優老田。片瓦不蓋頭,一絲不著肩。諸孫呼踐更,夕受亭長鞭。僮奴半充戍,餘者他州縣。夜半一啟門,諸姬鳥獸竄。里中輕薄子,媒妁在兩腕。相公逼饑寒,時一仰天歎。「我死不負國,奈何坐兒叛?」傍人爲大笑,唶汝一何愚。「汝云不負國,國負汝老奴。誰令汝生兒?誰令汝縱臾?誰納庶僚賄,誰朘諸邊儲?誰僇直諫臣?誰爲開佞諛?誰僕國梁柱?誰剪國爪牙?土木求神仙,誰獨稱先驅?六十登亞輔,少保秩三孤。七十進師臣,獨秉廊廟謨。八十加殊禮,內殿敕肩輿。任子左司空,孽孫執金吾。諸兒勝拜跪,一一賜銀緋。甲第連青雲,冠蓋羅道途。以此稱無負,不如一婁豬。食君圈中料,爲君充庖廚。以此稱無負,不如一羖䍽。食君田中草,爲君禦霜雪。以此稱無負,不如鞲中鶻。雖飽則掣去,毛羽前嚙決。以此稱無負,不如鼠在廁。雖有小損傷,所共多污穢。」相公寂無言,次且復徬徨。頰老不能赤,淚老不盈眶。生當長掩面,何以見穹蒼?死當長掩面,何以見高皇?殮用六尺席,殯用七尺棺。黃腸安在哉,珠襦久還官。狐兔未稱尊,一邱不得安。爲子能負父,爲臣能負君。遺臭污金石,所得皆浮雲。』
附錄
愚山云:『元美弱冠登朝,與濟南李于鱗修復西京大歷以上之詩文,以號令一世。于鱗既沒,元美著作,日益繁富。而其地望之高,遊道之廣,聲律氣義,足以翕張賢豪,吹噓才俊。於是天下咸望走其門,若玉帛職貢之會,莫敢後至。操文章之柄,登壇設墠,近古未有。迄今五十年,弇州四部之集,盛行海內,毀譽翕集,彈射四起,輕薄爲文者,無不以王、李爲口實。而元美晚年之定論,則未有能推明之者也。元美之才,實高於于鱗,其神明意氣,皆足以絕世。少年盛氣,爲于鱗輩牢籠推挽,門戶既立,聲價復重,譬之登峻阪,騎危牆,雖欲自下,勢不能也。迨乎晚年,閱世日深,讀書漸細,虛氣銷歇,浮華解駮,於是乎淟然汗下,蘧然夢覺,而自悔其不可以復改矣。論樂府則亟稱李西涯爲天地間一種文字,而深譏模倣斷爛之失矣。論詩則深服陳公甫,論文則極推宋金華。而贊歸太僕之畫像,且曰『余豈異趨,久而自傷」矣。其論藝苑卮言,則曰:「作卮言時,年未四十,與于鱗輩,是古非今,此長彼短,未爲定論。行世已久,不能復秘,惟有隨事改正,勿誤後人。」元美之虛心克己,不自掩護如是。今之君子,未嘗盡讀弇州之書,徒奉卮言爲金科玉條,之死不變。其亦陋而可笑矣。』
謝榛,字茂秦,臨清人。有四溟山人集。
七子結社之初,李、王得名未盛,稱詩選格,多取定於四溟。于鱗贈詩云:『謝榛吾黨彥,咄嗟名士籍。遂令清廟音,乃在褐衣客。』於時子與、公實、子相、元美撰五子詩,咸首四溟,而次以歷下。既而布衣高論,不爲同社所安。歷下乃遺書絕交,而曰:『豈其使一眇君子,肆于二三兄弟之上,必不然矣。』跡其隙末,乃因明卿入社,四溟喻以糞土,由是布惡於眾。元美別定五子,遽削其名。曰『後五子』,則南昌余曰德德甫、蒲圻魏裳順甫、歙汪道昆伯玉、銅梁張佳允肖甫、新蔡張九一助甫也。曰『廣五子』,則崑山俞允文仲蔚、濬盧柟次楩、濮陽李先芳伯承、孝豐吳維嶽峻伯、南海歐大任楨伯也。曰『續五子』,則陽曲王道行明甫、東明石星拱辰、從化黎民表維敬、豫章朱多煃用晦、常熟趙用賢汝師也。曰『末五子』,則用賢,及京山李維楨本寧、鄞屠隆緯真、南樂魏允中懋權、蘭溪胡應麟元瑞也。其後廣爲『四十子』,而四溟終不得與焉。故四溟賦雜感詩:有『奈何君子交,中道兩棄置』之句。亦可憫矣。歷下有言:『眇君子雖耄,而繩墨猶存。』則亦未嘗深絕之。特明時重資格,於章服中,雜以韋布,終以爲嫌爾。四溟論詩云:『平順卻難嶮巇易。』斤斤局守格律,尺寸不踰,有雋句而乏遠神,有雄句而無生氣。或謂勝弇州之汗漫。然弇州才大如曹孟德,放蕩無威儀,笑時頭沒杯案,不失爲英雄。四溟罄折雖工,特公孫子陽之修飾邊幅,僅堪作清水令耳。暮秋即事云:『十見黃花發,孤樽思不勝。關河秋後雁,風雨夜深燈。留滯愁王粲,交遊憶李膺。相隨年少子,走馬獵韓陵。』宿淇門驛有懷云:『駐馬淇門夕,堂空暑氣徂。亂雲關樹暝,寒雨驛燈孤。身計聊時序,鄉心復道塗。何當報知己,秋雁滿江湖。』秋日懷弟云:『生涯憐汝自樵蘇,時序驚心尚道塗。別後幾年兒女大,望中千里弟兄孤。秋天落木愁多少,夜雨殘燈夢有無。遙想故園揮涕淚,況聞寒雁下江湖。』
附錄
愚山云:『山人嘉靖間,挾詩卷遊長安,脫黎陽盧柟于獄,諸公皆多其行誼,爭與交驩。是時于鱗、元美結社燕市,茂秦以布衣執牛耳。已而于鱗名盛,茂秦與論詩,頗相鐫責。于鱗遺書絕交,元美諸人,咸右于鱗,交口排茂秦,削其名於七子五子之列。然茂秦遊道日廣,秦、晉諸藩,爭延致之,河南北交稱謝榛先生,諸人雖惡之,不能窮其所往也。當七子結社之始,尚論有唐諸家,茫無適從。茂秦主選十四家詩,「熟讀之以奪神氣,申詠之以求聲調,玩味之以裒精華,得此三要,造乎渾淪,不必塑謫仙而畫少陵。」諸人心師其言。厥後雖爭擯茂秦,其稱詩之指要,實自茂秦發之。茂秦今體,工力深厚,句響而字穩,七子五子之流,皆不及也。』
梁有譽,字公實,廣州順德人。嘉靖庚戌進士,任刑部主事。有蘭汀存稿。
蘭汀學詩於泰泉,又與鄉人結社,號『南園後五子』。所得於師友者深,雖入王、李之林,習染未甚。誦其古詩,猶循選體,五七律亦無叫囂之狀。四溟而下,庶幾此人,度越徐、吳,奚啻十倍。瓜步眺望云:『殘虹慘澹已黃昏,江上煙波獨愴魂。京口樹濃藏雨氣,海門風急長潮痕。西來暮色連三楚,北望浮雲隔九閽。正値旗亭須買醉,憂時懷土不堪論。』夜宿清遠江口云:『短櫂依依繫晚風,壯懷離思浩無窮。荒邨夜急菰蒲雨,遠戍秋悲鼓角風。白雁影斜江樹暗,青猿聲斷嶺雲空。更堪處處征輸急,深箐休論戰伐功。』
宗臣,字子相,揚州興化人。嘉靖癸丑進士,除刑部主事,改吏部,歷員外,郎中,出爲福建參議,遷提學副使。有方城集。
子相詩才娟秀,本以太白爲師,跌宕自喜。使其不遇王、李,充之不難與昌穀、蘇門伯仲。自入七子之社,習氣日深,取材日窘,撰體日弱,薜荔芙蓉,蘼蕪楊柳,百篇一律,訖未成家而夭,最可惋惜。如對曹蜍、李志,有狐狸貒貉噉盡之憂,然猶愈徐、吳之木俑土偶也。登江門諸山云:『山頭日白雲英英,千峰倒插千江明。手把芙蓉步石壁,蒼翠亂射猿鳥驚。』『誰其雲外吹紫笙,欲來不來空復情。天風吹我佩蕭瑟,怳疑身在崑崙行。』江上聞明卿量移南康云:『復得南康信,匡廬遂爾狂?詩仍官長罵,名或簿書強。暮雨湘潭近,秋風楚塞長。江流如可返,爲我到潯陽。』寄陸子和云:『江門一別又秋分,何處風煙不憶君。久客衣裳鶉自結,舊遊尺素雁爲群。十年世路彫青鬢,三歎斯人臥白雲。羽翼南溟最相近,未須重勒北山文。』
徐中行,字子與,長興人。嘉靖庚戌進士,除刑部主事,出知汀州府,補汝寧,用內計謫官,稍遷瑞州判官,擢山東僉事,歷雲南參政,福建按察使,江西左右布政使。有青蘿館集。
子與在西曹,與王、李結社。其贈李詩云:『寂寞漢魏後,乃復挺斯人。遂令同心者,周旋若一身。』李答詩遽云:『既聞風雅音,三歎文在茲。』元美亦以藹藹吉士目之。且云:『子與性味如醍醐,無處不入。』知其交始終無間也。俞仲蔚稱:『子與喜爲篤厚之行,而不自盛滿。聞其歷任藩臬,俱清介有聲,卒官,至不能具歛。而其存日,人有所請,力不足,必勉應之,曰,「奈何令人有慚色。」』丁長孺西山日記,述:『閩人董九華業丹青,久居長興,病亡不能歸櫬。子與適上官入閩,竟載其柩以行,無所拘忌。』洵盛德也。感舊云:『自別燕臺白日徂,華陽碣石總荒蕪。獨留一片西山月,猶照當年舊酒壚。』
吳國倫,字明卿,其先嘉興人,徙居湖廣興國州。嘉靖庚戌進士,除中書舍人,升兵科給事中,左遷南康府推官,調歸德,歷知建寧、邵武、高州三府,遷貴州提學副使,移河南參政。有甔甀洞正續稿。
明卿在七子列,最爲眉壽。元美即世之後,與汪伯玉、李本寧狎主齊盟,三君皆不知詩,王、李既沒,海內不敢違言,劉子威、馮元成、屠緯真輩,相與附和之。甔甀、太函、大泌等集,幾與四部爭富,而由拳、白楡等集,尤而效之,海內之爲真詩者寡矣。其題生壙旁亭柱云:『陶元亮自祭之文,知生知死。劉伯倫隨行之鍤,且醉且醒。』不失爲達生之語。
余曰德,初名應舉,字德甫,南昌人。嘉靖庚戌進士,除刑部主事,歷郎中,出爲福建按察副使。有余德甫集、午渠集。
德甫於詩,尚未闚見門戶,元美冠諸『後五子』之首,未免阿其所好矣。然其仿敖陶孫作詩評,未之及焉。豈陽許之,而陰抑之與?
魏裳,字順甫,蒲圻人。嘉靖庚戌進士,除刑部主事,歷員外,郎中,出知濟南府,遷山西按察副使。有雲山堂稿。
順甫差勝德甫,尚非助甫、肖甫之倫。雪霽同友登王子山云:『畏路誰能到,幽懷我獨偏。谷中初見日,樹杪忽聞泉。倚杖青山色,銜杯白雪篇。交遊仍舊俗,風景入新年。』題白雪樓云:『郢調淒涼思轉幽,卜居還倚鮑山邱。初疑海氣能城市,不道仙人獨有樓。乘興好看明月上,登高長嘯白雲秋。琴心自在誰堪識,且聽巴人下里謳。』
汪道昆,字伯玉,歙縣人。嘉靖丁未進士,除義烏知縣,歷官兵部左侍郎。有太函集。
王元美論詩文,大指具於卮言七卷。有云:『文繁而法,且有委,吾得其人,曰李于鱗。簡而法,且有致,吾得其人,曰汪伯玉。』又云:『歷下極深,新安見裁。』是心折李、汪,靡有間矣。竊怪其效敖陶孫作詩文評,苟有寸長,必加品騭,顧于鱗兩見,而伯玉不及焉。何與?觀四部稿中贈汪序,如云:『上本羲、姒,下則姬、孔,俯踞二京,跨千載而上,皎然若日中天。』其言太浮而誇,似非出於中心之誠者。聞伯玉晚年林居,乞詩文者填戶,編號松牌,以次給發,享名之盛,幾過於元美。蓋元美所推奬二人,于鱗道峻,仕又不達,伯玉道廣,位歷崇階,人情望炎而趨,不慮其相埒也。錢氏詆諆伯玉,未免太甚。所引陸無從記一事,見無從正始堂集中,與錢所載略別。伯玉裔孫,稱無從爲伯玉弟子,而無從贈弇州歌云:『濟南新安狹已甚,君子視之特小巫。』不應弟子而毀先師若是也。
張佳允,字肖甫,銅梁人。嘉靖庚戌進士,除滑縣知縣,徵授戶部主事,改兵部右侍郎,巡撫浙江,徵拜兵部尚書,加太子太保。卒,贈少保,諡襄敏。有崌崍山房集。
肖甫以功業顯,其詩亦多慨忼奮厲之氣,與仰屋梁著書者不同。人皆稱其近體,不若五古,較勝十籌。詠懷云:『毒暑不辭鍛,嚴冬尚爲漁。裘葛有本性,生事因其居。伊予觸世網,轉與青雲[⿰⺪柬]。一謫孟諸野,再遷首陽且,素位守明誡,窮途豈欷歔。貴者日以貴,寧得辭勞劬。賤者日以賤,庶幾遠禍樞。』
張九一,字助甫,新蔡人。嘉靖癸丑進士,授黃梅知縣,考最,擢吏部主事,歷郎中,升行尚寶少卿,謫廣平同知,遷湖廣按察僉事,進副使,擢右僉都御史,撫寧夏。有綠波樓集。
金谷之筵,不遺麥韭,瑤池之駿,圖及盜驪,物之所以貴善用生也。七子齊盟,一時風氣雷同,助甫稍能用生,政爾拔俗。寄見甫弟云:『歷盡巴山白髮新,西風何處不傷神。馬曹蹭蹬官難起,鳥道艱危老更貧。九派長江春後雁,一年芳草夢中人。相思況是無消息,徙倚天涯涕淚頻。』
俞允文,字仲蔚,崑山人。有真逸稿。
七子之教,五言必宗河梁、建安。竊優孟之冠,學壽陵之步,求其合而愈離。當日二子,于五古極口仲蔚。然仲蔚殊少神解,余意尚在盧次楩下。二子之言,出一時之好,未爲定論也。然仲蔚於歸熙甫文名未盛之時,結契最先。又論詩,不心服于鱗,亦有識之士。擣衣詩云:『重關月色早涼分,夜夜砧聲逐塞雲。淚盡天南與天北,悲笳同是月中聞。』
盧柟,字少楩,一字次楩,一字子木,濬縣人。太學生。有蠛蠓集。
次楩詩,足以高視四溟。送人之塞上云:『北風蕭蕭邊馬鳴,君今棄我何遠行?陰山雪花大如掌,黃雲出沒單于營。萬里龍沙那可見,將軍大小七十戰。捷書奏入建章宮,寄我雲中一隻箭。』戲寄孟龍川云:『舊日浮邱伯,曾將王子喬。周遊乘白鶴,接引上青霄。大藥留丹鼎,天台度石橋,不知千載後,爲爾一相邀。』鍾廣漢云:『此詩對仗,原出襄陽。』
李先芳,字伯承,濮州人。嘉靖丁未進士,除新喻知縣,徵授刑部主事,歷郎中,改尚寶司丞,升少卿,降亳州同知。有東岱山房稿清平閣集。
伯承與元美、于鱗同舍,皆故等夷。既而七子盛名,狎主壇坫,元美收之『廣五子』之列,意寖不平,晚逃於詞曲。觀其詩雋一書,詳于淮北,遠及巴蜀,而獨黜大江以南。蓋以吳、楚、揚、粤之間,七子實居其五,其微意可窺也。鄱陽湖云:『吳人臨古渡,湖水接天開。一夜南風起,扁舟萬里迴。波漂星子縣,雲沒大孤臺。卻望蒼茫裡,匡廬秋色來。』再過玉河隄云:『馬蹄日日逐紅塵,白髮青山應笑人。昨日玉河隄上過,杏花開盡不知春。』
附錄
于無垢云:『吾里兩李先生,其稱詩不同。歷下以氣骨合神,湛涵萬有,而發以雄迅,意嘗超於象之表。濮陽以才情赴調,融洽眾采,而出以和平,力嘗畜於法之中。譬之五音,歷下則軒轅之鼓,素女之琴,高張急節,鏗鍧駘盪,足以駭耳洞心。濮陽則昭華之琯,嬴臺之簫,肅雍和鳴,可使龍吟鳳下。蓋所謂異曲同工者。』
愚山云:『伯承未第時,詩名藉甚,嘉靖七子之社,伯承其若敖、蚡冒也。厥後李、王之名已成,羽翼漸廣,而伯承左官落薄,五子、七子之目,皆不及伯承。伯承晚年,每爲憤盈,酒後耳熱,少年用片語挑之,往往努目嚼齒,不歡而罷。邢子願以臺使按吳,訪弇州而歸,伯承與極論其始末,語已,目直上視,氣勃勃頤頰間,拍案覆杯,酒汁沾溼,子願逡巡不敢應。後爲伯承誌墓,亦略及之。今之論者,奉歷下爲晉、楚,揶揄伯承,使之捧盤盂,而從小邾之後。此耳食之口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