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志居詩話
羅萬化,字一甫,會稽人。隆慶戊辰賜進士第一,歷官禮部尚書。贈太子少保,諡文懿。有世澤編。
唐、宋科目繁多,至明而始終所重惟甲第。志科名盛事者,首述吉水莆陽,而於越山陰,自諸文懿,大綬而後,榜五發,邑人居其三焉。傳聞三公俱同席硯之友,不可謂非盛事已。文懿擬此日不再得云:『落景無返輪,奔星少回光。綠髮不戀人,轉眼化爲蒼。所以志士心,努力及方剛。恆恐歲遲暮,蘭蕙不得芳。膏火還自煎,山木亦自戕。我謀一以乖,終身失其臧。大道本希聲,至人貴含章。豈其魚目珍,而登君子堂。登高豈無梯?濟深豈無航?愚者貴速至,聖人寶其常。虛牖展素書,古人未云亡。無爲守躊躇,徒貽過時傷。』
王家屏,字忠伯,大同山陰人。隆慶戊辰進士,歷官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贈少保,諡文端。有復宿山房集。
宋制,祖宗翰墨,儲藏於玉堂之署。觀陳騤中興館閣前後錄,道君墨跡俱存。此康譽之得題『年年花鳥無窮恨,盡在蒼梧夕照中』之句也。迨元,而奎章宣文之閣,舊典不改。明則藏之大內,詞臣未由睹矣。萬歷九年,帝御文華殿,宣召入直史臣五人,文端居首,其餘,修撰則沈公懋孝,張公元忭,編修則劉公元震,鄧公以讚也。既進見,示以景陵御筆元兔圖,圜以淡墨,作滿月胎,上有桂子垂枝,下藉軟草,兔居其中,並臻妙境。諭諸臣題詩於軸,并得用私印識之。閱三日詩成進御,自首輔張文忠外,凡三十有五人。當日諷詠優遊,不事促迫,綵花銀葉,賜予便蕃。自永宣以來,詞林盛事,遇此罕矣。長陵四馬詩,世傳爲江陵作,今從館課集本正之。文端立朝,侃侃不阿,因一諫官,力爭去位,風節固不可及。詩亦雍容和雅,不失正始之音。
朱賡,字少欽,紹興山陰人。隆慶戊辰進士,歷官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書,文華殿大學士。贈太保,加贈太傅,諡文懿。有集。
明制,閣臣始入東閣,次進文淵殿、武英殿、謹身、華蓋,後爲建極、中極,獨虛文華殿不拜。惟永樂間,權謹以孝行拜斯殿學士,此後,則文懿公也。是時定陵有意爰立二人,先太傅文恪公,曁馮文敏琦也。蛟門閣老,亟以密揭止帝曰:『此二臣皆美器,當老其才用之。』乃改命文懿。及文懿入,賫揍各官爭論礦稅疏,難以裁答,於是相傳以政府爲苦海矣。文懿詩不載集中,僅從館課錄得薊門行一首云:『彍騎窺青海,天兵出薊門。白草邊塵暗,黃沙塞月昏。悲笳風外曲,哽咽不堪聞。』
于慎行,字可遠,更字無垢,東阿人。隆慶戊辰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歷修撰,侍講,左諭德,侍讀學士,陞禮部侍郎,改吏部,拜禮部尚書,入直東閣。卒,贈太子太保,諡文定。有穀城山房集。
東阿格律和平,當正聲微茫之時,能爲是調,即以詩高選,亦堪作相。隆慶己巳,太原丈夫化爲女子,歌以識之,云:『太原有男子,壯烈世所無。身長九尺餘,白晰好眉鬚。自負良家子,募作材官徒。腰中轆轤劍,橫擊當路衢。并州惡少年,見之伏且趨。一朝覽青鏡,侘傺空堂隅。三日不出戶,忽然見彼姝。綽綽芙蓉顏,盈盈玉雪膚。蛾眉娟且長,高髻墮馬梳。脫我金鎖甲,繫我繡羅襦。掛我白貂帽,珥我明月珠。委心懷嬿婉,不惜健兒軀。昔爲雲中鵠,今爲水上鳧。昔者一何厲,常關十石弧。今者何柔曼,巧笑傾城都。仰視浮雲馳,變化不須臾。茫茫窺元運,元黃無乃渝。世人但云好,不必稱丈夫。』
附錄
愚山云:『公於詩文,舂容宏麗,一時推大手筆。其論古樂府曰:「唐人不爲古樂府,是知古樂府也。辭聲相雜,既無從辨,音節未會,又難於歌,故不爲爾。然不效其體,而時假其名以達所欲言,斯慕古而託焉者乎?近世一二名家,至乃逐句形模,以追遺響,則唐人所吐棄矣。余間爲郊祀鐃歌,可數十首,已而視之,頗涉兒戲,亦復不自了然,遂焚棄之。取其音節稍近者,倣其一二,謂之本調。至近體歌行,如唐人所假者,不曰樂府,則詩之而已矣。夫唐人能爲而不爲,今人能爲而遂爲之,予奈何不能爲而爲也?」其論五言古詩曰:「魏、晉之於五言,豈非神化,學之則迂矣。何者?意象空洞,樸而不敢琱,軌塗整嚴,制而不敢騁,少則難變,多則易窮,古所謂鸚鵡語不過數聲爾。原本性靈,極命物態,洪[纖]明滅,畢究精藴,唐果無五言古詩哉?余既知其解矣。而不能舍魏、晉者,取其可以藏拙,且適所便,非能遂似之也。海內賞真之士,有以吾言爲是者,吾詩雖不觀可矣。」公生當慶歷之世,又爲歷下之鄉人,其所論著,皆箴歷下之膏盲,對病而發藥,「夫惟大雅,卓爾不群」,其是之謂乎?』
張位,字名誠,南昌人。隆慶戊辰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遷司業,以糾江陵奪情,謫徐州同知,後累官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諡文端。有叢桂山房彙稿。
文端以持正忤江陵,詩頗有憂危之語。其詠射鵠云:『方寸能幾何,當此亂鏃投。』有感其言之也。既罷相,於東湖杏花村,建閒雲樓,吟眺自娛。晚探青原之勝,汎舟螺川,野服箯車,登覽竟日,老僧不識爲宰相。題詩懷鄒魯瞻,門人胡廷宴守吉安,從寺壁見詩始知之,是亦佳話。
沈思孝,字純父,嘉興人。隆慶戊辰進士,累官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卒,贈太子少保。有行成、郊居、西征、陸沈諸稿,溪山堂、吾美堂等集。
先生封事,尤觸江陵之怒,杖畢即加鐐鎖,復下獄,三日始僉解發戍。既抵嶺南,巡撫欲殺之,以媚政府,遽以尺符召之行,至恩平,先生袖匕首示縣令曰:『巡撫必欲殺我,我當與俱斃,不然,伏尸軍府中,令天下士大夫皆知巡撫所殺也。』縣令密以告巡撫,得不死。蔡副使文範作壯哉行送之。其歸也,胡元瑞贈詩云:『荳𦸅花前千里夢,桄榔樹下十年人。』先生頗好鑑賞書畫,言者遂劾其以千金市王右軍真蹟一卷,南箕貝錦,可以意成也。詩入瑯琊『四十子』之列,晚交姚叟士粦,未免間作聱牙語。
沈懋孝,字幼真,平湖人。隆慶戊辰進士,改庶吉士,歷南京國子司業,謫兩淮鹽運司判官,起河南巡撫,未任。有淇林雅詠。
晴峰樂府,句摸篇倣,不脫歷下窠臼,餘體斐然,能於同中見異。北固登望云:『北固樓前一笛風,碧雲飛護建康宮。江南二月多芳草,春在濛濛細雨中。』
朱孟震,字秉器,新淦人。隆慶戊辰進士,除南京刑部主事,歷郎中,出知重慶府,陞河南按察副使,累官通政使,以右副都御史,巡撫山西。有郁木生全集。
秉器津津以詩家自許,其在南曹,結『清溪社』,一時名士聲應氣求。所輯楮談、續談、餘談,述先哲之舊聞,綜同人之麗句,可謂好事也已。春日金沙寺訪羅孝廉元我云:『春水金沙是舊遊,春風黃鳥況相求。馬蹄一逕穿雲入,花氣千林帶雨浮。詞客雄文巴蜀檄,故人清興剡溪舟。草堂蹤跡今猶昔,好爲狂夫十日留。』
蔡文範,字伯華,瑞州新昌人。隆慶戊辰進士,歷官廣東布政司參議。有縉雲齋稿、甘露堂集。
青門近體,雄渾絕倫。送庫部朱陽和備兵甘肅云:『陰山雪墮紫貂裘,使者行邊大漠秋。陝右長城班定遠,胸中武庫杜荊州。風吹獵火通甌脫,篴奏梅花落隴頭。哈密至今無敢論,知君躍馬看吳鉤。』
沈位,字道立,吳江人。隆慶戊辰進士,改庶吉士,授檢討。有柔生集。
虹台詩麗以則,惜不永齡。中秋一律云:『秋光長與翠華連,況是中秋更可憐。城闕影高雲裡見,芙蓉露冷沼中妍。誰家笛弄江南曲,幾處鴻飛塞北天。此夜清輝應莫負,人生能見幾回圓?』結語殆成讖也。
郭子章,字相奎,泰和人。隆慶辛未進士,歷官都御史,巡撫貴州,進兵部尚書。有閩草、留草、蜀草、浙草、晉草、楚草、黔草等集。
青螺敭歷外臺,而著書不輟,詩嫌合格者少,然勝於輭熟者多。紀夢云:『西南欃槍明,占在川之播。何井底鼃,不知有漢大。黔中久愉恬,崇朝忽摧挫。聚黨嘯綦江,一倡乃百和。城市走豻豺,平原起堀堁。天子赫斯怒,命將出右箇。猥予在田間,未許支離臥。馳驅竹王疆,迅速等轉磨。夜夢壯繆侯,車騎儼相過。倒屣延之入,席分賓主坐。論賊無足虞,粃糠易揚簸。巢幕暫偷安,積薪以待莝。及余入八番,次第密搜邏。衝風籜乍卷,利匕粉同剉。豈專帷幄謀,一一神所佐。從此半壁天,蠻僰始退愞。刱祠敬事侯,擊牲進香糯。誰爲報侯功,銘詩我所作。』
吳中行,字子道,武進人。隆慶辛未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以建言廷杖爲民。尋起用,遷右中允,歷洗馬,管司業事,進侍讀。有復菴集。
江陵奪情,事在萬歷五年七月,迨十月之朔,彗星見,大內火。於是既望三日,吳公疏上,次日,趙檢討用賢疏上,又次日,艾員外穆、沈主事思孝疏上,江陵怒不可止,而諸公均受杖矣。方杖時,鄒進士元標疏復上,一時士氣持正若是。許文穆以庶子充日講官,爲吳、趙二公餞,鐫玉杯一,銘曰:『斑斑者何卞生淚,英英者何藺生氣。追之琢之永成器。』以贈吳公。犀杯一,銘曰:『文羊一角,其理沈黝。不惜剖心,寧辭碎首。黃流在中,爲君子壽。』以贈趙公。玉杯今不見,犀者爲吾鄉何少卿蕤音所得,余嘗飲此作歌。
馮時可,字敏卿,松江華亭人。隆慶辛未進士,除刑部主事,改兵部,歷員外郎中,出爲貴州提學副使,再補四川提學副使,調廣西湖廣參政。有北征、西征、金閶、石湖、巖棲、雨航等集。
元成詩極爲愚山所詆。就全集而觀,甫田彌望,稂莠污萊,獨五古一體,尚有遺秉滯穗,可供捃拾,以比劉子威翻覺勝之。齋居雜述云:『兔狡能營窟,鳩拙亦居巢。兕虎入帝苑,麒麟走空郊。玉石貌難分,金錫質易淆。三黜不必愚,九遷豈必豪。屈伸由好惡,人生在所遭。鴻也費歌噫,雄也費解嘲。何如與化遊,小大並逍遙。』次章云:『白龍下清淵,漁者射其目。白龜使清江,卜者刳其腹。元君違神夢,上帝惡魚服。風波一失所,雲雨迷牽復。芳草化爲芻,苦萊菹爲蓄。世事如轉蓬,人情多反覆。冉冉百年中,愁居何能淑?』戊戌歸田雜感云:『箕斗不共垣,有采相爲光。蘭蕙不共根,有氣相爲芳。奈何同居者,各自生肺腸。一笑亦見疑,片語含鍼鋩。不能相慰勞,安望相頡頏。長林知天風,大野知天霜。人生不相知,何用接杯觴。』次章云:『北風何其涼,霜霰相與期。薄暮侵眾卉,芳鮮漸已辭。元髮不堪秋,忽覺變青絲。翩翩飛蓬征,愴愴遊子思。浮雲一出山,安知其所之?故交皆已貴,故心誰爲持。酌水置金罍,焉辨澠與淄?』
劉伯淵,字靜之,號念庭,慈谿人。隆慶辛未進士,除泰興知縣,遷工部主事,歷員外,郎中,出爲江西按察副使,以病致仕歸,年百餘歲,卒。有灌息亭集。
念庭於隆慶五年釋褐,萬歷十六年即引疾歸。其八十初度自嘲詩云:『謂我歸田早,假令不早有何好?幾人欲歸不得歸,黃犬東門添懊惱。謂合彈冠出,陶令折腰八十日。投閒已道宜休三,揣分真成不堪七。』及百歲,思陵遣御史梁雲搆存問,念庭猶健步迎於門外,謝恩畢,騰觚飛爵,了無倦容,崇禎十一年事也。吳興有顯者家居,以厚幣乞言介壽,念庭笑曰:『七十上壽,毋乃太早乎?』浙東西相傳以爲佳話云。
吳丕顯,字希文,松江華亭人。隆慶丁卯舉人,承天府通判。有四留軒集。
希文奕葉青門,一官散吏,廉能著聞。相傳初補學官弟子,製青苧布爲襴衫,授兄子太僕炯,以及孫曾,家有青苧亭,至今存焉。襴衫之製,諸生服之,洪武二十四年三易其式而後定,用玉色絹布爲之,寬袖皂緣,繫絛垂襦,其後漸易以藍,罕用布者矣。題襟江樓云:『纜解春江曉,帆懸碧樹秋。開窗千里月,近檻一江流。草色迎芳渡,歌聲逐去舟。十年湖海夢,猶自愧沙鷗。』
李應徵,初名衷毅,字伯遠,嘉興人。萬歷癸酉舉人,選授臨安教諭,陞南國子博士。有青蓮館、澄遠堂、偶寄軒、藿園、寄苕、薊易、河梁、兩都汗漫遊諸集。
弇州標榜前後五子而外,廣爲『四十子』,若似乎此外無遺賢矣。說詩者遇隆、萬朝士,或置不觀,直以公安景陵繼七子之派,即愚山之論,亦不免焉。不知隆慶諸臣,已力挽叫囂之習,歸于平澹,而定陵初年,人皆修辭𤥨句,出入風雅之林。若吾鄉李先生伯遠、若下鄭先生允升、吳中歸先生季思、嶺南區先生用孺,尤卓然名家。而閩中徐惟和、謝在杭、曹能始,均不爲楚咻所奪,未見萬歷初之不及嘉靖季也。學者取諸家詩誦之,庶幾論世有權衡矣。雜詩二首云:『所居雖廛市,其後即我園。三周水繞之,水流何潺湲。灌木既羅戶,密篠亦當軒。境近心獨遠,悠然忘世喧。夜枕鳴谿漁,曉窗聞鳥言。病不廢杯酒,時時亦開尊。適意不在醉,聊託餘生存。』次章云『人生歡日少,戚戚恆多悲。每憂此身沒,身後無所遺。所以百年中,役役無已時。生時不行樂,死復安所知。墳墓且不保,智愚豈所期?及此有盡軀,壺觴聊自持。秋雨日以深,秋草日以滋。嚴霜倏將至,不樂欲何爲?』
附錄
鍾廣漢云:『先生早察孝廉,以才望自高,既艱於一第,老就四門博士。其詩取材開、寶,匠法弘、正。是時七子之習,變爲叫呶,公安之派,漸已淫永。先生激彼頹波,力返正始,閎麗悲壯,卓然成家。』
姚舜牧,字虞佐,烏程人。萬歷癸酉舉人,廣昌知縣。有承菴詩集。
承菴以厚德聞鄉里,事難悉書。研究六經,各有疑問。詩不專工,然頗自喜。
林章,先名春元,字初文,福清人。萬歷癸酉舉於鄉。有林孝廉集。
初文少年行云:『君不見長安俠少年,酒底高歌花底眠。鬭雞走馬千金散,何曾盜箇官家錢。一朝忽報邊烽起,從軍不待別妻子。但言割地與和親,不愁戰死愁羞死。』暮春燕子磯懷古云:『楊子江南燕子磯,楊花燕子一時飛。六朝人物空流水,兩晉山川盡落暉。草色遠迷爪步去,潮聲暗打石頭歸。倚闌天際春三。月,惆悵東風動客衣。』河水二絕云:『河水灣灣遶大堤,堤邊楊柳一時齊。可憐折盡青青色,長送行人出水西。』『河水漫漫日夕流,流將清恨到青州。不知郎在青州不,妾在河西西盡頭。』艷曲云:『百花臺上百花開,妒柳驕桃一處栽。惟有東風情最好,桃邊吹過柳邊來。』憶仲姬云:『逢時把酒對紅顏,親爲拈花插翠鬟。今日登高人萬里,教伊獨上望夫山。』
附錄
曹能始云:『初文才士,不欲以庸孝廉是處,好爲人排難解紛,乃以無心獲罪,謝司寇出之縲絏之中。適遼海有警,累上書進奇策,願身列戎行,鍊甲兵,備緩急,爲嫉者所繩,觸憲而死。詩如「客情如春草,無處不堪生」,「無家逢寺好,多病見僧親」,「曉煙常帶雨,夜月忽啼禽」,「千山風雨裡,一任子規啼」,皆絕酸楚。』
愚山云:『閩中詩派,宗子羽而禰繼之,以橅倣蹈襲爲能事。初文才情跌宕,於唐人格律,時欲跳而去之,要能不爲閩派所羈紲,可謂傑出者也。世宗末,倭宼犯閩,初文年十三,上書督府,求自試行間。既舉於鄉,累上不第,走塞上從戚大將軍遊,座上作灤陽宴別序:酒未三巡,詩序並就,將軍持千金爲壽,緣手散去。挈家寓金陵,憤南曹曲法斷獄,奪臂直之,坐繫獄三年始出。關白之亂,兩上書請用奇兵,出海上剿賊,報聞而已。繼又抗疏請止礦稅,兼陳立兵行鹽之策,帝感動,下內閣票擬舉行,四明相承中人指閣其事,密揭請逮治。望闕長歎,憤懣撫膺,即日下獄,暴病而死,天下惜之。』
孫鑛,字文融,餘姚人。萬歷甲戌進士,歷官太子太保,南京兵部尚書。有居業編。
月峰勤學過於士安,慧業不如靈運。觀其論詩有云:『韓退之於詩,本無所解,宋人目爲大家,直是勢利他爾。』是何言與?尸佼所云『松柏之鼠,不知堂密之有美樅』者也。
李化龍,字于田,長垣人。萬歷甲戌進士,除嵩縣知縣,陞南京工部主事,歷郎中,改吏部,出爲河南提學僉事,轉參議,遷山東提學副使,轉河南參政,入爲太僕少卿,陞右通政,以右僉都御史督川、湖、雲貴。以工部右侍郎督河道。入爲兵部尚書,加少保,晉少傅,兼太子太保。卒,贈太師,諡襄毅。有李襄毅公詩文稿。
于田詩雖沿王、李餘波,然頗爽豁。錢氏以其爲胡元瑞所稱,譏其醲厚肥腯,而棄之不錄,未免矯枉也。古行路難云:『君不見鳳凰臺,前人已去後人來。又不見長干里,昔時樓榭今荊杞。白雲蒼狗只須臾,世間反覆何所無?衛青未遇平陽奴,衛青既貴平陽夫。萬事無如眼前好,守株待兔何爲乎?』秋日飲張司理云:『關河秋色晚蒼蒼,江畔逢君更憶鄉。海內弟兄多意氣,天涯雲物總淒涼。三山木落啼猿急,八月風高旅雁長。此夕燈前𢬵盡醉,故人明日櫂相將。』
邢侗,字子願,臨邑人。萬歷甲戌進士,除南宮知縣,徵授監察御史,出爲湖廣參議,陞陝西行太僕少卿。有來禽館集。
子願雖有詩名,爲書法所掩。其言曰:『詩盛于嘉、隆七子,以爲盡詞人之變矣。然效趨者高趾,促柱者急張,往往不病而呻吟,匪樂而強笑,江河日下,七子之盛,七子之衰也。』蓋深中時流之弊,特其自撰,不見脫穎耳。
鄒迪光,字彥吉,無錫人。萬歷甲戌進士,除工部主事,歷員外,郎中,出知黃州府,陞福建提學副使,左遷浙江僉事,調湖廣提學僉事。有鬱儀樓、調象菴、始青閣諸集。
彥吉詩材庸熟,望而生憎,絕句差清婉可誦。行經舊院云:『曲房深院草萋萋,不見嬌鶯滿樹啼。惟有秦淮舊時月,夜深相送板橋西。』澄江舟行云:『夕陽秋色布帆懸,霜葉霜花送客船。雨過鳥啼多竹外,月明人語在沙邊。』
沈懋學,字君典,宣城人。萬歷丁丑賜進士第一,授翰林修撰,追諡文節。有郊居遺稿。
君典少任俠,兼精技勇,能上馬舞丈八矟。嘗出塞縱觀飛狐、花馬險塞,突爲彍騎追至幕南,君典挾一矢命中,其黨乃不敢追。既登狀頭,是年第二人,即江陵相君子嗣修。江陵方欲引以相助,會奪情之舉,君典貽書嗣修謂:『相君天子師表,奈何棄綱常,飽人以口實。』嗣修恧不能答也。又貽書李尚書養河,辭頗激切,養河發書,嘻笑而已。君典乃與吳編修子道、趙檢討汝師謀,各上疏,吳趙受杖,而君典疏草,爲人所持,不果進。然江陵業恨其異己,而海內皆服其風節矣。君典四十而夭,年壽不將,命爾。而王元美作墓表,屠緯真作傳,欲傅會曇陽子昇真之確,至以妖夢厚誣光明磊落之君典,是豈愛人以德者邪?次別曾直卿太史云:『年來多病檢方書,夢入雙溪把釣餘。賈誼豈能收涕淚,嵇康元自愧麤疎。翻愁草色春將晚,卻笑桃花錦不如。戀別可堪風雨夕,江天搔首坐躊躇。』
余繼登,字世用,號雲衢,交河人。萬歷丁丑進士,改庶吉士,授檢討,累官禮部尚書。卒,贈太子少保,諡文恪。有澹然軒集。
文恪古詩指陳時事,鏗奇磊落,卓然名家。其在容臺,値國儲未建,災變頻仍,雷擊太廟樹,南都火,太白經天,秦晉、齊皆地震,西寧鐘不扣自鳴,紹興地出血,公俱直言無諱。先公冊封周藩,公詩惟以旱熯爲憂,不失古人贈言之義。聞公先是使周藩,渡河舟膠柁折,公告于神曰:『使臣縱有罪,神敢震驚龍節,亦有佚罰,維神實圖利之。』禱畢而波恬,若有翼舟以濟者,斯亦異矣。放歌云:『余雲衢,汝亦堂堂七尺軀。二十脫穎薦鄉書,三十挾策計吏俱。玉堂金馬此何地,容汝久玷承明廬。從汝執經已三載,天子不肯臨石渠。吁嗟乎,汝既無封侯骨,拜相鬚!謾言虎可繡,龍可屠。屠龍繡虎竟何益,況汝冥頑一技無。汝不見轅下駒,一旦受君牧與芻,爲君萬里爭馳驅。少府金錢等膏血,太倉粟米煩徵輸。念汝何功敢竊食,十二年費官家儲。去夏一病幾長徂,汝今不去將安需?衛河之滸茅可誅,且營菟裘爲汝居。貴何須,誇趙孟,富何須,羨陶朱。從今且自脫樊笯。三家市裡逡巡酒,五畝園中觳觫車。免使微名掛朝簿,耕田鑿井歌唐虞。』
鄒元標,字爾瞻,吉水人。萬歷丁丑進士,觀政日,以建言謫戍。召授吏科給事中,復以言事,降南刑部照磨,升南兵部主事,改吏部,歷員外,郎中罷。起大理寺卿,升刑部右侍郎,終都察院左都御史。卒,贈太子太保,吏部尚書,諡忠介。有存真集。
先生晚總西臺,入朝而躓,御史前糾失儀。先文恪公進言曰:『元標在先朝,直言受杖,至今餘痛未除也。』德陵意解。此事實錄不載,附識於此。簡羅公廓給諫云:『老去交情重,懷君意轉深。廿年青瑣客,同賦白頭吟。突兀千秋意,蹉跎萬古心。嚶嚶聞好鳥,相喚出幽林。』
嚴一鵬,字汝化,無錫人。萬歷丁丑進士,除行人,以貴州道御史,按廣西。以浙江道御史,按浙江。以福建道御史,按山東。歷官刑部左侍郎。卒,贈尚書。有二知軒詩稿。
尚書達尊居三,特賜存問,賦詩不多,調故清徹。有長孫福孫最善易,著易通義,頗發先儒所未發,惜未刊行。其次,中允繩孫也。尚書稿流傳者寡,從中允所抄得之。清明日棲隱園社集云:『春風吹拂柳絲斜,佳節相攜感物華。共有錦囊題白雪,未須金管勸流霞。人行磴道初如蟻,日落湖帆盡載花。散步踏芳歸任晚,城南猶有未棲鴉。』
馮夢禎,字開之,秀水人。萬歷丁丑進士,除編修,終南京國子祭酒。有快雪堂集。
馮公儒雅風流,名高三席,歸田之後,間娛情聲伎,箏歌酒讌,望者目爲神仙中人。詩亦不蹈時習,五古能盤硬語,尤見意匠經營。同譜若沈君典、屠緯真,皆不及也。
附錄
愚山云:『開之不悅於時相,左官外謫,以南國子祭酒歸,遂不復出。築室孤山之麓,家藏快雪時晴帖,名其堂曰快雪,歸田九年而卒。爲詩文疎朗通脫,不以刻鏤求工。』
魏允貞,字懋忠,號見泉,南樂人。萬歷丁丑進士,除荊州推官,選授山西道御史,歷官右副都御史,兵部右侍郎,巡撫山西。
見泉以直節聞,相傳其子廣微甫登賢書,來省其父,見泉閉之廨中,不許就禮部試,曰:『此破犁犢也,一得志,必隳我家聲矣。』後果然。詩近觕疎,論者謂遜其弟懋權。岳陽樓云:『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誰爲天下士,飲酒樓上頭。』
徐桂,字茂吳,長州人,居餘杭。萬歷丁丑進士,袁州推官。有大滌山人詩集。
徐君詠物詩最繁富,正如盈擔魔合羅,僅供邨市癡兒騃女把翫而已。送義公結廬天台云:『海上棲禪境,披雲訪石橋。一缾依澗壑,疎磬落山椒。華頂經年雪,松門半夜潮。預愁支遁去,誰與共逍遙。』
陳泰來,字上交,平湖人。萬歷丁丑進士,除順天府學教授,遷國子監博士,升禮部主事,歷員外,謫饒平典史。泰昌即阼,贈光祿少卿。有員嶠集。
員嶠年十八舉於鄉,十九釋褐,歸娶,賜內府金花燈籠,知平湖事,劉抑亭贈以對聯云:『秋進士聯春進士,大登科後小登科。』鄉里榮之。而公以氣節自許,居太學,忤江陵,因三王並封,面質太倉于朝房,又疏請建儲,既因計典,疏救孫鑨,謫饒平典史。陛辭就道,賦詩有:『直道不緣三黜改,孤忠或受九重知。』卒時年三十有六耳。謫歸日,夢至一山,群仙咸集,賦詩云:『涼風拂拂白雲收,宦海年年幾日休,翦紙作驢輕撥剌,桃花洞口笑淹留。』相與樂甚。旁一仙云:『汝乾淩子也,後一年當再會于此。』覺而以乾淩子自號,踰年而沒。
顧紹芳,字實甫,太倉州人。萬歷丁丑進士,改庶吉士,除檢討,歷左春坊,左贊善,兼編修。有寶菴集。
實甫工於五律,不露新穎,矜鍊以出之,頗有近於孟襄陽、高蘇門者。喜陸彥先至云:『常憶秋風裡,離尊共黯然。所期寧此地,相見忽經年。白眼時人過,青山旅夢牽。懸知有新語,羞屬蒯緱篇。』
沈九疇,字箕仲,鄞縣人。萬歷丁丑進士,除刑部主事,稍遷至郎中,以按察副使,提學江西,歷官江西左布政使。有曲轅居詩集。
箕仲以詩名重鄉里,人有持所作謁文恭者,輒笑曰:『家弟安知文,奚不就我?』族父嘉則以豐對樓詩,屬余君房論定。君房報書云:『吾於詩僅窺其籓,未入其室,此事終當屬君家箕仲。』於是嘉則詩經其刪敘。及掌江西左轄,有中使來司𣙜,先檄諸長吏迎敕。箕仲宣言曰:『敕諭中使,非敕守士吏也。例不當迎。』中使爲氣沮。一日,中使移書自稱『予』。箕仲叱其使曰:『往惟高皇帝起吳時,曾稱『予』。若中貴人,何敢爾!』中使大懼,立造謝。其直節自遂,亦文恭所不如也。
吳安國,字文仲,長洲人。萬歷丁丑進士,除真陽知縣,調永康,徵授刑部主事,歷員外,郎中,出爲寧波知府,升本省副使。有葆光軒稿、今是堂集。
文仲,純叔之子,南夫之孫,詩是家學。其自序曰:『今之爲詩者,矜一字之長,競片語之巧,張爲吾黨,侈爲此道,凌轢同列,掎摭前人。逞傲誕之風,長浮華之習,蕩閑檢而不顧,棄率職其若遺,則詩之爲蠹甚矣。』蓋嘉、隆之間,習氣如是,稍有學識者知厭之。
徐三重,字伯同,松江華亭人。萬歷丁丑進士,除刑部主事。有天真齋草。
伯同甫含雞舌,遽返鶴沙,息軌杜門,研朱讀易。其叔子禎稷出守夔州,畏家誡之嚴,不寄一物。賦詩云:『丙穴有魚堪作鱠,因風不敢寄高堂。』足徵其守之介矣。送友掌教射洪云:『莫歎青氈作客寒,聖朝猶是重儒官。鼎烹鼎食知多少,誰似先生苜蓿盤。』『江流欲盡是巴西,巫峽荊門煙樹迷。遙計客帆行到處,亂山斜日子規啼。』
張敬,字爾和,淄川人。萬歷丁丑進士,除中書舍人,遷禮部主事。有儀部集。
明初駙馬家有學錄。嘉靖六年,以禮部主事金克厚授都尉謝詔經書,後遂因之,主事教習駙馬者,爾和其一也。爾和不以詩名,所作寥寥,附文集之末,聲律未能悉諧,然頗有生趣。如『曇花侵斷壁,木葉響空廊』,『鷺下啄寒葦,猿垂颭古藤』,『故人滄海隔,歸夢白雲深』,亦自流暢。
朱應轂,字德載,濬縣人。萬歷丁丑進士,除東阿知縣,擢貴州道御史,尋改山東道御史,巡按貴州,再改雲南道御史,巡按淮揚,卒于官。有槐石集。
德載近體,亦自羅羅清疎。東流泉云:『清流環曲徑,翠色映遙岑。山靜少人跡,林深多鳥音。雨餘雲破練,月上酒浮金。千里來知己,同遊愜素心。』
余寅,字君房,一字僧杲,鄞縣人。萬歷庚辰進士,除工部主事,轉禮部員外,歷郎中,出爲陝西提學副使,遷山東參政,入爲太常少卿。有農丈人集。
君房自負古文,然與作者尚遠。其於詩,自謂『涉其藩未窺其奧。』亦自知之明。相傳少日夢人曰:『君命同孔子。』年至七十三無恙,後二年,奉川產一麟,持獻太守,太守使吏來白,君房曰:『吾其死夫?』未幾果卒。萬八處士斯同嘗語予云。
葉初春,字處元,吳縣人,世居洞庭,自號吳西主人。萬歷庚辰進士,除廣州順德知縣,擢兵科給事中,歷戶、禮二科左、右給事,建言爲民。天啟初追贈光祿寺少卿。有吳西佚稿。
先太傅文恪公兩主鄉闈,辛卯江西,則吳西葉公爲副。丁酉南畿,則福清葉公爲副。皆齊心一契,關節不到者。南昌徹棘之後,葉公遊讌必俱,嘗偕過鐵柱觀,羽士言:是許旌陽鎖蛟處。先公以豫章城築自灌嬰,而李白詩有『浪動灌嬰井,潯陽江上風』之句,辨此井即滕公遺跡,葉公大以爲然。先公賦五言,有云:『潮生浪亦動,疑是灌嬰井。我言殊怪牒,給事默心領。』蓋紀其事也。既而先公掌容臺,建儲之疏,公私凡七十上,最激切者,劾鄭國泰一章,而定陵不以爲忤。葉公以爭豫教,再疏去官,進言固有幸不幸也。葉氏流芳錄二卷,載公疏草,及門弟子輓詩。公之韻語流傳特寡,留別徐少南一律云:『直北三千里,郵籤第一程。渾忘相送遠,誰道別離輕。驛火抽帆宿,河冰策馬行。不知遊子夢,仍戀闔閭城。』手書存少南族孫上舍惇復所。楮墨漫漶,以意補其闕字存之。
車大任,字子仁,邵陽人。萬歷庚辰進士,除南豐知縣,歷南禮部郎中,出知福州、嘉興二府,升浙江按察副使,進右參政。有囊螢閣草。
子仁見賞于吳明卿,明卿贈之詩曰:『靈均忼慨追三后,太史憑陵陟九疑。』子仁深自喜也。詩頗閒放,無局促態。與臨清武雙溪云:『十載相逢章水濱,與君同醉異鄉春。誰知今日清源道,又向天涯別故人。』
附錄
屠緯真云:『子仁詩,色華而不艷,音俊而不靡,妙得詩家所賞,而不犯詩家所忌,足稱擅場。』
陳玉叔云:『子仁詩,有風致而不傷于境,有才情而不泥于氣,和平溫厚,得古人之遺。』
袁年,字子壽,吳縣人。萬歷庚辰進士,除南京兵部主事,歷員外,郎中,出知青州府,遷江西按察副使,轉雲南參政。有觀槿齋集。
子壽五言雖少精詣,不墜臺胥家法。豫讓祠云:『智伯已亡後,誰復君父讎。傷哉一豫讓,寧爲刺客流。恩深國未報,形毀心獨留。成敗不足料,憀辱非所憂。願爲知己殉,恥同肉食謀。橋下試一擊,廁中仍再投。齏粉志始畢,此外庸何求。嗟嗟二心人,過此良足羞。』
臧懋循,字晉叔,長興人。萬歷庚辰進士,官南京國子監博士。有負苞堂詩選。
何元朗、臧晉叔皆精曲律。元朗評施君美幽閨,出高則誠琵琶之上,王元美目爲好奇之過。晉叔謂:『琵琶:梁州序,念奴嬌序二曲:「不類則誠口吻,當是後人竄入。」』元美大不以爲然,津津稱詡不置。晉叔笑曰:『是惡知所謂幽閨者哉?』嘗從黃州劉延伯借元人雜劇二百五十種,又購得楊廉夫仙遊、夢遊、俠遊、冥遊彈詞,悉鏤板以行。序言:『鄭若庸玉玦、張伯起紅拂等記,用類書爲傳奇。屠長卿曇花,道白終折無一曲。梁伯龍浣紗、梅禹金玉合,道白終本無一散語。均非是。』且言:『汪伯玉南曲失之靡,徐文長北曲失之鄙,惟湯義仍庶幾近之,而失之疎。』其持論齗齗不爽。詩亦不墮七子之習,故雖從元美讌遊,不入『四十子』之目,亦磊落之士也。
張恆,字伯常,蘇州嘉定人。萬歷庚辰進士,知茶陵、興國二州,入爲刑部員外郎,出知饒州府,再知建昌,歷按察副使,升太常少卿。有明志稿。
伯常自序其詩,謂:『語不必工,意不必遠,古不必合,今不必離,生不必名,沒不必傳,聊明吾志而已矣。』又曰:『譬諸候至而物鳴,若有使之而不能已者,以寫其優柔憺蕩之思。』數語非知詩者,莫能言也。宜其古風磊落,近體亦安詳,比於同邑四先生,似覺挺拔。合歡詩云:『庭前雙瓊樹,嘉實何離離。鳳皇忽來巢,載鳴復載飛。鳥常比其翼,樹亦連其枝。宛若夫與婦,燕爾良亦宜。綢繆結深心,嬿婉要終期。登樓操瑟琴,音響一何諧。人生在志合,豈必及宴私。和德家乃昌,泰交亦若斯。』
張萱,字孟奇,博羅人。萬歷壬午舉人,授殿閣中書,歷戶部郎中。有西園全集。
孟奇熟於典故,周見洽聞,著書頗多。其在西清,重編文淵閣書目,具載卷帙,補前人之闕漏。惜乎香廚所存,已失其什九矣。邗溝懷古云:『不盡邗溝水,微茫日夜流。潮連楊子渡,煙接海門秋。樹影浮荒堞,蟬聲到客舟。興亡無限意,落木共悠悠。』
來知德,字矣鮮,梁山人。萬歷壬午舉人,以薦授翰林待詔。有釜山詩集。
待詔歌鹿鳴,諸書不詳年歲。詢之蜀人,言是嘉靖中。而黃徵君俞邰,分撰明史藝文志注云:『萬歷壬午。』或有所據,姑從之,俟再考。相傳待詔隱萬縣之求溪二十九年,注易始就。今其書盛行,而詩非專務,易義亦非創獲。蓋僻在一隅,罕見群儒之論述,此自信之過,遂蔑視諸先輩耳。春風辭二首云:『春風起兮花殘,有美人兮江干。三年不見兮路漫漫,遠莫贈兮木難。歲崢嶸兮將暮,心惆悵而難言。及榮華之未落,曷不驂夫翠鸞,使我執手兮盤桓。』『春風起兮花落,有美人兮江閣。三年不見兮路渺漠,遠莫致兮金錯。日窅窅兮下山,竹紛紛兮解籜。及青春之未徂,曷不跨夫黃鵠,使我並坐兮偕樂。』
朱國祚,字兆隆,號養淳,秀水人。以太醫院籍補順天府學生。萬歷癸未賜進士第一,除修撰,歷官戶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加少傅。卒,贈太傅,諡文恪。有介石齋集。
朱朗詣云:『先大父文懿公嘗過秀水,文恪不出迎,既升堂,先公意不懌。詢之,則文恪袍帶留質庫,方令人取之。歎息不置。其清介如是。詩亦非肉食人語,正如冰荷在壑,冷香襲人。』
陸麗京云:『易稱知幾,詩詠明哲,朱文恪足當之。聞利瑪竇進異物。公曰:『此輩小智,足以惑人,將來必有助之更歷法者。』景陵詩派初行,公覽之,驚曰:『安得此亡國之音,吾不忍見之也。』知幾其如神乎?
俞右吉云:『王獻之能爲一筆書,陸探微能爲一筆畫,郭恕先能爲一筆風箏圖。朱太傅天台詩,雖五十言,一氣融貫,即謂之一筆也可。詩云:「人言天台高,四萬八千丈。中有瀑布泉,飛流眾山響。多少采藥人,石梁不得上。我思劚壽藤,削作過頭杖。拄上最高峰,雲中一拊掌。」』
吳巨手云:『元時杏花,齊化門外最繁,東岳廟石臺,群公賦詩張讌,傳爲盛事。葛邏祿易之詩云:「上東門外杏花開,千樹紅雲遶石臺。最憶奎章虞閣老,白頭騎馬看花來。」至明城東花事衰,郊西漸盛,萬歷後,摩訶菴杏花多至千株。吾鄉朱太傅養淳詩云:「摩訶菴外袖吟鞭,繁杏春開十里田。曾與村翁舊相識,看花不費酒家錢。」承平之日,翰苑風流,後先一致也。』
李廷機,字爾張,晉江人。萬歷癸未賜進士第二,授編修,歷官太子太保,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卒,贈少保,諡文節。有集。
文節清畏人知,奈爲黨論所攻,攢譏竦誚,而君子之守確然。生時以帖括名,詩非專務,聞蟬一絕,正自翩翩。詩云:『五雲初霽曙光流,垂柳千條蔭御溝。兩岸新蟬啼不住,隔林遙送漢宮秋。』
劉應秋,字士和,吉水人。萬歷癸未賜進士第三,授編修,歷官國子監祭酒,致仕。卒,贈禮部侍郎,諡文節。有劉大司成集。
文節儒臣,非有言責,而上書請東朝冠昏,劾首輔,彈中樞,可謂古之遺直已。其言有云:『近代論相,多取諸詞林。詞林雍容雅度,一切齷齪猥瑣,曾不關其慮,博而習于故,靜而徹於幾,能以事外之身,策事成敗,則惟詞林勝矣。』寥寥數言,其占地步不淺。詩非所務,無戾雅音。
葉向高,字進卿,福清人。萬歷癸未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歷官坊局,南吏部侍郎,召爲禮部尚書,入直東閣,以少傅予告。再召爲少師,兼太子太師,吏部尚書,中極殿大學士。卒,贈太師,諡文忠。有蒼霞草。
東林諸子,奉福清爲倫魁,沙汰江河,和調水火,海內服其公忠。歸田之日,藴藉風流,銜左相之窪尊,賭東山之棋墅。詩品在山林臺閣之間,諸體皆具。送林客部南歸云:『幾年共逐帝京塵,此日那堪別恨新。畫省風流傳諫草,黃扉事業愧絲綸。故園載酒宜清晝,客路聽鶯屬暮春。君到里門應北望,長安猶有未歸人。』
郭正域,字美命,江夏人。萬歷癸未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歷中允,諭德,庶子,遷南京國子監祭酒,入爲詹事,掌翰林院,升禮部右侍郎。卒,諡文毅。有黃離草。
文毅坐妖書繫獄,九死不悔,可謂骨鯁之臣。其論樂府云:『今人全用擬議而無變化,令人讀之,如抉陳人口中珠。』殆爲于鱗輩發也。又言:『文章不可學一家,詩必自三百篇,漢、魏六朝,下至唐人,皆在胸中筆底,乃稱作家。』蓋有志而未造其詣者。長安道云:『長安道,春無花,夏無草。何不歸來山中好?』遣祀景陵恭紀云:『宣皇陵廟天山裡,王氣蔥蔥鎖帝梧。只見丹臺餘寶鼎,不聞銀海繞金鳧。千官露舄朝珠隴,五夜雲車下紫都。記得當年巡幸日,道旁駐輦問農夫。』宜德十年事。廬山五老峰云:『湖中五老峰,去天不盈尺。澗底白雲生,五老頭俱白。』
岳元聲,字之初,嘉興人。萬歷癸未進士,除旌德知縣,改大名府教授,轉國子監博士,進監丞,升工部主事,歷員外,郎中,疏論首輔奪情,落職。起南京光祿少卿,轉太常少卿,再轉南太僕卿,遷南兵部右侍郎,進左侍郎。有潛初子集。
侍郎立朝侃侃不阿,里居有不平事,弗避嫌怨,力排眾議,以歸於正。所謂鄉先生沒而可祭於社者。集中韻語罕存,寄弟一律云:『梅花花信春應早,楊柳柳州種定曾。天邊白雨愁卑溼,瘴後黃茅苦鬱蒸。秋風小鳥供行饌,暗壑修蛇掛古藤。驂鸞續錄聞初就,可似吳船范致能。』此詩曾以題扇,蓋本岑嘉州『嬌歌急管雜清絲』之作,後驂鸞錄曁公集均失載,殆不知者,嫌其失粘而刪去之也。
于若瀛,字子步,濟寧衛人。萬歷癸未進士,除戶部主事,歷官右僉都御史,巡撫陝西。卒,贈右副都御史。有弗告堂集。
念東詩格未超,然不屑作輭熟語。晚投清江浦云:『淮水吞江浦,孤帆晚復開。樹移沙岸轉,波逆海潮迴。人語迎邨雜,漁燈拂櫂來。繫舟猶未穩,寒漏已頻催。』雨宿潼關云:『明燈虛館淒清夜,細雨蕭蕭亂客腸。秋入關門悲鼓角,年來驛路老星霜。家臨濟水菰蘆白,壟接南山黍穀黃。千里故園愁阻絕,夢還京國亦他鄉。』自注云:『時寄家京邸。』清泉寺云:『滿谷西風椒葉稀,穿林片片凍雲飛。荒原車馬應無數,閒殺山僧坐翠微。』
徐學聚,字敬輿,蘭谿人。萬歷癸未進士,除浮梁知縣,調吉水,擢禮科給事中,出爲山東提學副使,歷福建布政使,尋以右僉都御史,巡撫福建。卒,贈副都御史。
弘、正以前,實錄儲秘館,薦紳罕得寓目,此祝希哲九朝野記、徐昌穀翦勝紀聞等書,多齊東野人之語。自華亭在政府,抄有副本,弇州見之,故史料始得其實。敬輿國朝典彙一編,亦從實錄采摭者也。詩亦尚聲格,惜所傳不多。夜宿日觀峰禪房云:『岱宗面面削芙蓉,時有卿雲出漢封。杖履中天干象緯,風煙下界起蛟龍。河流舊繞滄溟遠,練影斜懸紫翠重。夜半石牀天籟發,夢中錯認景陽鐘。』
朱長春,字太復,烏程人。萬歷癸未進士,知尉城、常熟、陽信三縣,入爲刑部主事,削籍。有太復文集。
太復頗類孫太初,其宰陽信,狀海濱風土,如『海暗雲連舍,春寒雨近城』,『沙田惟種黍,鹵井不通泉』,『過雨如霑雪,無風自落沙』,『白沙風裡下,黃日霧中生』,『薄祿供囊藥,齋廚費水錢』,頗盡其致。他如『折藕露華白,采菱秋水香』,『悠然西湖曲,坐對南屏山』,『高樹晨光動,空山眾響聞』,『麥花來社燕,小雨破春泥』,『落日餘高柳,空江起暮鐘』,『酒船清盡出,賽鼓暝猶聞』,『纜外春沙沒,燈前獨樹斜』,『蒼藤緣戶結,翠鳥落階飛』,『驛火依沙出,春星傍浦懸』,『孤飛江上鳥,半滅雨中山』,皆秀句也。晚學修真鍊形,蓋不得志而有託。蒙叟訕其『登梯累十重,學翀舉,而墮地幾殞。』殆未必然。
湯顯祖,字義仍,臨川人。萬歷癸未進士,除南太常博士,遷南禮部主事,謫徐聞典史,量移知遂昌縣。有玉茗堂集。
義仍填詞,妙絕一時,語雖斬新,源實出於關、馬、鄭、白,其牡丹亭曲本,尤極情摯。人或勸之講學,笑答曰:『諸公所講者「性」,僕所言者「情」也。』世或相傳云刺曇陽子而作。然太倉相君,實先令家樂演之,且云:『吾老年人,近頗爲此曲惆悵。』假令人言可信,相君雖盛德有容,必不反演之於家也。當日婁江女子俞二孃,酷嗜其詞,斷腸而死。故義仍作詩哀之云:『畫燭搖金閣,真珠泣繡窗。如何傷此曲,偏只在婁江。』又七夕答友詩云:『玉茗堂開春翠屏,新詞傳唱牡丹亭。傷心拍遍無人會,自掐檀痕教小伶。』其後又續成紫簫殘本,身後爲仲子開遠焚棄。詩終牽率,非其所長。
姚思仁,字善長,秀水人。萬歷癸未進士,除行人,選江西道御史,巡按山東、河南,升通政司參議,大理少卿,應天府尹,入爲通政使,轉工部右侍郎,歷尚書,太子太傅。有菉竹堂遺稿。
肅皇帝信薊州人李昇、嵩縣人刁騰之言,分遣中貴崔閔、主事沈應乾、千戶仝爵李鋐,至其地相視銀礦。是時遼東衛軍姜賢亦奏開蓋州、歸州之礦,遂以賢爲礦長。至萬歷間,陳開礦之利者紛紛。於是中貴四出,海內騷然,姚公爲巡按,仿鄭俠流民圖,撰開采圖說進呈,力請罷役,不聽。既而開礦者爭相仇殺,群盜蠭起,畿甸則齊本數、李庸、史籍、周言、張世才、石賓,河南則張住、朱世安、趙仲保、蘭一枝、王西山,山西則張守清、郭貴三、張盡忠、許廷珍,寧夏則楊戩。本欲利國,而國幾危矣。公嘗注律,以律文簡而易晦,乃用小字釋其下。本朝頒行大清律,實依公所注本也。公居鄉孳孳爲善,年九十一考終,余幼時猶及見之。
盛萬年,字恭伯,秀水人。萬歷癸未進士,除刑部主事,歷工部郎中,出爲福建按察副使,歷廣東、貴州、江西按察使,遷雲南布政使,未任卒。有拙政編,附詩。
盛公浮湛藩屏,敭歷有年。當其司臬羊城,値倭人入宼,躬擐介胄,乘城擊破之於錦囊所。嘗以一人攝五監司事,案無留牘。其還家詩云:『三黜已甘投嶺外,一帆今喜到江鄉。』所居梅湖,饒有魚稻之利,築場納稼,專以寶嗇訓子孫,先疇至今未改云。
殷都,字無美,蘇州嘉定人。萬歷癸未進士,除夷陵知州,入爲兵部員外,歷郎中,調南刑部京察,去官。
無美藉甚詩名,而遺集罕傳。離薋園一篇,爲王元美作也。詩云:『蘭生在深谷,寧畏惡草滋。受性偶不同,托根從所宜。夙齡負耿介,中路遭嶮巇。棄置纓與緌,歸來尋故蹊。南山荒豆田,東陵沒瓜畦。躑躅不自得,爲園且棲遲。上有蘐草堂,下有春草池。光風旦夕至,引觴以爲怡。蘭者自爲蘭,薋者自爲薋。達觀詎離俗,全生甘息機。寄言謝人徒,殊調勿見疑。』園在州治鸚哥橋東,有山有池,亭曰壺隱、曰晞髮,軒曰鷃適,室曰碧浪、曰小憩,後池曰芙蓉沼,元美嘗自爲作記。
黃居中,字明立,晉江人。萬歷乙酉舉人,自上海教諭,遷南京國子監丞。有千頃齋集。
監丞銳意藏書,手自抄撮,仲子虞稷繼之,歲增月益,太倉之米五升,文館之燭一挺,曉夜孜孜,不廢讎勘,著錄凡八萬冊。墳土未乾,皆歸他人插架,深可惋惜也。寄兒云『愛子遙相送,臨岐轉憶家。囊空嗟久客,歲晏又天涯。鬢逐風塵短,心驚道路賒。離情兼旅思,一倍惜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