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志居詩話
錢龍錫,字稚文,號機山,松江華亭人。萬歷丁未進士,授編修,歷中允,諭德,以少詹掌南京翰林院,升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召進文淵閣,加太子太保,致仕歸。尋遂繫詔獄,論斬,得釋,戍定海衛,久之還里,卒于家。有兢餘存稿。
公始入閣,思陵命定附魏璫諸逆臣案,出黃羅囊示之,且曰:『忠賢一豎何能爲,皆外庭力爲諂諛至此,囊中章疏,悉媚奄人實蹟也。』公乃取以論罪,分別重輕凡六等,又慮罪人狡辯,因請于諸臣姓名下,各注所犯,俾服其心。逆案既定,黨人銜怨刺骨。袁崇煥經略遼東,入見帝,大言,期以五年奏功,公疑焉。退而詣之曰:『子方略將何如?』對曰:『不外東江、關寧兩路進兵爾。』東江者,島帥毛文龍也。公曰:『舍關寧實地而問海道,何與?』對曰:『譬如弈然,局有四子,東江其一也。可則用之,不可則有以處之。』崇禎二年五月,崇煥行邊,至雙島,召文龍至,以餉金十萬犒其師,自與文龍登舟,相視山海形勢,酒間勾隊,島帥麾下以邊警報者踵至。崇煥乃疑曰:『吾軍亦有偵探卒,何以不一至,此速吾行爾。』起數其跋扈,拔尚方劍斬之,聲其罪置帥而返,全軍莫敢譁也。及大安口失事,都城被圍,崇煥勤王師至,廷臣多言崇煥之殺文龍,陰爲主款地。思陵大疑,尋有旨,俾縋城入,下之獄,訊叛狀。於是御史高捷劾公與袁同謀。崇煥既誅,御史史𡎊劾公,逮繫詔獄論斬,有司設廠于西市,將用夏言故事。既而緩決。左中允黃道周給事中劉斯琜先後爲公訟冤,得釋戍定海衛,居戍所九年乃還。崇煥之死,詳載本朝實錄,操史筆者,不可不知。
楊漣,字文孺,應山人。萬歷丁未進士,除常熟知縣,徵授戶科給事中,歷禮科都給事中,升太常少卿,擢右僉都御史,進副都御史,死璫禍。贈太子少保、左都御史,諡忠烈。有集。
六君子被逮,周朝瑞袁化中顧三公,以五月到北司,魏、楊、左三公,以六月到北司。比較之日,六君子伏檐溜下,楊居中,左居楊之左,魏居楊之右,顧居魏之右,周居左之左,袁居周之左。許顯純初猶作爾汝稱,旋竟呼名叱咤。獄吏有稱犯官者,顯純怒罵曰:『此等犯人爾,何官之有?』其刑具,有械、有鐐、有棍、有桚、有夾棍,遇比較流血灑地,楊、左、魏三公先斃,次袁,次周,次顧,投繯而逝。是年六月,詔獄土地祠前,樹下生一黃芝。六君子至日,光彩映人,環視適六瓣,見者疑吉兆。顧公歎曰:『芝,瑞草也,而生于獄,其妖乎?』未幾六君子皆斃于獄。楊公之歸櫬也,負以二騾,其子及一二蒼頭徒跣道上,行路皆爲飲泣云。
左光斗,字共之,桐城人。萬歷丁未進士,授中書舍人,擢浙江道御史,升大理寺丞,進少卿,終左僉都御史,死璫禍。贈太子少保,右副都御史,諡忠毅。有集。
萬忠貞之死,忠毅哭之以詩,有云:『我有白簡繼君何能已,與君同遊杖下矣。丹心留在天壤間,默默之生不如死。』是亦不愧其言者也。詩多晚唐風韻。如『溼雲留野樹,晴雪照征衣』,『凍犬迎人返,飢烏下食齊』,『一觴邀老友,隨意發新歌』,『過雨煤錢長,將炎水價添』,『野牆藤蓋瓦,邨落樹爲橋』,『問節驚初度,思親改歲華』,『疲驢衝道路,破帽出都門』,宛然鄭都官、姚少監遺格。
顧大章,字伯欽,常熟人。萬歷丁未進士,除泉州推官,改補常州府學教授,稍遷國子博士,轉刑部主事,歷禮部員外郎,出爲陝西按察副使。被逮,卒于獄。贈太僕寺卿,諡裕愍。
楊忠烈攻魏忠賢,人疑具草者繆文貞,王莊毅攻客氏,人疑具草者顧裕愍,此兩公所以不免也。裕愍與弟大韶、仲恭,時義妙絕時人,詩特具體而已。被逮道經故人里門云:『檻車塵逐使車轅,一路知交盡掩門。猶喜多情今夜月,斜窺樹隙照離尊。』
許令典,字稚則,海寧人。萬歷丁未進士,官至淮安知府。有靈泉蠃史集。
稚則一官不達,意薄淮陽,散髮歸田,陶潛之屋不豐,范蠡之舟偏小,籃輿竹杖,紙帳繩牀,雅饒樂趣。所云『愛官何似愛吾廬』也。詩取適意,無意求工,蓋本於香山、擊壤。題陳平叔陋巷云:『狹巷難容旋馬,小池也愛籠鵝。客來兒子教揖,興到老人自歌。』
徐從治,字肩虞,海鹽人。萬歷丁未進士,除桐城知縣,改武學教授,轉國子助教,遷南禮部主事,歷郎中,出知濟南府,以山東按察副使,分巡兗東。以布政司右參政,分巡濟南。加右布政使,請告歸。起薊州兵備道,尋加左布政使,復移病歸。再起山東武德道兵備,超拜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撫山東萊州,被圍,中飛礮[空白]死。事聞,贈資善大夫,兵部尚書,賜祠曰忠烈。有集。
徐公平白蓮賊,擒其魁徐鴻儒,脅從四萬六千餘人,悉赦罔治。其奉命填撫山東,詔駐青州。而公以叛軍將掠萊州,特與防撫謝璉治守城具,三宿而宼大至,固守七月,爲礮石碎顱,殞于城上。合乎以死勤事之祀典矣。公孫曰全、曰令,均有文采,以公遺詩三篇見示,因錄其一,反覆誦之,不異張中丞『接戰春來苦,孤城日漸危。裹瘡猶出陣,飲血更登陴』之句也。入萊州城被圍作云:『崇禎五年春,帝命師中錫。俾撫大小東,星言事羈靮。於時二月朔,告警馳羽檄。叛軍無安巢,掠地恣所歷。萊牧實要衝,群兇首矍踢。雖有防守臣,敝甲同袒裼。詔許駐青州,欲往寸心惄。萊民亦吾民,不忍付焦溺。單車指危邦,夫豈尚沽激。須臾宼果臨,疾風走沙礫。孤城露南隅,三面受鋒鏑。雲梯匪一層,地道發重甓。捷如猱升木,多於螘緣壁。穴以穬熏尸,臺縱火燔荻。相隨八十騎,騎騎奮長𥍠。自顧一書生,乃當萬人敵。援兵絕蚍蜉,礮石轟霹靂。誰與生厲階,失計遂貽慼。一星焰不撲,燎原眾斯惕。兩葉生不除,須用斧柯析。奈何肉食謀,議撫不議擊。養癰久必潰,累卵危終殈。哀哉此邦人,何讎委虺蜴。效死職所甘,智已窮墨翟。』
錢文薦,字仲舉,慈谿人。萬歷丁未進士,知新野、宜春二縣,入爲工部主事。有麗矚樓集。
仲舉論詩,升少陵於堂,置之首座,青蓮次之,高、岑、王、孟又次之,餘子隅坐侍酒而已。自謂:『吾輩於此不可不占一坐,否亦須坐兩廡中,聆鐘磬管絃之盛。』然觀其製作,未免懦鈍,譬之於樂,僅比於柷、敔、椌、楬焉爾。至駮顧茂齊謂:『少陵詩窮後工』,以爲非是;『詩至少陵窮固工,不窮亦工也』,斯言得之。
趙崡,字子函,一字屏國,盩厔人。萬歷己酉舉人。
子函好古,撰石墨鐫華,關中金石,藉其題識。詩不見醜,尚存康、王遺格。茂陵一律云:『黃山歷盡見孤城,城上高樓眼倍明。芳樹寢園今北望,暮雲宮闕舊西京。芙蓉晝冷仙翁露,苜蓿春閒宛馬聲。回首長楊誇獵地,何人得似子雲名。』
張慎言,字金銘,陽城人。萬歷庚戌進士,官至吏部尚書。有泊水齋集。
尚書雖歷崇階,傾心下風雅之士。聞詩人陳昂捆屨布卦,卒窮以死,語所知曰:『自今入市門,見賣菜傭,皆宜物色之,恐有如白雲先生其人者。』嗚呼,今人論撰述,率先揆其仕路之通塞,以定文字之佳惡,取舍由茲分焉。江河日下,安得聞此長者之言。
文翔鳳,字天瑞,西安三水人。萬歷庚戌進士,除萊陽知縣,調伊陽,再調洛陽,遷南禮部主事,調吏部,升山西提學副使,入爲光祿少卿。有伊川、海日、雲門諸集。
學有異端,詩亦有異端。文太青、王季重是已。望唐陵云:『北望唐家十八陵,寢園貴主亦相仍。惟將憲廟除樵採,不爲明皇具禴蒸。幸蜀山川幾板蕩,平淮天地再清澄。奉先橋首堯山好,柏路遐探憾未能。』
鍾惺,字伯敬,景陵人。萬歷庚戌進士,除行人,升工部主事,改南京禮部主事,進郎中,遷福建提學僉事。有隱秀軒集。
禮云:『國家將亡,必有妖孽。』非必日蝕星變,龍漦雞禍也。惟詩有然。萬歷中,公安矯歷下、婁東之弊,倡淺率之調,以爲浮響,造不根之句,以爲奇突,用助語之辭,以爲流轉,著一字,務求之幽晦,構一題,必期於不通。詩歸出,而一時紙貴,閩人蔡復一等,既降心以相從,吳人張澤、華淑等,復聞聲而遙應。無不奉一言爲準的,入二豎於膏肓,取名一時,流毒天下,詩亡而國亦隨之矣。舟晚五律云:『舟棲頻易處,水宿偶依岑。岸暝江逾遠,天寒谷自深。隔墟煙似曉,近峽氣先陰。初月難離霧,疎燈稍著林。漁樵昏後語,山水靜中音。莫數歸鴉翼,徒驚倦客心。』送邱長孺赴遼陽云:『曲突何曾勸徙薪,烽煙桴鼓重邊臣。全遼三五年中事,爛額焦頭半楚人。』
王志堅,初字弱生,更字淑士,崑山人。萬歷庚戌進士,授南京兵部主事,歷郎中,以按察僉事,提學貴州,不赴。再起提學湖廣,卒于官。有香巖室草。
附錄
愚山云:『淑士讀書,最爲有法,先經而後史,先史而後子集。其讀經先箋疏而後辨論,讀史先證據而後發明。讀子則謂唐以後無子,當取說家之有裨經史者,以補子之不足。讀集則定秦、漢以後文爲五編,尤用意於唐、宋諸家碑志,援據史傳,摭采小說,以參覈其事之異同,文之純駁。其所著篇章甚富,顧自定詩,才七十餘首,其矜慎若是。』
王象春,字季木,濟南新城人。萬歷庚戌進士,除上林苑典簿,遷南京大理評事,歷工部員外,改兵部,終吏部郎中。有問山亭集。
萬歷中年,詩派雜出,季木自闢門庭,不循時習,雖引關中文天瑞爲同調,然天瑞太支離,未免邪徑害田矣。未若季木之無戾群雅也。題項王廟壁一篇云:『三章既沛秦川雨,入關又縱阿房炬,漢王真龍項王虎。玉玦三提王不語,鼎上杯羹棄翁姥,項王真龍漢王鼠。垓下美人泣楚歌,定陶美人泣楚舞,真龍亦鼠虎亦鼠。』比於謝參軍鴻門作,更覺遒鍊。亡友潁川劉考功公㦷亟賞之,幾於唾壺擊缺。此非邪師外道之傳也。謁岳武穆廟云:『衰草寒煙日暮時,傷心瞻拜岳王祠。君王自得偷安計,臣子應班痛哭師。東海未填精衛死,南風不競杜鵑知。由來和議非長策,千古英雄恨莫追。』石城月云:『金陵王氣未曾消,水泊秦淮江上潮。月到石頭城下好,碧雲紅樹聽吹簫。』不落夾云:『慈寧宮裡佛龕崇,瑤水珠燈照碧空。四月虔供不落夾,內官催辦小油紅。』
馬之駿,字仲良,新野人。萬歷庚戌進士,除戶部主事,歷員外郎中,降廣德州同知,升應天府通判,調順天,尋復官戶部主事,終員外。有妙遠堂集。
仲良才頗縱橫,微嫌圭黍未合。十方禪院云:『何處堪消夏,非山即水鄉。樹深渾欲暝,花近反無香。欲晚波難綠,迎秋木漸蒼。市譁原未遠,煙景乃微茫。』送劉四云:『別酒呼還輟,欷歔百感俱。兩年何事隔,明日此身孤。秋水殘城郭,清霜點驛塗。故鄉歸總好,高會復能無。』
陳翼飛,字元朋,平和人。萬歷庚戌進士,除宜興知縣,被劾歸。有慧閣、長梧二集,己未庚申辛酉壬戌行卷。
元朋牽絲百里,遽掛彈文,坎壈終身,賴詩篇以陶冶。集甚繁富,幾與明卿、伯玉爭多。史取一編,惜乎未就。觀其解組記,自述:『與韓求仲偕遊金山,有詩僧慧秀攜沈孝廉虎臣札來謁韓,中稱引宜興吳徹如,觸韓怒,嫚罵吳不絕口,以慧秀詩掛松枝上,斥而遣之。慧秀訴之於吳,時泌水孫尚書居相以御史督運漕,吳嗾孫劾之,代爲草奏,辭連鄒臣虎、湯嘉賓。』黨禍既成,元朋一跌遂不復振矣。錢氏與求仲、臣虎、元朋皆同籍,而列朝詩概削去不錄。嗚呼,桑海既遷,猿鶴沙蟲悉化,而雌黃藝苑者,黨論猶不釋于懷。可爲長太息也。
朱大啟,字君輿,別字廣原。萬歷己酉,以秀水籍順天鄉試中式,庚戌賜同進士出身,除南昌推官,擢吏部主事,歷員外,郎中,崇禎初,升太常少卿,轉太僕卿,再轉大理卿,遷刑部左侍郎。卒,贈尚書。有曼寄軒集。
東漢風俗之厚,期功之喪,咸得棄官持服,如賈逵以祖父喪,戴封以伯父,西鄂長楊弼以伯母,繁陽令楊君以叔父,上虞長度尚以從父,渤海王郎中劉衡以兄,思善侯相楊著以從兄,太常丞譙元、槐里令曹全以弟,廣平令仲定以姊,王純以妹,馬融以兄子,皆以憂棄官輕舉。至晉而嵇紹拜徐州刺史,以長子喪去職,陶潛以程氏妹喪自免,作歸去來辭。自是而後,古之道莫之行也。先伯祖掌銓東曹,聞先文恪公之訃,請于朝乞歸持服,德陵允焉。當時典禮者,亦不以爲過,斯國史所當附書于禮志者。此事尚未百年,今則父母之喪,有不去其官者矣。先文恪以宰輔歸,所遺僅墓田七十畝,先伯祖五倍之,恆曰:『吾官階三品,而恆產倍蓰于保傅,死何以見叔父地下。』鄉黨傳其言,數清門者,必先吾朱氏焉。先伯祖晚愛結方外社,與秋潭、萍蹤、雪嶠諸法侶遊,更唱迭和,故曼寄軒集,禪誦之言居多。
崔世召,字徵仲,寧德人。萬歷己酉舉人,知連州。有秋谷集。
崔君令巴山,有爲魏璫祠請頌德詩者,峻拒之,遂被逮入都下獄。崇禎初,釋還,補官桂東,尋司浙中鹺務。詩頗清徹,無塵坌氣。
孫元化,字初陽,蘇州嘉定人。萬歷壬子舉人。從軍贊畫,由兵部司務,進職方主事。天啟末閒住。崇禎初,起武選員外郎,歷官都御史,巡撫登、萊,吳橋兵變,坐失事論辟。有水一方人集。
初陽忼慨從軍,歷三獨坐,當崇禎初環召,有兩頭蛇見里居樂在堂之南軒,賦詩而行,詩中自況,卒成妖讖,其外孫侯開國語余。公遺集凡百卷,詩僅存數篇,錄之以當志怪。其辭云:『吾聞兩頭蛇,其怪不可弭。昔賢對之泣,而我翻獨喜。喜者意云何,以我行藏似。蜿蜒不留停,奔赴孰驅使。當南更之北,欲進掣而止。首鼠兩端乎,猶豫一身爾。蛇也兩而一,相牽無窮已。混心腹腎腸,各口頰唇齒。畢生難並趨,終朝不離咫。伸屈匪自甘,左右何能以。豈不各努力,努力徒縈絫。殺一誠便一,一殺一亦死。兩存終奈何,聽之造物理。』
卓爾康,字去病,仁和人。萬歷壬子舉人。有修餘堂集。
去病康濟之才,著書等身,惜不甚傳,詩特霧豹一斑爾。招友吉祥寺看梅云:『言別長干久,相思積雨重。忽驚梅蕊發,如與故人逢。入寺幽香繞,方春冷艷濃。憐君疎傲似,相對益情鍾。』
李衷純,字元白,嘉興人。萬歷壬子舉人,選授如皋知縣,升南工部主事,轉兵部員外,出知邵武府,終兩淮鹽運使。有激楚齋草。
都運少以詩文受知於王元美,元美集中載有贈詩。既而上交郭美命,從遊葉進卿,東林諸君子目以俊及。筮仕雉皋,特多惠績,立碑頌德者如林,其卒也,錢氏志其墓,蓋循吏也。吾鄉戚尚寶元佐撰檇李往哲傳,語焉勿詳。近項明府玉筍續之,鹺使之治績,闕而不書。慮舊聞之放失,附識於此。
繆昌期,字當時,常熟人。萬歷癸丑進士,改庶吉士,授檢討,歷左諭德,死奄禍。贈詹事,諡文貞。有從野堂存稿。
六君子之獄,多以攻客、魏取禍。文貞無言責,而黨閹人者尤惡之。蓋以善謀見嫉也。文貞與顧涇陽書云:『東漢南宋之事,某感歎於中者久矣。互相標榜,豈士君子之幸哉!』又與楊大洪書:『不肖歸矣,便可不復出。』又與葉臺山云:『不入長安門,不知世路之險且惡也。』是亦明哲之見,而終不免焉。命矣夫!
周宗建,字季侯,吳江人。萬歷癸丑進士,除武康知縣,調仁和,擢福建道御史,巡按湖廣,被逮,死閹禍。贈太僕鄉,諡忠毅。
魏進忠未更名日,忠毅因冰雹,即訟言攻之。尋又上言:『乳母不當入宮。』引王聖、趙嬈、陸令萱以爲前鑑。及德陵遣劉朝行邊,又言:『內臣典兵,有三不可、九害。』以是客、魏之黨,皆怨公刺骨。曹欽程舊知吳江縣事,遂希旨誣公,削奪逮捕考訊,九死無屈辭,可云百鍊之剛矣。詩亦慨當以慷。
周順昌,字景文,吳縣人。萬歷癸丑進士,除福州推官,徵授吏部主事,轉員外郎,死璫禍。贈太常寺卿,諡忠介。有燼餘錄。
忠介之逮,在天啟丙寅三月,校尉至,知吳縣事陳文瑞持檄詣公。公從容談笑,入書齋理圖籍,見案有素楮,爲龍樹菴僧乞書者,泚筆揮灑,拂袖而出。入縣廨,越三日宣詔,聚觀者累萬人,巡撫立於左,巡按立於右,諸生王節等肅而前曰:『大人有事地方,詎不知吏部居鄉立朝者,今日人情如此,明公獨不爲青史計乎?曷不據實上聞,請外臺勘治。』撫按股栗不敢諾,緹騎手銀鐺擲之地,大呼:『囚安在?』眾怒奮躍而登,攀闌折楯,毆諸校尉,詰曰:『旨何從出?』曰:『魏上公。』於是眾共擊持僞旨者。時大雨,堂下萬屐齊擲,緹騎伏撫按脇下,一尉匿梁上,驚墮而死。是夜撫按具疏告變,捕十三人下於獄,論五人大辟。五人者,顏佩韋、馬傑、楊彥如、沈揚、周文元,文元,公輿丁也。佩韋臨刑,告知府宼慎曰:『囚等爲周吏部死,死於義,非爲亂也。』公既斃於錦衣獄,歸葬白蓮橋南馬家墩。崇禎初,吳人毀魏忠賢普惠祠,購佩韋等頭顱合尸葬於是,曰:『五人之墓』。太倉張溥爲作碑記。先是御史倪文煥首劾公,及敗,晝見五人戎裝帶劍入其室,須臾旌旆導公來,庭中石井闌忽飛起,轟震而去,亦異事也。公子茂蘭字子佩,嘗齧指瀝血書疏草訟公冤,故邀䘏典特優渥。子佩高隱不仕,鄉人私諡端孝先生,其血書副本,尚存於家,予曾見之,爲跋其尾。
吳伯與,字福生,宣城人。萬歷癸丑進士,除戶部主事,歷員外,郎中,出爲浙江布政司參議,遷廣東按察副使。有素雯齋集。
福生素雯集雖無與竟陵酬和之作,似亦降心從之者。宿姑孰云:『作客休嗟滯,浮生合自勞。蘋花一枕對,蘆荻片帆高。生計存書史,鄉心寄酒槽。夜來寒不禁,換卻舊綈袍。』
羅賓王,字季作,番禺人。萬歷乙卯鄉薦,仕爲南昌府同知。有散木堂集。
季作罷官,歸築哭斯堂於里門,或怪其誕。然方其佐郡,欲率師勤王,居恆忼慨好談天下事,及陷身犴獄,志不少挫。詩歌多憤懣之詞,亦奇士也。
錢士升,字柳之,嘉善人。萬歷丙辰賜進士第一,累官太子太保,文淵閣大學士。
相君晚達,爰立未久,旋遂初衣,薦丁亂離,故其詩多鬱轖。南園即事云:『世情不到處,獨寤寐歌時。但有雲山入,兼無樵牧知。竹光虛牖白,花氣雜林遲。不覺斜陽下,鄰家起晚炊。』
半舫集。
尚書銜命治河,時駱馬湖潰,運道填淤,乃創挽河之議。起宿遷至徐州,別鑿新河,分黃水注其中,以通漕運,計二百餘里,費金錢五十萬。邳州上下,悉河流故道,濬之尺許皆沙,掘之爲河,經宿沙落,河坎復平,迨引黃水入,波流迅急,衝沙而下,往往成淤。明年漕艘至,駱馬湖潰流適平,運丁惟願入泇,不願由新河,尚書雖躬督之,諭以軍法,間有入新河者,舟輒膠。於是南給事中曹景參上疏特糾,落職提問,下獄論辟,獄未解而卒。朝野之論,以尚書河渠之任,本非所長,皆誤信門客之說,用違其才,爲可痛惜。其後駱馬湖復潰,舟行新河,人頗稱便焉。至其詩格卑卑,未能遠與古人方駕。
萬燝,字闇夫,新建人。萬歷丙辰進士,除刑部主事,調工部,歷屯田郎中,首劾魏忠賢,廷杖流血死。贈太常少卿,追諡忠貞。
天啟中,忤魏璫慘死者,先後一十七人,萬公首受其禍。公初任營繕主事,轉屯田郎,先管寶源局,而陵工其職掌也。因內官監廢銅不發,疏言其姦,謂:『忠賢珠玉盈笥,金銀滿屋,何欲不遂。顧此廢爛銅器,無足入其目,而必一手握定者。其設心以爲不若是,無以操天下之利權,既操天下之利權,不難攬天下之政權,臣有以窺其微矣。』疏入,矯旨於午門杖一百,閹人數十輩,蠭擁牽衣捽髮而前,杖後,伏小璫於闕下,掊擊錐刺,踰四日而殞。李忠毅上言曰:『燝死矣。未報國恩,先填溝壑,六尺之孤繞膝,八旬之母倚閭,旅櫬無歸,遊魂戀闕,臣僚飲泣,道路咨嗟。然共知非出於陛下之心也。臣不暇爲燝冤。爲陛下冤,損好生之德,負殺諫臣之名,豈所以作忠勸士哉!夫人臣緘口以待遷,厚利也。危言以招戮,實禍也。身死而天下悲其忠,虛名也。舍保身家榮妻子之計,博此虛名,飢不可食,寒不可衣,將焉用之。況乎傷殘父母之遺體,以從龍、比於九京,人非僕隸,法非訊囚,罪至死刑,命非草芥,廷杖之舉,殊失士心。直俟公論明,而䘏死錄孤,嗟何及矣。』被旨以瀆擾詰責。蓋自公死,忠賢知外廷之無奈彼何。由是鉤黨之獄興,而縉紳之禍烈矣。
魏大中,字孔時,嘉善人。萬歷丙辰進士,授行人,歷官吏科都給事中,死閹禍。贈太常寺卿,諡忠節。有藏密齋集。
忠節骨鯁之臣,然頗留心風雅。里人王屋布衣能詩,公見其賦秋蘭作,爲之擊節,値文會,公曰:『孰爲賦秋蘭者?』起而復揖之。布衣感公之知,公被逮日,徒步送之境外,揮淚而別。息遊一律云:『一夜秋聲萬木寒,乾坤何處足彈冠。時名盡向黃金起,世事都堪白眼看。已自故人嗟落魄,更誰同病問加餐。風塵伏枕衡門穩,行路於今轉覺難。』
陳熙昌,字□□,南海人。萬歷丙辰進士,除平湖知縣,擢吏科給事中。
乍浦孤城如彈丸,倭宼入犯之衝,經國者不置重兵於其地,綢繆牖戶之謂何?陳公作宰,在太平之日,賦東湖雜詩云:『乍浦瀛壖曲,遙連蘆瀝場。迎船桑葉白,繫纜菜花黃。塔影開初地,鐘聲落上方。孤城非鐵瓮,先事慎隄防。』蓋先有隱憂矣。予嘗過其地,登湯山,山舊有塔,寺僧持疏募重建,予亟語縣令已之。蓋洋船望見塔,易指點入口之路,不可不深慮也。
李應昇,字仲達,江陰人。萬歷丙辰進士,除南康推官,擢福建道御史,死閹禍。贈太僕寺卿,諡忠毅。有落落齋集。
王紹徽撰東林點將錄,阮大鋮名亦與焉。大鋮初與李忠毅魏忠節相善,及忠節補吏垣,大鋮疑忠節有意逐之,遂結傅櫆,黨於魏監。忠毅猶憶舊交,貽之書云:『昔正叔、子瞻一生樹敵到底,同鐫黨籍之名。若使蔡確之徒,欲分收一人以去,二君子必不願也。可和可爭,必不受小人之攀援,斯君子之品乃見。』而大鋮既投璫幕者,已絕於諸君子矣。及忠毅被逮,於檻車賦詩云:『細數知交在,逍遙各一方。魏齊方睥睨,阮籍亦猖狂。形影悲相弔,音書夢已荒。古人不可作,搔首問蒼蒼。』抑何其忠厚之深也。魏齊指常熟魏浣初,阮籍則指大鋮,其後居南京,諸生顧杲等一百四十人,草檄討之,既而附馬士英得志,導之重翻三案,誅鉏正人,僉壬之反覆,真同鬼蜮,雖有詠懷堂詩,吾不屑錄之也已。
黃尊素,字真長,餘姚人。萬歷丙辰進士,除寧國推官,擢山東道御史,削籍被逮,死詔獄。贈太僕寺卿,追諡忠端。有集。
忠端以考選入都,時門戶紛爭,多以梃擊、紅丸、移宮三案,占人向背。客問公以三案如何決擇。公曰:『光宗棄群臣久,今上御極,亦非一日,三案皆往事,恐朝廷所急不在此。』客無以難也。又曰:『上未登極之先,移宮爲是,御極之後,安選侍爲是,二者秖爭先後,不分是非。』斯皆持平之論。惟公之立朝,不亢不阿,專事補救。令楊、魏二公從之,禍豈若是其酷乎?崇禎初,死奄禍諸臣,止諡及高、楊、魏、周四公,論者多咎姚文毅之過刻。公與萬、左、袁、顧、繆、李及三周公久而易名。諡法,守禮執義曰端,君子以爲宜。文文肅作神道碑銘云:『於惟黃公,憂來無方。惕號同志,戒其用剛。』蓋得其實。
袁中道,字小修,公安人。萬歷丙辰進士,授微州府教授,遷國子博士,升南京禮部主事,歷郎中。有珂雪齋集。
小修才遜中郎,而過於伯氏。郢中送春曲云:『總以堂堂去,何容緩緩歸。隔溪鶯對語,掠水燕雙飛。野草香沾屐,修篁翠溼衣。山花一樹好,遊女摘來稀。』七夕同彭長卿中郎云:『清談閒送可憐宵,竹戶斜通宛轉橋。白水青林秋澹澹,好風涼月夜蕭蕭。貧來野客傷時序,老去詩人怨寂寥。驚鳥不鳴更漏靜,如聞銀浦弄輕潮。』
沈德符,字虎臣,一字景倩,秀水人。萬歷戊午舉人,有清權堂集。
孝廉生稟異質,日讀一寸書,所撰萬歷野獲編,事有左證,論無偏黨,明代野史,未有過焉者。其詩寧取公安、竟陵,欲盡反歷下、瑯琊之弊。故多艷字側辭,雪颯星碎,未免病於才多也。人日一律云:『挑菜傳人日,山邨樸未知。雪深添酒劵,風橫緩燈期。歲事因貧略,春光遇閏遲。梅園縱深閉,宜賞寂寥時。』天啟宮詞云:二廣雙甄陣腳牢,御營日麗戰雲高。封章臺瑣俱休進,萬乘臨戎正內操。』自注:『唐以左右神策軍爲二廣。』『歲除舊例幸椒房,中尉今宵別上觴。角觝互呈宮漏短,便陳庭燎御明堂。』『白騾唐代御玄宗,踣後將軍始受封。爭似生叨三品料,驪駒賜號小烏龍。』
姚希孟,字孟長,長洲人。萬歷癸未進士,改庶吉士,授檢討,歷左贊善,左諭德,出爲南京少詹事。卒,贈禮部右侍郎。諡文毅。有公槐、響玉、棘門、沆瀣、秋旻、文遠、循滄、松癭、伽陵、風吟等集。
逆案將定,思陵發建祠稱頌諸疏,申命內閣詳閱,限以數日確議來奏。輔臣難之,求助於文毅。文毅中夜不寐,周步堂中,其客周生進而問公,公語之故。生曰:『某於七年中,逆知魏、客之必敗,以諂附諸臣,分別其罪,自謂無遁情。公取而權衡之,可乎?』公覽之,擊節稱善。次日進於輔臣,皆以爲當,據之入奏。生吳江人,或曰秀才永年安期;或曰永年之弟,永言安仁也。爰書既定,天下咸服。凌遲處死者二人,擬斬者二十五人,充軍者十一人,贖徒者一百三十一人,冠帶閒住者四十四人。雖有漏網,然吞舟之魚,鮮矣。
顧錫疇,字九疇,崑山人。萬歷己未進士,改庶吉士,授檢討,天啟中,削籍。崇禎初,以原官起用。歷贊善,諭德,掌司經局,遷國子祭酒,假歸,補少詹事,起禮部左侍郎,升尚書。有握日草。
建文四年事蹟,革除之後,文獻俱不足徵。相傳長陵用王景議,葬以天子之禮。然鍾山之麓,一壞安在?祀典無聞。則其說妄也。其曰:『葬之西山。』既不封不樹矣。安得又表曰:『天下大師之塔。』要其說更妄也。自弘治中,禮部主事楊循吉首請追諡建文君,隆慶初,東莞布衣譚清海請復革除年號,告之高廟,而追上建文君諡。萬歷中,通政使沈子木,國子司業王祖嫡,禮部尚書范謙,給事中楊天民,御史牛應元,先後進言,得旨存其年號。崇禎中,繼以給事中張國維,禮部侍郎呂維祺,給事中沈允培,駙馬都尉鞏永固,而褒䘏之典,久而未舉。迨顧公典禮容臺,始定議建文君諡曰:嗣天章道誠懿淵恭覲文揚武克仁篤孝讓皇帝,廟號惠宗。馬后曰:孝愍溫仁貞哲睿肅威烈襄天弼聖讓皇后。尋追贈死節諸臣,予諡贈太師者,文學博士方孝孺,魏國公徐輝祖。贈太保者,兵部尚書鐵鉉,禮部尚書陳迪,刑部尚書暴昭,御史大夫練子寧。贈太子太保者,禮部侍中黃觀,戶部侍郎卓敬,副都御史茅大方。贈刑部尚書者,大理少卿胡閏。贈詹事者,衡府紀善周是修。贈禮部侍郎者,翰林修撰王叔英。贈副都御史者,浙江按察使王良。贈太常卿者,刑科給事中黃鉞。贈太僕卿者,御史高翔、曾鳳韶,蘇州知府姚善。贈太僕少卿者,知沛縣事顏伯瑋。贈大理少卿者,谷府長史劉璟。贈翰林待詔者,金川門卒龔翊及伯瑋子有爲。贈禮部員外郎者,濟陽儒學教諭王省。贈平陽伯者,都指揮瞿能。贈含山伯者,都指揮朱鑑。贈指揮使者,燕山衛卒儲福。諡文正者,方孝孺。諡文貞者,黃觀。諡文忠者,王叔英。諡忠襄者,鐵鉉。諡忠烈者,陳迪、胡閏、景清。諡忠貞者,練子寧、卓敬、徐輝祖。諡忠毅者,曾鳳韶、王良。諡忠獻者,黃鉞。諡忠惠者,姚善、顏伯瑋。諡忠愍者,茅大方、高翔。諡忠義者,儲福。諡貞毅者,周是修。諡貞烈者,王省。諡剛烈者,暴昭。諡剛節者,劉璟。諡襄烈者,瞿能。諡壯烈者,朱鑑。諡安節者,龔翊。諡孝節者,顏有爲。以上公論交孚。此外得諡者,又五十二人。曰節愍,齊泰、黃子澄、張昺、盧原質、葉福也。曰介愍,胡子昭也。曰忠愍,俞逢辰也。曰直愍,宋徵也。曰肅愍,周璿也。曰貞愍,鄒瑾、譚翼、石撰、陳思賢也。曰穆愍,陳彥回、林嘉酞也。曰襄愍,王度也。曰果愍,邊昇、葛誠也。曰翼愍,金有聲也。曰莊愍,樊士信、張彥方也。曰忠莊,玉彬也。曰惠莊,向樸也。曰貞莊,鄭華也。曰毅節,林英也。曰莊節,周季瑜也。曰惠節,鄭恕也。曰義節,唐子清也。曰忠節,陳性善也。曰忠介,程本立也。曰莊介,韓永也。曰忠毅,高巍也。曰清毅,郭任也。曰毅直,戴彝、魏冕、巨敬也。曰端直,程通也。曰貞直,杜奇也。曰忠貞,侯泰也。曰貞勤,謝昇也。曰貞確,徐子權也。曰貞達,盧迥也。曰貞穆,林右也。曰貞定,甘霖、丁志方也。曰剛烈,連楹也。曰端果,龔泰也。曰莊景,陳繼之也。曰果義,黃謙也。曰文忠,陳忠也。其中不無濫及,蓋不能不惑於野史之紀述。然如梁田玉、史仲彬輩不與,則不可謂顧公無卓識也。首陳其說者,萬公元吉,佐其事者,李公清。惟是吾鄉高太常遜志䘏典闕焉。後之君子,覈其實而損益之,可矣。顧公致仕歸,晚入閩,道出溫州,爲悍帥所殺。詩罕流傳。錄其題扇一絕云:『臨安宋故都,荷花仍十里。際曉湖光平,鵁鶄鳴不已。』
侯恪,字若樸,商邱人。萬歷丙辰中會試,己未殿試,進士出身,改庶吉士,授檢討,削籍。崇禎初,起右中允,歷諭德,庶子,出爲南國子祭酒。有遂園詩集。
侯公以史官秉南、董之筆,爲逆奄所惡。晚又忤烏程相,移留都,洵古之遺直也。詩以大雅自命,嘗言:『詩自三百篇後,存亡者三。漢、魏存矣。六朝亡也,唐存矣。五代、宋、元亡也,國朝正、嘉存矣。今又亡也。』其持論深惡新體,伸北地、信陽而抑『嘉靖七子』,尤痛詆公安、竟陵流派云。
高道素,初名斗光,字明永,一字如晦,更字元期,嘉興人。萬歷己未進士,除工部主事,歷郎中,以督造桂府殿傾,論死。有景玄堂詩集。
水部才思兼人,不以格律自拘,古今詩皆超詣,五律尤爲長城。當桂藩分建,奉命將作,南方卑溼,薄櫨甫新,大璫亟事丹堊,水部力爭不得。既而雷震柱傾,吏議周內,遂罹顯戮,聞者冤之。
艾穆,字和甫,一字純卿,岳州平江人。嘉靖中,舉人,初仕爲國子監助教,萬歷初遷刑部主事,歷員外郎,抗疏論張居正奪情,廷杖,遣戍西寧。久之,起補光祿少卿,轉鴻臚寺卿,再轉太僕寺卿,以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巡撫四川。有終太山人集。
艾公與吾鄉沈純甫先生,同論江陵奪情,其謫戍一西一南。艾公出都詩云:『病向西風一促裝,寥寥征雁塞雲長。流沙萬里無愁遠,去國孤蹤信若狂。楚客江魚身可葬,漢臣馬革骨猶香。青山到處皆吾土,豈必湘南是故鄉。』是亦達人之言。西竄之後,詩律頗效空同,自公而後,南風多死聲矣。
屠本畯,字田叔,鄞人。尚書大山子,承廕,官太常寺典簿,歷南禮部郎中,出爲兩淮運司同知,移福建運使。有屠田叔詩草。
田叔好詼諧,詩多不拘格律,晚節歸田,愛客益甚,鹽豉蒜果,觴客必盡歡。守辰州日,禁民殺牛,有唐生牒言:『家貧,畜一牛,不幸死,請鬻其肉。』田叔度其僞也,判以俸錢買牛葬之,牽至,乃生牛,因命小吏飯之。及解官,衣深衣騎馬出門州,父老泣相送,牽牛隨其後。時人爲作辰陽留犢圖。年既老,好學不倦。或曰:『先生老矣,奚自苦爲?』答曰:『吾於書,飢以當食,渴以當飲,欠伸以當枕席,愁寂以當鼓吹,未嘗苦也。』因自稱憨先生,亦曰豳叟。起生壙于甬上,撰狀及表,年八十餘乃卒。至今甬東,言風流儒雅,輒首及之。
吳詔相,字廷承,宣城人。由舉人萬歷初知汝州。有吳汝州集。
臨川湯義仍爲廷承作傳,述其生而不慧,既就塾,日記千言。縣試,令訝其幼,謂曰:『童子豈外黃兒邪?』應聲答曰:『明府比中牟令矣。』令竦然異之。廷承嘗夢紫衣人指點一閣道中,松柏蔥青數里。及知汝州,果有閣道松林中。歎曰:『命止此邪?』因慵於治事,未秩滿,稱病瘖去,歸見其母,抱持大哭失聲,疾遂愈。丁母憂,未終喪而卒。存詩雖無幾,近年編續宛雅者,竟遺之,惜也!
費懋謙,字民益,鉛山人。襲廕,官南京都察院經歷。
民益裙屐子弟,綽有詩名,兼善山水梅竹,『青溪社』集,實首倡之。相逢一篇,源出繁欽、楊方,其詞曰:『與君相逢處,乃在青溪濱。何意溪頭柳,能令傷客神。與君相逢處,乃在邀笛閣。何意笛中曲,能令心不樂。與君相逢處,乃在射堂上。何意堂前月,勞勞生夢想。與君相逢處,乃在冶城宮。何意冶中劍,飛躍各西東。我昔承清盼,君亦憐我姿。願以朱絲絃,報君青桐枝。終日不成縷,對君空自持。願以江干茝,報君蘭蕙芳。終日不成匊,對君空自將。願以青玉盌,報君金琅玕。終日不成琢,對君倚長歎。願以錦繡段,報君貂襜褕。終日不成章,對君長煩紆。贈君愛流晷,我亦慎區區。所貴各努力,聚散誰能無?中情既款款,徙倚亦何須。古人皓首言,君諒我不殊。』
王敬臣,字以道,長洲人。參政庭子,講學於吳。以薦授國子監博士,學者稱少湖先生。有俟後編,附詩。
博士講學,不立異同,以躬行爲本。詩其餘事,務去『擊壤』陳言,更難得也。
莫是龍,字雲卿,以字行,更字廷韓,松江華亭人。如忠子。以諸生久次,貢入國學。有莫廷韓遺稿。
廷韓少謁王道思於閩,道思贈以詩云:『畫舫夜吟令客駐,練裙晝臥有人書。』然詩篇書法,皆不見出群。五律稍勝。登潤州城樓云:『高閣俯城陰,松篁一徑深。晴雲搖海色,夕梵起潮音。古戍關門斷,山程驛道侵。江流無日夜,南望是鄉心。』贈任城故知云:『此別何疎闊,風煙宛昔遊。馬頭芳草路,柳外木蘭舟。易隔三年夢,難期十日留。任城今夜月,閒殺酒人樓。』
甯祖武,字仲先,吳江人。以貢生官肇慶通判。有迂公詩草。
別駕未晚投簪,娛情泉石,預營繭室,自爲之銘,號曰迂邱。嘗欲買木版以覆塵几,思送死棺所必需。匠人告以元日往購,則木商不計値,且有酒果相邀。別駕遂以是日就肆,飲酒疈果而回,鋸木以覆几焉。題詩云:『元日治凶具,人情良獨難。生以覆几塵,死伴歸空山。』是亦達人之高致矣。別駕詩多率易,錄其二首,知非真迂者。新安夜泊云:『芳草錄如此,征塗尚未窮。隔江商店火,近市酒旗風。人語邨邨異,雞聲處處同。不須愁落魄,人世總飄蓬。』吳江竹枝詞云:『唐家坊藕太湖瓜,消暑冰肌透碧紗。水上納涼何處好,垂虹亭子看荷花。』
陶允嘉,字幼美,會稽人。承父大順廕,官鳳陽通判。有[澤]農吟。
幼美體弱,然無塵坌之氣。符離懷古一篇云:『張都護,殺曲端,關中將士皆心寒。秦丞相,殺岳飛,萬里中原一旦隳。婁室歡顏兀朮喜,小朝廷,復何恃。長腳太師吾何尤,魏公九原知悔不?』惜不令淳熙諸君子見之。
襲勖,字懋卿,章邱人。以歲貢生官江都訓導,轉威縣教諭,再遷開平衛教授。有襲懋卿集。
懋卿少貧,牧羊豕山中,手書卷不釋。既而小吏誣其逋租,受笞,益發憤力學。見李中麓以詞曲名,恥之,銳意學古文辭。時稱爲『醇謹君子』。
謝三秀,字君采,貴竹人。萬歷間學官。有雪鴻集。
君采詩甚清穩,由其生於天末,習染全無,此黔人之軼倫超群者。安莊夜聞警云:『鼙鼓中宵急,愁聞戰伐頻。數家出煨燼,一郡入荊榛。地亂難爲客,塗窮恥傍人。披衣待明發,華髮鏡中新。』西菴徑中萬竹翛然喜賦云:『負杖入深竹,一盤仍一盤。鄰僧分路去,野客到門看。不雨夜尤綠,無風夏亦寒。素琴多遠思,宜對此君彈。』
吳稼竳,字翁晉,孝豐人。維嶽子,以例除南光祿典簿,累遷雲南通判。有元蓋副草,又北征、南諧、滇遊諸稿。
翁晉樂府,如健兒騎駿馬,左右馳突,靡不如意。近體頗合西崑,歸自滇南,里居極絲竹雲林之𧼈,自號大滌先生。病革,語其子以布衣幅巾歛,謂:『如此庶足以見疇昔詩人於地下。』蓋以貲郎自懲云。秋懷云:『金荊爲枕紫荊牀,已共秋塵委曲房。燈下有情啼絡緯,機中無夢到鴛鴦。明星爛爛愁天老,爝火離離歎夜長。一樹桐花零落盡,可憐梧子自經霜。』『重扃落葉迥相依,羅袂無聲事已非。寶鏡欲開鸞自泣,玉釵初斷燕猶飛。旅葵未合生空井,苦檗真堪染故衣。滿目清秋何所似,白雲愁色遠微微。』
華善繼,字孟達,無錫人。仕爲浙江布政司都事,遷永昌通判。有折腰漫草。
孟達詩不及其弟,雨後一律云:『高樹留殘雨,層城帶晚煙。廚香菰米熟,架滿豆花鮮。未改狂奴態,還爲長吏憐。不因公事暇,那賦白雲篇。』
華善述,字仲達,無錫布衣。有被褐先生詩稿。
仲達與兄善繼孟達並有才名,王元美列其兄於『四十子』之列,而仲達不與焉。觀其詩品,嶔崎灑落,幾欲御風而行,一時詞客,未或過之。而元美序之,謂:『不可爲典要。』是亦拘牽之論已。長相思云:『長相思[,]相思長幾許?黃河三三曲,曲曲通牛渚。巫山六六峰,峰峰度神女。枯槎不來雲不雨,夢落風波安可語。』旅懷云:『萬里秋將盡,孤舟夜未殘。獨愁成淚易,清夢欲歸難。雁落繁霜白,鷗飛片月寒。朝來行客鬢,映水默相看。』
梅守箕,字季豹,宣城縣學生。有居諸前後集。
梅氏一門群從,禹金最負時名,嘗後先過王元美,元美贈之詩云:『從誇荊地人人玉,不及梅家樹樹花。』季豹爲禹金從父,譽雖稍遜禹金。然詠懷諸作,恐小阮亦當避席也。詠懷云:『飛閣臨馳道,櫺軒俯四隅。遠望可當歸,何以心不娛。夾巷灌叢莽,第宅成邱墟。魑魅嘯中林,夜啼猿與烏。密親不我與,我友不我俱。拊劍明所懷,託情於素書。』『愛極翻自疑,驩極易以悲。所以樂莫樂,固在新相知。皎皎中天月,虧盈尚有時。惠思念疇昔,忉怛無好懷。歲暮空堂上,明星照我扉。身各天一隅,安知渴與飢。慰我同心人,膠漆未可期。』『索處無適懷,群居興怨尤。素交夙已盡,闤闠起相仇。甘醴善逆人,終始寧爲謀。同心託蕭艾,一器戒薰蕕。匿怨而友人,見鄙於左邱。信哉朱穆言,獲我心所求。』
梅鼎祚,字禹金,宣城人。國子監生。有鹿裘石室集。
禹金周見洽聞,著書甚富,詩乘文紀之外,旁及書記小說,兼精傳奇,所填韓君平玉合記,爲詞家所賞。有云:『風中絮,陌上塵。歎韶光,何曾戀人。』亡友王介人極稱之。
梅蕃祚,字子馬,宣城人。鼎祚從弟。官寧鄉主簿。有涉江草、王程草。
子馬與季豹、禹金同負詩名,王元美詩:『較他群從更高華。』蓋指子馬言也。然非季父賢兄之比。
宋登春,字應元,新河人。有鵝池生集。
王喬之玉棺,桓司馬之石椁,可以諡曰『至愚』。然而楊王孫之倮葬,劉伯倫之荷鍤便埋,亦矯枉之過也。鵝池生語邢子願云:『君視宋登春,豈杉柏四周中人?行將浮錢塘,脫履江干,乘潮解去。』既而果躍入江。魚腹之葬,果勝於一壞之土乎?君子譏其誕矣。生詩平淡寡深思,不失爲賈浪仙、李才江一流。秋日野望云:『聽鳥中林性,看雲故國心。地卑湘漢闊,天遠洞庭深。老馬空知道,窮猿豈擇林。十年書劍客,寂寞到如今。』
陳昂,字雲仲,莆田人。有白雲先生集。
山人以倭亂,率妻子奔豫章,織草屨易粟,不給則賣卜。已而入楚、蜀,轉客金陵間,賣文爲活,阨窮以死。其自序略云:『昂於詩尤嗜五言,第家貧無書,誦王右丞作,即師右丞,誦杜工部作,即師工部。』可謂多師以爲師者也。宿江邊閣云:『暝色江邊閣,行吟易斷魂。風前兩岸葉,月下一聲猿。夜哭誰家婦,寒號何處邨。洞庭春水動,僱艇去荊門。』移居巴陵云:『此即巴邱戍,相傳魯肅城。古今餘往事,兵火剩殘生。楚水爲漁便,湘山結室平。地靈如獲託,亦足寄遐情。』
馮遷,字子喬,上海人。有長鋏齋稿。
子喬詩出辭似淺,而鍊格頗遒,淘之汰之,沙礫自去。送唐世其北上云:『君去青山外,予吟綠水邊。忘機鷗性狎,快意馬蹄穿。魏闕通霄漢,吳臺思管絃。遙知聽雨夜,定憶小樓眠。』
柳應芳,字陳父,海門人。有柳陳父集。
陳父僑居金陵之杏花邨,每出行吟,俛首沈思,觸人肩面不自覺。語所知曰:『作一詩,必離魂數番,乃得稱意。』昔人所云:『撚斷數莖髭。』『用破一生心。』不過是矣。其詩頗選高格,第去七子仍未遠。春閨云:『黃鶯不隻啼,紫燕還雙棲。棲在妾梁上,啼向妾窗西。』
聞龍,字隱鱗,鄞縣人。處士。有行藥吟、幽貞廬詩集。
隱鱗爲冢宰莊簡公孫,以孝友德行聞於鄉里,初不以韻語自負。然其近體頗間整,特少警拔耳。山居即事云:『積雨朝來歇,諸溪盡急流。隔河看飲犢,倚檻有浮鷗。雲冷松根石,風微竹外樓。蕭然無一事,開徑遲羊求。』送趙彥忠遊吳興云:『吳興舊遊地,遠想尚依依。荻岸青簾舫,桑林白版扉。計程千里近,屈指一年違。從此斜陽外,看山悵獨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