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集釋·卷六上·外篇


刻意第十五

釋文以義名篇。〗


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爲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刻,削也。意,志也。亢,窮也。言偏滯之人,未能會理,刻勵身心,高尚其行,離世異俗,卓爾不羣,清談五帝之風,高論三皇之敎,怨有才而不遇,誹無道而荒淫,亢志林籟之中,削跡岩崖之下。斯乃隱處山谷之士,非毁時世之人。枯槁則鮑焦介推之流,赴淵則申狄卞隨之類,葢是一曲之士,何足以語至道哉!已,止也。其術止於此矣。  釋文 刻意 司馬云:刻,削也,峻其意也。案謂削意令峻也。廣雅云:意,志也。 尚行 下孟反。 離世 力智反。 高論 力困反。 怨誹 非謂反,徐音非。李云:非世無道,怨己不遇也。 爲亢 苦浪反。李云:窮高曰亢。 枯槁 苦老反。 赴淵 司馬云:枯槁,若鮑焦介推;赴淵,若申徒狄。〗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爲修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敎誨之人,遊居學者之所好也。發辭吐氣,則語及仁義,用茲等法爲修身之本。此乃平時治世之士,施敎誨物之人,斯乃子夏之在西河,宣尼之居洙泗,或遊行而議論,或安居而講說,葢是學人之所好,良非道士之所先。  釋文 所好 呼報反。下及注皆同。〗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爲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國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建海內之功績,立今古之鴻名,致君臣之盛禮,主上下之大義,寧安社稷,緝熙常道,既而尊君主而服遐荒,强本邦而兼并敵國,豈非朝廷之士,廊廟之臣乎!即皋陶伊尹吕望之徒是也。  釋文 爲治 直吏反。下同。 此朝 直遥反。〗就藪澤,處閒曠,釣魚閒處,无爲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閒暇者之所好也。栖隱山藪,放曠皋澤,閒居而事綸釣,避世而處無爲,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斯乃從容閒暇之人,即巢父許由公閲休之類。  釋文  素口反。 處閒 音閑。下同。 魡魚 本亦作釣,同。彫叫反。◎盧文弨曰:今本魡作釣。〗吹呴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爲壽而已矣;此道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此數子者,所好不同,恣其所好,各之其方,亦所以爲逍遥也。然此僅各自得,焉能靡所不樹哉!若夫使萬物各得其分而不自失者,故當付之無所執爲也。  吹冷呼而吐故,呴暖吸而納新,如熊攀樹而自經,類鳥飛空而伸腳。斯皆導引神氣,以養形魂,延年之道,駐形之術。故彭祖八百歲,白石三千年,壽考之人,即此之類。以前數子,志尚不同,各滯一方,未爲通美。自不刻意而下,方會玄玄之妙致也。  釋文 吹呴 況于反,字亦作喣。 呼吸 許及反。 吐故納新 李云:吐故氣,納新氣也。 熊經 如字,李古定反。司馬云:若熊之攀樹而引氣也。 鳥申 如字,郭音信。司馬云:若鳥之嚬呻也。 道引 音導。下同。李云:導氣令和,引體令柔。 此數 所主反。  其靳反。 焉能 如虔反。〗

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義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閒,不道引而壽,所謂自然。〗无不忘也,无不有也,忘,故能有,若有之,則不能救其忘矣。故有者,非有之而有也,忘而有之也。  夫玄通合變之士,冥真契理之人,不刻意而其道彌高,無仁義而恆自修習,忘功名而天下大治,去江海而淡爾清閒,不導引而壽命無極者,故能唯物與我,無不盡忘,而萬物歸之,故無不有也。斯乃忘而有之,非有之而有也。◎家世父曰:仁義者,人與人相接而見焉者也。愛焉之謂仁,因乎人而愛之,是固有人之見存也;宜焉之謂義,因乎人而宜之,是仍有己之見存也。無人己之見存,則仁義之名可以不立,而所修者乃真修也。◎慶藩案:忘乃亡之借字。亡,猶已也。管子乘馬篇今日爲明日忘貨,史記孟嘗君傳所期勿忘其中,並與亡同。漢書武五子傳臣聞子胥於忠而忘其號,師古注:忘,亡也。淮南修務篇南榮疇恥聖道之獨亡於己,賈子勸學篇亡作忘,皆其例。〗澹然无極而眾美從之。若厲己以爲之,則不能無極而眾惡生。  心不滯於一方,跡冥符於五行,是以澹然虛曠而其道無窮,萬德之美皆從於己也。  釋文  大暫反,徐音談。  一本作澹而。〗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不爲萬物而萬物自生者,天地也;不爲百行而百行自成者,聖人也。  天地無心於亭毒而萬物生,聖人無心於化育而百行成,是以天地以無生生而爲道,聖人以無爲爲而成德。故老經云,天地不仁,聖人不仁。  釋文 百行 下孟反。下及篇末百行同。〗

故曰,夫恬惔寂漠虛无无爲,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非夫寂漠無爲也,則危其平而喪其質也。  恬惔寂漠,是凝湛之心;虛無無爲,是寂用之智;天地以此法爲平均之源,道德以此法爲質實之本也。  釋文 恬惔 大暫反,徐音談。下皆同。 質也 質,正也。 而喪 息浪反。下同。〗故曰,聖人休休焉則平易矣,休乎恬惔寂漠,息乎虛無無爲,則雖歷乎阻險之變,常平夷而無難。  休心於恬惔之鄉,息智於虛無之境,則履艱難而簡易,涉危險而平夷也。  釋文 人休 虛求反,息也。下及注同。 平易 以豉反。下及注皆同。◎俞樾曰:休焉二字,傳寫誤倒。此本作故曰聖人休焉,休則平易矣。天道篇故帝王聖人休焉,休則虛,與此文法相似,可據訂正。 無難 乃旦反。下同。〗平易則恬惔矣。患難生於有爲,有爲亦生於患難,故平易恬惔交相成也。  豈唯休心恬惔故平易,抑乃平易而恬矣,是知平易恬惔交相成也。〗平易恬惔,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泯然與正理俱往。  心既恬惔,跡又平易,唯心與跡,一種無爲,故慇憂患累不能入其靈臺,邪氣妖氛不能襲其藏府。襲,猶入也,互其文也。  釋文 邪氣 似嗟反。下同。〗故其德全而神不虧夫不平不惔者,豈唯傷其形哉?神德並喪於內也。  夫恬惔無爲者,豈唯外形無毁,亦乃內德圓全。形德既安,則精神無損虧矣。〗

故曰,聖人之生也天行,任自然而運動。〗其死也物化;蛻然無所係。  聖人體勞息之不二,達去來之爲一,故其生也如天道之運行,其死也類萬物之變化,任鑪冶之陶鑄,無纖介於胸中也。  釋文 蛻然 音帨,又始銳反。〗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動靜無心而付之陰陽也。  凝神靜慮,與大陰同其盛德;應感而動,與陽氣同其波瀾;動靜順時,無心者也。〗不爲福先,不爲禍始;感而後應,無所唱也。  夫善爲福先,惡爲禍始,既善惡雙遣,亦禍福兩忘。感而後應,豈爲先始者也!〗迫而後動,會至乃動。  迫,至也,逼也。動,應也。和而不唱,赴機而應。〗不得已而後起。任理而起,吾不得已也。  已,止也。機感至,事不得止而後起應,非預謀。〗去知與故,循天之理。天理自然,知故無爲乎其間。  循,順也。內去心知,外忘事故,如混沌之無爲,順自然之妙理也。  釋文 去知 起吕反。◎慶藩案:故,詐也。晉語多爲之故以變其志,韋注曰:謂多作計術以變易其志。吕覽論人篇去巧故,高注:巧故,僞詐也。淮南主術篇上多故則下多詐,高注:故,巧也。皆其例。管子心術篇去智與故,尹知章注:故,事也,失之。〗故无天災,災生於違天。  合天,故無災也。〗无物累,累生於逆物。  順物,故無累也。〗无人非,與人同者,眾必是焉。  同人,故無非也。〗无鬼責。同於自得,故無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汎然無所惜也。  夫聖人動靜無心,死生一貫,故其生也如浮漚之蹔起,變化俄然;其死也若疲勞休息,曾無繫戀也。〗不思慮,付之天理。  心若死灰,絶於緣念。〗不豫謀。理至而應。  譬懸鏡高堂,物來斯照,終不預前謀度而待機務者也。〗光矣而不燿,用天下之自光,非吾燿也。  智照之光,明逾日月,而韜光晦跡,故不炫燿於物也。〗信矣而不期。用天下之自信,非吾期也。  逗機赴感,如影隨形,信若四時,必無差忒,機來方應,不預期也。〗其寢不夢,其覺无憂。契真,故凝寂而不夢;累盡,故常適而無憂也。  釋文 其覺 古孝反。〗其神純粹,一無所欲。  純粹者,不雜也。既無夢無憂,契真合道,故其心神純粹而無閒雜也。  釋文  雖遂反。〗其魂不罷。有欲乃疲。  恬惔無爲,心神閒逸,故其精魂應用,終不疲勞。  釋文 不罷 音皮。〗虛无恬惔,乃合天德。乃與天地合其恬惔之德也。  歎此虛無,與天地合其德。〗

故曰,悲樂者,德之邪;違心則悲,順意則樂,不達違從,是德之邪妄。  釋文 悲樂 音洛。下同。〗喜怒者,道之過;稱心則喜,乖情則怒,喜怒不忘,是道之罪過。〗好惡者,德之失無好爲好,無惡爲惡,此之心,是德之𠎝咎也。  釋文 好惡 烏路反。〗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至德常適,故情無所概。  不喜不怒,無憂無樂,恬惔虛夷,至德之人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靜而一者,不可變也。  抱真一之玄道,混囂塵而不變,自非至靜,孰能如斯!〗无所於忤,虛之至也;其心豁然至虚,乃無纖介之違。  忤,逆也。大順羣生,無所乖逆,自非虛豁之極,其孰能然也!  釋文 於忤 五故反。  苦角反。 纖介 音界。〗不與物交,惔之至也;物自來耳,至惔者無交物之情。  守分高,不交於物,無所須待,恬惔之至也。〗无所於逆,粹之至也。若雜乎濁欲,則有所不順。  智照精明,至純無雜,故能混同萬物,大順蒼生。論忤之與逆,厥理不殊,顯虛粹兩義,故再言耳。〗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物皆有當,不可失也。  夫形體精神,稟之有限,而役用無涯,必之死地。故分外勞形,不知休息,則困弊斯生。精神逐物而不知止,必當勞損,損則精氣枯竭矣。〗

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象天德者,無心而偕會也。  象者,法效也。言水性清平,善鑑於物。若混而雜之,擁鬱而閉塞之,則乖於常性,既不能漣漪流注,亦不能鑒照於物也。唯當不動不閉,則清而且平,洞照無私,爲物準的者,天德之象也。以況聖人心靈皎絜,鑑照無私,法象自然,與玄天合德,故老經云上善若水也。〗故曰,純粹而不雜,無非至當之事也。  雖復和光同塵,而精神凝湛。此覆釋前其神純粹也。〗靜一而不變,常在當上住。  縱使千變萬化,而心恆靜一。此重釋一而不變。〗惔而无爲,與會俱而已矣。  假令混俗揚波,而無妨虛惔,與物交接,亦不廢無爲。此釋前恬惔之至也。〗動而以天行,若夫逐欲而動,人行也。  感物而動,應而無心,同於天道之運行,無心而生萬物。〗此養神之道也。總結以前天行等法,是治身之術,養神之道也。〗夫有干越之劍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寶之至也。況敢輕用其神乎!  干,溪名也。越,山名也。干溪越山,俱出良劍也。又云:,吴也。言吴越二國,並出名劍,因以爲名也。夫有此干、越之寶劍,柙中而藏之,自非敵國大事,不敢輕用。寶而重之,遂至於此,而況寶愛精神者乎!  釋文 干越之劍 司馬云:干,吴也。吴越出善劍也。李云:干溪越山出名劍。案吴有溪名干溪,越有山名若耶,並出善鐵,鑄爲名劍也。◎慶藩案:王念孫曰:干越,猶言吴越。漢書貨殖傳辟猶戎翟之與于越,不相入矣。于亦干之誤。干,越,皆國名,故言戎翟之與干越。顔師古以爲春秋之於越,又因于而誤於。當從司馬說爲是。(淮南原道篇干越生葛絺,高注曰:干,吴也。劉本改干爲于,云:于越一作於越,非。) 柙而 户甲反。〗精神四達並流,无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夫體天地之極應萬物之數以爲精神者,故若是矣。若是而有落天地之功者,任天行耳,非輕用也。  流,通也。夫愛養精神者,故能通達四方,並流無滯。既而下蟠薄於厚地,上際逮於玄天,四維上下,無所不極,動而常寂,非輕用之者也。  釋文 下蟠 音盤,郭音煩。〗化育萬物,不可爲象,所育無方。  化導蒼生,含育萬物,隨機應,不守一方,故不可以形象而域之也。〗其名爲同帝。同天帝之不爲。  帝,審也。總結以前,名爲審實之道也。亦言:同天帝之不爲也已。〗

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爲一;常以純素守乎至寂而不蕩於外,則冥也。  純精素質之道,唯在守神。守神而不喪,則精神凝靜,既而形同枯木,心若死灰,物我兩忘,身神爲一也。〗一之精通,合於天倫。精者,物之真也。  倫,理也。既與神爲一,則精智無礙,故冥乎自然之理。〗野語有之曰:「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人尚志,聖人貴精。與神爲一,非守神也;不遠其精,非貴精也;然其跡則貴守之也。  莊生欲格量人物,志尚不同,故汎舉大綱,略爲四品,仍寄野逸之人,以明言無的當。且世俗眾多之人,咸重財利,則盜跖之徒是也;貞廉純素之士,皆重聲名,則伯夷介推是也;賢人君子,高尚志節,不屈於世,則許由子州支伯是也。唯體道聖人,無所偏滯,故能寶貴精神,不蕩於物,雖復應變隨時,而不喪其純素也。〗」故素也者,謂其无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苟以不虧爲純,則雖百行同舉,萬變參備,乃至純也;苟以不雜爲素,則雖龍章鳳姿,倩乎有非常之觀,乃至素也。若不能保其自然之質而雜乎外飾,則雖犬羊之鞹,庸得謂之純素哉!  夫混跡世物之中而與物無雜者,至素者也;參變囂塵之內而其神不虧者,至純者也;豈復獨立於高山之頂,拱手於林籟之閒而稱純素哉?葢不然乎!此結釋前純素之道義也。  釋文 倩乎 七練反。 之觀 古喚反。  苦郭反。〗能體純素,謂之真人。體,悟解也。妙契純素之理,則所在皆真道也,故可謂之得真道之人也。〗



校勘記

 校:趙諫議本道作導,下同。

 校:闕誤引張君房本休休焉作休焉休。

 校:世德堂本作險阻。

 校:「夷」,《南華真經注疏》從輯要本作「易」。

 校:唐寫本入下襲下均有也字。

 校:「種」,《南華真經注疏》從輯要本作「本」。

 校:唐寫本虧下有矣字。

 校:逼字依上句疏文改。上正文迫而後動,疏謂迫,至也,逼也。逼與通形近而誤。

 校:世德堂本無其字。

 校:唐寫本邪字過字失字下均有也字。

 校:「確盡」,《南華真經注疏》從輯要本作「至虛」。據之改。

 校:「情」,《南華真經注疏》從道藏成疏本、輯要本作「清」。據之改。

 校:《南華真經注疏》據道藏褚伯秀本、焦竑本補「是」字。

 校:郭注及成玄瑛本敢下均有輕字。

 校:《南華真經注疏》從輯要本刪「中」字。

 校:「俯」,《南華真經注疏》從輯要本作「順」。據之改。

 校:唐寫本無同字。

 校:趙諫議本之作跡。

字數:4264,最後更新時間:2022-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