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志演義
昔弇州先生有宇宙四大奇書之目,曰《史記》也,《南華》也,《水滸》與《西廂》也。馮猶龍亦有四大奇書之目,曰《三國》也,《水滸》也,《西遊》與《金瓶梅》也。兩人之論各異。愚謂書之奇,當從其類:《水滸》在小說家,與經史不類;《西廂》係詞曲,與小說又不類。今將從其類,以配其奇,則馮說爲近是。然野史類多鑿空,易於逞長,若《三國演義》則據實指陳,非屬臆造,堪與經史相表裏。由是觀之,奇又莫奇於《三國》矣。
或曰:凡自周、秦而上,漢、唐而下,依史以演義者,無不與《三國》相仿,何獨奇乎《三國》?曰:三國者,乃古今爭天下之一大奇局;而演三國者,又古今爲小說之一大奇手也。異代之爭天下,其事較平,取其事以爲傳,其手又較庸,故迥不得與《三國》並也。吾嘗覽三國爭天下之局,而歎天運之變化,真有所莫測也。當漢獻失柄,董卓擅權,羣雄並起,四海鼎沸,使劉皇叔早偕魚水之歡,先得荆、襄之地,長驅河北,傳檄淮南、江東、秦雍,以次畧定,則仍一光武中興之局,而不見天運之善變也。惟卓不遂其篡以誅死,曹操又得挾天子以令諸侯,名位雖虛,正朔未改。皇叔宛轉避難,不得蚤建大義於天下,而大江南北已爲吳、魏之所攘,獨留西南一隅爲劉氏托足之地。然不得孔明出,而東助赤壁一戰,西爲漢中一摧,則梁益亦幾折而入於曹,而吳亦不能獨立,則又成一王莽篡漢之局,而天運猶不見其善變也。逮于華容遁去,雞肋歸來,鼎足而居,權侔力敵,而三分之勢遂成。尋彼曹操一生,罪惡貫盈、神人共怒,檄之、罵之、刺之、藥之、燒之、劫之,割鬚折齒,墮馬落塹,瀕死者數,而卒免於死;爲敵者衆,而爲輔亦衆,此又天之若有意以成三分,而故留此奸雄以爲漢之蟊賊。且天生瑜以爲亮對,又生懿以繼曹後,似皆恐鼎足之中折,而疊出其人才以相持也。自古割據者有矣,分王者有矣,爲十二國、爲七國、爲十六國、爲南北朝、爲東西魏、爲前後梁,其間乍得乍失,或亡或存,遠或不能一紀,近或不踰歲月,從未有六十年中,興則俱興,滅則俱滅,如三國爭天下之局之奇者也。
然三國之局固奇,而非得奇手以傳之,則其奇亦不著於天下後世之耳目。前此,雖有陳壽一《志》,較之荀朂、裴顗魏、晉諸《紀》,差爲此,善於彼,而質以文掩,事以意晦,而又愛憎自私,去取失實,覽者終爲鬱抑不快,則又未有如《演義》一書之奇,足以使學士讀之而快,委巷不學之人讀之而亦快;英雄豪傑讀之而快,凡夫俗子讀之而亦快;拊髀扼腕有志乘時者讀之而快,據梧面壁無情用世者讀之而亦快也。
昔者蒯通之說韓信,已有鼎足三分之說,其時信已臣漢,義不可背。項羽粗暴無謀,有一范增而不能用,勢不得不一統于羣策羣力之漢。三分之幾,虛兆于漢室方興之時,而卒成于漢室衰微之際。且高祖以王漢興,而先主以王漢亡,一能還定三秦,一不能取中原尺寸。若彼蒼之造漢,以如是起,以如是止,蚤有其成局於冥冥之中,遂致當世之人之事,才謀各別,境界獨殊,以迥異於千古,此非天事之最奇者歟!作《演義》者,以文章之奇而傳其事之奇,而且無所事于穿鑿,第貫穿其事寔,錯綜其始末,而已無之不奇,此又人事之未經見者也。
獨是事奇矣,書奇矣,而無有人焉起而評之,即或有人,而使心非錦心,口非繡口,不能一代古人傳其胸臆,則是書亦終與周、秦而上,漢、唐而下諸演義等,人亦烏乎知其奇而信其奇哉?《水滸》之奇,聖歎嘗批之矣,而《三國》之評,獨未之及。予嘗欲探索其奇,以正諸世,乃酬應日煩,又多出遊少暇,年來欲踐其志,會病未果。適予婿沈因伯歸自金陵,出聲山所評書示予。觀其筆墨之快,心思之靈,堪與聖嘆《水滸》相頡頏,極鉥心抉髓之談,而更無靡漫沓拖之病,則又似過之,因稱快者再。因伯復索序。聲山既已先我而評矣,而予又爲之序,不亦贅乎?雖然予歷觀三國之局,見天之始之終之,所以造其奇者如此;讀《三國演義》又能貫穿其事實,錯綜其始末,而已匠心獨運,無之不奇如此;今聲山又布其錦心,出其繡口,條分句析,揭造物之秘藏,宣古人之義蘊,開卷井井,寔獲我心,且使讀是書者,知第一奇書之目,果在《三國》也,因以證予說之不謬,則又何可以無言。是爲序。
康熙歲次己未十有二月,李漁笠翁氏題於吳山之層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