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集解·卷八·雜篇


天下第三十三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成云:「方,道也。」皆以其有爲不可加矣。宣云:「其有,謂所學。」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既無不在,則神聖明王何由降出,獨與眾異?宣云:「又設問也。」「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下文所云「内聖外王之道」。宣云:「又答。」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若孔子言顔氏不違宗主也。謂自然。不離於精,謂之神人。成云:「淳粹不雜,謂之神妙。」不離於真,謂之至人。成云:「凝然不假,謂之至極。」以天爲宗,以德爲本,以道爲門,兆於變化,變化不測,隨物見端。謂之聖人。成云:「以上四人,止是一耳,隨其功用,故有四名。」以仁爲恩,以義爲理,以禮爲行,以樂爲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宣云:「君子是道之緒餘。」以法爲分,以名爲表,宣云:「以法度爲分别,以名號爲表率。」以參爲驗,釋文:「參,本又作操。」宣云:「以所操文書爲徵驗。」以稽爲決,宣云:「以稽考所操而決事。」其數一二三四是也。宣云:「分明不爽如是。」百官以此相齒,宣云:「此又一等人。相齒,謂以此爲序也。官職是名法之跡。」以事爲常,事,謂日用。以衣食爲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爲意,皆有以養,蕃息,謂物産;畜藏,謂貨財。兼養及無告之人。民之理也。宣云:「又一等人。」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郭云:「本數明,故末不離。」六通四辟,釋文:「本又作闢。」小大精粗,其運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宣云:「言史所由傳。」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士,儒者。搢紳先生,服官者。成云:「搢,笏也,亦插也。紳,大帶。」宣云:「六經所由傳。」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釋文:「道音導。」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設,施也。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宣云:「百家所由傳。」天下大亂,賢聖不明,成云:「韜光晦跡。」道德不一,成云:「法教多端。」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一察,猶言一隙之明。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徧,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郭云:「各用具一曲,故析判。」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釋文:「稱,尺證反。」成云:「觀察古昔全德之人,猶鮮能備兩儀之亭毒,稱神明之容貌,況一曲者乎!」是故内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爲其所欲焉以自爲方。道術。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爲天下裂。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宣云:「不示奢侈,不事靡費,不務光華。」以繩墨自矯,成云:「矯,厲也。用仁義爲繩墨,以厲其志行。」而備世之急,郭云:「勤而儉則財有餘,故急有備。」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厘聞其風而說之。釋文:「墨翟,宋大夫,尚儉素。禽滑厘,翟弟子,不順五帝、三王之樂,嫌其奢。」爲之大過,己之大循。循,順也。其爲之大過,特己之大順而已,不堪教世也。作爲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无服。成云:「非樂、節用,墨子書二篇名。生不歌,故非樂;死無服,故節用。謂無衣衾棺槨等資葬之服。」墨子汎愛兼利而非鬭,釋文:「化同己儉爲汎愛兼利。」郭云:「令百姓皆勤儉各有餘,故以鬭爲非。」其道不怒;成云:「克己,故不怨怒於物。」又好學而博,不異,郭云:「既自以爲是,則欲令萬物皆同乎己。」不與先王同,不以先王爲然。毁古之禮樂。郭云:「嫌其侈靡。」黄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槨,以爲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宣云:「既拂人之性,亦自處於薄。」未敗墨子道,今墨之道尚未敗也。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是果與人情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郭嵩燾云:「釋詁:『觳,盡也。』管子地員篇:『又次曰五觳。』觳者,薄也。」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爲也,恐其不可以爲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雖能獨任,自爲之。奈天下何!離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宣云:「非王者之道。」墨子稱道曰:稱其道之所由。「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俞云:「山當作川,字之誤也。此文專以川言,不當言支川而不及名川。吕覽始覽篇、淮南地形訓並曰『名川六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數。禹親自操稾耜而九雜天下之川,釋文:「稾,舊古考反。崔、郭音託,則應作橐。司馬云:『盛土器也。』耜音似,三蒼云:『耒頭鐵也。』崔云:『棰也。』司馬云:『盛水器也。』九,本亦作鳩,聚也。」郭嵩燾云:「雜匯諸川之水,使同歸於大川,故曰九雜。」腓无胈,脛无毛,沐甚雨,櫛疾風,置萬國。奠定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爲衣,以跂蹻爲服,成云:「後世墨者,翟之弟子。裘褐,粗衣。木曰跂,草曰蹻。」日夜不休,以自苦爲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墨戒其徒如此。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成云:「姓相里,名勤,南方之墨師。五侯,並學墨人。」韓非顯學篇:「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鄉陵氏之墨。」苦獲、已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李云:「苦獲、已齒,二人姓字也。」案:鄧陵疑即鄉陵,形近致譌。而倍譎不同,相謂别墨,倍譎,倍異詭譎也。自謂墨之别派。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宣云:「非彼說。」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宣云:「是一說。」觭同奇。釋文:「仵,同也。」案:奇偶本不同,强以相應,則無不可同。以巨子爲聖人,宣云:「巨子,墨之高弟。」釋文:「若儒家之碩儒。」皆願爲之尸,成云:「以爲師主。」冀得爲其後世,宣云:「思繼其統。」至今不決。宣云:「其教不絶。」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成云:「意在救世,所以是也;爲之太過,所以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脛无毛,相進而已矣。相進,猶相競。亂之上也,治之下也。宣云:「亂天下之罪多,教天下之功少。」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真天下能好人者也。俞云:「即孟子『墨子兼愛』意。」將求之不得也,將求救天下之術而不得邪!古「邪」「也」字通用。俞云:「即『心誠求之』意。」雖枯槁不舍也。雖枯槁其身,不忍舍去也。俞云:「即孟子『摩頂放踵爲之』意。」才士也夫!可謂竭才之士也夫!

不累於俗,不爲物累。不飾於物,不自矯飾。不苟於人,無所苟且。不忮於眾,無所忌害。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以天下生民爲重。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不必求有餘也。以此白心,宣云:「暴白其志之無他。」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成云:「宋、尹,並齊宣王時人,同遊稷下。(案:二見漢書藝文志名家。)宋著書一篇,尹著書二篇,咸師於黔而爲之名也。性與教合,故聞風悅愛。」作爲華山之冠以自表,郭云:「華山上下均平。」接萬物以别宥爲始。釋文:「始,首也。崔云:『别善惡,宥不及。』」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成云:「命,名也。發語吐詞,每令心容萬物,即名此容受而爲心行。」案:言我心如此,推心而行亦如此。以聏合驩,釋文:「聏,崔音而,郭音餌。司馬云:『色厚貌。』崔、郭、王云:『和也。』聏和萬物,物合則歡矣。」以調海内,强以其道調之。請欲置之以爲主。請欲時君皆置此心以爲主。見侮不辱,不自謂辱。救民之鬭;禁攻寢兵,救世之戰。寢,息也。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不取其說。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强見也。」上,時君;下,謀臣。雖然,其爲人太多,其自爲太少,曰:其言若此。「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成云:「宋、尹稱黔首爲先生,自謂爲弟子,先物後己故也。」案:宋、尹見爲置餐者,言請欲先生惟置五升之飯足矣。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宣云:「又言『我必得以自活哉』!圖活民命,傲救世之士耳。」曰:「君子不爲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爲无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又言『君子不宜苛察,故侮厭弗顧,不假外物以爲身』,故飢飽弗計,人皆自炫其明。然計較太多,雖有益於世而莫之爲,故宋、尹以爲彼之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寢兵爲外,宣云:「外以此救世。」以情欲寡淺爲内,宣云:「内以此克己。」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其行止於是,則其道術之大小精粗亦不過如是。

公而不當,崔本作「黨」,云:「至公無黨也。」盧云:「作『不黨』是。」易而无私,成云:「平易。」決然无主,宣云:「決去係累,而無偏主。」趣物而不兩,宣云:「隨物而趨,不生兩意。」不顧於慮,不謀於知,無旁顧,無巧謀。於物无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說之。成云:「並齊之隱士,俱游稷下,各著書數篇。」俞云:「據下文,彭蒙當是田駢之師。意林引尹文子有彭蒙曰:『雉兔在野,眾皆逐之,分未定也;雞豕滿市,莫有志者,分定故也。』」齊萬物以爲首,宣云:「以此爲第一事。」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徧,必有未應選。教則不至,必有未受教。道則无遺者矣。」唯道兼包之,所謂齊也。是故慎到,俞云:「史記孟荀列傳:『慎到,趙人,著十二論。』漢書藝文志法家有『慎子四十二篇。名到,先申、韓,申、韓稱之。』」棄知去己,成云:「息慮棄知,忘身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爲道理,釋文:「泠汰,猶沙汰也。泠音零。」案:言到雖棄知去己,而因必不得已,始沙汰人物一番,守此以爲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其言曰:「凡知人之道,當如不知,將薄有所知,而已近於傷之者也。」此到之棄知。成云:「鄰,近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釋文:「謑髁,訛倪不正貌。」案:其用人雖謑髁不正,無可任使,而以天下尚賢爲笑。縱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聖,其在己縱恣脱略,無行可稱,而以天下大聖爲非,卑之無高論也。椎拍輐斷,與物宛轉,郭云:「猶有椎拍,故未泯合。」釋文:「輐,圓也。」案:郭釋椎拍,謂如椎之拍。凡物稍未合,以椎重拍之,無不合矣。是椎拍之義,言强不合者使合也。輐斷,謂雖斷而甚圓,不見決裂之跡,皆與物宛轉之意也。此到之去己。舍是與非,苟可以免,宣云:「不執是非,庶無累也。」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釋文:「上知音智。」案:不師人之智慮,不問事之前後。魏然而已矣。大公平易,故能巍然。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宣云:「回還無方。」若羽之旋,宣云:「羽自空而下,旋轉不定。」若磨石之隧,磨文石作隧道,喻其光滑。全而无非,故能自全而不見非責。動静无過,未嘗有罪。静無過,動亦無過,罪何由至!是何故?假設疑問,言何故能如此?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動静不離於理,是以終身无譽。無知之物,木石是也。言譬彼無知之物,不建己以爲標準,故不來指目之患;不用智以相推測,故不受嫉忌之累。移之則動,置之則静,恒不離於物理,明白易見,是以終其身無譽之者,無譽則亦无咎矣。故曰:「至於若无知之物而已,到之言推極於此。无用賢聖,夫塊不失道。」何用賢聖爲哉!彼土塊亦不失爲道也。豪桀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其能事之豪桀,則相與笑之曰:「慎子之道,非是生人之行,而至於有死人之理,適足得世之怪詫焉而已。」田駢亦然,其言相同,舉到以包駢。學於彭蒙,得不教焉。不教之教,觀其所行,學焉而心自得也。舉蒙之弟與師,而蒙可知。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與慎到言「至於若無知之物」無異。其風窢然,惡可而言?」向、郭云:「窢,逆風聲。」言古道人之風教,窢然迅過,惡可言傳?常反人,不見觀,常反人之意議,不見爲人所觀美。下文云:「以反人爲實。」而不免於魭斷。即不得已而用斷決,亦惟與物宛轉,不免於慎到之輐斷。輐、魭音義同也。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郭云:「韙,是也。」案:謂彭師之言,是中有非,於道則未見也。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故此三人者,直謂之不知道。雖然,概乎皆嘗有聞者也。然論其梗概,皆嘗有舊聞。如「棄知去己」,必非無所師承,乃其緒論去之彌遠耳。

以本爲精,以物爲粗,成云:「本,無也。物,有也。用無爲妙道爲精,用有爲事物爲粗。」以有積爲不足,郭云:「寄之天下,皆有餘也。」澹然獨與神明居,宣云:「此虛玄無爲之教。」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耼聞其風而悅之。釋文:「關尹,關令尹喜也。或云:尹喜,字公度。老耼,即老子也,爲喜著書十九篇。」成云:「周平王時函谷關令,故謂之關尹。」俞云:「漢志道家有『關尹子九篇』,注云:『名喜,爲關吏。』或以尹喜爲姓名,失之。又漢志無老子十九篇之書。吕覽不二篇『關尹貴清』,高注:『關尹,關正也,名喜,能相風角,知將有神人而老子到,喜說之,請著上至經五千言。』上至經之名,他書未見也。」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乙太一,成云:「建立言教,以凝常無物爲宗;悟其恉歸,以虛通太一爲主。」以濡弱謙下爲表,以空虛不毁萬物爲實。成云:「表,外也。以柔弱謙和爲權智外行,以空惠圓明爲實智内德。」關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著。宣云:「己無私主,隨物同著。」其動若水,其静若鏡,其應若響。宣云:「皆無心故。」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宣云:「同物則和,自得則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成云:「和而不唱。」老耼曰:「知其雄,守其雌,宣云:「能而處於不能。」爲天下谿;宣云:「處下待輸,有而不積。」知其白,守其辱,潔而不爲自潔。爲天下谷。」宣云:「居虛受感,應而不藏。」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无藏也故有餘,巋然而有餘。郭云:「獨立自足之謂。」宣云:「疊一語,甚言之。」其行身也,徐而不費,宣云:「不先故徐。不先則少事,少事故不費。」无爲也而笑巧。無爲似拙,而可以笑彼巧者。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免於咎。」人求福不已,己獨委曲以保安全,曰「苟免咎禍而已」。以深爲根,以約爲紀,成云:「以深玄爲德之本根,以儉約爲行之綱紀。」曰:「堅則毁矣,鋭則拙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成云:「知足守分,故不侵削於人。」可謂至極。姚本「可謂」作「雖未」,云:「從李氏本改。」關尹、老耼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芴漠无形,變化无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齊物論篇云:「天地與我並生。」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神明往而不知所適。萬物畢羅,宣云:「無不包也。」莫足以歸,無可爲我歸宿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釋文:「謂若忘於情實者也。」荒唐之言,荒,大也。唐,空也。无端崖之辭,無端可尋,無崖可見。時恣縱而不儻,恣縱,謂縱談恣論。不儻,成云「不偏黨」,非也。釋文作「而儻」,無「不」字,近之。謂忽然而至也。不以觭見之也。成云:「觭,不偶也。」宣云:「言不以一端自見。」以天下爲沈濁,不可與莊語;莊語,猶正論。以卮言爲曼衍,以重言爲真,以寓言爲廣。因世人不可與莊語,故以此三言爲說。已見寓言篇。曼衍,因其事理而推衍之,所謂「卮言日出,因以曼衍」也。重言,述尊老之言,使人聽之而以爲真,故曰「所以已言」也。寓言,以廣人之意,所謂「藉外論之」也。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以精神與天地往來,寄於至高之境。姚云:「莊以關尹、老耼不過如篇首所云『不離於真』之至人,猶未至極。若莊生之獨與天地精神往來,則所謂『不離於宗,謂之天人』者。」而不敖倪於萬物,未嘗鄙棄萬物,存驕亢之見。敖倪,與傲睨字同。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不責人之是非,以與世俗混處。成云:「譴,責也。」其書雖瑰瑋而連犿无傷也,釋文:「瑰瑋,奇特也。犿,本亦作抃,同,芳袁反,又敷晚反。李云:『宛轉貌』。一云相從貌。謂與物相從不違,故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成云:「參差者,或虛或實,不一其言也。諔詭,言滑稽也。」彼其充實不可以已,夫其詞理充實,不能自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无終始者爲友。其於本也,宏大而辟,同闢。深閎而肆;宣云:「放縱也。」其於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釋文:「稠音調,本亦作調。」案:遂,竟也,達也。言其於所宗主也,可謂調通而上達者矣。蘇輿云:「此即篇首所謂『不離於宗』者。」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蜕,芒乎昧乎,未之盡者。然其因應於變化而冥解於物情也,其用不竭,其來不遺,芒昧如不可見,未有能盡其妙者。

惠施多方,方,術也。其書五車,言其多。其道舛駁,郭慶藩云:「司馬本舛作踳。文選魏都賦注引司馬云:『踳讀曰舛。駁,色雜不同也。』又引司馬此注,一作『舛馳』。法言敘曰:『諸子各以其知舛馳。』淮南俶真訓:『二者代謝舛馳。』氾論訓:『見聞舛馳於外。』說山訓『分流舛馳』,玉篇引作『僢馳』,義亦同也。」其言也不中。中,竹仲反。歷物之意,曰:其歷指事物之意,有曰。「至大无外,謂之大一;至小无内,謂之小一。杜撰小一,以配大一。无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司馬云:「苟其可積,何但千里乎!」天與地卑,山與澤平。天地一致,山澤均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成云:「睨,側視也。居西者呼爲中,處東者呼爲側,則無中、側也。猶生死也:生者以死爲死,死者以生爲死。日既中、側不殊,物亦死生無異也。」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謂之大同而與小同有異,是同異雜也,然止謂之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如寒暑晝夜,是萬物畢同畢異也,方謂之大同異。南方无窮而有窮,宣云:「謂之南,已有分際,舉一以反三也。」今日適越而昔來。宣云:「知有越時,心已先到。」案:此語又見齊物論篇,彼「來」作「至」。連環可解也。成云:「環之相貫,貫於空虛,不貫於環。是以兩環貫空,不相涉入,各自通轉,故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此擬議地球中懸,陸路可達,故燕北即是越南,與鄒衍瀛海之談又别。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也。」宣云:「天地非大,我非小。」惠施以此爲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惠自以爲於天下之理,獨觀其大,以此曉示辯人,辯人亦樂之也。卵有毛,宣云:「卵無毛,則鳥何自有也?」雞三足,司馬云:「雞兩足,所以行而非動也,故行由足發,動由神禦。今雞雖兩足,須神而行,故曰三足也。」郢有天下,宣云:「稱王自大。」犬可以爲羊,宣云:「犬羊之名,皆人所命,若先名犬爲羊,則爲羊矣。」馬有卵,成云:「胎、卵溼化,人情分别,以道觀者,未始不同。鳥卵既有毛,獸胎何妨名卵!」丁子有尾,成云:「楚人呼蝦蟆爲丁子。蝦蟆無尾,人所共知。以道觀之,無體非無,非無尚得稱無,何妨非有可名尾也!」案:蝦蟆初生,無足有尾,聞雷後,足出而尾没矣。火不熱,宣云:「人皆火食,是不熱。」山出口,宣云:「空谷傳聲。」輪不蹍地,輪轉不停,蹍地則何以轉?目不見,宣云:「見則何以不自照?」指不至,至不絶,有所指則有所遺,故曰指不至。下「至」字疑「耳」之誤。數語皆就人身言,耳雖有絶響之時,然天下古今,究無不傳之事物,是不絶也。「至」字緣上而誤,遂不可通矣。龜長於蛇,成云:「夫長短相形,無長非短。謂蛇長龜短,乃物之滯情,今欲遣此迷惑,故云龜長於蛇。」俞云:「即『莫大於秋豪之末而泰山爲小』意。」矩不方,宣云:「天下自有方,非以矩。」規不可以爲圓,宣云:「天下自有圓,非以規。」鑿不圍枘,成云:「鑿,孔也。枘者,内孔中之木。」宣云:「枘自入之耳,鑿未嘗圍之。」飛鳥之景未嘗動也,鳥飛多以晝,故云影未嘗動。司馬引墨子云:「影不徙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鏃矢行止,人爲之也。專以鏃矢言,是有不行不止之時矣。狗非犬,成云:「狗、犬同實異名。名實合,則彼所謂狗,此所謂犬也;名實離,則彼所謂狗,異於犬也。墨子曰:『狗,犬也,然狗非犬也。』」黄馬、驪牛三,宣云:「二色與體爲三。」白狗黑,宣云:「白黑,人所名,烏知白之不當爲黑乎?」孤駒未嘗有母,李云:「駒生有母,言孤則無母,孤稱立,則母名去也,故孤駒未嘗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司馬云:「捶,杖也。若其可析,則常有兩,若其不可析,其一常存,故曰萬世不竭。」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无窮。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成云:「桓、公孫並趙人,辯士,客游平原君之門。而公孫龍著守白論,見行於世。」飾人之心,易人之意,成云:「彫飾人心,改易人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宣云:「辯者迷於其中而不能出。」惠施日以其知,同智。與人之辯,及其同遊之人所辯論。特與天下之辯者爲怪,成云:「特,獨也,字亦有作將者。」案:爲怪,謂騁其譎異。此其柢也。俞云:「柢與氐通。史記秦始皇紀『大氐盡畔秦吏』,正義:『氐,猶略也。』此其柢也,猶云此其略也。」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爲最賢,自以爲解理最賢於眾。曰:「天地其壯乎!」司馬云:「惠唯以天地爲壯於己也。」施存雄而无術。司馬云:「施意在勝人,而無道理之術。」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繚,釋文:「倚,本或作畸,同。李云:『異也。』」成云:「姓黄,名繚,不偶於俗。」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成云:「不辭謝而應機,不思慮而對答。」徧爲萬物說;成云:「徧爲陳說萬物根由。」說而不休,多而无已,猶以爲寡,益之以怪。成云:「加奇怪以騁其能。」以反人爲實,而欲以勝人爲名,是以與眾不適也。成云:「不能和適。」弱於德,強於物,内弱外强,其塗隩矣。隩,曲而隱也。非大道。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蚉一䖟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成云:「庸,用也。」夫充一尚可,宣云:「内聖外王,皆原於一,充之而可,何須逐物邪!」曰愈貴,道幾矣!曰,詞也。言愈自貴重,不須多言,於道亦庶幾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自安定其心。散於萬物而不厭,成云:「散亂精神。」卒以善辯爲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釋文:「駘,李音殆,放也。」宣云:「不得,無所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聞響大而高聲,不知聲宏而響愈振;見影來而疾走,不知形捷而影競隨之也。悲夫!



校勘記

 校:「有」原誤「若」,據集釋本改。

 校:「強」原作「陳」,他本均作「強」,據改。

字數:6888,最後更新時間:2022-0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