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集解·卷五·外篇


山木第二十

蘇輿云:「此亦莊徒所記,旨同於人間世,處濁世、避患害之術也。」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无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於山,釋文:「夫子,謂莊子。」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釋文:「烹,普彭反,煮也。」王念孫云:「吕覽必己篇作『令豎子爲殺雁饗之』。據此,烹當作亨,即饗也。古書享作饗,烹亦作亨,故釋文誤讀爲烹,今本遂改亨爲烹。因元文作亨,故陸音普彭反,若作烹,則無須音注矣。」案:雁即鵞。說文:「鵝,雁也。」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鳴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宣云:「處世亦可謂近似,然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心乎道德,則不必言材與不材矣。无譽无訾,成云:「訾,毁。」一龍一蛇,或龍見,或蛇蟄。與時俱化,而无肯專爲;成云:「何肯偏滯而專爲一物!」一上一下,以和爲量,俞云:「此本作『一下一上』,上與量爲韻;今作『一上一下』,失其韻矣。古書往往倒文協韻,後人不知而誤改者甚多。此與秋水篇『無東無西』同。」浮游乎萬物之祖;宣云:「未始有物之先。」物物而不物於物,視外物爲世之一物,而我不爲外物之所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黄帝、神農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人類之相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毁,有合、成,即有離、毁。廉則挫,有廉隅則被挫傷。釋文亦作「銼」,即嶢嶢易缺之義。尊則議,俞云:「議讀爲俄。詩賓之初筵箋:『俄,傾貌。』謂崇高必傾側。古書俄字,或以議爲之,或以儀爲之,或以義爲之。管子法禁篇『法制不議,則民不相私』,議亦俄也,謂法制不傾袤也。」有爲則虧,賢則謀,成云:「賢以志高,爲人所謀。」不肖則欺,以上言世事如此。胡可得而必乎哉?不能免累。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乎!」釋文:「鄉,如字,亦音許亮反。」

市南宜僚見魯侯,釋文:「左傳:『市南有熊宜僚,楚人也。』」俞云:「淮南主術訓高注:『宜遼,姓也,名熊。』疑名姓字互誤。」魯侯有憂色。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魯侯曰:「吾學先王之道,修先君之業,吾敬鬼尊賢,親而行之,无須臾離居,釋文:「崔本無離字。」俞云:「崔本是也。吕覽慎人篇『胼胝不居』,高注訓居爲止。無須臾居者,無須臾止也。」然不免於患,吾是以憂。」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術淺矣。夫豐狐文豹,棲於山林,伏於岩穴,静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飢渴隱約,隱約,潛藏也。猶旦胥疏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司馬云:「胥,須也。」蘇輿云:「旦當作且。」案:狐豹求食,何必待旦?蘇說是也。成云:「旦,明也。」則字訛已久。宣云:「疏,遠也。言獸雖潛藏,猶且須遠於江湖無人之地而求飲食,此其處所一定也。」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爲之災也。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吾願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於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爲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倡狂妄行,成云:「倡狂,無心。妄行,混跡也。」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郭云:「言可終始處之。」吾願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君曰:「彼其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无舟車,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司馬云:「無倨傲其形。」无留居,司馬云:「無留安其居。」以爲舟車。」君曰:「彼其道幽遠而无人,吾誰與爲鄰?吾无糧,我无食,釋文:「我,一本作餓。」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无糧而乃足。郭云:「所謂知足則無所不足也。」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宣云:「獨往深造如此。」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宣云:「人不相及。」君自此遠矣。郭云:「超然獨立於萬物之上也。」故有人者累,郭云:「有之以爲己私也。」見有於人者憂。郭云:「爲人所役用也。」故堯非有人,宣云:「有天下而不與。」非見有於人也。宣云:「忘帝力於何有。」吾願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游於大莫之國。大莫,猶廣莫。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心之人不怒;釋文:「惼,爾雅云:『急也。』」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其口開翕。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以此故也。人能虛己以遊世,其孰能害之!」

北宫奢爲衞靈公賦斂以爲鐘,奢,衞大夫。賦斂,蓋謂募施。爲壇乎國門之外,宣云:「爲壇而登,因鑄於其所。」三月而成上下之縣。司馬云:「八音備,爲縣,而聲高下。」宣云:「時不久,而斂之多。」王子慶忌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之設?」俞云:「慶忌,疑周之王子而仕衞者,與王孫賈同。」奢曰:「一之間,无敢設也。心在一鐘之間,非敢更設術也。奢聞之:『既彫既琢,復歸於樸。』言末俗彫琢之後,宜反於樸,惟誠可以動之。侗乎其无識,釋文:「侗,無知貌。」案:言它無所識,唯冀其成。儻乎其怠疑;儻乎無所向,如怠如疑,又懼其不誠。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來;萃,聚也。芒,不辨也。送往迎來,言其多。來者勿禁,往者勿止;聽人自願。從其彊梁,從,讀曰縱。不願者聽之。隨其曲傅,釋文:「傅音附。司馬云:『曲附己者隨之。』本或作傳,張戀反。」因其自窮。黽勉自盡者因之。郭嵩燾云:「如左昭傳『賦晋國一鼓鐵以鑄刑鼎』。名爲賦斂,而聽民之自致,故曰因其自窮。」故朝夕賦斂而毫毛不挫,如未挫人毫毛者。而況有大塗者乎!」況處天下大通之塗者乎!謂道也。

孔子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弔之,李云:「大公,大夫稱,任其名。」俞云:「廣韻一東公字注:『世本有太公穎叔。』然則大公乃複姓,非大夫稱。」曰:「子幾死乎?」曰:「然。」「子惡死乎?」曰:「然。」任曰:「予嘗言不死之道。宣云:「嘗,試也。言不至犯患而死之道。」東海有鳥焉,其名曰意怠。其爲鳥也,翂翂翐翐,釋文:「翂音紛。翐音秩。司馬云:『舒遲貌。一云:飛不高貌。』」而似无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李云:「不敢獨棲,迫脅在眾鳥中,才足容身而宿,避害之至也。」進不敢爲前,退不敢爲後;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王念孫云:「緒,餘也。讓王篇『其緒餘以爲國家』,司馬注:「緒,殘也,謂殘餘也。』」是故其行列不斥,蘇輿云:「言爲眾鳥所容。」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郭云:「才之患也。」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三語已見達生篇。故不免也。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成云:「大成之人,即老子也。」『自伐者无功,伐,誇也。功成者墮,名成者虧。』郭云:「恃功名以爲已成者,未之嘗全。」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眾人!宣云:「反同於眾。」道流而不明居,道流衍於天下,而不顯然居之。得行而不名處;得,猶德也。德行而不以自名自處。純純常常,宣云:「純一其心,平常其行。」乃比於狂;成云:「既不矜飾,更類於狂人。」削跡捐勢,不爲功名。是故无責於人,人亦无責焉。至人不聞,語見秋水篇,「至」作「道」。子何喜哉?」何大自喜?孔子曰:「善哉!」辭其交遊,去其弟子,逃於大澤;衣裘褐,食杼栗;不取美服珍味。入獸不亂羣,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況人乎!

孔子問子桑雽曰:釋文:「雽音户。又作𩁹,音于。」俞云:「疑即大宗師之子桑户。」「吾再逐於魯,伐樹於宋,削跡於衞,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之間。吾犯此數患,親交益疏,徒友益散,何與?」子桑雽曰:「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李云:「假,國名。」林囘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林囘,人姓名,即假人之亡者。國亡民散,負子而逃。或曰:『爲其布與?赤子之布寡矣。布,謂財貨。爲其累與?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囘曰:『彼以利合,彼,謂璧。此以天屬也。』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絶。彼无故以合者,則无故以離。」宣云:「言非天屬。」孔子曰:「敬聞命矣。」徐行翔佯而歸,絶學捐書,弟子无挹於前,宣云:「無可挹取於前。」其愛益加進。真意相感。異日,桑雽又曰:「舜之將死,真泠禹曰:釋文:「真,司馬本作直。云:『泠,曉也。』泠或爲命。」王引之云:「直當爲𠧟。𠧟,籀文乃字,形似直,故訛作直,又訛作真。『真泠禹』,當爲『乃命禹』也。」『汝戒之哉!形莫若緣,情莫若率。成云:「緣,順也。形必順物,情必率中。」緣則不離,率則不勞;宣云:「不離於物,則不勞於安排。」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宣云:「天然真率,何求於禮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宣云:「又何求於外物!」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係履而過魏王。司馬云:「緳,帶也。王,惠王。」郭嵩燾云:「帶之名緳,别無證據;正帶係履,不得爲憊。說文:『絜,麻一耑也。』與緳通。言整齊麻之一耑,以束其履而係之。履無絇,係之以麻,故曰憊。」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宣云:「非,猶不。」王獨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枏、梓、豫、章也,攬蔓其枝,成云:「攬蔓,猶把捉。」而王長其間,王長,猶言自大。雖羿、蓬蒙不能眄睨也。李云:「眄,或作睥。」案:言不能害之。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閒也,成云:「並有刺之惡木。」危行側視,振動悼慄,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无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處亂世不安於憊,必遭戮辱,比干之見剖心,其明徵也。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左據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猋氏之風,猋氏,即焱氏,已見天運篇。有其具而无其數,宣云:「有枝擊木,而無節奏。」有其聲而无宫角,宣云:「有歌聲而無音律。」木聲與人聲,犁然有當於人心。宣云:「犁然,猶釋然,如犁田者其土釋然也。」顔囘端拱還目而闚之。還目,囘目。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愛己而造哀也,造,至也。自廣而至於自大,自愛而至於自傷,皆非所以處窮。曰:「囘!無受天損易,郭云:「唯安之故易。」无受人益難。成云:「儻來而寄,推之即難。」无始而非卒也,郭云:「於今爲始者,於昨爲卒,則所謂始者即是卒矣。言變化之無窮。」人與天一也。郭云:「皆自然。」夫今之歌者其誰乎?」郭云:「任其自爾,歌者非我也。」囘曰:「敢問无受天損易。」仲尼曰:「飢溺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運物之泄也,飢渴也,寒暑也,窮因桎梏而不行也,皆天地之行,而運動萬物之所發見也。司馬云:「泄,發也。」言與之偕逝之謂也。宣云:「惟順化,與之偕往而已矣。」爲人臣者,不敢去之。宣云:「臣受君命,理不敢逃。」執臣之道猶若是,而況乎所以待天乎!」順受以待天,則損不能損矣,故曰易。「何謂无受人益難?」仲尼曰:「始用四達,宣云:「始用,初進也。初進之時,即四達而無不利。」爵䘵並至而不窮,宣云:「人益如此。」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宣云:「此物之利,於己性分無與。」吾命有在外者也。宣云:「此吾氣數之命偶有通於外者也。」君子不爲盜,賢人不爲竊。吾若取之,何哉?宣云:「虛叨爵䘵,無異盜竊。此吾子賢人所不爲,吾獨取之,何哉?」故曰:鳥莫知於鷾鴯,釋文:「知音智。或曰:鷾鴯,燕也。」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見不宜處者,不給於視,即已棄去,不待囘翔也。雖落其實,棄之而走。銜實落地,亦不收取。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間,成云:「襲,入也。」案:其畏人也如此,而入居於人室。社稷存焉爾。」徒以所託在此,無異國之有社稷,人不能離爾。君子居人國,亦當知社稷存焉,盡心所事。至爵䘵之益,我性不加,當思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而知之者鮮,故曰難。「何謂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天化生萬物,日新不窮,而不知誰爲禪代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故無始非卒。正而待之而已耳。」守正而俟之而已。「何謂天與人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宣云:「人與天,皆天爲之。天即理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宣云:「人或不能全有其天,以性分有所加損故也。」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宣云:「天者日逝而不停,聖人安然體其日逝者而終其身,又惡有以己與天抗者邪!此所以人與天一也。

莊周遊乎彫陵之樊,司馬云:「彫陵,陵名。樊,藩也。」覩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王念孫云:「運與廣對文,廣爲横,則運爲從。目大運寸,猶言目大徑寸耳。越語『廣運百里』,韋注:『東西爲廣,南北爲運。』是運爲從也。」感周之顙而集於栗林。成云:「感,觸也。」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翼大而不飛去。目大不覩。」感人顙。蹇裳躩步,執彈而留之。司馬云:「躩,疾行。留,伺便也。」覩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蜋執翳而搏之,據葉自翳,若執之然。見得而忘其形;忘形之爲鵲所見。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宣云:「失其真性,故不逝不覩。」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郭云:「相爲利者,恒相爲累。」二類相召也。」宣云:「蟬召螳蜋,螳蜋召鵲,皆自招害。」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成云:「虞人,掌栗園者。疑其盜栗,故逐而誶問之。」莊周反入,三月不庭。釋文:「『三月』,一本作『三日』。司馬云:『不出坐庭中三月。』」王念孫云:「下文言『頃間』,則『三日』是也。如司馬說,庭上須加出字,而義始明。下文『甚不庭』,若解爲甚不出庭,尤不成語。庭當讀爲逞。不逞,不快也;甚不逞,甚不快也。逞字古讀若呈,聲與庭相近,故通作庭。」藺且從而問之:司馬云:「莊子弟子。」「夫子何爲頃間甚不庭乎?」莊周曰:「吾守形而忘身,守物形而忘己身。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知物類之逐利,而不悟己之當避嫌。且吾聞諸夫子曰:『入其俗,從其俗。』成云:「夫子,謂老耼。言俗有禁令,從而行之。」今吾游於彫陵而忘吾身,與蟬類。異鵲感吾顙,游於栗林而忘真,與鵲類。栗林虞人以吾爲戮,戮,辱也。吾所以不庭也。」

陽子之宋,司馬云:「陽子,楊朱。」案:據寓言篇引列子。宿於逆旅。逆旅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自美而驕亢。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自惡而卑下。吾不知其惡也。」陽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二行去聲。安往而不愛哉?」



校勘記

 校:「黄帝、神農」,集釋本作「神農、黄帝」。

 校:「舟」,集釋本作「君」。

字數:4430,最後更新時間:2022-0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