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集解·卷三·外篇


天地第十二


天地雖大,其化均也;郭云:「均於不爲而自化也。」萬物雖多,其治一也;郭云:「一以自得爲治。」人卒雖眾,其主君也。君原於德而成於天,本於有德而成於自然。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爲也,天德而已矣。成云:「玄,遠也。玄古聖君,無爲而治天下,自然之德而已矣。」蘇輿云:「玄字句絶,與下文『玄德』之玄同義。」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郭云:「無爲者自然爲君。」郭嵩燾云:「言者,名也。正其君之名,而天下聽命焉。故曰名之必可言也,衷諸道而已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郭云:「各當其分,無爲位上,有爲位下也。」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郭云:「官各當其所能則治。」以道汎觀而萬物之應備。宣云:「泛應不窮。」故通於天地者,德也;郭云:「萬物莫不皆得,則天地通。」行於萬物者,道也;成云:「至理無塞,恣物往來同行,故曰道。」宣云:「道蓋義字之訛。」上治人者,事也;成云:「事事有宜而天下治。」能有所藝者,技也。郭云:「技者,萬物之末用也。」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郭云:「天道順則本末俱暢。」故曰:「古之畜天下者,畜,養。无欲而天下足,无爲而萬物化,淵静而百姓定。」成云:「老子曰:『我好静而民自正。』」記曰:釋文:「書名,老子所作。」「通於一而萬事畢,成云:「一,道也。事從理生,理必包事,本能攝末,故知一,萬事畢。語在西升經。」无心得而鬼神服。」以無心得者,無不服也。

夫子曰:司馬云:「莊子也。一云:老子也。」宣云:「孔子也。下言『夫子問於老耼』可知。」「夫道,覆載萬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成云:「刳,去也,洗也。法道之無爲,洗去有心之累。」无爲爲之之謂天,上爲去聲。成云:「率性而動,天機自張。」无爲言之之謂德,成云:「應答無方,物來斯應。」愛人利物之謂仁,成云:「心無偏執,措其性命。」不同同之之謂大,郭云:「萬物萬形,各止其分,不引彼以同我,乃成大耳。」行不崖異之謂寬,宣云:「和光同塵。」有萬不同之謂富。故執德之謂紀,成云:「能持以前之德行者,可謂羣物之綱紀。」蘇輿云:「故字疑衍。」德成之謂立成云:「德行既成,方可立功濟物。」循於道之謂備,成云:「循,順也。順於虛通,德行方足。」不以物挫志之謂完。成云:「一毁譽,混榮辱,不以物屈,其德完全。」君子明於此十者,則韜乎其事心之大也,成云:「韜,包容也。」俞云:「事心,猶立心也。禮郊特牲鄭注:『事,猶立也。』吕覽論人篇『事心乎自然之塗』,亦以事心連文。」沛乎其爲萬物逝也。成云:「逝,往也。爲羣生所歸往。」若然者,藏金於山,藏珠於淵;不利貨財,不近貴富;宣云:「不以物累身。」不樂壽,不哀夭;不榮通,不醜窮;壽夭俱忘,窮通不足言矣。不拘一世之利以爲己私分,郭云:「皆委之萬物。」不以王天下爲己處顯。郭云:「忽然不覺榮之在身。」顯則明,萬物一府,成云:「忘於物我。」死生同狀。」成云:「冥於變化。」

夫子曰:「夫道,淵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釋文:「廣雅云:『漻,清貌。』」金石不得,无以鳴。金石不得其和不鳴,亦道之見端也。故金石有聲,不考不鳴。感而後應。萬物孰能定之!推此而言,萬物應感無方,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恥通於事,抱樸以往,羞通於庶務。蘇輿云:「素逝,即山木篇『晏然體逝』之意。『通於事』與『通於神』對文,恥字疑誤。」立之本原而知通於神。故其德廣,本原既立,智可通神,故德能廣被。其心之出,有物采之。非感不應。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成云:「道能通生萬物,故非道不生;德能鑑照本原,故非德不明。老經云『道生之,德畜之』也。」存形窮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蕩蕩乎!忽然出,勃然動,而萬物從之乎!此謂王德之人。郭云:「忽、勃,皆無心而應之貌。」視乎冥冥,聽乎无聲。宣云:「道不在形勢故。」冥冥之中,獨見曉焉;无聲之中,獨聞和焉。宣云:「道又非寂滅故。」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宣云:「至不測矣,而物由此出。」神之又神,而能精焉。至無方矣,而精不可掩。故其與萬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非有而求無不給。時騁而要其宿,行遠而其歸可會。大小、長短、修遠。」宣云:「『修遠』當作『遠近』。大而小,長而短,遠而近。」

黄帝遊乎赤水之北,登乎崑崙之丘而南望,還歸,遺其玄珠,文選廣絶交論注引司馬云:「赤水,假名。玄珠,喻道也。」宣云:「赤者,南方明色,其北則玄境也。南乃明察之方。已游玄境,不能久守,而復望明處,則玄亡也。」使知索之而不得,釋文:「知音智。」使離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詬索之而不得也。郭嵩燾云:「廣韻:『喫,同𠿊。』𠿊,聲也;詬,怒也,怒亦聲也。集韻云『喫詬力諍』者是也。知以神索之,離朱索之形影,喫詬索之聲聞,是以愈索愈遠。象罔者,若有形,若無形,故眸而得之。」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宣云:「似有象而實無,蓋無心之謂。」

堯之師曰許由,許由之師曰齧缺,齧缺之師曰王倪,王倪之師曰被衣。堯問於許由曰:「齧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堯欲讓天下於齧缺,因王倪要致之。許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圾同岌,危也。齧缺之爲人也,聰明叡知,給數以敏,其性過人,釋文「數音朔。」成云:「叡,聖。給,捷。敏,速也。」而又乃以人受天。宣云:「非純乎天者。」彼審乎禁過,而不知過之所由生。郭云:「過生於聰知,又役知以禁之,其知彌甚矣。」與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若令爲天子,彼且專任人而無復自然之性。方且本身而異形,顯分人己。方且尊知而火馳,宣云:「尚智巧而急用之。」方且爲緒使,宣云:「爲細事所役。」方且爲物絯,釋文:「廣雅云:『束也,公才反。』」宣云:「爲物所拘。」方且四顧而物應,宣云:「酬接不暇。」方且應眾宜,事事求合。方且與物化而未始有恒。宣云:「屢爲物變而不能定。」夫何足以配天乎?雖然,有族有祖,宣云:「凡聚族必有宗祖。」可以爲眾父,而不可以爲眾父父。宣云:「眾父父者,乃族之祖也,萬化之大宗也。齧缺亦可爲眾人之父,但不能爲眾父之父耳。」治亂之率也,率,主也。用智理物,治之主,亦亂之主。北面之禍也,南面之賊也。」宣云:「不可爲人臣,亦不可爲人君。」案:借此言以警堯,非齧缺真如此也。

堯觀乎華。司馬云:「地名。」華封人曰:「嘻!聖人!請祝聖人:使聖人壽。」堯曰:「辭。」「使聖人富」。堯曰:「辭。」「使聖人多男子」。堯曰:「辭。」封人曰:「壽、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獨不欲,何邪?」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故辭。」封人曰:「始也我以女爲聖人邪,今然君子也。宣云:「今如此,但可爲君子。」天生萬民,必授之職,多男子而授之職,則何懼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則何事之有!夫聖人鶉居而鷇食,宣云:「鶉無常居,言不求安;鷇待母食,言不求飽。」鳥行而无彰;成云:「與物俱冥,如鳥之飛行,無蹤跡可見。」天下有道則與物皆昌,天下无道則修德就閒;千歲厭世,去而上僊,乘彼白雲,至於帝鄉。三患莫至,成云:「三患,前富、壽、多男子也。」身常无殃,則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堯隨之,曰:「請問。」封人曰:「退已!」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爲諸侯。釋文:「通變經云:『老子從此天地開闢以來,吾身一千二百變,後世得道,伯成子高是也。』」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爲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立而問焉,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爲諸侯;堯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辭爲諸侯而耕。敢問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後世之亂自此始矣。夫子闔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顧。釋文:「闔,本亦作盍。落,猶廢也。字林云:『俋俋,勇壯貌。』」

泰初有无无,並不得謂之無。有无名,可謂之無而不能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宣云:「太極尚未著。」物得以生,謂之德;宣云:「物得此未形之一以生,則性中各有一太極,故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間,謂之命;宣云:「雖分陰陽,猶且陽變陰合,流行無間,乃天之所以爲命也。」留動而生物,宣云:「動即造化之流行,少留於此,即生一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宣云:「物受之而成生理,謂之形。」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成云:「體,質。」宣云:「形載神而保,合之視聽言動,各有當然之則,乃所謂性也。上所謂『得以生,謂之德』者,此也。言性在形之後者,性須形載之,故曰形體保神。」性修反德,宣云:「性修則復其所得於未形之一。」德至同於初。宣云:「德之至,則同於泰初,此極詣也。」同乃虛,虛乃大。宣云:「形容同於初之妙境。」合喙鳴,宣云:「渾合眾口,蓋忘言也。」喙鳴合,與天地爲合。宣云:「既忘言則與天地一體矣。」其合緡緡,釋文:「緡,武巾反。」若愚若昏,郭云:「坐忘而自合耳。」是謂玄德,同乎大順。郭云:「德玄而所順者大矣。」

夫子問於老耼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郭云:「若相放效,强以不可爲可,不然爲然。」辯者有言曰:『離堅白若縣宇。』成云:「堅白,公孫龍守白論也。孔穿之徒,堅執此論,當時獨步,天下無敵。今辯者云『我能離析堅白之論,不以爲辯,如縣日月於區宇』也。」若是,則可謂聖人乎?」老耼曰:「是胥易技係,勞形怵心者也。解見應帝王篇。執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來。釋文:「執留,本又作 𤠑,一本作狸。司馬云:『𤠑,竹鼠也。』一云:「執留之狗,謂有能,故被留係,成愁思也。」案:說文:「 𪕚,竹鼠也。」埤雅:「一名竹𪕚。」郭璞山海經注「其音如留牛」,亦引此文「執留之狗」爲證。據此,知留是留牛,非竹䶉,特竹 䶉之音似留牛耳。留牛即斄牛,留、斄雙聲字。蓋斄牛身大,逍遥遊篇所謂「若垂天之雲」者,此狗獨能執之,故謂之執留之狗。言狗以有能被係而成愁思,猿狙以便捷亦自山林而來,見拘縶也。應帝王篇引老子語云「猿狙之便、執斄之狗來藉」,與此文微異,而恉大同,尤留、斄同字之明證矣。丘!予告若,而所不能聞與而所不能言。謂道也。若、而,皆汝。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眾,宣云:「具體爲人,而無知無聞者皆是。」有形者與无形无狀而皆存者盡无。有形,人也;無形無狀,道也。能人與道俱存者無之。其動,止也;其死,生也;其廢,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動静、死生、興廢,皆非道之所在。有治在人,蘇輿云:「言道無可名,徒有治化之跡在人耳。」忘乎物,忘乎天,其名爲忘己。忘物矣,並其自然之天而亦忘之,是之謂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謂入於天。」宣云:「與天爲一。」

將閭葂見季徹曰:釋文:「將,一本作蔣。葂,亦作莬,音免。姓將閭,名莬。或云:姓蔣,名閭葂也。季徹,人姓名,蓋季氏之族。」「魯君謂葂也曰:『請受教。』辭不獲命,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請嘗薦之。嘗,試。薦,進也。吾進告徹。吾謂魯君曰:『必服恭儉,若被服之。拔出公忠之屬,屬,類。而无阿私,行政無私曲。民孰敢不輯!』」輯,和。季徹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於帝王之德,猶螳蜋之怒臂以當車軼,則必不勝任矣。釋文:「局局,大笑貌。軼音轍。」且若是,則其自爲處危,非自安之道。其觀台多物,觀台,君所居地。物,事也。言君所自此多事。將往投跡者眾。」舉足投跡者眾,君且不勝其煩,非帝王修德安人之道。將閭葂覤覤然驚曰:「葂也汒若於夫子之所言矣。釋文:「覤覤,驚懼貌,許逆反。」案:汒若,猶茫然。雖然,願先生之言其風也。」俞云:「風讀爲凡,猶云言其大凡也。風本從凡聲,故得通用。」季徹曰:「大聖之治天下也,摇蕩民心,使之成教易俗,宣云:「摇蕩,猶言鼓舞。」舉滅其賊心而皆進其獨志,成云:「舉,皆也。」宣云:「除其害道之心,進其得一之志。」若性之自爲,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豈兄堯、舜之教民,溟滓然弟之哉?郭云:「溟滓,甚貴之謂。」宣云:「言不肯讓堯、舜居先而己後之。」欲同乎德而心居矣。」宣云:「欲同天下於一德,而心安處於不用矣。」

子貢南游於楚,反於晋,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爲圃畦,李云:「菜蔬曰圃,埒中曰畦。」鑿隧而入井,成云:「隧,地道。」抱甕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郭云:「搰搰,用力貌。」子貢曰:「有械於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爲圃者卬而視之曰:「奈何?」成云:「問其方法。」曰:「鑿木爲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李云:「抽,引也。」數如泆湯,釋文:「數,所角反。泆,本或作溢。李云:『疾速如湯沸溢。』」其名爲槔。」釋文:「本又作橋,司馬、李云:『桔槔也。』」爲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於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生、性同。言不可載道。吾非不知,羞而不爲也。」子貢瞞然慚,釋文:「瞞,李天典反,慚貌。司馬本作憮。」俯而不對。有間,爲圃者曰:「子奚爲者邪?」曰:「孔丘之徒也。」爲圃者曰:「子非夫博學以擬聖,於于以蓋眾,郭嵩燾云:「應帝王篇:『其覺于于。』說文:『于,於也,象氣之舒。』是於、于字同。於于,猶于于也。」獨弦哀歌以賣名聲於天下者乎?汝方將忘汝神氣,墮汝形骸,而庶幾乎!猶云其庶乎!而,汝也。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釋文:「乏,廢也。」子貢卑陬失色,頊頊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後愈。李云:「卑陬,愧懼貌。頊頊,自失貌。」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爲者邪?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終日不自反邪?」成云:「反,復也。崇朝神氣不復。」曰:「始以爲天下一人耳,昔以爲天下止一人耳。意尊孔子。不知復有夫人也。不知復有此輩人也。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今徒不然。徒,輩也,言此輩人。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託生與民並行,宣云:「寄生於世,與民大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備哉!汒乎,言不能測其所至。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宣云:「夫人之心,必無此四累。」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爲。之,往也。心志有所專執。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稱爲全德。謷然不顧;謷然,猶傲然。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成云:「聲名喪失。」儻然不受。成云:「儻然,無心貌。」天下之非譽,无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郭云:「此宋榮子之徒,未足以爲全德。子貢之迷没於此人,即若列子之心醉於季咸也。」我之謂風波之民。」成云:「水性雖澄,逢風波起,我心不定,類彼波瀾。」反於魯,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渾沌氏之術者也:郭云:「以其背今向古,羞爲世事,故知其非真渾沌也。」宣云:「假修,言假人事以修之。」案:二說並通。識其一,不知其二;郭云:「徒識修古抱灌之樸,不知因時任物之易。」治其内,而不治其外。成云:「守道抱素,治内也;不能隨時應變,不治外也。」夫明白入素,无爲復樸,成云:「心智明白,會於質素之本;無爲虛淡,復於淳樸之原。」體性抱神,以遊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郭云:「此真渾沌也,故與世同波而不自失,則雖游於世俗而泯然無跡,豈必使汝驚哉!」俞云:「固讀爲胡。胡、固皆從古聲,故得通用。汝將胡驚邪,言汝與真渾沌遇,則何驚也?郭注正得其意。」且渾沌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郭云:「渾沌玄同,孰識之哉!」

諄芒將東之大壑,海也。適遇苑風於東海之濱。苑風曰:「子將奚之?」曰:「將之大壑。」曰:「奚爲焉?」曰:「夫大壑之爲物也,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吾將遊焉。」成云:「大海宏深,以譬至理。雖寄往滄溟,實游心大道也。」苑風曰:「夫子无意於横目之民乎?成云:「五行之内,惟民横目。」願聞聖治。」諄芒曰:「聖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司馬云:「施政布教,各得其宜。」拔舉而不失其能,畢見其情事而行其所爲,宣云:「盡見情理,順而行之。」行言自爲而天下化,躬行其言,皆以自爲,而人化之。手撓顧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言以手麾,以顧指,而民畢從。司馬云:「撓,動也。」郭慶藩云:「顧指,謂顧其人而指使之。左思吴都賦『搴旗若顧指』,劉逵注:『謂顧指如意。』」此之謂聖治。」「願聞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慮,不藏是非美惡。宣云:「心中過而不留。」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謂悅,共給之之謂安;民與上共悅安。爲、謂字同。怊乎若嬰兒之失其母也,儻乎若行而失其道也。釋文:「字林云:『怊,悵也。』」案:儻,心無主也。民仰賴之如此。財用有餘而不知其所自來,飲食取足而不知其所從。成云:「寡欲止分,故財用有餘;不貪滋味,故飲食取足。」此謂德人之容。」郭云:「德者,神人跡也,故曰容。」「願聞神人。」曰:「上神乘光,與形滅亡,上品神人,乘光照物,不見其形跡。此謂照曠。成云:「智周萬物,明逾三景,無幽不燭,豈非曠遠!」姚云:「晋人諱昭,皆書作照,右軍法帖皆然。不知者乃因照字作解,非也。」致命盡情,宣云:「致天命,盡實理。」天地樂而萬事銷亡,宣云:「與天地同樂,而物累皆捐。」萬物復情,齊其情實。此之謂混冥。」混同於玄冥。

門无鬼司馬本作「無畏」,云:「門姓,無畏字。」與赤張滿稽,宣云:「赤張姓,滿稽名。」觀於武王之師。謂孟津之役。赤張滿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離此患也。」不及有虞之揖讓,故遭離征伐之患。門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亂而後治之與?」言天下皆治,而有虞氏又從而治之邪,其必有亂而後治之與?赤張滿稽曰:「天下均治之爲願,而何計以有虞氏爲?郭云:「均治則願各足矣,復何爲計有虞氏之德而推以爲君!」有虞氏之藥瘍也,李云:「瘍,頭創也。」王引之云:「藥,古讀曜,與療聲近義通。方言:『療,治也。』」郭云:「天下皆患創亂,故求虞氏藥之。」秃而施髢,病而求醫。宣云:「不秃何用髢?不病何用醫?」孝子操藥以修慈父,修,治也。其色燋然,聖人羞之。宣云:「言不如養親使不病也。」至治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如樹枝無心而在上。民如野鹿;郭云:「放而自得。」端正而不知以爲義,自然合宜。相愛而不知以爲仁;實而不知以爲忠,當而不知以爲信;成云:「任真當理。」蠢動而相使,不以爲賜。互相役使,故不謝。是故行而无跡,事而无傳。」成云:「率性而動,故無跡可記。跡既昧矣,事亦滅焉。」姚本「無傳」爲一節,從之。

孝子不諛其親,忠臣不諂其君,臣子之盛也。親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則世俗謂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宣云:「明於責臣子之諂諛,卻不知人情皆必然。」世俗之所謂然而然之,所謂善而善之,則不謂之道諛之人也。則與而同義。郭慶藩云:「道即諂也。漁父篇:『希意道言謂之諂。』荀子不苟篇『非諂諛也』,賈子先醒篇『君好諂諛而惡至言』,韓詩外傳並作『道諛』。道、諂一聲之轉。」宣云:「世俗明道諛,而不謂之道諛。」然則俗固嚴於親而尊於君邪!宣云:「道諛君親則責之,道諛世俗則安之,豈世俗更嚴更尊邪?」謂己道人,則勃然作色;謂己諛人,則怫然作色。而終身道人也,終身諛人也,宣云:「惡其名而甘蹈其實。」合譬飾辭聚眾也,宣云:「廣合譬喻,使人易曉;修飾辭令,使人動聽。所謂招人附己也。」是始終本末不相坐。宣云:「蹈其實,不坐其罪,故曰不相坐。」垂衣裳,設采色,動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謂道諛,指人君。與夫人之爲徒,通是非,而不自謂眾人,宣云:「與眾人爲徒,同是非之習,而又自謂獨異於眾。」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終身不解;大愚者,終身不靈。司馬云:「靈,曉也。」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適者猶可致也,成云:「適,往也。致,至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則勞而不至,惑者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嚮,祈,求也。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聲不入於里耳,司馬云:「大聲,謂咸池六音之樂。」折楊、皇荂,成云:「蓋古之俗中小曲。」釋文:「荂,本又作華,音花。」則嗑然而笑。李云:「嗑,笑聲。」是故高言不止於眾人之心,宣云:「不相入也。」成云:「超出俗表,謂之高言。」至言不出,俗言勝也。成云:「出,顯也。」以二缶鐘惑,而所適不得矣。釋文:「缶,應作垂;鐘,應作踵。言垂腳空中,必不得有之適也。司馬本作『二垂鐘』,云:『鐘,注意也。』」郭嵩燾云:「說文:『缶,瓦器也,所以盛酒漿。』『鐘,酒器也。』小爾雅:『釜二有半謂之藪,藪二有半謂之缶,缶二謂之鐘。』缶、鐘皆量器:缶受四斛,鐘受八斛。以二缶鐘惑,不辨缶鐘所受多寡也,持以爲量,茫乎無所適從矣。上文『一人惑』、『二人惑』,據人言;此『以二缶鐘惑』,據事言。」案:郭注云「各自信據,故不知所之」,所見蓋與今本同。自陸氏易「缶鐘」爲「垂踵」,成疏因之,說究未安。俞氏易「二缶鐘」爲「一企踵」,改字更多,不如郭注望文生義之爲勝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雖有祈嚮,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釋之而不推。宣云:「不必推究。」不推,誰其比憂!成云:「比,與也。」案:自寬之詞。厲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視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宣云:「厲,癩也。醜人惟恐子之相似,今知天下之惑,而我乃欲强所不可得而又成一惑,獨不懼其相似邪?故莫若釋之而遠於憂,蓋惟恐同蹈於惑也。」百年之木,破爲犧尊,淮南俶真篇高注:「犧尊,猶疏鏤之尊。」青黄而文之,其斷在溝中。斷棄之木。比犧尊於溝中之斷,則美惡有間矣,其於失性一也。蹠與曾、史,行義有間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顙;成云:「五臭,謂膻、薰、香、鯹、腐。惾,塞也。言鼻耽五臭,故壅塞不通而中傷顙額。外書呼香爲臭,故易云『其臭如蘭』;道經謂『五香』,故西升經云『香味是冤』也。」釋文:「惾,子公反,郭音俊。」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郭慶藩云:「大雅思齊箋:『厲,病也。』廣雅:『爽,傷也。』言病傷滋味。」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成云:「趣,取。滑,亂也。」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楊、墨乃始離跂自以爲得,非吾所謂得也。離跂,離人獨立。夫得者困,成云:「既僞其性,則遭困苦。」可以爲得乎?則鳩鴞之在於籠也,亦可以爲得矣。且夫趣舍聲色以柴其内,如柴之塞。皮弁、鷸冠、搢笏、紳修以約其外,成云:「皮弁,以皮爲冠。鷸鳥翠羽飾冠。搢,插也。笏,猶珪。紳,大帶。修,長也。」内支盈於柴柵,成云:「柵,籠也。支柱充塞於内,故以柴柵擬之。」外重纆繳,釋文:「重,直龍反。」成云:「纆繳,繩也。」睆睆然在纆繳之中成云:「睆睆,視貌。」而自以爲得,則是罪人交臂、歷指,司馬云:「交臂,反縛也。」宣云:「歷指,關指。」而虎豹在於囊檻,亦可以爲得矣。



校勘記

 校:「立」原作「力」,據集釋本改。

 校:「莬」原誤作「菟」,下同。

 校:「命」字,據集釋本補。

 校:「交」原作「支」,據集釋本改。注文「交」字同。

字數:6864,最後更新時間:2022-0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