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正義卷二十一

微子第十八


集解

凡十四章

正義曰:此篇實止十一章,疑「四」爲「一」誤。

微子去之,箕子爲之奴,比干諫而死。【〔注〕馬曰:「微、箕,二國名。子,爵也。微子,紂之庶兄。箕子、比干,紂之諸父。微子見紂無道,早去之,箕子佯狂爲奴,比干以諫見殺。」】 孔子曰:「殷有三仁焉。」【〔注〕仁者愛人,三人行異而同稱仁,以其俱在憂亂寧民。】

正義曰:微、箕皆有封國,還仕王朝爲卿士。至此諫紂,俱不聽,微子乃去其位,行遁於外,箕子以佯狂去位,爲紂奴也。《史記•宋微子世家》:「周武王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於軍門,肉袒面縛,左牽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於是武王乃釋微子,復其位如故。」復其位者,復其微子之位也。及武庚滅,乃改封國於宋,爲宋公。又《宋世家》言:「武王封箕子於朝鮮而不臣。」是二子後皆別封。此仍言微、箕者,從故爵也。舊時說者謂微子去之,是去殷如周,與載籍無一合者,抑亦妄矣。朱氏彬《經傳考證》:「此章止敍比干之諫,一似微、箕兩賢初無一言之悟主者,不知非也。微、箕之諫,已貫於比干之諫之中,特文勢蟬聯而下,使人不覺耳。《宋世家》曰:『紂既立,不明,淫亂於政,微子數諫,紂不聽。及祖伊以西伯昌之修德,滅阢,懼禍至,以告紂。紂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是何能爲?」于是微子度紂不可諫,欲死之,及去,未能自決,乃問於太師、少師。』于是太師、少師乃勸微子去,遂行。又曰:『紂爲淫泆,箕子諫,不聽。人或曰:「可以去矣。」箕子曰:「人臣諫不聽而去,是彰君之惡而自說于民,吾不忍爲也。」乃被髪佯狂而爲奴。』又曰:『王子比干見箕子諫不聽而爲奴,則曰:「君有過而不以死爭,則百姓何辜?」乃直言諫紂。』由此觀之,微、箕非不諫也,特比干被禍尤烈耳。」

〇注「微箕」至「見殺」。 〇正義曰:微、箕皆殷時封國,孔氏《書疏》引鄭玄說,以爲俱在圻內也。杜預《春秋釋例》:「僖六年,微,東平壽張縣西北有微鄉微子冢。」《水經•濟水注》:「濟水又北逕微鄉東。」《春秋•莊公二十八年經》書:「冬,築郿。」京相璠曰:「《公羊傳》謂之微,東平壽張縣西北三十里有故微鄉,魯邑也。」杜預曰:「有微子冢,西北去朝歌,尚在圻內。」寰宇記云:「博州聊城縣有微子城。」博州,今東昌府治,聊城爲附郭首邑,與壽張毗連,故兩邑皆言有微地,實則壽張是也。閻氏若璩《釋地》謂「今潞安府潞城縣東北十五里有微子城」,此據明一統志,不足信也。《左•僖三十三年經》:「晉人敗狄于箕。」注:「太原陽邑縣南有箕城。」閻氏《釋地》謂「在今山西遼州榆社縣東南三十里」,而匯纂謂「在太谷縣東南三十五里」,是榆社縣西,亦一邑兩載,皆在圻內,但未知孰是。又《左傳》:「秦入我河縣,焚我箕、郜。」江氏永《春秋地理考》實謂「今山西隰州蒲縣東北有箕城,當即其地。」然去朝歌甚遠,必非箕子所封邑也。比干未有封國,孟子稱「王子比干」,疑比干即其名或字也。《路史》謂「唐之比陽有比水,即比干國」,其說不知何本?考比陽於《漢地志》屬南陽郡,非在圻內,《路史》誤也。《白虎通•爵篇》:「子者,孳也,孳孳無已也。殷爵三等,謂公、侯、伯也。」此得有子者,鄭君《王制》注:「異畿內,謂之子。」是也。微子名啟,箕子名無考。《莊子•大宗師》:「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司馬彪注以胥餘爲箕子名。《尸子》亦云:「箕子胥餘,漆身爲厲,被髪佯狂。」胥餘並承箕子之下,則彪說亦可信也。《左•哀九年傳》:「陽虎曰:『微子啟,帝乙之元子也。』」《呂氏春秋•仲冬紀》:「紂之母生微子啟與仲衍,其時猶尚爲妾,已而爲妻而生紂。」《史記•殷本紀》:「帝乙長子曰微子啟,啟母賤,不得嗣。少子辛,辛母正后,辛爲嗣。帝乙崩,子辛立,是爲帝辛,天下謂之紂。」《宋世家》:「微子開者,殷帝乙之首子,而紂之庶兄也。」庶兄者,謂微子生時其母未爲后,則微子是帝乙庶子,即是紂之庶兄,此馬注意亦然也。《孟子•告子篇》:「以紂爲兄之子,且以爲君,而有微子啟、王子比干。」又以微、比皆紂諸父,說比干者無異辭,而微子爲諸父則止《孟子》一言。翟氏灝《考異》引陸象山說,從《孟子》,則以箕子稱微子,曰王子,與比干稱謂同,或其行輩亦同。姚氏鼐經說:「《牧誓》言『播棄王父母弟不迪』,苟有庶兄,播棄不迪,其罪不甚于王父母弟乎?而武王乃不言之乎?吾是以知惟《孟子》之言信也。」《宋世家》又云:「箕子者,紂親戚也。」不言爲何行輩。服虔、杜預以爲紂庶兄,而王肅以爲紂諸父,與馬此注同。高誘注《淮南•主術》爲紂庶兄,而注《呂氏春秋》必己、離謂、過理等篇,皆爲紂諸父。傳聞各異,未知孰是。《殷本紀》云:「紂愈淫亂不止,微子數諫不聽,乃與太師、少師謀,遂去。比干曰:『爲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迺強諫紂。紂怒曰:『吾聞聖人心有七竅。』剖比干,觀其心。箕子懼,乃詳狂爲奴,紂又囚之。」此紀先敍微子,次比干、箕子,馬此注本之,遂以微子爲早去也。《宋世家》云:「箕子諫不聽,乃被髪佯狂而爲奴。王子比干見箕子諫不聽而爲奴,乃直言諫紂。紂怒,乃遂殺王子比干。於是太師、少師乃勸微子去,遂行。」則又先箕子,次比干,次微子,與《殷紀》敍述不同。《韓詩外傳》:「紂作炮烙之刑。王子比干曰:『主暴不諫,非忠也;畏死不言,非勇也;見過即諫,不用即死,忠之至也。』遂諫三日不去,紂囚殺之。」又云:「比干諫而死。箕子曰:『知不用而言,愚也;殺身以彰君之惡,不忠也。』遂披髮佯狂而去。」此傳先比干,次箕子,與殷紀同,與《宋世家》異,而不言微子去之在何時。竊以微子事當從《宋世家》,以宋人所載,必得實也。若箕、比先後,宜闕疑焉。「佯狂」者,佯,僞也。《廣雅•釋詁》:「狂,癡也。」《後漢•陳忠傳注》:「狂易,謂狂而易性也。」「爲奴」者,《周官•司厲》:「其奴男子入于罪隸,女子入於舂槀。凡有爵者,與七十者,與未齔[chèn]者,皆不爲奴。」鄭注:「謂坐爲盜賊而爲奴者,輸于罪隸。」此據漢法以況爲盜賊之罰,其實凡有罪皆得輸入,故《甘誓》言「奴戮汝」也。箕子是有爵,雖有罪,不得爲奴,故必佯狂而後得以沒入。先鄭《司厲注》云:「箕子爲之奴,罪隸之奴也。」是也。《御覽》四百十九引鄭注云:「此三人,紂同姓大臣。微子知紂惡而去之,箕子、比干不忍去,故或爲奴,或見殺。」《詩•邶柏舟疏》引鄭注又云:「箕子、比干不忍去,皆是同姓之臣,有親屬之恩,君雖無道,不忍去之也。然君臣義合,道終不行,雖同姓有去之理。故微子去之,與箕子、比干同稱三仁。」案:《白虎通•五行篇》:「親屬臣諫不相去何法?法木枝葉不相離也。」何休《公羊•莊九年傳》:「禮,公子無去國道也。」是同姓之臣無去理。然微子實處不得不去之勢,故鄭君復言「同姓有去理」,以明之也。

〇注「仁至」者「寧民」。 〇正義曰:「憂亂」者,憂君亂也。「憂亂寧民」,皆是愛人,故爲仁也。《中論•智行篇》:「微子介於石不終日,箕子內難而能正其志,比干諫而剖心。君子以微子爲上,箕子次之,比干爲下,故《春秋》大夫見殺,皆譏其不能以智自免也。」案:微子之去,在箕、比事後,彼見二子及己諫已不行,故聽太師、少師之勸,然後去也。以智許之,必非微子所願,而比干以忠愛受奇禍,復從而奪之,亦太近刻。然則夫子之次三子,或如胡炳文《四書通》謂「先易者,後難者」也。以爲上下之次,殆未然矣。皇本此注作「馬曰」。

柳下惠爲士師,【〔注〕孔曰:「士師,典獄之官。」 】 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注〕孔曰:「苟直道以事人,所至之國、俱當復三黜。」 】 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正義曰:鄭注云:「黜,退也。」案:《說文》:「黜,貶下也。」三黜仍爲此官,故先言「爲士師」,明非改官也。柳下被黜不去,即是降志辱身之事,然不爲枉道,故孟子稱爲「聖之和」,又言「不以三公易其介」也。《戰國•燕策》燕王喜謝樂間書曰:「昔者柳下惠吏于魯,三黜而不去。或謂之曰:『可以去。』柳下惠曰:『苟與人之異,惡往而不黜乎?猶且黜乎,寧于故國耳。』」與此文略同。

〇注:「士師,典獄之官。」 〇正義曰:鄭亦有此注,孔所襲也。《周官》:「士師,下大夫四人。」鄭注:「士,察也,主察獄訟之事。」此官王朝得有下大夫,若侯國,不過以中下士爲之,故孟子言「柳下惠不卑小官」也。

齊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則吾不能,以季、孟之閒待之。」【〔注〕孔曰:「魯三卿,季氏爲上卿;孟氏爲下卿,不用事。言待之以二者之閒。」】 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注〕以聖道難成,故云「吾老,不能用。」】

正義曰:「待孔子」,《史記•孔子世家》作「止孔子」,謂商所以安止之也。《世家》云:「魯昭公奔於齊,頃之,魯亂。孔子適齊,景公問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日,又復問政於孔子,孔子曰:『政在節財。』景公說,欲以尼谿田封孔子。晏嬰進云云。後景公敬見孔子,不問其禮。異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以季、孟之閒待之。齊大夫欲害孔子,孔子聞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魯。」其事在孔子三十五歲之後,四十二歲之前。景公欲以尼谿封孔子,晏嬰雖沮之,而公猶欲待之以季、孟之閒,是公意猶未忘也。邢疏云:「景公言我待孔子以上卿之位,則不能,以其有田氏專政故也。又不可使其位卑若魯孟氏,故將待之以季、孟二者之閒。」案:《左氏傳》劉康公曰:「叔孫之位,不若季、孟。」又叔孫僑如曰:「魯之有季、孟,猶晉之有欒、范。」二文皆言季、孟。 全氏祖望《問答》:「謂以權勢稱之,故四分公室。舍中軍則季氏將左師,孟氏將右師,而叔孫氏自爲軍。是三桓之勢,季一孟二,不可墨守下卿之說而輕之。」其說甚確。若然,則康公所言叔孫位不若孟者,亦是明其權重,假位說之,非其實也。此文「季、孟之閒」,專是言位。周氏炳中《典故辨正》:「謂季孟之閒,明明在季之下,孟之上。即謂將以叔孫氏待孔子,亦無不可。」周氏之言,尤洽經旨。景公雖欲待孔子,而終不果行,後又託於吾老而不能用,孔子所以去齊而反魯也。待孔子與「吾老」之言,非在一時,故《論語》用兩「曰」字別之。

〇注「魯三」至「之閒」。 〇正義曰:昭四年《左傳》季孫爲司徒,叔孫爲司馬,孟孫爲司空。司徒,上卿也;司空,下卿也。哀二年經書:「季孫斯、叔孫州仇、仲孫何忌帥師伐邾。」此正魯三卿之位次。但孟氏雖居下卿,而權重於叔氏,故當時多言季、孟。此注謂「孟不用事」,誤。

〇注:「以聖道難成,故云『吾老不能用』。」 〇正義曰:《世家》:「晏嬰曰:『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禮樂缺有閒。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累世不能殫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若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是晏嬰以聖道難成,故景公聞而止尼溪之封,其後以「吾老不能用」辭孔子,亦由晏嬰前言惑沮之也。《左•襄二十五年傳》:「叔孫宣伯之在齊也,叔孫還納其女于靈公,嬖,生景公。」宣伯在齊爲魯成十六年,景公之生當在成十七、八年,計其即位時已二十七、八歲。至孔子因魯亂適齊,則在景公三十一年後,故閻氏若璩《釋地》謂:「孔子在齊,爲景公三十三年,時年已六十,故稱老。」

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注〕桓子,季孫斯也。使定公受齊之女樂,君臣相與觀之,廢朝禮三日。】 孔子行。

正義曰:《釋文》:「歸如字,鄭作饋。」案:《後漢•蔡邕傳注》、《文選•鄒陽上書注》並引作「饋」,用鄭本也。江氏永《鄉黨圖考》:「按《世家》歸女樂,去魯適衛,皆敍於定公十四年,非也。定十三年夏,有築蛇淵囿,大蒐比蒲,皆非時勞民之事。使夫子在位,而聽其行之,則何以爲夫子?考《十二諸侯年表》及《衛世家》,皆於靈公三十八年書『孔子來,祿之如魯』。衛靈三十八當魯定十三。蓋女樂事在十二、十三冬春之閒。去魯實在十三年春。魯郊嘗在春,故經不書,當以《衛世家》爲正。」

〇注「桓子」至「三日」。 〇正義曰:《孔子世家》:「孔子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於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男女行者別於塗,塗不拾遣,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齊人聞而懼曰:『孔子爲政必霸,霸則吾地近焉,我之爲先并矣。盍致地焉?』犂鉏曰:『請先嘗沮之,沮之而不可則致地,庸遲乎?』於是選齊國中女子好者八十人,皆衣文衣而舞康樂,文馬三十駟,遺魯君。陳女樂文馬於魯城南高門外。季桓子微服往觀再三,將受,乃語魯君爲周道遊,往觀終日,怠於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魯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則吾猶可以止。』桓子卒受齊女樂.三日不聽政。郊又不致膰俎於大夫,孔子遂行,宿乎屯。而師己送曰:『夫子則非罪。』孔子曰:『吾歌可夫?』歌曰:『彼婦之口,可以出走;彼婦之謁,可以死敗。蓋優哉游哉,維以卒歲!』師己反,桓子曰:『孔子亦何言?』師己以實告。桓子喟然欺曰:『夫子罪我,以羣婢故也夫!』」此僞孔所本。 《韓非•內儲說》言:「齊景公以女樂六遺哀公。」此紀事之誤。又言:「仲尼諫,不聽,去而之楚。」謂孔子諫女樂,深合事情,足補《世家》之闕。案:《孟子》言「孔子於季桓子有見行可之仕」,《世家》亦言行乎季孫,三月不違其任,孔子甚專。至將死,命康子必反孔子,此不得謂不知孔子矣。乃受齊女樂,甘墮齊人術中,而迫孔子以不得不行,此當別有隱情。或即惑於公伯繚之愬,以夫子爲彊公弱私,不利於己,故孔子於女樂之受,雖諫亦不聽也。《世家》言「孔子去魯適衛」,而韓非及《檀弓》皆言「適楚」,亦傳聞各異。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注〕孔曰:「接輿,楚人。佯狂而來歌,欲以感切孔子。」】 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注〕孔曰:「比孔子於鳳鳥,鳳鳥待聖君乃見,非孔子周行求合,故曰衰。」】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注〕孔曰:「已往所行,不可復諫止;自今已來,可追自止,辟亂隱居。已而已而者,言世亂已甚,不可復治也。再言之者,傷之深也。」】 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注〕包曰:「下,下車。」】

正義曰:《莊子•人閒世》云:「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曰:『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能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此當似接輿歌原文,《論語》節引之耳。衰、追、已、殆皆韻。戴氏望《論語》注:「據莊子解此文云:往,往世。諫,正也。言禍亂相尋,已往不可以禮義正之。來,來世乜。言待來世之治,猶可追耶?明不可追。殆,疑也。昭王欲以書社地封孔子,令尹子西沮之,故言今之從政者見疑也。」案:戴說是也。《孔子世家》載子西說云:「且楚之祖封於周,號爲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五之法,明周召之業,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土壤,賢弟子爲佐,非楚之福也。」是子西以夫子得志,不利於楚,故疑之也。《莊子》云:「殆乎殆乎!畫地而趨。」畫地即指封書社之事,明以此見殆,則「殆」訓疑,至確也。「何德之衰」,此據邢本,與《世家》同。《漢石經》作「何而德之衰也」,與《莊子》合。「如」、「而」古字通。唐石經及皇本、高麗本作「何德之衰也」。又「諫」下、「追」下,《漢石經》及皇本、高麗本並有「也」字。鄭注云:「魯讀『期斯已矣,今之從政者殆』。今從古。」 陳氏鱣《古訓》曰:「期,時也。言出處之道,惟其時而已矣。今之從政者殆,是可已之時也。」此或得魯義。鄭所以必從古者,正據《世家》作「已而已而」,又莊子亦云「已乎已乎」,知古本爲近也。又皇本「辟」作「避」,「不得與之言」下有「也」宇。

〇注「接輿」至「孔子」。 〇正義曰:接輿,楚人,故稱楚狂。《莊子•逍遙游》:「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應帝王篇》:「肩吾見狂接輿,狂接輿曰」云云。又「接輿曰」云云。此外若《荀子•堯問》、《秦策》、《楚辭》、《史記》多稱接輿。故馮氏景《解春集》謂接是姓;輿是名,引齊稷下辨士接子作證。皇甫謐《高士傳》:「陸通,字接輿。」妄撰姓名,殊不足據。《韓詩外傳》稱「楚狂接輿躬耕以食。楚王使使者齎資金百鎰,願請治河南,接輿笑而不應,乃與其妻偕隱,變易姓字,莫知所之」。觀此,則接輿乃其未隱時所傳之姓字,後人因「孔子下」解爲「下車」,遂謂楚狂與夫子之輿相接而歌,誤也。《秦策》范睢曰:「箕子、接輿,漆身而爲厲,被髪而陽狂,無益於殷、楚。」《史記•鄒陽傳》上書曰:「箕子佯狂,接輿避世。」楚辭涉江云:「接輿髠首。」「髠首」如仲雍之斷髪。漆身、髠首,皆佯狂之行,故此注言「接輿佯狂」也。「感切」猶感動。

〇注「已往」至「治也」。 〇正義曰:注以「往者」、「來者」指孔子,與莊子不合。陳氏奐《論語孔注辨僞序》云:「已,止也,止所止息也。此即教孔子避亂隱居之意。訓解云云,與下句『今之從政殆』義重複,僞也。」案:陳說是也.以魯讀證之益見。

〇注:「下,下車。」 〇正義曰:注以「下」爲下車。則前云「歌而過」,當謂過夫子車前也。鄭注云:「下堂出門也。」與包異者,鄭以莊子言孔子適楚,楚狂接輿游其門,是夫子在門內,非在車上,故以下爲下堂也。前篇「下而飲」、「拜下」,皆不言堂,與此同。《高士傳》前用《莊子》「游其門」之文,及此復從包氏以爲下車,不免自相矛盾。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注〕鄭曰:「長沮、桀溺,隱者也。耜廣五寸,二耜爲耦。津,濟渡處。」】

正義曰:金履祥《集注》考證說:「長沮、桀溺名皆從水,子路問津,一時何自識其姓名?諒以其物色名之,如荷蕢、晨門、荷蓧丈人之類。蓋二人耦耕於田,其一人長而沮洳,一人桀然高大而塗足,因以名之。」案:金說亦甚有理。漢《婁壽碑》:「榮且、溺之耦耕。」「且」即「沮」省。《史記•世家》敍此事於孔子去葉反蔡之時,則爲哀公六年,孔子年六十四也。《水經•潕水注》:「方城山,水東流,注潕水。故地理志曰:『南陽葉,方城。』邑西有黃城山,是長沮、桀溺耦耕之所,有東流水,則子路問津處。」《寰宇記》略同,未知其說所本。而近時《山東通志》又謂「魚臺縣桀溺里在縣北三十里,相傳爲子路問津處。其地乃濟水經流之地,有問津亭。碑載夫子適陳、蔡,有渡,有橋,有菴,俱以問津名。」考魚臺爲魯棠邑,夫子時非去魯,何緣於此問渡?地理書多難徵信若此。《世家》云:「孔子以隱者,使子路問津焉。」《論衡》知實篇謂「孔子使子路問津,欲觀隱者之操」,此或《古論》家說。然求意太深,反失事實。

〇注「耜廣」至「渡處」。 〇正義曰:「耜廣五寸,二耜爲耦」,《考工•匠人》文。《說文》「耜」作「㭒」,云「臿也」。臿者,耒之別名。《三蒼》云:「耜,耒頭鐵也。」京房《易•繫辭傳注》:「耜,耒下耓也。」訓義相同。《匠人注》:「古者耜一金,兩人併發之。今之耜,岐頭兩金,象古之耦也。」鄭意古耜一金,一人發之。若兩人二耜併發,則謂之耦。《說文》:「耦,耒廣五寸爲伐,二伐爲耦。」「伐」與「發」同,許所稱亦古制也。《匠人疏》云:「二人雖並發一尺之地,未必並頭共發。知者,孔子使子路問津於長沮,長沮不對,又問桀溺,若並頭共發,不應別問桀溺,明前後不並可知。雖有前後,其𤰝[quǎn]自得一尺,不假要並也。」 案:《漢書•食貨志》:「后稷始𤰝田,以二耜爲耦,廣尺深尺曰𤰝,長終畮。一畮三𤰝,一夫三百𤰝,而播種於𤰝中。」此文下云「耰」爲覆種,則「耦耕」爲播種於𤰝中矣。「津,濟渡處」者,《說文》:「津,水渡也。」水經河水注:「自黃河泛舟而渡者,皆爲津也。」

長沮曰:「夫執輿者爲誰?」子路曰:「爲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曰:「是知津矣。」【〔注〕馬曰:「言數周流,自知津處。」】 問於桀溺。桀溺曰:「子爲誰?」曰:「爲仲由」曰:「是魯孔丘之徒與?」對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注〕孔曰:「滔滔,周流之貌。言當今天下治亂同,空舍此適彼,故曰誰以易之。」】 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注〕士有辟人之法,有辟世之法。長沮、桀溺謂孔子爲士,從辟人之法;己之爲士,則從辟世之法。】 耰而不輟。【〔注〕鄭曰:「耰,覆種也。輟,止也。覆種不止,不以津告。」】

正義曰:皇疏云:「執輿,猶執轡也。子路初在車上,即爲御,御者執轡。今既下車而往問津渡,則廢轡與孔子也。」《漢石經》「輿」作「車」,「誰」下有「子」字,「曰是」下無「也」字、「曰」字。皇本「誰」下有「乎」字,「曰是」上有「對」字。《釋文》云:「孔子之徒,一本作『子是』,今作『孔丘之徒與』。」《世家》作「子孔丘之徒與」。又「滔滔」,《釋文》引鄭本作「悠悠」,《世家》載此文正作「悠悠」,僞孔注本亦同。陳氏鱣《古訓》曰:「《後漢書•朱穆傳》:『悠悠者皆是,其可稱乎?』亦本此。」洪氏頤煊《讀書叢錄》:「《文選•養生論》:『夫悠悠者,既以未效不求。』李善引此文當作『悠悠』,今本作『滔滔』,後人所改。」案:《鹽鐵論•大論篇》言孔子云:「悠悠者皆是。」皆同鄭本,當是《古論》。《集解》從魯論作「滔滔」也。又《漢書•班固敍傳》:「固作《幽通賦》曰:『溺招路以從己兮,謂孔氏猶未可安,慆慆而不萉[fèi]兮,卒隕身乎世旤。』」鄧展曰:「慆慆者,亂貌也。萉,避也。」師古曰:「《論語》稱桀溺曰:『慆慆者,天下皆是也。』」此引《論語》作「慆」,亦由所見本異。舀聲古音在蕭、幽部,故與「悠」通。「誰以易之」,誰,謂當時諸侯也。以,與也。易,治也。言當時諸侯皆無賢者,孔子得誰與治之耶?「且而」之「而」,謂子路也。顏師古《敍傳注》云:「避人之士,謂孔子,避世之士,溺自謂也。」「耰而不輟」,《漢石經》作「櫌不輟」。《說文》引亦作「櫌」。五經文字曰:「韻音憂,見《論語》。」集韻:「韻或從耒。」然則作「耰」乃或體字。

〇注:「滔滔」至「易之。」 〇正義曰:盧氏文弨《釋文攷證》:「《史記•世家集解》引此注『滔滔』作『悠悠』,又《文選》四十九千令升《晉紀總論》『悠悠風塵』注所引孔注亦同。是《古論》作『悠悠』,鄭、孔皆同。何晏依魯論作『滔滔』,采孔注而改之,妄甚。」今案:「悠悠」訓周流,疑與《詩》「淇水滺滺」同,即「浟」之或體,水迴旋、周流皆是。此水喻當世之亂同也。注云「治亂同」者,連言耳。「空舍此適彼」,言彼此皆同,不必以此易彼也,說似可通,但與下句「丘不與易」義不協。

〇注「士有」至「之法」。 〇正義曰:注以兩「從」字爲孔子及沮、溺所從,非謂子路從,於語意不合。

〇注:「耰,覆種也。輟,止也。」 〇正義曰:《說文》:「耰,摩田器。」是「耰」本器名,用以摩田。而此云「覆種」者,徐鍇《說文繫傳》云:「謂布後以此器摩之,使土開發處復合,以覆種也。」是也。 江氏永《羣經補義》:「或疑播種之後不可摩,摩則種不固。然長沮、桀溺耦耕時即耰,國語云『深耕而疾耰之』,《孟子》亦曰『麰麥播種而耰之』,是耰在播種之後。問諸北方農人曰:『播種之後,以土覆是,摩而平之,使種入土,鳥不能啄也。』案:《齊民要術》:『耕荒畢,以鐵齒𨫒𨨯再徧杷之,漫擲黍穄,勞亦再徧。」「勞」與「耰」一音之轉。「輟止」者,《爾雅•釋詁》:「輟,已也。」「已」、「止」同訓。

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注〕爲其不達己意,而便非己也。】 曰:「鳥獸不可與同羣,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注〕孔曰:「隱於山林是同羣。吾自當與此天下人同羣,安能去人從鳥獸居乎?」】 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注〕言凡天下有道者,丘皆不與易也,己大而人小故也。】

正義曰:「子路行以告」,《漢石經》及《史記•世家》並無「行」字,今皇、邢本皆有「行」字。阮氏元《校勘記》謂「因丈人章誤衍」是也。「夫子憮然」,《漢石經》無「夫」字。又皇本「羣」下有「也」字。

〇注:「爲其不達己意,而便非己也。」 〇正義曰:《三蒼》云:「憮然,失意貌也。」《孟子•滕文公上》:「夷子憮然。」趙注:「憮然者,猶悵然也。」 焦氏循《正義》:「《說文》:『憮,一曰不動。』《爾雅•釋言》云:『憮,撫也。』《廣雅•釋詁》既訓『撫』爲安,又訓『撫』爲定,安、定皆不動之義。蓋夫子聞子路述沮、溺之言,寂然不動,久而乃有『鳥獸不可同羣』之言。此夷子聞徐辟述《孟子》之言,寂然不動,久而乃有『命之』之言。」案:焦說與《三蒼》義合。蓋人失意,每致寂然不動,如有所失然也。沮、溺不達己意,而妄非己,故夫子有此容。

〇注「隱於」至「居乎」。 〇正義曰:山林是鳥獸所居,人隱居山林,是與鳥獸同羣也。人與人同羣,故當相人偶也。言辟人辟世法皆非也。

〇注「言凡」至「故也」。 〇正義曰:皇本作「孔注」。其申注云:「言凡我道雖不行於天下,天下有道者,而我道皆不至與彼易之,是我道大、彼道小故也。」案:注意謂天下即有道,某亦不以治民之大道易彼隱避之小道也。於義殊曲,故不從之。

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注〕包曰:「丈人,老人也。蓧,竹器。」】 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爲夫子?」【〔注〕包曰:「丈人云不勤勞四體,不分植五穀,誰爲夫子而索之耶?」】 植其杖而芸。【〔注〕孔曰:「植,倚也。除草曰芸。」】 子路拱而立。【〔注〕未知所以答。】 止子路宿,殺雞爲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注〕孔曰:「子路反至其家,丈人出行不在。」】

正義曰:「從而後」者,謂從夫子行而在後也。《釋文》云:「蓧,本又作條,又作莜[yóu]。」盧氏文弨《考證》:「《說文》:『莜,從條省聲。《論語》曰:「以杖荷莜。」』是莜爲正字,《論語》本與《說文》合。條乃『條枚』字,於六書爲叚借,今作蓧不省,皇本作篠,誤。」「四體」者,趙岐《孟子注》:「體者,四枝股肱也。」「五穀」者,禾、黍、稷、稻、麥也。說五穀者多家,此從程氏瑤田說定之。鄭注云:「分猶理,謂理治之也。」宋氏翔鳳《發微》云:「《王制》『百畝之分』,鄭注:『分或爲糞。』此『五穀不分』,當讀如草人『糞種』之糞,必先糞種而後五穀可治。」俞氏樾《平議》略同,於義亦通。朱氏彬《經傳考證》:「宋呂本中《紫薇雜說》曰:『四體不勤二語,荷蓧丈人自謂。』其說得之。」《平議》又云:「兩不字,並語詞。不勤,勤也;不分,分也。」引《詩》「徒御不警,大庖不盈」,「不戢不難,受福不那」諸傳爲據,亦是也。「植其杖」,《漢石經》「植」作「置」。惠氏棟《九經古義》:「案:《商頌•那詩》『置我鞉[táo]鼓』,箋云:『置讀曰植。』正義云:『金縢云:「植璧秉圭」,鄭注云:「植,古置字。」然則古者置、植字同。』《說文》曰:『植或作㯰,從置。』」今案:依《詩箋》「植」、「置」本二字,《金縢注》謂「植古置字」者,謂古以「植」爲「置」,叚借之義也。段氏玉裁《說文》注云:「丈人行來至田,則置杖於地,用莜芸田。植杖者,置杖也。」此從《漢石經》作「置」爲訓,如《呂氏春秋•異用篇》所云「孔子置杖」之比。然用莜芸田,必拄杖而後可芸。竊以此文作「植」爲正,作「置」亦是叚字,段說未能合也。「芸」本作「𦔐」「𦓷」是或體,俱見《說文》。今作芸,《漢石經》作耘,俱隸省。 「拱」者,《說文》:「拱,斂手也。」《新書容經》:「固頤正視,平肩正背,臂如抱鼓,足閒二寸,端面攝纓,端股整足。體不搖肘曰經立,因以微磬曰共立。」共與拱同。《檀弓》:「孔子及門人立拱。」《玉藻》「臣侍於君垂拱」,垂即微磬之象。子路聞丈人言,知其賢者,禮異之也。「爲黍」者,治黍爲飯也。黍,禾屬而黏者,其不黏者別名𪎭[méi]穄[jì],用以作飯,蓋食之貴者,所以敬禮客也。

〇注:「丈人,老人也。蓧,竹器。」 〇正義曰:《淮南•修務訓注》:「丈人,長老之稱。」與此注合。至《道應訓注》以爲「老而杖於人,故稱丈人」。此說不免附會。《易•師》「丈人吉」,鄭注:「丈之言長,能以法度長於人。」彼稱丈人爲位尊者,與此荷蓧丈人爲齒尊異也。 《說文》:「莜,𦓷田器。」其字從草,此注云「竹器」者,草、竹一類也。皇本經、注皆作「篠」,即本此注誤改。《說文》:「癹[bá],以足蹋夷草。從癶[bō]從殳。《春秋傳》曰:『癶夷蘊崇之。』」丁氏傑曰:「今南昌人耘田用一具,形如提梁,旁加索,納於足下。手持一杖,以足蹋草入泥中,名曰腳歰[sè]。」是可爲《論語》「以杖荷蓧、植杖而芸」及《說文》「莜」字、「癹」字之證。

〇注「丈人」至「之耶」。 〇正義曰:宋氏翔鳳《發微》云:「詳包意,亦以『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爲自述其不遑暇逸之義。故不能知孰爲夫子,以答子路,非以責子路也。」

〇注:「植,倚也。除草曰芸。」 〇正義曰:植者,立也,故有倚訓,謂依倚之也。江氏永《羣經補義》:「今人耘田,必扶杖乃能用足,則植杖正所以耘,猶云拄杖也。」《說文》:「𦔐,除苗閒穢也。」段氏玉裁注:「《小雅毛傳》曰:『耘,除草也。』《食貨志》云:『苗生三葉以上,稍耨壠草,因壝[wéi]其土以附苗根,比成壟盡而根深,能風與旱。』此古者𦔐耔爲一事也,謂苗初生之始也。既成以後,仍有莠及童蓈[láng]生乎其閒,則又以槈薅之。薅者,披田草也,亦謂之𦔐。」今案:用莜芸草,亦在既成以後。吾鄉農人云:「田宜多芸,不獨除草,且茂苗也。」

〇注:「子路反至其家,丈人出行不在。」 〇正義曰:注以丈人偶出行不遇,非知子路復來而避之也。

子路曰:【〔注〕鄭曰:「留言以語丈人之二子。」】 「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 【〔注〕孔曰:「言女知父子相養不可廢,反可廢君臣之義邪?」】 欲潔其身,而亂大倫。【〔注〕包曰:「倫,道理也。」】 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注〕包曰:「言君子之仕,所以行君臣之義,不必自己道得行。孔子道不見用,自己知之。」】

正義曰:義者,宜也。君子成己所以成物,故士必宜仕。仕即是義,亦即是道。不仕則無君臣之義,是爲亂倫。亂之爲言猶廢也。夫子栖栖不已,知其不可而猶爲之,亦是冀行其道而已。道行,而君臣之倫以盡;道不行,而君臣之倫終未嘗一日敢廢。故《孟子》言「孔子三月無君,皇皇如也」,明雖知道不行,猶不敢忘仕也。「長幼之節」,謂前見二子有兄弟之節次也。注以「父子相養」言之,非矣。《漢石經》:「君臣之禮,如之何其廢之也?」皇本作「如之何其可廢也」。「潔」,阮據宋本作「絜」。「道之不行」,皇本「行」下有「也」字。《釋文》:「己音紀,一音以。」盧氏文弨《考證》曰:「音以是。」

〇注:「倫,道理也。」 〇正義曰:《說文》:「倫,一曰道也。」又訓理者,謂文理也。凡「論」、「侖」字皆訓理,其證也。

〇注「不必」至「知之」。 〇正義曰:注讀「己知」之己爲紀,己道不行,則望人行之,故曰「不必自己道得行」。明人行之與己同也,此說稍曲。

逸民:【〔注〕逸民者,節行超逸也。】 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注〕包曰:「此七人皆逸民之賢者。」】

正義曰:《說文》:「佚,佚民也。從人,失聲。」段氏玉裁注謂「《論語》『逸民』,許作『佚民』,『佚』正字,『逸』叚借字。」《孟子》曰:「遺佚而不怨。」案:下篇「舉逸民」,亦用叚字。顏師古《漢書•律歷志注》:「逸民,謂有德而隱處者。」此虞仲後雖爲君,柳下惠亦爲士師,要自其初,皆爲民也。《左•僖五年傳》:「宮之奇曰:『太伯、虞仲,太王之昭也。』」《史記•周本紀》:「古公有長子曰太伯,次曰虞仲。」又云:「太伯、虞仲知古公欲立季歷以及昌,乃二人亡如荊蠻,文身斷發,以讓季歷。」《吳太伯世家》:「太伯之奔荊蠻,荊蠻義之,立爲吳太伯。太伯卒,無子,弟仲雍立,是爲吳仲雍。周武王克殷,求太伯、仲雍之後,得周章。周章已君吳,因而封之。乃封周章弟虞仲於周之北故夏墟,是爲虞仲,列爲諸侯。」案:《本紀》以虞仲爲太伯弟,《世家》以仲雍爲太伯弟,虞仲則仲雍曾孫周章之弟,說似不同。吳仁傑《兩漢刊誤補遺》謂「仲雍亦名虞仲」,是虞仲有兩人。《漢書•地理志》:「周太王長子太伯,次曰仲雍,少曰公季。公季有聖子昌,欲傳國焉。太伯、仲雍辭行采藥,遂奔荊楚。故孔子美而稱曰:『太伯可謂至德也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師古曰:「虞仲,即仲雍也。」《志》又云:「太伯卒,仲雍立,至曾孫周章,而武王克殷,因而封之。又封周章弟中於河北,是爲北吳,後世謂之虞。」師古曰:「中讀曰仲。」《班志》此文,亦以周有兩虞仲。「虞」、「吳」通用,如「騶虞」亦作「騶吾」之比,仲雍稱吳仲雍,故或稱虞仲。《志》引《論語》「隱居放言」,即指逃竄荊蠻之事。兩虞仲本皆爲吳仲,故稱周章之弟爲北吳,對周章爲南吳也。後世稱北吳爲虞者,亦以兩吳不能分別,故取同音異字而爲虞矣。仲雍亦稱虞者,此又因音同而假之,其本字則爲吳也。虞仲在夷、齊前,而先夷、齊者,重德也,若《孟子》稱伯夷在伊尹前矣。

〇注:「逸民者,節行超逸也。」 〇正義曰:《後漢書•逸民傳敍》:「蓋錄其絕塵不及。」與此注義同。

〇注:「此七人皆逸民之賢者。」 〇正義曰:虞仲,注不知何指。 《尸子》云:「夷逸者,夷詭諸之裔。或勸其仕,曰『吾譬則牛,寧服軛以耕於野.不忍被繡入廟而爲犧。』」《禮•雜記》:「孔子曰:『少連、大連善居喪,三日不怠,三月不解,期悲哀,三年憂。東夷之子也。』」此夷逸、少連二人事可考者。朱張見《漢書•古今人表》。《論語釋文》云:「朱張並如字,眾家亦爲人姓名。王弼注:『朱張字子弓,荀卿以比孔子。』」案:《荀子》非相篇、非十二子篇、儒效篇以仲尼、子弓並言,楊倞注以子弓爲仲弓,則是夫子弟子,豈得廁於古賢之列而曰「我異於是」?且子弓之即爲朱張,亦別無一據,則王說未可信也。竊以朱張行事,當夫子時已失傳,故下文論列諸賢,不及朱張,而但存其姓名於逸民之列,蓋其慎也。又《釋文》引「鄭作侏張,云音陟留反」。宋氏翔鳳《過庭錄》:「《文選•劉琨答盧諶書》:『自頃輈張。』注曰:『輈張,驚懼之貌也。』楊雄《國三老箴》:『負乘覆餗[sù],姦宄[guǐ]侏張。』輈與侏古字通。此鄭本作侏張,知非人姓名矣。故鄭作者七人,注獨不舉夷逸、侏張。郝氏敬曰:『朱張,朱當作譸。《書》「譸張爲幻」,即陽狂也。』曰逸民,曰夷逸,曰朱張,三者品其目,夷、齊、仲、惠、連五者舉其人也。」此說當得鄭義。臧氏庸《拜經日記》略同。今案:鄭義不著,或如宋、臧所測,然夷逸明見《尸子》,柳下豈爲陽狂?於義求之,似爲非也。《漢地志》說仲雍之事,引謂虞仲、夷逸,本此文連言。師古以爲竄於蠻夷而遁逸,其義或與鄭同,要未必得班本旨也。七人爲逸民之賢者,是解逸民爲隱逸,不謂超逸也。此集解前後失檢處。

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注〕鄭曰:「言其直己之心,不入庸君之朝。」】 謂「柳下惠、少連,降志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注〕孔曰:「但能言應倫理,行應思慮,如此而已矣。」】 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注〕包曰:「放,置也。不復言世務。」】 身中清,廢中權。【〔注〕馬曰:「清,純潔也。遭世亂,自廢棄以免患,合於權也。」】

正義曰:《孟子•公孫丑篇》:「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是即伯夷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之事也,舉伯夷則叔齊可知。又云:「柳下惠不羞汙君,不卑小官,遣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故曰『爾爲爾,我爲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是即柳下惠降志辱身之事也。論出處之節,自以不降、不辱爲優,而夷、齊亦失之過峻。《韓詩外傳》謂夷、齊爲磏[lián]仁,又曰「仁磏則其德不厚」,又曰「磏仁雖下,然聖人不廢者,匡民隱括有在是中者也」。是知夷、齊雖聖人所許,亦聖人所不爲也。惠、連降志辱身,出處之際,似無足觀。然中倫中慮,言行如此,實非枉道以殉人,故夫子亦許之也。虞仲、夷逸,亦是不降不辱,故能中清中權。而隱居放言,於世亦寡所合,但不及夷、齊之行,故述逸民之目,仲、逸亞於夷、齊。論行事,則夷、齊與惠、連爲最異,故相次論之,而後及虞仲、夷逸也。「不辱其身」,皇本「身」下有「者」字。「其斯而已矣」,《漢石經》作「其斯以乎」。「謂虞仲夷逸」,《漢石經》作「夷泆」。「身中清」,《世家》「身」作「行」。「行」與「廢」當是對文,謂居位行道也。此安國舊義也。「廢中權」,《釋文》引「鄭作發,云動貌」。案:「貌」疑「作」也。《後漢•隗囂傳》:「方望曰:『動有功,發中權。』」此謂行事所發見也。皇疏引江熙曰:「晦明以遠害,發動中權也。」二文並作「發」,與鄭本同。當由齊、魯文異。江熙所云,可補鄭義。

〇注「但能」至「已矣」。 〇正義曰:「倫理」者,訓倫爲理也。「思慮」者,謂心所思慮於道也。《孟子》以柳下惠爲和爲介,又《大戴•衛將軍文子篇》:「孝子慈幼,允德秉義,約貨去怨,蓋柳下惠之行也。」是其言行有可稱也。

〇注:「放,置也。不復言世務。」 〇正義曰:「放,置」,見《廣雅•釋詁》。中庸云:「國無道,其默足以容。」即此注義。《後漢•孔融傳》:「跌蕩放言。」李賢注:「放,縱也。」又《荀韓鍾陳傳論》:「漢自中世以下,閹豎擅恣,故俗遂以遁身矯潔放言爲高。」李賢注:「放肆其言,不拘節制也。《論語》曰:『隱居放言。』」此解似勝包氏。

〇注:「遭世亂,自廢棄以免患,合於權也。」 〇正義曰:注以虞仲、夷逸當亂世,則虞仲似非仲雍,疑指周章弟,當紂世也。

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注〕馬曰:「亦不必進,亦不必退,惟義所在。」 】

〇注:「亦不必進,亦不必退,惟義所在。」 〇正義曰:進者,可也;退者,不可也。逸民或治則進、亂則退,或雖治亦退,或雖亂亦進,行各不同,皆未適於大道。惟夫子本從心之矩,妙隱見之權,進退俱視乎義。義苟可進,雖亂亦進,義苟宜退,雖治亦退。《孟子》云:「孔子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久謂久居其國,速謂速去,此孔子之行也。《孟子》以孔子爲「聖之時」,此注則以義衡之。義者,宜也,即時也。故《易傳》屢言時義也。鄭注此云:「不爲夷、齊之清,不爲惠、連之屈,故曰異於是也。」案:《法言•淵騫篇》:「或問:李仲元是夷、惠之徒與?曰:不夷不惠,可否之閒也。」《後漢•黃瓊傳》李固引傳曰:「不夷不惠,可否之閒。」可否即可與不可也。《孟子》云:「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君子即孔子,是謂孔子不爲夷、惠也。

太師摯適齊,亞飯干適楚,【〔注〕孔曰:「亞,次也。次飯,樂師也。摯、干皆名。」】 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注〕包曰:「三飯、四飯,樂章名,各異師。繚、缺皆名也。」】 鼓方叔入於河,【〔注〕包曰:「鼓,擊鼓者。方叔,名。入謂居其河內。」】 播鼗[táo]武入於漢,【〔注〕孔曰:「播,搖也。武,名也。」】 少師陽、擊磬襄入於海。【〔注〕孔曰:「魯哀公時,禮壞樂崩,樂人皆去。陽、襄皆名。」】

正義曰:太師摯等皆殷人,則太師、少師等官是殷制也。《周官》有太師、小師、鼓人、磬師。又大司樂、膳夫皆以樂侑食,瞽矇、眂瞭皆掌播鼗。與此諸職尊卑同異,未聞也。 亞飯、三飯、四飯者,《禮•王制》云:「天子日食舉樂。」《公羊•隱五年傳注》:「《魯詩傳》曰:『天子食日舉樂。』」《白虎通•禮樂篇》:「王者食,所以有樂何?樂食天下之太平,富積之饒也。明天子至尊,非功不食,非德不飽,故傳曰:『天子食時舉樂。』王者所以日四食者何?明有四方之物,食四時之功也。王者平居中央,制御四方。平旦食,少陽之始也;晝食,太陽之始也;餔食,少陰之始也;暮食,太陰之始也。《論語》曰:『亞飯干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諸侯三飯,卿大夫再飯,尊卑之差也。」案:此班氏所說殷制,當爲《論語》舊義。《周官》膳夫云:「王齊日三舉。」則天子亦三飯。又鄭注《鄉黨》云:「不時,非朝、夕、日中時。」此通說大夫士之禮,則周制自天子至士皆三飯,與殷異也。又《禮器》曰:「禮有以少爲貴者,天子一食,諸侯再,大夫士三。」注云:「謂告飽也。」既告飽,則侑之,乃更食,凡三侑。《儀禮•特牲》是士禮,有九飯,少牢是大夫禮,有十一飯,故鄭注以「諸侯十三飯,天子十五飯」,皆因侑更食之數,與《論語》亞飯、三飯、四飯之義不同。而近之儒者,若黃氏式三《後案》、凌氏曙《典故覈》,皆援之以釋《論語》,謂「初飯不侑,始侑爲亞飯,再侑爲三飯,三侑爲四飯。」案:亞飯諸義,《白虎通》言之最晰,舍可據之明文,而別爲新義、未爲得理,且三侑不過須臾之頃,何得更人更爲樂也?《漢書•古今人表》太師摯等同在「智人」之列,其次在殷末周前。顏師古注:「自師摯已下八人,皆紂時奔走分散而去。」又《禮樂志》云:「《書》序『殷紂斷棄先祖之樂,迺作淫聲,用變亂正聲,以說婦人』。樂官師瞽抱其器而奔散,或適諸侯,或入河海。」師古注:「《論語》云云。此志所云及《古今人表》所敍,皆謂是也。云『諸侯』者,追繫其地,非爲當時已有國名。」又《董仲舒傳》:「對策曰:『至於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知,殘賊百姓。伯夷、太公皆當世賢者,隱處而不爲臣.守職之人,皆奔走逃亡,入于河海。』」師古注:「謂若鼓方叔、播鼗武、少師陽之屬也。」然則以太師摯等爲殷人,董氏先有此義,而班氏承之。故其著《白虎通義》,於亞飯、三飯、四飯,即據殷禮說之矣。惟齊、楚、蔡、秦,皆周時國名,世多以爲疑。毛氏奇齡《稽求篇》辨之云:「周成王封熊繹于楚蠻,孝王封非子爲附庸,而邑之秦,皆先名其地,而後封之者。國語:『文王諏於蔡原。』注:『蔡公,殷臣。』《樂記》:『齊者,三代之遺聲也。』則齊在夏、殷已有之。」案:如毛說,則齊、蔡、秦、楚皆舊時國名,周人因而名之,如今府、州、縣多沿先朝之稱之比。顏師古以爲「追繫其地」,尚未然也。毛氏又曰:「太師摯,摯字是疵字。其又云『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此師摯是魯人,與《人表》所記不同。考《周本紀》『太師疵、少師彊抱其樂器而奔周』,疵與彊即摯與陽,兩音相近之名。殷本紀亦云:『剖比干,囚箕子,殷之太師、少師乃持其祭樂器奔周』是也。」 段氏玉裁《尚書撰異》:「《尚書•微子篇》『父師少師』,《史記》作『太師少師』。《宋世家》於比干死之後云:『太師少師乃勸微子去。』則少師非比干,太師非箕子,甚明。《殷本紀》亦云:『微子與太師少師謀去,而比干剖心,箕子爲奴,殷之太師、少師乃持其祭樂器奔周。』《周本紀》又云云。是則太師、少師爲殷之樂官,即太師摯、少師陽也。摯即疵,陽即彊,音皆相近,惟傳聞異辭,則載所如不一,而其事則一。此《今文尚書》說也。」今案:毛、段說是也。上章逸民有夷、齊,爲殷末周初,下章八士亦周初人,則此章太師摯等自爲殷末人。竊以太師適齊,少師入海,皆在奔周之前。伯夷、太公避紂居海濱,後皆適周,而太公仕爲太師,亦其類也。鄭此注以爲周平王時人,顏師古《古今人表注》即不取之。案:《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太史公讀《春秋歷譜牒》,至周厲王,曰:師摯見之矣。」鄭或據此文,以爲目及見之,則在厲王後,歷宣、幽而當平王矣。不知《年表》所言師摯,即泰伯篇之師摯,當是魯之樂官,與此太師摯爲殷人異也。且師摯與夫子同時,以爲平王時,亦非入於河。皇本作「于」,下同。《漢石經》「入于海」,亦作「于」。《說文》:「鞀,鞀遼也。從革,召聲。鞉、鞀或從兆聲。鼗、鞀或徒鼓兆。磬,籀文鞀,從殸召。」段氏玉裁注:「遼者,謂遼遠必聞其聲也。」案:此則今本作「鼗」,即「𪔛」之移寫。《釋文》:「鼗,亦作鞉。」皇本作「鞀」,皆或體。《儀禮》大射儀注:「鼗,如鼓而小,有柄。」《周官•小師注》:「鼗,如鼓而小,持其柄搖之,旁耳還自擊。」據《爾雅•釋樂》:「大鼗謂之麻,小者謂之料。」鼗有大小,鄭《禮注》據小者言之。《論語》「播鼗」,播爲搖,亦小鼗矣。

〇注:「亞,次也。」 〇正義曰:《爾雅•釋言》:「亞,次也。」《說文》:「亞,醜也。賈侍中說以爲次第也。」

〇注:「三飯、四飯,樂章名。」 〇正義曰:包原注句首當有「亞飯」二字,集解刪之耳。「樂章名」者,謂舉食之樂,取於亞飯、三飯、四飯爲章名也。鄭注此云:「亞飯、三飯、四飯,皆舉食之樂。」與包義同。

〇注:「播,搖也。」 〇正義曰:《廣雅•釋言》:「播,搖也。」與此注同。《說文》:「播,一曰布也。」《周官•瞽矇》:「掌播鼗、柷、敔、塤、簫、管、絃、歌。」注:「播謂發揚其音。」義皆相近。

〇注:「魯哀公時,禮壞樂崩,樂人皆去。」 〇正義曰:孔此說無據,顏師古《禮樂志注》譏其未允是也。《史記•禮書》云:「仲尼沒後,受業之徒沈淪而不舉,或適齊、楚,或入河海。」說者以子語魯太師樂,亞飯諸職即其所屬之官,當時親聞樂於夫子,故皆爲受業之徒,與孔氏「哀公時」之說相爲影響,不知禮書所云「齊楚」、「河海」,乃假《論語》以爲文,而非謂太師諸人皆孔子弟子也。史公作《弟子列傳》,詳載諸賢,而不及師摯諸人,此可證矣。又或據《孔子世家》「孔子學琴師襄子」,以爲即「擊磬襄」。閻氏若璩釋地說:「夫子在衛,學琴師襄子,則襄子自爲衛人,與《論語》曰襄者自別。又且一琴一磬,各爲樂師,不得妄有牽合。」

周公謂魯公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於一人。」【〔注〕孔曰:「魯公,周公之子伯禽封於魯。施,易也。不以他人之親易己之親。以,用也。怨不見聽用。大故,謂惡逆之事。」】

正義曰:「不施」,《漢石經》同。《釋文》作「不弛」。施、弛二字古多通用。《周官•遂人注》「施讀爲弛」,可證也。此文「不施」,即「不弛」叚借。鄭注《坊記》云:「弛,棄忘也。」以訓此文最當。泰伯篇:「君子篤於親。」篤者,厚也,即不弛之義。《禮•中庸》云:「仁者,人也,親親爲大。」又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儀禮•喪服傳》:「始封之君,不臣諸父昆弟。」則諸父昆弟在始封國時,當加恩也。《左•昭十四年傳》:「乃施邢侯。」《晉語》:「施邢侯氏。」孔晁注:「廢其族也。」此施亦當讀弛,訓廢,與鄭君「棄忘」之訓相近。服虔注《左傳》云:「施猶劾也。」謂劾其罪也。惠氏棟《九經古義》援以解此文,謂不施爲隱其罪。此似讀施如字,亦待公族之道,於義得通者也。「大臣」,謂三卿也。「不以」,謂不用其言也。《禮•緇衣》云:「子曰:『大臣不親,百姓不寧,則忠敬不足而富貴已過也,大臣不治而邇臣比矣。故大臣不可不敬也,是民之表也。』」又云:「君毋以小謀大,則大臣不怨。」蓋既用爲大臣,當非不賢之人,而以小臣閒之.則大臣必以不用爲怨矣。《魏志•杜恕傳》引「怨乎不以」,以意屬文,未足深據。包氏慎言《溫故錄》以爲所見本異,武氏億《羣經義證》更謂「『何』與『呵』通,今本作『乎』,即呼嗟之義」,皆未然也。 故舊者,《周官•大宗伯》:「以賓射之禮,親故舊朋友。」注云:「王之故舊朋友,爲世子時共在學者。」《王制》言大學之制云:「王太子、王子、羣后之太子、卿大夫元士之嫡子,國之俊選,皆造焉。」此文「故舊」,即謂魯公共學之人,苟非有大故,當存錄擇用之,不得遺棄,使失所也。「備」者,鄭注《特牲禮》云:「備,盡也。」人才知各有所宜,小知者不可大受,大受者不必小知,因器而使,故無求備也。《漢書•東方朔傳顏師古注》:「士有百行,功過相除,不可求備。」亦此義也。《大傳》云:「聖人南面而聽天下,所且先者五,民不與焉。一曰治親,二曰報功,三曰舉賢,四曰使能,五曰存愛。」以此五者爲先,當是聖人初政之治。周公此訓,略與之同,故說者咸以此文爲伯禽就封,周公訓誡之詞,當得實也。

〇注「魯公」至「之事」。 〇正義曰:《史記•魯周公世家》:「武王破殷,徧封功臣同姓戚者。封周公旦於少昊之虛曲阜,是爲魯公。周公不就封,留佐武王。武王既崩,成王少,周公乃踐祚代成王攝行政當國。於是卒相成王,而使其子伯禽代就封於魯。」 又云:「周公卒,子伯禽固已前受封,是爲魯公。」據此文,是周公封魯,即爲魯公,祇以周公身仕王朝,未得就封,故猶以王官稱之而曰周公,至伯禽始得稱魯公耳。「施、易」,亦常訓。此注似以「親」爲父母,於義最謬,無足爲之引申。鄭注云:「大故,爲惡逆之事。」此孔所襲。

周有八士:伯達、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隨、季騧。【〔注〕包曰:「周時四乳生八子,皆爲顯仕,故記之爾。」】

正義曰:達、适、突、忽、夜、夏、隨、騧,皆依韻命名。《漢書•古今人表》「仲忽」作「中曶」,顏師古注:「曶與忽同。」惠氏棟《九經古義》:「周有叔液鼎,即八士之叔夜也。古文液或省作夜。《尚書大傳》:『時則有脂夜之妖。』鄭注云:『夜讀爲液。』是古液字作夜。」《白虎通•姓名篇》:「稱號所以有四何?法四時用事先後,長幼、兄弟之象也。故以時長幼,號曰伯、仲、叔、季也。伯者,長也。伯者子最長,迫近父也。仲者,中也。叔者,少也。季者,幼也。質家所以積於仲何?質者親親,故積於仲;文家尊尊,故積於叔。即如是,《論語》曰:『周有八士』云云。積於叔何?蓋以兩兩俱生故也。不積於伯、季,明其無二也。」

〇注「周時」至「之爾」。 〇正義曰:乳猶生也。每生得二子,故四乳得生八子。《釋文》引「鄭云『成王時』,劉向、馬融皆以爲宣王時。」則馬、鄭本有此章注義,《集解》佚之耳。盧氏文弨《釋文考證》云:「《聖賢羣輔錄》云:『周八士,見《論語》。賈逵以爲文王時。』《晉語》說:『文王即位,詢於八虞。』賈、唐云:『八虞,周八士,皆在虞官。』《漢書古今人表》載周八士在『中上』,列成叔武、霍叔處之前,二人皆文王子,則班固亦以爲文王時。」孔氏廣森《經學卮言》:「《逸周書•和寤篇》曰:『王乃勵翼於尹氏八士。』《武寤篇》曰:『尹氏八士,太師三公。』是八士皆尹氏,爲武王時人,有明證也。或疑『十亂』之南宮适,即此伯适。又《克殷篇》曰:『乃命南宮忽振鹿臺之財,巨橋之粟。乃命南宮百達、史佚遷九鼎三巫。』古者命士以上,父子皆異宮,故《禮》曰『有東宮,有西宮』。蓋達、适、忽,尹氏之子,別居南宮者,猶南宮敬叔本孟氏子,而以所居稱之耳。國語:『文王詢於八虞。』賈侍中云:『周八士,皆在虞官。』《君奭》言文王之臣『有若南宮适』,然則八士且逮事文王矣。」案:盧、孔說是也。江氏永《羣經補義》、翟氏灝《四書考異》略同。《春秋繁露•郊祭篇》:「《詩》曰『唯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允懷多福。』多福者,非謂人事也,事功也,謂天之所福也。傳曰:『周國子多賢,蕃殖至於駢孕男者四,四產而得八男,皆君子俊雄也。今此天之所以興周國也,非周國之所能爲也。』」董引傳說,以釋《詩》「多福」之文,則八士在文王時,董義亦然,此當無疑者也。包注雖不言八士在何時,然以八士皆爲顯仕,當據《晉語》仕爲虞官,則與董、賈說亦合也。

字數:14910,最後更新時間:2021-0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