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瓶梅詞話
    1. 卷之四
      1. 第三十三回 陳經濟失鑰罰唱 韓道國縱婦争鋒

金瓶梅詞話·卷之四


第三十三回 陳經濟失鑰罰唱
韓道國縱婦争鋒


人生雖未有前知,富貴功名豈力爲。枉將財帛爲根蒂,豈容人力敵天時。世俗炎凉空過眼,塵氛離合漫忘機。君子行藏須用舍,不開眉笑待何如。

話説西門慶衙門中來家,進門就問月娘:「哥兒好些?使小厮請太醫去!」月娘道:「我已叫劉婆子來了。現吃了他藥,孩子如今不漾奶,穩穩睡了這半日,覺好些了。」西門慶道:「信那老淫婦胡針亂灸!還請小兒科太醫看纔好。既好些了罷,若不好,拿到衙門裏去拶與老淫婦一拶子!」月娘道:「你恁的枉口拔舌駡人!你家孩兒現吃了他藥好了,還恁舒着嘴子駡人?」説畢,丫鬟擺上飯來。

西門慶剛纔吃了飯,只見玳安兒來報:「應二爹來了。」西門慶教小厮拿茶出去:「請應二爹捲棚内坐。」向月娘道:「把剛纔我吃飯的菜蔬休動,教小厮拿飯出去,教姐夫陪他吃,我就來。」月娘便問:「你昨日早晨使他往那裏去,那咱纔來?」西門慶便告説:「應二哥認的湖州一個客人何官兒,門外店裏堆着五百兩絲線,急等着要起身家去,來對我説,要折些發脱。我只許他四百五十兩銀子。昨日使他同來保拿了兩錠大銀子作樣銀,已是成了來了,約下今日兑銀子去。我想來,獅子街房子空閑,打開門面兩間,倒好收拾開個絨線鋪子,搭個夥計。况來保已是鄆王府認納官錢,教他與夥計在那裏,又看了房兒,又做了買賣。」月娘道:「少不得又尋夥計。」西門慶道:「應二哥説他有一相識,姓韓,原是絨線行,如今没本錢,閑在家裏,説寫算皆精,行止端正,再三保舉。改日領他來見我,寫立合同。」説畢,西門慶在房中兑了四百五十兩銀子,教來保拿出來。陳經濟已是陪應伯爵在捲棚内吃完飯,等的心裏火發。見銀子出來,心中歡喜。與西門慶唱了喏,説道:「昨日打擾哥,到家晚了,今日再爬不起來。」西門慶道:「這銀子我兑了四百五十兩,教來保取搭褳眼同裝了。今日好日子,便雇車輛搬了貨來,鎖在那邊房子裏就是了。」伯爵道:「哥主張的有理,只怕蠻子停留長智。推進貨來,就完了帳。」於是同來保騎頭口,打着銀子,逕到門外店中,成交易買賣。誰知伯爵背地與何官兒砸殺了,只四百二十兩銀子,打了三十兩背公。對着來保當面只拿出九兩傭銀來,二人均分了。雇了車脚,即日推貨進城,堆在獅子街空房内,鎖了門來回西門慶話。西門慶教應伯爵擇吉日,領韓夥計來見。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紀。言談滚滚,相貌堂堂,滿面春風,一團和氣。西門慶即日與他寫立合同,同來保領本錢雇人染絲,在獅子街開張鋪面,發賣各色絨絲。一日也賣數十兩銀子,不在話下。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不覺八月十五日月娘生辰來到。請堂客擺酒,留下吴大妗子、潘姥姥、楊姑娘,并兩個姑子住兩日,晚夕宣誦唱佛曲兒,常坐到二三更方歇。那日西門慶因上房有吴大妗子在這裏,不方便,走到前邊李瓶兒房中看官哥兒,心裏要在李瓶兒房裏睡。李瓶兒道:「孩子纔好些兒,我心裏不耐煩,往他五媽媽房裏睡一夜罷。」西門慶笑道:「我不惹你。」於是走過金蓮這邊來。那金蓮聽見漢子進他房來,如同拾了金寶一般,連忙打發他潘姥姥過李瓶兒這邊宿歇。他便房中高點銀燈,款伸錦被,熏香澡牝,夜間陪西門慶同寢。枕畔之情,百般難述。無非只要牢籠漢子之心,使他不往别人房裏去。正是:鼓鬣游蜂,嫩蕊半開春蕩漾;餐香粉蝶,花房深宿夜風流。

李瓶兒見潘姥姥過來,連忙讓在炕上坐的,教迎春安排酒席烙餅,晚夕説話,坐半夜纔睡。到次日,與了潘姥姥一件葱白綾襖兒,兩雙緞子鞋面,二百文錢。把婆子喜歡的屁滚尿流。過這邊來,拿與金蓮瞧,説:「此是那邊姐姐與我的。」金蓮見了,反説他娘:「你恁小眼薄皮的,什麽好的拿了他的來!」潘姥姥道:「好姐姐,人倒可憐見,與我,你却説這個話。你肯與我一件兒穿?」金蓮道:「我比不得他有錢的姐姐。我穿的還没有哩,拿什麽與你?你平白吃了人家的來,等住回咱整理幾碟子菜,篩上壺酒,拿過去還了他就是了。到明日,少不的教人玷言玷語,我是聽不上。」一面吩咐春梅定八碟菜蔬,四盒菓子,一錫瓶酒。打聽西門慶不在家,教秋菊用方盒拿到李瓶兒房裏,説:「娘和姥姥過來,無事和六娘吃吃杯酒。」李瓶兒道:「又教你娘費心。」少頃,金蓮和潘姥姥來,三人坐定,把酒來斟,春梅侍立斟酒。

娘兒們説話間,只見秋菊來叫春梅,説:「姐夫在那邊尋衣裳,教你去開外邊樓門哩。」金蓮吩咐:「叫你姐夫尋了衣裳,來這裏呵甌子酒去。」不一時,經濟尋了幾家衣服,就往外走。春梅進來回説:「他不來。」金蓮道:「好歹拉了他來。」又使出綉春去,把經濟請來。見潘姥姥在炕上坐,小桌兒擺着菓菜兒,金蓮李瓶兒陪着吃酒。連忙唱個喏。金蓮説:「我好意教你來吃酒兒,你怎的張致不來?就掉了造化了。」𢫓了個嘴兒,教春梅:「拿寬杯兒來,篩與你姐夫吃。」經濟把尋的衣服放在炕上,坐下。春梅做定科範,取了個茶甌子,流沿邊斟上遞與他。慌的經濟説道:「五娘賜我,寧可吃兩小鍾兒罷。外邊鋪子裏許多人等着要衣裳。」金蓮道:「教他等着去,我偏教你吃這一大鍾。那小鍾子刁刁的不耐煩!」潘姥姥道:「只教哥哥吃這一鍾罷,只怕他買賣事忙。」金蓮道:「你信他,有什麽忙?吃好少酒兒!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那經濟笑着,拿酒來剛呷了兩口。潘姥姥叫春梅:「姐姐,你拿拿箸兒與哥哥。教他吃寡酒?」春梅也不拿箸,故意毆他,向攢盒内取了兩個核桃遞與他。那經濟接過來道:「你敢笑話我,就禁不開他?」於是放在牙上只一磕,咬碎了,下酒。潘姥姥道:「還是小後生家好口牙。像老身,東西兒硬些就吃不得。」經濟道:「兒子世上有兩樁兒,鵝卵石、牛犄角吃不得罷了。」金蓮見他吃了那鍾酒,教春梅再斟上一鍾兒,説:「頭一鍾是我的了。你姥姥和六娘不是人麽?也不教你吃多,只吃三甌子,饒了你罷。」經濟道:「五娘,可憐見兒子來!真吃不得了。吃這一鍾,恐怕臉紅,惹爹見怪。」金蓮道:「你也怕你爹?我説,你不怕他。你爹今日往那裏吃酒去了?」經濟道:「後晌往吴驛丞家吃酒;如今在對過喬大户房子裏看收拾哩。」金蓮問:「喬大户家昨日搬了去,咱今日怎不與他送茶?」經濟道:「今早送茶去了。」李瓶兒問:「他家搬到那裏住去了?」經濟道:「他在東大街上,使了一千二百銀子買了所好不大的房子,與咱家房子差不多兒,門面七間,到底五層。」説話之間,經濟捏着鼻子,又挨了一鍾,趁金蓮眼錯,得手拿着衣服往外一溜烟跑了。迎春便道:「娘,你看,姐夫忘記鑰匙去了!」那金蓮取過來,坐在身底下,向李瓶兒道:「等他來尋,你們且不要説,等我奈何他一回兒纔與他。」潘姥姥道:「姐姐,與他便了,又奈何他怎的?」

那經濟走到鋪子裏,袖内摸摸,不見鑰匙,一直走到李瓶兒房裏尋。金蓮道:「誰見你什麽鑰匙!你拿鑰匙管着什麽來,放在那裏就不知道?」春梅道:「只怕你鎖在樓上了,頭裏我没見你拿來。」經濟道:「我記的帶出來。」金蓮道:「小孩兒家屁股大,敢掉了心。又不知家裏外頭什麽人,扯落的你恁有魂没識心不在肝上!」經濟道:「有人來贖衣裳,可怎的樣?趁爹不過來,少不得叫個小爐匠來開樓門,纔知有没。」那李瓶兒忍不住,只顧笑。經濟道:「六娘拾了,與了我罷。」金蓮道:「也没見這李大姐,不知和他笑什麽!恰似俺們拿了他的一般。」急得經濟只是油回磨轉。轉眼看見金蓮身底下露出鑰匙帶兒來,説道:「這不是鑰匙!」纔待用手去取,被金蓮褪在袖内不與他。説道:「你的鑰匙兒,怎落在我手裏?」急得那小夥兒只是殺鷄扯膆。金蓮道:「只説你會唱的好曲兒,倒在外邊鋪子裏唱與小厮聽,怎的不唱個兒我聽?今日趁着你姥姥和六娘在這裏,只揀眼生好的唱四個兒,我就與你這鑰匙。不然,隨你就跳上白塔,我也没有。」經濟道:「這五娘,就勒掯出人痞來!誰對你老人家説我會唱的好曲兒?」金蓮道:「你還搗鬼!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樹灣——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那小夥兒吃他奈何不過,説道:「死不了人,等我唱。我肚子裏撑心柱肝,要一百個也有!」金蓮駡道:「説嘴的短命!」春梅自把各人面前酒斟上。金蓮道:「你再吃一杯,蓋着臉兒好唱。」經濟道:「我唱了慢慢吃。我唱菓子花兒名〔山坡羊兒〕你聽:

初相交,在桃園兒裏結義。相交下來,把你當玉黄李子兒抬舉。人人説你在青翠花家飲酒,氣的我把蘋婆臉兒撾的紛紛的碎。我把你賊,你學了虎剌賓個外實裏虚,氣的我李子眼兒珠淚垂。我使的一對桃奴兒尋你,見你在軟棗樹下就和我别離了去。氣的我鶴頂紅剪一柳青絲兒來呵,你海東紅反説我理虧!駡了句牛心紅的强賊,逼的我急了,我在吊枝幹兒上尋個無常,到三秋我看你倚靠着誰!

又:

我聽見金雀兒花眼前高哨,撇的我鵝毛菊在斑竹簾兒下喬叫。多虧了二位靈鵲兒報喜,我説是誰來,不想是望江南兒來到。我在水紅花兒下梳妝未了,狗奶子花迎着門子去咬。我暗使着迎春花兒遶到處尋你。手搭伏薔薇花口吐丁香把我玉簪兒來叫。紅娘子花兒慢慢把你接進房中來呵,同在碧桃花下鬭了回百草。得了手我把金盞兒花丢了,曾在轉枝蓮下纏勾你幾遭。叫了你聲嬌滴滴石榴花兒你試聽知,被九花丫頭傳與十姊妹什麽張致?可不教人家笑話不了!」

唱畢,就問金蓮要鑰匙,説道:「五娘,快與了我罷!夥計鋪子裏不知怎的等着我哩。只怕一時爹過來。」金蓮道:「你倒自在性兒,説的且是輕巧。等你爹問,我就説你不知在那裏吃了酒,把鑰匙不見了,走來俺屋裏尋。」經濟道:「耶嚛!五娘就是弄人的劊子手!」李瓶兒和潘姥姥再三傍邊説道:「姐姐與他去罷!」金蓮道:「若不是姥姥和你六娘勸我,定罰教你唱到天晚。頭裏騙嘴説一百個二百個。纔唱兩個曲兒就要騰翅子?我手裏放你不過。」經濟道:「我還有兩個兒看家的,是銀錢名〔山坡羊〕,一發孝順你老人家罷。」於是頓開喉音唱道:

「冤家你不來白悶我一月,閃的人反拍着外膛兒細絲諒不徹。我使獅子頭定兒小厮拿着黄票兒請你,你在兵部窪兒裏元寶兒家歡娱過夜。我陪銅磬兒家私,爲焦心一旦兒棄捨,我把如同印箝兒印在心裏愁無救解。叫着你把那涎臉兒高揚着不理,空教我撥着雙火同兒炖着罐子,等到你更深半夜。氣的奴花銀竹葉臉兒咬定銀牙來呵,唤官銀頂上了我房門,隨那潑臉兒冤家乾敲兒不理。駡了句煎徹了的三傾兒搗槽斜賊!空把奴一腔子暖汁兒真心倒與你只當做熱血。」

又:

「姐姐你在開元兒家我和你燃香説誓,我拿着祥道祥元好黄邊錢,也在你家行三坐四。誰知你將香爐拆爪哄我,受不盡你家虔婆鵝眼兒閑氣。你榆葉兒身輕,筆管兒心虚。姐姐你好似古碌錢,身子小眼兒大無樁兒可取,只好被那一條棍滑鏝兒油嘴把你戲耍,脱的你光屁股。把你旋邊火漆打硌硌跌澗兒無所不爲來呵,到明日只弄的倒四顛三一個黑沙也是不值。叫了聲二興兒姐姐你試聽知,可惜我黄鄧鄧的金背,配你這錠難兒一臉褶子。」

經濟唱畢,金蓮纔待叫春梅斟酒與他。忽有吴月娘從後邊來,見奶子如意兒抱着官哥兒在門首石臺基上坐,便説道:「孩子纔好些,你這狗肉又抱他在風裏,還不抱進去!」金蓮問:「是誰説話?」綉春回道:「大娘來了。」經濟慌的拿鑰匙往外走不迭。衆人都下來迎接月娘。月娘便問:「陳姐夫在這裏做什麽來?」金蓮道:「李大姐整治些菜,請俺娘坐坐。陳姐夫尋衣服,叫他進來吃一杯。姐姐你請坐,好甜酒兒,你吃一杯。」月娘道:「我不吃。後邊他大妗子和楊姑娘要家去。我又記挂着這孩子,逕來看看。李大姐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風裏坐的。前日劉婆子説他是驚寒,你還不好生看他!」李瓶兒道:「俺們陪着他姥姥吃酒,誰知賊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月娘坐了半歇,回後邊去了。一回使小玉來請姥姥和五娘六娘後邊坐。

那潘金蓮和李瓶兒匀了臉,同潘姥姥往後來陪大妗子楊姑娘吃酒。到日落時分,與月娘送出大門,上轎去了。都在門裏站立,先是孟玉樓説道:「大姐姐,今日他爹不在,往吴驛丞家吃酒去了。咱倒好往對門喬大户家房裏瞧瞧。」月娘問看門的平安兒:「誰拿着那邊鑰匙哩?」平安道:「娘們要過去瞧,開着門哩。來興哥看着,兩個坌工好在那裏做活。」月娘吩咐:「你教他躲開,等俺們瞧瞧去。」平安兒道:「娘們只顧瞧,不妨事。他們都在第四層大空房撥灰篩土,叫出來就是了。」當下月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用轎子短搬,兩個坌工抬過房子内。進了儀門就是三間廳,第二層是樓。月娘要上樓去,可是作怪,剛上到樓梯中間,不料梯磴陡趄,只聞月娘哎了一聲,滑下一隻脚來。早是月娘攀住樓梯兩邊欄杆。慌了玉樓,便道:「姐姐怎的?」連忙搊住他一隻胳膊,不曾打下來。月娘吃了一驚,就不上去。衆人扶了下來,唬的臉蠟渣兒黄了。玉樓便問:「姐姐,怎麽上來失了脚,不曾磕着那裏?」月娘道:「跌倒不曾跌着,只是扭了腰子,唬的我心跳在口裏。樓梯子趄,我只當咱家裏樓,上來滑了脚。早是攀住欄杆,不然怎了!」李嬌兒道:「你又身上不方便,早知不上樓也罷了。」於是衆姊妹相伴月娘回家。剛到家進的廳,就肚中疼痛。月娘忍不過,趁西門慶不在家,使小厮叫了劉婆子來看。婆子道:「你幾時去經事來?着傷多是成不的了!」月娘道:「便是五個多月了。上樓着了扭。」婆子道:「你吃了我這藥,安不住,下來罷了。」月娘道:「下來罷。」婆子於是留了兩服大黑丸子藥,教月娘用艾酒吃。那消半夜,掉下來了,在馬桶内。點燈撥看,原來是個男胎,已成形了。正是:胚胎未能全性命,真靈先到杳冥天。幸得那日西門慶來家,倒没曾在上房睡,在玉樓房中歇了。

到次日,玉樓早晨到上房,問月娘身子如何。月娘告訴:「半夜果然存不住,落下來了,倒是小厮兒。」玉樓道:「可惜了的,他爹不知道?」月娘道:「他爹吃酒來家,到我屋裏,纔待脱衣裳,我説你往他們屋裏去罷,我心裏不自在。他纔往你這邊來了。我没對他説。我如今肚裏還有些隱隱的疼。」玉樓道:「只怕還有些餘血未盡,篩酒吃些鍋臍灰兒就好了。」又道:「姐姐,你還計較兩日兒,且在屋裏,不可出去。小産比大産還難調理,只怕掉了風寒,難爲你的身子。」月娘道:「你没的説,倒没的倡揚的一地裏知道!平白臊剌剌的抱什麽空窩,惹的人動的唇齒。」以此就没教西門慶知道。此事表過不題。

且説西門慶新搭的開絨線鋪夥計,也不是守本分的人。姓韓,名道國,字希堯,乃是破落户韓光頭的兒子。如今跌落下來,替了大爺的差使,亦在鄆王府做校尉。現在縣東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虚飄,言過其實,巧於詞色,善於言談。許人錢如捉影捕風,騙人財如探囊取物。因此街上人見他這般説謊,順口叫他做「韓搗鬼」。自從西門慶家做了買賣,手裏財帛從容,新做了幾件虼蜋皮,在街上虚飄説詐。掇着肩膊兒就摇擺起來。人見了,不叫他個韓希堯,只叫他做「韓一摇」。他渾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姐,生的長挑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約二十八九年紀。身上有個女孩兒,嫡親三口兒度日。他兄弟韓二,名二搗鬼,是個耍錢的搗子,在外另住。舊與這婦人有奸,要便趕韓道國不在家,鋪中上宿,他便時常走來,與婦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不想街坊有幾個浮浪子弟,見婦人搽脂抹粉,打扮喬模喬樣,常在門首站立睃人。人略鬭他鬭兒,又臭又硬,就張致駡人;因此街坊這些小夥子兒心中有幾分不憤,暗暗三兩成群背地講論,看他背地與什麽人有首尾。那消半個月,打聽出與他小叔韓二這件事來。原來韓道國在牛皮小巷住着,門面三間,房的兩邊都是鄰舍,後門通水塘。這夥人單看韓二進去,或倩老嫗灑巷,或夜晚扒在牆上看覷,或白日裏暗使小猴子在後塘推道捉蛾兒:單等捉奸。

不想那日,二搗鬼打聽他哥不在,大白日吃酒,和婦人吃醉了,倒插了門在房裏幹事。不防衆人睃見蹤迹,小猴子爬過來把後門開了。衆人一齊進去,掇開房門。韓二奪門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拿住。老婆還在炕上,慌穿衣不迭。一人進去,先把褲子撾在手裏,都一條繩子拴出來。須臾,圍了一門首人,跟到牛皮街厢鋪裏,就哄動了那一條街巷。這一個來問,那一個來瞧,都説韓道國婦人與小叔犯奸。内中一老者見男婦二人拴做一處,便問左右站看的人:「此是爲什麽事的?」旁邊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奸嫂子的。」那老者點了點頭兒,説道:「可傷!原來小叔兒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奸,兩個都是絞罪。」那旁邊多口的,認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連娶三個媳婦,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説道:「你老人家深通條律,像這小叔養嫂子的便是絞罪,若是公公養媳婦的却論什麽罪?」那老者見不是話,低着頭,一聲兒没言語走了。正是:各人自掃檐前雪,莫管他家屋上霜。

這裏二搗鬼與婦人被捉,不題。單表那日韓道國鋪子裏不該上宿,來家早。八月中旬天氣,身上穿着一套兒輕紗軟絹衣服,新盔的一頂帽兒,細網巾圈,玄色緞子履鞋,清水絨襪兒,摇着扇兒,在街上闊行大步,摇擺走着。但遇着人,或坐或立,口若懸河,滔滔不絶,就是一回。内中遇着他兩個相熟的人,一個是開紙鋪的張二哥,一個是開銀鋪的白四哥,慌作揖舉手。張好問便道:「韓老兄,連日少見,聞得恭喜在西門大官府上開寶鋪做買賣,我等缺禮失賀,休怪休怪!」一面讓他坐下。那韓道國坐在凳上,把臉兒揚着,手中摇着扇兒,説道:「學生不才,仗賴列位餘光,在我恩主西門大官人門下做夥計,三七分錢。掌巨萬之財,督數處之鋪,甚蒙敬重,比他人不同。」有白汝謊道:「聞老兄在他門下,做只做線鋪生意。」韓道國笑道:「二兄不知線鋪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今他府上大小買賣,出入貲本,那些兒不是學生算帳?言聽計從,禍福共知,通没我,一時兒也成不的。大官人每日衙門中來家擺飯,常請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飯去。俺兩個在他小書房裏,閑中吃菓子説話兒,常坐半夜,他方進後邊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轎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飲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無忌憚,不可對兄説。就是背地他房中話兒,也常和學生計較。學生先一個行止端莊,立心不苟,與財主興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財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幾分。不是我自己誇奬,大官人正喜我這一件兒。」剛説在熱鬧處,忽見一人慌慌張張走向前,叫道:「韓大哥,你還在這裏説什麽,教我鋪子裏尋你不着!」拉到僻静處告他説:「你家中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衆人撮弄,現拴到鋪裏,明早要解縣見官去!你還不早尋人情,理會此事?」這韓道國聽了,大驚失色,口中只咂嘴,下邊頓足,就要翅趫走。被張好問叫道:「韓老兄,你話還未盡,如何就去了?」這韓道國舉手道:「學生家有小事,不及奉陪。」慌忙而去。正是:誰人挽得西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字數:6182,最後更新時間:2023-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