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瓶梅詞話
    1. 卷之三
      1. 第二十六回 來旺兒遞解徐州 宋惠連含羞自縊

金瓶梅詞話·卷之三


第二十六回 來旺兒遞解徐州
宋惠連含羞自縊


閑居慎勿説無妨,纔説無妨便有妨。争先徑路機關惡,退後語言滋味長;爽口物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爲殃!與其病後能求藥,不若病前能預防。

話説西門慶聽了金蓮之言,變了卦兒。到次日,那來旺兒收拾行李,伺候裝馱垛起身上東京。等到日中,還不見動静。只見西門慶出來,叫來旺兒到跟前,説道:「我夜間想來,你纔打杭州來家,多少時兒,又教你往東京去,忒辛苦了,不如叫來保替你去罷了。你且在家歇息幾日,我到明日,家門首生意尋一個與你做罷。」自古物聽主裁,貨隨客便,那來旺兒那裏敢説甚的,只得應諾下來。西門慶就把生辰擔,并細軟、銀兩、馱垛、書信,交付與來保和吴主管,三月廿八日起身往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這來旺兒回到房中,把押生辰擔不要他去教來保去了一節説了,心中大怒。吃酒醉倒房中,口中胡説,怒起宋惠蓮來,要殺西門慶。被宋惠蓮駡了他幾句:「你咬人的狗兒不露齒!是言不是語,牆有縫,壁有耳。𠳹了那黄湯,挺他兩覺。」打發他上床睡了。到次日,走到後邊,串作玉簫,房裏請出西門慶,兩個在厨房後牆底下僻静處説話,玉簫在後門首替他觀着風。老婆甚是埋怨西門慶,説道:「爹,你是個人!你原説教他去,怎麽轉了靶子,又教别人去?你乾净是個毬子心腸,滚上滚下;燈草拐棒兒,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蓋個廟兒,立起個旗桿來,就是個謊神爺。你謊乾净順屁股喇喇,我再不信你説話了。我那等和你説了一場,就没些情分兒。」西門慶笑道:「倒不是此説。我不是也教他去,恐怕他東京蔡太師府中不熟,所以教來保去了。留下他,家門首尋個買賣與他做罷。」婦人道:「你對我説,尋個甚麽買賣與他做?」西門慶道:「我教他搭個主管,在家門首開酒店。」婦人聽言,滿心歡喜。走到屋裏,一五一十對來旺兒説了。單等西門慶示下。

一日,西門慶在前廳坐下,着人叫來旺兒近前。桌上放下六包銀兩,説道:「孩兒,你一向杭州來家,辛苦了不的。教你往東京去了,恐怕你蔡府中不十分熟些,所以教來保同吴主管去了。今日這六包銀子三百兩,你拿上搭上個主管,在家門首開個酒店,月間尋些利息孝順我,也是好處。」那來旺連忙趴在地下磕頭。領了六包銀兩,回到房中,告與老婆説:「他倒過醮來了,拿買賣來窩盤我。今日與了我這三百兩銀子,教我搭主管開酒店做買賣。」老婆道:「怪賊黑囚,你還嗔老娘,説一鍬就撅個井,也等慢慢來。如何今日也做上買賣了?你安分守己,休再吃了酒,口裏六説白道。」來旺兒叫老婆把銀兩收在箱中:「我在街上尋夥計去也。」於是走到街上尋主管。尋到天晚,主管也尋不成,又吃的大醉來家。老婆打發他睡了。

也是合當有事,剛睡下没多大回,約一更多天氣,將人纔初静時分,只聽得後邊一片聲叫趕賊。老婆忙推醒來旺兒,來旺兒酒還未醒,楞楞睁睁,爬起來就去取床前防身梢棒,要往後邊趕賊。婦人道:「夜晚了,須看個動静,你不可輕易就進去!」來旺兒道:「養軍千日,用在一時。豈可聽見家有賊,怎不行趕!」於是拖着梢棒,大扠步走入儀門裏面。只見玉簫在廳堂臺基上站立,大叫:「一個賊往花園中去了!」這來旺兒逕往花園中趕來。趕到厢房中角門首,不防黑影抛出一條凳子來,把來旺兒絆倒了一跤。只見哃喨了一聲,一把刀子落地。左右閃過四五個小厮,大叫:「捉賊!」一齊向前,把來旺兒一把捉住了。來旺兒道:「我是來旺兒!進來趕賊,如何顛倒把我拿住了?」衆人不由分説,一步兩棍打到廳上。只見大廳上燈燭熒煌,西門慶坐在上面,即叫:「拿上來!」來旺兒跪在地下,説道:「小的聽見有賊,進來捉賊,如何倒把小的拿住了?」那來興兒就把刀子放在面前,與西門慶看。西門慶大怒,駡道:「衆生好度人難度,這厮真個殺人賊!我倒見你杭州來家,教你領三百兩銀子做買賣,如何夤夜進内來要殺我?不然,拿這刀子做甚麽?取過來我看!」燈下觀看,是一把背厚刃薄扎尖刀,鋒霜般快。看見越怒,喝令左右:「與我押到他房中,取我那三百兩銀子來。」衆小厮隨即押到房中,惠蓮見了,放聲大哭,説道:「他去後邊捉賊,如何拿他做賊?」向來旺道:「我教你休去,你不聽,只當暗中了人的拖刀之計!」一面開箱子,取出六包銀兩來,拿到廳上。西門慶燈下打開觀看,内中止有一包銀兩,餘者都是錫鉛錠子。西門慶大怒,因問:「如何抵换了我的銀兩,往那裏去了?趁早實説。」那來旺兒哭道:「爹抬舉小的做買賣,小的怎敢欺心抵换銀兩!」西門慶道:「你打下刀子,還要殺我。刀子現在,還要支吾甚麽?」因把甘來興兒叫到面前跪下,執證説:「你從某日,没曾在外對衆發言要殺爹?嗔爹不與你買賣做。」這來旺兒只是歎氣,張着口兒合不的。西門慶道:「既贓證刀杖明白,叫小厮與我拴鎖在門房内,明日寫狀子,送到提刑所去。」只見宋惠蓮雲鬢蓬鬆,衣裙不整,走來廳上,向西門慶不當不正跪下,説道:「爹,此是你幹的營生!他好意進來趕賊,把他當賊拿了。你的六包銀子,我收着,原封兒不動,平白怎的抵换了?恁活埋人,也要天理!他爲甚麽,你只因他甚麽,打與他一頓。如今拉剌剌着送他那裏去?」西門慶見了他,回嗔作喜道:「媳婦兒,不關你事,你起來。他無理膽大,不是一日。現藏着刀子要殺我,你不得知道。你自安心,没你之事!」因令來安兒小厮:「你速攙扶你嫂子回房去,休要慌嚇他!」那惠蓮只顧跪着不起來,説:「爹好狠心處。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説着你就不依依兒?雖故他吃酒,并無此事。」纏的西門慶急了,教來安兒搊他起來,勸他回房去了。

到天明,西門慶寫了柬帖,叫來興兒做證見,揣着狀子,押着來旺兒往提刑院去。説某日酒醉持刀,夤夜殺害家主,又抵换銀兩等情。纔待出門,只見吴月娘輕移蓮步走到前廳,向西門慶再三將言勸解。説道:「奴才無禮,家中處分他便了,你要拉剌剌出去,驚官動府做甚麽!」西門慶聽言,圓睁二目喝道:「你婦人家不曉道理!奴才安心要殺我,你倒還教饒了他罷!」於是不聽月娘之言,喝令左右把來旺兒押送提刑院去了。月娘當下羞赧而退。回到後邊,向玉樓衆人説道:「如今這屋裏亂世爲王,九條尾狐狸精出世。不知聽信了甚麽人言語,平白把小厮弄出去了!你就賴他做賊,萬物也要個着實纔好。拿紙棺材糊人,成個道理?恁没道理昏君行貨!」宋惠蓮跪在當面哭泣。月娘道:「孩兒,你起來,不消哭。你漢子恆是問不的他死罪,打死了人還有消繳的日子兒。賊强人,他吃了迷魂湯了!俺們説話不中聽,老婆當軍,充數兒罷了。」玉樓向惠蓮道:「你爹正在個氣頭上,待後慢慢的俺們再勸他。你安心回房去罷!」按下這裏不題。

單表來旺兒押到提刑院,西門慶先差玳安下了一百石白米與夏提刑、賀千户。二人受了禮物,然後坐廳。來興兒遞上呈狀,看了一遍,已知來旺先因領銀做買賣,見財起意,抵换銀兩,恐家主查算,夤夜持刀突入後廳,謀殺家主等情。心中大怒,把來旺叫到當廳,審問這件事。這來旺兒告道:「望天官爺察情。容小的説小的便説;不容小的説,小的不敢説。」夏提刑道:「你這厮現獲贓證明白,勿得推調。從實與我説來,免我動刑。」來旺兒悉把西門慶初時令某人將藍緞子,怎的調戲他媳婦兒宋氏成奸,如今故入此罪,要墊害圖霸妻子一節,訴説一遍。夏提刑大喝了一聲,令左右打嘴巴,説:「你這奴才,欺心背主!你這媳婦,也是你家主娶的,配與你爲妻,又把資本與你做買賣;你不思報本還生事,倚醉夤夜突入卧房,持刀殺害。滿天下人都像你這奴才,也不敢使人了!」來旺兒口還叫冤屈。被夏提刑叫過甘來興兒過來,面前執證,那來旺兒有口也説不得了。正是:會施天上計,難免目前災。夏提刑即令左右選大夾棍上來,把來旺兒夾了一夾,打了二十大棍,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吩咐獄卒,帶下去收監。來興兒玳安兒來家,回覆了西門慶話。西門慶滿心歡喜,吩咐家中小厮:「鋪蓋、飯食,一般都不與他送進去。但打了,休要來家對你嫂子説。只説衙門中一下兒也没打他,監幾日便放出來。」衆小厮應諾道:「小的們知道了。」

這宋惠蓮自從拿了來旺兒去後,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黄着臉兒,裙腰不整,倒靸了鞋,只是關閉房門哭泣,茶飯不吃。西門慶慌了,使了玉簫并賁四娘子兒,再三進房勸解他,説道:「你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監他幾日,耐他性兒,不久也放他出來。」惠蓮不信,使小厮來安兒送飯進監去,回來問他,也是這般説:「哥見官一下兒也没打,一兩日來家,教嫂子在家安心。」這惠蓮聽了此言,方纔不哭了。每日淡掃蛾眉,薄施脂粉,出來走跳。西門慶要便來回打房門首走,老婆在簾下叫道:「房裏無人,爹進來坐坐不是。」西門慶抽身進入房裏,與老婆做一處説話。西門慶哄他説道:「我兒,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寫了帖兒對官府説,也不曾打他一下兒。監他幾日,耐耐他性兒,一兩日還放他出來,還教他做買賣。」婦人摟抱着西門慶脖子,説道:「我的親達達,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兩日,放他出來。隨你教他做買賣,不教他做買賣也罷。這一出來,我教他把酒斷了,隨你去近到遠,使他往那去,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尋上個老婆,他也罷了。我常遠不是他的人了!」西門慶道:「我的心肝,你話是了。我明日買了對過喬家房,收拾三間房子與你住,搬了那裏去,咱兩個自在頑耍!」老婆道:「着來,親親!隨你張主便了。」説畢,兩個閉了門首。原來婦人夏月常不穿褲兒,只單吊着兩條裙子,遇見西門慶在那裏,便掀開裙子就幹。口中常噙着香茶餅兒。於是二人解佩露甄妃之玉,朱唇點漢署之香,雙鳧飛肩,雲雨一度。婦人將所佩的白銀條紗挑線四條穗子的香袋兒,——裏面裝着松柏兒,挑着「冬夏長青」;玫瑰花蕊并交趾排草,挑着「嬌香美愛」八個字;——把與西門慶令攥了。西門慶喜的心中了不的,恨不的與他誓共死生,不能遽捨。向袖中又掏了一二兩銀子,與他買菓子吃,房中盤纏。再三安撫他:「不消憂慮,只怕憂慮壞了你。我明日寫帖子對夏大人説,就放他出來。」説了一回,西門慶恐有人來,連忙出去了。

這婦人得了西門慶此話,到後邊對衆丫鬟媳婦,詞色之間,未免輕露。孟玉樓早已知道,轉來告潘金蓮,説他爹怎的早晚要放來旺兒出來,另替他娶一個;怎的要買對門喬家房子,把媳婦子吊到那裏去,與他三間房住;又買個丫頭扶侍他,與他編銀絲䯼髻,打頭面,一五一十説了一遍:「就和你我等輩一般,其麽張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兒?」潘金蓮不聽便罷,聽了忿氣滿懷無處着,雙腮紅上更添紅。説道:「真個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與你説好話,我若教賊奴才淫婦與西門慶做了第七個老婆,我不是喇嘴説,就把『潘』字掉過來哩!」玉樓道:「漢子没正條,大的又不管,咱們能走不能飛,到的那些兒!」金蓮道:「你也忒不長俊,要這命做甚麽?活一百歲殺肉吃?他若不依,我拼着這命,擯兑在他手裏,也不差甚麽!」玉樓笑道:「我是小膽兒,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纏!」

話休絮煩。到晚,西門慶在花園中翡翠軒書房裏坐的,要教陳經濟來寫帖子,往夏提刑處説要放來旺兒出來。被金蓮驀地走到跟前,搭伏着書桌兒問:「你教陳姐夫寫甚麽帖子?送與誰家去?」西門慶不能隱諱,把「來旺兒責打與他幾下,放他出來罷」一節,告訴一遍。婦人止住小厮:「且不要叫陳姐夫來。」坐在傍邊,因説道:「你空耽着漢子的名兒,原來是個隨風倒舵,順水推船的行貨子!我那等對你説的話兒,你不依,倒聽那賊奴才淫婦話兒。隨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與他吃,他還只疼他的漢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來,你也不好要他這老婆的了,教他奴才好借口。你放在家裏,不葷不素,當做甚麽人兒看承?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見在;待要説是奴才老婆,你現把他逞的恁没張致的,在人跟前上頭上臉,有些樣兒!就算另替那奴才娶一個,着你要了他這老婆,往後倘忽你兩個坐在一答裏,那奴才或走來跟前回話做甚麽,見了有個不氣的?老婆見了他,站起來是,不站起來是?先不先只這個就不雅相。傳出來,休説六鄰親戚笑話,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着在意裏。正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要幹這營生,誓做了泥鰍怕污了眼睛,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結果了,你就摟着他老婆也放心!」幾句又把西門慶又念翻了,把帖子寫就了,送與提刑院。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來受一頓拷訊,拶打的通不像模樣。提刑兩位官府并上下觀察、緝捕、排軍、監獄中𰓫鎖,上下都受了西門慶財物,只要重不要輕。

内中有一當案的孔目陰先生,名唤陰騭,乃山西孝義縣人,極是個仁慈正直之士。因見提刑官吏上下受了西門慶賄賂,要陷害此人,圖謀他妻子,故入他「奴婢圖財,持刀謀殺家長」的重罪,再三不肯做文書送問;與提刑官抵面相講,説做官的養兒養女也往上長,也要天理,以此掣肘難行。又况來旺兒監中無錢,兩位提刑官上下都被西門慶買通了,受其凌逼。多虧陰先生憫念他負屈啣冤,是個没底人,反替他吩咐監中獄卒凡事鬆寬看顧他。延挨了幾日,人情兩盡,只把當廳責了他四十,論個「遞解原籍徐州爲民」。當查原贓,花費十七兩,鉛錫五包,責令西門慶家人來興兒領回。差人寫了個帖子,回覆了西門慶。隨教即日押發起身。這裏提刑官當廳押了一道公文,差兩個公人,把來旺兒取出來,已是打的稀爛,旋釘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逕往徐州管下交割。

可憐這來旺兒在監中,監了半月光景,没錢使用,弄的身體狼狽,衣服藍縷,没處投奔。哀告兩個公人,哭泣不已説:「兩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場屈官司,身上分文没有,寸布皆無。要凑些脚步錢與二位,無處所凑。望你可憐見,押我到我家主家,有我的媳婦兒,并衣服箱籠,討出來變賣了,致謝二位,并路途盤費,也討得一步鬆寬。」那兩個公人道:「你好不知道理!你家主西門慶,既要擺布了一場,他又肯打發出媳婦,并箱籠與你?你還有甚親故?俺們看陰師父分上,瞞上不瞞下,領你到那裏胡亂討些錢米,够你路上盤費便了,誰指望你甚脚步錢兒!」來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憐,引我先到我家主門首。我央浼兩三位親鄰,替我美言討討兒,無多有少。」兩個公人道:「也罷,我們押你到他門首。」這來旺兒先到應伯爵門首,伯爵推不在家。又央了左鄰賈仁清、伊面慈二人,來西門慶家替來旺兒説念,討媳婦箱籠。西門慶也不出來,使出五六個小厮,一頓棍打出來,不許在門首纏擾。把賈伊二人羞的了不的。他媳婦兒宋惠蓮在屋裏瞞的鐵桶相似,并不知一字。西門慶吩咐:「那個小厮走漏消息,決打二十板。」兩個公人又押到丈人家,——賣棺材的宋仁家。來旺兒如此這般,對宋仁哭訴其事。打發了他一兩銀子,與那兩個公人一吊銅錢、一斗米,路上盤纏。哭哭啼啼,從四月初旬離了清河縣,往徐州大道而來。這來旺兒又是那棒瘡發了,身邊盤纏缺乏,甚是苦惱。正是:若得苟全癡性命,也甘飢餓過平生。有詩爲證:

當案推詳秉至公,來旺遭陷出牢籠。今朝遞解徐州去,病草淒淒遇暖風。

不説來旺兒遞解徐州去了,且説宋惠蓮在家,每日只盼他出來。小厮一般的替他送飯,到外邊衆人都吃了。轉回來惠蓮問着他,只説:「哥吃了,監中無事。若不是也放出來了,連日提刑老爹没來衙門中問事。也只在一二日來家。」西門慶又哄他説:「我差人説了,不久即出。」婦人以爲信實。一日,風裏言風裏語,聞得人説來旺兒押出來在門首討衣箱,不知怎的去了。這婦人幾次問衆小厮們,都不説。忽見玳安兒跟了西門慶馬來家,叫住問他:「你旺哥在監中好麽?幾時出來?」玳安道:「嫂子,我告你知了罷,俺哥這早晚到流沙河了。」惠蓮問其故。這玳安千不合萬不合,如此這般,「打了四十板,遞解原籍徐州家去了。只放你心裏,休題我告你説。」這婦人不聽萬事皆休,聽了此言是實,關閉了房門,放聲大哭道:「我的人嚛!你在他家幹壞了甚麽事來?被人紙棺材暗算計了你!你做奴才一場,好衣服没曾挣下一件在屋裏。今日只當把你遠離他鄉弄的去了,坑得奴好苦也!你在路上死活未知,存亡未保,我如今合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曉得?」哭了一回,取一條長手巾,拴在卧房門𱣹上懸梁自縊。

不想來昭妻一丈青,住房正與他相連,從後來,聽見他屋裏哭了一回,不見動静,半日只聽喘息之聲,扣房門叫他,不應;慌了手脚,教小厮平安兒撬開窗户鑽進去,見婦人穿着隨身衣服,在門樞上正吊得好。一面解救下來,開了房門,取薑湯撅灌。須臾嚷的後邊知道,吴月娘率領李嬌兒、孟玉樓、西門大姐、李瓶兒、玉簫、小玉,都來看視。賁四娘子兒也來瞧。見一丈青搊扶他坐在地下,只顧哽咽,白哭不出聲來。月娘叫着他,只是低着頭,口吐涎痰,不答應。月娘便道:「原來是個傻孩子!你有話只顧説便好,如何尋這條路起來?」因問一丈青:「灌些薑湯與他不曾?」一丈青道:「纔灌了些薑湯吃了。」月娘令玉簫扶着他,親叫道:「惠蓮孩兒,你有甚麽心事,越發老實叫上幾聲,不妨事。」問了半日,那婦人哽咽了一回,大放聲排手拍掌哭起來。月娘叫玉簫扶他上炕,他不肯上炕。月娘衆人勸了半日,回後邊去了。止有賁四嫂同玉簫相伴在屋裏。

只見西門慶掀簾子進來,也看見他坐在冷地下哭泣,令玉簫:「你搊他炕上去罷。」玉簫道:「剛纔娘教他上去,他不肯去。」西門慶道:「好襁孩子!冷地下冰着你。你有話對我説,如何這等拙智?」惠蓮把頭摇着,説道:「爹,你好人兒!你瞞着我幹的好勾當兒,還説甚麽孩子不孩子!你原來就是個弄人的劊子手!把人活埋慣了。害死人,還看出殯的!你成日間只哄着我,今日也説放出來,明日也説放出來,只當端的放出來。你如遞解他,也和我説聲兒。暗暗不透風,就解發遠遠的去了。你也要合憑個天理!你就信着人,幹下這等絶户計?把圈套兒做的成成的,你還瞞着我!你就打發,兩個人都打發了。如何留下我做甚麽?」西門慶笑道:「孩兒,不關你事。那厮壞了事,難以打發你。你安心,我自有個處。」因令玉簫:「你和賁四娘子相伴他一夜兒,我使小厮送酒來你們吃。」説畢,往外走了。賁四嫂良久扶他上炕坐的,和玉簫將話兒解勸他,做一處坐的。

只見西門慶到前邊鋪子裏,問傅夥計要了一吊錢。買了一錢酥燒,拿盒子盛了,又是一瓶酒,使來安兒送到惠蓮屋裏,説道:「爹使我送這個與嫂子吃。」惠蓮看見,一頓駡:「賊囚根子!趁早與我都拿了去,省的我摔一地!大拳打了,這回拿手摸挲!」來安兒道:「嫂子收了罷,我拿回去,爹又打我。」於是放在桌子上就走。那惠蓮跳下來,把酒拿起來,纔待趕着摔了去,被一丈青攔住了。那賁四嫂看着一丈青咬指頭兒。正相伴他坐的,只見賁四嫂家長兒走來叫他媽,他爹門外頭來家,要吃飯。賁四嫂和一丈青走出來,到一丈青門首,只見西門大姐在那裏,和來保兒媳婦惠祥説話。因問:「賁四嫂那裏去?」賁四嫂道:「他爹門外頭來了,要飯吃。我到家瞧瞧就來。我來看看,乞他大爹再三央陪伴他坐坐兒,誰知倒把我來挂住了,不得脱身。」因問:「他想起甚麽,幹這道路?」一丈青接過來道:「早是我打後邊來,聽見他在屋裏哭着,一回就不聽的動静兒。乞我慌了,推門推不開,旋叫了平安兒來,打窗子裏跳進去,纔救下來了。若遲了一步兒,鬍子老兒吹燈,把人了了。」惠祥道:「剛纔爹在屋裏,他説甚麽來?」那賁四嫂只顧笑,説道:「看不出他旺官娘子,原來也是個辣菜根子,和他大爹白搽白折的平上!誰家媳婦兒有這個道理。」惠祥道:「這個媳婦兒,比别的媳婦兒不同好些。從公公身上拉下來的媳婦兒,這一家大小誰如他?」説畢,往家裏去了。一丈青道:「四嫂,你到家快來。」賁四嫂道:「甚麽話?我若不來,惹他大爹就怪死了!」

西門慶白日教賁四嫂和一丈青陪他坐,晚夕教玉簫伴他一處睡,慢慢將言詞説勸他,説道:「宋大姐,你是個聰明的。趁早恁妙齡之時,一朵花初開,主子愛你,也是緣法相投。你如今將上不足,比下有餘;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他去也是去了,你恁煩惱不打緊,一時哭的有好歹,却不虧負了你的性命?常言道:我做了一日和尚,撞了一日鍾。往後貞節輪不到你頭上了。」那惠蓮聽了,只是哭涕,每日飯粥也不吃。玉簫回了西門慶話,西門慶又令潘金蓮親來對他説,也不依。金蓮惱了,向西門慶道:「賊淫婦他一心只想他漢子!千也説一夜夫妻百夜恩,萬也説相隨百步也有個徘徊意。這等貞節的婦人,便拿甚麽拴的住他心?」西門慶笑道:「你休聽他摭説。他若早有貞節之心,當初只守着厨子蔣聰,不嫁來旺兒了!」

一面坐在前廳上,把衆小厮家人都叫到跟前審問:「你們近前幾日,來旺兒遞解去時,是誰對他説來?趁早舉出來,我也一下不打他;不然,我打聽出,每人三十板子,即與我離門離户。」忽有畫童跪下,説道:「小的不敢説。」西門慶道:「你説不妨!」畫童道:「那日小的聽見玳安跟了爹馬來家,在夾道内,嫂子問他,他走了口,對嫂子説。」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心中大怒。一片聲使人尋玳安兒。這玳安兒早已知此消息,一直躲在潘金蓮房裏不出來。金蓮正洗臉,小厮走到屋裏,跪着哭道:「五娘,救小的則個。」金蓮駡道:「賊囚,猛可走來唬我一跳!你又不知幹下甚麽事?」玳安道:「爹因爲小的告嫂子説了旺哥去了,要打我。娘好歹勸勸爹。這出去,爹在氣頭上,小的就是死罷了!」金蓮道:「怪道囚根子唬的鬼也似的。我説甚麽勾當來,恁驚天動地的,原來爲那奴才淫婦!」吩咐:「你在我這屋裏不要出去!」於是藏在門背後。西門慶見叫不將玳安去,在前廳暴跳如雷,一連使了兩替小厮來金蓮房裏尋他,都被金蓮駡的去了。落後西門慶一陣風自家走來到,手裏拿着馬鞭子,問:「奴才在那裏?」金蓮不理他。被西門慶遶屋走了一遍,從門背後採出玳安來,要打。乞金蓮向前把馬鞭子奪了,掠在床頂上,説道:「没廉耻的貨兒,你有臉做個主子?那奴才淫婦想他漢子上吊,羞急拿小厮來煞氣!關小厮吊脚兒事?」那西門慶氣的睁睁的。金蓮叫小厮:「你往前頭幹你那營生去,不要理他。等他再打你,有我哩。」那玳安得手,一直往前去了。正是: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這潘金蓮幾次見西門慶留意在宋惠蓮身上,於是心生一計,行在後邊唆調孫雪娥,説:「來旺兒媳婦子怎的説你要了他漢子,備了他一篇是非。他爹惱了,纔把他漢子打發了。前日打了你那一頓,拘了你頭面衣服,都是他過嘴舌。」説的這孫雪娥耳滿心滿。掉了雪娥口氣兒,走到前邊,向惠蓮又是一樣話説,説孫雪娥怎的後邊駡你,「是蔡家使豁了的奴才,積年轉主子養漢。不是你背養主子,你家漢子怎的離了他家門?説你眼淚留着些脚後跟。」説的兩下都懷仇記恨。

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四月十八日,李嬌兒生日。院中李媽媽并李桂姐都來與他做生日,吴月娘留他同衆堂客在後廳飲酒,西門慶往人家赴席不在家。這宋惠蓮吃了飯兒,從早晨在後邊打了個㨪兒,一頭拾到屋裏直睡到日沉西。由着後邊一替兩替使了丫鬟來叫,只是不出來。雪娥尋不着這個由頭兒,走來他房裏叫他,説道:「嫂子,做了王美人了,怎的這般難請?」那惠蓮也不理他,只顧面朝裏睡。這雪娥又道:「嫂子,你思想你家旺官兒哩,早思想好來!不得你,他也不得死,還在西門慶家裏!」這惠蓮聽了他這一句話,打動潘金蓮説的那情由,翻身跳起來,望雪娥説道:「你没的走來浪聲顙氣!他便因我弄出去了,你爲甚麽來,打你一頓,攆的不容上前!得人不説出來,大家將就些便罷了,何必撑着頭兒來尋趁人?」這雪娥心中大怒,駡道:「好賊奴才,養漢淫婦!如何大膽駡我?」惠蓮道:「我是奴才淫婦!你是奴才小婦!我養漢養主子,强如你養奴才!你倒背地偷我的漢子,你還來倒自家掀騰!」這幾句話,分明戳在雪娥身上,那雪娥怎不急了。那宋惠蓮不防他,被他走向前一個巴掌打在臉上,打的臉上通紅的。説道:「你如何打我?」於是一頭撞將去,兩個就揪扭打在一處。慌的來昭妻一丈青走來勸解,把雪娥拉的後走,兩個還駡不絶口。吴月娘走來駡了兩句:「你們都没些規矩兒,不管家裏有人没人,都這等家反宅亂。等你主子回來,我對你主子説不説!」當下雪娥便往後邊去了。月娘見惠蓮頭髮揪亂,便道:「還不快梳了頭,往後邊來哩!」惠蓮一聲兒不答話。打發月娘後邊去了,走到房内,倒插了門,哭泣不止。哭到掌燈時分,衆人亂着後邊堂客吃酒,可憐這婦人忍氣不過,尋了兩條脚帶,拴在門楹上,自縊身死,亡年二十五歲。正是: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那時可霎作怪,不想月娘正送李媽媽桂姐出來,打惠蓮門首過,房門關着,不見動静,心中甚是疑影。打發李媽媽娘兒兩個上轎去了,回來推他門,不開,都慌了手脚。還使小厮打窗户内跳進去,割斷脚帶,解卸下來,撅救了半日,不知多咱時分嗚呼哀哉死了。但見:

四肢冰冷,一氣燈殘。香魂渺渺已赴望鄉臺,星眼瞑瞑屍猶横地下。不知精爽逝何處,疑是行雲秋水中。

月娘見救下不活,慌了。連忙使小厮來興兒騎頭口往門外請西門慶來家。雪娥恐怕西門慶來家拔樹尋根,歸罪於己,在上房打旋磨兒跪着月娘,教休提出和他嚷鬧來。月娘見他唬的那等腔兒,心中又下般不的:「比是你恁害怕,當初大家省言一句兒便了。」至晚,等的西門慶來家,只説惠蓮因思想他漢子,哭了一日,趕後邊人亂,不知多咱尋了自盡。西門慶便道:「他是個拙婦,原來没福!」一面差家人遞了一紙狀子,報到縣主李知縣手裏,只説:「本婦因本家請堂客吃酒,他管銀器家伙。他失落一件銀鍾,恐家主查問見責,自縊身死。」又送了知縣三十兩銀子。知縣自恁要做分上,胡亂差了一員司吏,帶領幾個仵作來看了。自買了一具棺材,討了一張紅票,賁四來興兒同送到門外地藏寺。與了火家五錢銀子,多架些柴薪,纔待發火燒毁,不想他老子賣棺材宋仁,打聽得知,走來攔住,叫起冤屈來。説他女兒死的不明,口稱:「西門慶因倚强奸耍他,我家女兒貞節不從,威逼身死。我還要撫按上告,進本告狀,誰敢燒化屍首!」那衆火家都亂走了,不敢燒。賁四來興少不的把棺材停在寺裏,來家回話。正是: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字數:8628,最後更新時間:2023-1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