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詞話·卷之二
人生雖未有十全,處世規模要放寬!好歹但看君子語,是非休聽小人言。徒將世俗能歡戲,也畏人心似隔山。寄語知音女娘道:莫將苦處語爲甜。
話説一日,八月十四日,西門慶從前邊來,走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説:「今日你不在家,花家使小厮拿帖子來請你吃酒——『若是他來家就去。』」西門慶觀看原帖子,寫着:「即午院中吴銀家敘。希過我往,萬萬!」於是打選衣帽齊整,叫了兩個跟隨,預備下駿馬,先逕到花家。
不想花子虚不在家了,他渾家李瓶兒,夏月間戴着銀絲䯼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趫趫立在二門裏臺基上,手中正拿一隻紗緑潞紬鞋扇。那西門慶三不知正進門,兩個撞了個滿懷。這西門慶留心已久,雖故莊上見了一面,不曾細玩其詳。於是對面見了一面:人生的甚是白净,五短身材,瓜子面皮,生的細彎彎兩道眉兒。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忙向前深深的作揖。婦人還了萬福,轉身入後邊去了。使出一個頭髮齊眉的丫鬟來,名唤綉春,請西門慶客位内坐。他便立在角門首,半露嬌容説:「大官人少坐一時。他適纔有些小事出去了,便來也。」小頃,使丫鬟拿出一盞茶來。西門慶吃了。婦人隔門説道:「今日他請大官人往那邊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勸他早些來家。兩個小厮又都跟的去了,止是這兩個丫鬟和奴,家中無人。」西門慶便道:「嫂子見得有理,哥家事要緊。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來,怎肯失了哥的事?」
正説着,只見花子虚來家。婦人便回房中去了。花子虚見西門慶敘禮,説道:「蒙兄下降,小弟適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望望,失迎恕罪!」於是分賓主坐下,便叫小厮看茶。須臾茶罷,吩咐小厮:「對你娘説,看菜兒來。我和你西門爹吃三杯起身。今日院内吴銀姐生日,請兄同往一樂。」西門慶道:「仁兄何不早説!」即令玳安:「快家去,討五錢銀子,封了來。」花子虚道:「兄何故又費心,小弟倒不是了。」西門慶見左右放桌兒,説道:「兄不消留坐了,咱往裏邊吃去罷。」花子虚道:「不敢久留兄坐。」一回,就是大盤大碗鷄蹄鮮肉肴饌,拿將上來。銀高脚葵花鍾每人一鍾,又是四個卷餅,吃畢,收下來與馬上人吃。少頃,問玳安取了分資來,一同起身上馬。
西門慶是玳安平安兒,花子虚是天福天喜兒,四個小厮跟隨,逕往勾欄後巷吴四媽家與吴銀兒做生日。到那裏,花攢錦簇,歌舞吹彈,飲酒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留心把子虚灌得酩酊大醉,又因李瓶兒央浼之言,順得相伴他一同來家。小厮叫開大門,扶到他客位坐下。李瓶兒同丫鬟掌着燈燭出來,把子虚攙扶進去。西門慶交付明白,就要告回。婦人旋走出來,拜謝西門慶,説道:「拙夫不才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將來家,官人休要笑話。」那西門慶忙屈身還喏,説道:「不敢。嫂子這裏吩咐,早晨一同出門,將的軍去,將的軍來,在下敢不銘心刻骨,同哥一答裏來家?非獨嫂子耽心,顯的在下幹事不的了。你看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纏住了。我漒着促催哥起身。走到樂星堂兒門首粉頭鄭愛香兒家——小名叫做鄭觀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攔住了,説道:『哥家去罷,改日再來。家中嫂子放心不下。』方纔一直來家。不然,若到鄭家,一夜不來。嫂子在上,不該我説,哥也糊突,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便丢了去!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婦人道:「正是如此。奴爲他這等在外胡行,不聽人説,奴也氣了一身病痛在這裏。往後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勸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報,不敢有忘。」這西門慶是頭上打一下,脚底板響的人,積年風月中行走,甚麽事兒不知道?可可今日婦人到明明開了一條大路,教他入港。於是滿面堆笑道:「嫂子説那裏話!比來比來相交朋友做甚麽?我一定苦心諫哥,嫂子放心!」婦人又道個萬福,又叫小丫鬟拿了一盞菓仁泡茶來,銀匙、雕漆茶鍾。西門慶吃畢茶,説道:「我回去罷,嫂子仔細門户。」於是告辭歸家。
自此,這西門慶就安心設計圖謀這婦人。屢屢安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把子虚挂住在院裏飲酒過夜,他便脱身來家,一逕在門首站立着。看見婦人領着兩個丫鬟在門首。西門慶便在門前咳嗽,一回走過東來,又往西去;或在對門站立,把眼不住望門裏盼看。婦人影身在門裏,見他來,便閃進裏面;他過去了,又探頭去瞧。兩個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
一日,西門慶門首正站立間,婦人使過小丫鬟綉春來請。西門慶故意問道:「姐姐,你請我做甚麽?你爹在家裏不在?」綉春道:「俺爹不在家。娘請西門爹問句話兒。」這西門慶得不的此一聲,連忙走過來。讓到客位内坐下。良久,婦人出來,道了萬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銘刻於心,知感不盡。拙夫從昨日出去,一連兩日不來家了。不知官人曾會見他來不曾?」西門慶道:「他昨日同三四個在鄭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來了。今日我不曾得進去,不知他還在那裏没在。若是我在那裏,有個不催促哥哥早來家的,恐怕嫂子憂心!」婦人道:「正是這般説。只是奴吃他恁不聽人説,常時在前邊眠花卧柳不顧家事的虧!」西門慶道:「論起哥來,仁義上也好,只是有這一件兒。」説着,小丫鬟拿茶來吃了。那西門慶恐子虚來家,不敢久戀,就要告歸。婦人千叮萬囑,央西門慶:「明日到那裏,好歹勸他早來家。奴恩有重報,一定重謝官人。」西門慶道:「嫂子没的説,我與哥是那樣相交。」説畢,西門慶家去了。
到次日,花子虚自院中回家。婦人再三埋怨,説道:「你便外邊貪酒戀色,多虧隔壁西門大官人,兩次三番顧睦你來家。你買份禮兒知謝知謝他,方不失了人情。」那花子虚連忙買了四盒禮物,一罈酒,使小厮天福兒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收下,厚賞來人不題。有吴月娘便説:「花家如何送你這份禮?」西門慶道:「此是花二哥前日請我們在院中與吴銀兒做生日,醉了,被我攙扶了他來家,又見我常時院中勸他休過夜,早早來家,他娘子兒因此感不過我的情,想是對花二哥説,買了此禮來謝我。」那吴月娘聽了,與他打了個問訊,説道:「我的哥哥,你自顧了你罷,又泥佛勸土佛!你也成日不着個家,在外養女調婦,又勸人家漢子!」又道:「你莫不白受他這份禮?」因問:「他帖上兒寫着誰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寫我的帖兒,請他娘子過來坐坐。他也只恁要來咱家走走哩。若是他男子漢名字,隨你請不請,我不管你。」西門慶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請他便了。」次日,西門慶果然治杯,請過這花子虚來吃了一日酒。歸家,李瓶兒説:「你不要差了禮數。咱送了他一分禮,他左右還請你過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另治一席酒請他,只當回席,也是好處。」
光陰迅速,又早九月重陽令節。花子虚假着節下,叫了兩個妓者,具柬請西門慶過來賞菊。又邀應伯爵謝希大祝日念孫寡嘴四人相陪。傳花擊鼓,歡樂飲酒。有詩爲證:
烏兔循環似箭忙,人間佳節又重陽。千枝紅樹妝秋色,三徑黄花吐異香。不見登高烏帽客,還思捧酒綺羅娘。綉簾瑣闥私相覷,從此恩情兩不忘。
當日衆人飲酒,到掌燈之後,西門慶忽下席,來外邊更衣解手。不防李瓶兒正在遮隔子外邊站立偷覷,兩個撞了個滿懷,西門慶迴避不及。婦人走到西角門首,暗暗使丫鬟綉春,黑影裏走到西門慶跟前低聲説道:「俺娘使我對西門爹説,少吃酒,早早回家。如今便打發我爹往院裏歇去。晚夕娘如此這般,要和西門爹説話哩。」這西門慶聽了,歡喜不盡。小解回來,到席上連偷酒在懷,唱的左右彈唱遞酒,只是裝醉再不吃。看看到一更時分,那李瓶兒不住走來廉外窺覷。見西門慶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應伯爵謝希大如同釘子釘在椅子上,正吃的個定油兒,白不起身。熬的祝日念孫寡嘴也去了,他兩個還不動,把個李瓶兒急的了不的。西門慶已是走出來,被花子虚再不放,説道:「今日小弟没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門慶道:「我本醉了,吃不去。」於是故意東倒西歪,教兩個扶歸家去了。應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没多酒就醉了。既是東家費心,難爲兩個姐兒在此,拿大鍾來,咱們再周四五十輪,散了罷。」李瓶兒在簾外聽見,駡「涎臉的囚根子」不絶。暗暗使小厮天喜兒請下花子虚來,吩咐説:「你既要與這夥人吃,趁早與我院裏吃去,休要在家裏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費火,我那裏耐煩!」花子虚道:「這早晚,我就和他們院裏去,也是來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是的。」婦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這花子虚得不的這一聲,走來對衆人説:「如此這般,我們往院裏去!」應伯爵道:「真個嫂子有此話?休哄我!你再去問聲嫂子來,咱好起身。」子虚道:「房下剛纔已是説了,教我明日來家。」謝希大道:「可是來,自吃應花子這等韶刀。哥剛纔已是討了老脚來,咱去的也放心。」
於是連兩個唱的,都一齊起身進院,天福兒天喜兒跟花子虚。等三人到後巷吴銀兒家,已是二更天氣。叫開門,吴銀兒已是睡下,旋起來,堂中秉燭,迎接入裏面坐下。應伯爵道:「你家孤老今日請俺們賞菊飲酒,吃的不割不截的,又邀了俺們進來你這裏。有酒拿出俺們吃!」
且不説花子虚在院裏吃酒。單表西門慶推醉到家,走到潘金蓮房裏,剛脱了衣裳,就往前邊花園裏去坐,單等李瓶兒那邊請他。良久,只聽的那邊趕狗關門。少頃,只見丫鬟迎春黑影影裏扒着牆推叫猫,看見西門慶坐在亭子上,遞了話。這西門慶掇過一張桌凳來踏着,暗暗爬過牆來。這邊已安下梯子。李瓶兒打發子虚去了,已是摘了冠兒,亂挽烏雲,素體濃妝,立於穿廊下。看見西門慶過來,歡喜無盡,迎接進房中。掌着燈燭,早已安排一桌齊齊整整酒肴菓菜,小壺内滿貯香醪。婦人雙手高擎玉斝,迎春執壺遞酒,向西門慶深深道個萬福,説道:「一向感謝官人。官人又費心相謝,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這杯淡酒,請官人過來,聊盡奴一點薄情。又撞着兩個天殺的涎臉,只顧坐住了,急的奴了不的。剛纔吃我都打發他往院裏去了。」西門慶道:「只怕二哥還來家麽?」婦人道:「奴已吩咐過夜不來了。兩個小厮都跟去了,家裏再無一人。只是這兩個丫頭,一個馮媽媽看門首,是奴從小兒養娘,心腹人。前後門都已關閉了。」西門慶聽了,心中甚喜。兩個於是并肩叠股,交杯换盞,飲酒做一處。迎春旁邊斟酒,綉春往來拿菜兒。吃得酒濃時,錦帳中香熏鴛被,設放珊枕,兩個丫鬟抬開酒桌,拽上門去了。兩人上床交歡。
原來大人家有兩層窗寮,外面爲窗,裏面爲寮。婦人打發丫鬟出去,關上裏邊兩扇窗寮。房中掌着燈燭,外面通看不見。這迎春丫鬟,今年已十七歲,頗知事體。見他兩個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頭上簪子挺簽破窗寮上紙,往裏窺覷。端的二人怎樣交接?但見:
燈光影裏,鮫綃帳内,一來一往,一撞一冲。這一個玉臂忙摇,那一個金蓮高舉。這一個鶯聲嚦嚦,那一個燕語喃喃:好似君瑞遇鶯娘,猶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戀蜂恣,未肯即罷。戰良久,被翻紅浪,靈犀一點透酥胸;鬭多時,帳摇銀鉤,眉黛兩彎垂玉臉。那正是三次親唇情越厚,一酥麻體與人偷。
這房中二人雲雨,不料迎春在窗外聽看了個不亦樂乎。聽見他二人説話,西門慶問婦人多少青春,李瓶兒道:「奴屬羊的,今年二十三歲。」因問:「他大娘貴庚?」西門慶道:「房下屬龍的,二十六歲了。」婦人道:「原來長奴三歲。到明日,買份禮物過去看看大娘,一向不敢親近。」西門慶道:「房下自來好性兒,不然,我房裏怎生容得這許多人兒?」婦人又問:「你頭裏過這邊來,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問你時,你怎生回答?」西門慶道:「俺房下都在後邊第四層房子裏。惟有我第五個小妾潘氏,在這前邊花園内,獨自一所樓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婦人道:「他五娘貴庚多少?」西門慶道:「他與大房下都同年。」婦人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個姐姐罷。到明日討他大娘和五娘的脚樣兒來,奴親自做兩雙鞋兒過去,以表奴情。」婦人便向頭上關頂的金簪兒,撥下兩根來遞與西門慶,吩咐:「若在院裏,休要叫花子虚看見。」西門慶道:「這理會得。」當下二人如膠似漆,盤桓到五更時分,窗外鷄鳴,東方漸白。西門慶恐怕子虚來家,整衣而起。婦人道:「你照前越牆而過。」兩個約定暗號兒:但子虚不在家,這邊使丫鬟立牆頭上,暗暗以咳嗽爲號,或先丢塊瓦兒;見這邊無人,方纔上牆叫他。西門慶便用梯凳爬過牆來,這邊早安下脚手接他。兩個隔牆酬和,竊玉偷香,又不由大門裏行走,街坊鄰舍怎得曉的暗地裏事。有詩爲證:
吃食少添鹽醋,不是去處休去。要人知重勤學,怕人知事莫做。
却説西門慶,天明依舊爬過牆來,走到潘金蓮房裏。金蓮還睡未起,因問:「你昨日三不知又往那去了?一夜不來家,也不對奴説一聲兒。」西門慶道:「花二哥又使了小厮邀我往院裏去吃了半夜酒,脱身纔走來家。」金蓮雖故信了,還有幾分疑齪影在心中。
一日,同孟玉樓飯後的時分,在花園裏亭子上坐着做針指。只見掠過一塊瓦兒來,打在面前。那孟玉樓低着頭納鞋没看見。這潘金蓮單單把眼四下觀盼,影影綽綽只見一個白臉在牆頭上探了探就下去了。金蓮忙推玉樓指與他瞧,説道:「三姐姐,你看,這個是隔壁花家那大丫頭,不知上牆瞧花兒,看見俺們在這裏,他就下去了。」説畢,也不在意,就罷了。到晚夕,西門慶自外赴席來家,進金蓮房中。金蓮與他接了衣裳,問他,飯不吃,茶也不吃,趔趄着脚兒只往前邊花園裏走的。這潘金蓮賊,留心暗暗看着他。坐了好一回,只見先頭那丫頭在牆頭上打了個照面。這西門慶就躧着梯凳過牆去了。那邊李瓶兒接入房中,兩個厮會,不必細説。
這潘金蓮歸到房中,翻來覆去,通一夜不曾睡。到天明,只見西門慶過來,推開房門,婦人一逕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門慶先帶幾分愧色,挨近他床邊坐下。婦人見他來,跳起來坐着,一手撮着他耳朵駡道:「好負心的賊,你昨日端的那去來?把老娘氣了一夜!又説没曾揸住你,你原來幹的那繭兒!我已是曉得不耐煩了。趁早實説:從前已往,與隔壁花家那淫婦得手偷了幾遭?一一説出來,我便罷休。但瞞着一字兒,到明日你前脚兒但過那邊去了,後脚我這邊就吆喝起來,教你負心的囚根子死無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標住他漢子在院裏過夜,這裏耍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着走!嗔道昨日大白日裏我和孟三姐在花園裏做生活,只見他家那大丫頭在牆那邊探頭舒腦的。原來是那淫婦使的勾使鬼來勾你來了。你還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裏去,原來他家就是院裏!」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慌的裝矮子,折跌脚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説道:「怪小油嘴兒,禁聲些。實不瞞你,他如此這般問了你兩個的年紀,到明日討了鞋樣去,每人替你做雙鞋兒。要拜認你兩個做姐姐,他情願做妹子。」金蓮道:「我是不要那淫婦認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漢子,又來獻小殷勤兒,啜哄人家老婆。我老娘眼裏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兒去了!」説着,一隻手把他褲子扯開。只見他那話軟仃當,銀托子還帶上面。問道:「你實説,晚夕與那淫婦弄了幾遭?」西門慶道:「弄倒有數兒的只一遭。」婦人道:「你指着你這旺跳的身子賭個誓!一遭就弄的他恁軟如鼻涕濃如醬,恰似風癱了的一般!有些硬朗氣兒,也是人心!」説着,把托子一揪挂下來,駡道:「没羞的黄猫黑尾的强盗!嗔道教我那裏没尋,原來把這行貨子悄地帶出,和那淫婦肏搗去了。」那西門慶便滿臉兒陪笑兒説道:「怪小淫婦兒,麻犯人死了。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來,他到明日過來與你磕頭,還要替你做鞋。昨日使丫頭替了吴家的樣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這一對壽字簪兒送你。」於是除了帽子,向頭上拔將下來,遞與金蓮。金蓮接在手内觀看,却是兩根番紋底板、石青填地、金玲瓏壽字簪兒,乃御前所製造,宫裏出來的,甚是奇巧。金蓮滿心歡喜,説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語便了。等你過那邊去,我這裏與你兩個觀風,教你兩個自在肏搗。你心下如何?」那西門慶喜歡的雙手摟抱着説道:「我的乖乖的兒,正是如此!不枉的養兒不在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我到明日梯己買一套妝花衣服謝你。」婦人道:「我不信那蜜口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全,要依我三件事。」西門慶道:「不拘幾件,我都依。」婦人道:「頭一件,不許你往院裏去;第二件,要依我説話;第三件,你過去和他睡了來家,就要告我説,一字不許你瞞我。」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處,都依你便了。」
自此爲始,西門慶過去睡了來,就告婦人,説李瓶兒怎的生得白净:「身軟如綿花瓜子一般,好風月,又善飲。俺兩個帳子裏放着菓盒,看牌飲酒,常玩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個對像兒來,遞與金蓮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内府畫出來的,俺兩個點着燈,看着上面行事。」金蓮接在手中,展開觀看。有詞爲證:
内府衢花綾表,牙籤錦帶妝成。大青大緑細描金,鑲嵌斗方乾净。女賽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雙雙帳内慣交鋒。解名二十四,春意動關情。
金蓮從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與春梅:「好生收在我箱子内,早晚看着耍子。」西門慶道:「你看兩日,還交與我。此是人的愛物兒,我借了他來家瞧瞧,還與他。」金蓮道:「他的東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從他手裏要將來。就是,也打不出去!」西門慶道:「你没問他要,我却借將來了。怪小奴才兒,休作耍。」因趕着奪那手卷。金蓮道:「你若奪一奪兒,賭個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爛,大家看不成。」西門慶笑道:「我也没法了。隨你看畢了,與他罷麽。你還了他這個去,他還有個稀奇物件兒哩。到明日我要了來與你。」金蓮道:「我兒,誰養得你恁乖!你拿了來,我方與你這手卷去。」兩個絮聒了一回。晚夕,金蓮在房中香熏鴛被,款設銀燈,艷妝澡牝,與西門慶展開手卷,在錦帳之中,效于飛之樂。看官聽説:巫蠱魘昧之事,自古有之。觀其金蓮,自從教劉瞎子回背之後,不上幾時,就生出許多枝節,使西門慶變嗔怒而爲寵愛,化幽辱而爲歡娱,再不敢制他,豈能不信哉。正是:饒你奸似鬼,也吃洗脚水。有詩爲證:
記得書齋乍會時,雲蹤雨迹少人知。曉來鸞鳳棲雙枕,剔盡銀缸半吐輝。思往事,夢魂迷,今宵喜得效于飛。顛鸞倒鳳無窮樂,從此雙雙永不離。
畢竟未知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