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短經·卷第三 文下


是非第十四


夫損益殊途,質文異政。或尚權以經緯,或敦道以鎮俗。是故,前志垂教,今皆可以理違。何以明之?

是曰大雅云:『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曰:『天地之大德曰生。』 非曰曰:『士見危致命。』又曰:『君子有殺身以成仁,無求生以害仁。』

是曰管子曰:『疑今者察之古,不知來者視之往。』古語曰:『與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與亡國同行者,不可存也。』 非曰呂氏春秋曰:『夫人以食死者,欲禁天下之食,悖矣;有以乘舟死者,欲禁天下之船,悖矣;有以用兵喪其國者,欲偃天下之兵,悖矣。』杜恕曰:『夫奸臣賊子,自古及今,未嘗不有。百歲一人,是爲繼踵;千里一人,是爲比肩。而舉以爲戒,是猶一噎而禁人食也。噎者雖少,餓者必多。』

是曰孔子曰:『惡訐惡以爲直。』 非曰管子曰:『惡隱惡以爲仁者。』魏曹羲至公論曰:『夫世人所謂掩惡揚善者,君子之大義;保明同好者,朋友之至交。斯言之作,蓋閭閻之臼談。所以救愛憎之相謗,非篤正之至理,折中之公議也。世士不料其數,而係其言,故善惡不分,以覆過爲宏也。朋友忽義,以雷同爲美也。善惡不分,亂實由之。朋友雷同,敗必從焉。談論以當實爲情,不以過難爲貴;相知以等分爲交,不以雷同爲固。是以達者存其義,不察於文;識其心,不求於言。』

是曰越絕書曰:『衒女不貞,衒士不信。』 非曰漢書曰:『大行不細謹,大禮不讓辭。』

是曰黃石公曰:『務廣地者荒,務廣德者強;有其有者安,貪人有者殘。殘滅之政,雖成必敗。』 非曰司馬錯曰:『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人;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後王業隨之。』

是曰曰:『心茍無瑕,何恤乎無家?』曰:『禮義之不僭,何恤於人言?』 非曰曰:『積毀銷金,積讒磨骨,眾羽溺舟,群輕折軸。』

是曰孔子曰:『君子不器,聖人智周萬物。』 非曰列子曰:『天地無全功,聖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故天職生覆,地職載形,聖職教化。』

是曰孔子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 非曰孔子曰:『晉重耳之有霸心也,生於曹衛;越句踐之有霸心也,生於會稽。故居下而無憂者,則思不遠;覆身而常逸者,則志不廣。』

是曰韓子曰:『古之人,目短於自現,故以鏡觀面;智疑於自知,故以道正己。』 非曰老子曰:『反聽之謂聰,內視之謂明,自勝之謂強。』

是曰唐且曰:『專諸懷錐刀而天下皆謂之勇,西施被短褐而天下稱美。』 非曰慎子曰:『毛嬙、西施,天下之至姣也,衣之以皮倛,則見者皆走;易之以玄緆,則行者皆止。由是觀之,則玄緆,色之助也。姣者辭之,則色厭矣。』

是曰項梁曰:『先起者制服於人,後起者受制於人。』軍志曰:『先人有奪人之心。』 非曰史佚有言曰:『無始禍。』又曰:『始禍者死。』曰:『不爲禍始,不爲福先。』

是曰慎子曰:『夫賢而屈於不肖者,權輕也;不肖而服於賢者,位尊也。堯爲匹夫,不能使其鄰家,及至南面而王,而令行禁止。由此觀之,賢不足以服物,而勢位足以屈賢矣。』 非曰賈子曰:『自古至今,與民爲仇者,有遲有速耳,而民必勝之矣。故紂自謂天王也,而桀自謂天父也,已滅之後,民亦罵之也。以此觀之,則位不足以爲尊,而號不足以爲榮矣。』

是曰漢景帝時,轅固與黃生爭論於上前。黃生曰:『湯、武非受命,乃殺也。』固曰:『不然。夫桀紂荒亂,天下之心皆歸湯武。湯武與天下之心,而誅桀紂,桀紂之人,弗爲使而歸湯武,湯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爲何?』 非曰黃生曰:『冠雖蔽,必加於首;履雖新,必貫於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聖,臣下也。夫君有失行,臣不正言匡過,以尊天子,反因過而誅之,代立南面,非殺而何?』

是曰太公曰:『明罰則人畏懾,人畏懾則變故出;明賞則人不足,人不足則怨長。故明王之理人,不知所好,不知所惡。』 非曰文子曰:『罰無度則戮而無威,賞無度則費而無恩。』故諸葛亮曰:『威之以法,法行則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則知榮。』

是曰文子曰:『人之化上,不從其言,從其行也。故人君好勇,而國家多難;人君好色,而國家昏亂。』 非曰秦王曰:『吾聞楚之鐵劍利而倡優拙。夫鐵劍利則士勇,倡優拙則思慮遠。以遠思慮禦勇士,吾恐楚之圖秦也。』

是曰墨子曰:『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 非曰曹子建曰:『捨罪責功者,明君之主也;矜愚愛能者,慈父之恩也。』三略曰:『含氣之類,皆願得申其志,是以明君賢臣,屈己申人。』

是曰曰:『人心不同,其猶面也。』曹子建曰:『人各有好尚。蘭芷蓀蕙之芳,眾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鹹池有六英之發,眾人所樂,而墨子有非之之論。豈可同哉?』 非曰語曰:『以心度心,間不容鍼。』孔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是曰管子曰:『倉廩實,知禮節;衣食足,知榮辱。』 非曰古語曰:『貴不與驕期而驕自至,富不與侈期而侈自來。』

是曰曰:『忠無不報。』 非曰左傳曰:『亂代則讒勝直。』

是曰韓子曰:『凡人之大體,取捨同則相是,取捨異則相非也。』曰:『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 非曰曰:『二女同居,其志不同。』曰:『一棲不兩雄,一泉無二蛟。』又曰:『凡人情以同相妒。』故曰:『同美相妒,同貴相害,同利相忌。』

是曰韓子曰:『釋法術而以心理,堯舜不能正一國;去規矩而以意度,奚仲不能成一輪。使中主守法術,拙匠執規矩,則萬不失矣。』 非曰淮南子曰:『夫矢之所以射遠貫堅者,弓弩力也;其所以中的剖微者,人心也。賞善罰暴者,政令也;其所以行者,精誠也。故弩雖強,不能獨中;令雖明,不能獨行。』杜恕曰:『世有亂人,而無亂法。若使法可專任,則唐、虞不須稷、契之佐,殷、周無貴伊、呂之輔矣。』

是曰慮不先定,不可以應卒;兵不先辦,不可以應敵。左傳曰:『豫備不虞,古之善政。』 非曰左傳曰:『士蒍謂晉候曰:「臣聞之:無喪而戚,憂必仇焉;無戎而城,仇必保焉。』春秋外傳曰:『周景王將鑄大錢。單穆公曰:「不可。古者天災降戾,於是乎量資幣,權輕重,以振救人。夫備預,有未至而設之,修國備也。預備不虞,安不忘危。有至而後救之,若救火、療疾,量資幣之屬。是不相入也。二者先後各有宜,不相入。可先而不備,謂之怠;怠,緩也。可後而先之,謂之召災。謂人未有患,輕而重之,離人匱財,是以召災也。周固瀛國也,天未厭禍焉,而又離人以佐災,無乃不可乎!」』

是曰左傳曰:『古人有言:「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也。」』 非曰晉楚遇於鄢。範文子不欲戰,曰:『吾先君之亟戰也有故。秦、狄、齊、楚皆強,不盡力,子孫將弱。今三強服矣,齊、秦、狄。敵,楚而已。唯聖人能內外無患。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驕而亢,則憂患生。盍釋楚以爲外懼乎?』

是曰三略曰:『無使仁者主財,爲其多恩施而附於下。』 非曰陶朱公中男殺人,囚於楚。朱公欲使其少子裝黃金千鎰往視之。其長男固請,乃使行。楚殺其弟。朱公曰:『吾固知必殺其弟。是長與我俱,見苦爲生之難,故重其財。如少弟生見我富,乘堅驅良,逐狡兔,豈知其財所從來,固輕棄之。今長者果殺其弟,事理然也,無足悲。』

是曰曰:『祿薄者不可與入亂,賞輕者不可與入難。』慎子曰:『先王見不受祿者不臣,祿不厚者,不與入難。』 非曰田單將攻狄,見魯仲子。仲子曰:『將軍攻狄,弗能下也。何者?昔將軍之在即墨,坐而織蕢,立而杖插,爲士卒倡。此所以破燕。今將軍東有液邑之奉,西有蕢上之娛,黃金橫帶,而馳乎淄澠之間,有生之樂,無死之心。所以不勝也。』後果然。

是曰曰:『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非曰曰:『交接廣而信衰於友,爵祿厚而忠衰於君。』

是曰春秋後語曰:『楚春申君使孫子爲宰。客有說申君曰:「湯以亳,武王以鄗,皆不過百里,以有天下。今孫子賢人也,而君藉之百里之勢,臣竊爲君危之。」春申君曰:「善。」於是使人謝孫子。孫子去之趙,趙以爲上卿。』 非曰客又說春申君曰:『昔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魯入齊,魯弱而齊強。夫賢者之所在,其君未嘗不尊,其國未嘗不榮也。今孫子賢人也,君何爲辭之?』春申君又曰:『善。』復使人請孫子。

是曰韓宣王謂摎留曰:『吾兩欲用公仲、公叔,其可乎?』對曰:『不可。晉用六卿而國分,簡公用田成、闞止而簡公弒,魏兩用犀首、張儀而西河之外亡。今王兩用之,其多力者,內樹其黨;其力寡者,又藉於外權。群臣或內樹其黨,以擅主命;或外爲勢交,以裂其地,則王之國危矣。』又曰:公孫衍爲魏將,與其相田需不善。季文子爲衍說魏王曰:『不獨不見夫服牛驂驥乎?不可百步。今王以衍爲可使將,固用之也,而聽相之計,是服牛驂驥之道。牛馬俱死而不成其功,則王之國傷矣。願王察之。』 非曰傅子曰:『天地至神,不能同道而生萬物;聖人至明,不能一檢而治百姓。故以異致同者,天地之道也;因物制宜者,聖人之治也。既得其道,雖有相害之物,不傷乎治體矣。水火之性,相滅也,善用之者,陳鼎釜乎其間,釁之煮之,而能兩盡其用,不相害也。天下之物,爲水火者多矣。何憂乎相害?何患乎不盡其用也?』曰:『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萬物睽,而其事類也。』

是曰陳登爲呂布說曹公曰:『養呂布,譬如養虎,常須飽其肉,不飽則噬人。』 非曰曹公曰:『不似卿言。譬如養鷹,饑則爲人用,飽則颺去。』

是曰劉備來奔曹公,曹公以之爲豫州牧。或謂曹公曰:『備有雄志,今不早圖,後必爲患。』曹公以問郭嘉。嘉曰:『有是。然公提劍起義兵,爲百姓除暴,推誠仗信,以召俊傑,猶懼其未來也。今備有英雄之名,以窮歸己而害之,以害賢爲名,則智士將自疑,迴心擇主,公誰與定天下者?夫除一人之患,以沮四海之望,安危之機,不可不察。』曹公曰:『善!』 非曰傅子稱:郭嘉言於太祖曰:『備有雄志而甚得眾心,關侯、張飛皆萬人之敵也,爲之死用。以嘉觀之,其謀未可測也。古人有言曰:「一日縱敵,數世之患。」宜早爲之所。』曹公方招懷英雄,以明大信,未得從嘉謀。

是曰家語曰:子路問孔子曰:『請釋古之道,而行由之意,可乎?』子曰:『不可也。昔東夷慕諸夏之禮,有女而寡,爲內私婚,終身不嫁。不嫁則不嫁矣,然非貞節之義矣。倉吾嬈音奴鳥反。取妻而美,讓與其兄。讓則讓矣,然非禮讓之讓也。今子欲捨古之道而行子之意,庸知子意以非爲是乎?』曰:『變古亂常,不死則亡。』云:『事弗師古,以克永代,匪說攸聞。』 非曰趙武露王欲胡服,公子成不悅。靈王曰:『夫服者所以便用,禮者所以便事。聖人觀鄉而順宜,因事而制禮,所以利其人而厚其國。夫剪髮文身,錯臂左衽,毆越之人也;黑齒雕題,鯷冠秫縫,犬戎之國也。故禮服莫同,而其便一也。鄉異而用變,事異而禮易。是以聖人謀可以利其國,不一其用;謀可以便其禮,不法其故。儒者一師而俗異,中國同禮而離教,況於山谷之便乎?故去就之變,智者不能一;遠邇之服,賢聖莫能同。窮鄉多異俗,曲學多殊辯。今叔父之言,俗也。吾之所言,以制俗也。叔父惡變服之名,以忘效事之實,非寡人之所望也!』公子成遂胡服。

是曰移風易俗,莫善於樂。 非曰孟子曰:『天道因則大,化則細。因也者,因人之情也。』

是曰李尋曰:『夫以喜怒賞誅,而不顧時禁,雖有堯舜之心,猶不能致和平。善言古者,必有效於今;善言天者,必有徵於人。設上農夫欲令冬田,雖肉袒深耕,汗出種之,猶不生者,非人心不至,天時不得也。』曰:『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於時,其道光明。』曰:『敬授人時,故古之王者,尊天地,重陰陽,敬四時月令,順之以善政,則和氣可立致,猶枹鼓之相應也。』 非曰太公謂武王曰:『天無益於兵勝,而眾將所拘者九,曰:法令不行而任侵誅,無德厚而用日月之數,不順敵之強弱而幸於天,無智慮而候氛氣,少勇力而望天福,不知地形而歸過於時,敵人怯弱不敢擊而信龜策,士卒不勇而法鬼神,設伏不巧而任背向之道。凡天地鬼神,視之不見,聽之不聞,不可以決勝敗。故明將不法。』司馬遷曰:『陰陽之家,使人拘而多忌。』范曄曰:『陰陽之道,其弊也巫。』

是曰翼奉曰:『治道之要,在知下之邪正。人誠向正,雖愚爲用,若其懷邪,智益爲害。』 非曰夫人主莫不愛己也。莫知愛己者,不足愛也。故桓子曰:『捕猛獸者,不令美人舉手;釣巨魚者,不使稚子輕預。非不親也,力不堪也。奈何萬乘之主,而不擇人哉?故曰:夫犬之爲猛,有非則鳴吠,而不遑於夙夜。此自效之至也。昔宋人有沽酒者,酒酸而不售,何也?以有猛犬之故。夫犬知愛其主,而不能爲其主慮酒酸之患者,智不足也。』

是曰曰:『巧詐不如拙誠。』 非曰晉惠帝爲太子,和嶠諫武帝曰:『季世多偽,而太子尚信,非四海之主,憂不了陛下家事。』武帝不從,後惠帝果敗。

是曰左傳曰:『孔子嘆子產曰:「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爲伯,鄭入陳,非文辭而不爲功。慎辭也哉!」』論語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爲?』 非曰漢文帝登虎圈,美嗇夫口辯,拜爲上林令。張釋之前曰:『陛下以絳侯周勃,何如人也?』上曰:『長者。』又問曰:『東陽侯張相如,何如人也?』上復曰:『長者。』釋之曰:『此兩人言事,曾不能出口,豈效此嗇夫喋喋利口捷給哉?且秦以任刀筆之吏,爭以亟疾苛察相高。然其弊,徒文具耳!亡惻隱之實,以故不聞其過,陵遲至於二世,天下土崩。今陛下以嗇夫口辯而超遷之,臣恐天下隨風而靡,爭口辯,無其實。且下之化上,疾於影響;舉錯之間,不可不審。』帝乃止。

是曰太史公曰:『春秋推見至隱,本隱以之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言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儉,此與詩之諷諫何異?』 非曰揚雄以爲賦者,將以諷也,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鉅衍,競於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於正,然覽已過矣。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以諷帝。帝反縹縹有淩雲之志。由是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又頗類俳優,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

是曰淮南子曰:『東海之魚名鰈,音士盍反。與床榻字同。比目而行;北方有獸,名曰婁,更食更候;南方有鳥,名曰鶼,音兼比翼而飛。夫鳥獸魚鰈,猶知假力,而況萬乘之主乎?獨不知假天下之英雄俊士,與之爲伍,豈不痛哉?』 非曰狐卷子曰:『父賢不過堯而丹朱放,兄賢不過周公而管蔡誅,臣賢不過湯武而桀紂伐。況君之欲治,亦須從身始,人何可恃乎?』

是曰孔子曰:『不患無位,患己不立。』 非曰孔子厄於陳蔡,子路慍,見曰:『昔聞諸夫子,積善者,天報以福。今夫子積義懷仁久矣,奚居之窮也?』子曰:『由,未之識也。吾語汝。汝以仁者爲必信耶?則伯夷、叔齊爲不餓首陽;汝以智者爲必用耶?則王子比幹不見剖心;汝以忠者爲必報耶?則關龍逢不見刑;汝以諫者爲必聽耶?則伍子胥不見殺。夫遇不遇者,時也;賢不肖者,才也。君子博學深謀而不遇時者,眾矣!何獨丘哉?』

是曰神農形悴,唐堯瘦臞,舜黎黑,禹胼胝,伊尹負鼎而幹湯,呂望鼓刀而入周,墨翟無黔突,孔子無煖席。非以貪祿位,將欲起天下之利,除萬人之害。 非曰李斯以書對秦二世云:『申子曰:「有天下者而不恣睢,命之曰以天下桎。」若堯舜然,故謂之「桎」也。夫以人徇己,則己貴而人賤;以己徇人,則己賤而人貴。故徇人者賤,而所徇者貴,自古及今,未有不然。夫堯禹以身徇天下,謂之「桎」者,不亦宜乎?』

是曰論語曰:『舉逸民,天下之人歸心焉。』魏文侯受藝於子夏,敬段幹木,過其廬,未嘗不式。於是秦欲伐魏,或曰:『魏君賢,國人稱仁,上下和洽,未可圖也。』秦王乃止。由此得譽於諸侯。 非曰韓子曰:『夫馬似鹿,此馬值千金。今有千金之馬,而無一金之鹿者,何也?馬爲人用,而鹿不爲人用。今處士不爲人用,鹿類也。所以太公至齊而斬華士,孔子爲司寇而誅少正卯。』

趙主父使李疵視中山可攻否,還報曰:『可攻也。其君好見巖穴之士、布衣之人。』主父曰:『如子之言,是賢君也,安可攻?』李疵曰:『不然。夫上尊巖穴之士,則戰士怠;上尊學者,則農夫惰。農夫惰則國貧,戰士怠則兵弱。兵弱於外,國貧於內,不亡何待?』主父曰:『善。』遂滅中山。

是曰漢書曰:陳平云:『吾多陰謀,道家所禁,吾世即廢亡,已矣,終不能復起,以吾多陰禍也。』其後玄孫坐酎金失候。 非曰後漢范曄論耿弇曰:『三代爲將,道家所忌。而耿氏累葉以功名自終。將其用兵,欲以殺止殺乎!何其獨能崇也?』

是曰曰:『崇高莫大於富貴。』又曰:『聖人之大寶曰位。』 非曰孫子爲書謝春申君曰:『鄙諺曰:「厲人憐王。」此不恭之言也。雖然,古無虛諺,不可不審察也。此爲劫殺死亡之主言也。夫人主年少而矜材,無法術以知奸,則大臣主斷圖私,以禁誅於己也。故殺賢長而立幼弱,廢正嫡而立不義,春秋戒之,曰:「楚王子圉聘於鄭,未出境,聞王病,反問病,遂以冠纓絞王殺之,因自立也。齊崔杼之妻美,莊公通之,崔杼率其黨而攻莊公,莊公走出,逾於外牆,射中其股,遂殺之,而立其弟。近代李兌用趙,餓主父於沙丘,百日而殺之;淖齒用齊,擢閔王之筋,懸於廟樑,宿昔而死。」夫厲雖腫胞之疾,上比前代,未至絞纓、射股也;下比近代,未至擢筋、餓死也。夫劫殺死亡之主,心之憂勞,形之困苦,必甚於厲矣。由此觀之,厲雖憐王,可也。』

是曰曰:『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爲天下利者,莫大於聖人。』 非曰莊子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雖重聖人而治天下,則是重利盜跖也。爲之鬥斛以量之,則並與鬥斛而竊之;爲之權衡以稱之,則並與權衡而竊之;爲之符璽以信之,則並與符璽而竊之;爲之仁義以教之,則並與仁義以竊之。何以知其然耶?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爲諸侯。諸侯之門,而仁義存焉,則是非竊仁義聖智耶?故逐於大道,揭諸侯,竊仁義,並鬥斛、權衡、符璽之利,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聖人之過也。故曰:「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聖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

是曰論語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非曰曰:『窮則變,通則久。是以自天佑之,吉無不利。』太史公曰:『鄙人有言:「何知仁義?以饗其利者爲有德。」故伯夷醜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眨王;跖蹻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爲諸侯。諸侯之門,仁義存焉。」非虛言也。今拘學成,抱咫尺之義,久孤於代,豈若卑論儕俗,與代沉浮而取榮名哉?』

是曰東平王蒼曰:『爲善最樂。』 非曰曰:『時不與善,己獨由之。』故曰:非妖則妄。

是曰龐統好人倫,勤於長養,每所稱述,多過於才,時人怪而問之。統曰:『當今天下大亂,正道淩遲,善人少而惡人多,方欲興風俗,長道業,不美其談,則聲名不足慕也。不足慕企,而爲善少矣。今拔十失五,猶得其半,而可以崇邁代教,使有志者自勵,不亦可乎?』 非曰人物志曰:『君子知自損之爲益,故功一而美二;小人不知自益之爲損,故伐一而並失。由此觀之,則不伐者,伐之也;不爭者,爭之也;讓敵者,勝之也。是故,郤至上人,而抑下滋甚;王叔好爭,而終於出奔;藺相如以迴車取勝於廉頗,寇恂以不鬥取賢於賈復。物勢之反,乃君子所謂道也。』

是曰孝經曰:『居家理,治可移於官。』 非曰酈生落魄,無以爲衣食業。陳蕃云:『大丈夫當掃天下,誰能掃一室?』

是曰公孫弘曰:『力行近乎仁,好問近乎智,知恥近乎勇。知此三者,知所自理,知所以自理,然後知所以理人。天下未有不能自理而能理人者也。此百代不易之道。』 非曰淮南子曰:『夫審於毫釐之計者,必遺天下之數;不失小物之選者,惑於大事之舉。今人才有欲平九州、存危國,而乃責之以閨閤之禮,修鄉曲之俗,是猶以斧剪毛,以刀伐木,皆失其宜矣。』

是曰商鞅謂趙良曰:『子之觀我理秦,孰與五羖大夫賢乎?』趙良曰:『夫五羖大夫,荊之鄙人也。聞繆公之賢,而願望見,行而無資,自鬻於秦客,被褐飯牛。繆公知之,舉之牛口之下,而加之百姓之上,秦國莫敢望焉。今君之見秦也,因嬖人景監以爲主,非所以爲名也。』 非曰史記曰:『藺相如因宦者繆賢見趙王。』又曰:『鄒衍作談天論,其語宏大不經,然王公大人尊禮之。適梁,梁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如燕,昭王擁篲先驅。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於齊、梁同乎哉?』 衛靈公問陣於孔子,孔子不答;梁惠王謀攻趙,孟軻稱太王去邠。持方柄欲納圓鑿,其能入乎?或曰:伊尹負鼎而輔湯以王;百里奚飯牛,繆公用霸。作先合,然後引之大道。鄒衍其言雖不軌,亦將有牛鼎之意乎?

是曰陳仲舉體氣高烈,有王臣之節;李元禮忠平正直,有社稷之能。陳留蔡伯喈以仲舉強於犯上,元禮長於接下。犯上爲難,接下爲易,宜先仲舉而後元禮。 非曰姚信云:『夫臯陶戒舜,犯上之徵也;舜理百揆,接下之效也。故陳平謂王陵言:「面折庭諍,我不如公;至安劉氏,公不如我。」若犯上爲優,是王陵當高於良、平,朱雲當勝於吳、鄧乎?』

是曰史記曰:『韓子稱:「儒者以文亂法,而俠士以武犯禁。」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於世。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固無可言者。及若季次、原憲季次,孔子弟子,未嘗仕,孔子稱之。讀書懷獨行,議不茍合當世,當世亦笑之。今遊俠,其行雖不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虞舜窘於井廩,伊尹負於鼎俎,傅說匿於傅巖,呂尚困於棘津,夷吾桎梏,百里奚飯牛,仲尼厄匡,菜色陳、蔡,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遭此災,況以中材而涉近代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故士窮窘而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者耶?誠使鄉曲之俠,與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於當代,不同日而論矣。曷足小哉!』 非曰漢書曰:『天子建國,諸侯立家,自卿大夫以至庶人,各有等差。是以人服事其上,而下無覬覦。孔子曰:「天子有道,政不在大夫。」百官有司,奉法承令,以修所職,越職有誅,侵官有罰。然故上下相順,而庶事理焉。周室既微,禮樂征伐,出自諸侯。桓、文之後,大夫世權,陪臣執命。陵夷至於戰國,合縱連橫,力政爭強。由是列國公子,魏有信陵,趙有平原,齊有孟嘗,楚有春申,皆藉王公之勢,競爲遊俠,雞鳴狗盜,無不賓禮。而趙相虞卿,棄國捐君,以固窮交魏、齊之厄;信陵無忌,竊符矯命,殺將專師,以赴平原之急,皆以取重諸侯,彰名天下。扼腕而遊談者,以四豪爲稱首。於是背公死黨之議成,守職奉上之義廢矣。及至漢興,禁網疏闊,未之匡改也。魏其、武安之屬,競逐於京師;郭解、劇孟之徒,馳鶩於閭閻,權行州域,力折公侯。眾庶榮其名跡,覬而慕之,雖陷刑辟,自與殺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也。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非明王在上,示之好惡,齊之以禮法,人曷由知禁而反正乎?古之正法:五伯,三王之罪人也;而六國,五伯之罪人也;夫四豪者,六國之罪人也。況於郭解之倫,以匹夫之細微,竊殺生之權,其罪也,不容於誅矣!』

是曰尸子曰:『人臣者,以進賢爲功;人主者,以用賢爲功也。』史記曰:『鮑叔舉管仲,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之能知人也。』 非曰蘇建常責大將軍青曰:『至尊重而天下之賢士大夫無稱焉。願觀古今名將所招選擇賢者。』大將軍謝曰:『自魏其、武安之厚賓客,天子嘗切齒。彼親附士大夫,招賢黜不肖者,人主之柄也;人臣奉法遵職而已,何與招士?』其爲將如此。 議曰:此一是一非,皆經史自相違者。

班固云:『昔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諸家之術,蜂起並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其言雖殊,譬猶火水相滅,亦能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事雖相反,而皆相成也。』 曰:『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此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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