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天子覽過楊少游陳情表,既憐他清理,又義他守經,復歎他不以富貴易其志,欲回太后懿旨以專他正經之論,爭奈太后固執不許,即便入於內殿。
太后不待皇上告稟,已知楊少游陳表,登時大怒道:「楊少游之罪,如何處之?」天子告道:「楊少遊方命之罪。有難容赦。人倫正禮,造端乎夫婦。夫婦之禮,以聘納幣爲信。聘幣已行,身居東牀,亦有年所。雖以天子之威勒令賴婚,甚非仁政。只俟娘娘在處,又此告稟呢。」太后勃然變色道:「楊少游獨非陛下之臣子乎?以匹庶之聘,天子欲循私意,移婚於他臣,使彼無端賴既聘之婚。天子有命,尚可承命。況以公主金枝玉葉,不能成下降之旨,見奪於臣僚之女,古亦有是。誠不可使聞於鄰國的呢。」天子復奏道:「昔漢光武有女,太后深慕宋弘之美麗,欲爲公主遴選。宋弘以『糟糠之妻不可棄』辭之,光武義而不罪。今楊少游即與一般。若加罪於少游,豈不愧於漢帝乎?而況鄭鄤是朝廷大臣,宜所禮使者。匹夫之志難奪,聖人所言,伏願娘娘再思。聖念無使王政有失。」太后厲聲道:「罷,罷。我自有道,不費天子之力。」辭氣嚴厲,皇爺惶懼,不敢再告而退出,恐有非常之舉。
太后暗暗召一個小太監道:「你一程去了鄭鄤家,如此如此,後飛也似復命來了。」小太監俯伏承命道:「奴婢知道了。」仍即出去了。
且說鄭司徒挽止楊學士上陳情表,學士不聽。上表之後,司徒益復惶惹,只自杜門謝客,以待聖旨。
忽然門子報道:「一個小太監獨自騎馬到門,自言奉太后娘娘懿旨,督令迎香。」司徒大驚,知是凶多吉少,即具冠冕,擺設香案於正常,俯伏庭中,迎著懿旨。
但見一個小太監,不曾擎著敕旨,單騎直至堂下,下了馬,走上堂來,南面而立,開言道:「有奉旨交辦事件,不許胡亂混賬。只將楊學士已納聘幣,妝豔之具,一一搬運出庭,照賬還他,不留一個。即個楊學士已揀定蘭陽公主駙馬,司徒鄭鄤即地賴婚,不可晷刻遲延,以傷事體罷。」司徒伏地承旨。
太監督令鄭府丫鬟、老媽們亂撞亂扯的動手,喝命不許囉唣。一府婆子們,只依太監所命,將他禮幣、豔妝一一搬置庭畔。後太監躬自照檢,送還花園後,太監即復出門。鄭司徒就在二門跪送,太監乘馬加鞭去了。
此時鄭府家人,只見人人淚痕。崔夫人只自椎胸痛哭,躺在牀上。春雲伏侍小姐,小姐面如紙灰,合眼躺著。春雲只滾下淚來。
學士眼見他小姐禮幣以太后之命搬退跟前,目睜口呆,便跺腳:「了不得,罷了,罷了。」歎了一口氣,就便抽筆來,展了紙,手寫一疏,再上丹墀。其疏云:負罪臣楊少游,惶恐頓首,冒死再陳,至苦衷情事:妝以女子之行,有三從之義。婚姻之禮,重皮幣之聘。一以禮幣納之,夫婦之義已定,不可以幣儀之退還,絕其夫婦之義。臣已納聘於鄭纁之女,則鄭纁之女即臣之妻也。豈待合巹親迎而後始謂夫婦乎?名位已定,綸紀自明。且臣雖識蔑年輕,猥居大夫之列。鄭氏之女,即一從夫之命婦。今以太后之旨,命一小黃門,逼令鄭纁,退出命婦已納逾歲之禮幣於臣,以人倫莫大之事,如小兒戲劇之場。不意聖明重禮之民,有此傷倫悖義之舉也。雖以天子之威,匹夫之志難奪。一夫一婦,不得其所,亦古昔聖王之所戒也。且以公主金枝玉葉,揀駙馬,鶴骨鳳姿,本不近似於如臣庸陋鹵莽者,豈可行非禮之舉,冒苟且之譏乎?王政之壞,人倫之亂,至此而極。上累聖明之治,下失家道之常。臣不勝歎息而流涕也。伏乞聖慈以禮義爲重,上稟銅闈,亟收懿旨,以正倫綱焉。臣衷情震迫,言不知裁,尤無任惶隕冀懇之至。
寫畢,挑燈獨坐,只自噓唏。
忽聞窗外有嗚咽掩抑之聲,學士驚訝,推窗而視,卻是春娘獨立階苔之上,涕泣告辭道:「賤妾情曲,前所悉告。今者小姐之禮幣已退還,小姐便是鄭門之一寡婦。賤妾自幼心中自誓,即與小姐苦樂與同,不可須臾相舍。妾今水辭大人,歸侍小姐,以送餘生。大人恩愛之德,只在來世爲犬爲馬,以報萬一而已。」學士道:「皇命至此,禮幣退還。小姐親事,自當有湊合之因緣。春娘已爲楊家之人,捨此三從之義,獨將安之,得不與小姐大異乎?」春娘愕然道:「大人之言差矣。小姐識禮明義,炯澈古今。禮聘一入鄭府,小姐夫婦之倫已定。今雖迫於嚴命,退還幣聘,小姐自當終身自潔,以待父母膝下。寧有舍禮虧節,自作傷倫之理乎?大人實不諒小姐之高操,有此禮外之語。妾不勝慨歎。」乃下階再拜而去。
學士見此光景,心如刀碎,萬念灰冷,只自撫掌發歎,坐俟天亮,躬詣像魏,上表待罪。
天子覽畢,倒極矜閔,揣量太后必無容恕,先命下楊少游於廷尉,入告太后:「楊少游再疏,復力陳退幣、賴婚之非禮。」太后拍案大怒道:「爲臣子而抗天子之命,至再至三,臣分蔑矣。正孟夫子所云『臣視君如仇讎』者,無臣分,大不敬罪,正下廷慰,而勿問乎?宜即捆縛腦箍下於天牢死囚獄裏,後告我。」乃翻身入殿。天子惶懼,稟道:「楊少游職在卿月。捆縛,國法所無。」太后不答。佯長入內。
天子出殿,命移囚少游於天牢。時滿廷諸臣,無不諫諍。
皇爺道:「寡躬非不知楊少游無罪,爭奈太后娘娘震怒有命,朕有所不敢自由的。」都御史楊璉奏道:「父母有過,號泣而隨之。伏願陛下,稟過太后,無有過中之舉。」天子道:「明天是太后娘娘千秋節,宴燕之時,乘機當導達。」群臣皆俯伏呼萬歲。按下不題。
且說張善,最初天津橋酒樓,桂蟾月將楊少游三詩詠歌獨點,不勝怏怏;其後柳陰亭上,又遇著楊少游,欲爲誇張自己的歪才,先言不可無詩,欲借前人之詩句,要爲冒弄之計,及到聯句,一字兒不能出口,露出馬腳,逢他搶白,歸言其父,欲陷害楊少游,終無機會,憤憤不已;又復欲圖鄭小姐之婚,使他嚴學初求婚不成;又圖會闈關節於葉宗師,大被喝叱。及至楊少游巍巍擢狀元,鄭司徒延楊少游爲東牀之客,前前後後,自己所欲,盡是楊少游之有,積憾蘊中,晝夜切齒,道:「吾之命裏魔障,惟彼楊家蠻種。」告他父親修河道:「孩兒對頭便是楊家祿蠹,誓不與共戴一天。」修河道:「孩兒勿虞。朝廷上事端自多,楊家那廝官上的事,何患無吹毛覓疵。這廝必搆害於我手裏,以雪孩兒之憤。」今見楊少游再疏方命,太后成盛怒,移囚天牢,修河便拍案叫道:「這小猢猻、楊家蠻種,亦有死時。何不乘此擠害。」即遣心腹邀嚴學初來。嚴學初登時趨來,修河延內室坐定。
寒喧茶畢,學初道:「世丈俯速,有何吩咐?」修河道:「無事不敢奉擾。今也駙馬遴選,楊少游再疏抗太后娘娘懿旨,臣分蔑如,難道君命不行於一個楊少游乎?太后方盛怒,下於死囚牢。事將不測,易其狙擊。那廝蠻種與家豚爲對頭,賢契之所知。今乘此機,構上一表,一來可以迎合太后之意,二則公報私仇,以雪豚兒之忿。賢契以爲如何?」學初道:「世丈所命,雖蹈湯赴火,敢所不避。況胤契之所與不合乎?晚生當上一本,以正臣子分義,以報世丈恩愛。」修河大喜。須臾,誣疏成一本,其辭云:禮部侍郎臣嚴學初,惶恐爲彈劾大不敬事:伏以人臣事君,以盡忠爲道。盡中之道,在乎奉旨承命,不遑暇及,有不敢一毫倔強方命,以虧臣分,即是古今之通義。今大學士臣楊少游,以口尚乳臭,薄侍斗筲之才,通關節於主試之宗師,僥倖占科,歷楊清顯,已躋卿月之班,已是驟升,不合人望,聖恩包容,寵遇謬加,爲臣子道理,感激殊恩,赴湯炎火,尚且不避。今以禁臠之選,特出於常格之外。渠有一分臣子之分,豈敢生遷逆方命之意,而謂有已聘於鄭纁之女,再疏叫閽,全沒分義,已是罔赦之罪。太后有旨,使還聘禮。伉儷之義已絕,鄭女適他,宜無所拘礙。而少游敢以夫婦之義已定之說,專事方命,豈人臣事君之道也!臣知其中必有委折,臣請畢陳之:楊少游本一浮浪輕薄之徒。秀才入京之路,行過洛陽,娼樓酒肆,怡蕩留連,全無斯文雅飾之行。入京之後,廣探媒婆,聞知鄭纁之女,薄有才貌,百般攢刺,得圖鄭纁之許婚,才爲納聘,逾牆攢穴,潛爲綢繆,已有私情。男欣女悅,誓死不捨。鄭纁身爲大臣,欲掩其跡,延置少游於花園,謂之東牀,日夜任其潛相來往,家人唾罵。中苒之說,言之丑也。古人帷薄之戒,寧不可趾。少游之遷逆聖旨,必欲與鄭女成親者,職由此耳。臣謂鄭纁,屏逐四裔,不與同中國。其失行之女,亟施當律。然後楊少游以大不敬律治之。駙馬揀選,濟濟臣僚,豈無超越之姿,名門臣闕,不患無人。十分慎擇,以完重禮。不任冀懇之至。
天子覽疏大怒,想道:「鄭纁元恕大臣,識禮律已,齊家有法。豈有這般醜行于家中?楊少游文人,才德行俱備,朕所愛敬,又豈這等浮薄?構誣陷人,身有反坐之律。此必有奸黨偏私而然。此以不明核而嚴誅,國不得治,臣僚無以正患邪。」正欲嚴核。
左柱國御史張居正上疏,伸辯鄭纁、楊少游,嚴斥嚴學初。
其疏云:
左柱國御史大夫臣張居正,謹齋沐頓首,伸辯忠賢,論斥奸黨事:伏以臣幸際聖明不諱之朝,有事必陳,有闕欲補。每蒙聖上曲加眷注,包容採納,不以犯言而爲罪,臣敢揚眉吐氣,說朝廷事多矣,豈不盛哉。而今大學士臣楊少游,以已聘幣於鄭纁之女,力辭禁臠之選揀,再上陳情之表,辭意懇切,不見不以富貴而易其志,此誠漢朝宋弘後一人。自古帝王螽斯洗洗,公主之下嫁臣鄰,臣鄰被選駙馬,豈有出糟糠之妻,退聘納之幣,勒令爲國之婚哉。楊少游之不克承旨,非爲方命,即出於禮義,實可尚而不可罪也。今下楊少游於天牢,未敢知聖明之處分,將以何罪而罪之?君臣以義合臣僚以禮,使之可殺而不可辱也。臣子犯罪,下之廷尉,廷尉當然後罪之。蓋法者,天下之公議,君上亦不能私自聽斷。天牢獄中之有犯死罪者,又有盤核然後囚之天牢,所謂死囚獄,非公卿大夫禮使之臣可囚之地。楊少游有何盤核之罪?又何死罪而囚之天牢乎?此已聖明過中之舉。侍郎臣嚴學初,敢生迎合獻媚、乘機狙擊之意,謂之鄭纁放之四裔,楊少游論以大不敬,以帷薄爲證,辭意極其丑污,真所謂含血噴人,先污其口者也。鄭纁一先朝舊臣,禮義宗匠,帷薄之機,豈一毫迎似於此人者乎?誣人之罪,自有當律。伏乞聖明亟下反汗之命,放釋楊少游之囚,特下嚴學初於天牢,盤核其誣人搆陷,必有奸黨之根底,一並痛核,各罪其罪,斷不可已。臣不任冀懇之至。
疏上,天子覽畢,大以爲是,即命嚴學初下於天牢獄,楊少游移下廷慰。
張修河大生懼怯,與其子善相對,焦燥道:「吾事又見敗於楊少游這畜生,那裏是好,實不甘憤,必以算賬,從以下石,乃出我口氣。」沉思半晌,乃道:「前日魏太監,我所厚賂而交深,關節雖不成,他當自愧,其有負於我。今楊少游得罪於太后娘娘。魏太監陪侍皇太孫千歲,常常得侍於太后。又有客氏有權,足以旋天轉地。我再見魏太監,倘可有助,有未可知了。」張善道:「爺爺之教有理。」是夜,張修河復將金珠厚幣,坐了便轎,前引角燈,只將心腹家丁數人,往至魏忠賢門前。忠賢延於上座,施禮坐定。
茶畢,修河袖裏取拿三寸逕的夜明珠十枚,瓜子黃金十斤,奉贈道:「些少薄儀,只表芹忱了。」忠賢謝道:「曾者令郎科名,幾乎有成。爭奈皇爺另諭於座師、宗師,竟然沒取。可不是罔功受賞,尚在赦然。今又重受,不敢克當的呢。」修河道:「太監說那裏話。太孫千歲爺如爲得志,不徒孩兒之科試有成就,晚生父子都是太監私有之人。爭奪葉、王兩那廝,希皇上之志,好不秉公,豈太監不盡力而然,今有一般好機會:楊家畜生不承望太后娘娘揀選駙馬之至意盛旨,謂有已聘於鄭鄤畜生之女,太后娘娘已使退幣賴婚,少游再疏抗拒,豈有如許臣分,少游已下天牢。乘此好機,太監擠他下石,置之死罪。學士之對頭可際,孩兒才學又不下於楊少游,駙馬揀選,不求他。而爲家豚擇定。太監恩德,世世難忘。太監可能作成,多多反勝了科試狀元呢。」忠賢聽罷,心內想道:「他來再得厚賂,如是慇懃。我雖皇孫奉承,素無寵眷於太后娘娘。況又駙馬遴選,也非我們所不敢爲。他之孩兒,一面麻子,又黑又矮,千萬醜陋,真是懶蛤蟆想吃天鵝肉,寧不可笑?然今若示其無計算賬,又無奈太后何,則不但我自貶,他必輕視我,我又無受他重寶,倒不方便。不如假意籍勢,始示好顏,籠絡他,然後受他現成的黃金,只爲見景生情,有何不可。」想畢,便笑嘻嘻的笑道:「老爺高見,合兄鄙見。楊少游今已下獄,罪當不赦。賢胤禁臠之選如得作成,奚啻甚麼科甲翰林,憑藉皇親勢力,下生從中傾軋,除一楊少游,比諸摧柘拉朽反爲易易。今蒙老爺如此錯愛,下生敢不盡力以圖作成呢。」修河聽他甘言利誘,認以爲真,不知墮他術中,不勝大喜,再謝道:「如是,總是太監造化。不但太監之恩,天高地厚,學生父子世世生生,當爲結草含珠,以報來生。」及到夜深,別去,再三囑咐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太后娘娘千秋節好日,乃是七月七日乞巧日了。當日,天子登殿,群臣文武百官朝賀,舞蹈揚塵,呼萬歲畢,天子率皇親國戚,入於內殿,陪侍宴筵。自然是龍髓鳳肝,山玲海錯,說不盡笙簫鼓樂,歌聲舞影,熱熱鬧鬧。
酒過三巡,皇爺正欲乘借好日,申白楊少游不可賴婚已聘之妻。駙馬都尉李世迪乘間奏太后道:「蘭陽駙馬之諫,臣不敢奏達可否。然大學士楊少游之聘司徒鄭鄤之女,聘幣一納,夫婦已定,不可還退賴婚,以傷禮義。況鄭鄤元老大臣,楊少游卿月學士,其在禮使之道,有與匹庶大相不同。伏乞娘娘:特霽雷霆之威,亟釋楊少游,使還納幣,以廣聖恩。不勝幸甚。」御史張居正復奏道:「都尉之奏,實合禮義。嚴學初妾言構誣之罪,尤當究核正罪,以懲奸佞之習。」於是皇爺隨以二臣之奏,允合採用:「伏願娘娘宜允良臣之奏。」太后審知前日退幣之非理,但以簫聲隔遠而相合,庭鶴飛越而叫舞,不是天定因緣,不有是也,以此必欲以楊少游爲配蘭陽,心中不捨,便下懿旨道:「寡躬亦當再思。」諸臣一時咸頌聖德。
時張修河以外臣不參內宴。魏忠賢侍皇太孫,雖然在傍,朝廷奏事,皇親陳達,那裏敢發一言,只自暗暗發歎:「張吏部之事,又爲不成。只是駙馬之選,雖然不在楊少游,張善之丑,不當擬議,但他再賂厚幣,無以報答,只非我身主張,何關於我?」如是思量,這是慢話,不題。
且說宴設歡樂,方頌太平,忽然邊報聚至。黃門官手持一度表文,蒼黃奏達,滿朝遑遑。
未知邊報何事有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