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蒲團·卷之四

第十九回 孽貫已盈兩處香閨齊出醜
禪機將發諸般美色盡成空


詩云:

姚黃魏紫本來濃,佛法何言色是空?
不到眾芳零落後,那知佛言未全矇?

未央生臨行之際,走去辭別賽崑崙,把家中之事交託與他,求他照管。賽崑崙道:「託妻寄子的事,不是輕易任的。寄子容易,託妻甚難。劣兄是個麤豪的人,只好替你料理薪水,不能替你防守閨門。賢弟去後,若是柴米欠缺,盤費短少,只管來取。其餘的事,包不得許多。賢弟自家回去分付。」未央生道:「小弟所託之事單爲薪水不慮閨門。閨門裏面的事,小弟都分付過了。你弟婦是个過來人,比初嫁丈夫的不同。天下中用的男子不過像權老實罷了,他尚且嫌他不濟,要跟小弟終身。料想男子裏面沒有第二个小弟了,老兄不消過慮。」賽崑崙道:「也說得是。只要賢弟信得過,就是劣兄受託也不妨了。」未央生別過賽崑崙,就寫一封密札、四首情詩寄別花晨與香雲姊妹,又與豔芳綢繆幾夜方纔起身。

不一日,到了故鄉,走到鐵扉道人門首,敲了半日再敲不開。心上暗喜道:「原來家中的門禁還是這等森嚴,料想沒有閒人進去,我就再遲幾年回來,也是不妨的了。」直敲到晚,方纔有个人影在門縫裏面觀望。未央生看見,曉得是鐵扉道人,就朝裏面叫道:「岳父開門,小婿回來了。」鐵扉道人聽見,流水把門開了,接他進去。

未央生走進中堂,見過了礼,少不得坐下地來就問起居。先候岳父的台安,後問令愛的清吉。道人歎一口氣道:「老夫的身體倒還粗安,沒有甚麼病痛。只是小女不幸,自賢婿出門之後,就生起病來,睡臥不安,飲食不進,竟成了憂鬱之癥,不上一年就物故了。」說到這一句,就放声痛哭起來。未央生道:「怎麼有這等異事?」說得這一句,也就搥胸頓足,陪他痛哭起來。哭了一陣,又問靈柩在那裏,如今葬了不曾。道人道:「停在冷屋之中,等你回來見一見纔好安葬。」未央生就教開了冷屋,伏在灵柩上面又從新哭了一場,方纔安息。

你道這口棺木是從那裏來的?原來是鐵扉道人見女兒跟人逃走,不好說得,一來怕鄰舍取笑,二來怕女婿討人,只得買口棺木回來,封釘好了,只說女兒病故,停在家中,既可掩眾人之耳目,又可免女婿之追求。

未央生因他平日至誠,料想沒有虛話。況且自己出門之日,正是妻子得竅之時,欲火炎蒸,不能發泄,憂鬱成病而亡,原是理之所有的事,所以並不疑心,反有自怨自艾之意。就請了幾眾高僧,做三日三夜好事,追薦亡靈,教他早生早化,不要怨恨丈夫貪恋女色,在陰間吃起醋來,做活捉王魁的故事。

追薦之後,仍以遊學爲名,別了道人,往京師進發,要學滋補之方。難辭跋涉之苦,受盡許多勞碌,纔到京師,安頓了行李,就去訪問佳人,訪著了住處,就去登門請見。

誰想玉香數日之前被一个大老官請去,睡了數日,只不肯放他回來。仙娘回覆了未央生。未央生乘興而來,不想盡興而返,只得回到寓中。候了一兩日,又去拜訪。仙娘道:「小女昨日有信回來,說今日靠晚纔到。若有佳客,不妨留住了等他。」未央生大喜,就送嫖金三十兩,隨他留宿幾夜,還有幾件私禮,待他回來面送。仙娘收了嫖金,又對未央生道:「如今天色尚早,相公若有別事,去轉一轉了再來;若還沒有別事,就在這邊等他也罷了。」未央生道:「不遠千里而來,止爲求見令愛,並無別事。」仙娘道:「這等,到小女房中坐下,或是看書,或是睡覺。待小女一到,就來奉陪。老婦還有些俗事要去料理,恐怕不能相伴。」未央生道:「不要相拘,有尊事只管去做。」仙娘把未央生領進房中,分付一个小妓,教他一面燒香,一面煎茶,服事未央生看書。

未央生只要將養精神,好到夜間幹事,就從午前睡起,直睡到薄暮,方纔爬下床來,取了一本閒書。正在那邊翻閱,只見紗窗外面有个絕標致的婦人把他張了一張,就慌忙急促跑了開去,卻像要躲避他的一般。彼時那个小妓正在房中,未央生問他道:「方纔張我的人是那一个?」小妓道:「就是我家姐姐。」未央生看見那些光景,怕他有拒絕之心,就不等他進來,竟走出去請見。

玉香起先張了一張,認得是自己的丈夫,只說有心來捉他,所以慌了手脚,去同鴇母商量,要尋去路。不想走到仙娘面前,還不曾說話,就聽見未央生走出來要尋他相會,一發慌上加慌,沒了主意,只對仙娘說道:「此人是接不得的,不可使他見我。」說了這一句,就跑入仙娘房裏,把門窗緊閉,声也不則,睡在床上亂抖。

仙娘不知就裏,只說他心上不愛,所以不肯接他,就去回覆未央生道:「小女又有信來,說依舊被他留住,還有一兩日不得回家,却怎麼處?」未央生道:「令愛回來過了,怎麼是這等說?莫非怪我禮物輕微,還要加厚些的意思麼?」仙娘再三掩飾,只推不曾回來,並無他意。未央生變下臉來道:「方纔明明白白在窗子外面張我一張就避了開去,怎麼講這樣胡話?就是礼物不周,不肯招接,自古道,『怪人須在腹,相見有何妨?』就同我相會一相會,再把別話辭我,也是辞得去的,何須這等絕人已甚?難道見我一面就被我描了樣去不成?」仙娘咬定牙關,只照以前回覆。未央生道:「我方纔看見一个婦人躲在你房裏去了,若果然不曾回來,待我搜一搜看,若還搜不著,我嫖也不嫖,禮物也不取,竟是這等回去,何如?」

仙娘見他的話說得對針,恐怕搜出人來不好意思,只得把幾句好話挽回他道:「不瞞相公說,來是果然來了。只因被个作孽的男子一連掏漉了幾夜,身子竟弄壞了,要將息一兩夜纔好留客的意思。相公既然執意要見,待我喚他出來就是了,何須搜得?」未央生道:「這等,待我自己去請,省得說我來意不誠,又要推託。」就跟定了仙娘,立在房門外一齊敦請。仙娘道:「我兒!相公會你的意思堅切得緊,你就出來會一會罷!」一連說上幾遍,再不見則声。未央生道:「若還再叫一會不見開門,我只得要動粗了。」

玉香看見勢頭不好,少不得見面之後定要驚官動府,加起刑來,少不得是一死,不如死在未見之先,還省得一場沒趣。就解下束腰的絲縧繫在矮梁之上去尋自盡。等得未央生打進房去,他已吊死好一會了。未央生看見弄出事來,只要思想脫身,那裏還看吊死的人是何面貌?掉轉身來竟走。仙娘見他逼死了人,一把扯住道:「往那裏走?我和你前世無冤,今世無讐,爲甚麼把我養老送終的人活活逼死?」

正在那邊嚷鬧,只見許多嫖客一齊走到,都是些公子,往常嫖過玉香的,連日因人接去不得相見,聞得回來了,大家不約而同都來看他。見說被人逼死,就是自家妻子遇害也沒有這等傷心,大家怒髮冲冠,都有不共戴天之意,就分付管家一齊動手,把未央生捺在地下,用青柴短棍打了上千,只有致命之處不曾受傷,其餘的地方,沒有一寸皮肉不被他搥得烏青,打得爛熟。打過之後,就把鐵練練了,鎖在死人旁,要等地方、鄉保同來看過,好領屍主報官。

未央生起先要想逃走,所以不看死人。此時打得骨損筋傷,動撣不得,又被鎖索鎖住,料想脫不得身,落得相他一相,看是个甚麼冤家,就把人害到這樣地步?及至走近身去,把他面容頭腦仔細一看,就大驚大怪起來,心上思量道:「這个面貌與我亡過的妻子纖毫無異,難道天下人的面孔竟有這樣相同的?」看了又想,想了又看。看到後面,竟越看越像起來;想到後面,竟越想越是起來。方纔悟到病死的話原有可疑,焉知不是跟人逃走,丈人不好說得,弄口棺木騙我也不可知?况且這个婦人若還沒有虛心之事,爲甚麼見我就躱,躱到後面見躱不脫,就尋起自盡來?想到此處,已有八分明白了,還怕天下的人一般有像到極處的,不可不驗个仔細。記得妻子頂門裏面有一个灸疤,是不長頭髮的,就把他鴉髻解散,分開裏面來一看,恰好有指頭大的一塊,沒有頭髮。正在了然之際,忽見地方、鄉保一齊擁進房來,查問致死的來歷,好寫報呈。

未央生就說吊死之人是他結髮的妻子,被人拐騙出來,賣與仙娘接客。自己還不曉得,走來嫖他,他自己虛心不敢見面,所以懸梁自縊。及至鎖在一處,細看面容,方纔識認出來。「我這番冤枉,少不得要到官伸訴,只求早些到官,就見天日了,沒有甚麼說得!」

眾人盤問仙娘,仙娘其實不知就裏,說他滿口胡言,總是支吾的話。眾人道:「這个女子是甚麼人賣與你的?若是販稍的人,決不止販這一个,定有幾个婦人一齊帶來。如今弔死的人雖然不會說話,只消把活的一問就曉得了。」仙娘道:「我是一主一婢同買下來的,那个丫鬟現在家裏,叫來問他就是。」說了這一句,就起身去叫如意。

誰想尋了半日再尋不著,只說他走了,那裏曉得並不曾走,竟躱在仙娘床底下,被眾人看見,一把拖將出來。原來也爲看見原主,慌了手脚,同玉香兩个一齊躱入房中,看見玉香弔死,未央生又打進房來,知道沒有好處,所以鑽在床下,躱過這一刻時辰再作區處。那裏曉得被人看見,拖了出來。

眾人指著未央生盤問他道:「這个嫖客,你可認得他?」如意的心上還要打點不認,怎奈面上的顏色,口裏的声音竟替他逓起認狀來。眾人知道有些原故,再把利害的話恐嚇他一番,他就把玉香在家的時節與某人通奸懷孕,怕父親知道要置他于死地,只得跟了某人與自家一齊逃走,誰想某人負心,賣他下水的話,細細招了一遍。眾人知道情莭,就勸他兩下解交,不必驚官動府。一个逼死自家妻子,料想決不抵命;一个明中正契買婦人接客,沒有問他拐帶之理。只是這个使女,問原主還要不要,若要,便贖他回去;不要,還留在這邊。

未央生到了這个時候,只當是已死之人,連自家身子都可以不要,巴不得早死一刻也是好的,那裏還要甚麼使女?就回覆眾人道:「論起理來,定該到公堂上去,求官府替我追究一番,消消隱恨纔是。只恐怕氣便出了,被人傳播開去,名聲不雅,不如依了列位,隱忍些罷。這个使女既然做過娼婦,也不便帶回,由他在這邊罷了。」

仙娘見他說的話都是真情,料想沒有後患,就依眾人處分,開了鐵索,退還嫖金,打發他出去。臨去的時節,還被那些嫖客找了一頓拳頭,指在臉上罵了多少烏龜王八,方纔走得脫身。

未央生回到寓處,棒傷就發作起來,叫天叫地,喊个不住。睡在床上思量道:「我起先只說別人的妻子該當是我睡的,我的妻子斷斷沒得與別人睡的,所以終日貪淫女色,要討盡天下的便宜。那裏曉得報應之理如此神速?我在那邊睡人的妻子,人也在這邊睡我的妻子。我睡別人的妻子還是私偷,別人睡我的妻子竟是明做;我占別人妻子還是做妾,別人占我的妻子竟是爲娼!這等看起來,姦淫之事,竟是做不得的。我還記得三年之前孤峰長老勸我出家,我再三不肯,他就把姦淫的果報細細的說來勸我,我還與他強辯,說姦淫之事未必人人有報。到如今看起來,這樁債務再沒有不還的了。難道天公與我有讎,寬待別人,單單刻薄我个不成?我又說一人之妻妾有限,天下之女色無窮,若使姦淫了無限婦人,就把一兩个妻妾還債,也就本少利多,不叫做吃虧了。到如今打筭起來,我生平所睡的婦人不上五六个,我自家妻子既做了這樁勾當,所睡的男子,多則論千,少則論百,决不止幾十个了。天下的利息那裏還有重似這樁的?孤峰又說這種道理口說無憑,教從肉蒲團上參悟出來方見明白。我這幾年的肉蒲團也坐得勾了,肉蒲團上的酸甜苦辣也嘗得透了,此時若不醒悟,更待何時?今日當眾人這番淩辱,也不叫做打,也不叫做罵,分明是孤峰長老的棒喝假手于人,要逼我回頭的意思。我如今就不回頭,也無顏歸故鄉了。不如做个急流勇退之人,寫一封懇切的書寄與賽崑崙,教他尋一分人家,把豔芳打發出去,兩个孩子,隨他帶去也得,留與賽崑崙撫養也得。我自家一个竟往括蒼山中,尋著孤峰長老,磕他一百二十个響頭,賠了以前的不是,然後求他指透迷津,引歸覺路,何等不妙?」定了主意,就要寫書寄與賽崑崙,怎奈兩隻手臂都被眾人打傷,寫不得字。

將養了一月有餘,手臂好了,正要寫書,恰好賽崑崙有書寄到。拆開一看,說家中有緊急之事,教他聞信之日即便起身,不可羈留一刻,又不說緊急之事是那一樁。未央生心上猜疑道:「不是大人生病,就是孩子有災,料想沒有別事。」及至盤問來人,他只是不說,直等問到極處,方纔吐露出來,原來是他第二房夫人也學令正的故事,跟人逃走去了。問他跟甚麼人逃走?來人道:「莫說我家不知,就是府上的丫頭伴當也不曉得。只說未走之先,夜夜聽見床上有些響動。及至起來的時節,又不見有个人影。一連響了十幾夜,那一日清早起來,只見重門洞開,尋覓二娘,竟不知那裏去了。故此家主一面緝訪,一面著小人前來追趕相公回去。」未央生歎口氣道:「這个信來,又是一番棒喝了。可見姦淫之債,斷斷然是借不得的。借了一倍,還了百倍,也勾得緊了。誰想自己依舊當不過,只要家裏有婦人,又要從頭還起。這等看起來,連那兩个血塊,也不要認做好東西,焉知不是還債的種子?我也慮不得許多,且待見了孤峰,再與他商量後事。」就研起墨來,寫一封决絕的書,回覆賽崑崙道:

淫姬私奔,不足爲奇。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此常理也。故鄉之事亦複類此。自知罪惡貫盈,當有此報。魔障消除之日,即道心發現之期。不返江東,徑歸西土。所恨者,禍胎未滅,猶存二孽于懷中,暫累故人延其喘息,俟我見佛後,當借慧劍除之耳。單復不盡。

打發回書去後,就收拾起身。起先的意思,还要把書笥帶在身邊,做个沙弥服事。後來想了一想,惟恐狡童在側,又起淫心,不如不見可欲,使心不乱。竟教書笥跟了來人,也發他回去,自己單身獨往。俗語二句說得好:「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見爛草繩。」即未央生打發書笥之谓也。

【評:作書本意直到此回乃見。凡看《肉蒲團》者,別回只看一遍,此回與下回能看三四遍者,即會看小說之人也。】

字數:4577,最後更新時間:2022-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