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蒲團·卷之一
詩云:
二八佳人貌及時,風情還到後來知。
枕邊忌作羞郎面,陣上難容避敵師。
已作娘親方老到,未生兒子尚嬌痴。
但須留得丰姿在,鬢點霜花總不遲。
未央生自與賽崑崙別後,搬在一个廟中作寓。這廟是送子張仙的行宮,裏面房間甚少,往常是不寓客的。只因未央生不惜重價,別處一兩一月,他情願出二兩。道士貪圖微利,所以破格租与他住。
爲甚麼他肯出重價,不尋到別處去,定要寓在廟中?只因本廟的張仙極其靈驗,遠近婦人來求子者極多。未央生要借此處做个選場,所以謀在這邊作寓。果然進寓之後,每日定有幾起仕女進來燒香。那進來燒香的仕女又與別處燒香的不同,十个之中定有一兩个將就看得。這是甚麼原故?難道未央生好出張告示禁止醜婦不得入廟,單放標致的進來不成?
要曉得各處寺院都有婦人燒香,內中也有老年的,也有中年的,也有少年的。老年、中年的倒去了兩分,少年的只得一分,自然看得的少,看不得的多了。到此處燒香的女子都是爲求嗣而來,老年的經水已絕,必無生理。中年的經水將絕,子興已闌。所以進來求嗣的,畢竟是些少年女子,就有幾个老成的陪來,也就不多了。但凡女子到十四歲之外,二十歲之內,這五六年中間,無論好歹,面上都有些桃花色澤,隱隱動人。所以十个之中,定有一兩个將就看得。
未央生每日清晨起來,打扮得齊齊整整,就像戲臺上的正生一般,不住在神座面前走來走去。望見有婦人來,就躱在張仙背後,聽道士替他通誠,又看他拈香礼拜,把面龐態度看得一覽無遺。然後攻其不備,從裏面闖出來。那婦人見他姿容絕世,又且飄飄欲仙,个个都吃一驚,只說因自己心上至誠,把泥塑的張仙拜活了,下來送子與他。直待他走下階沿,搖擺一會,方纔曉得是人。及至曉得是人,那條魂靈已被活張仙勾去了。弄得那些女子心花意乱,或把眉梢致意,或將眼角傳情,都戀戀的不忍回去。也有故意掉下汗巾來的,也有有心留下扇子去的。未央生一日到晚,定收著幾樁表記。從此以後,舉止分外輕佻,精神愈加放蕩,竟說世間標致女人該是我受用的,我這樣標致男人,該是女人奉承的,不叫做甚麼奇事。
自起先入廟之時,就釘下一本袖珍冊子,藏在夾袋之中,上面題四个字道:「廣收春色」。凡是燒香女子有幾分姿色的,就登記入冊。如仕女某人,年歲若干,良人姓某名某,住居何處,都細細注在下面。那名字之旁,又用硃筆加圈,以定高下。特等三圈,上等二圈,中等一圈。每一名後面又做个四六批語,就像鄉會場裏的硃卷一般,形容他的好處。
說話的,你方纔的話講脫節了。婦人進來的時節,他只好立在旁邊,相一相面貌罷了,連婦人自己的姓名尚且不知,怎麼曉得他丈夫的名字?連住處都記了下來?難道好扯住婦人,細細的問他不成?
看官,你又不明白了。但凡婦女入廟燒香,定有个香火道士立在旁邊替他通誠,少不得走到之時就問他姓甚麼,名字叫甚麼,年紀多少,系那一位信士之妻,住在何坊何里。那婦人就不說,也定有個家人使婢替他答應。未央生就在此時記在腹中,待他去後,取出冊子登記上去,這有何難?所以不上數月,把一方的女色收羅殆盡。
只是一件,他的考法雖恕,取法極嚴,冊子上雖然錄了許多,都是些一等、二等的,要那三圈頭,竟沒有一個。心上思量道:「我生平的志向,原要娶世間第一位佳人,起先在家裏娶著的,只說是第一位了。照如今看起來,与他一樣的儘多,可見還筭不得第一位。既然筭不得第一位,天下的女色,豈有有了榜眼、探花而無狀元之理?畢竟有一位在那邊,我還不曾遇著。如今看來看去,都是些中上之材,只好存在這邊做備卷,若還終久遇不著,就要拿來塞責了。我且姑待幾日,看以後進來的何如。」
從此以後,不但取法加嚴,連考法也不恕了。一日,精神倦怠,正在房裏睡覺,忽然有一个家僮從外面趕進來道:「相公,快起來看標致女子,遲一刻就不得見了。」未央生連忙爬下床來,戴新巾,穿麗服,又要照照鏡子,未免躭擱了一會。及至走到外面,只見兩位少年女子,一個穿銀紅,一個穿藕色,陪伴來的是个半老佳人,都燒過了香,要出去了。未央生隔著許多路,把那兩个少年女子大概一看,真是巫山神女、洛浦仙妃,比往常所見的大不相類。
但凡看婦人的方法與看字畫一般,不用逐筆推求,只消遠遠掛了看他氣魄,氣魄好的自然是名筆,若還氣魄淹滯,又不生動,就像印板印的一般,那樣字畫隨你筆墨精工,不過是畫匠之畫、書手之字而已,有何貴重?婦人家的姿色要等男子近身細看方纔露出好處來的,那婦人的姿色就有限了。若還是真正佳人,不但隔水間雲、礙花阻竹掩不得他的好處,就是藏在門縫裏面,躲在黑地之中,那一種嫵媚之意自然會透露出來,使男子見了真不知胡然而天、胡然而帝。這種好處,說在形體之中,又不在形躰之中;說在形躰之外,又不在形躰之外,使人解說不出,所以爲奇。
未央生見了這些光景,不覺風顛起來。見他要走、還不曾出門,就如飛趕去跪在門檻之外,不住的磕頭。把兩個家僮与香火道人嚇得目定口呆,只怕婦人要發作。
誰想他外面雖覺得風顛,心上却有个主意。料那三个婦人若是肯走這條路的,知道我見他生的標致,愛他不過,所以跪拜他,雖在人面前不好回禮,料想也决不發作。若還是些正氣女子,不徇情面的,他若發作起來,我只推是外面走來的人,要拜張仙求嗣,見有女眷在內,混雜不雅,所以不敢進去,跪在門外磕頭。他難道曉得我寓在廟中,同我講話不成?把這个鑽心計較放在胸中,立于不敗之地,所以纔敢如此。
果然那三个婦人不知就裏,只說他是求嗣的,都縮轉身去立在旁邊。直等他拜完,方纔舉步。拜的時節,那兩个少年女子雖然也一般顧盻,只是那種意思還在有意無意之間,不覺得十分出像。獨有那个半老佳人,對著未央生十分做作,自己掩了口不住的笑,又把兩隻手臂去礙那兩个女子,却像要他掉轉身來受拜的意思。臨行之時,還把未央生睃了幾眼,方纔出去。
未央生痴呆半晌,不能出声。將去一二里,纔問香火道士:「方纔這三个是那家的女子,這等生得標致?」道士見他輕舉妄動,幾乎惹出事來,還埋怨不了,那裏肯對他說。未央生要跟著轎子去踪跡他,又知道去遠了追趕不上,只得回到房中,悶悶的坐。心上思量道:「有這等可恨的事!往常那些不中意的,个个都曉得他姓名,知道他住處。偏是這兩個極中意的,一个也不知下落。可惜一對絕世佳人,當面錯過。怎么懊悔得了!」就取出那本冊子,放在面前,要添這兩个上去。怎奈提起筆來,竟無名字可寫。只得先記一筆在前,道:
某月某日,遇國色二名,不知姓氏,姑就所衣之色隨意命名,彷彿年齒性情開列于左,以便物色。
計開:
銀紅女子一名。【年可十七八。察其情意,似于歸未久而慾竇初開者。】
批:此婦態如雲行,姿同玉立。朱唇綻處,嬌同解語之花;纖步移時,輕若能飛之燕。眉無憂而常蹙,信乎西子善顰;眼不倦而慵開,應是楊妃喜睡。更可愛者,贈人以心,而不贈人以物,將行無雜珮之遺;示我以意,而不示我以形,臨去少秋波之轉。殆女中之隱士而閫內之幽人也,置之巍等,誰曰不宜?
藕色佳人一名。【年可二十許。瞻其神氣,似適人雖久而原陰未斲者。】
批:此婦丰神綽約,意致翩躚。眉無待畫之痕,不煩京兆;面有難增之色,焉用何郎?肌肉介肥瘦之間,妙在瘦不可增而肥不可减;粧束居濃淡之際,妙在濃似乎淺而淡似乎深。所可憐者,幽情鬱而未舒,似當開不開之菡萏;心事含而莫吐,殆未謝愁謝之芳菲。所當與前美并壓群芳、同稱國色者也,俟面試後再定元魁。
批評已畢,心上又思量道:「這兩位的姿色不消說了,就是那個半老佳人,也不减少年丰致。別的且不要說,只是那雙眼睛就是一件至寶了,兩个瞳人竟是會說話的。他起先丟上許多眼色,我只因注意那兩个,不曾回得他一眼。如今想來甚不過意,他年紀雖然略大了些,姿色雖約略减了些,身上的肌肉雖然略胖了些,只是与那樣標致婦人同行,不是妯娌,定是親戚,也就要看標致的分上,寬待他幾分了。况且又肯幫情湊趣,引那兩个顧盻我,分明是个解人。我若尋得他著,何愁那兩个不入彀中?只是沒頭沒腦,教我那裏去尋?我如今也把他附在冊上,加一个絕好的批評。一來報他自己的繾綣之情;二來推那兩个的屋烏之愛;三來若有尋著的時節,就把這本冊子送與他看。先把他奉承倒了,不愁他不替我做事。」就提起筆來,先把第一行上「國色二名」的「二」字加上一點,改做「國色三名」。因他身上穿的是玄色紗衫,就添出一个名字道:
玄色美人一名。【年疑四九,姿同二八。觀其体致,似慾事久疎而情焰甚熾者。】
批:此婦幽情勃動,逸興遄飛。腰肢比少婦雖寬,眉黛與新人競曲。腮紅不减,祇緣花色本來濃;肌瑩猶然,具見玉情生處好。最銷魂者,雙星不動而眼波自流,閃爍幾同巖下電;寸步未移而身容忽轉,輕飄酷似嶺頭雲。所當略齒言情,舍形取意者也。即與二美鼎足,奚多讓焉?
寫完,每一个名字上圈了三个大圈。依舊折好了,藏在夾袋之中。從這一日起,那張仙殿上,去也得,不去也得;進來的婦人,看也可,不看也可。只把這三个佳人時刻放在心上,終日帶了這本冊子沿街去撞,再不見一毫踪影。心上思量道:「賽崑崙的見識最高,路數又熟,爲甚麼不去問他?只是一件,他原許替我尋一个。這幾日不見,想是去尋了。我若對他說,他只道我有了中意的,倒把担子丟開了。况且沒名沒姓,教他那里去查?我且放在肚裏,再等幾日,他或者尋一个來報我也不可知。別的東西怕多,標致婦人那怕有幾十个!且把他的弄上手,再去圖這幾个也不爲遲。」
自此以後,每日爬起來,不是出門閒撞,就是在家死等。一日,從街上走過,劈面遇著賽崑崘,就扯住他道:「大哥向日所許的事,爲何不見回音?莫非忘記了麼?」賽崑崙道:「時刻在心,怎麼會忘記。只是平常的多,絕色的少。尋了這一向,近日纔遇著个把,正要走來報你,不想恰好撞著。」未央生聽了,滿臉堆下笑來,就對他道:「既然如此,這塗次之中不是說話的所在,請到敝寓去講。」与他綰手而行,一同入寓。把家僮打發出去了,兩个關了房門商量好事。
不知是那一家婦人造化,弄著這个會幹的男子?又不知是那一家丈夫晦氣,惹著這个作孽的姦夫?看官不用猜疑,自有下回分解。
【評:從來小說家,止有叙事並無議論。即有議論,亦在本事未叙之先,敷衍一段,做個冒頭。一到入題之後,即忙忙說去,猶恐散乱難收,豈能于交鋒對壘之時,做揮麈談玄之事?爲此書者,獨能于忙中騁暇,熱處賣冷,每在緊急叙事中間,夾一段舒徐議論。自問自答,井井有條,使觀者不但不厭其煩,亦且惟恐其盡。及至說完之後,接叙前事,又覺筋脉相聯,毫無間隔,真神手也!此法自此公創之,亦惟此公能之。他人學用此法,徒取厭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