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蒲團·卷之一

第三回 道學翁錯配風流壻
端莊女情移輕薄郎


詩云:

婦性從來揔善淫,却非無自啓邪心。
枕邊不說崔家事,墻外誰挑卓氏琴。
情劇莫從堂上演,靡詞少向閫中吟。
休言野史傷風化,悟到頭來字字金。

却說未央生自從別了孤峰,一路唧唧噥噥的埋怨道:「好沒來頭!我二十多歲的人,一朵鮮花纔開,就要教人削髮修行去尋苦吃。世上那有這樣不情的人。我今日之來,不過因他是由名士出家,胸中定有些不同的見解,要領略他些禪機,好助我的文思。誰想竟受他許多怠慢,口裏的刻薄也勾得緊了,還做一首烏龜偈贈人,教人當得起當不起?一個七尺昂藏的丈夫,若做了官,還要治天下、管萬民,難道自家一個妻子管不下,等他做出別樣事來不成?我如今偏要與他拗一拗,不遇著好婦人就罷了,倘遇著好婦人,决不當面錯過,略做幾樁風流罪犯,拼得把自家閨門放緊些,且看有那個男人來討得債去。不是誇嘴說,隨你甚麼婦人,嫁了我這樣標致丈夫,就有別個男子引誘他,只怕也看不上眼了。那失節之事料得定是沒有的。他方纔那一首偈,論理就該扯碎了丟還他。只是以後相見要塞他那張毒口沒有憑據,我且畱在這邊,且看他後來見了悔過不悔過。」思量已定,就將偈語搓作一團,塞在衣帶之中。

回到家裏,分付幾個伴當各路去傳諭媒婆,要尋世間第一位佳人。他原是个閥閱之家,又兼有潘安之貌、子建之才,那一个男子不願得他爲壻?那一個婦人不願得他爲夫?自從傳諭之後,日日有幾起媒妁尋他說親。小戶人家任憑他上門去相,從頭相到脚底。若是大戶人家,要顧惜体面的,或是約在寺院之中,或是訂在荒郊之外,兩下相逢,以有心作爲無意,一般相得分明。惹了多少婦人回去害相思,他却一个也看不上眼。

有個媒人對他道:「這等看來,別的女子都不是你的對頭,只有鐵扉道人的小姐,名字叫做『玉香』,方纔配得你上。只是他父親古板,定不肯使人相,你又定要相,這樁事又是做不來的了。」未央生道:「他爲何叫做『鐵扉道人』?你爲何見得他小姐標致?既然標緻,又爲何不肯使人見面?」媒人道:「這個老者是通縣有名的宿儒,做人極其孤介。家中有田有地,無求於人,生平沒有一個朋友,獨自一個坐在家裏讀書。隨你甚麼人去敲門,他只是不開。有一個貴客,慕他的名,不遠百里走去訪他,敲了半日門,莫說不開,連答應也不答應。那貴客沒奈何,只得題詩一首,寫在門上而去。中間有兩句道:『但知高士蓬爲戶,誰料先生鐵作扉。』他後來見了詩句,道:『鐵扉兩字,甚覺新異,又且道得不差。』就把他做了別號,叫做『鐵扉道人』。生平沒有兒子,止得一女,生得如花似玉。我們做媒的眼睛,見千見萬,再不曾見有强似他的。又且讀了一肚書,都是父親所教,提起筆來,隨你詩詞歌賦,沒有一件做不出。他家的閨門極是嚴緊,又不走去燒香,又不出來看會,長了一十六歲,不曾出頭露面,至于三姑六婆飛不進門,一發不消說了。只有那一日,老者立在門前,見我走過,叫住問道:『你莫非是做媒的麼?』我應道:『正是。』他就把我引到家中,指著女兒對我道:『這是我的小姐,要招個像樣的女壻當兒子養老。你可留心替我訪視。』我就把相公說上。他道:『我也聞得他的才名,但不知德行何如?』我又道:『相公少年老成,毫無破綻。只是一件,他要親眼相一相,纔肯下聘。小姐這樣才貌,自然是中意的。但不知可肯容他上門?』他聽到此處,就放下臉來,道:『胡說!只有揚州人家養的瘦馬肯與人相,那有正經女兒許男子見面之理。』我見他說了這一句,就不好再講別話,竟自出門來了。故此知道這頭親事定做不成。」

未央生聽了這些言語,心上躊蹰道:「我如今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孤身一人,明日娶了妻子,靠那一個拘管?就是自己行監坐守,難道沒有出門的時節?這老兒的心性如此,那齊家的法度不問可知。我若贅在他家,不消我去隄防,他自家的女兒,自然會照管,我就出門一世也不妨了。那有這樣湊巧的事。只是不相一相,究竟不放心,媒人的口那裏信得?」就對他道:「照你說來,親事是極相當的了。畢竟求你生個法子,使我窺見些影響,只要大段不差,也就罷了。」媒人道:「這個斷斷不能。你若不信,只好去求籤問數,卜之于神。該做就做,不該做就罷。那鐵扉裏面,定然是鑽不進的。」未央生道:「也說的是。我有個朋友,請仙判事极其靈驗。待我請他回來判斷過了,然後回你的話。」媒人答應而去。

未央生到了次日,齋戒沐浴,把請仙的朋友延至家中,焚香稽首已畢,就低聲禱祝道:「弟子不爲別事,止因鐵扉道人之女,名爲玉香。聞得他姿容絕世,要娶爲妻,但屬耳聞,未曾目擊,所以請命于大仙。如今所問,也不在婦德之貞淫,也不在女工之巧拙,就是子息有無,自有定數,也不必預曉。單問他容貌何如?若是姿色果然好,弟子就與他聯姻。稍有不然,即行謝絕。伏望大仙明白坦易,指引迷途,勿示糢糊之言,使弟子參詳不出。」祝完又拜四拜,起來扶住仙欒,聽其揮寫。果然畫出一首詩道:

紅粉叢中第一人,不須疑鬼復疑神。
只愁艶冶將淫誨,邪正關頭好問津。

右其一

未央生見了這一首,心上思量道:「這等看來,姿色是好的了。只是後面二句,明白說他冶容誨淫。難道這个女子已被人破了瓜去不成?詩後既有『其一』二字,畢竟還有一首。且看後作何如。」只見仙欒停了一會,又寫出四句道:

婦女貞淫揔不差,但須男子善齊家。
閉門不使青蠅入,何處飛來玉上瑕。

右其二

回道人題

未央生見了「回道人」三字,知道是呂純陽的別號,心上歡喜道:「此公于酒色二字極是在行。他說好,畢竟是好的了。後面一首又破我心上之疑,可見此女原未破瓜,不過要我著意隄防的意思。有那樣古板丈人替我拘管,斷然沒事。後面兩句道:『閉門不使青蠅入,何處飛來玉上瑕。』明明說他鐵扉之中無人鑽得進的意思,不必再疑惑了。」就望空拜謝了純陽,叫人喚媒婆來分付說:「仙詩判得甚好。如今不消去相得,你竟去說親罷了。」媒人甚喜,走到鐵扉道人家,把未央生求親的意思傳述一遍。道人道:「他起先要上門相親,就是個重色不重德的人了,輕薄可知。我要招個有品有行的女婿,不要這等務外之人。」那媒婆要趁媒錢,只得千方百計把巧話去回護,說:「他要相的意思,不是爲色,只怕舉止輕佻,沒有福相,後來做不得夫人。故今訪得府上的閨訓甚嚴,小姐的閫德又備,故此心安意肯,特地央我來求親。」道人見他說得近理,就許了親事。約定吉日,過門完姻。

未央生雖然聽了媒人的話,信了仙詩之言,只因不曾相得,到底有些狐疑。直到成親之夜,拜堂已畢,同入繡房,定睛細看,方纔喜个不了。怎見得新人的好處?有新詞一首爲証:

人窈窕,渾身滿面都堆俏。都堆俏,愁容可掬,顰眉難效。
還愁不是新人料,腰肢太細如何抱?如何抱,柔如無骨,將人驚靠。

——右調《憶秦娥》。

怎見得新郎與新人成親的樂處?也有新詞一首爲証:

星眸合處羞郎盻,枕上桃花歌兩瓣。多方欲閉口脂香,却被舌攻唇已綻。
嬌啼歇處情何限,酥胸已透風流汗。睜開四目互相看,兩心熱似紅爐炭。

——右調《玉樓春》。

却說玉香小姐的容貌真是天下無雙,人間第一,無可憎嫌的了。只是一件,姿貌雖然有餘,風情未免不足,遂有一二分不中丈夫之意。只因平日在家,父訓既嚴,母儀又肅,耳不聞淫聲,目不睹邪色,所讀之書不是《烈女傳》就是《女孝經》,上面所說的話,都與未央生心事相反。所以言動舉止,未免有乃父之風。丈夫替他取個混名,叫做「女道學」。對他說一句調情的話,就滿面通紅起來,走了開去。未央生極喜日間幹事,好看婦人的陰物,以助淫興。有幾次扯他脫褲,他就高聲大喊,却像强姦他的一般,只得罷了。夜間幹事,雖然也委曲承當,只是察他的意思,都是無可奈何的光景,但見其苦,不覺其樂。與他行房的套數,只好行些中庸之道,不肯標新取異。要做「隔山取火」,就說犯了背夫之嫌;要他「倒澆蠟燭」,又說倒了夫綱之禮。就是勉强要抬他兩脚上肩,也費許多拔山舉鼎之力。至于快活頭上,莫說不肯叫死叫活,助男子的軍威,就喚他幾聲心肝乖肉,也象啞婦一般不肯答應。未央生甚以爲苦,心上思量道:「可惜一个絕色女子,沒有一毫生動之趣,猶如泥塑木雕睡在身邊,有何樂處?我如今沒奈何,只得用些陶養的工夫,變化他出來。」就到書畫鋪中,買一副絕精絕巧的春宮冊子,是本朝學士趙子昂的手筆,共有三十六幅,取唐詩上「三十六宮都是春」的意思。拿回去,放在繡閣之中,好與玉香小姐一同翻閱,使他知道男女交媾之事不是一端,其中有千變萬化生發出來,以備閨房之樂,可見往常那些套數不是我創造出來的,古之人先有行之者,現有程文墨卷在此,取來証驗。

起初拿到之時,玉香不知就裏,只說不是山水,定是花卉。接到手中,就揭開細看。只見開卷兩頁寫著四个大字道:《漢宮遺照》。玉香思量:「漢宮之中,有許多賢妃淑媛,一定是些遺像。且看是怎生一班相貌,就做得那樣好事出來。」及至揭到第三頁,只見一個男子摟著一個婦人,精赤條條在假山石上幹事,就不覺面紅耳赤,發起性來,道:「這等不祥之物,是從那裏取來的?放在這邊玷污閨閫,快叫丫鬟拿去燒了!」未央生一把扯住,道:「這是一件古董,價值百金。我問朋友借來看的。你若賠得百金起,只管拿去燒。若賠不起,好好放在這邊,待我把玩一兩日,拿去還他。」玉香道:「看些古人名畫法帖以陶養性情。這樣沒正經的東西,看他何用?」未央生道:「若是沒正經的事,那個畫工也不去畫他,那個收藏的人也不肯出重價去買他了。只因是開天闢地以來第一樁正經事,所以文人墨士拿來繪以丹青,裱以綾絹,賣于書畫之肆,藏于翰墨之林,使後面的人知所取法。不然陰陽交感之理漸漸淪沒,將來必至夫弃其妻,妻背其夫,生生之道盡絕,直弄到人無噍類而後止。我今日借來,不但自己翻閱,也要使娘子知道這種道理,纔好受胎懷孕,生兒育女,不致爲道學令尊所誤,使我夫妻兩口後來沒有結果的意思。娘子怎麼發起惱來?」玉香道:「我不信這樁勾當是正經事。若是正經事,當初立法的古人何不教人明明白白在日間對著人做?爲何定在更深夜靜之時,暗室屋漏之處,瞞了衆人,就像做賊一般,纔行這樁勾當?即此觀之,就可見不是正經事了。」未央生笑道:「這等說來,怪不得娘子,都是你令尊不是。把你關在家中,不見天日,沒有一個在行的女伴對你說說風情,所以孤陋寡聞,不曉人事。只說普天下的男子只有我一个風流,普天下的女人都像你一般道學,日間不做此事,定要到夜裏纔動彈的。竟不曉得世上的夫妻,那一對不在日裏去幹事?那一遭幹事不是明公正氣使人知道的?我且問你,若還男子婦人日裏不行房,這畫畫之人怎麼曉得這些套數?怎麼描寫得這樣肖神,就像活的一般,使人一看就動興起來?」玉香道:「這等,我家父母一般也是夫妻,爲甚麼不在日間做事?」未央生道:「請問娘子,怎見得令尊令堂不在日間做事?」玉香道:「他們若做,我畢竟撞著。爲何生長一十六歲,竝不曾撞著一次?莫說眼睛不曾看見,就是耳朵也不曾聽見。」未央生大笑道:「好懵懂婦人!這樁事只有兒子看見不得,女兒聽見不得。除了兒女,其余的丫鬟使婢,那一个不看見?那一个不聽見?他們要做這樁事,畢竟待你不在面前,把門閂了,然後上場。若被你看見就怕引動春心,思想男子,生出鬱病來了,故此瞞著你做。娘子不信,請問你母親房裏的丫鬟,說他兩个日裏幹事不幹事?」

玉香想了一會,道:「他們日裏也常關門睡覺,或者是幹此事也不可知。只是羞人答答的,你看了我,我看了你,如何做得出來?」未央生道:「日裏行房,比夜間的快活實加十倍。其間妙處,正在我看了你,你看了我,纔覺得動興。世間只有兩種夫妻,斷不可在日間幹事。除了兩種夫妻,斷不可不在日間幹事。」玉香道:「那兩種夫妻?」未央生道:「醜陋丈夫標致妻子,此一種也;醜陋妻子標致丈夫,此一種也。」玉香問道:「爲何這兩種人日間做不得事?」未央生道:「做這樁事,全要你愛我、我愛你,精神血脉彼此相交,方纔會快活。若是妻子身上生得肌膚雪白,又嬌又嫩,就像美玉琢成的一般,丈夫把他衣服脫了,摟在懷中,一面看,一面幹,自然興高十倍。那腰下之物不覺又堅又硬,又麤又大了。只是女子看見男人就像鬼魅一般,身上的皮肉又黑又麤,穿了衣服還不覺得,此時脫了,醜態露盡,一毫掩飾不來。况與雪白肌膚相映,八分醜陋的,就覺有十二分。妻子看了豈不憎嫌?心上既然憎嫌,就要形于詞色;男子看見,不知不覺,堅硬的也軟了,麤大的也細了。快活事不曾做得,反討一場沒趣。不如在夜裏行房,還可以藏拙。這是標致妻子與醜陋丈夫幹事的樣子。那標致丈夫與醜陋妻子行房的情弊也與此一般,不消再講。我所以說天地之間,只有兩種夫妻不可日間幹事。若是我和你這樣夫妻,白對白,紅對紅,嬌嫩對嬌嫩,若不在日間取樂,顯一顯肌膚,終日鑽在被窩裏面暗中摸索,可不埋沒了一生,與醜陋夫妻何異?娘子不信,我和你試一試,看比夜間的趣味何如?」

玉香聽到此處不覺有些醒悟,口裏雖然不肯,心上却要順從,但覺兩腮之上紅暈漸生,眉目之間騷容已露。未央生心上道:「有些意思來了。本待就下手,只是此女慾心初動,飢渴未深,若就把甜頭到他,譬如饑漢見了飲食,信口直吞,不知咀嚼,究竟沒有實際。我且熬他一熬,急他一急,然後同他上場。」就扯一把太師交椅,自己坐了,扯他坐在懷中,揭開春宮冊子,一幅一幅指與他看。那副冊子又與別的春意不同,每一幅上,前半頁是春宮,後半頁是題跋。那題跋的話,前幾句是解釋畫上的情形,後幾句是贊嘆畫工的好處,都是名人筆蹟。未央生教他設身處地,存想裏面的神情,將來纔好摹倣,就一面看,一面念與他聽,道:

第一幅,乃「縱蝶尋芳」之勢。跋云:女子坐太湖石上,兩足分開。男子以玉麈投入陰中,左掏右摸,以探花心。此時男子婦人俱在入手之初,未逢佳境,故眉眼開張,與尋常面目不甚相遠也。

第二幅,乃「教蜂釀蜜」之勢。跋云:女子仰臥錦褥之上,兩手著實,兩股懸空,以迎玉麈,使男子識花心所在,不致妄投。此時女子的神情近于饑渴,男子的面目似乎張惶,使觀者代爲著急,乃畫工作惡處也。

第三幅,乃「迷鳥歸林」之勢。跋云:女子欹眠繡榻之上,雙足朝天,以雙手攀住男人兩股往下直摏。似乎佳境已入,惟恐復迷,兩下正在用工之時,精神勃勃,真有筆飛墨舞之妙也。

第四幅,乃「餓馬奔槽」之勢。跋云:女子正眠榻上,兩手纏抱男子,有如束縛之形。男子以肩承其雙足,玉麈盡入陰中,不留纖毫余地。此時男子婦人俱在將丟未丟之時,眼欲閉而尚睜,舌將吞而復吐,兩種面目,一樣神情。真化工之筆也。

第五幅,乃「雙龍鬥倦」之勢。跋云:婦人之頭欹于枕側,兩手貼伏,其軟如綿。男子之頭又欹于婦人頸側,渾身貼伏,亦軟如綿,乃已丟之後,香魂欲去,好夢將來,動極返靜之狀。但婦人雙足未下,尚在男子肩臂之間,猶有一線生動之意。不然竟像一對已斃之人,使觀者悟其妙境,有同棺共穴之思也。

玉香看到此處,不覺淫興大發,矜持不來。未央生又翻過一頁,正要指與他看,玉香就把冊子一推,立起身來道:「甚麼好書,看得人不自在起來。你自己看,我要去睡了。」未央生抱住道:「心肝!還有好光景在後面,一發看完了同你去睡。」玉香道:「難道明朝沒有日子,定要今日看完?」未央生知道他急了,就摟住親嘴。往常親嘴,把舌頭送過去,他的牙門還是緊閉不開,若要他伸過來,一發不能勾了。做過一月夫妻,還不知舌長舌短。此番纔靠朱唇,那尖而且又嫩的舌頭不知不覺已度過兩重牙門來了。未央生道:「心肝,我和你不消上床,就把這太師椅當了假山石,照冊頁上的光景摹擬一番,何如?」玉香故意惱起來道:「那豈是人幹的事?」未央生道:「果然不是人幹的事,乃神仙幹的事。我和你權做一刻神仙。」就伸手解他的褲帶。玉香口雖不允,手却允了,搭在未央生肩上,再不去阻撓。未央生把褲子脫下,只見褲襠之中濕了一大塊,乃看畫之時淫水灙出的原故。未央生把自家褲子也脫了,扯他坐在椅上,兩脚分開,將玉麈插入陰中,然後脫他上身的衣服。爲甚麼起先不由上而下,直到脫褲之後纔解上衣?要曉得未央生是个老在行,若先脫他上面的衣服,他心上雖然著急,外面還覺怕羞,畢竟有許多做作。且把要害處據了,其餘的地方自然不勞而定。這就是行兵裏面擒王搗穴的道理。

玉香果然不出所料,聽憑他鬆金釵,解絲縧,除了脚上褶褲不脫,其餘衫裙抹胸等件,一概卸得精光。爲什麼渾身衣服都脫了,只留褶褲不脫?要曉得婦人身上的衣服件件去得,惟有褶褲去不得。這是甚麼原故?那褶褲裏面就是脚帶,婦人裹脚之時,只顧下面齊整,上邊一段未免參差不齊,沒有十分好處。况且三寸金蓮畢竟要一雙淩波小襪罩在上面纔覺有趣,不然就是一朵無葉之花,不耐看了。所以未央生得竅,只除這件不脫。替他脫完之後,把自己身上的衣服也盡皆卸去,不留一絲。然後大整旗鎗,分開一雙小脚架在椅上,挺起玉麈,向陰中左掏右摸,也像第一幅春宮尋覓花心的光景。掏摸了一會,玉香就把兩手伸直,抵住了交椅,漸漸把陰戶湊將上來,迎合玉麈;玉麈往左,以左承之,玉麈往右,以右承之;忽然抵著一處,覺得裏面有些不同,似酸非酸,似癢非癢,使人當不得、又使人離不得的光景,就對未央生道:「如今只是這樣罷了,不要左搠右搠,搠壞了人。」未央生知道花心已得,就依了他,併力只攻一處,不去聲東擊西,漸漸放出手段來,由淺而深,由慢而緊,提了數百提。只見玉香的雙手不覺來在身子後面,攀住兩股往下直搗,竟不知是那裏來的力氣。起先一出,是有意摹倣春宮;這些光景,都是無心暗合,不知其然而然。連春宮上的神情,却像還有摹寫不到處。未央生也伸手去攀他兩股,要做個旗鼓相當,不想已浸在波濤洶湧之中,其滑如油,無可措手處。心上思量道:「此女淫興已極,論理還該刁賴他一番。只是頭一次開葷,須要等他吃個儘飽,待嘗著滋味之後,便好用養鷹之法了。」就把雙足提起,放在肩上,以兩手抱住纖腰,盡根直抵。此時玉麈更覺麤大,塞滿陰中,不見有一絲空隙。又提了數百提,只見他星眼將朦,雲鬟欲墜,却像要睡的光景。未央生撲兩撲,道:「心肝,我知道你要來了。這椅子上難爲人,到床上去完事罷。」玉香正在要緊頭上,恐怕走上床去,未免要取出玉麈來,把快活事打斷了;况且此時手酸脚軟,動彈不得,要走也走不上床;見他說這一句,只是閉了雙眼,搖頭不應。未央生道:「心肝,你莫非走不動麼?」玉香把頭點一點。未央生道:「我捨不得心肝走,抱你上去就是。」竟把兩隻手緊緊摟住纖腰,口裏含了絳舌,抱將起來。玉麈留在陰中竝不抽出,還一邊行走,一邊抽送,做個「走馬看花」的出數。到了床邊,把玉香放倒,帶橫睡著,取枕頭襯在腰間,架起雙足,從頭幹起。再抽數百餘抽,玉香忽然叫起來道:「心肝,我要不好了!」說得這一句話,把手緊緊摟住未央生,口裏哼哼嗄嗄,就像大病之人要絕命的一般。未央生知道陰精已至,把玉麈頂住花心,兩脚懸空,用力一揉,也陪他洩了。

兩个抱住睡了一刻時辰,玉香醒轉來道:「心肝,我方纔死了去,你知道麼?」未央生道:「我怎麼不知道?這不叫做死,叫做『丟』。」玉香道:「怎麼叫做『丟』?」未央生道:「男有陽精,女有陰精,幹到快活盡頭處,那精就來了。將來未來之時,渾身的皮肉連骨頭一齊酥麻起來,昏昏沉沉,竟像睡去的一般,那精纔得洩,這就是『丟』了。方纔那春宮第五幅就是這個模樣,你看過了難道還不省得?」玉香道:「照你這等說,丟過之後還會活轉來,竟是不死的麼?」未央生道:「男子與婦人幹一次丟一次,還有陰精來得快的婦人,男子丟一次他丟幾十次的。這叫做快活,那裏會死!」玉香道:「照像這樣快活,就死也情愿,何况不死!這等我以後日日要丟,夜夜要丟了。」未央生大笑道:「何如?我勸你不差麼?這副春宮冊子可是件寶貝麼?」玉香道:「果然是件寶貝。若買來放在家裏時常看看也好,只怕那朋友要來取去。」未央生道:「那是哄你的話,其實是我自己買的。」玉香聽了,喜不自勝。兩个說完,起來穿了衣服,再看春宮,看到興高之處,重新又幹。

夫婦二人從這一日起,分外相投,愈加恩愛。玉香自看春宮之後,道學變做風流,夜間行房不行中庸之道,單喜標新取異,蠟燭也肯倒澆,隔山也容取火,那三寸金蓮,竟要擱在丈夫肩上過夜,要放他下來,反要費些拔山舉鼎之力了。至于幹事的騷聲、助興的狂態漸漸在行,一發不消說得。未央生要助他淫興,又到書鋪中買了許多風月之書,如《繡榻野史》、《如意君傳》、《痴婆子傳》之類,共有一二十種,裝釘成套,放在案頭,任他翻閱,把以前所讀之書,盡行束之高閣,惟恐他棄新溫故,又要露出道學本色來。

他夫婦二口的枕席之歡,真是琴瑟不足喻其和,鐘鼓不能鳴其樂,就畫三百六十幅春宮,也還描寫他不盡。後人有詞一首,單說他夫妻二人看春宮的樂處。詞云:

疊坐繡窗前,斜倚香肩,揭開冊子共留連。始信合歡非隱事,今古相傳。
个个鬢雲偏,鳳倒鸞顛,金蓮十對九朝天。願學畫中人到老,夜夜神仙。

——右調《賣花聲》。

未央生至此,可謂快樂之極矣。只是一件,夫婦裏面雖然極是和諧,翁偦之間甚覺有些不合。爲甚麼原故?只因鐵扉道人是個古執君子,喜的是質樸,惱的是繁華;忌說的是風流,愛講的是道學。自從未央生入贅之夜,見他衣服炫麗,舉動輕浮,心上就覺有些懊悔,嘆一口氣道:「此子華而不實,必非有成之器。吾女失所歸矣。」只是聘禮已收,朱陳已結,不可改移也,只得將錯就錯,等他成了新事。要待他成親之後,以嚴父自居,把他磨錬出來,做个方正之士。所以詞色之間,毫不假借。莫說言語舛錯,做事差池,定要訶斥他、教訓他,就是行起坐臥之間,稍有不端正處,亦要聒絮一番。

古語道得好:「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未央生少年心性,又兼父母早亡,不曾有大人拘束過的,那裏受得這般磨難?幾次要與他相抗,只怕妻子心上不安,有妨琴瑟之樂,沒奈何,只得隱忍。忍到後來忍不過了,心上思量道:「我當初不過慕他女兒姿色,因他不肯遣嫁,定要招人,我所以屈志來就他。又不是貧窮之人沒吃少穿,希圖丈人家產業來招布袋的,如何竟把太山勢來壓我?他那樣一個腐儒,我不去變化他也勾了,他反要變化起我來。况且我這等一个風流才子,將來正要做些竊玉偷香、膾炙人口的事,難道靠他一个女兒就勾了我終身大事不成?都像這等拘管起來,一步路也不許乱走,一句話也不容多說,若還做出件分外事來,倒不問我一個死罪?我如今仔細思量,與他拗又拗不得,忍又忍不過,只有一著,除非把女兒交託與他,只說要出門遊學,且往別處走走。如今世上第一位佳人已被我娶著了,倘若遇見第二位,縱不能勾娶他,便做幾夜露水夫妻,了了夙緣也是好的。」

主意定了,要先對玉香說過然後請問丈人,又怕玉香貪戀枕席之歡不放他去,若先受他一番阻撓就不好再對丈人說了。只得瞞了玉香,背後與丈人商議道:「小壻僻處山邑,孤陋寡聞,上少明師,下無益友,所以學問沒有長進之日,功名絕無到手之期。如今心上要拜別岳父,遊藝四方,使眼界略寬,胸襟稍大。但見有明師益友之處,就在那邊下帷,遇了場期,就到省中應試。或者博得一科兩榜,也不枉岳父招贅一場。不知可容小壻出去?」鐵扉道人道:「你在我家做了半年女壻,只有這一句話纔堪入耳,往常說的,都是些浪子之言。你肯離家讀書是極學好、極向上的事了,我爲甚麼不肯?」未央生道:「岳父雖然見允,只怕令愛怪小壻寡情,新婚未幾,就要遠出。如今照小壻的意思,只說出自岳父之心,非干小壻之事,若是如此,方纔沒有牽滯,可以率意徑行。」道人道:「極說得是。」

兩个人商量定了,道人當著女兒,勸未央生出門遊學。未央生故意不肯。道人正顏厲色苦說一番,未央生方纔依命。玉香正在得趣之時,忽然聽得丈夫要去,就像小孩子要斷乳一般,那裏苦得過?少不得把行客餞了又餞,贐了又贐,連出門以後的欠賬,都要預支了去。未央生也曉得長途寂寞,一時未必有婦人到手,儘著力量奉承。就像辦酒席的一般,雖然是爲客而設,也落得自家奉陪。一連幾夜的綢繆,真是別人替他說不出,只好夫妻兩口自家知道而已。未央生臨行之時,要留一个伴當在家中給薪水,只因鐵扉道人是個酸嗇主子,平素捨不得閑飯養家人,所以一門之中,只有親丁三口與兩個丫鬟——是妻家隨奩來的,此外竝無義僕,故此未央生要留下一個,就把往常隨身的小子都叫來,立在丈人面前,聽他揀擇。誰想鐵扉道人一个也不中意。爲什麼不中意?只因未央生平日是水陸竝進的,女色也好,男風也好,身邊所用的管家,沒有二十以外之人,不是梳油頭的俊僕,就是穿華服的狡童。鐵扉道人心上常要勸女壻逐去的,如今見說要他揀擇,心上躊蹰道:「家中薪水之僕,其實原少一个。只是女壻出門之後,女兒在家獨處,豈可容此妖冶之僮在門內出入?薪水事小,閨門事大。斷不可貽悔于將來。」對未央生道:「這些游手靠閒之人,只有你用得著,我家無所用之。你都帶去。我若要人用,自然會討。薪水之事,不消你記掛。」未央生見他言詞峻絕,不敢强留。又怕他性子堅吝,不肯另討,只得留下幾兩買僕之資,將原舊家僮盡帶隨身而去。這一回,是未央生初配佳人的始末,此後奇遇尚多,靜聽各回分解。

【評:說道理勸人,使聽者毛髮俱竦;說情慾動人,又令觀者神魂俱蕩。不知者以首鼠兩端爲作者病,殊不知委曲動人處,正是刻意勸人處。但思玉香未看春宮以前,是何等正氣女子?既觀題跋以後,是何等淫慾婦人?貞淫貴賤,判于頃刻之間,皆男子導淫之過也,爲丈夫者可不慎歟?】

字數:8572,最後更新時間:2022-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