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蒲團·卷之四

第十八回 妻子落風塵明償積欠
弟兄爭窈窕暗索前逋


詞云:

勸君莫借風流債,借得便宜還得快。家中自有代償人,我要頼時他不頼。
眼前債主能寬貸,頭上原中偏利害。賣妻還債有何妨,逼你賣心身不賣。

——右調《玉樓春》。

未央生得意之事已經敘過八九,失意之事還不曾敘得二三,如今把他的風流債務次第還清,完了這段因果,好收拾筆硯。

他妻子玉香跟了權老實,與丫鬟如意一同逃走,走到一處,忽然肚痛起來。他肚裏的東西,起先在家時節,千方百計再打不下,如今走到路上,略略受些辛苦,不知不覺就墜了下來。若肯早墜幾日,豈不省了這番舉動?如今逃走出來,回去不得,白白做了个私奔之人,豈不是丈夫造下的冤孽帶累他如此?權老實的初意原爲報讐,不是貪淫好色。自從拐出鐵扉之門,就要賣他下水。只因有孕在身,不知是男是女,豈肯把自己的骨血生養在門戶人家,到後來出乖露醜?所以躊蹰不決。此時見他落下胎來,方纔定了主意。就把主婢兩个連夜帶入京師,寓在店中,尋人貨賣。

但凡賣良爲娼,定要做个圈套,瞞了本婦,只說有親眷在此,託他尋房居住,纔好領人來看,看中了意,纔好騙他過門。京師裏面有个馳名的鴇母,叫做頋仙娘,一見玉香就知道是樁奇貨,照媒人所說的身價,一天平兌出來,連如意也買了過去,依舊做丫鬟服事他。

權老實未賣玉香之先,還刻刻以報讐爲事,沒有一毫轉念。及至賣過玉香之後,就有些過意不去,漸漸的懊悔起來,反覆思量道:「我聞得佛經上說,『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我自家閨門不謹,使妻子做了醜事,焉知不是我前生前世淫了人家的妻子?故此罰我到今生今世把自己的妻子還人也不可知。我只該逆來順受,消了前生的孽障才是,爲甚麼又去淫人家妻子,造起來生的孽障來?就是要報仇,既然與他睡過幾夜,消了隱恨也就罷了,爲甚麼又賣他爲娼,把一人之妻做了萬人之妻?難道我與他丈夫有讐,天下的人都與他丈夫有讎不成?賣他一个爲娼,罪孽也就當不起了,爲甚麼又把个無辜使女也随他賣下水去?難道主母有个丈夫與我有讐,他也有个甚麼丈夫與我有讎不成?」權老實想到此處,不覺搥胸頓足,自家恨起來。知道從前的事俱已做錯,不可挽回,只有个懺悔今生、預修來世之法。就把賣人所得的銀子,施捨與殘疾窮苦之人。自己把頭髮剪去半截,做个頭陀的樣子,往各處雲遊,要訪个眞正高僧,求他剃度。後來遊到括蒼山中,遇著孤峰長老,知道是一尊活佛,就摩頂皈依了他,苦修二十年,成了正果。這是後話。

如今且說玉香小姐墮落風塵之事。他與如意兩个走到頋仙娘家,看一看動靜,就曉得不是良家的光景,墮入奸人之計,不消說了。俗語說得好:「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就是貞烈婦人跨進這重門檻也跳不出去,何况是已經失節、不十分肯怕男子的人?只把自己的來歷對仙娘說過一遍,就安心貼意做起青樓女子的行徑來。少不得進了娼門,定要改个姓名,取个表字,好待嫖客稱呼。他便改名換姓,作者還叫他玉香,也與權老實一般,省得人看花了眼。

初到的一晚,就有个大財主來嫖他。嫖得一夜,第二日就要起身。頋仙娘再三苦留,他只是要去。臨去的時節,分付仙娘道:「你這位令愛,容貌丰姿件件都好,單少那三種絕技。強將手下,不宜有此弱兵,你還該傳授他傳授纔是。我如今暫別,待你傳授他會了,再來請教也不遲。」說了這些話,竟飘然去了。

他爲甚麼原故說起這些話來?原來頋仙娘生平有三種絕技,都是婦人裏面不曾講究過的。他少年時節,容貌也只平常,筆墨之事也不會,竟享了三十多年的盛名,與他相處的都是鄉紳大老、公子王孫,平常的人求一見而不可得。就到四五十歲做鴇母的時節,還有富貴之人去嫖他,就是爲他那三種絕技:第一種是俯陰就陽,第二種是聳陰接陽,第三種是舍陰助陽。

他與男子幹事,不要男子弄他,都是他弄男子,教男子伏伏貼貼仰面睡了,他爬上身去,把陽物插入陰中,立起來套一陣,坐下來揉一陣;坐下來揉一陣,又立起來套一陣。別的婦人弄了幾下就要脚酸腿軟,動不得了。他那一雙膝灣竟像銅澆鐵鑄的一般,越弄到後來越有氣力。不但奉承男子,他自己原有樂處。常對人說道:「教男人幹事,就像央人搔痒一般,定有幾下搔不著。不若自己抓撓,分外著痒,再沒有一下落空。」這就叫做俯陰就陽,是他頭一種絕技。

他有時睡在底下與男子幹事的時節,再不教男子一人著力,定要把自家的身子聳動起來協濟他。男子抵一抵,他迎一迎;男子抽一抽,他讓一讓。不但替了男子一半氣力,他自家也討了一半便宜,省得裏面的玄關一時攻抵不著。常對人說:「天下快活的事,不是一个人做得來的。陰也要湊陽,陽也要湊陰。湊到半中間恰好遇著,自然快活起來。這纔叫做陰陽交媾。若還女子不送不迎,只叫男人抽抵,何不把泥塑木雕的美人腰間挖一个深孔,只要伸得陽物進去,就可以抽送得了,何須要與活人幹事?所以做名妓的人要曉得這種道理,方纔討得男子的歡心,圖得自家的快樂。」這就叫做聳陰接陽,是他第二種絕技。

至於舍陰助陽之法,一發玄妙不過。他與男子幹事,再不肯使有限的陰精洩於無用之地,每丟一次,使男子受他一次之益,纔不後悔,不然竟像失落了錢財、做差了事體的一般,完事之後,必然要嗟歎不己。他是怎麼樣的法子,能使男子受益?凡到將丟之際,就分付男子,教他把龜頭抵住花心,不可再動。他又能使花心上的小孔與龜頭上的小孔恰好相對,一線也不差,預先把吸精之法傳授了男子,到此時陰精一泄,就被男子吸進陽物之中,由尾閭而直上,徑入丹田。這種東西的妙處,不但人參附子難與爭功,就是長生不老之藥原不過如此。這種妙術,是他十六歲上,有个異人來梳攏他,無意之中說出這種道理,被他学了過來,遇著有情的嫖客,就教他如此如此。嫖客依他做來,無有不驗,與他宿過幾夜,不但精神加倍,連面上的顏色也光彩起來。人都說是仙女轉世,所以叫他做「頋仙娘」。這種道理既然傳與嫖客,那些嫖客就該到自己家裏去做,不消用著他了。要曉得,吸精之法雖然可傳,那對著精孔之法是傳授不去的,要在幹事的婦人善于湊合。這些關竅,只有他肚裏明白,別的婦人那裏湊合得來?妙在天下婦人皆迷,惟有他一人獨悟,所以叫做絕技。

玉香初到的時節,那個財主嫖客原是慕名而來的。不是慕他的名,是慕頋仙娘善戰之名。只說是他操練出來的人,再沒有不諳兵法之理。況且這个財主又生得極肥極胖,上床的時節,伏在玉香身上,抽得四五十抽就鼻息如雷,喘个不住,流水爬下肚來,抱玉香上身去幹。玉香平日是个以逸待勞的人,何曾做過這般難事?就是倒澆幾次蠟燭,也要男子捧住他下身送起送落,他居其名,男子任其實的,那裏能勾把嬌怯怯的身子做起狠巴巴的事來?套不上十下,就腿酸脚軟,滾下肚去。嫖客見他這番勾當尚然不會,那兩樁絕技一發做不來了,就與他草草完事。睡到天明,要嫖又嫖他不得,不嫖又捨他不得,所以臨行之際有這一番叮嚀。

仙娘送了嫖客出門,就說他粧嬌作態,不會奉承,把這樣一个大老官接得一晚就打發開去,以後怎麼樣趁錢?拿了家法,就要鞭扑起來。玉香跪在地下,再四哀求,方纔饒了个初犯。仙娘戒斥之後,就把那三種技藝日夜與他講究。自己同嫖客幹事,就教他立在面前定睛細看,會與不會,好當面指教他;他與嫖客幹事,自己也坐在面前定睛細看,是與不是,好當面提醒他。

俗語說得好:「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玉香一來懼怕鴇母的法度,不敢不学,二來要圖自己的名声,不得不学。只消一兩月工夫,把三樁絕技都学會了,技藝與仙娘一般,而姿容、筆墨更出其上。那些車馬闐門、應接不暇的光景自然不問可知。一時間名動京師,沒有一個鄉紳大老、公子王孫不來賞鑑他。更有兩个大老官極肯破鈔,宿他一晚,定有一二十金之贈。所以玉香看銀子面上,極奉承他。

你道這兩个大老官叫甚麼名字?原來就是瑞珠、瑞玉的丈夫,一个叫做臥雲生,一个叫做倚雲生。因在京裏坐監,聞得玉香的盛名,兄弟兩个爭先拜訪。起先是臥雲生瞞了阿弟先去嫖了幾夜,後來是倚雲生瞞了阿兄也去嫖了幾夜。兩个你瞞我我瞞你,都只說他雖是門戶中人,倫理二字一般也是曉得的,沒有个接了阿兄又接阿弟、接了阿弟又接阿兄之理,那裏曉得娼妓人家是只頋錢財不頋倫理的?莫說兄弟同科是他裙帶底下的常事,還有祖孫父子个个接到、竟將小小一物做了三代宗祠,使老幼尊卑同在裏面出入的都有!後來兄弟兩个彼此盤問出來,索性把他包在寓中,大家公用。不但兄弟同科,又且師弟同門,連香雲的丈夫、名爲軒軒子者,也時常點綴。與他睡過一兩夜,竟有些老當益壯起來。方纔曉得玉香的陰物竟是一味補藥,若娶著這樣妻子,竟不消躲避差徭了。

臥雲生兄弟兩个在監裏坐了一年,偶然想起故鄉,要回去看看妻子,省得他少年之人思想丈夫,要憂鬱成病,就央了一个人情,求大司成給假數月,大司成准了。師弟三人別了玉香一同回去。

到家之後,少不得三位佳人替丈夫接風之後,就問一向在外,嫖了幾个女客?相處了幾个龍陽?比在家的時節快活多少?三位丈夫少不得把相處玉香的話陳說一遍,又把那三種絕技次第誇張出來。只有多說幾句,再沒有少說幾句之理。

香雲姊妹三个第二日爬起來各述所聞,都是一般詫事。瑞珠、瑞玉道:「我不信婦人之中竟有那樣怪物!這等說起來,我們三个都是沒用的了?這些話還是他們三个通同造出來的,見得天下的婦人只有我們不濟,好激勵我們用心幹事的意思。」香雲道:「這樣的事,再瞞不得我們相與的人。他生平見廣識多,若有這一種妓婦,他畢竟曉得。等他進來的時節,大家問一問就是了。」瑞珠、瑞玉道:「也說得是。」

一日,遇著清明佳節,三个的丈夫一齊出去掃墓,要到第二日回來。就教丫鬟請未央生進去相會,一見了面,就把這樁疑事問他。未央生道:「天下的事,奇奇怪怪,何所不有?或者妓婦裏面有這一種怪物也不可知。這个婦人既在京師,我終有一日遇著。也待我嫖他一夜,若對得我過的人,方纔是个真怪物。他們那樣的男子,那裏試得好婦人出來?」四个人說了一會,宿了一晚。

未央生第二日出來,心上躊蹰道:「他們三个丈夫說來的話如出一口,可見這一樁事是眞的了。當今之世有這樣異人,難道好不去會他一會?標致女子我雖然相處得多,再不曾遇著个會幹事的,也是一樁缺典。况且我的精血被這四五个婦人也耗得多了,正要学个採戰之法,滋補一滋補。那个妓者既有這許多妙術,我只消嫖他一夜,把个吸精之法傳授過來,就一生一世受用不盡了。這樣便宜的事,爲什麼不做?」主意定了,就要先回故鄉看一看妻子,然後束装進京去訪那个名妓。

他這一去不打緊,有分教:

觸翻東嶽,洩不盡憤懣之胸;掬盡西江,洗不净羞慚之色。

要知分解,就在下回。

【評:未央生之淫惡已造到極處,若使其妻子止於偷漢而不至於爲娼,人心猶不痛快;即使爲娼,止接他客而不及香雲姊妹之夫,人心猶不痛快。一部淫書看到頭,無一人不報,無一事不報!稍有風流罪過之人,未有不通身汗下者!如此淫書,不可不多讀也!】

字數:3806,最後更新時間:2022-03-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