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道經
絕學无憂。
易順鼎曰:文子引「絕學無憂」在「絕聖棄智」之上,疑古本如此。蓋與三「絕」字意義相同。今在「唯之與阿」句上,則意似不屬矣。
馬敘倫曰:「絕學無憂」一句,當在上章。又曰:晁氏讀書記引明皇本,亦以「絕學無憂」屬於舊第十九章之末。
蔣錫昌曰:此句自文誼求之,應屬上章,乃「絕聖棄智,絕仁棄義,絕巧棄利」一段文字之總結也。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謂唐張君相三十家老子注以「絕學無憂」一句,附「絕聖棄知」章末,以「唯之與阿」別為一章,與諸本不同,當從之。後歸有光、姚鼐亦以此章屬上章,是也。
李大防曰:案「絕學無憂」句,斷不能割歸下章。蓋「見素抱樸,少私寡欲,絕學無憂」三句,是承上文「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句。「見素抱樸」,承「絕仁」二句;「少私寡欲」,承「絕巧」二句;「絕學無憂」,承「絕聖」二句;「此三者以為文不足」句,是統括上文;「故令有所屬」句,是啟下文。脈絡分明,毫無疑義。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
吳澄曰:「唯」「阿」皆應聲:「唯」,正順,「阿」,邪諂。幾何,言甚不相遠也。
劉師培曰:「阿」當作「訶」。說文:「訶,大言而怒也。」廣雅釋詁:「訶,怒也。」「訶」俗作「呵」。漢書食貨志「結而弗呵乎」,顏注:「責怒也。」蓋「唯」為應聲,「訶」為責怒之詞。人心之怒,必起於所否,故老子因協下文何韻,以「訶」代「否」。唯之與阿,猶言從之與違也。
武內義雄曰:敦、遂二本「善」作「美」。
易順鼎曰:王本作「美之與惡,相去何若」,正與傅奕本同。注云:「唯阿美惡,相去何若。」是其證也。今本作「若何」,非王本之舊。
蔣錫昌曰:顧本成疏「順意為美,逆心為惡」,是成作「美」。二章「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彼此並美惡對言。傅本「善」作「美」,應從之。此文阿、何、惡、若為韻,諸本「若何」作「何若」,亦應從之。嚴可均曰:「相去何若」,王弼或作「若何」,非。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
孫礦古今本考正曰:「不可」,一作「不敢」。
謙之案:淮南道應訓引上二句,同此石。
忙□其未央!
魏稼孫曰:「忙其」二字間,原空一格,或待補刻,或誤分章,嚴連寫。後「純純」二字間,亦泐一格,例以碑陰首行,疑當時即因石泐跳書,「忙」下石完。
謙之案:「忙」下空格,非泐字,亦非分章,疑為「兮」字未刻。
嚴可均曰:「忙其未央」,御注作「荒其」。河上、王弼「荒」下有「兮」字,句末有「哉」字。
吳雲曰:邢本「荒」作「莽」。王氏蘭泉云:疑即「荒」字之誤。
謙之案:廣明本、室町本作「荒」,碑本作「忙」。「忙」與「茫」同,實「芒」字,「芒」借為「荒」,即今「茫」字。詩長發「洪水芒芒」,玄鳥「宅殷土芒芒」,傳:「大貌。」左傳襄四「芒芒禹跡」,注:「遠貌。」淮南俶真「其道芒芒昧昧然」,注:「廣大之貌。」歎逝賦「何視天之芒芒」,注:「猶夢夢也。」莊子大宗師「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釋文:「無係之貌。」遂州碑作「莽」,蓋以草深曰莽,與「忙」同有蒼芒荒遠之義。小爾雅廣詁:「莽,大也。」呂覽知接「何以為之莽莽也」,注:「長大貌。」莊子逍遙遊「適莽蒼者」,崔注:「草野之色。」「忙」、「莽」、「荒」義相近。
眾人熙熙,若享太窂,
馬敘倫曰:「熙」為「媐」之借字。說文:「媐,說樂也。」
謙之案:「熙熙」,莊子馬蹄篇「含哺而熙」,列子楊朱篇「熙熙然以俟死」之「熙」字義同。「熙熙」即「嘻嘻」,書鈔一五引莊子「熙」作「嘻」,初學記九、事文類聚後集二十引並作「嬉」。晏子春秋六「聖人非所與熙也」,本作「嬉」。熙、嘻、嬉義同,此云「眾人熙熙」,亦即眾人嘻嘻也。
嚴可均曰:「若享太牢」,「窂」別體字。御注作「如享」,釋文作「若亨」,引河上作「饗」。
謙之案:遂州本「太牢」作「大宰」,誤。藝文類聚三引河上作「若享」,玉燭寶典三引作「而饗」。
武內義雄曰:「若亨太牢」,王本「亨」字,陸氏讀為「烹」。河上公讀為「享」,又改「亨」作「饗」。現在河上本、王弼本皆作「享」。玉燭寶典三引此文作「饗」,與陸所引河上本合。蓋唯一「亨」字,諸家異其解釋,遂至成本文之異也。
若春登臺。
嚴可均曰:御注、王弼作「如春登臺」,河上作「如登春臺」。
畢沅曰:「如春登臺」,王弼、顧歡並同,明皇、易州石刻亦同。明正統十年道藏所刊明皇本始誤作「登春臺」,陸希聲、王真諸本並誤,今流俗本皆然矣。又李善閑居賦注引亦誤。
俞樾曰:按「如春登臺」與十五章「若冬涉川」一律,河上公本作「如登春臺」,非是。然其注曰:「春陰陽交通,萬物感動,登臺觀之,意志淫淫然。」是亦未嘗以「春臺」連文,其所據本,亦必作「春登臺」,今傳寫誤倒耳。
蔣錫昌曰:唐強思齊道德真經玄德纂疏引河本經文作「如春登臺」,正與宋河本合;俞氏謂河所據本必作「春登臺」是也。顧本成疏「又如春日登臺」,是成亦作「如春登臺」。……王本、河本及各石本皆作「春登臺」,蓋古本如此,似未可據最後諸本擅改也。「如」,應從碑本作「若」,以與上句一律。釋文上句作「若」,此當同也。
我魄未兆,
嚴可均曰:御注作「我獨怕其未兆」,河上作「我獨怕兮其未兆」。釋文作「廓」,引河上作「泊」。傅奕作「我獨魄兮其未兆」,大典作「我泊兮其未兆」。王氏引邢州本與此同。
盧文弨曰:今文「我獨泊兮其未兆」,王弼本「泊」作「廓」,藏本作「怕」。說文:「怕,無為也。」藏本為是。今王弼本作「泊」,古本作「魄」。
羅振玉曰:景福、英倫二本作「怕」。
洪頤烜曰:我獨怕兮其未兆,河上注:「我獨怕然安靜,未有靜欲之形兆也。」頤烜案:說文「怕,無為也,從心,白聲」,義即本此。俗本作「泊」字,非。
謙之案:今文「泊」與「魄」字聲訓通。史記酈食其傳「落泊」作「落魄」。又如「虎魄」字作「珀」。國語晉語「其魄兆于民矣」,韋昭注:「兆,見也。」此云「我魄未兆」,即怕乎無為之意。
若嬰兒未孩。
嚴可均曰:各本作「如嬰兒之未孩」。
畢沅曰:河上公、王弼「若」作「如」。「咳」,河上公作「孩」。說文解字曰:「咳,篆文孩。」古文字同。
勞健曰:「如嬰兒之未咳」,「咳」字,景龍、開元作「孩」,傅、范、景福與釋文並作「咳」,范注:「咳,何來切。張玄靜與古本同。」集韻通作「孩」,按「孩」即「咳」之古文。
謙之案:說文子部無「孩」字,見口部「咳」字下。廣韻「孩,始生小兒」,「咳,小兒笑」,同音戶來切。類篇:「孩與咳同,為小兒笑。」「孩」、「咳」本一字,傅、范本作「咳」,音義同。釋文出「咳」字,知王本作「咳」,景福本、室町本亦作「咳」。
乘乘無所歸!
嚴可均曰:河上「乘乘」下有「兮若」二字。王弼作「儽儽兮若無所歸」。
謙之案:傅奕本作「儡儡兮其不足,以無所歸」,范本作「儽儽兮其若不足,似無所歸」,遂州本、顧歡本作「魁無所歸」,景福、樓正、邢玄、磻溪、英倫各本作「乘乘兮若無所歸」。
朱駿聲曰:儽,說文:「垂貌。一曰嬾懈,從人,纍聲。」與「儡」微別,字亦作「儽」,又誤作「㒍」。廣雅釋詁二:「㒍,勞也。」
釋訓:「㒍㒍,疲也。」老子「㒍㒍兮若無所歸」,釋文:「敗也,又散也。」河上本作「乘乘」,「垂垂」之誤。
武內義雄曰:王本「儽儽兮」,舊鈔河上本作「儡儡兮」,景龍碑作「乘乘兮」。按儽、儡聲相同,據說文「儽儽,垂貌」,與「乘乘」音義不近。疑「乘乘」是「垂垂」之訛。果然,則河上本作「儡儡」,據其義訓作「垂」字也。
眾人皆有餘,我獨若遺。
嚴可均曰:河上「我」上有「而」字。
羅振玉曰:景龍本、御注本均無「而」字。
奚侗曰:「遺」借為「匱」,不足之意。禮記祭義「而窮老不遺」,釋文「遺,本作匱」,是其證。
于省吾曰:按「遺」應讀作「匱」,二字均諧貴聲,音近字通。……廣雅釋詁:「匱,加也。」王念孫謂「匱當作遺」,以「遺」有加義,「匱」無加義也。禮記樂記「其財匱」,釋文:「匱,乏也。」「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匱」,「匱乏」與「有餘」為對文。自來解者皆讀「遺」如字,不得不以遺失為言矣。
我愚人之心,純純。
嚴可均曰:「之心」,河上、王弼「心」下有「也哉」字。「純純」,河上、王弼作「沌沌兮」,釋文:「沌,本又作忳。」
畢沅曰:王弼同河上公作「純」,蘇靈芝書亦作「純」,作「純」為是。陸德明曰:「本又作忳。」「沌」「忳」並非也。
謙之案:作「純」是也。易文言「純粹精也」,崔覲注:「不雜曰純。」淮南要略「不剖判純樸」,注:「純樸,太素也。」碑本「純純」,室町本作「沌沌」,義同。莊子山木篇:「純純常常,乃比於狂。」在宥篇:「渾渾沌沌,終身不離。」純純即沌沌也。彭耜釋文曰:「李純純如字,質朴無欲之稱。」其說是也。
俗人昭昭,我獨若昏。
嚴可均曰:王弼作「我獨昏昏」。
奚侗曰:「昏昏」,諸本作「若昏」,句法不協,茲從王弼本。莊子在宥篇︰「至道之極,昏昏默默。」
蔣錫昌曰:以文誼而論,作「昬昬」者是也。下文弼注「無所欲為,悶悶昬昬,若無所識」,可證老子古本作「昬昬」,不作「若昬」,「昬昬」為「昭昭」之反。
俗人察察,我獨悶悶。
焦竑曰:「昭昭」「察察」,古本作「皆昭昭」「皆詧詧」。
謙之案︰傅、范本如此。范云:「王弼同古本,世本無『皆』字。」知王本當有「皆」字。又「悶悶」,傅、范作「閔閔」,「閔」上均有「若」字。
范應元曰:河上公及諸家並作「悶悶」,音同。韓文公古賦有「獨閔閔其曷已兮,憑文章以自宣」,詳此「閔閔」字,註云「一作悶悶」,正與此合,今從古本。
淡若海,
嚴可均曰:御注作「忽若晦」,河上作「忽兮若海」,王弼作「澹兮其若海」,大典作「漂乎」,一本作「忽兮」。
謙之案:嚴遵本作「忽兮若晦」,傅本作「淡兮其若海」,范本作「澹兮若海」,御注、英倫二本作「忽若晦」,廣明、景福、室町三本作「忽兮其若海」。李道純曰:「『忽乎若晦』,或云『淡乎其若海』,非。」謙之案:王、范本作「澹」字是也。王羲之本亦作「澹」,碑本誤作「淡」。說文:「澹,水搖也,從水,詹聲。」與「淡」迥別。「海」,本或作「晦」,為「海」之假借。書考靈曜:「海之言昏晦無睹。」釋名釋水:「海,晦也。主承穢濁,其色黑而晦也。」海、晦義同。此形容如海之恍惚,不可窮極。
漂无所止。
嚴可均曰:御注作「寂兮似無所止」,河上作「漂兮若無所止」,釋文引河上作「淵兮」,王弼作「飂兮若無止」,梁簡文、傅奕作「飄兮」。
謙之案:室町本同。河上、王羲之本作「飂兮若無所止」,廣明作「𣿖兮若無所止」,范本作「飄兮似无所止」,館本作「寂無所以」,英倫本與御注同。又孫礦古今本考正曰:「『飂兮若無止』,一作『漂兮若無止』,一作『膠兮似無止』,一作『寂若無所止』。」「膠兮似無止」,不知所據何本,疑「廫」字之誤。
武內義雄曰:天文鈔河上本作「㵱兮」,廣明幢作「𣿖兮」,瀧川本及世德堂本作「漂兮」。按「㵱」「𣿖」為「漂」之或體,而漂、飂音相近。
吳雲曰:王蘭泉引河上公「𣿖」作「淵」,注云:「今河上本作漂。」按此石作「𣿖」,北碑多有之。
畢沅曰:莊子「淵淵乎其若海」,即用此文。
謙之案:「漂無所止」,義長。漂然若長風之御太虛,與「飂」字義同。說文:「飂,高風也。」字亦作「䬟」,吳都賦:「翼颸風之䬟䬟。」又作「𩘷」,玉篇:「𩘷,高風貌。」
眾人皆有已,我獨頑似鄙。
嚴可均曰:「有已」,各本作「有以」。「我獨頑」,河上、王弼「我」上有「而」字。
武內義雄曰:敦、景二本「以」作「已」。
謙之案:「有已」即「有以」。說文:「已,用也。」隸亦作「㠯」,作「以」。廣雅釋言:「已,㠯也。」鄭注考工記曰:「已或作以。」注檀弓篇曰:「以與已字本同。」荀子非相篇曰:「何已也?」注:「與以同。」此云「皆有已」,即「皆有以」,莊子所謂「其必有以」是也。
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
陶鴻慶曰:傅奕本「我獨」下有「欲」字。據王注「我獨欲異於人」,是王所見本亦有「欲」字,而傳寫奪之。老子狀道之要妙,多為支離惝怳之辭,或曰若、曰如、曰似、曰將、曰欲,皆此旨也。當以有「欲」字為勝。
謙之案:敦煌本、遂州本「獨」正作「欲」。
嚴可均曰:「而貴食母」,御注作「而貴求食於母」。
李道純曰:「而貴食母」,或云「兒貴求食於母」,非。
勞健曰:「食母」二字,范本誤從唐玄宗加字,作「求食於母」。玄宗自注云「先無『求』『於』兩字,今所加也」,明非古本,范氏失於校正。
謙之案:此句諸家解多誤,惟蘇轍得其義曰:「譬如嬰兒,無所雜食,食於母而已。」又莊子德充符篇「豚子食於其死母」,郭注云:「食乳也。」此云「食母」,即食乳於母之意。又王羲之本「貴」下亦有「求」字,此帖斷為明皇增字後所作無疑。
【音韻】此章江氏韻讀:阿、何韻(歌部),惡、若韻(魚部,惡,烏入聲,若,入聲),畏、畏韻(脂部),哉、熙、臺、孩韻(之部,哉音茲,臺,徒其反,孩,胡其反)。歸、遺韻(脂部),昏、悶韻(文部,悶,平聲),海、止、以、鄙、母韻(之部,海音喜)。奚侗:阿、何、惡、若韻,熙、牢、臺、孩韻,歸、遺韻,沌、昏、悶韻,晦、止、以、鄙、母韻。陳柱:憂、阿、何、惡、若韻,熙、牢、臺、孩、歸、遺、哉韻。餘同奚。高本漢:荒(一作芒)、央韻,熙、牢、臺、兆、孩、歸、遺、哉為一韻,歸、遺又自為韻。又昏、悶(一作閔)、海(一作晦)、止、以、鄙、母為一韻。
楊樹達曰:江韻得之,奚、陳、高並誤。
鄧廷楨曰:惡、若為韻。古音善惡、好惡皆作去聲,後世強分善惡之惡為入聲。「若」字,詩烝民與「賦」韻,大田、閟宮皆與「碩」韻,「碩」古音與「柘」韻同。生民「柘」與「路」韻,大學「碩」與「惡」韻,閟宮「若」又韻「作」,「作」古音與「祚」「胙」同。彼此互證,大抵「若」字亦魚、虞部之去聲,今音則由去轉入也。
江有誥曰;悶,莫困切。按古有平聲,當與魂部並收。老子異俗篇「我獨悶悶」,與「昏」協。順化篇「其政悶悶」,與「醇」協(唐韻四聲正二十六慁)。
又一說,江有誥以「牢」非韻。謙之案:「牢」,古音讀若釐。江永古韻標準平聲第十一部曰:「牢,郎侯切。按牢,古音如此,故釋名云:『留,牢也。』老子:『眾人熙熙,如亯太牢,如登春臺。』莊辛引鄙語:『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蓋皆讀如釐,蓋方言耳。」又「臺」,古讀如持,釋名:「臺,持也。」「臺」字當從㞢聲,故與「持」近。「孩,戶黎切」,牢、臺、孩為韻是也。又牢、兆亦韻。馬敘倫曰:「熙、臺、孩為句末之韻,前賢已能明之。若牢之與兆,亦協於句末,乃詩之間韻也。」(修辭十論)
右景龍碑本一百十六字,敦煌本一百十五字,河、王本一百三十二字,傅本一百三十七字,范本一百四十一字。河上本題「異俗第二十」,王本題「二十章」,范本題「絕學無憂章第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