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文

今案老子道德經舊本，流傅最廣者，有河上公、王弼二種。河上本近民間系统，文句簡古，其流派爲景龍碑本、遂州碑本與敦煌本，多古字，亦雜俗俚。王本屬文人系统，文筆曉暢，其流派爲蘇轍、陸希聲、吴澄諸本，多善屬文，而參错己見，與古老子相遠。自開元御注本出，因時世俗尚，依違河上、王弼二本之間。今所見正統道藏中者，非從開元御注如强思齊、杜光庭、李約、劉惟永辈，即從政和御注如李霖、邵若愚、江澂、彭耜諸本。若明太祖，則上承吴澄，下開大典，其皆非六朝舊本，固無可疑也。

然則言舊本者，嚴遵與傅奕尚矣。嚴遵本與河上本相接近，傅奕則爲王弼本之發展，此爲老子舊本之兩大系统。就嚴本論，近怡蘭堂校刊據明姚舜咨手抄蓝格本，較道藏本及秘册彙涵本爲勝。惟此書既殘闕將半，所傳經文除可與河上本相参證外，缺乏成爲獨立定本之條件。（如三十八章「攘臂而仍之」，王本作「扔」，韓非解老，嚴本與河上本均作「仍」。五十章「長之育之」下，王本作「亭之毒之」，嚴本與河上本均作「成之熟之」。五十九章「深根固蔕」，王本作「柢」，嚴本及河上本均作「蔕」。六十五章二「楷式」，王本均作「稽式」，嚴、河上本作「楷式」，可證嚴、河上爲同一系統。）

傅奕校定老子古本，字句獨較他本爲繁，畢沅據之作道德經考異，勞健則參之以范應元本作古本考，實則文辭蔓衍，較王本爲尤甚。劉師培老子斛補，疑今傅本亦或爲後人所改。今案：老子「毒䖝不螫」范應元本作「毒蟲、虺蛇不螫」，謂傅同古本。今傅本作「蜂躉不螫」，與范古本不同，此其鐵證。又王昶金石萃编稱「其書字句，亦足以資參定」；而嚴可均鐵橋金石跋則竟謂「傅奕古本字句較繁，亦難盡從」，信矣。

范應元號稱古本，而五十五章「毒蟲、虺蛇不螫」，乃河上公注文羼入。二十章「而貴食母」，范從開元御注作「求食於母」；而玄宗自注云：「先無『求於』兩字，今所加也。」足證范本亦非古，其不足盡從之也甚明。

蓋五千言古本惟河上本差相髣髴，雖今傳較以意林、治要，繆誤實多；而分章標題，尤爲道流者所妄作。惟在河上、王弼二注俱行之中，河上相傳已久，王注則多後人所改。孫詒讓札迻（卷四）已疑今本王注不分道、德二經，與釋文本異，爲唐時王注有别本之證。洪頤煊（卷十三）則竟稱：「王注出於明代，或後人掇拾爲之。」以河上本與王弼本相較，唐書劉子玄傳稱老子無河上公注，欲廢之而立王弼，爲識者所譏。實則卽據宋刊河上與王本對勘，其優劣可見。一、河上所用文字較古：如二章「長短相形」，王本作「長短相較」。畢沅曰：「古無『較』字，本文以『形』與『傾』 爲韻，不應作「較』。」三十七章「我無欲而民自樸」，「樸」字河上本作「朴」，景龍、敦煌均作「朴」。五十五章 「未知牝牡之合，而䘒作；」王本「䘒」作「全」，「全」字誤。二、河上本於義爲優：如三章「使心不亂「王本 心上有「民」字，贅。九章「功成、名遂、身退；」王本「名遂」二字缺。五十一章河上本「成之熟之」，王本 作「亭之毒之」。十三章河上本「何謂寵辱？寵爲上，辱爲下；」王本作「何謂寵辱若驚？寵爲下。」三、河上本合韻：如十五章「儼兮其若客」，畢沅曰：「河上公作『儼兮其若客』，王弼作『儼兮其若容』；非是。『客』與『釋』『樸』等字爲韻也。」四、河上本與嚴遵本、景龍碑本、遂州碑本多相合；至敦煌發見之六朝唐寫本，則爲河上本之古鈔本。五、河上本較王本爲早：如五十五章，河上本「毒蟲不螫」；王本作「蜂躉、虺蛇不螫；」案此六字乃河上公注，王本誤以河上公注羼入，此爲王本後於河上之鐵證。六、王本多脫文：如四十六章，河上本有「罪莫大於可欲」句，嚴本、傅本及韓非解老同，王本無此句。四十九章「聖人皆孩之」上，河上本有「百姓皆注其耳目」句，王本誤脫。

由上各點，可見河上本與王本較，以河上本爲優。但同在河上本之中，又有北方傳本與南方傳本之不同。宋刊本介在南北兩本之間，蓋在王本盛行之時，曾據王本妄改經文者，此可以中間本稱之。北方本以敦煌發見之六朝唐寫本爲代表，卽敦煌本。南方本則以日本奈良聖語藏鎌倉舊抄卷子殘本及東北大學敎授武內義雄所藏室町時代抄本爲代表。就中北方本又優於南方本。何以證之？以字數證之。北方本據法京圖書館所藏敦煌本殘卷(伯希和目錄二五九九)末尾題「道經卅七章二千一百八十四字，徳經𠦜四章二千八百一十五字， 五千文上下二卷合八十一章，四千九百九十九字」。南方本如室町期之古寫本，則有五千三百二字。此詳略二本之不同，武內氏謂由於南北朝以來，河上本之傳播，河北與江南各地風俗言語之影響不同。顏氏家訓書證篇所稱：「也、是、語、已、及助字之辭，文籍備有之矣。河北經傳，悉略此字」「又有俗學聞經傳中時須『也』字，輙以意改之。」由此可知河上本中，南本詳而北本略，略者字數與五千言古本相同；而詳者則以意改之，以求合於文人系統，此不可不辨。乃武內氏譯註老子(岩波文庫一六三〇)竟以所藏室町期之古寫本爲底本，不知此本文辭蔓衍，與傅奕本同，其欲以王弼本與河上本相合之目的亦同，此一見而知其非河上本之舊者，更何足以爲老子之定本哉？

如是則敦煌本足珍矣。敦煌本有六朝及唐寫殘卷，羅振玉道徳經考異所據諸本，合以武內義雄所見法京圖書館所藏殘卷，幾得其全，惟上卷尙闕廿二章至卅七章，雖可以北平圖書館舊藏唐寫本道經殘卷二十八行，存第二十章之下半至第二十七章之上半補之，但仍嫌美中不足！武內之所謂闕者，旣皆以道藏罔字號所收道德眞經次解與景龍碑本補之，則曷如卽取景、遂二本爲老子定本之爲愈也。

以吾所見，遂州碑本與强本成疏所用經文相合，宜若可用矣；然而焦竑考異中之龍興碑，王昶、嚴可均之所謂邢州本，與今之以次解爲遂州碑者, 是一是二，尙待考證？以原碑不在，賴次解而存，則其不如唐景龍二年易州龍興觀道德經碑之更爲可信又明矣。錢大昕潛硏堂金石文跋尾，謂『景龍碑本爲初唐所刻，字句與他本多異。如「無」作「无」，「愈」作「兪」,「芸」作「云」，「譽」作「豫」，「荒」作「忙」，「佐」作「作」，「噏」作「翕」之類，皆從古字，以爲遠勝他本』。嚴可均謂『世間真舊本，必以景龍碑爲最。其異同數百事，文誼簡古，遠勝今本者甚多。』錢、嚴二氏之說， 余意皆然之；故作老子校釋，卽取景龍碑本爲底本，以與敦煌本、遂州碑本、舊鈔卷子本、御注本、嚴遵本、河上本、王弼本、傅奕本、范應元本互相參校，並加考訂。淺學如余，非敢有越前修諸子，蓋惟衷取群解，略發指趣，亦欲以此去僞存眞，竭其棉薄，以復五千言古本與乎聲韻文句之眞，並藉以窺見古代哲學詩之真面目焉。此則余之新本校釋之所爲作也。一九五四年十二月朱謙之序於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