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列朝詩集小傳
    1. 丁集下
      1. 松圓詩老程嘉燧
      2. 唐處士時升
      3. 婁貢士堅
      4. 李先輩流芳附見 兄元芳 名芳 子杭之
      5. 歸待詔子慕附見 秀才昌世
      6. 顧先輩雲鴻附見 邵文學濂
      7. 鄭秀才胤驥附見 徐允祿 龔方中 唐正雅
      8. 王提學志堅附見 弟志長 志慶
      9. 尹提學嘉賓
      10. 韓國博上桂
      11. 宋秀才玨
      12. 商秀才家梅
      13. 顧勳衛大猷
      14. 龔溧水士驤
      15. 茅待詔元儀
      16. 于秀才鑑之
      17. 王布衣人鑑
      18. 沈山人璜
      19. 周秀才永年
      20. 錢文學明相
      21. 顧仲子大武
      22. 何秀才允泓附見 從子大成
      23. 徐伯子于
      24. 魏叔子冲
      25. 錢秀才謙貞
      26. 倪學究鉅
      27. 胡山人梅
      28. 白雲居士石沆
      29. 盛太學鳴世
      30. 吳處士兆
      31. 吳山人夢暘
      32. 王山人野附見 子僧劭
      33. 曹南宮學佺
      34. 柳山人應芳
      35. 范太學汭
      36. 吳居士鼎芳
      37. 沈布衣野
      38. 葛理問一龍
      39. 王居士醇
      40. 曹山人臣
      41. 王遺民鏳
      42. 李副使蔉附見 李主事蔭
      43. 劉武庫黃裳
      44. 蔡參議文範
      45. 蔡副使可賢
      46. 孫御史承恩
      47. 邢少卿侗
      48. 傅副使光宅
      49. 劉侃
      50. 徐推官桂
      51. 虞稽勳淳熙
      52. 馮祭酒夢禎
      53. 朱主事長春
      54. 黃少詹輝
      55. 陶祭酒望齡
      56. 焦修撰竑
      57. 馮庶子有經
      58. 王知縣一鳴
      59. 王編修衡
      60. 公侍郎鼐
      61. 陸參政懋龍
      62. 吳通判稼竳
      63. 梅太學鼎祚
      64. 梅秀才守箕
      65. 吳訓導子玉
      66. 瞿少卿汝稷
      67. 屠運使本畯
      68. 楊太學承鯤
      69. 豐越人
      70. 豐應元
      71. 沈司丞泰鴻
      72. 何山人白
      73. 俞山人安期
      74. 潘太學之恆
      75. 米山人雲卿
      76. 程布衣可中
      77. 冒秀才愈昌
      78. 錢山人希言
      79. 徐舉人熥 布衣𤊹
      80. 陳秀才價夫 舉人薦夫
      81. 陳布衣鴻
      82. 陳秀才衎
      83. 茅太學維
      84. 吳布衣拭
      85. 董尚書其昌
      86. 陳徵士繼儒
      87. 李少卿日華
      88. 王侍郎惟儉
      89. 張先輩民表
      90. 秦秀才鎬
      91. 阮徵士漢聞
      92. 尹布政伸
      93. 陳侍郎邦瞻
      94. 鄧僉都渼
      95. 阮邵武自華
        1. 附見
          1. 阮尚書大鋮
      96. 鄒提學迪光
      97. 鄭給事明選
      98. 謝布政肇淛
      99. 鄧副使原岳
      100. 陳紹興勳
        1. 附見
          1. 董養河
      101. 陳秀才鳴鶴
      102. 康秀才彥登
      103. 王布衣毓德
      104. 陳汝修
      105. 來布政復
      106. 文少卿翔鳳
      107. 王考功象春
      108. 張尚書慎言
      109. 馬主事之駿
      110. 劉尚書榮嗣
      111. 姚叟士粦
      112. 沈先輩德符
      113. 王秀才留附見 文舍人震亨
      114. 董秀才斯張
      115. 于太學嘉
        1. 附見
          1. 王廣文彥泓
      116. 潘秀才一桂
      117. 張童子于壘
      118. 周隱士如壎附見 陳籥
      119. 江仲魚 何其漁 張復亨 林宗大 林光宇
      120. 林隱士春秀
      121. 徐秀才篤
      122. 華秀才淑
      123. 徐道士穎
      124. 廖秀才孔說
      125. 紀居士青
      126. 周秀才楷
      127. 傅秀才汝舟

列朝詩集小傳


丁集下


松圓詩老程嘉燧

嘉燧,字孟陽,休寧人。僑居嘉定。少學制科不成,去學擊劍,又不成,乃折節讀書。刻意爲歌詩,三十而詩大就。孟陽之學詩也,以爲學古人之詩,不當但學其詩,知古人之爲人,而後其詩可得而學也。其志潔,其行芳,溫柔而敦厚,色不淫而怨不亂,此古人之人,而古人之所以爲詩也。知古人之所以爲詩,然後取古人之清詞麗句,涵泳吟諷,深思而自得之。久之于意言音節之間,往往若與其人遇者,而後可以言詩。蓋孟陽之詩成,而其爲人已邈然追古人于千載之上矣。其爲詩主于陶冶性情,耗磨塊壘,每遇知己,口吟手揮,纚纚不少休。若應酬牽率骫骳說眾之作,則薄而不爲。諳曉音律,分刌合度,老師歌叟,一曲動人,燈殘月落,必傳其點拍而後已。善畫山水,兼工寫生,酒闌歌罷,興酣落筆,尺蹄便面,筆墨飛動。或貽書致幣,鄭重請乞,摩挲瑟縮,經歲不能就一紙。嗜古書畫器物,一當意輒解衣傾橐。或以贗售,有相惎者則持之益堅。有子驕穉,不事生產,經營拮據,以供其求,左絃右壺,緣手散去,孟陽顧益喜,以爲好事好客稱其家兒,坐是益重困。然而介特益甚,語及飾竿牘學干謁,頭面發赤,掉臂而去。太倉王冏伯常謂孟陽:世無嚴武,誰識少陵?當今能客孟陽者,海陽顧益卿耳。爲治裝遣行。渡江寓古寺,與一二酒人酣飲三日夜,賦詠古五章,不見益卿而返。在里中,兄事唐叔達、婁子柔,肩隨後行,不失跬步。與人交,婉孌曲折,臨分執手,口語刺刺。至其責備行誼,引經據古,死生患難,慷慨敦篤,古節士無以過也。萬曆戊午,故人方方叔令長治,要之入潞,居三年,從方叔入燕。諸公爭物色,孟陽皆避不與見。祥符王損仲博雅名士,時時過余邸舍,就孟陽談,孟陽未嘗一往也。崇禎中,余罷官里居,搆耦耕堂于拂水,要與偕隱,晨夕遊處,修鹿門、南村之樂。後先十年,辛巳春,孟陽將歸新安,余先遊黃山,訪松圓故居,題詩屋壁。歸舟抵桐江,推篷夜語,泫然而別。又明年,癸未十二月,孟陽卒于新安,年七十有九。卒之前一月,爲余序『初學集』,蓋絕筆也。踰年而有甲申三月之事,銘旌大書曰明處士某,豈不幸哉!孟陽讀書不務博涉,精研簡練,採掇菁英,晚尤深老、莊、荀、列、楞嚴諸書,鉤纂穿穴,以爲能得其用。其詩以唐人爲宗,熟精李、杜二家,深悟剽賊比儗之繆。七言今體約而之隨州,七言古詩放而之眉山,此其大略也。晚年學益進,識益高,盡覽中州、遺山、道園及國朝青丘、海叟、西涯之詩,老眼無花,炤見古人心髓。于汗青漫漶丹粉凋殘之後,爲之抉擿其所繇來,發明其所以合轍古人,而逈別于近代之俗學者,於是乎王、李之雲霧盡掃,後生之心眼一開,其功于斯道甚大,而世或未之知也。孟陽好論古人之詩,疏通其微言,搜爬其妙義,深而不鑿,新而不巧,洗眉刮目,鉤營致魄,若將親炙古人而面得其指授,聽之者心花怒生,背汗交浹,快矣哉,古未有也。二三朋儕,各有諷詠,孟陽攬筆長吟,喜動顏色,一字未妥,一韻未穩,胸中鶻突,如凸出紙上,橫目而捷得之,審諦推敲,必匠意而後止。如病人遇大醫師,洞見臟腑癥結,雖有堅悍之夫,不能不首服也。元裕之論溪南詩老云:『敬之業專而心通,敢以是非黑白自任。每讀諸人之詩,必爲之探源委,發凡例,解脈絡,審音節,辨清濁,權輕重,片善不掩,微纇必指,如老吏斷獄,文峻網密,絲毫不相貸;如衲僧得正法,徵詰開示,幾于截斷眾流。朋輩中有公鑑而無姑息者,必以敬之爲稱首。』敬之之所鑑者,今人之詩而已。而孟陽則能上鑑古人,斯又難矣。遺山題『中州集』後云:『愛殺溪南辛老子,相從何止十年遲?』世無裕之,又誰知余之論孟陽,非阿私所好者哉!余故援中州之例,諡之曰松圓詩老,庶幾千百世而下,有知吾孟陽如裕之者。

『浪淘集』自序曰:『余弱冠好唐人詩,學之三十年,輒緣手散去,友人或勸之存其本,余弗遑也。然酒間値所知,口吟手揮,即纚纚不能休。唐子叔達,高閒士也,一日從旁笑謂余曰:「吾憂若詩牢錮藏識,奈何?」余爲矍然。子柔又嘗欲採余律詩俊句,爲作佳書,傳示同好。余自愧謝勿以爲。壬子二月,武昌回,與瞿起田同舟,江行苦風浪,半月而至九江,簸蕩掀坼之中,搖神滌藏,時時以酒澆之。半酣,起田輒濡筆伸紙,請吟余詩,隨手書之,頹然之餘,聊爲爾爾。風不止,起田亦不倦。至南京,則余詩幾盡,凡七百餘篇,李長蘅、汪無際各傳寫之。錢受之與好事尤亟稱之,多有其本,余固不得藏已。在上黨無事,因合書爲一集,增定計千餘篇,題曰浪淘者,以余宿習舊質,已在憶忘之間,似沈沙然,偶爲驚濤激浪所淘汰而出之者耳,非僭引昔賢赤壁詞語也。萬曆戊午冬日,程嘉燧書。』

唐處士時升

時升,字叔達,嘉定人。少有異才,未三十謝去舉子業,讀書汲古。通達世務,居恆笑張空拳、開橫口者,如木騮泥龍,不適於用。酒酣耳熱,往往捋鬚大言曰:『當世有用我者,決勝千里之外,吾其爲李文饒乎!』太原公執政,叔達偕其子辰玉讀書邸中。天下漸多事,上言利病者紛如。叔達私議,某得某失,兵農錢穀,具言其始終沿革,若數一二。東西搆兵萬里外,羽書旁午,獨逆斷其情形虛實,將帥成敗,已而果然。辰玉問:『子何以知之?』叔達曰:『吾觀古人事,固有類此者,竊意之耳。』先帝即位,余以詹事召還,叔達爲文贈余,備陳有生以來所見聞兵革之事,謂今日聚四方之武勇,轉九州之稅斂,與一縣之眾角,已十年而不得其要領。國初所以收群策群力定亂略致太平,公之所詳也,其可爲明主盡言乎!或謂廣廈細旃,非論兵之地,則漢之賈誼,唐之李泌、陸贄、李絳,獨何人哉?余未幾罪廢,不克副其望,而叔達之窮老憂國爲何如也!叔達爲人,志大而論高,平居意思豁然,獨好古人奇節偉行,與夫古今謀臣策士之略。討論成敗興亡之故,神氣揚揚,若身在其間。家貧好施予,鋤舍後兩畦地,剪韭種菘。晚年時閉門止酒,味莊、列之微言,以養生盡年。語及國事,盱衡抵掌,所謂精悍之色猶著見于眉間也。詩皆放筆而成,語不加點,用方寸紙雜寫如塗鴉,旋即棄去。遇其得意,才情飆發,雖苦吟腐毫之士,無以加也。叔達之父欽訓,爲歸熙甫之執友,而嘉定之老生宿儒,多出熙甫之門,故熙甫之流風遺論,叔達與程孟陽、婁子柔皆能傳道之,以有聞于世。而叔達之文,從橫踔厲,尤爲通入所稱。少遊瑯琊、太原二王之間,元美極賞識之,引以講析疑義,而叔達自仞其師承南豐,一瓣香實在太僕。元美心知之,而不能強也。叔達深惡艱深塗澤之文,自命其集曰『三易』。四明謝三賓爲令,合孟陽、子柔、長蘅之詩文,鏤版行世,曰『嘉定四先生集』,而余爲之序。

婁貢士堅

堅,字子柔,嘉定人。經明行修,學者推爲大師。五十貢于春官,不仕而歸。其師友皆出震川之門,傳道其流風遺書,以教授學者,師承議論,在元和、慶曆之間,箴砭俗學,抉讁踳駁,從容更僕,具有條理。衣冠修然,容止整暇,書法妙天下。風日晴美,筆墨精良,方欣然染翰,不受促迫。與唐叔達、程孟陽,爲練川三老,暇日整巾,拂撰杖屨,連袂笑談,風流弘長,與之遊處者,咸以爲先民故老,不知其爲今人也。晚而學佛,長齋持戒,間與余輩當歌命酒,亦留連不忍去。子復聞,生于暮年,教以古學,叮嚀告戒,勿染指時流。子柔歿,漸有聞矣。亂後死于兵,遂無嗣,傷哉!

李先輩流芳附見 兄元芳 名芳 子杭之

流芳,字長蘅,嘉定人。萬曆丙午,與余同舉南畿,再上公車不第。天啟壬戌,抵近郊聞警,賦詩而返,遂絕意進取,誓畢其餘年,讀書養母,刳心學道,以求正定之法。年五十有五,病喀血而卒。長蘅爲人,孝友誠信,和樂易直,外通而中介,少怪而寡可,與人交,落落穆穆,不爲翕翕熱。磨切過失,周旋患難,傾身瀝腎,無所鯁避。家貧,資脩脯以養母;稍贏,則以分窮交寒士。視世之豎立岸崖,重自表襮者,不啻欲唾棄之。性好佳山水,中歲於西湖尤數,詩酒筆墨,淋漓揮灑,山僧榜人,相與款曲軟語。間持絹素請乞,忻然應之。自以世受國恩,身雖屏退,不忘國恤。丑寅之交,閹人披猖,往往中夜屏營,歎息飲泣。崇禎初,聞余以枚卜被放,撫枕浩歎曰:『不可爲矣!』病劇,遂不起。嗚呼,其可悲也!長蘅書法規橅東坡,畫出入元人,尤好吳仲圭。其於詩,信筆書寫,天真爛然,其持擇在斜川、香山之間;而所心師者,孟陽一人而已。居恆語余:『精舍輕舟,晴窗淨几,看孟陽吟詩作畫,此吾生平第一快事。』余咲曰:『吾卻有二快:兼看兄與孟陽耳。』晚尤遜志古人,草書杜、白、劉、蘇諸家詩,至數十巨冊,故於詩律益細。孟陽亦歎其皋亭南歸諸篇,以爲非今人可及也。長蘅兄諸生元芳,字茂初,能爲七言長句;次兄庶吉士名芳,字茂才,有詩集,孟陽爲序。有才子曰杭之,字僧筏,畫筆酷似其父。乙酉歲,死于亂兵,遺孤藐然,今育於從兄宜之家。長蘅居南翔里,其讀書處曰檀園,水木清華,市囂不至,一樹一石,皆長蘅父子手自位置。琴書蕭閒,香茗郁烈,客過之者,恍如身在圖畫中。喪亂之後,化爲刼灰,獨其遺文在耳,而忍使其無傳也哉!

歸待詔子慕附見 秀才昌世

子慕,字季思,震川先生之季子。萬曆辛卯,舉于郷。一再試不第,不赴公車,屏居江邨。其室如蝸殼壺子,圭篳不完。簷溜之外,因樸簌編籬爲圃,布衣蔬食,泊如也。與梁溪高存之、嘉善吳子佳講性命之學,過從習靜,端坐不語,終日凝然。三人者,有所自得,聽然相語,有吟風詠月之思,他人莫之知也。先帝崇禎初,有詔搜訪遺逸,廣勵風節。御史祁彪佳以故孝廉子慕應詔,詔追贈翰林院待詔。季思清真靜好,五言詩澹雅,似其爲人。兄之子昌世,字文休,風神散朗,有林下風氣,善畫墨竹,能草書,與李長蘅交好。晚作和陶詩,爲程孟陽所稱。

顧先輩雲鴻附見 邵文學濂

雲鴻,字朗仲,常熟人。起家孤貧,讀書修行,以忠孝名節爲己任。篤於交友,責備行誼,慷慨急難,以古人相期許。中萬曆庚子郷試,退而卜築虞山之藤溪。嘗謂余曰:『天下多事,丈夫當出而死國。及此介居,留連煙雲泉石間,聊借以瑩心神養氣骨耳。埽除一室,豈吾黨之所有事乎!』丁未鎖院對策,語及於朝政敝窳,天災民隱,淚簌簌下,沾漬畢牘,不能收。下第歸,發病卒。易簀之夕,𨿅誦易象,聲琅琅出席蓐間。朗仲博學深思,研精六籍,一句一義,少有牴牾。穿穴古今訓故,疏通證明而後已。好爲古文辭,筆力雄健,欲與古人馳驅於千載之上。而生當萬曆間,俗學師承,以李、王爲質的,雖其強學好問,苦心鏃𨯅,亦域於其中而不能出也。朗仲歿十餘年,余始與一二遺老討論唐宋六家之書,漸而求進于古學,而朗仲不可作矣。令朗仲不死,其所就詎止於是。余錄其詩僅四首,非藉是以存朗仲,亦使讀其詩者知朗仲之所存如是,爲可惜也。同時邵濓字茂齊,治毛氏詩,爲大師,善談名理,吳越間學者皆宗之。累舉不中,病消渴死。茂齊意氣豪放,眉宇軒軒,籠蓋人上,小築於北城之麓,雙松表門,老槐架屋,疏泉理石,居然名士風流,信筆爲歌詩,傲兀可喜。今其稿無存者。唐末有詔錄名士方干等,賜孤魂及第,余謂當倣此例,追錄茂齊諸賢。李長蘅歎息斯言,以爲德音。故當俟諸百世耳。

鄭秀才胤驥附見 徐允祿 龔方中 唐正雅

胤驥,字閑孟,嘉定人,與李長蘅偕爲博士弟子,少長于長蘅。博聞強記,爲長蘅所推,而閑孟心服長蘅之才與其爲人,隨肩接席,若形影不相舍,因長蘅以交於余,亦猶是也。性嗜酒,好長夜之飲,每飲輒湎面濡髮,酩酊無所知。試于有司,扶殘醉以往,咯嘔委頓,已而砥筆伸紙,據几疾書,文彩爛然,不自知宿醒之去體也。數踏省門,不見收,益縱酒自放。久之得酒病,不復能沾唇,注視杯斝,嗚咂而已。竟以此不起。閑孟爲文章,雄健好譚經濟,詩不屑今體,耑爲五言古詩。兀奡排蕩,不規摸韓、蘇,而意象近之。德州盧世㴶德水,督漕嘉定,訪得其遺文,屬有司刻之,不果,德水至今歎之。嘉定多讀書汲古之士,余所知者徐允祿,字汝廉,以經學爲大師,奮髯扼腕,好談天下大計。東事急,余在左坊,三千里寓書,當唱大議,亟勸主上南遷。己巳之役,徐元玉爲忠言至計,而于廷益不幸而中也。其經奇如此。龔方中,字仲和,翩翩佳公子,能詩好事,亦長蘅之友。唐正雅字正叔,長身玉立,博通經史,好學深思之君子也。諸子詩文皆不傳,惜其氏名將泯泯于斯世也。爲附著焉。

王提學志堅附見 弟志長 志慶

志堅,字淑士,初字弱生,崑山人。萬曆庚戌進士,授南京兵部車駕主事,歷郎中,陞僉事,提學貴州,不赴;再起提學湖廣,卒于官。淑士少與李長蘅同研席,爲詩文已知法唐宋名家,而深鄙慶,曆間之俗學。通籍以後,多謝病家食,卜居吳門古南園曠遠之地,杜門卻掃,肆志讀書。而其讀書最爲有法:先經而後史,先史而後子、集。其讀經,先箋疏而後辯論;讀史,先證據而後發明;讀子,則謂唐以後無子,當取說家之有裨經史者,以補子之不足;讀集,則定秦漢以後古文爲五編,尤用意于唐宋諸家碑誌,援據史傳,摭採小說,以參覈其事之同異,文之純駁。讀佛書,研相而窮性,闡教而閟宗,手寫華嚴至再。著『太上感應篇續傳』,以輔翼因果之書。其大指在於箴俗學,杜狂禪,欲以實際勝之,而不蘄以辨博樹幟也。淑士有懷長蘅詩曰:『一編餘故簏,字畫麻姑細,彷彿共丹鉛,深夜重門閉。』蓋兩人讀書況味如是,而其人之安和靜好,亦可以想而知矣。淑士篇章甚富,自定詩纔七十餘首,本其矜慎之意,不多錄焉。弟志長,字平仲;志慶,字與遊;皆舉郷薦,讀書好古。而平仲貫穿經學,尤深於三禮。孫某,亦能詩。

尹提學嘉賓

嘉賓,字孔昭,江陰人。萬曆己酉解元。庚戌舉進士,除中書舍人,歷兵部郎中,陞湖廣提學副使,卒于官。孔昭少起孤生,編蓬土室,糟糠不厭,縱酒長嘯,意豁如也。既貴,落拓自如,山巔水曲,班荊藉草,歌筵酒席,呼盧縱博,開寫心曲,伸訴契闊,諧噱歡暢,談笑絕倒,雖小夫巿兒,咸可以狎而親之。至于談國事,論交誼,激昂蹈厲,藴義生風,舉世之負名節矜圭角者,遇之皆退然自廢也。東事亟,以兵部募兵海上,登蓬萊閣,望醫閭酬酒高歌,慨然有登白山度黑水之思。出爲學使,非其好也,卒勤其官以死。生平不多讀書,如昔人所謂不甚求解者。文不經思,潦草捉筆,短章斷行,皆有新意。字畫瘦勁,晚更雜篆隸出之。又好爲新說解字,酒後以指畫肚,輒撰說某字云何;或就而詰之,坦腹一笑而巳。病革,命其子自道,取詩稿悉焚之。余爲揀選,手錄數十篇,自道謀刻之,未果而死。問之其家,不可復得矣。錄余所臆記者數首。

韓國博上桂

上桂,字孟郁,南海人。少攻騷賦,驚才風逸。天官、兵法、壬遁之書,無不通曉。風儀蕭散,悠悠忽忽,如山麋野鹿;與之遊處,敦篤友誼,聚首摩腹,藹如也。萬曆甲午,舉於郷,倭人躪朝鮮,詣闕上書,請以奇兵出海道,繫關白之頸。數舉不第。天啟初,以學官上公車。蓮賊方熾,朝議欲得儒生知兵者,往覘形勢。孟郁奮袂請行。福清在政地,頗壯之,而不能用也。稍遷南京國子監博士,扼腕東事,憤盈無所試,而年亦稍長矣。留都舊京,賓朋翕集,戶屨填咽,詩酒淋漓,所得俸錢盡付取酒;不給,則典衣匄貸,以相娛樂。酒間慷慨歌老驥伏櫪之詩,至于涕下,蓋其中有不自得者,而坐客莫能知也,亦竟用是以死。孟郁爲詩賦,多倚待急就,方與人縱談大噱,呼號飲博,探題次韻,紙上颯颯然如蠶之食葉,俄而筆騰墨飽,斐然可觀。顧不能爲深沈之思,爛熳放筆,不自顧惜,稿成隨手散去,常問其所就于余。余曰:『孟郁才氣可方吾郷桑民懌,要是萬曆間嶺南第一才子。』李長蘅歎之,以爲知言。孟郁之才,長於古詩歌行,於今體殊不經意。晚年好填南詞,酒間曼聲長歌,多操粤音。今其刻本亦不傳。

宋秀才玨

玨,字比玉,莆田人。家世仕宦,不屑從郷里衣冠浮沈徵逐。年三十,負笈入太學,遊金陵,走吳越,徧交其賢士大夫。初從人扇頭見程孟陽荔枝酒歌,行求七載,始識孟陽,遂以兄事之。因孟陽以交余。長身玉立,神情軒舉,開顏談笑,不立崖岸,其胸中涇渭井如也。善八分書,規橅夏承碑,蒼老雄健,骨格斬然。畫出入二米、仲圭、子久,不名一家。而又泛愛施易,不自以爲能事。酒酣歌罷,筆騰墨飛,或即席賦詩,或當筵染翰,書窗涴壁,淋漓戲劇。或醒而自謂無以加,又或旦而忘其誰作也。人以是多易而親之。滯淫旅人,默默不自得,客死吳門。其卒也,孟陽撫之,乃瞑而受含。余與孟陽欲留塟虞山,不果。返塟後十餘年,金陵顧夢遊入閩哭其墓,乞余爲文,伐石以表之。比玉爲詩,才情爛熳,信腕疾書,不加持擇。詩成,亦不留稿。余取其畫荔枝辭一首,以爲近古人諷諭之遺。今其遺稿,刻于金陵者,其里人所掇拾,非比玉意也。

商秀才家梅

家梅,字孟和,閩縣人。萬曆末年,遊金陵,與鍾伯敬交好。伯敬舉進士,從之入燕。馬仲良𣙜關滸墅,偕仲良之吳門。其交于余也,以鍾馬,而其遊吳中也,最數且久。居閩之日,與遊吳相半,則以余故也。孟和少爲詩,饒有才調,已而從伯敬遊,一變爲幽閒蕭寂,不多讀書,亦不事汲古。鐬心役腎,取給腹笥,低眉俯躬,目笑手語,坐而書空,睡而夢噩,呻吟咳唾,無往非詩,殆古之詩人所謂苦吟者也。崇禎丙子,自閩入吳,馮爾賡備兵太倉,好其詩而刻之。明年,余被急徵,孟和力不能從,而又不忍余之鋃鐺以行也,幽憂發病,死婁江之逆旅。爾賡庀喪事,返塟焉。余嘗與孟和論詩,舉歐陽子論梅聖俞之言,以爲:『聖俞之詩,辭非一體,不若唐諸子爲詩人者僻固而狹隘也。夫僻固而狹隘,是可以爲詩人乎?雖然,惟僻固,則心思不亂營,神志專一,而可以屏營魄之外遊;惟狹隘,則見聞不奢,取聰明陶汰,而可以蠲意象之旁誘。今之人,不安於僻固狹隘,而哆然自騖,窮大而失其居,博采而不領其要。今之所以不及唐人者,豈非懲歐陽之云,而反失之乎?』孟和俯而深思,喟然而長歎曰:『善哉,子之教我也!我今而知所以自處矣。我寧規規封己爲僻固狹隘之唐人,不願爲不僻固不狹隘之今人也。子幸以斯言敘我詩,百世而下有指而目之者曰:此有明之世一僻固狹隘之詩人也。視歐陽子之稱聖俞者,不尤有餘榮矣乎!』余既諾孟和之請,而未及爲。今錄其遺詩,追憶平時往復之語,聊舉其緒言,以慰孟和于地下,並以諗于世之知詩者。

顧勳衛大猷

大猷,字所建,江都人,夏國公成之裔孫也。故事,侯家子弟,嫡長應襲,以次推一人爲勳衛,帶刀侍從。所建既補勳衛,旋謝病歸,讀書修韋布之行,折節置驛,延請四方賓客,一時聲稱藉甚,以爲四公子復出也。嘗遊秦中,賦詩弔古,留連武功、鄠、杜間,訪問康王遺伎,召置坐中,青衫白髮,歌殘曲,道故事,風流慷慨,長安少年至今傳之。東事告急,用遊御史士任薦,募江淮水師勤王。兵甫出,被讒下獄,謫戍,赦還。己巳之役,兵在城下,奮袂詣闕,請獨身赴鬭而死。單車渡淮,聞解嚴乃返。居嘗恨母死身病,國勢日蹙,早夜呼憤,邑邑不得志而卒。余定其私諡曰孝譽先生。所建事母篤孝,撰『鎮遠先獻記』敘述先人勳績甚備,搜採國朝掌故,條列時政,著書數千卷,盈箱溢帙,秘不以示人。一旦溘逝,無子,遺書放失,靡有存者。世之知所建者,稱道其篤行博聞,咸以孝譽之諡爲無愧焉。

龔溧水士驤

士驤,字季良,義烏人。崇禎戊辰進士,知溧水縣,卒官。季良以辛酉舉于郷,余閱其闈中牘,斑駁多奇氣,度眾取之,撤棘知爲奇士,恨相見晚也。季良膂力絕人,能挽百石弓,軀幹豐偉,輿夫爲喘息汗下。跳躍超距,輕蹻少年弗如也。家世烏傷,爲宗汝霖故里,習行陣束伍之法。余方急東事,爲縣官急才,入朝以告董大理崇相。崇相特疏薦之。季良方下第,策馬宵遁。既舉進士,有子領郷舉被劾,悒悒不得志。之官,遂發病,縱酒狂呼,時時拔劍砍地。自負知醫,不肯服藥而死。

茅待詔元儀

元儀,字止生,歸安人。鹿門先生坤之孫,繕部國縉之子。少爲孤童,雄傑異常兒。年十歲,吳興大䘲,太守集議賑荒,群公囁嚅莫敢應。止生垂髫奮袖,請盡傾囷廩以賑國人。太守歎異曰:『魯子敬不是過也。』止生好譚兵,通知古今用兵方略,及九邊阨塞要害。口陳手畫,歷歷如指掌。東事急,慕古人毀家紓難,慨然欲以有爲。高陽公督師,以書生辟幕僚,與策兵事,皆得要領。嘗出塞相視紅螺山,七日不火食,從者皆無人色,止生自如也。高陽謝事,止生亦罷歸。先帝即位,經進武備志,且上言東西夷情,閩粤疆事及兵食富強大計。先帝命待詔翰林。尋又以人言罷。己巳之役,高陽再出視師,半夜一紙,催出東便門,僅隨二十四騎。止生腰刀匹馬以從。四城既復,牒授副總兵,治舟師,略東江。旋以兵譁下獄,遣戍漳浦。東事益急,再請募死士勤王。權臣惡之,勒還不許,蚤夜呼憤,縱酒而卒。止生自負經奇,恃氣凌人,語多誇大。能知之者,惟高陽與余。而止生目中亦無餘子。世所推名流正人,深衷厚貌,修飾邊幅,眼光如豆,寧足與論天下士哉?止生爲詩文,才氣蠭湧,搖筆數千言,倚待立就。而其大志之所存者,則在乎籌進取,論匡復,畫地聚米,決策制勝。集中連篇累牘,灑江傾海,皆是物也。今既已化爲飛煙,蕩爲冷風矣。顧欲刺取一二有韻之言簸揚而藻飾之,是豈止生之所以自命,而亦豈余之所以知止生者哉!

于秀才鑑之

鑑之,字昭遠,金壇人。吾友贈太僕少卿中甫之子也。中甫于余,二十年以長,折輩行與余友;而昭遠與其弟鑾字御君,皆執經事余。中甫歿,余再過金沙,昭遠坐我書閣下,琴書分列,香茗郁然,文采風流,浮動于研席筆墨之間。間出其歌詩,烹金煮玉,追琢其章,知其深思汲古,不爲苟作者也。中甫風義激發,居部黨之首。晚年坐黨論屈抑。昭遠兄弟,如二惠之競爽,思一振起之,而皆困于場屋。昭遠邑鬱呼憤,嘿嘿不得志,年才五十,發病而死。始昭遠過虞山,以雜感詩示余。余讀之,至『萬事只如芳艸暮,一生常比落花時』,徘徊吟咀,以爲獨絕。已而私于孟陽曰:『劉希夷去年花落之句,昔人以爲詩讖,昭遠之才之齒,皆如春花,而爲秋士悽斷之語,此何祥也?』丁亥冬,訪昭遠遺詩,與御君復理前語,相顧泫然者久之。

王布衣人鑑

人鑑,字德操,吳郡人。少學詩于居士貞,居吳門彩雲橋。堂供古佛,一燈熒然,庭前雙檜,可二百年物。凝塵滿席,階下幽花小艸,手自灌刈。數世不食葷血,面削而形癯,見者知爲枯禪逸叟也。深爲草衣道人所賞,每得其詩箋,籠置袖中,喜色浮動眉宇,人望而知之。有『知希齋集』二卷,孟陽、雲子評定,余爲之序。

沈山人璜

璜,字璧甫,吳人。與王德操、林若撫,先後稱詩。璧甫長身頳面,狀貌類河朔間人。重氣任俠,好爲人急難畫策,矢口縱談,盱衡奮臂,雅不欲以吳中纖兒自命。嘗遊遼左,督師汝南公延致幕下。劇論兵事,往往屈其坐客。汝南歿後,痛其罪疑辟重,酒間歎息,聲淚俱下。卜居虎丘之西。亂後還吳城,兵至,倉皇之虞山,次近郊,飯未畢,白刃及之。夫婦皆遇害。

周秀才永年

永年,字安期,吳江人。故太宰恭肅公之後。少負才名,制義詩文,倚待立就。才器通敏,風流弘長。禪宮講席,西園北里,參承錯互,詩酒淋漓,莫不分身肆應,獻酬曲中,海內咸以通人目之。晚而扼腕時事,講求掌故,思以桑楡自奮。遭亂坎軻,卜居吳中西山,未幾而歿。所著詩累萬首,信筆匠心,不以推敲刻鉥爲能事。余嘗有詩云:『安期下筆無停手,元歎撚毫正苦心。』人以爲實錄。今錄其詩,得八首,元歎所手定也。

錢文學明相

明相,字希哲,通州人。博文修行,爲諸生祭酒。而深於詩律,穠厚停穩,其言藹如也。與先宮保爲縞紵之交,每偕顧公子懋賢及其徒李生元遇,踰狼五山,渡江過訪,相留判年,猶未忍歸去。謙益幼侍側,見其長身聳肩,儀觀修整,與先宮保酌酒論交,陶陶永夕。先宮保嘗指扇頭詩,命謙益曰:『錢伯,淮海之詩人也,汝其識之。』先生歿,無子,先宮保哭之過時而悲,去今五十餘年矣。戊子秋,金陵客舍閱廣陵詩,得先生詩一卷,燈下展讀,涕淚漬紙,遂手錄而存之,庶幾柳子厚石表先友之意,亦以見吾先宮保之知詩,不妄爲許可也。

顧仲子大武

大武,字武仲,常熟人。從父兄大章,字伯欽;大韶,字仲恭;俱有名場屋。而仲子權奇俶儻,以古豪傑自命,讀書邑之東塔寺,每射輒中相輪,泅於君山之鵝鼻嘴,絕江流往返,如涉洲渚,觀者駭汗,以爲真沒人也。酒間,奮袂叉手,譚霸王大略,每大言曰:『世有用我,其爲姚元之乎!』金將軍相者,東征有功,不得敘;仇家上變,告其陰事,將亡命,而難其妻子。余謀之仲子,仲子報書曰:『藏亡匿叛,真吾事也。』舍其孥於道北,踰年而後反。相歸,不往謝,仲子終不知相爲何人也。天啟中,伯欽坐奄禍,被急徵,廠衛邏卒如織,仲子傾身入長安,職內橐饘,周旋艱險無所避。一夕垣中白氣亘北斗,仲子故諳曉星象,指而泣曰:『諸君子其皆不免乎!』已而,楊、左六公并命。仲子護伯欽喪以歸,益自放於酒,謂:『天下將亂,吾衰矣,無以自見,生可厭,而死可樂也!』崇禎戊寅,余坐黨禍繫獄,仲子病甚,執其友駱生之手而問曰:『虞山之獄解乎?』曰:『解矣。』『同坐者偕免乎?』曰:『免矣。』忻然一笑釋手,未幾而歿。仲子歿後十年,而長樂馮舒得其所著『飛將軍賦』,錄而傳之,讀者皆拊膺太息,恨其人之不可作也。其詞曰:『聞東兵之入薊者,爲白鳥所嬲,踉蹌出塞,畏之異甚,雖李都尉不過也。余聞而嘆曰:「國家養士三百年,功乃出么麼蟲蝝下!」因號曰「飛將軍」,濡穎而爲之賦曰:「龍集庚午,律屆林鍾。常儀晃耀,金精爛空。非非子方散髮坐露,披襟當風。吟梁父而搖膝,撫金徽而送鴻。忽若有客,遊戲庭中。入不由戶,踰吾高墉。提攜巢睫之侶,嘯呼卵翼之蟲。方驚顧而未已,創巳及于微躬。始引嘴而錐刺,俄扼吭而戈舂。忽上忽下,自西自東;桓桓攘攘,隆隆洶洶;手不停拊,掌爲殷紅。乃命童子,呼燭龍,方欲熏之焫之,俾無逼處我宮。客乃振羽曲腳,哆口張瞳,向余而嘻曰:我以子爲可語也,始率屬而相從,豈賓主之不具,而下策之是庸?爾亦知黃龍之北,有靺鞨遺封乎?當神皇之末季,奰遺孼而內訌;爰徵兵而命帥,亦束甲而礪鋒。莫不口呿腳縮,車販馬慵。豈邯鄲之一蝨,俄魯國之冬螽!血滔莽兮野赭,屍撑拄兮山崇。孤寡噑兮聲鼎沸,野鬼嘯兮隱豐隆。淹延四葉,披猖十冬。懷金紆紫之貴客,紉玉佩符之上公;莫不崩角乞命,獻妻求容。余實憤焉,爰奮吾臂,糾吾宗,後焦螟,前蠛蠓,左鷆母,右秋蛬;白鳥後殿,豹腳先鋒。昏兮成市,晝兮伏蹤。墮不顧雲臺之高,負不怯太山之穹。或撠其腹,或揕其胸。長刺短吸,左突右冲。浴鐵兮莫禦,揮刃兮何從?藉藉兮筋露,踆踆兮足蛩。目彷彿兮不能顧,手卷蝸兮不及縈。乃齚舌而歎曰:『此冥冥蒙蒙,翾翾薨薨者,漢家之飛將軍也。』中國長技如是,又何必取履孺子,刻璜釣翁,而後衽席拔百丈之旗,樽俎折千里之衝乎?於是土崩瓦解,鳥散魚喁,望遼雲而狂走,指黑水而潛蹤。千里之足蝟縮,萬人之帳煙空。天子於是告清廟,奏車攻。文則加官蔭子,武則裂土定封。此皆吾黨蓋代之武略,而薄伐之奇庸也。今子乃欲加我焚如之酷,忘我逖彼之功,又何怪高人之得志于丘首,而烈士之致恨于藏弓也耶?非非子於是岸幘而起,斂衽致恭:吾徒知子之不食天駒爲有道,挫精空中爲有德,烏知將軍之力、之勇、之功、之洪如此也乎!亟開紫綃,坦臥通中,效舍人之卻扇,與展禽而共傭。捐我體兮療子飢,而後與子同返於崆峒。」』

何秀才允泓附見 從子大成

允泓,字季穆,年十四五,則已厭薄程文熟爛之習。爲詩歌古文,累數萬言。長而學問日以成就,自唐、宋以來經世大典,如杜、鄭、馬、丘四氏之書,儒者多不能舉其凡例,而季穆攟摭解剝,窮極指要。凡古今地理官制河漕錢穀,與夫立國之強弱,用兵之利害;上下千餘年,年經月緯,如數一二。間有所舉正辨駁,矯尾厲角,若質古人于窗戶之間,而與之抗論也。好談三吳水利,訪問三江古道,及夏、周疏濬遺跡,窮郷沮洳,扁舟往反。嘗遇盜奪,襆被忍凍以歸,家人不知其何所爲也。遼亡之後,論失地喪師之故,每拍案呼憤,或靳之曰:『遼東西是君田舍耶?』相與一笑而止。生平悠悠忽忽,不飾容止。衣垢不澣,履決不紉,其遇人,意有不可,目直上視,不交一言。里人忌而惡之,聞履屐聲,皆搖手避去。常引鏡自笑:『安得渠一夕死,令滿城人開口笑耶!』憂生歎世,抑鬱不自聊,遂發病不汗以死,年四十有一。余之誌季穆云爾:季穆爲詩,才力橫騖,馳騁李、何、王、李之間,欲與之上下。久而學殖日富,歷覽宋、元名家之作,悵然知俗學之非,思進而求之古人,而年已不待矣。病革,語其友曰:「悉焚吾所爲詩無留也!」郷里少年,拈唇弄筆,皆能呰評季穆。如季穆抑塞磊落,胸有武庫,要爲天下所共歎息。其詩論亡宋勝國遺事,援古諭今,菀結沈痛,由今日思之,尤可爲腹悲也。余錄季穆詩,爲千古存此一人,豈惜小子輩哉!季穆從子大成,字君立,負氣忤俗,不容于閭里。避仇出遊黔、楚間,歸益嗜書好古,每聞一異書,徒步訪求,篝燈傳寫,雖寒凍不少休。後季穆數年而卒,士之有志者也。故附著焉。

徐伯子于

于,字于王,常熟之甲族。其宗人以田廬衣馬相豪,身又爲貴公子,不問家人生產,食貧如寒素。花晨月夕,詩壇酒社,賓朋談讌,聲伎翕集,典衣鬻珥,供張治具,惟恐繁華富人或得而先之也。歌伎王桂,雅有風情,許嫁于。于家貧,不果娶,桂乃歸嘉禾富人子,悒悒不得志,且死,召于與訣別。于歲掛紙墓下,低迴漬淚而去。久之,復與伎徐三善,三亦許嫁于,于盡其貲,力爲庀衣妝鏡奩,歸有日矣,于臥病,三忽遣蒼頭持書至。于喜發視之,則詒片紙爲訣絕,蓋已盡竊其貲,夜奔武弁矣。于掩其紙置席下,轉面向牀背,遂不復食而死。余爲作『徐孃歌』,敘于死狀。長安俠少皆惜于,而恨三,傳寫遍都市。里人傳于事,謂于負桂約,桂吞金死,于死時見桂在側。其語甚謬,亦巧爲三解嘲也。于酷愛晚唐宋元詩,多所采輯。嘗集唐人句爲百絕,效李龏『剪綃集』以悼桂,好事者猶傳之。

魏叔子冲

冲,字叔子,與余同研席,少相優也。生而豐姿玉立,嘗攬鏡自笑曰:『有美如陳平而長貧賤者乎!』爲舉子業,與其兄浣初、仲雪齊名,叔子尤爲雄駿。仲雪舉進士,負時名,叔子尚試童子科。從江上繆西溪遊。西溪以爲當出我上,使其子結姻好焉。年三十餘,始舉于郷,再上公車,貧不能治裝,遇盜奪釜鬲,於途從一二貧交乞貸以往,迄不使其兄知也。藐視里中兒,以爲糞土狗馬,惟不得踐而踏之。蚤夜呼憤,思射策甲科,以發舒志意。崇禎庚辰,復下第,將就教職,引鏡自歎曰:『如此人戴老廣文紗帽,他時何面目復對此鏡乎!』欷歔慨歎,發病而卒。同舍生王夢鼎爲視含殮,扶其柩以歸,營吉壤以塟焉。叔子垂髫即能詩,長肆力於時文,不能攻比興,間一命筆,濯濯無俗調,亦不復存稿。余姑錄其二詩,以叔子存其詩也。異時將以二詩存叔子矣,可歎也!

錢秀才謙貞

謙貞,字履之,從祖祖父副使春池公之孫也。幼失祖父,母徐守節自誓。先君宮保公翼而長之,故履之雖從祖弟,猶吾弟也。生而韶令,有雋才,起於孤童,能自鏃礪。早謝舉子業,讀書求志,闢懷古堂以奉母。簾戶靚深,書籤錯列,所與遊惟魏冲叔子、馮舒已蒼,相與論詩度曲,移日永夕,下鍵謝客,意泊如也。中歲攻詩,不屑應酬俗調。友人程孟陽精於論詩,少所許可,獨稱履之之詩,以爲鮮妍和雅,妙得近體之法。年五十餘,遭世亂,坎壈不得志而卒。其孤孫保,能讀父書,捧遺編泣曰:『請附選集之後,以有傳也。』元裕之撰『中州集』,錄其兄敏之之詩於末簡,人不以爲私。余不敢以群從私履之,而推孟陽之緒言,以存履之,亦履之之志也。

倪學究鉅

鉅,字偉長,常熟人。以句讀爲童子師,時時依人遠遊,足跡幾遍天下。萬曆丁未,客滇南,遇阿克之亂,間關萬里,獨身得歸。著『滇南紀亂錄』。老而益貧,衣冠藍縷,彳亍行里中,足不知避坎窞,終不肯屈折下人。今年過余,余止之飯,放箸而歎曰:『此中飽糠覈久矣,今日驟享肉味,殆過分也。』病痢數日而卒。勤苦好學,所著有『補韻府群玉』、『廣蒙求』、『經鉏堂』、『結繩』、『蟲仁』等書數百卷,以貧故,輒爲人取去。

胡山人梅

梅,字白叔,生于闤闠。少警悟能詩,白皙美須眉,口多微詞,翩翩自喜。晚而目眵,家貧無子,賣藥吳門市,自號瞽醫。以餘貲買石建二幢于天池華山,以表歸心。然其于詩,結習愈甚。東萊姜如須爲疏募刻之。庚寅冬,病卒,撫其詩,屬友人曰:『爲我請于虞山,得數行爲序,死可瞑矣。』徐元歎憐其意,選其詩十餘首。余錄而存之。白叔嘗遊三山,寓曹能始石倉園。能始序其詩曰:『作詩先辨雅俗二字,黃魯直云:「子弟凡病皆可醫,惟俗不可醫。」然惟讀書可以勝之,此即談藝之法也。余與白叔論詩,譬如書者、弈者、謳者,未有傳授,罕窺古法,而但本一己之聰明,則必趨于邪路,終其身不能精進。世人往往畏難,而樂其所易,勢不可挽,秪誤一世耳。白叔之爲詩,避俗套如湯火,驅使己意,如石工之硺碪巖,篙師之下灘瀨,所未免者,有斧鑿痕及喧豗聲耳。予故不爲字剖句析,輒用古人諷之,以爲寧舒遲毋急遽,亦古法也。白叔之詩,未能參預格律,而殊有詩意纖妍之語,多從草次輸寫中迸出,亦其性靈流逸,去俗遠而去詩近也。』武塘夏雪子曰:『知白叔者,遠有三山,近有虞山。』三山者,能始也。余故錄能始之言,以存白叔,不獨見能始之知白叔,亦以見能始之知詩也。

白雲居士石沆

沆,字瀣仲,如皋人。有『白雲居士集』二卷。瀣仲歿後,萬曆庚戌歲,其友人殷之澤所定也。余采詩於白下,從黃仲子得瀣仲詩,讀而異之,不知爲何許人。訪之金陵人,金陵人亦莫知瀣仲爲何人也。其爲詩,陶冶性情,蕭閒疎放,雅以寒山擊壤自命。而吾則以爲古之香山,今之江門也。讀其詩,窺見其志意,糠粃世故,尋仙學佛,超然自遠,不可羈紲者也。自敘其江門詩曰:『余素苦作詩,不能即就,或日一就者,有之,或月一就者,有之。壬辰前孟春之月,擬香山詩,依平叶爲聲,一晝夜得近體三十絕句。』因知其非儷花鬭葉,以聲律爲能事者也。大江南北,僅一衣帶,去瀣仲不及三十年,其流風遺書寥寥若此,而余乃旦暮遇之,如見優曇缽花,得未曾有,豈不快哉!明廣陵詩載其詩數首,殊不足觀,瀣仲面目,幾爲所掩,以此知識真者之寡,而求子雲于後世良未可幾也。余取瀣仲詩,冠於近代名士之首。鍾記室品陶徵士爲隱逸詩人之宗,余於近代,願以推瀣仲,與知者共定之。

盛太學鳴世

鳴世,字太古,中都人。本富家,入貲爲國子生,能詩攻苦,不苟作。善弈棋,如唐人所謂居第二品。出遊人間,福清相公雅與相善,亦喜其善弈而已。而太古雅自重其詩,借方罫以翫世,不屑以詩名混時流也。居福清邸中,福清將引爲中翰,不果,歸遊金陵,卒于家。有『谷中集』三卷,不甚傳于世。同時爲詩者,皆未之稱也。新安閔生輯明布衣詩,多載其五言今體,余觀其剪刻鮮淨,措置清穩,盡削常調,實爲一時之儁。如『烏啼白門夜,月上一樓霜。』錢郎復生,何以過此?又『就石分泉冷,和鐘杵藥勻』,今人冥搜極索,未易有此佳句也。余初得太古詩,再欲置之燈下繙閱,見『月上一樓霜』之句,如有光芒側出行間,三復始大異之。林茂之歎曰:『世無知盛太古者矣!豈非其精華不死,浮動于楮墨之上,迎而相告與。』

吳處士兆

兆,字非熊,休寧人。少警敏,喜爲傳奇詞曲,遊少年場,推爲渠帥。萬曆中,遊金陵,留連曲中,與新城鄭應尼作『白練裙』雜劇,譏嘲馬湘蘭,青樓人皆指目,有樊川輕薄之名。已而自悔,改弦爲歌詩,橅倣初唐,作『秦淮鬭草篇』,新安詩派屍祝大函,肥膿相尚,不解爲何語。臧晉叔、曹能始見而擊節,遂流傳都下。而能始於非熊尤相得,偕遊閩中諸山,及武夷、匡廬、九華,復遠白下。其爲人率真自放,好窮山林花鳥之致,捉鼻苦吟,貴遊雜坐,竟日諷詠,不知有人,久之,別能始歸新安,作『東歸詩』。已而復出遊,訪故人於嶺南,客死新會。從弟元以其喪歸。非熊詩,評者謂有二種:早年穠華婉至,中歲清真瀟灑。大要沈酣于六朝、唐人,而傅之以性情,斡之以風調,工力並深,興象兼會。雖與能始同調,剪刻鎔鑄,意新理愜,能始似有間焉。能始序其詩,以爲古詩學靈運,沿及盧、駱;近體學岑嘉州,字句少實。固宜其知之而未盡也。新安閔景賢采輯皇朝布衣詩,推苕上吳允兆爲中興布衣之冠。以予論之,親炙則孟陽,逖聽則非熊,庶無愧於此評。要當與千古共定之爾。

吳山人夢暘

夢暘,字允兆,歸安人。生短小,稟性強直,郷里有不平事,奮袂剖陳,不避權貴。苕上人畏而遠之。薄遊長安,與宋西寧、張聖標爲文酒之交。西寧歿,策蹇三千里,經紀其喪。諸公皆多之。好吟詩,詩不就,竟夜不交睫,苦思刻鏤,必得當而後已。知音律,善度曲,晚遊金陵,徵歌顧曲,齒齲牙落,猶嗚嗚按拍。好事者至今傳之。允兆嚴於論詩,雌黃不少借。嘗集汪景純家聽歌,與程孟陽限韻爲數絕句,互相歎賞。又即席送潘景升,約爲短歌。孟陽詩先就,允兆擊節,自取其草碎而齧之。其通懷樂善如此。

王山人野附見 子僧劭

野,字太古,歙人。從祖仲房,以稱詩有聞。太古兒時,習爲詩,稍長,棄博士業,從其兄賈江淮間。兄死,不能歸,入吳,說梁溪土風,家于鴻山之下,與妻子餔糟不厭死。久之,詩益有名,遊于金陵,不輕謁人。貴人慕其名,訪之,累數刺,始一報謁。蹇驢造門,稱『布衣王野』,投刺徑去。自選刻其詩一卷。晚年詩頗爲竟陵熏染,竟陵極稱之,爲評𨽥以行世。凡竟陵所極賞者,皆余之所汰也。子僧劭,字彥綸,亦能詩,早卒,有『朏明草』。其佳句如『陳匡左過飲』云:『峰冷秋雲白,牆陰晚照殘。』『永慶寺夜坐』云:『風輕松韻細,露滴月涼生。』『晚泊江上』云:『晚煙生浦澹,秋月出江孤。』『月』云:『峰銜形似缺,江動影難安。』人謂得乃翁衣缽也。

曹南宮學佺

學佺,字能始,侯官人。萬曆乙未進士,除戶部主事,量移南大理寺正。凡七年,兩考轉南戶部郎。前後十二年,參議于蜀,參政按察使于浙;左遷,又參議副使于廣西。天啟中,除名爲民。崇禎初,復起廣西,疏辭不赴,家居二十餘年,殉節而死,年七十有四。能始美秀而文,安雅有志節,新建相爲座師,以館選待能始。能始弗往。新建罷相,門人故吏莫敢往視,能始爲部郎,追送舟次,爲庀車馬糧糗。言官惡之,故有南評之謫。光宗在東朝,有梃擊之案,能始有所撰述,直書其顛末。逆奄用事,群小立三案鉤黨,指能始所撰爲謗書,除名爲民,詔燬其鏤板。當是時,能始在粤西,大吏爭希奄指,羈留以待命。知奄無意殺之而止。能始具勝情,愛名山水,卜築匡山之下,將攜家往居,不果。家有石倉園,水木佳勝,賓友翕集,聲伎雜進,享詩酒談讌之樂,近世所罕有也。著述頗富,如『海內名勝志』、『十二代詩選』,皆盛行于世。嘗謂二氏有藏,吾儒無藏,欲修儒藏與之鼎立。採擷四庫之書,十有餘年,而未能卒業也。爲詩以清麗爲宗,程孟陽苦愛其送梅子庾『明月自佳色,秋鐘多遠聲』之句。其後,所至各有集。自謂以年而異,其佳境要不出於此。而入蜀以後,判年爲一集者,才力漸放,應酬日煩,率易冗長,都無持擇,並其少年面目取次失之。少陵有言:『晚節漸于詩律細。』有旨哉其言之也!

柳山人應芳

應芳,字陳父,海門人。僑居金陵,住城南之杏花村,近瓦官寺,舊京最僻地也。爲人和雅,美鬚髯,修容止,衡門兩版,非力不食。往還惟曹能始、林茂之三四人,他無所詣。作詩不輕出語,每行街市,低頭沈吟,悠悠忽忽,觸人肩面,不自覺也。嘗語人,作一律詩,必還魂數十番,方得意愜。其矜慎如此。無子,以其婿葬。有『柳陳父詩』四卷。廣陵詩人,前輩有盛名,推陸無從,沿染七子流風,不克自拔。陳父名不及之,篇什亦寡,興會清發,剪刻常言,自可使無從卻步。此論實自余發之,而白下談詩者無異議焉。

范太學汭

汭,字東生,烏程人。祭酒應期之弟之子也。祭酒豪舉跌宕,與顧益卿、王承父悲歌慷慨,爲意氣之交。失勢家居,不爲郷里權豪所容。歿後,人爭蹈藉其家。東生起孤生,嶽嶽不爲人下,數困長吏,盡破其家。徙居吳門,鑿池種竹,攻苦讀書,沈酣唐人之詩,諷詠其清詞麗句,苦吟精思,寢食盡廢。引洞庭吳凝父爲同調,務盡刊甘醴肥厚獻酬傭僱之詞,視餘子蔑如也。家貧落魄,出遊八閩、滇南,搜剔名勝,往往垂橐而歸。萬曆之季,操黨議持國論者,多出苕霅間,東生好樹頰頦,與之相抵拄。一時詞客,不爲東生許可者,希合貴人風旨,群噪東生。東生以此重困,憤懣不得志。輯全唐詩千餘卷,胝手瘃足,迄無寧夕,咯血數升以卒。年四十有四。凝父手定其詩四卷,而爲之序曰:『方其苦吟時,收視反聽,馳情結思,不傍古,不緣今,不拘律,不適耦,日斷月就,歲以琢之,迂回而涵特,窈窕而奇幻,一字未安,寸心幾嘔。自簡練以至純粹,若繡錦未組,不異恆絲,及綵絢之具,針巧之飾,文章炫然,然後知爲神于法者也。』自王、李之派盛行,海內幾于糜爛,相去四十年,而能始起閩,非熊起新安,允兆起苕,東生、凝父起吳,希風抗志,在大曆、元和之間。清新安雅,彬彬相命,進而之古,有其端矣。鍾、譚崛起,鬼怪公行,滔滔江河,流而不返,識者有深恫焉。余列諸賢之詩都爲一集,使後之觀者,有百年世事之悲,不獨論詩而已也。

吳居士鼎芳

鼎芳,字凝父,吳人。世居西洞庭,爲詩蕭閑簡遠,有出塵之致。與范東生刻意宗唐,刊落凡近,有『披襟唱和集』行世。一時肥皮厚肉,取青妃白之倫,望之人人自遠也。嘗與東生及予,遊苕溪,泛碧浪湖,入夾山漾,往返二十日,風清月白,苦吟清嘯,僅得七言絕句一首,其矜重自愛如此。後薙染從釋氏法,爲高僧以終。詩別錄閏集中。凝父與葛震甫稱詩于兩洞庭,皆能祓除俗調,自豎眉目。震甫晚自信不篤,頗折入于鍾、譚;而凝父亭亭落落,逈然塵𡏖之外。震甫自負才大,以爲入佛入魔,無所不可,竟不免墮修羅藕絲中;凝父修聲聞辟支果,雖復根器小劣,後五百年終不落野狐外道也。

沈布衣野

野,字從先,吳人。爲人孤僻寡合,不能治生,僦廡吳市傍,教授里中,下簾賣藥,雖甚飢寒,人不可得而衣食之也。曹能始見其詩,激賞之,延致石倉園,題其所居之室曰『吳客軒』。好飲,每夜半大呼索酒。矜重其詩,徘徊吟賞,自能始、徐興公兄弟外,不輕示一人。能始常嘲之曰:『半夜號咷常索酒,一生毷氉自圈詩。』亦可想其風致也。有『臥雪』、『閉戶』、『燃枝』、『榕城』諸集。王伯穀、徐惟和及能始爲敘。

葛理問一龍

一龍,字震甫,吳之洞庭人。山中多富室,習爲行賈,而震甫以讀書好古,盡破其產。入貲爲郎,冀得一命以慰其母。久次選人,困于無資地,不能自出。吳橋范質公典選,識其名,異而問之,曰:『得非吳下詩人葛震甫,人呼爲葛髯者耶!』召之及階,奮髯聲喏,質公目而笑曰:『是矣。』乃得就選,除雲南布政司理問。及之官,詳視緩步,盤辟爲禮頌,上官皆目笑之。居無何,謝病歸,卒于崇禎庚辰,年七十有四。正嘉之際,洞庭蔡九逵爲清綺之詞,頗自異於文、祝諸賢,以爲獨絕。震甫聞而說之,刊落剪刻,欲追配之于百年之上。已而年漸長,筆漸放,楚人譚友夏之流,相與尊奉之,浸淫徵逐,時時降爲楚調,人謂震甫之咻於楚,猶昌穀之移於秦,可爲一喟也。余錄震甫詩,力爲爬剔,袚除其晚年之變調,而震甫之本來面目宛然故在,不獨爲震甫解嘲,亦使吳之後賢知所以自樹云耳。

王居士醇

醇,字先民,揚州人。生而早慧,讀書如夙識。弱冠善辭賦,陸無從、李本寧交相引重,意不屑也。從季父遊長安,日醉市樓,挾妓走馬,人求識面,不可得。會麻大將軍大閱將士,先民輕裘快馬,馳突演武場,引弓破的,矢矢相屬。掣雙劍飛舞,霎忽如崩雪。大將軍降階執手,欲舉以冠一軍,先民笑謝:『家本書生,聊用遊戲耳。』父母命之室,以羸病辭。爲兩弟納室,徧遊吳越佳山水。參二楞雨法師,受優婆塞戒,歸廣陵之慈雲菴。顏其焚修之室曰『寶蕊棲』。自知時至,結跏匡坐,諸僧環誦佛號而逝。先民以萬曆末年訪余於虞山,葛布白袷,風神朗如也。所與偕遊者,以闊[⿴囗扁]干謁,聲跡穢雜,忽忽別去。先民歿後數年,始讀其集,深情孤詣,秀句錯出,知其人澄懷觀道,超然有得。蓋隱逸詩人之詩,而非循聲問景追嗜逐好者也。嘗自敘其詩曰:『客或詰余,子之詩五變矣。余曰非也,不觀少而壯,壯而老乎?紅顏白皙,是鮐背黃耉之萌也。五變真宰司之,非人也。夫變,取諸形骸也,觀夫性靈,千萬億變一而已矣。余初入吳也,䚮上人吳凝甫居士媒夫詩,居余以山,偕誦蓮經,皈依無上士,是詩之益乎道也。日參內典,詩黜浮漫,漸究性靈,道之益夫詩也。道也,詩也,夫孰能二之?折旋俯仰,禮之標也;金石絲竹之音,樂之標也;文字聲律,詩之標也。詩之本,非面壁其孰參之?讀華陽叟之白雲自娛,遂於詩作白雲想,想則山河大地無一而非雲也。興居寤言,無適非氛氳蒼莽也。亦猶水觀童子焉。詩,雲矣,何關世?世人固欲訂雲哉?處茲濁世,毀猶食也,誰能免食自誤?心境一外無法,斯際孰云詩,孰云我,又安蘄乎人之善之不善之者與!』觀先民之自序,而論其世,當竟陵颷迴霧塞之日,介然自信,不欲與之同流,尤可尚也。而知之者鮮矣,錄其詩爲三歎焉。

曹山人臣

臣,字野臣,歙人。崇禎戊寅,余識之於長安,角巾布袍,落落有逸氣。知余有書癖,數爲余訪求古書。後歿于白下。野臣詩,冥搜苦索,不由康莊,轉入僻徑,自定其集曰『鬼訂』,以爲非時人所知也。哭友二章,哀怨悽惻,善爲苦語。

王遺民鏳

鏳,字叔聞,金壇人。恭簡公樵之諸孫也。數踏省門,不得舉,閉門下鍵,讀書尚志,欲期古人於千載之上。流俗無知之者。中年薄遊荊湘,又依其叔有三,之長安,國事日非,東西交訌,登臨弔古,憂時歎世,胸中塊壘,發之於詩,往往牢愁結轖,不能盡其百一。歸里,益不自聊,屏居郭外,遊于酒人,日沈飲自放而已。亂後,每摳衣循髮,以不即死爲恥。悲歌流涕,有沈淵立槁之志。一日,從里人飲,大醉,病臥三日,遂不起。丙戌之十月也,年已七十矣。叔聞送人下第詩,有『一夕殘秋帶客還』之句,吾友于中甫見而激賞之,命其二子從之遊。中甫二子之能詩,多自叔聞發之,余遊于氏父子間最久,而不知叔聞。丁亥冬,過金壇,得其詩於御君,篝燈疾讀,俯仰太息,當吾世有叔聞,而不能知,且叔聞或知余,而余不知叔聞,余之陋則已甚矣!然世之習叔聞而不能知,讀其詩而不能識,又心薄之者,不少也。昔人有言,親見揚子雲,祿位容貌,不能動人,又況以其爾雅之詞,深婉之致,進於攘遺拾瀋東塗西抹者之前,能不嗑然而笑乎!然則叔聞生而不見知于人,死而吾黨思之,爲之徬徨追賞,亦未爲不遇也。若夫叔聞之晚節,又當與謝皋羽、鄭所南齊名于千載之後,後之君子頌其詩,論其世,將有如吳立夫、程克勤者,采而錄之,余又淺之乎知叔聞矣。

『病餘存草』自敘曰:『癸酉秋七月望日,日中忽嘔血二升,眩瞀僕地,肢骸靡渙,獨此心炯然。念身世無可戀,唯平生吟詠,是胸懷所寓,而悉委墮不收,不能無念。既而不死,從此自矢,隻字不遺,每有所得,輒塞一小竹筒中。匝歲幾滿,然皆在爛刺尾、廢牘背。又醒時所作,非醉不書,點畫欹傾,壓疊久之,幾不自別。雖曰不亡,猶不存也。去年八月,向疾復作,幸不至劇,旬日便瘉,念幸不可以屢徼,因倒筒出之,淨寫一本,幾及百首。適被牽迫,浪遊衡湘,攜在笈中。而是時流賊猖獗,犯陵寢,屠邑聚,道路梗塞,歸棹無期,在祁陽僧舍作詩云:「風波盜賊五千里,況是衰羸近死身,悔帶病餘詩一卷,不將淨本傳同人。」蓋恐其與此身俱沒也。嗚呼,平生自暴棄不收拾者,莫過于余,然每至疾病流離生死之際,未嘗不拳拳焉。固知翠毛象齒,不惜其身,而惜其所惜,有不知其所以然也。因題笈中所攜,爲「病餘存草」上卷,而彙楚遊之作爲下卷。倘得歸偃園林,徜徉歲月,或便增卷帙,而移甲乙,未可知也。時崇禎乙亥八月朔日,酒後書於衡陽客舍。』

〇此節『列朝詩集小傳』本闕,據『列朝詩集』本錄。

李副使蔉附見 李主事蔭

蔉,字于田,內郷人。嘉靖癸丑進士,選翰林庶吉士,除簡討,左遷爲南儀部郎,歷官提學副使。罷歸。本朝以博學聞者,莫過于新都楊用修;汝寧陳耀文字晦伯,捃拾新都之謬誤作『正楊』以駁之。于田多藏好學,與晦伯相埒,著『于堧注筆』諸書,援據該博。其持論多訾毀道學,譏評氣節,而詆諆新建太過,言多失實,論篤者弗與也。左官家居,好縱倡樂,有所狎女優,往來汴𨿅間,于田微服往從之,與群優雜處,女優登場,持鼓板爲按拍,久之群優相與目笑,漏言于主人翁。主人翁知爲李翰林,具衣冠,肆筵席,再拜延請。于田拂衣就坐,歡飲竟日,借主人翁廐馬,與女優連騎而去。中州人至今傳其事。弟蔭,字于美,嘉靖中舉人,授陽穀知縣,改知宛平。風流好客,諸公皆稱之。李北海雲麾將軍碑石,蕪沒良郷驛舍,裂爲柱礎。于美輦貯邑署,名其齋曰『古墨』。爲京邑令,強項執法。中官母殺人,捕論如法。司禮馮保以屬江陵,江陵曰:『此令非吾所能禁也。』召之竟不往,遷戶部主事,以終養歸。于田撰『明蓻圃集』,錄于美詩爲多。

劉武庫黃裳

黃裳,字玄子,光州人。萬曆丙戌進士,授刑部主事,改兵部員外郎。倭犯朝鮮,有興復屬國之師,以知兵見推擇,贊畫宋司馬軍事,遷郎中。兵罷,請告歸里而卒。玄子之父,重慶守繪也。玄子七歲能操觚,摸右軍書。十歲,寓長安,賦京都諸篇。父之友陳約之、唐應德皆摩其頂,以爲奇童子。重慶公守郡時,奇銅梁張肖甫之才,召致門下,令與玄子同學,謂:『肖甫他日當建牙授鉞,以功名爲天子馳驅,吾兒庶幾可挾轂乎。』嘉靖乙卯,魁兩河士,十上春官,始得第,年已六十矣。少從其父受天官軍旅之學,諳曉諸邊形勢,爲舉子淹久,公車往來燕趙吳越,交通輕俠,結納其豪傑,所至走馬擊劍,釃酒悲歌,以古豪傑竪立自負。肖甫起家縣令,再定兵亂,開府漁陽,以大司馬歸老;而玄子爲老書生自如,衰晚登第,東征之役,擊倭平壤城下,追奔貫陣,引大黃射金甲酋,逾釜山島而遠。自謂可以建封侯之業,銅梁不足道也。會封貢議起,制府更易,中朝方內計,中考功法,雖有詔留用,卒無所成而罷。里居無聊,賦詩縱酒。一夕飲友人家,丙夜中寒而卒。玄子博學多聞,其爲詩才氣橫溢,苦無裁製,亦重慶之餘波也。有『藏徵館集』行世。

蔡參議文範

文範,字伯華,新昌人。隆慶戊辰進士,除刑部主事。江陵相起復,同舍郎艾穆、沈思孝抗疏,杖闕下,慷慨護視,職納橐饘。星變考察,謫閩司運官,凡七年。江陵歿,起武庫郎中,出爲湖廣學使,升廣東參議,卒於家。有『甘露堂集』,門人晉江黃居中序而藏於家。詳其規度,剪刻穩密,殆亦沿襲七子之流風,而未極其窕越者與?

蔡副使可賢

可賢,字思齊,成安人。嘉靖壬戌進士,官止副使。

孫御史承恩

承恩,字□□,蒲州人。嘉靖丁未進士,官監察御史。

邢少卿侗

侗,字子願,臨邑人。萬曆二年進士,除南宮知縣,歷御史參議,終陝西行太僕寺少卿。子願生七歲,能作擘窠書,十餘歲,楷法王雅宜。二十四歲登第,殿試策,書法擅場,主者驚異,卒置榜尾。罷官時,年才三十餘。先世席資鉅萬,美田宅,甲泲水上。子願築來禽館,在古犁丘上,讀書識字,焚香掃地,不問家人生產。四方賓客造門,戶屨恆滿。減產奉客,酒鎗簪珥,時時在質庫中。晚年書名益重,購請填咽,碑版照四裔。妹慈靜,善倣兄書;家僮戴祿,亦通六書之學。同里王尚書洽,集子願書,刻來禽館帖。濟南風流文彩,幾與江左文、董,先後照映。李維楨序其集,儗諸北齊邢子才云。

傅副使光宅

光宅,字伯俊,聊城人。萬曆丁丑進士,除吳縣知縣,召拜御史,轉副使。負意氣,通禪理,爲通人所稱。

劉侃

侃,字正言,京山人。

徐推官桂

桂,字茂吳,吳人。徙家武林。萬曆丁丑進士,除袁州府推官。恃才自放,坐計吏斥免。四明屠長卿、秀水馮開之,與茂吳同榜,皆失官家居,扁舟白袷,往來吳越間。長卿負才敏捷,叉手擊缽,時人皆遜避之。獨茂吳與之抗行,尤多詠物艷體之詩,留連唱酬,至數十百篇。茂吳爲人通敏好士,余爲書生,茂吳數從人問訊,有『李邕識面』之語。余至今念之不能置也。

虞稽勳淳熙

淳熙,字長孺,錢塘人。萬曆癸未進士,授兵部職方主事。東西方用兵,所條上皆有條理。嘗護作昭陵,虜千餘騎踰昌平闌入紅門,守將皆失措,長孺命結方陣,半隱林中,鳴鉦駭之。虜遂遁去。遷主客員外。會稽勳郎呂胤昌以孫冢宰甥引去,冢宰從物望,推長孺改補。癸巳內計,冢宰與趙考功盡黜宰執之私人,黨人力攻孫、趙,指摘長孺不當補呂闕,以撼冢宰。冢宰爭之,強朝士持清議者訟言臺諫議非是,並攻執政。上震怒,冢宰罷去,長孺與趙削籍,而諸言者皆得重譴。萬曆間之黨論,堅持不可拔,自此始也。歸田三十載,値天啟之初,群公皆自謫籍起,而長孺卒於家,年六十有九。長孺生三歲,見室中蓮花寶樹,念佛不絕口。又夢至武夷,以杖擊空中,見龍沈海底,鶴鳴松間,口吟曰:『龍藏海底日,鶴鳴松下風。』父母知非常兒也。家貧無書,與其弟淳貞字僧孺者,搜奇獵秘,閉門鈔寫,方術陰符,靡不通曉。十七喪母,相依習天台止觀,夜則談神鬼變化狡獪之事,至漏盡不寐。長孺好仙,僧孺亦好仙。巳而長孺好佛,僧孺亦好佛。兄弟偕隱南山回峰下,相與棲寂課玄,採蓴行藥,以終老焉。僧孺言其兄:『一生多仙靈冥感。已卯瑣闈,寐而腕書六義,醒以意足之。爲舉子,曇鸞降焉,以所挾行卷焚之,俄而完楮飛回,上有紫粉批絕細。爲郎時,以飄飄靈人之顏,挾鸞馭出入談笑,驚動長安人。吏部移疾歸,語貞曰:「我不悟道,決不補官,當爲陸法和,否亦爲王伯安上天目坐死關前。」累日夜,倦就枕,忽覺高峰斬其左臂,豁然有省。自此埋照縛禪,不復拈弄光景矣。晚而皈依雲棲,復三潭放生池,賦詩讚佛,專修淨業。湖上鐘鼓花鳥,于焉一新。此吾兄末後一著也。』長孺少見知于李于鱗、王元美,賦才奇譎,搜抉奇字僻句,務不經人弋獲,以爲絕出。於時賢,頗心折湯若士、屠長卿,自詭以奡兀勝之。雖未免牛鬼蛇神之誚,可謂經奇者也。嘗曰:『我文似古而不似古者,皆我胸中語耳。』黃貞父評其詩文曰:『宏深微眇,應念而作,風生雨集,排古蕩今。』斯善譽長孺者矣。子宗瑤、宗玖,皆有文,刻『德園集』六十卷。

馮祭酒夢禎

夢禎,字開之,秀水人。萬曆丁丑會元,選庶吉士,除編修,與同年進士沈懋學、屠隆,以文章意氣相豪。時相不說,左官外謫,量移南京國子司業,歷右庶子,拜南國子祭酒,爲南曹郎劾免,遂不復出。築室孤山之麓,家藏快雪時晴帖,名其堂曰『快雪』。爲紫柏可公幅巾弟子,鉗錘評唱,究竟第一義。蒲團接席,漉囊倚戶,四方學者日進。身執經卷,朱黃甲乙,禪燈丈室,清歌洞房,海內望之以爲仙真洞府。歸田九年而卒,年五十有八。余誌其墓,以謂位不大,齒不尊,而風流弘長,衣被海內,謝安石之攜伎采藥,房次律之鳴琴弈棋,天下以王佐歸之,固不以用不用爲軒輊也。有『真實居士集』若干卷,爲詩文疏朗通脫,不以刻鏤求工。而佛乘之文憨大師極推之,以爲宋金華之後一人也。孫文昌博學好修,實請余誌公葬云。

朱主事長春

長春,字大復,烏程人。萬曆癸未進士,知尉城、常熟、陽信三縣。癸巳歲,陞刑部主事,削籍爲民。大復與虞長孺、屠長卿,皆有文名,好仙學佛。大復罷官里居,修真煉形,以爲登真度世,可立致也。累几案數十重,梯而登其上,反手跋足,如鳥之學飛,以求翀舉,墮地重傷,慬而不死。苕上人爭揶揄之。有集十餘卷,虞長孺爲之序。

黃少詹輝

輝,字平倩,一字昭素,南充人。萬曆己丑進士,選翰林庶吉士,授編修,官止詹事府少詹事。爾時館課文字,皆沿襲格套,熟爛如舉子程文,人目爲翰林體。及王、李之學盛行,則詞林又改步而從之,天下皆誚翰林無文。平倩入館,乃刻意爲古文,傑然自異館閣課試之文,頗取裁於韓歐,後進稍知嚮往,古學之復,漸有端倪矣。己丑,同館者詩文推陶周望,書畫推董玄宰,而平倩之詩與書與之齊名。其後袁伯修、中郎兄弟,研窮性相之宗,所至遊覽山水,尋訪禪衲,雖居華要,有道人雲水之致。以品望當大拜,忌者使言官抨之,謂詞臣結社談禪,與方袍圓頂爲侶,不當復玷廊廟,遂不復起而卒。袁小修曰:『戊戌之冬,伯修、中郎皆宦吳門,予入太學,平倩從蜀來,聚首最密。中郎作詩,力破時人蹊徑,多破膽險句。伯修詩穩而清,平倩詩奇而藻,兩人皆爲中郎所轉,稍稍失其故步。壬寅冬,平倩請告歸蜀,會葬伯修,予送之西陵,自取榜紙書隆中詩。予賞其「王略無偏正,天威有縱禽」之語,又極愛翫其字法,至今藏貯縑囊中也。平倩未嘗自定其集,今所傳者,皆其身後門生故舊掇拾成之,故其詩文佳者多不存。』

陶祭酒望齡

望齡,字周望,會稽人。禮部尚書承學之子。萬曆己丑會試第一人,廷試第三人,授翰林院編修,歷中允諭德,起國子祭酒。以母老乞終養,母喪遘疾而卒。諡文簡。周望年九歲,即匡坐,終日與其兄問答,皆世外語。在詞垣,與同官焦竑、袁宗道、黃輝,講性命之學,精研內典。悅慈湖、陽明、龍溪、近溪之書,曰:『慈湖師陸文成之所自出,餘子文成之裔也。』閱歷清華,多引身家食,遊覽吳越名勝,一登洞庭,兩遊白嶽。楚人袁宏道謝吳令,偕遊東中,陟天目,窮五泄,詩記爲時所傳。周望於詩,好其郷人徐渭。作洞庭山遊記,規摸柳州,近效蔡羽。萬曆中年,汰除王、李結習,以清新自持者,館閣中平倩、周望爲眉目云。有『歇庵集』行世。

焦修撰竑

竑,字弱侯,南京人。爲舉子二十餘年,博極群書,束修講德,嶷然負通人之望。萬曆己丑,舉進士,廷試第一人,除翰林修撰。選擇爲東宮講官,講讀故事,旅進退,依經解義而已;弱侯講畢,拱揖而進曰:『臣等敷陳,或有未備,願殿下垂賜明問。』東宮稱善。自是每講,必從容扣擊,應答如響。是時睿齡才十三,聰明日啟,弱侯之功爲多。太倉謂元子冲齡,典學當引誘以圖史故事,弱侯遂采輯成書,繪圖演義,名曰『養正圖解』。同官相與側目,喧傳已私進禁中,乃具疏上之,上詳加省覽,溫語批答。忌者益眾。丁酉北試,上度原推兩宮坊,別用弱侯。原推者愧恨,媾新建合謀傾弱侯。言官遂用科場事,抉擿詆毀。弱侯陳辯甚力。新建從中主之。以文體調外任。自是屏居里中,專事著述,李卓吾、陳季立不遠數千里相就問學,淵博演迤,爲東南儒者之宗。年八十乃卒。嘗自言胸中有國家大事二十件,在翰林九年未行一事,林下講求留京事宜,行得六事,至今不知二十事爲國家何等事也。惜哉!天啟元年,以先帝舊學,優賜祭葬。南渡時,補諡曰文端。所著書二十餘種,皆行於世。

馮庶子有經

有經,字正子。萬曆己丑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除編修,歷中允,至庶子。光宗皇帝在東朝,充講官。公五歲喪父,事太宜人,以孝稱。每進講,光宗恆目屬之曰:『馮先生,孝子也。』喪母,不勝喪而卒。天啟元年,追錄舊學,贈禮部右侍郎。

王知縣一鳴

一鳴,字子聲,一字伯固,黃岡人。萬曆丙戌進士,授太湖知縣,調臨漳。負才自放,不爲吏道所拘。左官,不得志,飲酒近婦人而死。伯固爲稚欽之從孫,其族有同軌者,繼稚欽稱詩,識伯固於兒童。時以稚欽衣缽期之。伯固之得名,自此始。尉氏阮漢聞序其詩曰:『伯固再令臨漳之歲,淹長安邸三月。酒酣大叫,黃金白雪,流毒千載。授予自訂稿一帙,爲人攜去,無何歿於官。戊戌過涇陽驛,見題蘚壁一章,今但記「孤臣長糞士,萬事隔雲霄」兩句耳。伯固師法少陵,每一讀,輒批評而封識之,其專勤如此。所與稱詩者阮及、秦京,其同調也。』

王編修衡

衡,字辰玉,太倉人。少傅文肅公錫爵之子也。年十四,作和歸去來詞,以諷江陵,館閣中爭相傳寫。長而學殖益富,能詩善書,散華落藻,名動海內。萬曆戊子,舉順天郷試第一。少傅方執政,言者攻之急,少傅陳辯亦甚厲,而天下不以譏少傅者,以辰玉真才子,不愧舉首。都人士皆耳而目之也。越十年,辛丑,舉進士廷試第二人,神宗問知爲少傅子,父子科名相似,爲之歎息,授翰林院編修,省覲乞歸,屬疾不起。辰玉少爲詩,落筆數千言,已而多所持擇,每一詩就,輒悄然不自得。其友唐叔達規之曰:『探珠于淵,採玉于山,夫何容易,子殆將進也!』辰玉自以宰相之子,當通達古今治體,講求經世要務,又奮欲以制科自見,窮日夜之力於斯二者,而以其餘力爲詩。讀其詩者,知其才器無所不有,固不盡于詩,而詩亦不足以盡辰玉也。

公侍郎鼐

鼐,字孝與,蒙陰人。萬曆癸丑進士,選庶吉士,除編修,官止禮部右侍郎,協理詹事府。孝與家世詞館,與臨朐馮文敏同學,在公車時已有宿名齊魯間,博學多聞,爲詩好徵引故實,如昔人所謂獺祭魚者。一時館閣之士,無以尚也。神廟中年,儲位未定,內寵耦嫡,群小因以植援媚奧,關通鉤黨。天啟之初,流蔓未已,議論紛呶。孝與以宮端入朝,曉暢舊事,抗疏別白,指陳其所以然。群小惡其害己,盡力擊排,遂引疾以去,不得大用。然至今三十餘年,國論咸取衷焉。有集三十卷行世。

陸參政懋龍

懋龍,字啟原,鄞縣人。萬曆庚辰進士,官至湖廣參政。

吳通判稼竳

稼竳,字翁晉,孝豐人。僉都御史峻伯之子。以父任爲郎,官至雲南通判。峻伯與王元美爲同舍郎,元美詩未有名,峻伯進之於社。而汪伯玉則峻伯所舉士也。翁晉弱冠稱詩,爲二公所推許,長而掉鞅詞壇,勃窣苦心,自漢魏以及三唐,無不含咀採擷。然而遊弇州、大函之門,風聲氣韻,多所熏染,求其超乘而上,則未能也。峻伯論詩,有違言于歷下,故弇州於峻伯頗有貶詞。而翁晉學弇州之學,弇州力爲援引,遂以有聞於時。其父子間流別如此。

梅太學鼎祚

鼎祚,字禹金,宣城人。雲南參政守德之子。禹金舞象時,陳鳴野、王仲房皆其父客,故禹金少即稱詩。長而與沈君典齊名。君典取上第,禹金遂棄舉子業,肆力詩文,撰述甚富。萬曆末,年六十七,賦詩說偈而逝。有『鹿裘集』六十五卷。禹金于學,博而不精。其爲詩,宗法李、何,雖遊獵漢魏三唐,終不出近代風調。七言今體,步趨李于鱗,又其靡也。『秋減葉聲中』,五字擅場,雖千章萬句,亦何以加。禹金好聚書,嘗與焦弱侯、馮開之曁虞山趙玄度訂約搜訪,期三年一會於金陵,各書其所得異書逸典,互相讎寫。事雖未就,其志尚可以千古矣。

梅秀才守箕

守箕,字季豹,宣城人。禹金之叔也。秀才不第,潦倒自放,與歌姬妮好,伺其登場,徬徨侍立,移日分夜,必尾其後而歸。流寓十年,貧不能餬口,死于白下。詩不爲今體。

吳訓導子玉

子玉,字瑞穀,休寧人。以歲貢授應天府訓導,年七十。六月盛暑,當道以書一兩屬令編纂,觸熱眩運,坐勞瘁卒。學博而敏,數千言立辦。詩文九十餘卷,以詰曲填砌爲工。其于近代文章,專推李于鱗。而吳中劉子威敘子玉之集,極其稱許,所謂同聲相應也。

瞿少卿汝稷

汝稷,字元立,常熟人。文懿公景淳之子也。以父任,繇五府歷郎署,知黃州、邵武二府。升長蘆都轉運使,加太僕寺少卿致仕。元立狀眇小,起家孤生,以名節自厲,凜不可奪。居官著清望,任子得卿銜予告,蓋近代異數也。博學無所不窺,尤邃於內典,一時推爲多聞總持,萬曆間,任子有聞,元立與四明屠田叔。元立能作賦,而田叔尤以聲律稱云。

屠運使本畯

本畯,字田叔,靳縣人。大司馬大山之子。以父任官太常典簿,官至運使。

楊太學承鯤

承鯤,字伯翼,鄞縣人。父美益,嘉靖二十六年進士,官止太僕少卿。伯翼少負才名,沈嘉則戲贈詩云:『誰家小兒楊德祖,青天之鶻丹林虎,氣猛健翮凌秋風,膽雄力王不受撫。騷壇忽樹五丈旗,自喜少年能跋扈。嗟我老大筆力衰,尚然技癢賈餘怒。酒酣登壇賦大言,共說將軍老還武。將軍號令選偏裨,汝作先鋒領旗鼓。鶻兮虎兮誰敢侮,世上凡兒何足數?君不見,楊德祖!』嘉則詩出,伯翼自是有名,遊燕京作『薊門行』,盛傳長安。有集行于世。

豐越人

越人,字正元,鄞縣人。有『天放野人集』。子建,天啟五年進士。

豐應元

應元,字吉甫,鄞縣人。道生之子,有『鳴皋集』。

沈司丞泰鴻

泰鴻,字雲將,太傅一貫之子。以父任官尚寶司司丞。

何山人白

白,字無咎,永嘉人。幼時爲郡小史,龍君御爲郡司理,異其才,爲加冠,集諸名士賦詩以醮之,爲延譽于海內,遂有盛名。西遊酒泉,南窮湘沅,歸隱于梅嶼山中。崇禎初年,以老壽終。無咎能書善畫,有『汲古閣集』行世。

俞山人安期

安期,字羨長,吳江人。徙陽羨,老于金陵。羨長巨目曷鼻,魁顏長身,狀貌如河北傖父。與之談,盱衡抵掌,意氣勃如也。少客於龍君揚,受國士之遇。君揚被譴,入楚慰之。遣戍永安,又入豫章送之。與楚人丁元甫爲意氣之交。元甫歿,厚遇其子,海內歸義焉。羨長嘗以長律一百五十韻投贈王元美,元美爲之傾倒。已而訪汪伯玉于新安,訪吳明卿於下雉,皆與結社,後門韋布,頗依諸公以起名。才氣蠭湧,晚亦知厭薄其窠臼,而聲調時時闌出,不能自禁。蘇子瞻所謂如浙人語,終老帶吳者也。子南史,爲諸生,亦好學能詩。

潘太學之恆

之恆,字景升,歙人。須髯如戟,甚口,好結客,能急難,以倜儻奇偉自負。晚而倦遊,家益落,僑寓金陵,留連曲中,徵歌度曲,縱酒乞食,陽狂落魄以死。景升少而稱詩,才敏而詞贍,從其郷汪司馬結白楡社,又師事王弇州。其稱詩弇州、大函也。久之,交袁中郎兄弟,上下其議論,其論詩又公安也。中郎嘗序其涉江詩,以爲出汪、王之門,能湔其舊習。然景升既傾心公安,其詩故服習汪、王,終不能有所解駁,中郎徒以論合,慬而收之耳。晚年訪余津逮軒,酒間唱酬,率意塗抹,無復持擇。人謂老而才盡,未幾逝矣。景升詩集,前後合數千篇。余悲髯老於詞場,篇帙繁多,終就淪沒,錄其『金昌草』數首。

米山人雲卿

雲卿,字君夢,楚人。少有才名,薄遊南北,落落不遇。徙家金華,僑居吳興而卒。有山居詩,極幽人之致。秋柳詩十二首,金陵人多傳寫之。其撥悶詩云:『十年湖上社,雙屐泖東山。有子癡難教,無家老不還。』亦可見其老懷也。或云雲卿汴人。

程布衣可中

可中,字仲權,休寧人。家貧,爲童子師。從人借古書,篝燈夜讀,遂博洽能爲詩文。初入汪司馬白楡社,繼與梅季豹、何無咎、潘景升同盟於長安,短小精悍,裹糧襆被,徧遊南北名山水。遇貴人,多偃蹇不爲下。狹斜飲博,留連匝月,人不知其所之。入蜀,遊吳,將卜築雨花臺下,未果而卒。仲權嘗語余:『李本寧以詩文雄霸,人莫敢置一辭。余得其贈詩,直規之曰:「公才不遜古人,亦落弇州、大函窠臼耶!」本寧拱手歎服,以此知其真長者也。』本寧作仲權傳亦云。蓋仲權之持論若此,以其詩絜之無各、景升,亦季孟之間耳。

冒秀才愈昌

愈昌,字伯麐,如皋人。爲學官弟子,有時名,負氣伉直,爲怨家所中,浪跡避地,徧遊吳楚間。作詩敏捷,千言不草,矯尾厲角,舌辯如懸河,所至士大夫皆畏而禮之。伯麐遊王元美、吳明卿之門,二公憐其才,每爲白其冤狀,而伯麐稱詩,奉二公爲祖禰,迄不少變。萬曆末年,抨擊七子者日眾,伯麐恪守師說,抗詞枝柱,憤楚人之訾謷,至欲以身死之,此可以一笑也。

錢山人希言

希言,字簡棲,余之從高祖叔父也。少遇家難,辟地之吳門,博覽好學,刻意爲聲詩。王百穀見其詩曰:『後來第一流也。』力爲延譽,遂有聲諸公間。薄遊浙東、荊南、豫章,屠長卿、湯若士諸公皆稱之,自以爲秦川貴公子,不屑持行卷飾竿牘,追風望塵,僕僕于貴人之門,而又不能無所干謁,稍不當意,矢口嫚罵,甚或形之筆牘,多所詆諆,人爭苦而避之。以是遊道益困,卒以窮死。予爲買地,並先世數柩,葬之于烏目山。所著書曰『松樞十九山』,才情爛熳,近時韋布,罕見其比。又徵古今劍事,撰『劍筴』;通記本朝遼事始末,作『遼志』,摭採詳博,卷帙甚富,蓋棺之後,其書未削稿者盈箱溢帙,今皆散佚不存矣。惜哉!梁溪鄒彥吉序其集曰:『予初與簡棲交,見其舌本木強,好抵掌人事,殊不了了。與人荒荒忽忽,人近彼遠,人遠彼近,都無況味,酒不二升輒醉。其爲酒也,不必鶯花風月,細舞清歌,因謂名下士多不克副。及讀其所著書,而與之交,土木其身,而龍虎其文,憨轉爲惠,無味轉爲有味。自百穀云亡,雅道淪喪,簡棲以一布衣居詞壇,忌之者終不勝好之者之口,良有以也。』彥吉與人,斤斤少可,獨傾倒于簡棲,描寫頗得其實,余故詳著之。

徐舉人熥 布衣𤊹

熥,字惟和;𤊹,字惟起,又字興公。閩縣人。永寧令㭿之子也。兄弟皆擅才名,惟和舉萬曆戊子郷薦,十餘年不第,風流吐納,居然名士。其詩爲張幼于、王百穀所推許,有『幔亭集』,屠長卿序之。興公博學工文,善草隸書,萬曆間與曹能始狎,主閩中詞盟,後進皆稱興公詩派。嗜古學,家多藏書,著『筆精』、『榕陰新檢』等書,以博洽稱於時。崇禎己卯,偕其子訪余山中,約以暇日,互搜所藏書,討求放失,復尤遂初、葉與中兩家書目之舊。能始聞之,欣然願與同事。遭時喪亂,興公、能始俱謝世,而余頹然一老,無志於斯文矣。興公之子延壽,能讀父書。林茂之云,劫灰之後,興公鰲峰藏書尚無恙也。

陳秀才價夫 舉人薦夫

價夫,字伯孺;薦夫,字幼孺。閩縣人。伯孺少爲諸生,踏省門不見收,遂隱居賦詩以自娛。其爲人長者,郷里婦孺皆知其名。幼孺中萬曆庚子郷榜,三上春官不第,病目雙瞽。兄弟自相倡酬,各有集行世。桐城阮自華贈伯孺詩云:『伯孺佳公子,簞瓢居陋巷,短衣纔及骭,吾視天夢夢。』贈幼孺詩云:『孝廉宿憤世,遁景棲深宮,親朋希得見,杯酒將誰同。』

陳布衣鴻

鴻,字叔度,一字軒伯,侯官人。起于寒微,自幼能詩,無有物色之者。曹能始招入社,集聽泉閣,有『一山在水次,終日有泉聲』之句,大加歎賞,由是名大著。名其詩曰『秋室篇』,取李長吉詩『秋室之中無俗聲』也。卒年七十三,貧不能葬,同社醵金,與莆田布衣趙十五合葬于福郡小西湖之側。

陳秀才衎

衎,字磐生,閩人。自其父以上五世,皆有集傳閩中。磐生篤學好古,少受學於董應舉,長與徐熥、徐𤊹相切磨爲詩文。老於場屋,好談邊事利害,及將相大略。窮老盡氣,不少衰止。嘗自撰墓誌銘曰:『生骯髒負俗,粗讀書,略知文字,著詩賦碑傳雜文四十餘卷,稍行於世。』子濬,字開仲,亦有才名。

茅太學維

維,字孝若,歸安人。父坤,字順甫,世所稱鹿門先生者也。萬曆間,苕之稱詩者,臧懋循晉叔、吳稼竳翁晉、吳夢暘允兆,而孝若與之抗行爲四子。不得志於科舉,以經世自負,詣闕上書,幾得召見,如陳同甫所謂『天子使召問,何處下手』者。爲郷人所構,幾陷大僇。晚年數過余山中,盱衡振腕,思得一當。余和其詩,深規切之,卒不能改也。有『十賚堂集』數十卷,流覽篇帙,才調斐然,以檢括爲難耳。嘗以所作雜劇屬余序,已而語人曰:『虞山輕我!近舍湯臨川,而遠引關漢卿、馬東籬,是不欲以我代臨川也!』其奡兀如此。

吳布衣拭

拭,字去塵,居新安之上山。宗族多富人,去塵獨好讀書鼓琴,布衣芒鞋,寥然自異,輕財結客,好遊名山水。從曹能始自楚之黔,覽勝搜奇,歸攜一編,以誇示里人。里人爭目笑之。倣易水法製墨,遇通人文士,倒囊相贈。富家翁厚價購之,輒大笑曰:『勿以孔方兄辱吾客卿也!』坐此益大困,耳聾頭眩,爲悍婦所逐,落魄遊吳門,遇亂,死虞山舟中。毛子晉爲收葬之。去塵有不寐詩云:『莫怪故人消息斷,誰教金盡見床頭。』視張謂『黃金不多』之句,尤爲淒切也。

董尚書其昌

其昌,字玄宰,華亭人。萬曆己丑進士,選翰林庶吉士,授編修,出爲湖廣提學副使,以太常卿召入,歷遷禮部尚書,得請而卒。玄宰天姿高秀,書畫妙天下,和易近人,不爲崖岸。庸夫俗子,皆得至其前。臨池染翰,揮灑移日。最矜慎其畫,貴人巨公,鄭重請乞者,多倩他人應之;或點染已就,僮奴以贗筆相易,亦欣然爲題署,都不計也。家多姬侍,各具絹素索畫,稍有倦色,則謠諑繼之。購其真蹟者,得之閨房者爲多。精賞鑑,通禪理,蕭閒吐納,終日無一俗語。米元章、趙子昂一流人也。弘光補諡,以風流文物,繼跡承旨,得諡文敏。是時卹典雜亂無章,獨議玄宰之諡,庶幾無虛美云。

陳徵士繼儒

繼儒,字仲醇,華亭人。少爲高才生,與董玄宰、王辰玉齊名。年未三十,取儒衣冠焚棄之,與徐生益孫,結隱于小崑山。仲醇爲人,重然諾,饒智略,精心深衷,妙得老子陰符之學。婁東四王公雅重仲醇,兩家子弟如雲,爭與仲醇爲友,惟恐不得當也。玄宰久居詞館,書畫妙天下,推仲醇不去口。海內以爲董公所推也,咸歸仲醇。而仲醇又能延招吳越間窮儒老宿隱約飢寒者,使之尋章摘句,族分部居,刺取其瑣言僻事,薈蕞成書,流傳遠邇。款啟寡聞者,爭購爲枕中之秘。於是眉公之名,傾動寰宇。遠而夷酋土司,咸丐其詞章,近而酒樓茶館,悉懸其畫像,甚至窮郷小邑,鬻粔籹市鹽豉者,胥被以眉公之名,無得免焉。直指使者行部,薦舉無虛牘,天子亦聞其名,屢奉詔徵用。年八十餘,卒于茶山之精舍。自爲遺令,纖悉畢具,歿後降乩詩句,預刻時日,貯篋衍中,其井井如此。仲醇通明俊邁,短章小詞,皆有風致,智如炙髁,用之不窮。交遊顯貴,接引窮約,茹吐軒輊,具有條理。以仲醇之才器,早自摧息,時命折除,聲華浮動,享高名食清福,古稱通隱,庶幾近之。玄纁物色,章滿公車,動以康齋、白沙爲比,謂本朝正史,當虛席以待筆削。耳食承譌,斯固可爲一笑,而一二儒者,必欲以經史淵源之學,引繩切墨,指摘其空疎,而糾正其踳駮,亦豈通人之論哉!余摘錄其小詩,取其便娟輕俊,聊可裝點山林,附庸風雅。世有評騭仲醇者,亦應作如是觀,不徒論其詩也。

李少卿日華

日華,字君實,嘉興人。萬曆壬辰進士,除九江推官,降授西華知縣,稍遷南儀制郎。天啟中,起尚寶司丞。崇禎元年,升太僕寺少卿,告歸卒。君實和易安雅,恬于仕進,後先家食二十餘年。能書畫,善賞鑑。一時士大夫風流儒雅、好古博物者,祥符王損仲、雲間董玄宰爲最。君實書畫亞於玄宰,博雅亞於損仲,而微兼二公之長,落落穆穆,韻度頹然,可謂名士矣。君實嘗自題其畫媵曰:『白石翁詩,沈卓雄快,直闖杜陵營壘間,奪其兵符,俯視一時作者,不堪偏裨位置。乃其詩多于所作墨戲,林巒樹石、花鳥蟲魚間見之,片語挑焰,生動躍然。石翁澹于取名,無意傳其詩,而詩與畫皆盛傳,是翁之詩以畫壽,非以畫掩也。』此君實托寄之語,然其論白石翁之詩,亦可謂之具眼矣。

王侍郎惟儉

惟儉,字損仲,祥符人。萬曆乙未進士,除□□知縣,升兵部主事,削籍爲民。光宗即位,起光祿寺丞。天啟初,三遷爲大理少卿,以僉都御史出撫山東;入爲工部右侍郎。罷歸卒。損仲敏而好學,通籍六載,御批罷官。終神宗之世,二十年不起,以其間盡讀經史百家之書,修辭汲古,於斯世泊如也。好古書畫器物,不惜典衣舉息,家藏饕餮周鼎、夔龍夏彝,皆一時名寶。客至,焚香瀹茗,商略經史,賞翫古物,竟日獻酬,無一凡俗語。爲人疏通軒豁,口多微詞,評騭藝文,排擊道學,機鋒側出,人不能堪。亦坐是爲仕路側目。與之遊,易直無他腸,久而不替也。與余定交長安,過從甚數。一日時賢畢集,徵漢書某事,具悉本末,指其腹,軒渠笑曰:『名下寧有虛士乎!』閩中何穉孝撰皇朝史書,名之曰『名山藏』。損仲見而笑曰:『古之爲國史者,記則記,書則書,志則志,此何爲者?楊君謙得『姑蘇志』,見其標目,不復開卷,擲而還之,豈爲過乎!』吳中徵士,著書流傳,傾動海內,損仲每指摘紕繆,以供談資。『古文品外錄』誤注王子淵僮約,爲臨沂王褒,損仲指而笑曰:『吳人笑楚人,指朱元晦爲東皋好友,此不當云悔讀南華第二篇乎?』余所交學士大夫,讀書通解,議論有根據者,損仲而外,不可多得也。損仲詩清婉,而近于弱,爲文求歸簡質,未脫谿徑,意不可一世,沾沾自喜。嘗以近詩數百篇示余,余爲繩削,存什之二三。損仲喜持以告人曰:『知我者,虞山也。』留心宋後三史,苦宋史煩蕪,刪定成書。吳興潘昭度鈔得副本。損仲家圖籍盡沈于汴京之水,未知吳興鈔本云何也。

張先輩民表

民表,字林宗,中牟人。宮保孟男之子也。萬曆辛卯舉於郷,十上不第,年七十有三,死於水。林宗性嗜古文詞,藏書數萬卷,手自點定。喜飲及草書。飲少許,即頹然揮灑放筆,謂有神助。好施予,喜結客,家遂中落。有廬舍在夷門內,五十一年不一葺,朋賓滿座,意豁如也。早歲歸心竺乾,爲普門弟子。中年與嵩山、無言、心月諸堂頭相扣擊,雖涉婚嫁,燕處超然。其任俠好客,則老而彌甚。時時往中牟,蕩舟於郭外之南陂,客至即拉與俱,無日無客不醉。頂高冠,飄二帶,帶上繡東坡『半升僅漉淵明酒,三寸纔容子夏冠』之句。乘敗車,無頂幔,一老牸牽之,朗吟車中,每日醉陂頭老杏下,門人子弟扶掖而歸。兀傲自放,世莫測其淺深也。崇禎壬午,寇圍大梁,林宗勸當事密檄左寧南,趨大梁,背北城而陳,通黃河一線,以爲餉道。又當令陳永福兵列城外,勿聽入,入則城中餉竭,勢且民與兵俱盡。皆不聽。寇暫卻,或諷之曰盍去諸,林宗曰:『死則死耳,奈何去以爲民望乎?』圍城五閱月,日夜乘石,拮據行間,汴人倚之,皆守死不去。水灌城背,負其先人神主,抱詩文稿三尺許,登木筏。鄰並求登筏者益眾,林宗不忍卻,移筏就之,筏且沈,乃移筏登屋,屋上人垂綆相接。林宗耄且乏食,數上下者久之,水大至而沒。次子允隼,及門生文大士皆從焉。長子允集,泅水至西城請救父,罵賊而死。幼子允集,憑浮木依老僕婦棲屋上,垂兩日夜。老婦餓欲噉之,急附浮木,順流下,得渡舟以免。林宗之門人周元亮,行求得之,撫諸其家。而林宗之遺骸,故汴撫高平仲斂而葬之柳園。林宗與祥符王損仲、尉氏阮太沖、汝南秦京相友善。余之交於林宗,以損仲也。宗尉、西亭多藏書,余屬林宗購其書目。天啟中,余以奄禍里居,客從大梁來,林宗繕寫,間關寓余,酒間片語,皎如信誓,林宗之生平爲可知矣。元亮刻林宗遺集,附著其行事,余撮而錄之。

秦秀才鎬

鎬,字京,汝南人。爲諸生,家貧,讀古人書,力耕以養父母。久之,棄制科之業,刻意爲詩,奚囊布袍,歷覽名勝。嘗訪余于虞山,曰:『吾遊不獨好山水,以求友也。吾於天中友王損仲、張林宗、阮太沖,今訪子于吳,訪袁小修于楚,訪曹能始于閩,歸而息影南陔,終身不復出矣。』南陔者,京顧養卜築之地也。有『頭責齋詩』,小修爲序。小修曰:『今人皆兩字字,而京獨一字。自東漢以下無之矣,亦一異也。』

阮徵士漢聞

漢聞,字太沖,浙人。家於京師。積學嗜奇,留心當世之務,落落無所遇。與西亭王孫交好,遂倚西亭居汴。西亭歿,以尉氏阮舊土也,遂徙家焉。太沖博覽墳素,篤志古業,天中之士,翕然師之,四方造門者,戶屨恆滿。家貧,親剪韭以供客。間出遊山水,門弟子爭肩籃輿以從,賦詩論道,齗齗如也。上有詔徵遺逸,卒不起。太沖習兵家之學,上窮握機,下通鳥卜,著『尉繚子解』、『詰戎』、『踐墨』諸集。萬曆甲午,我師敗績於碧蹄,太沖年二十餘,跗注渡遼,北弔黃龍,東馳鴨綠,從退弁老卒牧圉堠人,訪問全遼利病,倭虜情狀,慨然有請纓鳴劍之志。會東事解嚴,挾筴而返。崇禎末,流寇躪鞏𨿅,太冲料賊形勢,川谷阨塞,圖其略上當事,刈寇以千計。病臥據床,猶畫地指陳方略。寇掠尉氏,必欲生致太沖。太沖誼不忍舍城去,寇猝至,諸弟子強輿負太沖走,爲賊所得,大罵而死,年七十餘。門人張昌祚抱其遺集,避寇南下,盜發其篋,昌祚涕泣固請,乃得免。浚儀周亮爲之敘,刻於廣陵。

尹布政伸

伸,字子求,宜賓人。萬曆戊戌進士,授承天府推官,以南兵部郎出知西安府,以副使提學陝西,以參政備兵蘇松。公廉彊直,不阿權貴,凡三任,皆投劾去。再起貴州威清道。是時水西寇猖獗,貴陽之圍方解,黔撫王三善輕兵深入。子求力勸以持重,弗聽。三善中伏死,子求突圍得出。及傅宗龍按黔,輕銳自用,不信子求言,殺歸正人陳其愚等,黔事幾大壞。子求在行間三年,身經十餘戰,有功不敘,竟鐫秩以去。以才望起河南左布政,莅任甫三月,以失禦流賊,解官。崇禎甲戌,買舟下瞿塘,抵金陵,遊吳中、浙西,與余輩飲酒賦詩,留連不忍去。將別,執酒言曰:『生平山水友朋之樂,盡此行矣。餘生暮齒,誓欲買舟南下,更尋吳越之遊。所食此言者,有如江水!』歸蜀後,再三附書,諄諄理前約。亂後訊之蜀人,則云獻賊破敘,執子求至成都,欲官之,嚼齒大罵,被殺。嗚呼,子求之死,信矣!子求忠於君,信於友,才兼數器,談黔蜀疆事,歷歷如指掌。性直如絃,有觸必發。所至與長吏迕,以孤峭見擯,與人交有終始,分張訣別,死生收卹,婉篤周詳,皆出人意表。劉太僕時俊同年契合,以監軍坐通賊,被急徵,獄急不知所爲。子求家居投匭,抗疏明其必不然,時俊得免死。慷慨持大義,皆此類也。讀書汲古,精于鑑賞,日課楷書五百字,寒暑不輟。其老而好學如此。子長庚,字西有,卓犖有文風,以徵辟爲縣令。左官,起補,客死廣陵。長庚有經世才,視天下事數著可了。其亡也,天下皆惜之。

陳侍郎邦瞻

邦瞻,字德遠,高安人。萬曆戊戌進士,除南評事,轉兵、吏二部,歷浙江、福建、河南參政,按、布兩使,以右副都御史巡撫廣西,以兵部右侍郎總督兩廣,入爲工部兵部侍郎,改吏部左侍郎。德遠留心問學,於經史之學,殊有原本。撰宋、元史紀事本末,爲史家所稱。搜訪高、楊、張、徐之集,刻而傳之,使淫哇靡曼之後,復聞正始之音,其風尚可思也。

鄧僉都渼

渼,字遠遊,新城人。萬曆戊戌進士,除浦江知縣,調秀水,召爲河南道御史,巡按雲南,出爲山東副使,歷參政按察使,以僉都御史巡撫順天。天啟乙丑,爲逆奄所惡,遣戍貴州。崇禎初,赦還,未及用而卒。有『留夷館』、『南中』、『紅泉』諸集。其自序謂:『十歲喜誦唐人詩,年十五,始學詩。生長寒素,衣食多累。三十成進士,州縣爲勞。徵拜御史,需次邸舍。朝請多暇,謝絕人徒,悉取毛詩楚騷,下逮三唐,細閱而深思之,神明默識,霍然悟汗。乃知我明諸公之學古人,都在形骸之外,去之所以更遠。王李既廢,流派各別,狂瞽奔逐,實繁有徒。孝豐吳稼竳詞林老宿,見楚人而大悅,盡棄其學而學焉。予厲聲訶禁,乃止。』遠遊當王李末流,楚人崛起之會,欲箴砭兩家之病,而集其所長,其志則大矣。旋觀其詩,體貌豐縟,音節繁會。長篇極意鋪陳,而持擇未得其領要;今體取材尖巧,而剝搜未脫其皮毛。可與掉鞅時流,或未能方軌先正也。

阮邵武自華

自華,字堅之,懷寧人。萬曆戊戌進士,除福州府推官。大計坐誦,累遷至戶部郎,出知慶陽府。再調補邵武。崇禎三年罷歸,未幾卒。父鶚,事永陵,總督征倭失事,下獄死。堅之起孤生,覆巢完卵,感慨力學。少爲歌詩,多疾讒畏禍、魁壘用壯之思。爲人跌宕疎放,好從學佛者遊。嗜酒,爲長夜之飲。爲理官時,直指行部,扶醉入謁,甫下拜,咯嘔狼藉,噴污直指衫袖,遂致露章。晚爲郡守,不視吏事,賓客滿堂,分簡賦詩,遨遊山水間,稱風流太守。嘗大會詞客於凌霄臺,推屠長卿爲祭酒,絲竹殷地,列炬熏天,宴集之盛,傳播海內。復爲直指所糾而罷。堅之記誦奧博,捃摭富有,漢魏樂府至枚李古詩,無不摸擬。自謂超于鱗而上之,其實無以相遠也。七言古今詩,襞積綦組,乏抑揚頓挫之致。覽燕中都邑之勝,自三殿迄虎圈豹房,作七言今體詩百篇。君子尚其志焉。童丱稱詩,以故人稚子得見於王元美諸公,傑然介立,不屑爲附庸。諸公亦無稱焉。故其詩名不著。居恆語其從孫集之:『詩,豈時流貴人、時文名士所能爲?以子之才,不思單出獨樹,自致千古,日與某某相唱酬,波流汩沒,吾悲其詩之日下也!』言已輒涕泗汍瀾,不能自止,蓋其苦心持擇,厚自期待若此。

附見

阮尚書大鋮

大鋮,字集之,堅之之從孫也。萬曆丙辰進士,天啟間官吏科給事中。坐奄黨,禁錮。弘光登極,召拜兵部尚書,督兵江上。亂後不知所終。

鄒提學迪光

迪光,字彥吉,無錫人。萬曆甲戌進士,官至副使,提學湖廣,罷官時年纔及強。以其間疏泉架壑,徵歌度曲,卜築惠錫之下,極園亭歌舞之勝。賓朋滿坐,觴詠窮日,享山林之樂幾三十載。年七十餘乃卒。愚公亡,而江左風流盡矣。前後集三百餘卷,連篇累牘,煩縟醲艷,無如其骨氣猥弱,不堪採擷。其文又不必置喙矣。隆萬間,王弇州主文章之盟,海內奔走翕服。弇州歿,雲杜回翔羈宦,由拳潦倒薄遊,臨川疏跡江外,於是彥吉與雲間馮元成乘間而起,思狎主晉楚之盟。長卿遊戲推之,義仍亦漫浪應之。二公互相推長,有唐公見推之喜,彥吉沾沾自負,累見於詞章;而又排詆公安,並撼眉山,力爲弇州護法,蓋欲堅其壇墠,以自爲後山瓣香之地,則尤可一笑也。長卿通脫,多可而少怪,義仍孤峭,心薄王李,鄙其屍盟,次睢之社,朱弓之祥,歸於不知何人,頷之而已,非其所屑意也。二公晚交于余,而義仍有微詞相聞,並及雲杜,詞壇爭長,等於蠻觸,今皆成往劫事矣。彥吉之詩,優於元成,點綴風雅,亦復可觀。余故錄其詩以稍別之。

鄭給事明選

明選,字□□,歸安人。萬曆己丑進士,知安仁縣,陞南刑科給事中。移疾歸,卒。鄭君不以詩名,得數章於吳興藝文補,殊有俊氣,釆而錄之。

謝布政肇淛

肇淛,字在杭,長樂人。萬曆壬辰進士,除湖州推官,量移東昌,遷南京刑兵二部,轉工部郎中,管河張秋,作『北河記略』,詳載河流源委及歷代治河利病,談河工者考焉。陞雲南參政,歷廣西按察使,至右布政。林若撫曰:『在杭詩以年進。「下菰集」,司理吳興作也。坐論需次真州,有「鑾江集」;移東昌,有「居東集」。格調漸工,然其詩亦止於此。嘗有寄余詩云:『曾從紫氣識龍文,忽見新詩過所聞,老去自慚牛馬走,書來猶問鹿麋群。春城樹色連吳苑,夜雨鴻聲叫海雲。荔子輕紅榕葉綠,相期同拜武夷君。』在小草堂全集中。晚年所作,聲調宛然,不復進矣。余觀閩中詩,國初林子羽、高廷禮,以聲律圓穩爲宗;厥後風氣沿襲,遂成閩派。大抵詩必今體,今體必七言,磨礱娑盪,如出一手。在杭,近日閩派之眉目也。在杭故服膺王李,已而醉心於王伯穀,風調諧合,不染叫囂之習,蓋得之伯穀者爲多。在杭之後,降爲蔡元履,變閩而之楚,變王李而之鍾譚,風雅凌夷,閩派從此熸矣。

鄧副使原岳

原岳,字汝高,閩縣人。萬曆壬辰進士,授戶部主事,出爲雲南提學,陞湖廣副使。長身玉立,人皆憚其方峻。久與處,溫夷闓懌,所在以文采著稱。與謝在杭並稱詩於閩。在杭推之,以爲國初有十才子,弘正有鄭善夫,而嘉隆之後則汝高爲之冠。所著有『西樓全集』十卷。汝高嘗選『閩詩正聲』,以高廷禮『唐詩正聲』爲宗,大率取明詩之聲調圓穩,格律整齊者,幾以嗣響唐音,而汰除近世叫囂跳踉之習。然其所謂唐音者,高廷禮正聲品彙之唐,而非唐人之唐也。觀其持論,則汝高之詩從可知矣。余嘗論閩詩流派,頗以後來庸靡之病歸咎于林子羽,蓋有見於此。於甲集論之詳矣。

陳紹興勳

勳,字元凱,閩縣人。萬曆辛丑進士,授南武學教授,轉國子助教,南工戶二部。出知紹興府。元凱夙標雅望,能詩善畫,未艾投簪,杜門著述,時人以陶元亮擬之。

附見

董養河

養河,字叔會,漳洲人。以諸生受辟,召官戶部主事。丁丑歲,待詔長安,與黃孝翼、劉漁仲,偕遊於吾門。閩人而吳學者,三子也。孝翼、漁仲,皆就官州邑,漁仲死於兵;叔會、孝翼皆未知其存否。錄叔會詩,爲之三歎。

陳秀才鳴鶴

鳴鶴,字汝翔,閩人。棄去舉子業,與徐惟和兄弟、謝在杭,共攻聲律,凡三十餘年,有詩數百篇,興公爲選擇行世。

康秀才彥登

彥登,字元龍,又字孟擔,閩縣諸生。爲人慷慨負氣,一言不合,輒拂袖去。嘗遊歷邊塞,無所遇。有『朔方遊稿』。年三十六,貧困以死。賦詩好自改竄,不成篇輒棄去。萬曆間稱福州七才子,彥登其一也。

王布衣毓德

毓德,字粹夫,侯官人。父應山,字莪宣,以春秋爲大師,教授武夷、烏石間,著閩大記,應史法,閩中文獻歸焉。粹夫,萬曆間老于布衣,里閈中稱長者。見人有急難不平,不問識與不識,身爲奔救。遊金陵,主於友人林古度,其郷有貴人招之,弗肯往,竟去。吟詩最苦,詩成,不喜示人,故傳者絕少。有子爲高才生,亦貧甚。

陳汝修

汝修,字長吉,閩人。

來布政復

復,字陽伯,三原人。萬曆丙辰進士,兵部郎儼然之子也。爲詩文,敏捷如風。爲人重氣好客,泛交道廣,有聲薦紳間。起家戶部郎,歷官布政使,備兵揚州。歸田病卒。陽伯性通慧,詩文書畫之外,琴棋劍器百工伎藝,無不通曉。惟未習女紅刺繡。至吳門,學之旬日,吳中女紅皆歎賞焉。同時華州郭宗昌,字胤伯,博聞多能,與陽伯略相似,皆三秦之異人。吳、越間多秀才,未有其比。余於胤伯之奇,知其什五,恨未見陽伯也。陽伯有詩集十餘卷,能詩而不能工,亦多能累之也。

文少卿翔鳳

翔鳳,字天瑞,三水人。萬曆庚戌進士,除萊陽知縣,調伊縣,遷南京吏部主事,以副使提學山西,入爲光祿少卿,不赴,卒於家。天瑞父在茲,舉萬曆甲戌進士,以程文奇異,爲禮官所糾,遂不復仕,作梅花詩至萬五千言,講德摛詞,以奧古爲宗。天瑞纘承家學,彌益演迤。庚戌硃卷,房考雷簡討思霈,鉤稽段落,以青筆乙其處,始就句讀。其論學以事天爲極則,力排西來之教,著太微以翼易,謂太玄潛虛,未窺其藩。余將行,攜其稿過邸舍,再拜付余,語人曰:『太微南矣。』余愧不能爲桓譚也。以辭賦爲專門絕學,覃思腐毫,必欲追配古人。嘗稱曰:『屈、宋、枚、馬,生知之聖也,神至于不可知。揚,學知之聖也,大而化矣。班、張、左,大賢也,充實有光輝,而未果化。潘、陸以後,充實而美矣,光輝乎何居?余欲建子雲以爲師,友太冲與之爲朋,而未之逮也。』作金陵六賦,以當京都,蓋其大志如此。其爲詩離奇奡兀,不經繩削,馳騁其才力,可與唐之劉叉、馬異角奇鬭險。晚作嘉蓮詩,七言今體至四百餘首,亦古未有也。天瑞白皙長身,秀眉飄髯,風神標格,如世所圖畫文昌者。其爲人忠孝誠敬,開明豈弟,迥然非世之君子也。初第時,與余辨論佛學,數日夜不寢食,曰:『子姑無困我。』庚申冬,以國喪,會闕門,極論近代詩文俗學,祈其改而從古。天瑞告王季木曰:『虞山兄再困我矣。』天瑞與余不爲苟同如此。然而如天瑞之文賦,牢籠負涵,波譎雲詭,其學問淵博千古,真如貫珠。其筆力雄健,一言可以扛鼎。世之人或驚怖如河漢,或引繩爲批格,要不能不謂之異人,不能不謂之才子也。文中子曰:『揚子雲古之振奇人也。』余於天瑞亦云。

王考功象春

象春,字季木,新城人。萬曆庚戌,舉進士第二人,與苕上韓求仲名相次也。季木每歎詫:『奈何復有人壓我!』其語頗爲時所傳。而求仲科場議大起,遂以季木爲訐己,黨人用壬子北試,移師攻季木,牽連謫外。稍遷南吏部考功郎。季木雅負性氣,剛腸疾惡,扼腕抵掌,抗論士大夫邪正,黨論異同,雖在郎署,咸指目之,以爲能人黨魁也。卒用是敗。歸田久之,遂不起。季木於詩文,傲睨輩流,無所推遜,獨心折於文天瑞。兩人學問皆以近代爲宗。天瑞贈詩曰:『元美吾兼愛,空同爾獨師。』其大略也。歲庚申,以哭臨集西闕門下,相與抵掌論文,余爲極論近代詩文之流弊,因切規之曰:『二兄讀古人之書,而學今人之學,胸中安身立命,畢竟以今人爲本根,以古人爲枝葉,窠臼一成,藏識日固,並所讀古人之書胥化爲今人之俗學而已矣。譬之堪輿家,尋龍捉穴,必有發脈處。二兄之論詩文,從古人何者發脈乎?抑亦但從空同、元美發脈乎?』季木撟然不應。天瑞曰:『善哉斯言,姑舍是,吾不能遽脫履以從也。』厥後論賦,頗辨駁元美訾謷子雲之語,蓋亦自余發之。季木退而深惟,未嘗不是吾言也。季木尤以詩自負,才氣奔軼,時有齊氣,抑揚墜抗,未中聲律。余嘗戲論之:天瑞如魔波旬,具諸天相,能與帝釋戰鬭,遇佛出世,不免愁宮殿震壞。季木則如西域波羅門教邪師外道,自有門庭,終難皈依正法。季木問山亭詩,不下數千篇,而余錄之斤斤者,誠不忍以千古之事,累亡友於無窮也。

張尚書慎言

慎言,字金銘,陽城人。萬曆庚戌進士。爲諸生時,裹糧襆被,徧遊吳越名勝。雖牽絲入仕,神明寄託,恆在山水間。孤情逈照,翩翩然如野鶴之立雞群也。爲曹縣令,有惠政,拜御史,爲逆璫所恨,謫戍甘肅。窮邊瀕死,猶傳羌中煎酪茶法,爲詩以寄余。崇禎初起家太僕少卿,歷數階,拜南京吏部尚書。弘光南渡,舉遺賢,屏讒慝,卓然不回,黨人噪而逐之。僑居蕪湖,寄食蕭寺,繙經禮佛,瓢衲蕭然,遂以病卒,年七十餘。其孫奉其柩,歸葬。金銘爲人有別趣,詩亦有別調。懷負志節,敦篤友誼。家居時,流賊猖披,造三層樓,臨泊水上,樓櫓渠答,火礮悉備,一郷人保其上。賊屢攻不克,所全活數萬人。有才如此,而置之冗散,不得爲國家當一臂,由今思之,尤可爲痛惜也。金銘有『泊水園集』,林茂之舉其佳者,爲錄而傳之。

馬主事之駿

之駿,字仲良,新野人。與其兄之騏,字時良,同舉萬曆庚戌進士。時良以榜眼入翰林,官終禮部侍郎。仲良授戶部主事,榷滸墅關,用內計左遷,量移順天通判,復戶部主事。天啟乙丑,卒於官,年三十有八。仲良兄弟,並有時名,而仲良尤爲秀發,與鍾伯敬同時稱詩。仲良持論,欲極其才情之所之,恣其意匠之所經營,情景筆墨之所稱愜,遠救鋪陳叫囂之病,近離淒清寒苦之習,不屑寄伯敬籬下。伯敬以其非同調也,亦推而遠之。少年盛氣,腸肥腦滿,多詩酒酣暢之致,鮮師友鏃礪之功,其最契合者吳門王留、新安汪逸,相與馳騁角逐,往而不返,以故時調狎出,學古不純,風格時患于蕪累,波瀾未見其老成。天不假年,未見其止,良可惜也。有『妙遠堂全集』,時良所輯,今行於世。

劉尚書榮嗣

榮嗣,字敬仲,曲周人。萬曆丙辰進士,除戶部主事,改吏部,歷稽勳郎中,出爲山東參政,歷布政,入爲光祿寺卿,順天府尹,拜戶部右侍郎,以工部尚書總理河道。運道潰淤,起宿遷,至徐,別鑿新河,分黃水注其中,以通漕。三年績用弗成,下獄論死。崇禎戊寅,獄未解而卒。敬仲爲人淹雅,讀書好古,敦篤友誼,河渠之任,本非所長。門客遊士,創挽黃之議,耗沒金錢,敬仲用是坐罪,父子俱斃,用違其才,良可痛也。敬仲爲詩,用意冲遠,自謂逈出時流。德州盧德水篤好而深解之,句詮字註,以爲獨絕,唐人之鑄賈島,宋人之宗涪州,無以過也。余在請室,與敬仲遊處踰年,敬仲取往復次韻之作,都爲一集,名曰『錢劉唱和詩』,以詒德水,又屬余爲敘其全集。敬仲生長北方,而不習北食,嗅蔥蒜之氣,輒喀嘔不止。詩操南音,不類河北傖父,亦可異也。

姚叟士粦

士粦,字叔祥,海鹽人。與里人胡震亨孝轅同學,以奧博相尚,蒐討秦漢以來遺文秘簡,撰『秘冊彙函』若干卷,跋尾各爲考據,具有原委。馮開之爲南祭酒,較刻南北諸史,多出叔祥之手。孝轅舉郷書,官州守,而叔祥以書生窮老。晚歲數過余,年將九十矣。劇談至分夜,不寐。兵興後,窮餓以死。叔祥有詩集四卷,孝轅論之,以爲其于唐詩,能以變爲復,不隨人腳跟生活。而其自敘則曰:『念樂寫境,才不副音,口憤趁聲,句必杜撰。』蓋亦有意振奇,不屑爲時調者也。

沈先輩德符

德符,字景倩,嘉興人,故太史自邠之子也。自王、李之學盛行,吳越間學者拾其殘瀋,相戒不讀唐以後書,而景倩獨近搜博覽,其於兩宋以來史乘別集故家舊事,往往能敷陳其本末,疏通其端緒。家世仕宦,習聞國家故事,且及見嘉靖以來名人獻老,講求掌故,網羅放失,將勒成一家之言,以上史館,惜其有志而未逮也。其論詩宗尚皮、陸,及陸放翁,與同時鍾、譚之流,聲氣歙合,而格調逈別,不爲苟同。年四十,始上春官,累舉不得第而死。

王秀才留附見 文舍人震亨

留,字亦房,伯穀之少子也。年十五,遊金陵,作舊京篇。父客皆歎異,以爲文考復出。伯穀歿後,不得意于文戰,肆力爲歌詩。曲周劉敬仲、南陽馬仲良最相矜重。仲良之持論,欲爲調人於李何袁鍾之間,以才情風調自樹赤幟,而獨深推亦房,以爲狎主齊盟,無兩子也。仲良、亦房相繼卒,年皆未四十。亦房之生也晚,未能傳習其家學,而又浸淫於時調,橫從跌宕,於先人之矩矱,遂將偭而去之。其詩有曰:『竹爲槐羽翼,衣作扇仇讎。』又曰:『暑令天不韻,酒作夜常規。』又曰:『樹將風太暱,煙與月何仇。』又曰:『溫退蟲多口,涼多鳥孑身。』則不獨謂之詩魔,且轉入惡道中矣。余錄其聲調之俊逸者,才得數首,使知者以爲伯穀之收子;而無使不知者以爲近時之渠帥也。亦房之妹婿文震亨,字啟美,待詔之曾孫,閣學文起之弟也。風姿韻秀,詩畫咸有家風。爲中書舍人,給事武英殿。先帝製頌琴二千張,命啟美爲之名,又令監造御屏,圖九邊阨塞,皆有賞賚。踰年請告歸,遇亂而卒。

董秀才斯張

斯張,字遐周,歸安人。故宗伯份之孫也。少負雋才,爲同里吳允兆所許,長與吳門王亦房賡唱。善病,藥盌不去口,喀喀嘔血,猶伏床枕書。年未四十而卒。撰『廣博物志』四十卷。

于太學嘉

嘉,字惠生,一字褒甫,金壇人。家世仕宦,以高才困于鎖院,遂棄去,肆力爲詩。苦愛溫李皮陸諸家,字摭句搜,忘失寢食。妙解聲樂,畜妓曰弱雲,色藝俱絕,晚而棄去,忽忽不樂。詩句留連,每有楊枝別樂天之歎。卒時年七十二。惠生晚交于余,嘗以長箋見投,極論本朝詩文,遠慕弇州,近師臨川。余有書,再三往復。惠生報曰:『願以餘年摳衣函丈,究明此事。』其通懷擇善如此。喪亂之後,兩家書尺皆付煨燼,錄其詩爲三歎焉。

附見

王廣文彥泓

彥泓,字次回,金壇人。恭簡公樵之諸孫也。以歲貢爲華亭訓導,卒於官。博學好古,與其叔叔聞爲同志。詩多艷體,格調似韓致光,他作無聞焉。

潘秀才一桂

一桂,字無隱,一字木公,吳江人。年未三十,有賦數十篇。卜居京口,覽江山之勝,與友人錢玄密緯,以辭賦相鏃礪,作『東征』『昌言』諸賦,爲時所稱。東遊泰山謁孔林,作東遊詩。南陽朱邸好辭賦,延招四方賓客,起高明樓,擬於雁池兔園,幣聘再至,乃往,授簡賦詩,雍容應教,有趙康王禮謝榛、鄭若庸之遺風焉。居留一月,謝不能曳裾王門,稱疾辭歸。取道襄陽,禮玄嶽,經黃鶴樓,浩然東歸。未幾病卒,年四十有五。無隱詩多弘麗,今集爲史弱翁所定,多取其膚立者。賦則爲西極文太青所推。太青以揚馬自負,目無一世,見無隱諸賦曰:『我心折氣澀矣。』無隱之可傳者,其在斯乎!

張童子于壘

于壘,字凱甫,龍溪人。友人燮字紹和之子也。紹和舉郷牓,以方聞受薦舉,號曰徵君。童子年七歲,賦詩有『明月小池平』之句。年十四,紹和攜之入閩,與徐興公諸賢即席分韻,童子倚待立成,四坐閣筆。已復侍紹和徧遊吳越、三楚,所至皆有詩。年二十二而歿。紹和以文章自命,所著詩文集凡數百卷。余驚怖其浩汗,不能錄也。錄童子詩一首,使人知紹和有子,如古之九齡與玄者,亦因是以存紹和云。

周隱士如壎附見 陳籥

如壎,字所諧,莆隱士也。足跡不出戶庭,苦吟不輟,未嘗與顯者遊,人罕識其面。又有陳籥字德音者,亦閩隱士,徐興公與其孫鴻遊,得其遺稿。如壎詩有:『風生極浦潮常白,霜冷空林草變衰。』『萬里寒山橫積雪,半汀衰草隱斜陽。』『百花潭上魚竿在,五柳門前鶴徑荒。』『因嫌城市非吾土,卻傍漁家作比鄰。』『牆壓花枝妨客過,泥深苔徑喚人扶。』籥詩有:『山深僧餉早,天遠鶴歸慵。』『日影沈秋碧,松聲響暮山。』『歸心秋轉切,遠夢老難成。』『窗寒葉落後,竹響雨來時。』『久客依人懶,虛名到老休。』『行裝衝片雨,歸夢落千山。』『棲鴉驚夜火,歸雁過東樓。』興公採入詩話中,皆可誦也。

江仲魚 何其漁 張復亨 林宗大 林光宇

徐興公曰:『崇安諸生,江仲魚有碩人之致,武夷諸峰,各置筆硯書帙,隨意所適。有時衣道衣冠道冠,儼然羽流也。嘗賦秋風懷友吟二十餘首,皆道侶漁樵猿鶴之屬,風塵之客不與焉。年三十而卒。建寧何其漁,字樵仲,爲詩有苦思。閩諸生張復亨,字陽生;林宗大,字時中;皆好吟詠,與余兄弟交驩,而皆早卒。林光宇,字子真,作「鴻門宴」樂府,每自詫不減謝皋羽、楊廉夫也。負才跅𧿶,病狂易而死。曹能始刻其詩一卷,吾郷一時之雋,未見其止,知之者鮮矣。』

林隱士春秀

春秀,字子實,自號雲波。性嗜酒耽詩,家貧不能取酒,有友鄭鐸多良醞,日往飲焉。醉後,酒狂不可禁。鄭度其量,造一壺,刻雲波二字,至則飲之,三十年如一日也。林詩有『壁間寫遍籬花影,雲裡崩來水碓聲。』『野老眼經門刻字,漁郎親見水沈碑。』『迥巷短垣緣枸杞,古塘枯竹立鵁鶄』之句,徐興公稱之。

徐秀才篤

篤,字□□,曹縣諸生。萬曆間,與王士龍齊名,常郵詩寄先宮保,故錄其一章。

華秀才淑

淑,字聞修,無錫人。讀書惠山之下,肆力古學,取古人詩,與本朝作者下上揚扢。其詩以清新深婉爲宗,雖問津於時人,而能不墮其鬼趣。嘗自敘其詩曰:『吾不取一時之好,冀千百年後有一人知我。千百帙中存其一帙,千百篇中存其一篇,而吾二十餘年心血或藉此一帙一篇以傳。』噫,聞修已矣!其所謂一帙一篇者,庶其在是乎!

徐道士穎

穎,字渭友,改字巢友,海鹽人。爲諸生,以詿誤逃于僧,自楚歸,入茅山爲道士。久之,復出遊江南燕𨿅間。好談兵,以徐鴻客、姚榮靖自許。兵後,入閩粤,不知所終。洞庭葛震甫稱其詩曰:『不多作,不苟作,不爲應酬之作。』

廖秀才孔說

孔說,字傅生,先世爲衡州人。從父宦陪京,遂爲應天諸生。博學強記,爲詩不經意,輕儁自喜。漉囊策蹇,日遊谿山間。山僧道流,無不相識。問以京𨿅貴人,都不記也。每入城,過酒人及好事家,酣飲賦詩,不數日輒厭去。居山中,不數日又復來。以此爲常。海昌許同生棄官隱華陽,招孔說偕隱,常往依焉。愛祈澤龍泉之勝,卒死其間。少跅𧿶縱酒,晚年戒酒持律,臨終持佛號而絕。死後,人或見之於茅山柏枝左右,以爲屍解不死云。

紀居士青

青,字竺遠,上元人。爲諸生,好爲詩古文。譚言穎絕,不得志於有司。入天台國清寺投耆宿雪堂爲僧,繙閱藏典,力掃宗門,雖天童亦所不與,他無論也。久之遊西湖,不耐寂寞,冠巾歸江東,以詩酒遊山水間。食貧,薄遊長安,抵滇廣。年六十餘,歸家卒。子映鍾,善爲歌詩,刻其遺集。余采詩留都,紀之友張文寺出以示余,自徐穎以下五人,皆文寺所論次也。

周秀才楷

楷,字伯孔,湘潭人。爲童子,即稱詩。鍾伯敬賞之。而才自清逈,時有佳句。爲人負氣嫚罵,所如不合,年五十死賊中。

傅秀才汝舟

汝舟,字遠度,江寧人。家世潁國之後,隸籍京衛。幼孤,負至性,奇崛好古,讀書能知大意,矢口辨駮,多有別解。好譚經濟大略,矯尾厲角,人無以難也。天啟三年,河西之役,守將羅一桂、監軍高廷佐曁高之僕夫永皆死之。生與平湖馬文治、武康茅元儀,爲位於清溪黃侍中祠內,各爲祭文,奠而哭之,酹酒哀慟,感慟路人。其忠義抑塞如此。爲詩皆牛鬼蛇神,旁見側出,有『唾心集』若干卷。余惜其偭背大雅,未可以傳後也,姑從文寺所論次,錄其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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