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朝詩集小傳

丁集上

高按察叔嗣

叔嗣，字子業，祥符人。嘉靖二年進士，授工部營繕主事，改吏部稽勛，歷員外郎中，告歸。三年，仍起前官，出爲山西參政，陞湖廣按察使。卒年三十七。子業年十六，作『申情賦』萬言。十八舉于郷。居官數忤時宰，引疾里居。參晉藩乞休者再，竟歿于楚。生與僞漢友諒同支干，其卒亦友諒禁江之年也。自訂其詩文曰『蘇門集』。明州陳束約之爲之序曰：『洪武初，沿襲元體，頗存纖詞，則高、楊爲之冠。成化以來，海內龢豫，喜爲流易，則李、謝爲之宗。弘治力振古風，一變而爲杜詩，則李、何爲之倡。嘉靖初元，後生靈秀，稍稍厭棄，更爲初唐之體，家相凌競，斌斌盛矣。然而作非神解，傳同耳食，得失之致，亦略可言。子美有振故之才，故雜陳漢晉之詞，而出入正變。初唐襲隋梁之後，故風神初振，而縟靡未刊。今無其才，而習其變，則其聲粗厲而畔規；不得其神，而舉其詞，則其聲闡緩而無當。彼我異觀，豈不更相笑也？子業絕謝品流，因心師古，每有屬綴，佇興而就，寧復罷閣，不爲淺易，往往直舉胸情，獨妙閒曠，有應物之冲澹，兼曲江之沈雅。體孟、王之清適，具岑、高之悲壯。詞質而腴，興近而遠。洋洋乎，斯可謂之詩也。』子業少受知于李獻吉，弱冠登朝，薛君采一見歎服，詩以清新婉約爲宗，未嘗登壇樹幟，與獻吉分別淄澠，固已深懲洗拆之病，而力砭其膏肓矣。其意微見於『讀書園稿序』中，約之爲疏通證明，暢言其脈絡，世之君子，墮落北郡雲霧中，懵不知返，亦可以爽然而悟矣。李中麓曰：『何、李雖似大家，去唐卻遠。蘇門雖云小就，去唐卻近。』蔡白石、王巖潭以蘇門爲我朝第一。其言雖過，要之未可盡非也。余故錄子業詩，取冠丁集云。新野馬之駿曰：『王元美評子業詩，如高山鼓琴，沈思忽往，木葉盡脫，石氣自青。又如衛洗馬言愁，憔悴婉篤，令人心折。』余舉羊孚語贊之曰：『資清以化，乘氣以霏。遇象能鮮，即潔成輝。』此四語可畫一子業也。

陳副使束

束，字約之，鄞縣人。嘉靖己丑進士，選翰林庶吉士，調祠部主事，改編修，出爲湖廣僉事，分司辰沅，遷福建提學副使，改河南，卒于官，年三十三。初，會稽董侍郎玘有愛女，不欲與凡兒，甬川張尚書爲言約之曰：『陳生雖起寒微，其人才足婿也。』侍郎召見之，垂髫敝衣，膚神玉映，叩之無不響應，試之詩文，揮筆如雲煙。侍郎大喜，剋日爲婚。約之脫身遊外家，讀書長安邸中，聲殷殷在館閣間矣。入中秘，與唐應德、王道思諸人，刻勵爲古學。張、桂受上殊寵，朝士咸奔走，約之獨不往。歲時上壽，遣吏投刺，馳馬過其門，諸老恨之，呼爲輕薄小黃毛，出之外藩，投置五溪蠻夷之地，以重困之。稍遷視學，洊更繁劇，憤懣無聊，再疏求去，不得，縱酒屬疾，嘔血數升而死。應德與熊叔抑，不遠數千里哭其喪于越，刻其遺文，而皇甫子循爲序，謂早鑄四傑，晚鎔二張，遒軫平原，晞駕康樂。而唐元薦論本朝之詩，則曰：『明詩莫盛于弘治，藝苑則李懷麓、張滄洲爲赤幟，而和者多失于流易。山林則陳白沙、莊定山爲眉目，而議者或以爲旁門。李、何一出，變而學杜，正變雲擾，剽竊雷同，比興漸微，風騷日遠，箴其偏者，唐應德也。嘉靖初，更爲六朝、初唐，而纖艷不遑，闡緩無當；作非神解，傳同耳食，議其後者，陳約之也。約之初與應德輩倡爲初唐，以矯李、何之弊，晚而稍厭縟靡，心折于蘇門。』以元薦之論，合於約之蘇門之序，弘嘉之間文章升降之幾會，略可睹矣。余故錄約之詩，次于蘇門之後，而詳著之如此。

王參政慎中

慎中，字道思，晉江人。嘉靖丙戌進士。年十八，授戶部主事，改禮部祠祭司。上方興禮樂，改建四郊。道思博通典故，以稱職聞。朝議取部屬充館職，謝弗往，改吏部，歷驗封郎中，爲永嘉所惡，謫判常州。稍遷南戶、禮二部，陞山東提學僉事，轉江西參政、河南左參政。辛丑外計，又爲貴溪所惡，內批不謹，罷歸。年五十一而卒。道思在郎署，與一時名士所謂八才子者，切劘爲詩文，自漢以下，無取焉。再起留曹，肆力問學，始盡棄其少作，一意爲曾王之文，演迤詳贍，蔚爲文宗。唐應德初見之，議論不相下，已遂舍所學從之。嘗謂李中麓曰：『公但敬服荊川，不知荊川得我之緒餘耳。』其自信如此。詩體初宗艷麗，工力深厚，歸田以後，攙雜講學，信筆自放，頗爲詞林口實，亦略與應德相似云。

唐僉都順之

順之，字應德，一字義修，武進人。嘉靖己丑，會試第一人，授兵部武選主事，改吏部稽勛，調考功。嘉靖初更制，取外僚入翰林，改翰林院編修，移病乞歸。永嘉惡其遠己，票以原官致仕。皇太子立，簡宮僚，起右春坊司諫，與羅洪先、趙時春上疏，請朝東宮，奪職爲民。甲寅，倭寇躪東南，用趙文華薦，起職方郎中，巡視薊鎮，還視師浙直，又用胡宗憲薦，超拜僉都御史，巡撫淮揚，力疾巡海，卒于廣陵舟中。崇禎初，追諡襄文。應德於學無所不窺，大則天文、樂律、地理、兵法，小則弧矢勾股、壬奇禽乙、刺鎗拳棍，莫不精心扣擊，究極原委，以資其經濟有用之學。晚而受知分宜，僇力行間，身當倭寇，轉戰淮海，受事未幾，遂以身殉，可謂志士者也。正、嘉之間，爲詩者踵何、李之後塵，剽竊雲擾，應德與陳約之輩，一變爲初唐，於時稱其莊嚴宏麗，咳唾金璧。歸田以後，意取辭達，王、李乘其後，互相評砭，吳人評其初務清華，後趨險怪，考其所撰，若出二轍，非通論也。爲文始尊秦漢，頗傚空同，已而聞王道思之論，灑然大悟，盡改其少作。其語詳載文集序中，不具列于此。

羅贊善洪先

洪先，字達夫，吉水人。嘉靖己丑進士，廷試第一人。授修撰，進左春坊贊善。疏請預定東宮朝儀，忤旨，罷爲民。隆慶初，贈太常少卿，諡文恭。達夫罷官後，杜門講學，攻苦淡，鍊寒暑，彎弓躍馬，考圖觀史，以經世爲己任。年垂五十，絕意仕進，默坐半榻，不出戶者三年。事能前知，人奇而問之，曰：『偶然耳。』聞唐應德訃，哭始下榻。年六十一，疾作，危坐斂手而逝。於詩文，取材不遠，而託寄可觀，時人謂其早經廢棄，久處民間，往往深于致情，易于興感，殆亦近于言志者也。達夫歿，人言其仙去不死，又數言見之燕齊海上。蜀人馬生，好奇恢怪之士也，余遇之京口，謂余曰：『念菴先生不遠數千里訪公于虞山，得無相失乎？』余歸問之，果有西江老人，衣冠甚偉，杖策扣門，不告姓名而去。

任司直瀚

瀚，字少海，南充人。嘉靖己丑進士，廷對獻替剴切，天子親題其制策，一旦名動天下，與羅達夫、唐應德相上下。已而，自吏部考功主事，補春坊司直，兼翰林簡討，于是與應德、陳約之、李伯華肆力爲詩文，無何皆被譴去。少海閉門讀書，時從幽人文士，徜徉山水間。道士彭幼朔告我曰：少海入青城山，遇異人授鴻寶修煉秘法。家故貧，盤盂盆盎，皆點化汞銀爲之，燦然滿室，雖陶猗不是過也。同時熊過叔抑，亦好道家服食煉形之書，私諸篋衍者，家人莫得見。晚年目盲，世廟購求符法秘書，蜀撫臣訪之熊氏，叔仁紿其家，舉所藏悉焚棄之，至今蜀人談玄怪者，皆本任氏、熊氏。

李少卿開先

開先，字伯華，章丘人。嘉靖己丑進士，授戶部主事，調吏部，歷文選郎中，擢太常少卿，提督四夷館。罷歸家居，近三十年。隆慶戊辰歲卒。伯華七歲能文，博學強記，弱冠登朝，奉使銀夏，訪康德涵、王敬夫于武功鄠杜之間，賦詩度曲，引滿稱壽，二公恨相見晚也。嘉靖初，王道思、唐應德倡論，盡洗一時剽擬之習。伯華與羅達夫、趙景仁諸人，左提右挈，李、何文集，幾于遏而不行。雅負經濟，不屑稱文士。在銓部，謝絕請託，不善事新貴人。已遷太常，會九廟災，上疏自陳，竟罷歸。歸而治田產，蓄聲妓，徵歌度曲，爲新聲小令，搊彈放歌，自謂馬東籬、張小山無以過也。爲文一篇輒萬言，詩一韻輒百首，不循格律，詼諧調笑，信手放筆。嘗自序『閒居集』曰：『年四十罷官歸里，既無用世之心，又無名後之志。詩不必作，作不必工。』自稱其集曰『閒居』，以別于居官時苦心也。所著，詞多于文，文多于詩。改定元人傳奇樂府數百卷，蒐輯巿井艷詞、詩禪、對類之屬，多流俗璅碎，士大夫所不道者。嘗謂古來才士，不得乘時柄用，非以樂事繫其心，往往發狂病死，今借此以坐消歲月，暗老豪傑耳。世宗皇帝幸承天，命少傅翟鑾巡九邊，議自遼東始，伯華請間曰：『京師密邇邊塞，藩籬單弱，虜飈迅可至。今車駕在江漢，公奈何遠去京師，令緩急不相及，豈主上倚任之意乎？公宜往自宣、大，次及諸邊，此聲實相副萬全之畫也。』翟公瞿然拊手謝曰：『老誖不知大計，微君幸教，幾失之。』卒改行，如其策。曾兩使上谷、西夏，訪問軍情苦樂、武備整廢，慨然欲以功名自見。罷歸，衰老，不勝慨歎，作『塞上曲』一百首。又通集古人塞上詩爲一編，其老而益壯，不甘自廢如此。

附見

袁通判公冕

公冕，號西溪，章丘人。舉人，通判。弟崇冕，以布衣終，善金元詞曲，有西野老人樂府。王渼陂、李中麓亟稱之。

喬長史

『中麓集』有『次喬松菊長史醉楊妃菊詩』。

趙僉都時春

時春，字景仁，平涼人。年十四魁關中。十八中嘉靖丙戌會元，選庶吉士，出補兵部武選主事。極論時政闕失，下獄，放歸。召補編修，兼太子較書。上疏請朝東宮，又放歸。北虜犯邊，起領民兵，自副使超拜山西巡撫、僉都御史，罷歸。景仁慷慨磊落，抵掌談天下事，靡不切當。以邊才自負，遇戰陳被甲躍馬，身當虜衝。屏廢家居，每聞警，未嘗不投袂而起也。『浚谷集』詩六卷，大率伸紙行墨，滾滾而出，伉浪自恣，不嫺格律，李中麓云：『浚谷詩有秦聲。』信然。

呂少卿高

高，字山甫，丹徒人。嘉靖己丑進士，授戶部主事，調兵部，歷車駕司郎中，陞山東提學副使，轉行太僕少卿，以大計罷官。嘉靖初，朝士有所謂八才子者：晉江王慎中道思、毗陵唐順之應德、富順熊過叔仁、慈谿陳束約之、南充任瀚少海、章丘李開先伯華、平涼趙時春景仁，而山甫亦與焉。山甫歿，伯華爲立傳，序其遺文，評騭諸子之長短，以雅致稱呂，而又云：『呂自謂失之方板。』今呂所傳『江峰稿』者，似不堪與諸子驂乘，而景仁、叔仁皆以文筆著。叔仁文章奧博，不欲居王、唐下，惜其詩集散佚不傳，問諸其後人，亦亡之矣。嘉靖末，王、李諸人，號七才子；八才子之名，遂爲所掩。然而八才子者，通經史、諳世務，往往爲通儒魁士，以實學有聞，以後七子方之，則瞠乎其後矣。

劉重慶繪

繪，字子素，一字少質，光州人。嘉靖乙未進士，授行人，選戶科給事中，改刑科右給事，出守重慶，罷歸。子素長身電目，高準脩髯，好讀左氏、縱橫家言，擊劍蹴鞠，挽六鈞弓，撾鼓亢歌，喜通輕俠，計偕入都，滏陽王生引少年數十輩，逆之邯鄲道上，校獵縱酒，聲滿燕趙間矣。成進士，與李開先、𢈪順之、趙時春爲文章意氣之交，在省垣，値貴溪用事，抗疏詆諆，上頗是之。貴溪度無以難，乃遣客李寶以相術來說，子素怒捽寶柱下，已而從給舍壽貴溪。貴溪手玉碗行酒，子素揮其碗碎地，客盡驚出，明日疏夏十罪，不報。六月朔，晝晦，上大恐，問天官主何占，子素引漢書對，請去言以塞天怒。明日遂逐貴溪。守重慶三年，郡中大治。會貴溪再相，嗾南省論罷，乃濬治陂池，種魚十萬頭，隄樹千章，盡有蒹葭、菱藕、牛羊、豚豕之利。又責僮易鹽鬻馬，課其入息，身與俠少年射獵熊山下，得禽置酒，自撰歌曲，以娛其母。晚年，酷好樗蒱，病痿以死。子素喜譚兵，以不得一試爲恨。守渝時，識張佳胤于諸生，令與其子黃裳遊，黃裳亦舉進士，任俠，監軍東征，功名不及張，其豪宕亦略相似云。子素文章雄健可喜，其詩才氣奔騰，而風調未諧，多生𤢆奡兀之致。皇甫子循敘其集云：『先生應詔諸疏，經術文章，可謂兼之，若騷賦詩歌，則固北海餘聲，宣城寄興，非所專好也。』知言哉！

吳參議檄

檄，字□□，桐城人。嘉靖己丑進士，兵部武選郎中，湖廣參議。李開先『遊海甸詩序』云：『嘉靖乙未三月，王遵巖謫判毗陵，武選吳皖山檄、呂江峰高、熊南沙過、翰林唐荊川順之、陳後岡束、禮部張少室元孝、李克齋遂及予共八人，餞之海甸。望日出阜城門，至則荒涼殊甚，蓋張昌國以癸巳罹禍，已三年矣。亭台傾𡉏，惟水聲潺潺，不異舊時。酒酣賦詩，皖山先成，意高辭雅，不減唐之名家。次日夏桂洲遂劾張、李二司屬無事慢遊。下獄未久，七人相次罷謫。皖山幸而獨免。詩卷歸予手，事如隔世，而人多下世。愴然作序，不惟感諸友之易消歇爾，且歎大臣之善傾陷也！』嘉靖初，海澱之獄，與蘇子美諸人監院飲酒之事，大略相似。貴溪恃寵忮橫，一至于此，西市之禍，豈不幸哉！伯華記此事，有關于國論，故詳著之。

張宮保治

治，字文邦，茶陵人。正德庚辰會元，改庶吉士，授編修，以贊善使交南，以吏部侍郎掌院，以南京吏部尚書入爲文淵閣大學士，加太子太保。世廟在西內，召輔臣入直，撰科書。忽忽不樂，遂發病卒。上銜之，賜下諡曰文隱。隆慶初改諡文毅。歸有光其所取士也，改諡時，有光以中書舍人管內制，故其詞甚美。有『龍湖詩集』行世。

童庶子承敘

承敘，字漢臣，沔陽人。正德辛巳進士，翰林庶吉士，歷官左春坊左庶子，以病乞假，卒于家。有『內方集』十卷。庶子與茶陵張治、莆圻廖道南，並以世廟初元入中秘，世廟以從龍侍臣遇之。張登宰執，而童、廖止于宮僚。廖才名甚著，其詩尤蕪淺，不及錄。

李太僕舜臣

舜臣，字懋欽，一字夢虞，樂安人。嘉靖癸未會元，除戶部主事，改吏部稽勛，歷考功員外郎，養病得請，補戶部，出爲江西提學僉事，召拜南國子司業，轉尚寶卿。在外在南凡八年，始召爲太僕卿，因廟災自陳，未履任而報罷。閒居二十年，屢薦不起。懋欽與章丘李伯華才名相頡頏，並繇吏部左遷，並以京堂罷免，皆爲嘉靖初權貴人所齮齕。伯華家居，縱酒度曲，頹然自放；懋欽壹意經術，易、詩、書、三禮、左傳，分日讀之，每六日一易，其指歸在爾雅，質以篆隸廣韻，及陸德明音義，各有注釋，部分秩如也。伯華後懋欽兩科，而致仕先于懋欽。會則夜數易燭，離則月不乏書。有作必走使相示，兩人學業不同，而志趣訢合，今三齊之士，屈指先輩有名人，必稱二李。

蔡總督經

經，字廷彝，復姓張，侯官人。正德丁丑進士，以南兵部尚書，總督浙直禦倭軍務，改左都御史。趙文華視師，言其畏巽失機，玩寇殃民，逮至京論死，追諡襄愍。國史於經之被逮，力言其功，爲文華、嵩所譖冤死，而東南之論殊不然。永陵史出江陵手，傳聞異辭，不可以不覈也。

黃少詹佐

佐，字才伯，香山人。正德庚辰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出爲廣西提學僉事，棄官歸養。東宮立，召爲左司諫，遷侍讀諭德，國子祭酒。母喪，服除，拜少詹事，兼翰林學士，推吏部右侍郎。言者忌之，劾罷。贈禮部右侍郎，諡文裕。才伯髫齔以奇雋名，及入翰苑，博綜今古，著書凡二十二種，究心于理學經濟，而修詞掞藻，傑然爭雄藝苑。嶺南人在詞垣者，瓊台、香山，後先相望，而梁公實、黎惟敬皆出才伯門下，於是南越之文學彬彬然比于中土矣。才伯有漫興詩，落句云『倦遊卻憶少年事，笑擁如花歌落梅。』自注云：『欲盡理還之喻。』王元美云：『此公作美官講學，恐人得而持之故也。』今刻『泰泉集』，不入此注，故附記之。

孔榜眼天胤

天胤，字汝錫，汾州人。嘉靖壬辰進士，廷試第二人。以王府親例不得在內，補陝西提學僉事，仕止浙江右布政使。有『文谷集』行世。

龔祭酒用卿

用卿，字鳴治，懷安人。嘉靖丙戌狀元。除修撰，歷諭德，終南京國子監祭酒。

王祭酒維楨

維楨，字允寧，華州人，嘉靖乙未進士，選庶吉士，授簡討，歷修撰、諭德，陞南京國子監祭酒。以省母歸，未上。嘉靖乙卯，關中地震，與朝邑韓邦奇、三原馬理同日死。允寧長大白皙，諳知九邊要害，扼腕時事，慷慨用壯，又好使酒嫚罵，人多畏而去之。爲文慕好太史公，盱衡抵掌，沾沾自喜。論詩服膺少陵，自謂獨得神解，尤深于七言近體，以爲有照應、開闔、關鍵、頓挫，其意主興、主比，其法有正插、有倒插，而善用頓挫倒插之法者，宋元以來惟李空同一人。及其自運，則麄笨棘澀，滓穢滿紙，譬如潦倒措大，經書講義，填塞腹笥，拈題竪義，十指便如懸錐，累人捧腹，良可一笑也。先夫子讀『槐野存笥集』，大書批其後云：『冤哉，千餘年杜氏！惜哉，二十載王君！』此二語者，不知何所自來，而學士家迄今皆傳道之。

駱編修文盛

文盛，字質甫，武康人。嘉靖乙未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官史局五六年。分宜當國，翛然自遠，以使事還朝，分宜目而讎之，即日移疾歸，遂不起。所居在餘英溪之下，自號兩溪，即樂府所謂前溪也。蔡子木敘其詩，以孟貞曜爲比。貞曜，亦武康人，故云。

王少卿格

格，字汝化，京山人。嘉靖丙戌進士，選翰林庶吉士，爲永嘉所惡，出知永新縣，遷刑、戶二部郎，陞河南僉事，分巡河北。上南巡，至衛輝，行宮火，逮杖削籍。隆慶初，敘籍耆舊，授太僕寺少卿致仕。嘉靖初，唐應德、屠文升輩，倡爲初唐詩，汝化亦與焉。顧華玉撫楚，薦名士久廢者，撰『興都大志』，汝化與王廷陳、顏木分任之。書成，不稱旨而罷。罷官年才強仕，卒時年九十有四，奉詔存問者至再。嘗遊峨嵋，遇道人韓飛霞，還山遇雪蓑翁，授吐納服食之術，晚年鬚髯如戟，腰帶倍人，楚人以爲神仙，能度世云。

田提學頊

頊，字太素，龍溪人。正德辛巳進士。嘉靖中，歷兵、禮二部郎中，湖廣僉事，貴州提學副使。乞歸，以文章自喜，多所著述。

江副使以達

以達，字于順，貴溪人。嘉靖丙戌進士，刑部郎中，再遷福建僉事，湖廣副使，俱視學政，罷歸。于順與陳約之、李伯華諸人善，其論詩專推何、李，且謂獻吉之文，力已出歐、蘇上，敘張惟靜集則云：『杜文不逮詩，韓詩不逮文，而惟靜兼韓、杜之所不能。』蓋亦浸淫于俗學，好爲誇大，而不知所以裁之者與！

田參議汝成

汝成，字叔禾，錢塘人。嘉靖丙戌進士，授南京刑部主事，歷禮部祠祭郎中，出爲廣東僉事，謫知滁州，遷貴州僉事，轉廣西右參議，罷歸。叔禾在儀制，肇舉南郊籍田親蠶、西苑省耕課桑諸大禮，各有頌述。歸里盤桓湖山，窮探淛西諸名勝。所著書凡一百六十餘卷，而『西湖遊覽志』、『炎徼紀聞』，爲時所稱。

尹僉事耕

耕，字子莘，代州人。年二十，舉嘉靖壬辰進士。爲人豪宕不羈，性嗜酒，喜談兵，嘗爲州守廢免家居。生長邊陲，通知疆事，痛恨武備廢弛、邊臣玩愒，作『塞語』十一篇，申明邊防虜勢之要害，以告當事者。作爲歌詩，沈雄歷落。秋興、上谷諸篇，有河朔俠烈之風。分宜當國，見而才之，自知州起廢，數月中遷兵部員外郎中，出知河間府。河間畿輔重地，虜數入犯，募壯士製戎器，旌旗壁壘，爲之一新。吏部希分宜指，稱其知兵，破格改用，擢河南按察司兵備僉事，仍予四品服俸，令管領民兵，朝論譁然，給事中張萬紀抗疏劾奏，上大怒，械繫下獄雜治，遣戍遼左，自是遂終身屏棄，不復用矣。國家急虜，拊髀思將帥之臣，當取文武大略，不應以便文瑣節，繩約捃摭。分宜得君當國，能知子莘，而不能違物議以收其用，議論多而節目繁，何以羅出群之材，備羯羠之患耶？子莘『塞語』末，有『審幾』一篇，謂漢之患在外戚，唐之患在藩鎮，而本朝當以備虜爲急，以有宋爲殷鑑，痛乎其言之也！分宜能知子莘，能用胡宗憲，其識見亦非他庸相可比，余故錄子莘之詩，而并及之，以告世之謀國者。

喬按察世寜

世寧，字景叔，耀州人。嘉靖戊戌進士，由南京刑部郎中，遷四川僉事，湖廣提學副使。庚戌歲，參政河南，虜犯京師，調募紛紜，無不立辦，擢四川按察使。以憂歸，累薦不起。景叔短而髯，溫然長者也。其所建造鑿鑿副名實。生有異稟，日記數千言，強學好問，至老不倦。有『丘隅集』行世。

喻侍郎時

時，字中甫，光山人。嘉靖戊戌進士，知吳江縣，以治行第一，徵拜御史。分宜初得幸，抗疏論列，得報聞，秩滿，遷應天府丞，轉太僕，以右僉都御史督西輔六郡，以右副都督漕，進提督陝西三邊軍務，拜兵部右侍郎，協理戎政，以人言引去。起南戶部侍郎，卒于官。好爲古文辭，追琢詰屈，中州人稱爲喻氏學云。

蘇侍郎祐

祐，字允吉，濮州人。嘉靖丙戌進士，除吳縣令，拜監察御史，出爲江西副使，以副都御史撫山西，入爲刑部右侍郎，又以兵部左侍郎總督宣大，罷歸。侍郎詩，麄豪伉浪，奔放自喜，今人不復詳其風格，徒以其聲調叫號，近于雄渾，遂謂關塞之篇，不愧橫槊，何相者之舉肥也？魯王孫觀熰評曰：『格不高而氣逸，調不古而情真。』又謂其二子青出于藍，蓋齊魯間之論如此。

附見

蘇通判濂　主簿楶

濓，字子川，祐之長子。六試鎖院不利，以恩廕補官，仕至通判。濓之子主簿楶，有詩，見李北山『齊魯集』。

蘇舉人澹　審理潢

澹，字子冲，祐之仲子，六七歲，隨其父宦吳。渡江，能爲賦二聯；登虎丘，能爲詩四句。其自敘謂年三十尚在舉子列，嘗有感慨之句。中立謂其青出於藍，且尤過之。有『蘇仲子集』。澹之弟審理潢，詩頗驕穉。潢子某，亦能詩。

馮舉人惟健

惟健，字汝強，臨朐人。副使裕之子也。裕字伯順，以戍籍生於遼東，受學於醫閭賀欽。正德初，舉進士，仕爲貴州按察副使。生四子：惟健，嘉靖戊子舉人，未仕而卒；惟敏，亦郷舉；而惟重、惟訥，同年進士。兄弟四人，三人皆有集，以才名稱於齊魯間，獨惟重無聞焉，而宗伯文敏公琦，則惟重之孫也。魯王孫觀熰，撰『海岳靈秀集』，論三馮之才，則首推汝強云。

馮通判惟敏

惟敏，字汝行，惟健之弟也。領山東郷薦，知淶水縣，改教潤州，遷保定府通判。汝行善度近體樂府，盛傳於東郡。王元美謂李尚寶先芳、張職方重、劉侍御時達，此調皆可觀，而惟重獨爲傑出。其板眼務頭，攛搶緊緩，無不曲盡，而才氣亦足以發之。余所見『梁狀元不伏老』雜劇，當在王渼陂『杜甫春遊』之上。詩雖未工，亦齊魯間一才人也。

馮光祿惟訥

惟訥，字汝言，惟敏之季弟也。嘉靖戊戌進士，除宜興知縣，調魏縣，三遷爲兵部員外，出爲按察僉事，提學陝西兩浙，累遷江西左布政，所至皆有聲跡。以病請老，特進光祿寺卿，予致仕。汝言仕宦三十年，圖書詩卷外無長物。撰『漢魏六朝詩紀』，自上古以迄陳隋，網羅放失，殊有功於藝苑。有『馮光祿集』行世。評其詩者，以爲博洽多記，自出爲鮮。

靳侍郎學顏

學顏，字子愚，濟寧人。嘉靖乙未進士，累官吉安知府，歷太僕光祿卿，拜副都御史，巡撫山西，入爲吏部左侍郎，移疾乞歸。爲人樸貞諒直，博學慕古，有集行世。同時歷下，有劉汝松、谷繼宗者，皆舉進士，有詩名，谷亦能填詞，而詩俱未工。

任御史淳

淳，字元樸，堂邑人。正德庚辰進士，監察御史。

蘇右都志皋

志皋，字德明，固安人。嘉靖壬辰進士，知瀏陽、進賢二縣，遷刑部主事，歷郎中，出爲僉事副使，皆宣府、潼關、涇邠衝邊要地。庚戌虜警，會推雁門兵備，歷陞布政使，以右僉都御史巡撫遼東，陞右副都御史。右都才情富麗，沾沾自喜，好作長短句，有『寒村集』。

頓長史銳

銳，字□□，涿州人。正德辛未進士，官終長史。北人云：『涿郡有才一石，人得其二，銳得其八。』

谷知縣繼宗

繼宗，字嗣興，歷城人。嘉靖丙戌進士，官知縣。富於篇什，以倚待立就爲能，故可傳者絕罕。

栗舉人應宏附見　兄應麟

應宏，字道父，潞安人。弱冠舉於郷，累試南宮不第，耕讀太行山中。高子業解司封歸，道父擔簦相造，雞黍定交。子業作紫團山人歌贈之，云：『紫團高山概青雲，栗家兄弟殊不群。陳州一出驅五馬，令弟二十窺三墳。』陳州者，道父之兄應麟，字仁甫者也。道父『山居詩』六卷，子業爲之序。仁甫自有集，而子業有兄仲嗣，舉進士，亦有才名，其集皆未及錄。

方舉人元煥

元煥，字子文，臨清人。嘉靖甲午郷貢，以行草擅名山東。王元美以爲疎野粗放，備諸惡道。署書稍勝，亦無佛處稱尊。中立載其歌行一卷，大都豪放，亦類其書也。

劉副使效祖

效祖，字仲修，濱州人，寓居都門。嘉靖庚戌進士，授衛輝府推官，以戶部郎擢副使備兵固原，坐內計罷官，年才四十。以賦詩自豪，篇籍流傳，禁中皆知其名。穆廟遣中官出索其詩，都人傳其事，以爲本朝所未有也。

郭主事本

本，字道充，曲阜人。嘉靖辛卯舉人，南京浙江道御史，謫臨汾令，終戶部主事。中立云：『博雅多才，百年中闕里之奇氣。』工五言詩，得陶、韋骨法。

董漢陽穀

穀，字碩甫，海鹽人。舉人，仕至漢陽太守。父澐，字復宗，自號蘿石翁，以能詩聞江湖間。年六十七往師陽明，晚究心內典，援匡廬故事，結蓮社於海門精廬，又號白塔山人。碩甫亦好著述，有『碧里雜存』等書。

方承天九敘

九敘，字禹績，錢塘人。嘉靖甲辰進士，除兵部主事，守山海關，知承天府，以伉直忤巨奄，罷歸。爲人高朗，善論事，家居結社湖上，有『方承天遺稿』。

胡按察直

直，字正甫，廬陵人。嘉靖丙辰進士，官按察使。

聞人詮

詮，字邦正，餘姚人。嘉靖丙戌進士。

鄭布政旦

旦，字希周，歙人。嘉靖癸未進士，歷官浙江右布政使。王寅曰：『方伯家敦倫理，朝勵官箴，有德之才，炳爲辭藻，若「花明沛上宴，香起洛中塵。」「河影城頭墮，秋聲塞上生。」「僰道黃雲上，蠻村白草傍。」「箐道千盤臨戍堡，山城百雉入邊州。」皆出渾淪，不落輕靡。』

王御史獻芝

獻芝，字世瑞，新安人。王寅曰：『世瑞乘驄京國，風采凜然，折節憐才，心如不及。平生之詩不多，乃有妙品。若「到門蟠古松，龍鱗半身死。對佛插高峰，寒翠妙空裡。」末代詩人，豈可易道？』

陸永新粲

粲，字子餘，一字浚明，長洲人。嘉靖丙戌進士，選翰林庶吉士，七試皆第一，當授官，復試第一。張桂方驟貴，爲翰長，子餘約諸庶吉士不往揖，乃密疏中之，內批授工科給事中。及張桂繼相，子餘以試事還朝，抗疏劾其奸，上感動，爲罷二相。無何，用霍詹事韜言，召還二相，謫貴州都勻驛丞，稍遷永新令。久之，念其母乞歸。里居凡十八年，論薦皆報罷。霍亦有疏薦子餘，子餘曰：『天下事大壞於僉人之手，尚欲以餘波污我耶？』子餘疎眉目，美鬚髯，面骨稜稜起，嗜學，無不通，尤悉本朝典章，叩之若引繩貫珠，纚纚不可窮也。詩不多，獨出機杼，不落窠臼，文尤雅健典則，自成一家，少授春秋，所著春秋左氏鐫附注胡傳辨疑，皆可觀。

附見

陸秀才采

采，字子玄，給事中子餘之弟，都少卿玄敬之婿也。少爲校官弟子，不屑守章句。年十九，作『王仙客無雙傳奇』，子餘助成之。曲既成，集吳門老教師精音律者，逐腔改定，然後妙選梨園子弟登場教演，期盡善而後出。性豪蕩不羈，困於場屋，日夜與所善客，劇飲歌呼。東登泰岱，賦遊仙三章，南踰嶺嶠，遊武夷諸山。年四十而卒。

屠諭德應埈

應埈，字文升，平湖人。嘉靖丙戌進士，太保康僖公勛之子也。選庶吉士，出爲□部主事。乙亥詔選宮僚，以禮部祠祭郎中，改修撰，進侍讀，陞太子諭德，以病乞歸。卒年四十三。王元美曰：『宮諭輝焰奕奕，奄忽永終。德謝冉牛，因起斯人之歎；才同盧照，遂偕赴水之徵。』嘉靖丙戌，吳士與館選者四人：姑蘇陸浚明、袁永之，錫山華子潛，檇李則文升也。已而並除他官。浚明、永之以譴謫久廢，子潛、文升復由郎署改授館職。未幾，文升病免，而子潛亦被言乞休。此四君進退之大略也。浚明之撰述，希風經濟；子潛之巖居，寄託冲雅；永之、文升，並以詞藻角勝。永之矜局雕繪，響附李、何，文升之才，長於永之，長歌縱橫，翩翩自喜，顧其音節激昂，往往揣摩北地，而未必發源於古人也。一時風尚漸摩，入人之深如此，爲之歎息！

袁僉事袠附見　袁提學尊尼

袠，字永之，吳縣人。嘉靖丙戌進士，選庶吉士。會有詔翰林官並除郎署，授刑部主事，改兵部。上官未幾，兵部火，下詔獄，謫戍潮州。會赦歸，以薦起補南職方員外郎，出爲廣西提學僉事。歲餘，移疾乞休，尋卒，年四十六。永之七歲即能爲歌詩，讀書中秘，博習國朝典故。歸田後，讀書橫山別業，著『皇明獻實』、『吳中人物志』，甫脫稿而卒。伯兄表、仲兄褧，皆博學多藏書。子尊尼，字魯望，嘉靖乙丑進士，授南禮部主事，歷考功，升山東提學副使，好學能書，有集十二卷。

華讀學察

察，字子潛，無錫人。嘉靖丙戌進士，與吳人陸粲、袁袠、屠應埈同館，並有才名，選庶吉士，當軸者不說，出爲戶部主事，進車駕郎中，再召入，爲修譔，遷侍讀學士，掌南院，以給事御史論罷。家本素封，罷官里居，修其業而息之，田園第宅，甲於江左，食不三豆，室無侍媵，其儉約韋布如也。詩名『巖居稿』，王道思序之，以謂意象之超越，音韻之淒清，不受垢氛，而獨契溟涬，若木居草茹，隱遁棲息者之所爲言，非世人語也。王元美亦稱之，曰：『刊洗浮華，獨見本色。清淡簡遠，遠勝玉堂之作。』

王僉事問附見　華子潛

問，字子裕，無錫人。嘉靖壬辰進士，擢第後歸里，讀書六年，然後廷試。釋褐，除戶部主事，改南職方，以便將父。歷車駕郎中，擢廣東按察僉事，行至桐江，徘徊不欲去，筮得甘節之卦，賦詩十二章，投劾而歸。父歿，遂不起，築室於湖濱寶界山，焚香讀易，興至則爲詩文，或行草書數紙，或點染竹石花鳥，不矜研削，用自娛悅。年八十乃終。子鑑，亦舉進士，以武定州守，遷稽勛郎，子裕趣令之官，鑑月日爲治裝計，故爲事失期，而要諸父老故人前謝子裕，子裕乃聽之。亦用清望，官至太僕卿。子裕自言，願屏居三十年，讀盡天下有字之書，譔述以畢志。強仕歸田四十年，杜門掃軌，卒行其志。同時華子潛爲五言詩，步趨韋、杜；而蕭閒疎放，冲然自得，則子裕之詩有餘味焉。惟其有之，是以似之，豈不然哉！

施縣丞漸

漸，字子羽，無錫人。以諸生歲貢，授海鹽縣丞，尋罷去，歸老蠡川田舍。子羽穉年從從父之官平樂，過楚紀行詩有云：『巴雲青洞庭，郢水寒夢澤。』又有『千里月明來楚峽，五更猿斷憶巴城』，『桃花浪闊三江水，楊柳絲長百尺樓』之句。邵文莊激賞之，曰：『風雅之流也。』平生安貧樂志，爲詩不騖浮華，刻意磨洗，評者以爲如春竹積雪，寒松浮翠，又如寒鴉數點，流水孤村。其卒也，華學士爲詩哭之，云：『憐君家徒四壁立，中歲罷官常不給。生前獨行殊寡諧，歿後遺文更誰輯？』蓋其詩與其人，約略相似云。

王山人懋明

懋明，字僅初，長洲人。蚤歲英爽，讀書經目輒誦，裒撮舊聞，多所撰述，人稱爲經笥。爲華學士子潛所知，僑居錫山，華贈詩云：『達人能固窮，朝夕恆晏如。願言日相過，多聞時起予。』又云：『客子本大雅，主人亦好文。饔飧以養賢，無勞事耕耘。』此足以觀僅初矣。同時有姚咨者，字舜咨，隱居錫山，教授郷里，與僅初俱客於學士，日相倡和。時以子潛、僅初、舜咨及施子羽，爲『錫山四友』。

姚學究咨咨，字舜咨，無錫人。

附見

唐詩

詩，字子言，無錫人。遊於王、姚之間。

顧布政夢圭

夢圭，字武祥，崑山人。嘉靖癸未進士，授刑部主事，改南京吏部。與高陵呂仲木，在郎署會飲，呂公擷梅花謂曰：『武祥如此花矣。』擢廣東參議，歷福建按察使，陞江西右布政，未上，疏請致仕。爲人敦重，所至闔戶讀書，自奉如寒素。年少登科，愛嗜文學，宜在清華之地，而久滯外省，非其所樂，嘗語所親曰：『北河櫂船者，邪許之聲曰「腰彎折」。此今人以喻兩司官也。』其不能無望如此。

周太僕復俊

復俊，字子籲，崑山人。嘉靖壬辰進士，歷工部郎中，陞四川提學副使，歷四川、雲南左右布政使，遷南京太僕卿致仕。子籲器度純雅，風神韶令，弱冠與王同祖、顧夢圭稱『崑山三儁』。居官貞介，三十年一節，里居杜門掃軌，凝塵晏然。至滇中，交楊用修，雅相矜許。爲監司，久於滇蜀，故遊履歌吟，於西南爲多。

潘治中德元

德元，字鄰玉，崑山人。領嘉靖甲午郷薦，授商河知縣，轉信陽知州，同知承天府，陞應天府治中。能詩，兼工書翰，爲歸太僕所稱。王伯稠校定其遺集。

包御史節

節，字元達，華亭人。嘉靖壬辰進士，以東昌府推官，拜監察御史，出按湖廣，抗章劾守陵大璫廖斌驕橫不法狀，斌格其章不得上，反誣奏震驚陵寢，逮詔獄，減死，戍莊浪衛。九年，聞母訃，已又聞弟孝卒，哭益悲，竟不起。遺言以斬衰絰入棺，有『湟中稿』行世。孝，字元愛，乙未進士，爲南台御史。元達遠戍，孝奉母家居，母喪哀毀而卒，兄弟同日祀瞽宗。

莫布政如忠

如忠，字子良，華亭人。嘉靖戊戌進士，授南虞衡主事，改儀制，擢貴州提學副使，道遠不能將母，投劾歸。家居十五年，補湖廣副使，歷河南參政，陝西按察使，浙江布政，乞歸。子良束修自好，恬於榮進，貴溪相死西市，門下士皆避匿，獨奮身經紀其喪，朝士以此多之。善草書，爲詩尤工近體，有『崇蘭館集』。王元美初登第時，子良爲前輩稱詩，元美因仲山人往交，稱其詩清令，蔚有唐風。晚年爲之詩曰：『子良豈不文？宛若田父社。飢來翫清泌，衡門亦瀟灑。』

張雲南祥鳶

祥鳶，字道卿，金壇人。嘉靖己未進士，爲戶曹郎十餘年，出爲雲南知府。鎮靜有體，執法平反，觸迕當路，遂請告歸。讀書賦詩，足跡不入城市。病劇，作詩二章以告終。道卿與七子同時，亦相還往，其詩以清潤爲主，不染叫囂之習，故不爲時人所稱。有『華陽洞稿』二十二卷。先祖贈宮保府君，公之同年進士也，嘗有警句云『雁嘶江塞月，人枕戍樓霜。』公亟賞之，以爲獨絕，篇章散佚，未能成家，謹附記於此。

方侍郎弘靜

弘靜，字定之，歙人。嘉靖庚戌進士，知東平州，遷南戶部員外，歷郎中，出爲四川僉事，閱歷藩臬，累官廣東左布政，以右副都御史撫淛，起治鄖陽，召爲南京戶部右侍郎，請老。年九十五而卒。定之弱冠，與郷人王仲房、陳達甫爲詩社，迨入仕，汪伯玉方擅時名，倡谼中社，再三招致，匿謝不肯往。晚年稍自發舒，多所結撰，其於大函，深所不滿，而未嘗見諸筆舌，蓋其爲長者如此。王仲房曰：『定之抱性，幽閒溫秀，故其修詞吐氣，有似於人。若「流水不知處，幽禽相與飛。」「不知春色減，忽見林花飛。」「永日空山寂，幽蟬時自吟。」「春色驚人早，雲山與世違。」「舊業微蟬翼，窮途信馬蹄。」宛然王、孟遺響也。』

徐宮保學謨

學謨，字思重，嘉定人。嘉靖庚戌進士。本名學詩，朝士有同姓名者，抗疏劾分宜相，故改焉。以禮部祠祭郎中，出爲荊州府，坐遼藩事，逮繫。得白，遷副使，守荊南道，拜僉都御史，巡撫鄖陽。通達國故，諳曉吏事，所至皆有聲跡，江陵才之。用外僚特拜禮部尚書。江陵歿之明年，被言而去。文集凡百卷，別有『世廟識餘錄』，記載時事，多可觀。

茅副使坤

坤，字順甫，歸安人。嘉靖戊戌進士，知青陽、丹徒二縣，擢禮部儀制主事，改吏部稽勛，謫廣平府通判，遷南京車駕主事，出爲廣西按察司僉事，升副使，備兵大名，中吏議罷歸。林居五十餘載，至萬曆中，年九十乃卒。順甫自命有文武才，好談兵事，在廣西府，江賊據鬼子等砦，督撫將會兵大剿，順甫曰：『會兵非數十萬不可，賊走險旅拒，老師費財，非計之得也。』請簡練五千人，自署以往，多縱反間，攜其黨與，以奇兵直搗其巢，連破十七砦。以一書生提一旅之師，深入崖箐，蕩累年負固之賊，大功不賞，而吏議隨其後，於是乎息機摧撞之思，浩然不可挽矣。家居多暇，用其心計，修業治生，不以寂寞自廢。嘉靖末年，東南中倭，胡績溪爲制府，以同年生虛心咨訪，料敵設諜，用順甫之策爲多，順甫亦沾沾自喜，以爲扣囊底餘智，猶足以辦倭也。爲文章滔滔莽莽，謂文章之逸氣，司馬子長之後千餘年而得歐陽子，又五百年而得茅子。疾世之爲僞秦漢者，批點唐、宋八大家之文，以正之。人謂順甫之才氣，殆可以追配古人，而惜其學之不逮也。順甫於同時，惟推荊川一人，胡績溪嘗以徐文長文示之，詭云荊川，順甫讚歎不已，曰：『非荊川不能作。』已而知爲文長也，復取視曰：『故是名手，惜後半稍弱，不振耳。』其自負護前如此。子國縉，舉進士，爲工部郎；少子維、孫元儀，皆名士，與余好。

徐奉化獻忠

獻忠，字伯臣，華亭人。嘉靖乙酉舉於郷，再試不第，授奉化知縣。約己惠民，殊有民譽。故人爲寧波守，用手版相臨，伯臣笑曰：『若以我不能爲陶彭澤耶？』即日棄官歸。樂吳興山水，遂徙居焉。時掉小舫，扣舷吟弄，以天隨、玄真自況。生平著述外無他嗜好，白蓮、羽扇、蘆汀、靈泉諸賦，皆爲時人傳誦。憫松民解布之苦，作『布賦』一篇，讀者咸酸鼻焉。論詩法初唐、六朝，雜組成章。工真草書。所著書數百卷，『樂府原』、『吳興掌故』，皆行於世。卒年七十，私諡曰貞憲先生。

俞文獻

文獻，字伯初，德化人。嘉靖甲辰進士。

胡苑卿安

安，字仁夫，餘姚人。嘉靖甲辰進士，歷官知衡州府、陝西苑馬寺卿。

程主事烈

烈，字惟光，歙人。嘉靖己丑進士，歷官工部主事。王寅曰：『惟光博學苦吟，虛中、取友數篇一出，振譽天朝。若「朔風如有鍔，寒日欲無光。」「山形關塞北，日影樹林西。」「孤舟不同載，行露有深悲。」康路方馳，萬里在目，逸足未駐，房曜沈輝。前有以正，後有惟光，才並可憐，壽俱不逮。』

許給事相卿

相卿，字台仲，海寧人。嘉靖丁丑進士，兵科給事中，引疾歸。山中四十年，累徵不起。有『雲邨集』十卷。

張尚書時徹

時徹，字惟靜，鄞縣人。嘉靖癸未進士，兵部武選主事，改禮部儀制，出爲提學副使，歷官南京兵部尚書。以日本入犯，勒歸。有『芝園集』五十六卷。尚書詩學殖富有，工力深重，樂府古詩，標舉興會，時多創獲。七言今體，塵坌蕪穢，若出兩手。楊用修評其詩云：『頃得縱觀全集，自四言以至六言，冲澹穠粹，沈鬱雄壯，匠意鑄詞，色具體備。七言之什，自鄶無譏。』用修可謂能言矣。

豐主事坊

坊，字存禮，鄞縣人。嘉靖二年進士，除禮部主事，以吏議免官。家居，坐法，竄吳中，改名道生，字人翁，年老貧病以死。存禮高才博學，下筆數千言立就，於十三經皆別爲訓詁，鉤新索異，每託名古本或外國本，今所傳石經、大學、子貢詩傳，皆其僞譔也。家藏古碑刻甚富，臨摸亂真，爲人撰定法書，以真易贗，不可窮詰。爲人狂誕傲僻，縱口狥意，所至人畏而惡之。嘗要邑子沈嘉則具盛饌，結忘年交，相得甚驩。或間之曰：『是嘗姍笑公詩。』即大怒，設醮上章，詛之上帝，所詛凡三等：一等皆公卿大夫有仇隙者，二等則布衣文士，嘉則爲首，三等鼠、蠅、蚊、蚤、蝨。其狂易可笑，皆此類也。張司馬時徹序其集曰：『公質稟靈奇，才彰卓詭，論事則談鋒橫出，摛詞則藻撰立成。士林擬之鳳毛，藝苑方諸逸駟。然而性不諧俗，行或盭中。片語合意，輒出肺肝相啗；睚眥蒙嗔，即援戈矛相刺。亦或譽嫫母爲嬋娟，斥蘭荃爲薋菉。旁若無人，罕所顧忌。知者以爲激詭，而不知者以爲窮奇也。繇是雌黃間作，轉相詆諆，出有爭席之夫，居無式閭之敬。鶉衣藍縷，濕突不炊。僮奴絕粒而逋亡，賓客過門而不入。顑頷煢獨，以終其身，不亦悲夫！』存禮負俗多累，蒙謗下流，司馬持論，瑕瑜不掩，使後人猶有撫卷歎惜者，存禮可以無憾於九京矣。

李車駕時行

時行，字少偕，番禺人。嘉靖辛丑進士，知嘉興縣，晉南京兵部車駕主事，以事罷官，遂不復歸，徧遊吳、越、齊、魯諸名山，寄情詩酒，落落世故，若無所嬰於中者。有『駕部集』，文翰詔爲序。

楊經歷文卿

文卿，字子質，鹽山人。知稷山縣，升南京都察院經歷。當路知其才，將擢用，而遽卒。學博辭藻，有『鷗海集』、『秣陵吟』行世。

黃副使中

中，字文卿，括蒼人。嘉靖中，以郷薦知鉛山縣，擢監察御史，升天津道兵備副使。錢唐田汝成敘其集，謂：『我朝括蒼詩派，倡自郁離子。郁離子歿，凡二百年無聞，而有黃西野出焉。』

廖希顏

希顏，字叔愚，茶陵人。嘉靖壬辰進士。

陳副使子文

子文，字在中，閩人。嘉靖八年進士，除麻城知縣，歷戶部郎，出知長沙府。土賊尹大憲，阻水寨自固，歷數守莫能捕，子文故緩之，盜畜犢甚多，竊出貿易，乃伏壯士數十人於水次，而遣一人微服買犢往誘之，伏兵卒發，生檎其渠魁，其方略如此。服除，知池州，遷湖廣副使，撫剿諸苗，以勞卒官。有『子山堂稿』。

林員外垠

垠，字天宇，閩縣人。嘉靖十年郷貢，官桂陽知州，遷撫州同知，終戶部員外郎。雅有詩名，居官以文學爲治，所至有聲跡。

袁知府表

表，字景從，閩縣人。嘉靖三十七年郷貢。萬曆初，授中書舍人，遷戶部郎，終黎平知府。與諸名士結社嵩山烏石間，精研格律，爲閩人所推。

何運使御

御，字範之，福清人。嘉靖十七年進士，歷官兩浙鹽運使。有『白湖草』十一卷。

徐永寧㭿

㭿，字子瞻，閩縣人。嘉靖末，以易學名家，明經歲貢。除茂名教諭，遷永寧知縣。有『徐令集』。熥、𤊹，其二子也。

皇甫舉人沖

沖，字子浚，長洲人。順慶太守錄之子也。錄舉弘治癸丑進士，以博雅稱。子浚登嘉靖戊子郷薦。而三弟曰涍，字子安；汸，字子循；濓，字子約；皆舉進士。子安先卒，子循、子約宦不達，而子浚猶上公車，蹭蹬二十餘年而卒。庚戌下第，有『還山詩』一卷。壬子遊虞山，有『紀遊詩』一卷，自爲之序，詞致甚美。全集凡六十卷。子浚博綜群籍，留心世務，爲人甚口好劇談，宿學爲折角莫能難。又好騎射，通挾丸擊毬、音樂博弈之戲，吳中文士與輕俠少年，咸推爲渠帥。武宗即位，正法凌遲，撰『緒言』及『申法』。車駕南征，撰『己庚小志』；大同之變，撰『幾策』。幼好談兵，憤北虜薄城下，撰『兵統』及『滅胡經』。海寇突起，當事無策，撰『枕戈雜言』，凡數十萬言。今與其全集，皆不傳於世。金陵張文寺曰：『四甫之才，子浚爲冠。』亦闡幽之論也。

皇甫僉事涍

涍，字子安，順慶之第二子也。嘉靖壬辰進士，除工部虞衡主事，尋改主客，累遷主客郎中。自虞衡至主客，凡歷四署，所在職辦。在儀制時貴溪爲宗伯，請建儲，表凡十上，皆子安起草。貴溪由是當世廟意，得超拜。會置東朝官屬，貴溪首推子安，遂補右春坊司直，兼翰林簡討。車駕幸承天，子安以禮曹扈從，會改官不果行，忌者乘間論劾，左遷廣平府通判，量移南刑部主事，進員外，升浙江按察僉事。甫三月，坐南計論黜。未及赴調，鬱鬱不樂，發病卒，年四十九。子安自負高峻，與人居非同調，或竟日不發言，居官操切，既多忤物，又稍稍與時厓異，故宦屢躓不達。其卒也，蔡子木爲詩哭之云：『五字沈吟詩品絕，一官憔悴世塗難。』每爲人誦之，輒嗚咽流涕。子浚集其所作，爲『少玄集』，而子循序之曰：『方其家食含章，與中表黃魯曾、省曾、洞庭徐繗稱詩篤好少陵，既而李、何篇出，病其蹊徑，專意建安，嘗曰：「詩可無用少陵也。」解巾登仕，與蔡、王二行人，廣搜六代之詩，披味耽說，雅許昌穀，乃曰：「詩可無用近體也。」又與王文部、李司封、唐、陳二編修，劇談開元、天寶之盛，而心醉焉，乃曰：「詩雖選體，亦無使盡闕唐風，七言易弱，恐降格錢、劉也。」故其詩，特工五言，而七言今體，薄不加想。』魯曾之子河水，評其詩云：『司直含咀八代，苦心覃思，每製一篇，必經百慮，既薄杜陵之史，心醉殷璠之鑑，蓋東覽優於諸集，而五言長於七言。』斯定評也。余觀國初以來，中吳文學，歷有源流，自黃勉之兄弟，心折於北地，降志以從之，而吳中始有北學。甫氏，黃氏中表兄弟也。子安雖天才駿發，而耳目濡染，不免浸淫時學。子循之序，所謂『篤好少陵』者，非好少陵也，好北地師承之少陵也。已遊於蔡、王，而軌躅始分；既遊於唐、陳，而質的始定。於是壹意唐風，而盡棄黃氏之舊學矣。子循之所謂『無用少陵』者，非薄少陵也，薄北地剽擬之少陵也。子安刻『迪功外集』，皆昌穀未遇空同之作，深非李子守化之言，以爲知之未盡，厥有旨哉。子循之自序，與子安亦略相似。子安少折於李、何，子循長壓於王、李，文章之道，不惟以時代上下，抑亦以聲勢盛衰，良可慨也！自王元美『藝苑卮言』記吳中盛事，謂太原兄弟並擅菁華；汝南父子，嗣振騷雅；至今海內流爲美譚。而中表因依，研席應求，文章問學，風氣密移，非深思論世，置身於百年以前，未能或知也。余故詳著之，以表微焉。

皇甫僉事汸

汸，字子循，順慶之第三子。嘉靖己丑進士，歷工部虞衡司郎中，謫黃州推官，召入爲南京吏部稽勛郎中，又謫開州同知，量移處州府同知，升雲南按察司僉事，以大計免官。年八十乃卒。子循七歲能詩，順慶課之，輒得奇句。舉進士，名動公卿，分宜、南海諸公，皆引與酬和，冠蓋翕集，其門成市。子循頗沾沾自喜，竟用是左官。丁憂里居，御史王言按吳，頗專橫，民間爲之謠，疑其出子循也，捕繫欲殺之，亡命得解。罷官後，復爲陳御史所窘，破其家。其爲人和易，不修邊幅，近聲色，好狎遊，而不能通知戶外事，以故數困。然信心而行，不爲深中多數，以文章遊讌自娛，行遊湖山之間，擷芳采和，以老壽終其天年，近代文士所罕見也。子循少與伯仲氏及中表二黃稱詩，掉鞅詞苑五十餘年。其在燕中，則有高叔嗣、王慎中、唐順之、陳束。在留署，則有蔡汝楠、許穀、王廷幹、施峻、侯一元、中山徐京。再赴闕下，則有謝榛、李攀龍、王世貞。而謫楚，則交王廷陳。遷滇，則交楊慎。咸相與上下其議論，疏通其聲律。其自敘以爲本之二京，參之列國，江左、關洛、燕齊楚蜀之音，無所不備，變亦盡矣，心良苦矣。司直、司勛甫氏競爽，學問源流，約略相似，始而宗師少陵，懲拆洗之弊，則思追溯魏晉；既而含咀六朝，苦雕繪之窮，則又旁搜李唐。當弘正之後，暢迪功之流風，矯北地之結習，二甫之於吾吳，可謂傑然者矣。司直早世，司勛窮老，皆不能與弇州爭名。子循自評其詩，以謂吾與我周旋，久自成一家，尚不肯學步少陵，而不能不假靈於王、李。元美之評子循，謂其今體風調，頗似錢、劉，文學六朝，時時失步。子循著『解頤新語』，於時賢都無評騭，未知其評元美何如也。

皇甫同知濂

濓，字子約，一字道隆。嘉靖甲辰進士，除工部都水主事，監薪廠。賈人子納女於司空，依倚爲奸利，子約按其罪不少貰，司空心銜之。榷關荊州已得代，案前事內計，謫河南布政司理問，稍遷興化府同知。丙辰入覲，投劾不赴。里居數年，閒居散齋，不通賓客。少學琴於雲間張氏，晚更精詣，撰述之暇，鼓琴一二行，謂足翫世遺榮也。皈心釋氏，嘗棲息精廬，從名僧檢經說難，翻大乘、法華內典，持誦維摩詰品，作妙伽它讚，習吐納延化術，得黃帝房中秘方，謂可登真度世，以交接致病遽卒。有『水部集』二十卷。黃德水曰：『水部詩意玄詞雅，律細調清，長於造景，務在幽絕，山藏水閟，披露良多。』孫七政曰：『水部詩清夐罕儷，其志意亦復玄曠，故其文乃爾。悼子兩篇，令人拊心痛絕。』

周山人詩

詩，字以言，崑山人。風致逸爽，倜儻重然諾。妙於方藥，自謂張仲景而下，不能過。作『內經解』鉤致玄旨，不蹈前人。嘗之京師，以詩文遊公卿間，少試方藥皆神驗，欲以尚醫官之，拂袖而去。遊武林，敝衣匿僧寺中，提學孔天胤自翰林出，雅負知詩，閱岳鄂王廟題壁詩，曰：『何事疥吾壁也。』命隸人篲墨掃之，至以言詩，乃大驚，立命駕往謁，與定交。武林人爭延致以言，以言不懌，辭歸，與皇甫子浚兄弟善，遂主甫氏。以言之父諱右，與虞山孫艾爲死友，且死，囑以言曰：『常熟可久居，居必依孫氏。』以言不再娶，無子，老且病，辭甫氏曰：『先人之所屬也。』艾之子耒，具舟逆之，遂死孫氏。耒殮而殯之，設木主臨奠之，以時葬孫氏吾谷墓旁東南十步，表諸石曰：『虛巖山人周君墓。』子浚銘之曰：『死生之交，諒焉有經，千秋百世，盟言是徵。』迄今百有餘年，孫氏之子孫，守其盟不替，歲時祭焉。以言著書，多不起草，成輒散去。皇甫子安書規之，曰：『以言有聰明之資，曠蕩之才，而落魄不羈，篇章委散，惜此奇寶，委諸泥塵，以言之齒長矣，忽爾浮沈，筋力異昔，雖欲驅策，末路無從，僕知以言，後世不知，萬年長恨，誰任其悔乎！』今所傳『虛巖山人集』者，子安詒書後所存，而素問箋解，卒無傳焉。

徐處士繗

繗，字紹卿，世居吳之洞庭山。祖德輝，富敵國。父天常，有遊閒公子之習，以輕財損其家。父卒，其母蔡，攜紹卿依同母弟羽以居，所謂九逵先生者也。紹卿少爲諸生，受學於其舅氏，詩文皆得指授。長與黃省曾兄弟善，紹卿少省曾一歲，魯曾顧兄事之。初名陵，字少卿，慕李陵之爲人，跌宕自喜，時時從少年爲狎遊，耽暱倡樂，盡廢其產。挾筴遊建業，徧覽形勝，召秦淮歌姬，命酒劇飲，酒酣以往，援筆賦詩，感歎六代興亡之際，高歌長嘯，引聲出蕭漻間，視舉世無如也。數射策不中，遂棄去。晚年食貧喪子，一老女寡居。踰年一入城市，寄浮屠舍，蕭然旅人，前所與遊者咸逝。皇甫子循及張敉、劉鳳掃室布席，爭延致之，雖篤老，槃案杯斝間，雅謔迭奏，至漏下卒不倦，間有所不可，論辯蠭湧，意氣勃發，堅悍少年弗如也。年八十六而卒。紹卿少爲詩，與二黃及皇甫子安，互相摩切，晚而稱同調者，則子循與二黃之子河水、姬水也。河水稱其詩貴華彩、尚標致，經營用思，愈老愈深，吟諷再三，真賞自得。子循爲醵金刻其集，序而傳之。

黃舉人魯曾附見　子德水

魯曾，字得之。正德丙子舉於郷，以易魁其經。十五年，而弟省曾字勉之，亦以春秋首舉。勉之一再試不利，輒棄去，爲古學。而得之與中表皇甫沖、海鹽王文祿，老於公車。分宜聞三生才久困，欲招致之，不能得也。勉之卒又十五年，得之年七十五，治裝將北行，屬疾而卒。得之長身修髯，狀貌類河朔大俠，父授產千金，悉以寘書，其學無所不窺。勉之北面事空同，重染北學。得之詞必己出，不欲寄人籬下，亦往往希風李、何，於甫氏兄弟爲外昆，故甫氏之少學，得之汝南居多，而後乃屢遷焉。得之詩多散佚。其子德水，字清甫，撰『國華集』，取所傳誦者數篇，余采之以附四甫之後。勉之集盛傳於世，以其學空同之學也，次於李氏門徒之列，不令與諸甫齒，示別裁之微指云。清甫初名河水。

姜布衣玄

玄，字玄仲，吳江人。少博學嗜酒，不就博士弟子試，與邢麗文遊，慕好之。居於湖濆，足未嘗輕詣，人或使其子弟學焉，亦時謝遣之。朝起視盎中粟稍可炊，即閉戶吟誦。歲中所過相善者，率不出百里。晚年善黃魯曾、徐繗。魯曾蓋師事徐、姜也。徐詩尚華美，姜務雅澹，極意陶鍊，每成一詩，輒復捐去，着思再三，芒藻幾盡。不爲時流所知。或諷其少貶，執道愈堅，以知希爲得，蓋亦詩家之逸民也。秋夜讀書詩云：『含莊洞理化，涉老達虛無。玄珠握中照，道心益恬愉。』可想見其托寄矣。魯曾之子德水，撰『國華集』，載玄詩五篇，玄之名，得附以傳。

蔡侍郎汝楠

汝楠，字子木，德清人。嘉靖壬辰進士。年十八，除行人，遷南京刑部郎，出守衡州，歷江西參政、山東按察使、兵部侍郎，改南京工部。同安洪朝選云：『蔡白石弱冠即以詩聞。初學六朝，即似六朝；既而學劉長卿，最後又學陶、韋。』唐應德云：『白石詩洗盡鉛華，獨存本質。幽玄雅澹，一變而得古作者之精。』蓋嘉靖初，唐應德、陳束之反北郡之弊，變爲初唐之體，至是乃稍變爲中唐，而子木之風調，得之皇甫兄弟漸摩者居多。王元美在比部，子木以臬副入長安，酒間高歌其夔州諸詠，吳明卿輒鼾寢，鼾聲與歌聲相上下。元美謂子木，少年雅慕建安，晚始陶洗，攻錢、劉，索然易盡，而又極詆吳人皇甫氏、黃氏，以爲如倚門之妓，施鉛粉強盻笑，則一時風尚，互相凌轢，可以想見。厥後王、李之業盛行，蔡氏、甫氏不啻退次三舍，百年之際，焰消而論定，向之抑沒者，乃復稍稍表見。文章有定價，豈不信哉！黃德水曰：『子木登第最早，服官留都，與皇甫昆仲唱和，雅有令譽。送別登臨，佳句未嘗不在人口。既而官爵日尊，詩格日損，必窮乃工，豈其然耶！』無錫顧玄緯曰：『子木詩出楊用修，所選者爲藝林珍賞。晚年率易應酬，如出兩手。』

王九江廷幹

廷幹，字維楨，涇縣人。嘉靖壬辰進士，除行人，南刑部主事，出爲郡佐，遷戶部員外郎，官止九江知府。皇甫子安在留署，與相倡酬。維楨以戶曹榷算浙關，子循上大司徒論止云：『廷幹與越郡蔡汝楠，並以弱齡，漸翼鴻逵，雙曜麗采，馳聲藝苑，雖終賈復作，蘇駱再生，蔑以加焉。』其爲當時民譽如此。

施青州峻

峻，字平叔，歸安人。嘉靖乙未進士，授南京刑部主事，歷郎中，出知青州府，以內計罷官。張文隱深惜之。有『璉川詩集』八卷。時推其七言今體，謂可方唐應德云。平叔以詩自重，在僚友間矢口彈射，人不能堪，既出守，復絓計典，以此故也。家居樓棲如斗，典籍甚具，署之曰甲秀，非同調不與登。歌詩歡飲，以終其身。每笑曰：『生平無病，強半病酲。其卒以是死乎？』果如其言。

侯布政一元

一元，字舜舉，樂清人。嘉靖戊戌進士。

附見

侯一麐

一麐，字舜昭，舜舉之弟。有『龍門集』。

吳參議子孝

子孝，字純叔，長洲人。文端公一鵬之子也。選翰林庶吉士，出爲工部主事，歷光祿寺丞，遷湖廣參議，提督太和山。子孝髫時侍文端公，命賦傀儡中婦人，應口成詩，坐客絕倒。議論秀發，手不釋卷，爲文章弘衍浩博。『玉涵堂稿』十卷，皇甫子循點定，摘其佳句數十聯，以爲無謝英靈。常病『宋史』繁蕪，欲加刪潤，稿未就而卒。

孫處士艾　太學七政

艾，字世節，常熟人。父爲考功郎，家貲鉅萬。世節任俠，父喪，致十郡客來弔，盡傾其家。學詩於沈啟南，與周以言、皇甫兄弟最善。以言歿，世節之子耒，塟之於吾谷，從先志也。耒之子七政，字齊之，能詩好客，世其家風，十試鎖院不第。家有園池，日與四方詞客，賦詩宴賞，客醉而遺溺，戽其水出諸城外，復引湟水滌之，累費數百金。家中落，有三子而才。雲間張長輿過訪，命三子即席賦詩，仲子森得『燈』字，有『但攜明月去，猶似別時燈』之句。長輿摩頂激賞，作長歌以記之。森與余偕舉丙午，伯子之二子皆成進士，齊之有『滄浪生自傳』及『松韻堂集』十二卷。齊之之論詩曰：『吳中自迪功以後，皇甫兄弟競爽，而司直公尤卓絕。世皆以禪棲匹東覽，不知東覽高處，不但格力，正以其神情曠絕，會心霞表，當與古人相埒，此正司勛所深讓。讀司直詩，不知司直之難，試以今人極得意詩誦過，更讀子安詩，卻令人爽然自失，然後知司直之高，正如月出蓬萊、閬島中，豈人世風光所擬？』余有族伯父審言，字仲思，世節之外曾孫也，余羈貫時，嘗語余曰：『少以父執侍司直兄弟，聞其論五言詩，以「猿啼洞庭樹，人在木蘭舟』爲妙境。自七子盛行，知此者鮮矣。』用是知先輩學有師承，苦心孤詣，非苟然成名於世者。齊之之論司直，蓋其先世風氣薰習，得之於見聞者，精且確也。余錄孫氏詩，附于甫氏之後，俾世之嗤點前賢者，知所省焉。

鄧舉人韍

韍，字文度，其先華亭人，元季徙常熟。中正德丁卯郷薦。母死，遂不上公車。以通經博古爲學。嘗倣呂成公大事記，論次古今得失，類成卷帙，曰：『如有用我，執此以往。』年八十八而卒。詩學昌黎、東坡，不屑時調，爲文有體要，陸子餘、歸熙甫皆稱之。嘗與客論文曰：『噫嘻！文之敝久矣！文莫粹于經，聖賢以其精蘊而形諸辭，辭可以已，聖賢必無事於作，作焉者不得已也。誠知聖賢之文，不得已而作，則文非載道，而該治具勸戒，可以無作，聖賢志之所至，而其文出，所謂浩博而純正者，言之必有倫，而不苟陳之于世，燦然若引星辰而上也。其無所不究，賢者識其大，不賢者識其小。烏有支離泛濫，詭妄放蕩，而不宅于理者乎？三代而下，放臣棄婦之辭，讀之尤足以興感者，性情也。今之爲文者，無古人之性情，與其所遇之時事，辭與意背，以諛爲恭，以泰爲約，導侈飾怨，悲樂之無度，浮濫而無法，語暢也而實遂，語工也而無度。人言西京之文近乎古，不知壞古人文者，揚子諸人有責焉。』余錄而存之，以見前輩有本之學如此。

謝山人榛

榛，字茂秦，臨清人。眇一目，喜通輕俠，度新聲。年十六，作樂府商調，臨德間少年皆歌之。已而折節讀書，刻意爲歌詩，遂以聲律有聞于時。寓居鄴下，趙康王賓禮之。嘉靖間，挾詩卷遊長安，脫黎陽盧柟于獄，諸公皆多其誼，爭與交驩。而是時濟南李于鱗、吳郡王元美，結社燕市，茂秦以布衣執牛耳，諸人作五子詩，咸首茂秦，而于鱗次之。已而于鱗名益盛，茂秦與論文，頗相鐫責，于鱗遺書絕交，元美諸人咸右于鱗，交口排茂秦，削其名於七子、五子之列。茂秦遊道日廣，秦、晉諸藩爭延致之，河南北皆稱謝榛先生，諸人雖惡之，不能窮其所往也。趙康王薨，茂秦歸東海，康王之曾孫穆王復禮茂秦，爲刻其全集。當七子結社之始，尚論有唐諸家，茫無適從，茂秦曰：『選李、杜十四家之最者，熟讀之以奪神氣，歌詠之以求聲調，玩味之以裒精華。得此三要，則造乎渾淪，不必塑謫仙而畫少陵也。』諸人心師其言，厥後雖爭擯茂秦，其稱詩之指要，實自茂秦發之。茂秦今體，工力深厚，句響而字穩，七子、五子之流，皆不及也。茂秦詩有兩種：其聲律圓穩持擇矜慎者，弘、正之遺響也；其應酬牽率排比支綴者，嘉、隆之前茅也。余錄嘉靖七子之詠，仍以茂秦爲首，使後之尚論者，得以區別其薰蕕，條分其涇渭。若徐文長之論，徒以諸人倚恃紱冕，凌壓韋布，爲之呼憤不平，則又非余躋茂秦之本意也。

新安潘之恆『亘史』記曰：『趙王雅愛茂秦詩，從王客鄭若庸得竹枝詞十章，命所幸琵琶妓賈，扣度而歌之。萬曆癸酉冬，茂秦從關中還，過鄴，偕若庸見王，王宴之便殿，酒行樂作，王曰：「止。」命縆瑟以琵琶佐之，聲繁屏後，王復止眾妓，獨奏琵琶，方一闋，茂秦傾聽，未敢發言，王曰：「此先生所製竹枝詞也。譜其聲，不識其人可乎？」命諸伎擁賈姬出拜，光華射人，藉地而竟竹枝十章。茂秦謝曰：「此山人鄙俚之辭，安足污王宮玉齒？請更製竹枝詞，以備房中之樂。」王曰：「幸甚。」茂秦老不勝酒，醉臥山亭下，王命姬以衽代薦，承之以肱。明日，上新竹枝十四闋，姬按而譜之，不失毫髮。元夕，便殿奏技，酒闌送客，即盛禮而歸賈于邸舍，茂秦載以遊燕、趙間。逾二年，至大名，客請賦壽詩百章，至八十餘，投筆而逝。乙亥之冬月也。姬率二子，奉柩停大寺之旁，每夜操琵琶一曲，歌茂秦竹枝詞，必慟絕而罷。已乃以千金裝付二子，令歸葬，自破樂器，歸老于闤闠間。後三十餘年，客訪舊宿寺中，寺僧猶能道其遺事。』

附見

仲山人春龍

春龍，字□□，嘉興人。嘉靖中，遊長安，客于公卿間，尤善李伯承、莫子良。王元美『明詩評敘』云：『予觀政大理，與濮人李先芳遊，因李識秀水仲春龍，仲生雅尚亦在襄陽、右丞，才具微短。已又因仲識華亭莫如忠。』蓋元美識仲生在茂秦之前，詩評敘其少作也。名成之後，遂不復齒及。仲生此敘，亦不入集中。

盧太學柟

柟，字少楩，一字子木，濬縣人。本富人子，入貲爲太學生，博聞強記，落筆數千言不休，爲人跅𧿶，好使酒罵坐，嘗爲具召邑令，令有他事，日昃乃至，柟醉臥不能具賓主，令心銜之。柟嘗醉榜其役夫，旬日，役夫夜壓于牆隕。令禽治柟，當柟抵坐，繫獄。里中兒爲獄吏，素恨柟，笞之數百，謀以土囊壓殺之。他吏覺之，得不死。獄中感奮，益讀其所攜書，著『幽鞠放招賦』以自廣。東郡謝榛，攜柟賦遊長安，見諸貴人，絮而泣曰：『生有一盧柟，視其死而不救，乃從千古惘惘，哀沅而弔湘乎？』吳人陸光祖爲濬令，平反其獄，得免死。走謁榛于鄴，榛方客趙康王所，康王立召見，爲上客。諸王邸以康王故，爭客柟。柟酒酣耳熱，罵坐如故，邸中人爭掩耳避之，不自得而罷。光祖遷南祠郎，柟訪之于金陵，遍走吳會，無所遇。還益落魄，嗜酒，病三日卒。柟騷賦最爲王元美所稱，詩律不如茂秦之細，而才氣橫放，實可以驅駕七子。幸其早死，不與時賢爭名，故諸人皆久而惜之。

李同知先芳

先芳，字伯承，濮州人。嘉靖丁未進士，除新喻知縣，遷刑部郎中，改尚寶司丞，陞少卿，降亳州同知，稍遷寧國府同知，復以台抨罷。伯承年十六，美如冠玉，會選良家子尚主，名在籍中，尋罷歸。伯承自負才名，多所傲睨，兩御史出按部，故事，當從尚寶授印，兩御史自尊顧視從吏，伯承詫之曰：『尚璽郎當授印繡衣，安所得黑衣耶？』兩御史大慚，大計時頗被螫。及爲外吏，益奴視僚屬，不具賓主，竟用是敗。家故多貲，壯年罷官，精計然白圭之筴，家益起，大搆園亭，廣蓄聲妓，擫竽揳瑟，二八迭侍，諳曉音律，尤妙琵琶。賞音者謂江東查八十，無以過也。優遊林下，享文酒聲伎之奉四十餘年，年八十四而卒。始伯承未第時，詩名籍甚齊魯間，先于李于鱗。通籍後，結詩社于長安。元美隸事大理，招延入社，元美實扳附焉，又爲介元美于于鱗，嘉靖七子之社，伯承其若敖蚡冒也。厥後李、王之名已成，羽翼漸廣，而伯承左官落薄，五子、七子之目皆不及伯承。伯承晚年每爲憤盈，酒後耳熱，少年用片語挑之，往往努目嚼齒，不歡而罷。邢子願以臺使按吳，訪弇州而歸，伯承與極論其始末，語已目直上視，氣勃勃頤頰間，拍案覆杯，酒汁沾濕，子願逡巡不敢應，後爲伯承誌墓，亦略及之。余聞之盧德水如是。今之論者，奉歷下爲晉、楚，揶揄伯承，使之捧盤盂而從小邾之後，余錄伯承詩次于于鱗之上，使伯承之魂，爲之默舉，且以間執耳食者之口也。

附見

李審理同芳

同芳，字幼承，伯承之弟也。官爲王府審理，才情不減其兄。

李按察攀龍

攀龍，字于鱗，歷城人。嘉靖甲辰進士，授刑部廣東司主事，歷郎中，出知順德府，擢陝西提學副使。西土數地動，心悸念母，移疾歸。用何景明例，予告凡十年，起浙江副使，遷參政，拜河南按察使。母喪歸，踰小祥，病心痛卒。于鱗舉進士，候選里居，發憤讀書，刺探鉤擿，務取人所置不解者，摭拾之以爲資，而其矯悍勁鷙之材，足以濟之。高自夸許，詩自天寶以下，文自西京以下，誓不污我毫素也。宦郎署五六年，倡五子、七子之社，吳郡王元美以名家勝流，羽翼而鼓吹之，其聲益大噪。及其自秦中掛冠，搆白雪樓于鮑山、華不注之間，杜門高枕，聞望茂著，自時厥後，操海內文章之柄垂二十年。其徒之推服者，以謂上追虞姒，下薄漢唐，有識者心非之，叛者四起，而循聲贊誦者，迄今百年，尚未衰止。要其譔著，可得而評騭也：其儗古樂府也，謂當如胡寬之營新豐，雞犬皆識其家。寬所營者，新豐也，其阡陌衢路未改，故寬得而貌之也，令改而營商之亳、周之鎬，我知寬之必束手也。易云擬議以成其變化，不云擬議以成其臭腐也。易五字而爲翁離，易數句而爲東門行、戰城南。盜思悲翁之句，而云烏子五、烏母六、陌上桑。竊孔雀東南飛之詩，而云西鄰焦仲卿、蘭芝對道隅。影響剽賊，文義違反，擬議乎？變化乎？吳陋儒有補石鼓文者，逐鼓支綴，篇什完好，余惎之曰：『此李于鱗樂府也。』其人矜喜，抵死不悟，此可爲切喻也。論五言古詩曰，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彼以昭明所譔爲古詩，而唐無古詩也，則胡不曰魏有其古詩，而無漢古詩，晉有其古詩，而無漢魏之古詩乎？十九首繼國風而有作，鍾嶸以爲驚心動魄，一字千金。今也句摭字捃，行數墨尋，興會索然，神明不屬，被斷菑以衣繡，刻凡銅爲追蠡，目曰後十九，欲上掩平原之十四，不亦愚乎？僻學爲師，封己自是，限隔人代，揣摩聲調，論古則判唐、選爲鴻溝，言今則別中、盛爲河漢，謬種流傳，俗學沈錮，昧者視舟壑之密移，愚人求津劍于已逝，此可爲歎息者也！七言今體，承學師傳，三百年來，推爲冠冕，舉其字則五十餘字盡之矣，舉其句則數十句盡之矣。百年萬里，已憎疊出；周禮漢官，何煩洛誦？刻畫雄詞，規摸秀句，㳂李頎之餘波，指少陵爲頹放，昔人所以笑橅帖爲從門，指偷句爲鈍賊也。專城出守，動曰東方千騎；方舟共載，輒云二子乘舟。遼海中丞，襲驃騎之號；廬江別駕，蒙小吏之呼。投杼曾母，訝許自天，傅粉何郎，冠以帝謂。經義寡稽，援據失當，瑕疵曉然，無庸抉擿。何來天地，我輩中原。矢口囂騰，殊乏風人之致；易詞夸詡，初無贈處之言。於是狂易成風，叫呶日甚。微吾長夜，于鱗既跋扈于前；才勝相如，伯玉亦簸揚于後。斯又風雅之下流，聲偶之極弊也。今人尊奉于鱗，服習擬議變化之論，自謂泝古選沿初唐，區別淄澠，窮極要眇，自通人視之，正嚴羽卿所謂下劣詩魔入其肺腑者也。斯文未喪，來者難誣。當葵丘震驚之日，仲蔚已有違言，迨稷下銷歇之時，元美亦持異議。而王元馭序弇山續稿，詆訶歷下，謂不及三十年，水落石出，索然不見其所有。斯固弇州之緒言，抑亦藝苑之公論也。不然，余亦豈有私憾于于鱗，與世之祖述于鱗者，而黨枯仇朽，嘵嘵然不置若此哉！

余既錄于鱗詩，偶得王承甫與屠青浦書云：『讀足下與王元美書，所彈射李于鱗處，爽焉快之，然論文耳，猶未及詩。僕謂其七言歌行莽不合調，五言古選樂府，元美謂之臨摸帖後十九首，何異東家捧心益醜，陌上桑改自有爲他人，非點金成鐵耶？絕句間入妙境，五言律亦平平，七言律最稱高華傑起。拔其選，即數篇可當千古；收其凡，則格調辭意，不勝重複矣。海陵生嘗借其語，爲「漫興」戲之曰：「萬里江湖逈，浮雲處處新。論詩悲落日，把酒歎風塵。秋色眼前滿，中原望裡頻。乾坤吾輩在，白雪誤斯人。」云云，大堪絕倒。僕嘗以爲雅宜之行草，新安之古文，歷下之七言近體，在彼非不精工，習而宗之者，愈似愈乖，不可有二，何則？狥所美而乏通才，局于格而寡新法，守而弗化，極而弗變，其神者不全耳。』承甫之論歷下，與余所評駁，若合符節。元美雖爲于鱗護法，亦不能堅守金湯矣。前輩又拈歷下送楚使云『江漢日高天子氣，樓臺秋敞大王風。』云此賀陳友諒登極詩也，與承甫引淮海生之語相類，附及以資一笑。

宗副使臣

臣，字子相，興化人。嘉靖庚戌進士，除刑部主事，改吏部考功，歷稽勛員外郎，出爲福建參議，遷提學副使，卒于官，年三十六。子相在郎署，與李于鱗、王元美諸人，結社于都下。於時稱五子者：東郡謝榛、濟南李攀龍、吳郡王世貞、長興徐中行、廣陵宗臣、南海梁有譽，名五子，實六子也。已而謝、李交惡，遂黜榛而進武昌吳國倫，又益以南昌余曰德、銅梁張佳胤，則所謂七子者也。于鱗既歿，元美爲政，援引同類，咸稱五子，而七子之名獨著。先是，弘正中，李、何、徐、邊諸人，亦稱七子，於是輇材諷說之徒，盱衡相告，一則曰先七子，一則曰後七子，用以鋪張昭代，追配建安。嗟乎！時代未遐，篇什具在，李、何、王、李並駕曹、劉；邊、康、宗、梁先驅應、阮。升堂入室，比肩殆聖之才；嘆陸輕華，接跡廊廡之下。聚聾導瞽，言之不慚；問影循聲，承而滋繆。流傳後世，謂秦無人。豈不亦發千古之笑端，遺聖朝之國恥乎！俗語不實，流爲丹青，及今不爲駮救，厥後復何底止？余故錄七子之詩，而質言之如此。子相詩，元美稱其天才奇秀，雄放橫厲，又摘其佳句，書之屏間，以爲上掩王、孟，下亦錢、劉，而其所就，止於如此，則子與、德甫之倫，爲可知矣。

梁主事有譽

有譽，字公實，順德人。嘉靖庚戌進士，授刑部主事。與謝榛、李攀龍輩結社，稱五子。以念母，移病歸里，與黎民表約遊羅浮，觀滄海日出。海颶大作，宿田舍者三夕，意盡賦詩而歸，中寒病作，遂不起，年三十六。公實少師事黃才伯，從遊最久，通籍後始復與王、李結社。其爲詩，詞意婉約，殊有風人之致。王元美『詩評序』云：『梁率易，寡世好，尤工齊梁，近始幡然悔之。』而公實作五子詩，首謝榛，次李攀龍，蓋公實甫入社，即移病去，又捐館舍最早，雖參預七子、五子之列，而于其叫囂剽擬之習，薰染猶未深也。

徐布政中行

中行，字子與，長興人。嘉靖庚戌進士，授刑部主事，出知汀州府，補汝寧，用內計謫官。稍遷瑞州判，起拜山東僉事，累遷至江西左布政，病不能語，一夕卒于官。子與好飲酒，賦性亢爽，不喜道人過。酒間塊壘，有觸而發，醒都忘之。好尉薦人，揚之多過其量。貧士有所請不休，力不能稱，強應之曰：『奈何令人有慚色耶？』客死無後，士多爲下泣者。詩有『青蘿』、『天目』二集。

吳參政國倫

國倫，字明卿，興國人。嘉靖庚戌進士，授中書舍人，遷兵科給事中，左遷南康府推官，調歸德，即家起知建寧、邵武二府，又調高州三載，擢貴州提學副使，河南參政。大計，以台參罷官。明卿才氣橫放，跅𧿶自負，好客輕財，歸田之後，聲名籍甚。海內噉名之士，不東走弇山，則西走下雉。晚年入吳訪王元美，入苕弔徐子與，及元美卒，而明卿尤健飯，在七子、五子之中最爲老壽。有『甔甀洞稿』，前後數百卷。

許長史邦才

邦才，字殿卿，歷城人。嘉靖癸卯解元，官永寧知州，遷德周二府長史。隆慶初，相周藩。六年，周王崇易序其詩曰『梁園集』，魯藩觀熰曰：『殿卿與李于鱗同調相唱和，氣格不逮，然于鱗詩多客氣，而殿卿溫厚或過之。』殿卿與于鱗相友善，著『海右倡和集』，因于鱗以聞于當世。今之尊奉濟南者，視殿卿直附驥之蠅耳。而齊魯間之論乃如此。于鱗與人書云：『殿卿「海右集」，屬某中尉爲序。不佞嘗欲畀諸炎火，元美亦以爲然。』一時文士護前樹黨，百年而後，海內人各有心眼，于鱗亦無如之何也。

吳僉都維嶽

維嶽，字峻伯，孝豐人。嘉靖戊戌進士，知江陰縣，入爲刑部主事，陞山東提學副使，以僉都御史，巡撫貴州。峻伯在郎署，與濮州李伯承、天台王新甫攻詩，皆有時名。峻伯尤爲同社推重，謂得吳生片語，如照乘也。已而進王元美于社，實弟畜之，及李于鱗出，詩名籠蓋一時，元美舍吳而歸李。峻伯愕眙盛氣，欲奪之不能勝，乃罷去，不復與七子、五子之列。元美後爲廣五子詩，追錄伯承、峻伯，而二公皆諱言之，頗以牛後爲恥。元美『詩評』云：『峻伯詩小巧清新，足炫市肆，無論風格。』詩之風格，有出于清新二字者乎？元美少年之論如此。

王侍郎宗沐

宗沐，字新甫，臨海人。嘉靖甲辰進士，仕至刑部右侍郎。在比部時，王元美所謂與同舍郎吳峻伯、袁履善進余于社者也。元美『詩評』云：『天台王宗沐，齒最卑，最擅曹中稱，自謂得初唐，未易許也。』伯承、峻伯、新甫之詩，皆優于七子之中，所稱三甫者。履善，名福徵，華亭人，詩集甚富，每一題，輒蔓衍百餘首，沓拖詰屈，王元美嘗讌客云：『今日分賦，戲作袁履善體。』袁中郎記其事以爲笑。

高長史岱

岱，字伯宗，鍾祥人。嘉靖庚戌進士，除刑部主事，出爲景府長史。伯宗初與李伯承結社長安，進王元美于社中。及于鱗諸人鵲起，而伯宗左遷去，遂不與七子之列。伯宗詩體略與伯承相似，而時多矜厲之語，開七子之前茅，于鱗詩刪錄伯宗詩甚富，蓋亦追其蓽路藍縷之勣，與伯宗自論其詩，以爲近孟襄陽，則相去遠矣。

劉爾牧

爾牧，字成卿，東平人。嘉靖甲辰進士。王元美初登第，即與結社。『詩評』謂：『質秀才雋，尚未成家。』

王尚書世貞

世貞，字元美，太倉人。嘉靖丁未進士，除刑部主事，歷郎中，出爲青州兵備副使。元美在郎署，哭諫臣楊繼盛于東市，經紀其喪，已大失分宜意，而其父忬總督薊遼，虜大入灤州，殺傷過當，上大怒，下獄論死，元美解官奔赴，與其弟世懋叩闕請救，卒不免。穆廟初，詣闕訟冤，有詔追復，起家補大名兵備，遷浙江參政、山西按察使，入爲太僕卿，以右副都御史撫治鄖陽，遷南大理卿、應天府尹，以人言乞歸。起南刑、兵兩部侍郎，拜刑部尚書，乞歸，卒年六十有五。元美弱冠登朝，與濟南李于鱗修復西京大曆以上之詩文，以號令一世。于鱗既歿，元美著作日益繁富，而其地望之高、遊道之廣，聲力氣義，足以翕張賢豪、吹噓才俊。於是天下咸望走其門，若玉帛職貢之會，莫敢後至。操文章之柄，登壇設墠，近古未有，迄今五十年，弇州四部之集，盛行海內，毀譽翕集，彈射四起，輕薄爲文者，無不以王、李爲口實，而元美晚年之定論，則未有能推明之者也。元美之才，實高於于鱗，其神明意氣，皆足以絕世。少年盛氣，爲于鱗輩撈籠推輓，門戶既立，聲價復重，譬之登峻坂、騎危牆，雖欲自下，勢不能也。迨乎晚年，閱世日深，讀書漸細，虛氣銷歇，浮華解駮，於是乎淟然汗下，蘧然夢覺，而自悔其不可以復改矣。論樂府，則亟稱李西涯爲天地間一種文字，而深譏模倣、斷爛之失矣。論詩，則深服陳公甫。論文，則極推宋金華。而贊歸太僕之畫像，且曰『余豈異趨，久而自傷』矣。其論『藝苑卮言』則曰：『作「卮言」時，年未四十，與于鱗輩是古非今，此長彼短，未爲定論。行世已久，不能復秘，惟有隨事改正，勿誤後人。』元美之虛心克己，不自掩護如是。今之君子，未嘗盡讀弇州之書，徒奉『卮言』爲金科玉條，之死不變，其亦陋而可笑矣。元美病亟，劉子威往視之，見其手子瞻集不置，其序弇州續集云云，而猶有高出子瞻之語，儒者胸中有物，耑愚成病，堅不可療，豈不悲哉！昔者王伯安作朱子晚年定論，余竊取其義以論元美，庶幾元美之精神，不至抑沒於後世；而後之有事品騭者，亦必好學深思，讀古人之書，而詳論其世；無或如今之人，矮人觀場，莠言自口，徒爲後人笑端也。元美正續稿詩七十餘卷，孟陽選七言今體，從續稿中取十餘首，今用四部稿參錄之。

附見

王司勛士騏

士騏，字冏伯，元美之長子。萬曆己丑進士，由禮部儀制主事，改吏部稽勛員外。坐妖書獄，削籍歸，屢薦不起。冏伯倜儻軒豁，好結納海內賢士大夫，勇于爲人，不避嫌怨。在儀司，佐其長舉行建儲大典，在銓司推轂廢棄名賢無虛日，爲權要所嫉，骯髒以死，公議惜之。冏伯論詩文，多與弇州異同，嘗語余曰：『先人搆弇山園，疊石架峰，以堆積爲工。吾爲泌園，土山竹樹，與池水映帶，取空曠自然而已。』余笑曰：『兄殆以爲園喻家學乎？』冏伯笑而不答。有『醉花菴詩』五卷。

王少卿世懋

世懋，字敬美，元美之弟也。嘉靖己未進士，以家難歸。久之除南儀制主事，改北祠部，遷司寶丞，出爲江西參議，陝西、福建提學副使，擢南京太常寺少卿。移疾歸，卒于家。敬美弱冠稱詩，李于鱗呼之曰『小美』，貽書元美：『小美思火攻伯仁，奈何不善備之也？』敬美之詩名，自于鱗起，又嘗獻評于大美，以爲詩家集大成者，昔惟子美，今則吾兄。然其論詩，不規規名某氏，以不從門入者爲佳，論本朝之詩，獨推徐昌穀、高子業二家，以爲更千百年，李、何尚有廢興，徐、高必無絕響。其微詞諷寄，雅不欲奉歷下壇坫，則于其大美，亦可知也。敬美有孫曰瑞國，篤學好古，聞余弇州晚年之論，繙閱家集，扣擊源委，深以吾言爲然。

俞處士允文

允文，字仲蔚，崑山人。年十五，爲馬鞍山賦，援據該博，長老皆推遜之。未及強，謝去諸生，讀書汲古，年六十七而卒。仲蔚白皙，美豐神，秀眉目，膩頰飄鬚，病頭風，暑月恆御氈袷，稍寒加以貂帽，客至隱几焚香，竟日無凡語。工于臨池，正書規橅歐陽，行筆出入襄陽，應酬揮灑，頃刻數十函，無凡筆。以善病不能遠遊，以故雖食貧而能保其志。王元美與仲蔚交最善，列諸廣五子之首，稱其五言古詩，氣調殊不卑，所乏精思耳。歌行絕句，如披沙揀金，往往見寶。又言其於今詩不滿李于鱗，于書不滿懷素，于古人不滿郭有道，蓋仲蔚之持論，不苟爲同異如此。

張宮保佳胤

佳胤，字肖甫，銅梁人。嘉靖庚戌進士，除滑縣知縣，擢戶部主事，改兵部職方，累遷至右僉都御史，巡撫應天，再起巡撫宣府，召爲兵部右侍郎，出撫浙江，徵拜兵部尚書，協理戎政，尋總薊遼三邊，加太子少保，召入爲兵部尚書，乞致仕。肖甫爲諸生，光州劉繪爲太守，奇其才，召致門下，語其子黃裳曰：『今之乖崖也。』爲滑令，禽治近畿劇盜僞爲緹騎劫縣帑者，以此知名。在宣府，伏兵禽虜酋賴五，縛之市而縱之，虜遂慴伏求款。浙有驕卒之變，江陵曰：『安得用張滑縣禽盜手，薙此小醜乎！』吏部聞之，乃推肖甫。肖甫往，則縱間諜設方略，用驕卒以討亂民，亂民殲焉，又計殺驕卒之首亂者，而解散其餘黨，浙用底定，世以此服江陵知人，一言而戢江淛之變，真救時宰相也。肖甫爲郎時，與王元美諸人相酬和，七子中三甫之一也。七子仕宦皆不達，助甫一開府輒躓，元美平進至六卿，而肖甫鎮雄邊、定大變、入正樞席，以功名始終。節鎮之暇，輕裘緩帶，賓禮寒素，鼓吹風雅，文士之坎壈失職者，皆援以爲重。高才貴仕，兼而得之，近代所罕見也。肖甫詩三十餘卷，才氣縱橫，而乏深雅之致，其視助甫，亦魯衛之政也。

張僉都九一

九一，字助甫，新蔡人。嘉靖癸丑進士，以黃梅知縣考最，擢吏部驗封主事，歷文選郎中，遷南尚寶少卿，謫廣平同知，遷湖廣僉事。景王之國，過岳陽，大璫要索以千萬，助甫陽許之，令至蘄黃，艤舟以待。丙夜令數百人舉火譟于河干，璫駭懼，解維而去。憂歸十年，起補涼州兵備，遂以僉都御史，巡撫寧夏。江陵卒，以鉤黨罷去。嘉靖中，五子創詩社於長安，于鱗出守，元美爲政，南昌余德甫、銅梁張肖甫及助甫，相繼入焉，是爲七子。元美所謂吾黨有三甫者也。厥後又益以蒲圻魏裳、歙郡汪道昆，爲後五子。後五子之詩，皆沿襲七子格調，而余魏尤卑弱，茲集無取焉。

汪侍郎道昆

道昆，字伯玉，歙縣人。嘉靖丁未進士，仕至兵部左侍郎。嘉靖末，歷下、瑯琊，掉鞅詞苑，伯玉慕好之，亦刻鏤爲古文辭，而海內未有聞也。萬曆初，江陵爲權相，其太公七十稱壽，朝士爭爲頌美之詞，元美、伯玉皆江陵同年進士，咸有文稱壽，而伯玉之文獨深當江陵意，以此得幸于江陵，元美乃遷就其辭，著于『藝苑卮言』曰：『文繁而有法者，于鱗；文簡而有法者，伯玉。』伯玉之名從此起矣。厥後名位相當，聲名相軋，海內之山人詞客，望走噉名者，不東之婁東，則西之谼中，又或以其官稱之，曰兩司馬。昔之兩司馬以姓也，今以官，元美亦心厭之，而無以禁也。元美晚年，嘗私語所親：『吾心知績溪之功，爲華亭所壓，而不能白其枉，心薄新安之文，爲江陵所脅，而不能正其訛，此生平兩違心事也。伯玉爲古文，初剿襲空同、槐野二家，稍加琢磨，名成之後，肆意縱筆，沓拖潦倒，而循聲者猶目之曰大家。於詩本無所解，沿襲七子末流，妄爲大言欺世。謁白嶽詩落句云『聖主若論封禪事，老臣才力勝相如』，幾於病風狂易，使人嘔噦矣。廣陵陸弼記一事云：『嘉靖間，伯玉以襄陽守遷臬副，丹陽姜寶以翰林出提學四川，道經楚省，三省會飲于黃鶴樓。伯玉舉杯大言曰：「蜀人如蘇軾者，文章一字不通，此等秀才，當以劣等處之。」眾皆𥈭眙，姜亦唯唯而已。後數日，會餞，伯玉又大言如初，姜笑而應之曰：「訪問蜀中胥吏，秀才中並無此人，想是臨考畏避耳。」眾爲鬨堂大笑，伯玉初不以爲愧。』此事殊可入笑林也。

歐郎中大任

大任，字楨伯，順德人。嘉靖壬戌，以歲貢試大廷，除江都訓導，遷光州學正，以母病棄官歸。服除，遷國子博士，官止南京戶部郎中。嘉靖中，王、李唱五子之社，嶺南則梁公實與焉。已而元美主五子之盟，多所登進，楨伯則廣五子之一人也，黎惟敬則後五子之一人也。梁與歐、黎，皆出黃才伯之門，讀書纘言，並有原本，雖馳騖五子之列，而詞氣溫厚，頗脫蹶張叫囂之習，識者猶有取焉。

黎參議民表

民表，字惟敬，從化人。嘉靖間郷貢進士，選入內閣，爲制敕房中書舍人，出爲南京兵部車駕員外，終布政司參議。惟敬與梁公實，俱師事黃才伯，公實歿，惟敬遊長安，續入五子社，遂以詩名擅嶺海。隸書師文待詔，得其家法。

趙侍郎用賢

用賢，字汝師，常熟人。隆慶辛未進士，選庶吉士，除簡討。萬曆丁丑，抗疏論江陵起復，杖六十爲民。江陵歿，召爲春坊贊善，歷官坊局，出爲南京祭酒、禮部侍郎。久之召還北部，改吏部左侍郎。公負氣節，饒經濟，海內以羅彝正目之。公亦激昂慷慨，不恤身爲黨魁。繼江陵執政者，畏而忌之，以故回翔南北，卒遭彈射，不得枋用，卒贈禮部尚書，諡文毅。公強學好問，老而彌篤，午夜攤書，夾巨燭，窗戶洞然，每至達旦。爲文章博達詳贍，少年頗訾謷弇州，晚而北面稱弟子，弇州亦盛相推挹，作續五子詩及之，而末五子居首焉。其四人則雲杜李維楨、南樂魏允中、四明屠隆、金華胡應麟也。

李尚書維楨

維楨，字本寧，京山人。隆慶戊辰進士，選翰林庶吉士，除編修，進修譔，出爲陝西參議。浮沈外僚，幾三十年。稍遷南太常，拜南京禮部侍郎，陞尚書，致仕。卒年八十。本寧在史館，博聞強記，與新安許文穆齊名，同館爲之語曰：『記不得，問老許。做不得，問小李。』自詞林左遷，海內謁文者如市，洪裁艷詞，援筆揮灑，又能骩骳曲隨，以屬厭求者之意。其詩文聲價騰湧，而品格漸下。余誌其墓云：『公之文章固已崇重于當代矣，後世當有知而論之者。』亦微詞也。爲人樂易闊達，交遊猥雜，有背負者窮而來歸，遇之反益厚。其左遷在江陵時，江陵敗，人謂當抗疏自列，本寧慨然曰：『江陵遇我厚，左官非江陵意也。奈何利其死，以贄於時世乎？』其爲長者如此。

魏考功允中

允中，字懋權，南樂人。萬曆庚辰進士，除太常博士，遷吏部稽勛主事，尋移考功，病卒，年四十二。懋權爲諸生，王元美以兵使行部，贈之詩曰：『還將代興意，對酒頌如澠。』丙子秋試，元美偕同官飲於使院，戒閽吏曰：『小錄至，非魏允中第一，無伐鼓以傳也。』抵暮，鼓發，相與讙叫絕倒，其賞異如此。懋權與其兄允貞、弟允孚，皆舉進士，稱三魏。與其同年顧憲成、劉應蘭皆郷試第一，號庚辰三解元，咸相與鏃礪志節，以名世相期許。江陵專政，懋權與顧、劉皆不肯阿附；江陵敗，允貞爲御史，彈射新執政，時人側目，以懋權爲黨魁。懋權卒，允孚與廷蘭繼之，而憲成與允貞，皆爲萬曆中名臣。

屠儀部隆

隆，字長卿，鄞縣人。萬曆丁丑進士，除潁上知縣，調青浦，陞禮部主客主事，歷儀制郎中。長卿令青浦，延接吳越間名士沈嘉則、馮開之之流，泛舟置酒，青簾白舫，縱浪泖浦間，以仙令自許。在郎署，益放詩酒，西寧宋小侯少年好聲詩，相得驩甚，兩家肆筵曲宴，男女雜坐，絕纓滅燭之語，喧傳都下，中白簡罷官。壯年不自聊，縱遊關塞，思得一當，歸而談空覈玄，自詭出世。晚年一無所遇，爲大言以自慰而已。吳人孫榮祖，挾乩仙，稱慧虛子，長卿篤信之。病革，猶扶床凝望，幾慧虛飈輪迎我，悵怏而卒。長卿既不仕，遨遊吳越間，尋山訪道，嘯傲賦詩，晚年出盱江，登武夷，窮八閩之勝。阮堅之司理晉安，以癸卯中秋，大會詞人於烏石山之鄰霄台，名士宴集者七十餘人，而長卿爲祭酒，梨園數部，觀者如堵。酒闌樂罷，長卿幅巾白衲，奮袖作『漁陽摻』，鼓聲一作，廣場無人，山雲怒飛，海水起立。林茂之少年下坐，長卿起執其手曰：『子當爲撾鼓歌以贈屠生，快哉，此夕千古矣！』歸而遊吳，涉江，留連虞山狼五間，判年始還，未幾而卒。長卿答友人書，自敘其所作，以爲姿敏而意疏，姿敏故多疾給，意疏故少精堅，束髮操觚，睥睨一世，長篇短什，信心矢口。嘗戲命兩人對案，分拈二題，各賦百韻，咄嗟之間，二章並就，又與人對弈，口誦詩文，我誦彼書，書不逮誦，非不欲求工厭物，而姿性使然，雖復苦心腐毫，閣筆不下，亦只如是。今所傳『由拳』、『白楡』、『采真』、『南遊』諸集，皆未曾起草之筆也。長卿雖爲吏，家無餘貲，好交遊，蓄聲伎，不耐岑寂，不能不出遊人間。自謂采真者十之三，乞食者，十之七，蓋實錄也。衰晚之年，精華垂盡，率筆應酬，取說耳目，淵明乞食之詩，固曰『叩門拙言詞』，今乃以文詞爲乞食之具，志安得不日降，而文安得不日卑！長卿晚作冗長不足觀，其病坐此，雲杜亦云，豈不傷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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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時選

時選，字無擇，鄞縣人。萬曆乙未進士，除刑部主事。

胡舉人應麟

應麟，字元瑞，蘭谿人。少從其父宦燕中，從諸名士稱詩，歸而領郷薦，數上公車不第。築室山中，購書四萬餘卷，手自編次，亦多所漁獵撰著。攜詩謁王元美，盛相推挹，元美喜而激賞之，登其名于末五子之列。歸益自負，語人曰：『弇州許我狎主齊盟，自今海內文士，當捧盤盂而從我矣。』眾皆目笑之，自若也。著『詩藪』二十卷，自邃古迄昭代，下上揚扢，大抵奉元美『卮言』爲律令，而敷衍其說，『卮言』所入則主之，所出則奴之。其大指謂千古之詩，莫盛于有明李、何、李、王四家，四家之中，撈籠千古，總萃百家，則又莫盛于弇州。詩家之有弇州，證果位之如來也，集大成之尼父也。又從弇州而下，推及于敬美、明卿、伯玉之倫，以爲人升堂而家入室，殆聖體貳之才，未可以更僕悉數也。元美初喜其貢諛也，姑爲奬借，以媒引海內之附己者，晚年乃大悔悟，語及『詩藪』，輒掩耳不欲聞，而流傳譌繆，則已不可回矣。嗟乎！建安、元嘉，雄輔有人，九品七略，流別斯著，何物元瑞，愚賤自專，高下在心，妍媸任目，要其指意，無關品藻，徒用攀附勝流，容悅貴顯，斯真詞壇之行乞，藝苑之輿台也！耳食目論，沿襲師承，昔之刻畫『卮言』者，徒拾元美之土苴；今之揶揄『詩藪』者，仍奉元瑞之餘竅。以致袁、鍾諸人，踵弊乘隙，澄汰過當，橫流不返，此道既如江河，斯世亦成灰刼。文章關乎氣運，不亦信乎，不亦悲乎！余錄先後五子之詩，以元瑞終焉，非以元瑞爲足錄也，亦庸以論世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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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山人惟楫

惟楫，字說仲，天台人。故工部尚書綰之孫也。金華胡應麟撰『皇明律範集』，錄隆、萬以來文章鉅公，及同時詞客之作，多至二千餘首，大率肥皮厚肉，塗抹叫呶，黃茅白草，彌望皆是，蓋自李、王二公狎主齊盟，海內風氣，翕然一變，旁午膠結，齊聲同律，厥後妄庸之徒，巨子相推，月旦自命，霧不止於九里，醉有甚於千日，目論瞽說，流爲丹青，餘毒流殃，至今爲梗，『詩藪』、『律範』，並垂藝苑，誠千古之笑端，實一時之公案也！繙閱之餘，心目憒悶，偶見黃生一詩，差爲清拔，更簡他作，卑靡滋甚，錚錚佼佼，殆亦戛戛乎其難之矣，錄而存之，庸以見采掇良苦，非敢有成心軒輊，敬告後賢，勿復以黨枯仇腐相稽也。

陳大理文燭

文燭，字玉叔，沔陽人。嘉靖乙丑進士，除大理評事，出守淮安，官終南京大理寺卿。玉叔與吳明卿諸人，稱詩希風，七子附其後塵。有『五岳山房集』數十卷，煩蕪剽擬，王、李之下流也。

朱九江曰藩

曰藩，字子價，寶應人。按察使應登字升之之子也。幼而博學攻詩，父友顧華玉稱賞不已。年四十四，舉嘉靖甲辰進士，知烏程縣。劉元瑞免大司空，結社峴山，子價往從之遊。幅巾布衣，壺觴嘯詠，人不知其爲邑宰也。歷南京刑、兵二部，轉禮部主客郎中。留都事簡，閉戶讀書，詞翰傾動海內。居三年，出知九江府，有惠政。辛酉景王之國，病憊，猶從臥榻上調度，以是秋卒于官。囊無餘貲，文編充溢，有『山帶閣集』三十卷。當李、何崛起之日，南方文士與相應和者，昌穀、華王、升之三人，而升之尤爲獻吉所推許。子價承襲家學，深知拆洗活剝之病，於時流波靡之外，另出手眼。其爲詩，取材文選、樂府，出入六朝、初唐，風華映帶，輕俊自賞，寧失之佻達淺易，而不以割剽爲能事。其於升之，可謂諍子矣。楊用修評定其詩，得七十四首，比于唐人篋中之集，其爲序，極言近世蹈襲之弊，而深許子價之詩，以爲異於世之學杜者，則用修、子價之詩，其流派別于獻吉，從可知矣。嘉靖戊午、己未間，子價在南主客，何元朗在翰林，金在衡、陳九皋、黃淳甫、張幼于皆僑寓金陵，留都人士金子坤，盛仲交之徒，相與選勝徵歌，命觴染翰，詞藻流傳，蔚然盛事，六朝之佳麗，與江左之風流，山川文采，互相映發，不及百年，蕩爲禾黍。西京之歡娛，東都之燕喜，邈然不可以再睹矣！錄子價詩，冠于金陵諸賢之首，不能不爲之一嘆云。

金山人鑾

鑾，字在衡，隴西人。隨父宦僑居建康，遂家焉。在秦時，從天水胡世甫中丞學制科業。及來建康，年已長，家中落，乃棄去，習歌詩。詩不操秦聲，風流宛轉，得江左清華之致。性俊朗，好遊任俠，結交四方豪士，往來淮揚兩淛，所至輒倒屣迎之。洞解音律，酒酣據几，高吟長詠，中節可聽，四坐忘罷。卒時年九十。有『徙倚軒集』。嘗與盛仲交期於城南高翁家，天寒且雪，久之方至，主人問曰：『翁方有事娶婦，胡能來此？』在衡大笑，指杯酒曰：『事孰有大於此者乎？』談笑移日始去，其風尚如此。何元朗曰：『南都自徐髯仙後，惟金在衡最爲知音，善填詞，嘲調小曲極妙。每誦一篇，令人絕倒。』嘗取古詞，辨其字句清濁，爲一書，填詞者至今祖之。

何孔目良俊

良俊，字元朗，華亭人。少而篤學，二十年不下樓，或挾筴行遊，忘墮坑岸，其專勤如此。與其弟良傅，字叔皮，同學。叔皮舉進士，官南祠部郎，而元朗以歲貢入冑監。時宰知其名，用蔡九逵例，授南京翰林院孔目。元朗好談兵，以經世自負，浮沈冗長，鬱鬱不得志，每喟然歎曰：『吾有清森閣在東海上，藏書四萬卷、名畫百籤、古法帖鼎彛數十種。棄此不居，而僕僕牛馬走，不亦愚而可笑乎？』居三年，遂移疾免歸。海上中倭留青溪者數年，復買宅居吳門，年七十始歸雲間。元朗風神朗徹，所至賓客填門。妙解音律，晚畜聲伎，躬自度曲，分刌合度。秣陵金閶，都會佳麗，文酒過從，絲竹競奮，人謂江左風流，復見於今日也。吳中以明經起家官詞林者，文徵仲、蔡九逵之後二十餘年，而元朗繼之。元朗清詞麗句，未逮二公，然文以修謹自勵，蔡以谿刻見譏，而元朗風流豪爽，爲時人所歎羨，二公殆弗如也。元朗集累萬言，皇甫子循爲敘，又有『何氏語林』、『四友齋叢說』行於世。

附見

皇甫子循無小傳　

〇『列朝詩集小傳』不載，據『列朝詩集』本錄。

張經歷之象

之象，字月麓，別字玄超，華亭人。幼穎異，博覽墳典，以太學生遊南都，與何元朗、黃淳甫諸人，賦詩染翰，才情蘊藉，深爲時賢所推。久之，入貲爲郎，授浙江布政司經歷。性故倜儻，不能爲小吏俯仰，遂投劾而歸。閉門卻掃，橫經藉書，紛披几案間，客至不能布席，貧不能買山，作『賣書買山詩』。所著詩賦外，有『詩苑繁英』二百卷、『司馬書法』一百卷。

黃秀才姬水

姬水，字淳父，長洲人。五岳山人省曾之子也。生而幼敏，山人出入必攜之俱，有所占屬，每令同賦。五岳拙于書，命淳父學書于祝京兆，遂傳其筆法。性至孝，哭父母成疾，遂棄諸生，以楚服見達官長者，意自如也。嘉靖乙卯，倭夷難作，爲避地計，將依聶尚書豹于廬陵，攜妻子遡江而上，何孔目良俊止之，曰：『子行是也。然見［⿰卵叚］而思炙，吾笑子之太早計也。』遂僑棲金陵，踰六年而後歸，盡斥其田產以供婚嫁，恆計衣食不能卒歲，而所畜敦彝法帖名畫甚富。一室之中，棐几瑩潔，筆研精良，焚香晏坐，聽然忘老。山人嘗輯『高士傳』，因頌貧士以見志焉。淳父自序其『白下集』云：『金陵，高皇帝故都也。夫登亳者，有商俊之願；陟鎬者，懷周士之思。而今已矣！壯心不死，素髮易生，向人莫語，御酒寡歡，雲霞鬱思，江山灑泣。魏人行國，假歌謠以宣憂；楚客懷都，託離騷以寫憤，良有以也。嗚呼，昔吳人有遊楚者，病且爲吳吟，予悲予之遊楚而吳吟也。』淳父有『白下』、『高素』二集，託寓淒婉，人以『白下』爲最勝云。

張太學獻翼

獻翼，字幼于，一名敉。年十六，以詩贄於文待詔，待詔語其徒陸子傳曰：『吾與子俱弗如也。』入貲爲國學生。姜祭酒寶停車造門，歸而與皇甫子循曁黃姬水、徐緯，刻意爲歌詩，於是三張之名，獨幼于籍甚。幼于好易，十年中箋注凡三易，倣顏氏家訓，教戒子弟，垂四萬言。好遊大人，狎聲妓，以通隱自擬，築室石湖塢中，祀何點兄弟以況焉。晚年與王百穀爭名，不能勝，頹然自放。與所厚善者張生孝資，相與點檢故籍，刺取古人越禮任誕之事，排日分類，倣而行之。或紫衣挾伎，或徒跣行乞，邀遊於通邑大都，兩人自爲儔侶，或歌或哭，幼于贈之詩曰：『中年分義深，相見心莫逆。遠往不送迎，抗手不相揖。荷鍤隨吾行，操瓢並吾乞。中路餽吾漿，攜伎登吾席。蒿里聲漸高，薤露歌甫畢。子無我少雙，我無君罕匹。』每念故人及亡妓，輒爲位置酒，向空酬酢。孝資生日，乞生祭於幼于，孝資爲屍，幼于率子弟衰麻環哭，上食設奠，孝資坐而饗之，翌日行卒哭禮，設妓樂，哭罷痛飲，謂之收淚。自是率以爲常。萬曆甲辰，年七十餘，攜妓居荒圃中，盜踰垣殺之。幼于死之前三日，遺書文文起，以遺文爲屬，及其被殺也，人咸惡而諱之，故其集自『紈綺』諸編外，皆不傳於世。

吳山人擴

擴，字子充，崑山人。以布衣遊縉紳間，玄冠白帢，吐音如鐘，對客多自言遊覽武夷、匡廬、台宕諸勝地，朗誦其詩歌，聽之者如在目中，故多樂與之遊。入都門，遊邊塞，歷太行群山。初夏抵遼陽，始見桃花，以爲奇事。暮齒遠涉，裹糧糒，躡嶺嶠，風沙中日行百里，如壯夫。金陵盛仲交訂其詩集行世，本朝布衣以詩名者，多封己自好，不輕出遊人間，其挾詩卷、攜竿牘，遨遊縉紳，如晚宋所謂山人者，嘉靖間自子充始，在北方則謝茂秦、鄭若庸，此後接跡如市人矣。嘉靖中，子充避倭亂，居金陵，愛秦淮一帶水，造長吟閣居之。嘗元日賦詩，奉懷分宜相公，人戲之曰：『開歲第一日，懷中朝第一官，便吟到臘月三十日，豈能及我輩乎？』金陵人至今傳以爲笑云。

謝布政少南

少南，字應午。嘉靖壬辰進士，以郎署選入爲春坊司直，降台州府推官，選河南參議、陝西提學副使，終某省布政。應午少負時名，好談兵。王槐野序其集，謂：『謝君以翰林出外七八年，而虜患益甚。因兵事得進者數十人，而謝君不與。讀其募兵行，慨然壯懷，斯其故難言之矣。』嘉靖間士大夫，多諳武事，思請纓自效，亦多阨於當路，不得用，在翰林則槐野、少南其人也。

陳參議鳳

鳳，字羽伯，金陵人。嘉靖乙未進士，官至陝西參議，與許仲貽、謝與槐齊名。同時，無錫有陳山人鳳，亦字羽伯，王元美『詩評』所謂『陳羽伯如東巿倡，慕青樓價，微傅粉澤，強工顰笑』者，此陳鳳也。嘉靖中，顧華玉以淛轄家居，倡詩學於青溪之上，羽伯及謝應午、許仲貽、金子有、金子坤，以少俊從遊，相與講藝談詩。金陵之文學，自是蔚然可觀，皆華玉導其前路也。

許尚寶穀

穀，字仲貽，上元人。嘉靖乙未會元，戶部主事，改吏部文選郎中，陞南京太常寺少卿。大計，謫兩浙運副，起爲江西提學僉事、南京尚寶司卿，以人言罷歸。仲貽負時名，盛年巖居三十年，不通一字於政府，縉紳至南都，造門求見，不一報，謝曰：『此郷前輩里居之法，不敢變也。』日以賦詠自娛，所得賣文錢，投竹筩中，客至探取之，沽酒酣暢，窮日月不倦。年八十有三，自爲行述，甫三日，無疾而逝。仲貽爲顧華玉高第弟子，風流儒雅，以耆宿主盟詞壇，蓋先後相望云。

附見

許隚

隚，字彥明，穀之父也。意興閒遠，於吳門善文徵仲、蔡九逵，於金陵善顧東橋、陳石亭、王南原，好法書名畫，登臨觴詠，所至有作。穀刻其遺詩二卷，石亭贊其畫像，曰：『軒曰嘉會，人無汎求。居曰惟適，身無過求。堂曰貽穀，後無餘求。』即居室以觀許子之面目，則可以類求矣。

黃運判甲

甲，字首卿，南京衛人。嘉靖庚戌進士。岸然以文章自負，與七子同時，而不相附麗。有『自賞文集』。詩高自位置，時人莫之許也。嘗自敘其集曰：『皮相之士，不足與求人才；夜糴之人，不足與論國是。僞鳳悅楚，真龍驚葉，蓋自昔負鑑裁之難焉。』其寄寓如此。爲人傲兀使氣，官吏部驗封左宦鹽運，迄以不振，有『鳳巖集』若干卷。

胡參議汝嘉

汝嘉，字懋禮，南京人。嘉靖乙丑進士。在翰林以言事忤政府，出爲藩參。文彩風流，不拘常律。所著小說數種皆奇艷，所著女俠韋十一娘傳記，程德踰云云，〇此句據『列朝詩集』本補。託以詬當事者，今皆不傳於世。有『沁南集』，西亭中尉爲之序。

金舉人大車

大車，字子有，其先西域默伽國人也。太祖時，以歸義授鴻臚卿，賜姓啟宇，遂爲金陵人。父賢，舉進士，以給事中出知延平，長於春秋，著『紀愚』若干卷，顧華玉爲之傳。子有弱齡，爲京師諸名輩賞異。嘉靖乙酉，舉於郷，下第歸，偕陳羽伯、許仲貽及弟子坤，從遊於顧華玉，華玉慎許可，極愛重子有。屢上南宮不第，從其婦於廣陵，以旅病卒。子有詩法襄陽、隨州，每搖筆執卷，頃刻立就。嘗賦詩有『不堪搖落逢秋日，況復蹉跎入暮年』之句，陳羽伯怪其壯歲出語不祥，死時年四十四，無子。羽伯與子坤掇拾遺詩，定次爲百篇。

金秀才大輿

大輿，字子坤。大車之弟，同學於顧華玉。才行高秀，並著名字，拓落爲儒，不獲占一第。雅不事生產，貧日益甚。蓬室污下，脫粟不厭，而處之泊如。南都貴人多訪之，避去不答。少所與遊者，雖貴猶嫚下之。黃淳父謂其不以壯暮而廢吟，不以泰約而輟詠，所得于詩者深矣。其歿也，友人郭第賣所藏古鼎，刻其詩行世。

郭山人第

第，字次甫，長洲人。隱于焦山，有向平五岳之願，自號五遊。圖其石曰『玉台執蓋郎後』。嘉靖戊午，寶應朱子價爲南主客，建康顧孝常在太常，何元朗方去翰林，姑蘇文德承、黃淳甫避寇客留都。次甫至自泰山，與金子坤及孝常諸弟爲文酒之會，篇什傳播，海內以爲美談。次年，次甫別去登嵩山，返于岱，至海上訪異人于勞山，循海而返。五岳遊其二，遂不復出。何元朗稱其『江月不可留，山雲坐相失』及『嬌英被銀牀，葳蕤弄澄澈』之句，以爲駸駸窺盛唐之室。又有詩云：『世外風光君見否？嶺雲東去是蓬萊。』孫齊之愛其神采，每爲人誦之。

盛貢士時泰附見　子敏耕

時泰，字仲交，南京人。以諸生久次，貢于廷，卒業成均。年五十而卒。仲交才氣橫溢，每有撰述，舐筆伸紙，滾滾不休，紙盡則已。善畫水墨竹石，居近西冶城，家有小軒，文徵仲題曰『蒼潤』，以仲交畫法倪迂，沈啟南有『筆蹤要是存蒼潤，畫法還應入有無』之句也。骯髒歷落，不問家人生產，卜築於大城山中，又愛方山祈澤之勝，咸有結搆，杖策跨驢，欣然獨往，家人莫能跡也。嘗爲子娶婦，其婦戒勿他往。薄暮，友人邀往城南古寺，閱數日乃歸，婦慍而詈之，乾笑而已。張肖甫開御史台于句容，仲交大醉，撾縣鼓於戟門，肖甫曰：『安得有此狂生？必盛仲交也。』邀入痛飲，達旦而別。萬曆改元，以陪貢試吳下，肖甫曰：『子過姑蘇，必謁王元美。』仲交遂攜所著兩都賦，謁元美于小祗園，元美贈之詩曰：『遂令陸平原，不敢賦三都。』又和元美擬古七十章，三日而畢，元美殊氣奪也。仲交有子敏耕，字伯年，博聞強記，工小令，爲諸生，不得志，縱酒博以死。伯年山居詩云：『花發臨危岸，鶯啼過遠林。』宵征云：『水暝螢光亂，風秋雁語清。』又云：『衙晚催蜂去，巢危促燕飛。』贈張羽王云：『潮聲遶屋初銷雪，梅蕊知春競放晴。』遊三台洞云：『石扉藤蔓迷樵路，流水桃花引客來。』送大安和尚歸廬山云：『送客溪頭防虎嘯，逃禪樹底借枝封。』詩名『軒居集』，其句法清婉，不愧仲交也。

陳寜郷芹

芹，字子野。系出交南國王，永樂中，避黎氏之亂來奔，遂家金陵。少而警敏，才藻蠭湧，傾倒坐客，乘興寫竹枝，醉墨欹斜，沾濕衫袖。文徵仲嘗戒門下士：『往南京慎勿畫竹，彼中有人也。』弱冠舉于郷，六上南宮不第，與盛仲交諸人結青溪社，讀書郊野間，逾二十年，謁選知奉新縣，調簡得寧郷。之官九十日，謝病歸。子野少嘗夢入深山中，石梁跨道，瀑布灑空，洞中二老僧趺坐，周繞木欄以防虎；後遊天台山洞，宛如夢中，木欄猶在。問之土人，云老僧化去久矣。自是恍然省悟，專精內典，作和寒山子詩，卜築新林別業，近新林浦謝玄暉題詩處，又于桃葉淮清之間，起邀笛閣，招延一時勝流，結青溪社，每月爲集，遇景命題，即席分韻，金陵文酒觴詠之席，於斯爲盛。相延五十年，流風未艾。承平盛事，至今人艷稱之。長年巿兒，猶能指點其處云。

姚嘉州汝循

汝循，字敘卿，南京人。嘉靖丙辰進士，杞縣知縣，遷南刑部郎中，出知大名府，謫嘉州知州，入覲，坐假驛符罷歸。老于秦淮之上，與名人韻士爲彈箏邀笛之遊。有『耕餘』、『浪遊』諸集，王百穀爲之序。同時金陵有卜履吉介甫、姚貞元亮，皆能詩。卜聞雁云：『霜月流孤影，寒雲續斷行。』姚過別業云：『墨香臨帖後，茶沸罷琴餘。』春日云：『檻竹報晴仍帶雨，瓶梅裹凍固留春。』皆有風致，恨不得其集。

莫貢士是龍

是龍，字雲卿，以字行。更字廷韓，華亭人。方伯子良之子。十歲善屬文，以諸生久次，貢入國學。廷韓有才情，風姿玉立。少謁王道思于閩，道思贈詩云：『風流絕世美何如，一片瑤枝出樹初。畫舫夜吟令客駐，練裙晝臥有人書。』其風致可想也。廷韓尤妙於書法，嘗作送春賦，手自繕寫，詞翰清麗，皇甫子循、王元美皆激賞之。廷韓及張仲立，皆翩翩佳公子，青溪社中之白眉也。

張臨清文柱

文柱，字仲立，崑山人。父士瀹，字心甫。仲立年十二，賦關山月詩云：『閨裡紅顏愁少婦，塵邊白骨怨征夫。』一坐嗟賞。萬曆戊子領郷薦，除臨清州守，凡四年，卒于官。孫齊之曰：『仲立才高燦發，託意幽玄，正如冰壺秋月，本宜着煙霞外，乃強使適俗，故少年即多子建憂生之嗟。』

李臨淮言恭

言恭，字惟寅，岐陽武靖王之裔孫也。萬曆二年，襲封臨淮侯，環衛扈從，屢荷恩眷，以勛戚留守陪京，位元戎列師保，累年而後卒。李氏自岐陽父子，已好文墨，親近文士。惟寅沿襲風流，奮跡詞壇，招邀名流，折節寒素，兩都詞人遊客，望走如騖。子宗城，字惟蕃，亦有文好事，東封之役，奉使不終。家于金陵，賦詩結社，徵歌選妓，有承平王孫之風。惟寅詩風氣婉弱，時有韻致，送安茂卿詩云：『夢回芳草遠，人去落花多。』藝苑至今傳之。汝蕃以敏捷自誇，其佳句如秋夜云『醉後晚鐘頻入枕，夢回寒月半當樓。』贈汪子建云『夢去月明秋水闊，愁來霜逐鬢毛新。』皆可誦也。

附見

金陵社集諸詩人

海宇承平，陪京佳麗，仕宦者誇爲仙都，遊譚者指爲樂土。弘正之間，顧華玉、王欽佩，以文章立墠；陳大聲、徐子仁，以詞曲擅場。江山妍淑，士女清華，才俊翕集，風流弘長。嘉靖中年，朱子價、何元朗爲寓公；金在衡、盛仲交爲地主；皇甫子循、黃淳父之流爲旅人；相與授簡分題，徵歌選勝。秦淮一曲，煙水競其風華；桃葉諸姬，梅柳滋其妍翠。此金陵之初盛也。萬曆初年，陳寧郷芹，解組石城，卜居笛步，置驛邀賓，復修青溪之社。於是在衡、仲交，以舊老而莅盟；幼子、百穀，以勝流而至止。厥後軒車紛遝，唱和頻煩。雖詞章未𡢃大雅，而盤遊無已太康。此金陵之再盛也。其後二十餘年，閩人曹學佺能始迴翔棘寺，遊宴冶城，賓朋過從，名勝延眺；縉紳則臧晉叔、陳德遠爲眉目，布衣則吳非熊、吳允兆、柳陳父、盛太古爲領袖。臺城懷古，爰爲憑弔之篇；新亭送客，亦有傷離之作。筆墨橫飛，篇帙騰湧。此金陵之極盛也。戊子中秋，余以鋃鐺隙日，采詩舊京，得『金陵社集詩』一編，蓋曹氏門客所撰集也。嗟夫！日中月滿，物換星移；舟壑夜趨，飲獵旦改。白門有烏，無樹枝之可繞；華表歸鶴，悵城郭之併非。撰文懷人，吁其悲矣！謂我何求，亦無瞢焉。

王嗣經

嗣經，字曰常，上饒人。故姓璩。身魁梧，多笑言，吟詩不輟。面圓而紫色，人戲呼爲『蟹臍』，王笑而應之。博學多撰述，有『秋吟』八章，一時傳之。

張正蒙

正蒙，字子明，江寧人。世居通濟門外之罾灣，臨河結廬，柴門晝閉，帶索拾穗，未嘗俛仰于人。年踰九十，隱淪終老。今體詩幾萬首，今刻其什一，顧鄰初爲序。

陳仲溱

仲溱，字惟秦，侯官人。性拙直，寡言笑，與人交接，言辭少拂，即掩耳而去。詩苦求工，不愜意不止。每出其詩示人，以手按紙，手顫口吟，人或誦其詩，口喃喃與相應和，其自喜如此。

吳文潛

文潛，字元翰，莆田人。孤癖苦吟，詩不多作，或累月始成一章。棄家學道，寄食武夷山中，數載後，薙髮爲僧。

程漢

漢，字孺文，歙人。生性簡傲，目斜視，鬚髯奮張，見人輒自誦其詩。年八十，老于布衣。

姚旅

旅，字園客，初名鼎梅，莆田人。以布衣遊四方，卒于燕。著『霞書』若干卷。詩苦吟，不多作，有集行世。

臧博士懋循

懋循，字晉叔，長興人。萬曆庚辰進士，風流任誕，官南國子博士，每出必以棋局、蹴毬，繫于車後。又與所歡小史衣紅衣，並馬出鳳台門，中白簡罷官。時南海唐伯元上書議文廟從祀，恭進石經大學，與晉叔偕貶，同日出關。湯若士爲詩云：『卻笑唐生同日貶，一時臧穀竟何云？』藝林至今以爲美談。

梅主簿蕃祚

蕃祚，字子馬，宣城人。禹金之從弟也，以上舍爲寧郷主簿，遷滋陽縣丞。貧而有傲骨，與曲中馬湘蘭善，每出遊困乏，馬輒解囊資之。詩率意不甚求工，集失傳。

胡潛

潛，字仲修，歙人。僑居武林，遊跡甚廣，北抵燕，南遊閩，西入秦、蜀。善詼諧，年八十餘，耳聾目眵，猶多微詞，口吃吃笑不休，屬余序其詩而未果也。

附見

白門新社諸詩人

萬曆末年，閩人謝𨿅輯『白門新社詩』八卷，凡一百四十人。金陵之耆宿，與四方之孝秀，皆與焉。採而錄之，得二十餘人，附『金陵社集』之後。

杜山人大成

大成，字允修，金陵人。其先安道，以櫛工侍高皇帝，官至太常卿。允修幼嗜聲詩，長解音律，喜畫禽蟲花木，掃除一室，焚香酌醴，以待四方之士。自號爲山狂生，人亦以稱之。盛仲交言：『太常與蔣恭靖用文，曁陳秋碧、史臥癡，皆世居冶城之麓，二百餘𥜥，蔣、杜躋大官，而陳、史有聲藝苑，皆得冶城山川靈秀之氣。』盛，亦冶城人也。

方處士登

登，字嘯門，建業人。慕孫登之爲人，故以爲名及字。愛冶城林木幽邃，即其麓家焉。自號樵城子。畫倣史癡翁，書摸雲麾，間爲小詩以自適。一生不見貴人，晚以目眚并謝親串。年七十餘卒。友人陳藎卿敘次其詩，以爲顧清甫、盛仲交之流也。嘯門詩有『鳥衝帆外雨，船響夜分潮。』『法堂雙樹古，禪榻半林秋。』『晚風吹別酒，曉霧濕征車。』『水落痕猶綠，雲開山更明。』『鳥銜殘照去，樹惹片雲來。』皆佳句也。

胡布衣宗仁

宗仁，字彭舉，上元人。隱於冶城山下。生而偉壯，美髯。晚年，衲衣拄杖，反手徐步，鬚髯從風飄颺，巿人皆目爲神仙。喜譚論，作畫師雲林、子久。本富家子，老而食貧，不謁時貴，嘗詠唐六如詩『閑來自寫青山賣，不使人間作業錢。』殊自得也。有詩二千餘首，鍾伯敬爲論定，余見其手稿，每自誇其『寒星徹夜疎，明月爲我至。』以爲神來之句，亦可見其清意也。

周秀才暉

暉，字吉甫，上元人。弱冠爲博士弟子，老而好學，爲郷里所重。博古洽聞，多識往事。年八十餘，撰『金陵舊事』二卷、『璅事』十卷。焦弱侯稱其胸饒韞蓄，性好編錄。几格不虛，巾箱恆滿。吟詠自適，不求人知。晚年賦移居詩，通人皆屬和，自喜其『鶯啼催小飲，鶴步伴閒行。』其句法多類此也。

朱侍郎之蕃

之蕃，字元價，金陵人。萬曆乙未狀元，官終吏部右侍郎。元價爲史官，出使朝鮮，盡卻其贈賄，鮮人來乞書，以貂參爲贄，橐裝顧反厚，盡斥以買法書、名畫、古器，收藏遂甲於白下。詩篇冗長，頗不爲藝林所許。和移居二首，頗瘦勁，非其本色，喜而亟錄之。

魏畫史之璜

之璜，字考叔，上元人。起孤貧，業丹青以餬口。一部郎見之，賞其筆意，稍稍知名。杜門匿影，日事盤礴。天性孝友，養老親、撫諸弟，胥取給于十指，不以干人。軒車過訪，不一報謝，惟招之飲酒，則往。清言獻酬，坐無考叔不樂也。少不知書，因傭書通曉文義，遂能爲詩，清逈絕俗，而不以詩名、以畫掩也。以老壽終于家。

陳布衣員胤

員胤，字叔嗣，江寧人。性溫雅，行止如孤雲野鶴，見人有驚異狀，久之，坐譚甚洽。家貧，庭中種扁豆，豆花盛開，坐起其中，烹茗焚香，孤吟不輟，即以豆花名其齋，以壽終。

欽秀才叔陽

叔陽，字愚公，吳人。博聞好學，戟髯甚口。以風情意氣自負。不得志于場屋，𣯀𣰕而死。和王曰常『秋吟』八章，葛震父敘而傳之。

黃山人世康

世康，字元幹，莆田人。詞筆藻贍，善六朝聲偶之文，製孟姜女廟碑，余亟賞之，作長歌以贈，淮揚間人用是多乞其文。意氣豪舉，橐中裝與貧交共之。久客廣陵，遨遊青樓，極宴放歌，有杜牧之之風，卒以客死。

郭比丘昭

昭，字伏生，南昌人。少有家難，薙髮爲僧。性孤峭，處叢林不能說眾。事解，仍冠巾，遊吳、越、閩、楚間。望之稜然骨立，故是比丘相，詩亦澀硬，尚帶蔬筍氣，有『郭昭詩』數卷。

鄭太守之文

之文，字應尼，南城人。公車下第，薄遊長干。曲中馬湘蘭負盛名，與王百穀諸公爲文字飲，頗不禮應尼。應尼與吳非熊輩，作『白練裙』雜劇，極爲譏調，聚子弟演唱，召湘蘭觀之，湘蘭爲之微笑。定襄傅司業清嚴訓士，一旦召應尼跪東廂下，出銜袖一編，擲地數之曰：『舉子故當爲輕蛺蝶耶？』收以夏楚，久之乃遣去。應尼舉進士，傅公爲北祭酒，介余往謝過，公一笑而已。應尼官南部郎，稍遷至某郡太守，免歸。崇禎末，余作長歌寄之，有曰『子弟猶歌白練裙，行人尚酹湘蘭墓。』應尼亦次韻相答，是後寂不相聞矣。

吳秀才上瓚

上瓚，字亦山，後更名贊，字助卿，連江人。吳司馬桂芳之從弟。以家難，挾重貲寓金陵。久之，貧落而歸，與其郷林古度善，每作詩，必相商訂，而後具稿。詩多散逸不存。其佳句云『片雨欺貧病，浮雲薄世情。』情意悲涼，殊可誦也。

齊王孫承綵

承綵，字國華，齊藩宗支，散居金陵。高帝子孫，于今爲庶，國華獨以文采風流，厚自標置，掉鞅詩壇，鼓吹騷雅。萬曆甲辰中秋，開大社于金陵，胥會海內名士，張幼于輩分賦授簡百二十人，秦淮伎女馬湘蘭以下四十餘人，咸相爲緝文墨、理絃歌，修容拂拭，以須宴集，若舉子之望走鎖院焉。承平盛事，白下人至今艷稱之。其詩亦殊清拔。『天逈孤帆沒，江空獨雁寒。』所謂送別登樓，俱堪淚下者也。

黃監丞居中

居中，字明立，晉江人。中萬曆乙酉郷試，與李解元光縉齊名，皆老於公車，海內惜之。明立專勤汲古，得異書，必手自繕寫。自上海教諭，遷南國子監丞，遂僑居金陵。年八十餘，猶篝燈誦讀，達旦不勌，古稱老而好學，斯無愧焉。子虞龍，字俞言，少負逸才，作落花、水中雁字詩，各數十首，長老歎異，未及艾而卒。嗜酒及書，作書酒詩云：『我自呼書傖，君當恕酒人。』『池上酌君酒，山中讀我書。』『蟹佐持螯酒，牛供掛角書。』『安得中山千日酒，載來惠子五車書。』『杯中有聖方中酒，天上無仙不讀書。』亦可想見其風致也。弟虞稷，能纘其家學，余采詩于白下，盡發其所藏，以資披擷，又汲汲表章父兄之遺文，其有志如此。

唐公子獻可

獻可，字君俞，武進人。荊川先生順之之曾孫，太常少卿鶴徵之孫，庶吉士傚純之子也。讀書任俠，畜聲伎，鑑別古書畫器物，家畜女伎，極園亭歌舞之勝。風流好事，甲于江左。崇禎初，詣闕爲荊川請諡，不就蔭敘，歸而家益落。有大志無所展，悵怏而卒，士論惜之。有三才子，皆以制科有聞。

沈秀才春澤

春澤，字雨若，常熟人。福建參政應科之孫也。少孤，兒時驕穉，長而才情煥發，能詩，善草書畫竹，折節勝流，輸寫肝膽，遂爲吳下名士。大父歿後，不得志于里閈，移家居白門，治園亭，潔酒饌，招延結納，交遊翕集。負氣骯髒，多所睚眥。酒悲歌怨，聲淚交咽。故有羸疾，兼以毷氉，忽忽發病而死。余愛其才，而憫其志，繙閱其詩二千餘首，才情故自爛然，率易叢雜，成章者絕少。士之負才自喜，而不知持擇，迄以無成，良可悲也！鍾伯敬官南都，雨若深所慕好，鄭重請其詩集，序而刻之。伯敬亡，雨若著論曰：『大江以南，學伯敬者，以寂寥言簡練，以寡薄言清逈，以淺俚言冲淡，以生澀言尖新。篇章句字，多下一二助語，輒自命曰空靈；余以爲空則有之，靈則未也。波流風靡，彼倡此和，未必非鍾譚爲戎首也。』人不可以無年，雨若遂反唇于伯敬；雖然，斯論亦鍾氏之康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