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聊齋志異
    1. 卷十二
      1. 二班
      2. 車夫
      3. 乩仙
      4. 苗生
      5. 蠍客
      6. 杜小雷
      7. 毛大福
      8. 雹神
      9. 李八缸
      10. 老龍舡戶
      11. 青城婦
      12. 鴞鳥
      13. 古瓶
      14. 元少先生
      15. 薛慰娘
      16. 田子成
      17. 王桂菴
      18. 寄生
      19. 周生
      20. 褚遂良
      21. 劉全
      22. 土化兔
      23. 鳥使
      24. 姬生
      25. 果報
      26. 公孫夏
      27. 韓方
      28. 紉針
      29. 桓侯
      30. 粉蝶
      31. 李檀斯
      32. 錦瑟
      33. 太原獄
      34. 新鄭訟
      35. 李象先
      36. 房文淑
      37. 秦檜
      38. 浙東生
      39. 博興女
      40. 一員官
      41. 丐仙
      42. 人妖
      43. 附錄:蟄蛇
      44. 附錄:晉人
      45. 附錄:龍
      46. 附錄:愛才

聊齋志異


卷十二


二班

殷元禮,雲南人,善針灸之術。遇寇亂,竄入深山。日既暮,村舍尚遠,懼遭虎狼。遙見前途有兩人,疾趁之。既至,兩人問客何來,殷乃自陳族貫。兩人拱敬曰:「是良醫殷先生也,仰山斗久矣!」殷轉詰之。二人自言班姓,一爲班爪,一爲班牙。便謂:「先生,余亦避難石室,幸可棲宿,敢屈玉趾,且有所求。」殷喜從之。俄至一處,室傍巖谷。爇柴代燭,始見二班容軀威猛,似非良善。計無所之,亦即聽之。又聞榻上呻吟,細審,則一老嫗僵臥,似有所苦。問:「何恙?」牙曰:「以此故,敬求先生。」乃束火照榻,請客逼視。見鼻下口角有兩贅瘤,皆大如碗,且云:「痛不可觸,妨礙飲食。」殷曰:「易耳。」出艾團之,爲灸數十壯,曰:「隔夜愈矣。」二班喜,燒鹿餉客;並無酒飯,惟肉一品。爪曰:「倉猝不知客至,望勿以輶褻爲怪。」殷飽餐而眠,枕以石塊。二班雖誠樸,而粗莽可懼,殷轉側不敢熟眠。天未明,便呼嫗,問所患。嫗初醒,自捫,則瘤破爲創。殷促二班起,以火就照,敷以藥屑,曰:「愈矣。」拱手遂別。班又以燒鹿一肘贈之。

後三年無耗。殷適以故入山,遇二狼當道,阻不得行。日既西,狼又羣至,前後受敵。狼撲之,仆;數狼爭囓,衣盡碎。自分必死。忽兩虎驟至,諸狼四散。虎怒,大吼,狼懼盡伏。虎悉撲殺之,竟去。殷狼狽而行,懼無投止。遇一媼來,睹其狀,曰:「殷先生喫苦矣!」殷戚然訴狀,問何見識。媼曰:「余即石室中灸瘤之病嫗也。」殷始恍然,便求寄宿。媼引去,入一院落,燈火已張,曰:「老身伺先生久矣。」遂出袍袴,易其敝敗。羅漿具酒,酬勸諄切。媼亦以陶椀自酌,談飲俱豪,不類巾幗。殷問:「前日兩男子,係老姥何人?胡以不見?」媼曰:「兩兒遣逆先生,尚未歸復,必迷途矣。」殷感其義,縱飲不覺沉醉,酣眠座間。既醒,已曙,四顧竟無廬,孤坐巖上。聞巖下喘息如牛,近視,則老虎方睡未醒。喙間有二瘢痕,皆大如拳。駭極,惟恐其覺,潛蹤而遁。始悟兩虎即二班也。

車夫

有車夫載重登坡,方極力時,一狼來嚙其臀。欲釋手,則貨敝身壓,忍痛推之。既上,則狼已齕片肉而去。乘其不能爲力之際,竊嘗一臠,亦黠而可笑也。

乩仙

章丘米步雲,善以乩卜。每同人雅集,輒召仙相與賡和。一日,友人見天上微雲,得句,請以屬對,曰:「羊脂白玉天。」乩批云:「問城南老董。」衆疑其妄。後以故偶適城南,至一處,土如丹砂,異之。見一叟牧豕其側,因問之。叟曰:「此豬血紅泥地也。」忽憶乩詞,大駭。問其姓,答云:「我老董也。」屬對不奇,而預知遇城南老董,斯亦神矣!

苗生

龔生,岷州人。赴試西安,憩於旅舍,沽酒自酌。一偉丈夫入,坐與扳談,生舉卮勸客,客亦不辭,自言苗姓,言劇粗豪。生以其不文,偃蹇遇之。尊既盡,不復喚,苗曰:「措大飲酒,使人悶損矣。」起向壚頭出前行沽,提一巨瓻而入。生辭不飲,苗捉臂勸釂,臂痛欲折,生不得已,爲盡數觴。苗以羹椀自吸,笑曰:「僕不善勸客,行止惟君所便。」生即治裝行,約數里,馬病,臥於途,坐待路側,行李重累,無所方計。苗尋至,詰知其故,遂謝裝付僕,己乃以肩承馬腹而荷之,趨二十餘里,始至逆旅,釋馬就櫪。移時,生主僕方至,生乃驚爲神人,相待優渥,沽酒市飯,與共餐飲。苗曰:「僕善飯,非君所能飽,飲可也。」引盡一瓻乃起而別,曰:「君醫馬尚須時日,余不能待,行矣。」遂去。

後生闈畢,三四友人邀登華山,藉地作筵。方共宴笑,苗忽至,左攜巨尊,右提豚肘,擲地曰:「聞諸君登臨,敬附驥尾。」衆起爲禮,相並雜坐,豪飲甚懽。衆欲聯句,苗爭曰:「縱飲甚樂,何必愁思?」衆不聽,設金谷之罰。苗曰:「不佳者,當以軍法從事。」衆笑曰:「其罪不至於此。」苗曰:「如不見誅,僕武夫亦能之也。」首座靳生曰:「絕巘憑臨眼界空。」苗信口而續之曰:「唾壺擊缺劍光紅。」下座沉吟既久,苗遂引壺自傾。移時以次屬句,漸涉鄙俚。苗呼曰:「只此已足,如赦我者,勿作矣。」衆弗之聽。苗不可復忍,遽作龍吟,山谷響應,又起俛仰爲獅子舞。詩思既亂,衆乃罷吟,因而飛觴再酌。時已半醉,客又互誦闈中作,迭相贊賞。苗不欲聽,牽生豁拳,二人勝負屢分,而諸客誦贊未已。苗厲聲曰:「僕聽之已悉。此等文,只宜向牀頭對婆子讀耳,廣衆中刺刺者可厭也。」衆有慚色,又更惡其粗莽,遂益高吟。苗怒甚,伏地大吼,立化爲虎,撲殺諸客,咆哮而去。所存者,惟生及靳。

靳是科領薦。後三年,再經華陰,忽見嵇生,亦山上被噬者,大恐欲馳。嵇捉鞚使不得行,靳乃下馬,問其何爲?答曰:「我今爲苗氏之倀,從役良苦,必再殺一士人,始可相代。三日後,應有儒服儒冠者見噬於虎,然必在蒼龍嶺下,始是代某者。君於是日多邀文士於此,即爲故人謀也。」靳不敢辯,敬諾而別。至寓所,籌思終夜,莫知爲謀,自拚背約,以聽鬼耳。適有表戚蔣生來,靳述其異。蔣名下士,邑尤生考居其右,竊懷忌嫉。聞靳言,陰欲陷之,折簡邀尤,與共登臨,自乃著白衣而往,尤亦不解其意。至嶺半,肴酒並陳,敬禮備至。會郡守登嶺上,守故與蔣爲通家,聞蔣在下,遣人召之。蔣不敢以白衣往,遂與尤易冠服,交著未竟,虎驟至,銜蔣而去。

異史氏曰:得意津津者,捉襟袖,強人聽聞;聞者欠伸屢作,欲睡欲遁,而誦者足蹈手舞,茫不自覺。知交者,亦當從旁肘之躡之,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苗生也。

蠍客

南商販蠍者,歲至臨朐,收買甚多。土人持木鉗入山,探穴發石搜捉之。一歲,商復來,寓客邸。忽覺心動,毛髮森悚,急告主人曰:「傷生既多,今見怒於蠆鬼,將殺我矣!急垂拯救!」主人顧室中有巨甕,乃使蹲伏,以甕覆之。移時,一人奔入,黃髮獰醜。問主人:「南客安在?」答曰:「他出。」其人入室四顧,鼻作嗅聲者三,遂出門去。主人曰:「可幸無恙矣。」及啟甕視客,已化爲血水。

杜小雷

杜小雷,益都之西山人。母雙盲。杜事之孝,家雖貧,甘旨無缺。一日,將他適,市肉付妻,令作餺飥。妻最忤逆,切肉時,雜蜣蜋其中。母覺臭惡不可食,藏以待子。杜歸,問:「餺飥美乎?」母搖首,出示子。杜裂視,見蜣蜋,怒甚。入室,欲撻妻,又恐母聞。上榻籌思,妻問之,不語。妻自餒,彷徨榻下。久之,喘息有聲。杜叱曰:「不睡,待敲扑耶!」亦竟寂然。起而燭之,但見一豕,細視,則兩足猶人,始知爲妻所化。邑令聞之,縶去,使遊四門,以戒衆人。譚薇臣曾親見之。

毛大福

太行毛大福,瘍醫也。一日,行術歸,道遇一狼,吐裹物,蹲道左。毛拾視,則布裹金飾數事。方怪異間,狼前歡躍,略曳袍服,即去。毛行,又曳之。察其意不惡,因從之去。未幾,至穴,見一狼病臥,視頂上有巨瘡,潰腐生蛆。毛悟其意,撥剔淨盡,敷藥如法,乃行。日既晚,狼遙送之。行三四里,又遇數狼,咆哮相侵,懼甚。前狼急入其羣,若相告語,衆狼悉散去。毛乃歸。

先是,邑有銀商甯泰,被盜殺於途,莫可追詰。會毛貨金飾,爲甯所認,執赴公庭。毛訴所從來,官不信,械之。毛冤極不能自伸,惟求寬釋,請問諸狼。官遣兩役押入山,直抵狼穴。值狼未歸,及暮不至,三人遂反。至半途,遇二狼,其一瘡痕猶在,毛識之,向揖而祝曰:「前蒙餽贈,今遂以此被屈。君不爲我昭雪,回去搒掠死矣!」狼見毛被縶,怒奔隸。隸拔刀相向。狼以喙拄地大嗥;嗥兩三聲,山中百狼羣集,圍旋隸。隸大窘。狼競前囓縶索,隸悟其意,解毛縛,狼乃俱去。歸述其狀,官異之,未遽釋毛。

後數日,官出行,一狼啣敝履,委道上。官過之,狼又啣履奔前置於道。官命收履,狼乃去。官歸,陰遣人訪履主。或傳某村有叢薪者,被二狼迫逐,啣其履而去。拘來認之,果其履也。遂疑殺甯者必薪,鞫之果然。蓋薪殺甯,取其巨金,衣底藏飾,未遑搜括,被狼啣去也。

昔一穩婆出歸,遇一狼阻道,牽衣若欲召之。乃從去,見雌狼方娩不下。嫗爲用力按捺,產下放歸。明日,啣鹿肉置其家以報之。可知此事從來多有。

雹神

唐太史濟武,適日照會安氏葬。道經雹神李左車祠,入游眺。祠前有池,池水清澈,有朱魚數尾游泳其中。內一斜尾魚唼呷水面,見人不驚。太史拾小石將戲擊之。道士急止勿擊。問其故,言:「池鱗皆龍族,觸之必致風雹。」太史笑其附會之誣,竟擲之。既而升車東行,則有黑雲如蓋,隨之以行。簌簌雹落,大如綿子。又行里餘,始霽。太史弟涼武在後,追及與語,則竟不知有雹也。問之前行者亦云。太史笑曰:「此豈廣武君作怪耶!」猶未深異。

安村外有關聖祠,適有稗販客,釋肩門外,忽棄雙簏,趨祠中,拔架上大刀旋舞。曰:「我李左車也。明日將陪從淄川唐太史一助執紼,敬先告主人。」數語而醒,不自知其所言,亦不識唐爲何人。安氏聞之,大懼。村去祠四十餘里,敬修楮帛祭具,詣祠哀禱,但求憐憫,不敢枉駕。太史怪其敬信之深,問諸主人。主人曰:「雹神靈蹟最著,常託生人以爲言,應驗無虛語。若不虔祝以尼其行,則明日風雹立至矣。」

異史氏曰:「廣武君在當年,亦老謀壯事者流也。即司雹於東,或亦其不磨之氣,受職於天。然業已神矣,何必翹然自異哉!唐太史道義文章,天人之欽矚已久,此鬼神之所以必求信於君子也。」

李八缸

太學李月生,升宇翁之次子也。翁最富,以缸貯金,里人稱之「八缸」。翁寢疾,呼子分金:兄八之,弟二之。月生觖望。翁曰:「我非偏有愛憎,藏有窖鏹,必待無多人時,方以畀汝,勿急也。」過數日,翁益彌留。月生慮一旦不虞,覷無人,即牀頭祕訊之。翁曰:「人生苦樂,皆有定數。汝方享妻賢之福,故不宜再助多金,以增汝過。」蓋月生妻車氏,最賢,有桓、孟之德,故云。月生固哀之。怒曰:「汝尚有二十餘年坎壈未歷,即予千金,亦立盡耳。苟不至山窮水盡時,勿望給與也!」月生孝友敦篤,亦即不敢復言。

無何,翁大漸,尋卒。幸兄賢,齋葬之謀,勿與校計。月生又天真爛漫,不較錙銖,且好客善飲,炊黍治具,日促妻三四作,不甚理家人生產。里中無賴窺其懦,輒魚肉之。踰數年,家漸落。窘急時,賴兄小周給,不至大困。無何,兄以老病卒,益失所助,至絕糧食。春貸秋償,田所出,登場輒盡。乃割畝爲活,業益消減。又數年,妻及長子相繼殂謝,無聊益甚。尋買販羊者之妻徐,翼得其小阜;而徐性剛烈,日凌藉之,至不敢與親朋通弔慶禮。忽一夜夢父曰:「今汝所遭,可謂山窮水盡矣。嘗許汝窖金,今其可矣。」問:「何在?」曰:「明日畀汝。」醒而異之,猶謂是貧中之積想也。次日,發土葺墉,掘得巨金,始悟向言「無多人」,乃死亡將半也。

異史氏曰:「月生,余杵臼交,爲人樸誠無僞。余兄弟與交,哀樂輒相共。數年來,村隔十餘里,老死竟不相聞。余偶過其居里,因亦不敢過問之。則月生之苦況,蓋有不可明言者矣。忽聞暴得千金,不覺爲之鼓舞。嗚呼!翁臨終之治命,昔習聞之,而不意其言皆讖也。抑何其神哉!」

老龍舡戶

朱公徽蔭巡撫粵東時,往來商旅,多告無頭冤狀。千里行人,死不見尸,數客同遊,全無音信,積案纍纍,莫可究詰。初告,有司尚發牒行緝;迨投狀既多,竟置不問。公蒞任,歷稽舊案,狀中稱死者不下百餘,其千里無主者,更不知凡幾。公駭異惻怛,籌思廢寢。遍訪僚屬,迄少方略。於是潔誠熏沐,致檄城隍之神。已而齋寢,恍惚見一官僚,搢笏而入。問:「何官?」答云:「城隍劉某。」「將何言?」曰:「鬢邊垂雪,天際生雲,水中漂木,壁上安門。」言已而退。既醒,隱謎不解。輾轉終宵,忽悟曰:「垂雪者,老也;生雲者,龍也;水上木爲舡;壁上門爲戶:豈非『老龍舡戶』耶!」蓋省之東北,曰小嶺、曰藍關,源自老龍津,以達南海,嶺外巨商,每由此入粵。公遣武弁,密授機謀,捉龍津駕舟者,次第擒獲五十餘名,皆不械而服。蓋此等賊以舟渡爲名,賺客登舟,或投蒙藥,或燒悶香,致客沉迷不醒;而後剖腹納石,以沉水底。冤慘極矣!自昭雪後,遐邇懽騰,謠頌成集焉。

異史氏曰:「剖腹沉石,慘冤已甚,而木雕之有司,絕不少關痛癢豈特粵東之暗無天日哉!公至則鬼神效靈,覆盆俱照,何其異哉!然公非有四目兩口,不過痌瘝之念,積於中者至耳。彼巍巍然,出則刀戟橫路,入則蘭麝熏心,尊優雖至,究何異於老龍舡戶哉!」

青城婦

費邑高夢說爲成都守,有一奇獄。先是,有西商客成都,娶青城山寡婦。既而以故西歸,年餘復返。夫妻一聚,而商暴卒。同商疑而告官,官亦疑婦有私,苦訊之。橫加酷掠,卒無詞。牒解上司,並少實情,淹繫獄底,積有時日。

後高署有患病者,延一老醫,適相言及。醫聞之,遽曰:「婦尖嘴否?」問:「何說?」初不言,詰再三,始曰:「此處繞青城山有數村落,其中婦女多爲蛇交,則生女尖喙,陰中有物類蛇舌。至淫縱時,則舌或出,一入陰管,男子陽脫立死。」高聞之駭,尚未深信。醫曰:「此處有巫媼能內藥使婦意蕩,舌自出,是否可以驗見。」高即如言,使媼治之,舌果出,疑始解。牒報郡。上官皆如法驗之,乃釋婦罪。

鴞鳥

長山楊令,性奇貪。康熙乙亥間,西塞用兵,市民間騾馬運糧。楊假此搜括,地方頭畜一空。周村爲商賈所集,趁墟者車馬輻輳。楊率健丁悉篡奪之,不下數百餘頭。四方估客,無處控告。

時諸令皆以公務在省。適益都令董、萊蕪令范、新城令孫,會集旅舍。有山西二商,迎門號愬,蓋有健騾四頭,俱被搶掠,道遠失業,不能歸,哀求諸公爲緩頰也。三公憐其情,許之。遂共詣楊。楊治具相款。酒既行,衆言來意。楊不聽。衆言之益切。楊舉酒促釂以亂之,曰:「某有一令,不能者罰。須一天上、一地下、一古人,左右問所執何物,口道何詞,隨問答之。」便倡云:「天上有月輪,地下有崑崙,有一古人劉伯倫。左問所執何物,答云:『手執酒杯。』右問口道何詞,答云:『道是酒杯之外不須提。』」范公云:「天上有廣寒宮,地下有乾清宮,有一古人姜太公。手執釣魚竿,道是『願者上鉤』。」孫云:「天上有天河,地下有黃河,有一古人是蕭何。手執一本大清律,道是『贓官贓吏』。」楊有慚色,沉吟久之,曰:「某又有之。天上有靈山,地下有泰山,有一古人是寒山。手執一帚,道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衆相視腆然。

忽一少年傲岸而入,袍服華整,舉手作禮。共挽坐,酌以大斗。少年笑曰:「酒且勿飲。聞諸公雅令,願獻芻蕘。」衆請之。少年曰:「天上有玉帝,地下有皇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手執三尺劍,道是『貪官剝皮』。」衆大笑。楊恚罵曰:「何處狂生敢爾!」命隸執之。少年躍登几上,化爲鴞,沖簾飛出,集庭樹間,四顧室中,作笑聲。主人擊之,且飛且笑而去。

異史氏曰:「市馬之役,諸大令健畜盈庭者十之七,而千百爲羣,作騾馬賈者,長山外不數數見也。聖明天子愛惜民力,取一物必償其值,焉知奉行者流毒若此哉!鴞所至,人最厭其笑,兒女共唾之,以爲不祥。此一笑,則何異于鳳鳴哉!」

古瓶

淄邑北村井涸,村人甲、乙縋入淘之。掘尺餘,得髑髏。誤破之,口含黃金,喜納腰橐。復掘,又得髑髏六七枚。悉破之,無金。其旁有磁瓶二、銅器一。器大可合抱,重數十斤,側有雙環,不知何用,斑駁陸離。瓶亦古,非近款。既出井,甲、乙皆死。移時乙蘇,曰:「我乃漢人。遭新莽之亂,全家投井中。適有少金,因內口中,實非含斂之物,人人都有也。奈何遍碎頭顱?情殊可恨!」衆香楮共祝之,許爲殯葬,乙乃愈;甲則不能復生矣。

顏鎮孫生聞其異,購銅器而去。袁孝廉宣四得一瓶,可驗陰晴:見有一點潤處,初如粟米,漸闊漸滿,未幾雨至;潤退,則雲開天霽。其一入張秀才家,可志朔望:朔則黑點起如豆,與日俱長;望則一瓶遍滿;既望,又以次而退,至晦則復其初。以埋土中久,瓶口有小石黏口上,刷剔不可下。敲去之,石落而口微缺,亦一憾事。浸花其中,落花結實,與在樹者無異云。

元少先生

韓元少先生爲諸生時,有吏突至,白主人欲延作師,而殊無名刺。問其家閥,含糊對之。束帛緘贄,儀禮優渥。先生許之,約期而去。至日,果以輿來。迤邐而往,道路皆所未經。忽睹殿閣,下車入,氣象類藩邸。既就館,酒炙紛羅,勸客自進,並無主人。筵既撤,則公子出拜;年十五六,姿表秀異。展禮罷,趨就他舍,請業始至師所。公子甚慧,聞義輒通。先生以不知家世,頗懷疑悶。館有二僮給役,私詰之,皆不對。問:「主人何在?」答以事忙。先生求導窺之,僮不可。屢求之,乃導至一處,聞拷楚聲。自門隟目注之,見一王者坐殿上,階下劍樹刀山,皆冥中事。大駭。方將卻步,內已知之,因罷政,叱退諸鬼,疾呼僮。僮變色曰:「我爲先生,禍及身矣!」戰惕奔入。王者怒曰:「何敢引人私窺!」即以巨鞭重笞訖。乃召先生入,曰:「所以不見者,以幽明異路。今已知之,勢難再聚。」因贈束金使行。曰:「君天下第一人,但坎壈未盡耳。」使青衣捉騎送之。先生疑身已死,青衣曰:「何得便爾!先生食御一切,置自俗間,非冥中物也。」既歸,坎坷數年,中會、狀,其言皆驗。

薛慰娘

豐玉桂,聊城儒生也。貧無生業。萬歷間,歲大祲,孑然南遁。及歸,至沂而病。力疾行數里,至城南叢葬處,益憊,因傍冢臥。忽如夢,至一村,有叟自門中出,邀生入。屋兩楹,亦殊草草。室內一女子,年十六七,儀容慧雅。叟使瀹柏枝湯,以陶器供客。因詰生里居、年齒,既已,乃曰:「洪都姓李,平陽族。流寓此間,今三十二年矣。君志此門戶,余家子孫如見探訪,即煩指示之。老夫不敢忘義。義女慰娘,頗不醜,可配君子。三豚兒到日,即遣主盟。」生喜,拜曰:「犬馬齒二十有二,尚少良配。惠以眷好,固佳;但何處得翁之家人而告訴也?」叟曰:「君但住北村中,相待月餘,自有來者,止求不憚煩耳。」生恐其言不信,要之曰:「實告翁:僕故家徒四壁,恐後日不如所望,中道之棄,人所難堪。即無姻好,亦不敢不守季路之諾,即何妨質言之也?」叟笑曰:「君欲老夫旦旦耶?我稔知君貧。此訂非專爲君,慰娘孤而無依,相託已久,不忍聽其流落,故以奉君子耳。何見疑!」即捉臂送生出,拱手闔扉而去。

生覺,則身臥冢邊,日已將午。漸起,次且入村。村人見之皆驚,謂其已死道旁經日矣。頓悟叟即冢中人也,隱而不言,但求寄寓。村人恐其復死,莫敢留。村有秀才與同姓,聞之,趨詰家世,蓋生緦服叔也。喜導至家,餌治之,數日尋愈。因述所遇,叔亦驚異,遂坐待以覘其變。居無何,果有官人至村,訪父墓址,自言平陽進士李叔向。

先是,其父李洪都,與同鄉某甲行賈,死於沂,某因瘞諸叢葬處。既歸,某亦死。是時翁三子皆幼。長伯仁,舉進士,令淮南。數遣人尋父墓,迄無知者。次仲道,舉孝廉。叔向最少,亦登第。於是親求父骨,至沂遍訪。是日至,村人皆莫識。生乃引至墓所,指示之。叔向未敢信,生爲具陳所遇,叔向奇之。審視兩墳相接,或言三年前有宦者,葬少妾於此。叔向恐誤發他冢,生遂以所臥處示之。叔向命舁材其側,始發冢。冢開,則見女尸,服妝黯敗,而粉黛如生。叔向知其誤,駭極,莫知所爲。而女已頓起,四顧曰:「三哥來耶?」叔向驚,就問之,則慰娘也。乃解衣蔽覆,舁歸逆旅。急發旁冢,冀父復活。既發,則膚革猶存,撫之僵燥,悲哀不已。裝斂入村,清醮七日;女亦縗絰若女。忽告叔向曰:「曩阿翁有黃金二錠,曾分一爲妾作匳。妾以孤弱無藏所,僅以絲線縶腰,而未將去,兄得之否?」叔向不知,乃使生反求諸壙,果得之,一如女言。叔向仍以線誌者分贈慰娘。暇乃審其家世。

先是,女父薛寅侯無子,止生慰娘,甚鍾愛之。女一日自金陵舅氏歸,將媼問渡。操舟者乃金陵媒也。適有宦者,任滿赴都,遣覓美妾,凡歷數家,無當意者,將爲扁舟詣廣陵。忽遇女,隱生詭謀,急招附渡。媼素識之,遂與共濟。中途,投毒食中,女、嫗皆迷。推嫗墮江;載女而返,以重金賣諸宦者。入門,嫡始知,怒甚。女又惘然,莫知爲禮,遂撻楚而囚禁之。北渡三日,女方醒。婢言始末,女大泣。

一夜,宿於沂,自經死,乃瘞諸亂冢中。女在墓,爲羣鬼所凌,李翁時呵護之,女乃父事翁。翁曰:「汝命合不死,當爲擇一快婿。」前生既見而出,反謂女曰:「此生品誼可託。待汝三兄至,爲汝主婚。」一日曰:「汝可歸候,汝三兄將來矣。」蓋即發墓之日也。女於喪次,爲叔向緬述之。叔向歎息良久,乃以慰娘爲妹,俾從李姓。略買衣妝,遣歸生。曰:「資斧無多,不能爲妹子辦妝。意將偕歸,以慰母心,如何?」女亦欣然。於是夫妻從叔向,輦柩並發。及歸,母詰得其故,愛逾所生,館諸別院。喪次,女哀悼過於兒孫。母益憐之,不令東歸,囑諸子爲之買宅。

適有馮氏賣宅,直六百金。倉猝未能取盈,暫收契券,約日交兌。及期,馮早至;適女亦從別院入省母,突見之,絕似當年操舟人。馮見亦驚。女趨過之。兩兄亦以母小恙,俱集母所。女問:「廳前跮踱者爲誰?」仲道曰:「幾忘卻,此必前日賣宅者也。」即起欲出。女止之,告以所疑,使詰難之。仲道諾而出,則馮已去,而巷南塾師薛先生在焉。因問:「何來?」曰:「昨夕馮某浼早登堂,一署券保。適途遇之,云偶有所忘,暫歸便返,使僕坐以待之。」少間,生及叔向皆至,遂相攀談。慰娘以馮故,潛來屏後窺客,細視之,則其父也。突出,持抱大哭。翁驚涕曰:「吾兒何來!」衆始知薛即寅侯也。仲道雖於街頭常遇,初未悉其名字。至是共喜,爲述前因,設酒相慶。因留信宿,自道行蹤。蓋失女後,妻以悲死,鰥居無依,故遊學至此也。生約買宅後,迎與同居。翁次日往探,馮則舉家遁去,乃知殺媼賣女者,即其人也。

馮初至平陽,貿易成家;比年賭博,日就消乏,故貨居宅,賣女之資,亦瀕盡矣。慰娘得所,亦不甚仇之,但擇日徙居,更不追其所往。李母餽遺不絕,一切日用皆供給之。生遂家於平陽,但歸試甚苦。幸是科舉孝廉。慰娘富貴,每念媼爲己死,思報其子。媼夫姓殷,一子名富,好博,貧無立錐。一日,博局爭注,毆殺人命,亡歸平陽,遠投慰娘。生遂留之門下。研詰所殺姓名,蓋即操舟馮某也。駭歎久之,因爲道破,乃知馮即殺母仇人也。益喜,遂役生家。薛寅侯就養於婿,婿爲買婦,生子女各一焉。

田子成

江寧田子成,過洞庭,舟覆而沒。子良耜,明季進士,時在抱中。妻杜氏,聞訃,仰藥而死。良耜受庶祖母撫養成立,筮仕湖北。年餘,奉憲命營務湖南。至洞庭,痛哭而返。自告才力不及,降縣丞,隸漢陽,辭不就。院司強督促之乃就。輒放蕩江湖間,不以官職自守。

一夕,艤舟江岸,聞洞簫聲,抑揚可聽。乘月步去,約半里許,見曠野中,茅屋數椽,熒熒燈火;近窗窺之,有三人對酌其中。上座一秀才,年三十許;下座一叟;側座吹簫者,年最少。吹竟,叟擊節贊佳。秀才面壁吟思,若罔聞。叟曰:「盧十兄必有佳作,請長吟,俾得共賞之。」秀才乃吟曰:「滿江風月冷淒淒,瘦草零花化作泥。千里雲山飛不到,夢魂夜夜竹橋西。」吟聲愴惻。叟笑曰:「盧十兄故態作矣!」因酌以巨觥,曰:「老夫不能屬和,請歌以侑酒。」乃歌「蘭陵美酒」之什。歌已,一座解頤。少年起曰:「我視月斜何度矣。」突出見客,拍手曰:「窗外有人,我等狂態盡露也!」遂挽客入,共一舉手。叟使與少年相對坐。試其杯皆冷酒,辭不飲。少年起以葦炬燎壺而進之。良耜亦命從者出錢行沽,叟固止之。因訊邦族,良耜具道生平。叟致敬曰:「吾鄉父母也。少君姓江,此間土著。」指少年曰:「此江西杜野侯。」又指秀才:「此盧十兄,與公同鄉。」盧自見良耜,殊偃蹇不甚爲禮。良耜因問:「家居何里?如此清才,殊早不聞。」答曰:「流寓已久,親族恆不相識,可歎人也!」言之哀楚。叟搖手亂之曰:「好客相逢,不理觴政,聒絮如此,厭人聽聞!」遂把杯自飲,曰:「一令請共行之,不能者罰。每擲三色,以相逢爲率,須一古典相合。」乃擲得么二三,唱曰:「三加么二點相同,雞黍三年約范公:朋友喜相逢。」次少年,擲得雙二單四,曰:「不讀書人,但見俚典,勿以爲笑。四加雙二點相同,四人聚義古城中:兄弟喜相逢。」盧得雙么單二,曰:「二加雙么點相同,呂向兩手抱老翁:父子喜相逢。」良耜擲,復與盧同,曰:「二加雙么點相同,茅容二簋款林宗:主客喜相逢。」令畢,良耜興辭。盧始起曰:「故鄉之誼,未遑傾吐,何別之遽?將有所問,願少留也。」良耜復坐,問:「何言?」曰:「僕有老友某,沒於洞庭,與君同族否?」良耜曰:「是先君也,何以相識?」曰:「少時相善。沒日,惟僕見之,因收其骨,葬江邊耳。」良耜出涕下拜,求指墓所。盧曰:「明日來此,當指示之。要亦易辨,去此數武,但見墳上有叢蘆十莖者是也。」良耜灑涕,與衆拱別。

至舟,終夜不寢,念盧情詞似皆有因。昧爽而往,則舍宇全無,益駭。因遵所指處尋墓,果得之。叢蘆其上,數之,適符其數。恍然悟盧十兄之稱,皆其寓言;所遇,乃其父之鬼也。細問土人,則二十年前,有高翁富而好善,溺水者皆拯其尸而埋之,故有數墳在焉。遂發冢負骨,棄官而返。歸告祖母,質其狀貌皆確。江西杜野侯,乃其表兄,年十九,溺於江;後其父流寓江西。又悟杜夫人歿後,葬竹橋之西,故詩中憶之也。但不知叟何人耳。

王桂菴

王樨,字桂菴,大名世家子。適南遊。泊舟江岸。鄰舟有榜人女,繡履其中,風姿韶絕。王窺既久,女若不覺。王朗吟「洛陽女兒對門居」,故使女聞。女似解其爲己者,略舉首一斜瞬之,俛首繡如故。王神志益馳,以金一錠投之,墮女襟上;女拾棄之,金落岸邊。王拾歸,益怪之,又以金釧擲之,墮足下;女操業不顧。無何,榜人自他歸。王恐其見釧研詰,心急甚;女從容以雙鉤覆蔽之。榜人解纜,逕去。王心情喪惘,癡坐凝思。時王方喪偶,悔不即媒定之。乃詢舟人,皆不識其何姓。返舟急追之,杳不知其所往。不得已,返舟而南。務畢,北旋,又沿江細訪,並無音耗。抵家,寢食皆縈念之。

踰年,復南,買舟江際,若家焉。日日細數行舟,往來者帆楫皆熟,而曩舟殊杳。居半年,貲罄而歸。行思坐想,不能少置。一夜,夢至江村,過數門,見一家柴扉南向,門內疏竹爲籬,意是亭園,逕入。有夜合一株,紅絲滿樹。隱念:詩中「門前一樹馬纓花」,此其是矣。過數武,葦笆光潔。又入之,見北舍三楹,雙扉闔焉。南有小舍,紅蕉蔽窗。探身一窺,則椸架當門,罥畫裙其上,知爲女子閨闥,愕然卻退;而內亦覺之,有奔出瞰客者,粉黛微呈,則舟中人也。喜出望外,曰:「亦有相逢之期乎!」方將狎就,女父適歸,倏然驚覺,始知是夢。景物歷歷,如在目前。祕之,恐與人言,破此佳夢。

又年餘,再適鎮江。郡南有徐太僕,與有世誼,招飲。信馬而去,誤入小村,道途景象,彷彿平生所歷。一門內,馬纓一樹,夢境宛然。駭極,投鞭而入。種種物色,與夢無別。再入,則房舍一如其數。夢既驗,不復疑慮,直趨南舍,舟中人果在其中。遙見王,驚起,以扉自幛,叱問:「何處男子?」王逡巡間,猶疑是夢。女見步趨甚近,閛然扃戶。王曰:「卿不憶擲釧者耶?」備述相思之苦,且言夢徵。女隔窗審其家世,王具道之。女曰:「既屬宦裔,中饋必有佳人,焉用妾?」王曰:「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曰:「果如所云,足知君心。妾此情難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絕數家。金釧猶在,料鍾情者必有耗問耳。父母偶適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計無不遂;若望以非禮成耦,則用心左矣。」王倉卒欲出。女遙呼王郎曰:「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蘺。」王記而出。

罷筵早返,謁江蘺。江迎入,設坐籬下。王自道家閥,即致來意,兼納百金爲聘。翁曰:「息女已字矣。」王曰:「訊之甚確,固待聘耳,何見絕之深?」翁曰:「適間所說,不敢爲誑。」王神情俱失,拱別而返。當夜輾轉,無人可媒。向欲以情告太僕,恐娶榜人女爲先生笑;今情急,無可爲媒,質明,詣太僕,實告之。太僕曰:「此翁與有瓜葛,是祖母嫡孫,何不早言?」王始吐隱情。太僕疑曰:「江蘺固貧,素不以操舟爲業,得毋誤乎?」乃遣子大郎詣孟。孟曰:「僕雖空匱,非賣婚者。曩公子以金自媒,諒僕必爲利動,故不敢附爲婚姻。既承先生命,必無錯謬。但頑女頗恃嬌愛,好門戶輒便拗卻,不得不與商榷,免他日怨婚也。」遂起,少入而返,拱手一如尊命,約期乃別。

大郎復命,王乃盛備禽妝,納采於孟,假館太僕之家,親迎成禮。居三日,辭岳北歸。夜宿舟中,問芸娘曰:「向於此處遇卿,固疑不類舟人子。當日泛舟何之?」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視耳。妾家僅可自給,然儻來物頗不貴視之。笑君雙瞳如豆,屢以金貲動人。初聞吟聲,知爲風雅士,又疑爲儇薄子作蕩婦挑之也。使父見金釧,君死無地矣。妾憐才心切否?」王笑曰:「卿固黠甚,然亦墮吾術矣!」女問:「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詰之,乃曰:「家門日近,此亦不能終祕。實告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吳尚書女也。」芸娘不信,王故壯其詞以實之。芸娘色變,默移時,遽起,奔出;王屣履追之,則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諸船驚鬧,夜色昏蒙,惟有滿江星點而已。王悼痛終夜,沿江而下,以重價覓其骸骨,亦無見者。邑邑而歸,憂痛交集。又恐翁來視女,無詞可對。

有姊丈官河南,遂命駕造之,年餘始歸。途中遇雨,休裝民舍,見房廊清潔,有老嫗弄兒廈間。兒見王入,即撲求抱,王怪之。又視兒秀婉可愛,攬置膝頭,嫗喚之,不去。少頃,雨霽,王舉兒付嫗,下堂趣裝。兒啼曰:「阿爹去矣!」嫗恥之,呵之不止,強抱而去。王坐待治任,忽有麗者自屏後抱兒出,則芸娘也。方詫異間,芸娘罵曰:「負心郎!遺此一塊肉,焉置之?」王乃知爲己子。酸來刺心,不暇問其往跡,先以前言之戲,矢日自白。芸娘始反怒爲悲。相向涕零。先是,第主莫翁,六旬無子,攜媼往朝南海。歸途泊江際,芸娘隨波下,適觸翁舟。翁命從人拯出之,療控終夜,始漸蘇。翁媼視之,是好女子,甚喜,以爲己女,攜歸。居數月,欲爲擇婿,女不可。踰十月,生一子,名曰寄生。王避雨其家,寄生方周歲也。王於是解裝,入拜翁媼,遂爲岳婿。居數日,始舉家歸。

至,則孟翁坐待,已兩月矣。翁初至,見僕輩情詞恍惚,心頗疑怪;既見,始共懽慰。歷述所遭,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

寄生

寄生字王孫,郡中名士。父母以其襁褓認父,謂有夙惠,鍾愛之。長益秀美,八九歲能文,十四入郡庠。每自擇偶。父桂菴有妹二娘,適鄭秀才子僑,生女閨秀,慧豔絕倫。王孫見之,心切愛慕。積久,寢食俱廢。父母大憂,苦研詰之,遂以實告。父遣冰於鄭;鄭性方謹,以中表爲嫌,卻之。王孫愈病。母計無所出,陰婉致二娘,但求閨秀一臨存之。鄭聞,益怒,出惡聲焉。父母既絕望,聽之而已。

郡有大姓張氏,五女皆美;幼者名五可,尤冠諸姊,擇婿未字。一日,上墓,途遇王孫,自輿中窺見,歸以白母。母沈知其意,見媒媼于氏,微示之。媼遂詣王所。時王孫方病,訊知,笑曰:「此病老身能醫之。」芸娘問故。媼述張氏意,極道五可之美。芸娘喜,使媼往候王孫。媼入,撫王孫而告之。王孫搖首曰:「醫不對症,奈何!」媼笑曰:「但問醫良否耳:其良也,召和而緩至,可矣;執其人以求之,守死而待之,不亦癡乎?」王孫欷歔曰:「但天下之醫,無愈和者。」媼曰:「何見之不廣也?」遂以五可之容顏髮膚,神情態度,口寫而手狀之。王孫又搖首曰:「媼休矣!此余願所不及也。」反身向壁,不復聽矣。媼見其志不移,遂去。

一日,王孫沉痼中,忽一婢入曰:「所思之人至矣!」喜極,躍然而起。急出舍,則麗人已在庭中。細認之,卻非閨秀,著松花色細褶繡裙,雙鉤微露,神仙不啻也。拜問姓名,答曰:「妾,五可也。君深於情者,而獨鍾閨秀,使人不平。」王孫謝曰:「生平未見顏色,故目中止一閨秀。今知罪矣!」遂與要誓。方握手殷殷,適母來撫摩,蘧然而覺,則一夢也。回思聲容笑貌,宛在目中。陰念:五可果如所夢,何必求所難遘。因而以夢告母。母喜其念少奪,急欲媒之。王孫恐夢見不的,託鄰嫗素識張氏者,僞以他故詣之,囑其潛相五可。嫗至其家,五可方病,靠枕支頤,婀娜之態,傾絕一世。近問:「何恙?」女默然弄帶,不作一語。母代答曰:「非病也。連日與爹娘負氣耳!」嫗問故。曰:「諸家問名,皆不願,必如王家寄生者方嫁。是爲母者勸之急,遂作意不食數日矣。」嫗笑曰:「娘子若配王郎,真是玉人成雙也。渠若見五娘,恐又憔悴死矣!我歸,即令倩冰,如何?」五可止之曰:「姥勿爾!恐其不諧,益增笑耳!」嫗銳然以必成自任,五可方微笑。

嫗歸,復命,一如媒媼言。王孫詳問衣履,亦與夢合,大悅。意雖稍舒,然終不以人言爲信。過數日,漸瘳,祕招于媼來,謀以親見五可。媼難之,姑應而去。久之,不至。方欲覓問,媼忽忻然來曰:「機幸可圖。五娘向有小恙,日令婢輩將扶,移過對院。公子往伏伺之,五娘行緩澀,委曲可以盡睹矣。」王孫喜,明日,命駕早往,媼先在焉。即令縶馬村樹,引入臨路舍,設座掩扉而去。少間,五可果扶婢出。王孫自門隟目注之。女從門外過,媼故指揮雲樹以遲纖步,王孫窺覘盡悉,意顫不能自持。未幾,媼至,曰:「可以代閨秀否?」王孫申謝而返,始告父母,遣媒要盟。及妁往,則五可已別字矣。

王孫失意,悔悶欲死,即刻復病。父母憂甚,責其自誤。王孫無詞,惟日飲米汁一合。積數日,雞骨支牀,較前尤甚。媼忽至,驚曰:「何憊之甚?」王孫涕下,以情告。媼笑曰:「癡公子!前日人趁汝來,而故卻之;今日汝求人,而能必遂耶?雖然,尚可爲力。早與老身謀,即許京都皇子,能奪還也。」王孫大悅,求策。媼命函啟遣伻,約次日候於張所。桂菴恐以唐突見拒。媼曰:「前與張公業有成言,延數日而遽悔之;且彼字他家,尚無函信。諺云:『先炊者先餐。』何疑也!」桂菴從之。次日,二僕往,並無異詞,厚犒而歸。王孫病頓起。由此閨秀之想遂絕。

初,鄭子僑卻聘,閨秀頗不懌;及聞張氏婚成,心愈抑鬱,遂病,日就支離。父母詰之,不肯言。婢窺其意,隱以告母。鄭聞之,怒不醫,以聽其死。二娘懟曰:「吾姪亦殊不惡,何守頭巾戒,殺吾嬌女!」鄭恚曰:「若所生女,不如早亡,免貽笑柄!」以此夫妻反目。二娘故與女言,將使仍歸王孫,若爲媵。女俛首不言,意若甚願。二娘商鄭,鄭更怒,一付二娘,置女度外,不復預聞。二娘愛女切,欲實其言。女乃喜,病漸瘥。竊探王孫,親迎有日矣。及期,以姪完婚,僞欲歸寧,昧旦,使人求僕輿於兄。兄最友愛,又以居村鄰近,遂以所備親迎車馬,先迎二娘。既至,則妝女入車,使兩僕兩媼護送之。到門,以氈貼地而入。時鼓樂已集,從僕叱令吹擂,一時人聲沸聒。王孫奔視,則女子以紅帕蒙首,駭極,欲奔;鄭僕夾扶,便令交拜。王孫不知何由,即便拜訖。二媼扶女,逕坐青廬,始知其閨秀也。舉家皇亂,莫知所爲。

時漸瀕暮,王孫不復敢行親迎之禮。桂菴遣僕以情告張;張怒,遂欲斷絕。五可不肯,曰:「彼雖先至,未受雁采;不如仍使親迎。」父納其言,以對來使。使歸,桂菴終不敢從。相對籌思,喜怒俱無所施。張待之既久,知其不行,遂亦以輿馬送五可至,因另設青帳於別室。而王孫周旋兩間,蹀踱無以自處。母乃調停於中,使序行以齒,二女皆諾。及五可聞閨秀差長,稱「姊」有難色。母甚慮之。比三朝公會,五可見閨秀風致宜人,不覺右之,自是始定。然父母恐其積久不相能,而二女卻無間言,衣履易著,相愛如姊妹焉。

王孫始問五可卻媒之故。笑曰:「無他,聊報君之卻于媼耳。尚未見妾,意中止有閨秀;即見妾,亦略靳之,以覘君之視妾,較閨秀何如也。使君爲伊病,而不爲妾病,則亦不必強求容矣。」王孫笑曰:「報亦慘矣!然非于媼,何得一覲芳容。」五可曰:「是妾自欲見君,媼何能爲。過舍門時,豈不知眈眈者在內耶。夢中業相要,何尚未知信耶?」王孫驚問:「何知?」曰:「妾病中夢至君家,以爲妄;後聞君亦夢,妾乃知魂魄真到此也。」王孫異之,遂述所夢,時日悉符。父子之良緣,皆以夢成,亦奇情也。故並誌之。

異史氏曰:「父癡於情,子遂幾爲情死。所謂情種,其王孫之謂與?不有善夢之父,何生離魂之子哉!」

周生

周生者,淄邑之幕客。令公出,夫人徐,有朝碧霞元君之願,以道遠故,將遣僕齎儀代往。使周爲祝文。周作駢詞,歷敘平生,頗涉狎謔。中有云:「栽般陽滿縣之花,偏憐斷袖;置夾谷彌山之草,惟愛餘桃。」此訴夫人所憤也,類此甚多。脫稿,示同幕凌生。凌以爲褻,戒勿用。弗聽,付僕而去。未幾,周主卒於署;既而僕亦死;徐夫人產後,亦病卒。人猶未之異也。周生子自都來迎父櫬,夜與凌生同宿。夢父戒之曰:「文字不可不慎也!我不聽凌君言,遂以褻詞,致干神怒,遽夭天年;又貽累徐夫人,且殃及焚文之僕;恐冥罰尤不免也!」醒而告凌,凌亦夢同,因述其文。周子爲之惕然。

異史氏曰:「恣情縱筆,輒灑灑自快,此文客之常也。然婬嫚之詞,何敢以告神明哉!狂生無知,冥譴其所應爾。但使賢夫人及千里之僕,駢死而不知其罪,不亦與刑律中分首從者,殊多憒憒耶?冤已!」

褚遂良

長山趙某,稅屋大姓。病癥結,又孤貧,奄然就斃。一日,力疾就涼,移臥簷下。既醒,見絕代麗人坐其傍。因詰問之。女曰:「我特來爲汝作婦。」某驚曰:「無論貧人不敢有妄想;且奄奄一息,有婦何爲!」女曰:「我能治之。」某曰:「我病非倉猝可除;縱有良方,其如無貲買藥何!」女曰:「我醫疾不用藥也。」遂以手按趙腹,力摩之。覺其掌熱如火。移時,腹中痞塊,隱隱作解拆聲。又少時,欲登廁。急起,走數武,解衣大下,膠液流離,結塊盡出,覺通體爽快。返臥故處,謂女曰:「娘子何人?祈告姓氏,以便尸祝。」答云:「我狐仙也。君乃唐朝褚遂良,曾有恩於妾家,每銘心欲一圖報。日相尋覓,今始得見,夙願可酬矣。」某自慚形穢,又慮茅屋灶煤,玷染華裳。女但請行。趙乃導入家,土莝無席,灶冷無煙,曰:「無論光景如此,不堪相辱;即卿能甘之,請視甕底空空,又何以養妻子?」女但言:「無慮。」言次,一回頭,見榻上氈席衾褥已設;方將致詰,又轉瞬,見滿室皆銀光紙裱貼如鏡,諸物已悉變易,几案精潔,肴酒並陳矣。遂相歡飲。日暮,與同狎寢,如夫婦。主人聞其異,請一見之,女即出見。無難色。由此四方傳播,造門者甚夥。女並不拒絕。或設筵招之,女必與夫俱。

一日,座中一孝廉,陰萌淫念。女已知之,忽加誚讓。即以手推其首;首過櫺外,而身猶在室,出入轉側,皆所不能。因共哀免,方曳出之。積年餘,造請者日益煩,女頗厭之。被拒者輒罵趙。值端陽,飲酒高會,忽一白兔躍入。女起曰:「春藥翁來見召矣!」謂兔曰:「請先行。」兔趨出,逕去。女命趙取梯。趙於舍後負長梯來,高數丈。庭有大樹一章,便倚其上;梯更高於樹杪。女先登,趙亦隨之。女回首曰:「親賓有願從者,當即移步。」衆相視不敢登。惟主人一僮,踴躍從其後。上上益高,梯盡雲接,不可見矣。共視其梯,則多年破扉,去其白板耳。羣入其室,灰壁敗灶依然,他無一物。猶意僮返可問,竟終杳已。

劉全

鄒平牛醫侯某,荷飯餉耕者。至野,有風旋其前,侯即以杓掬漿祝奠之。盡數杓,風始去。一日適城隍廟,閒步廊下,見內塑劉全獻瓜像,被鳥雀遺糞,糊蔽目睛。侯曰:「劉大哥何遂受此玷污!」因以爪甲爲除去之。

後數年,病臥,被二皂攝去。至官衙前,逼索財賄甚苦。侯方無所爲計,忽自內一綠衣人出,見之訝曰:「侯翁何來?」侯便告訴。綠衣人責二皂曰:「此汝侯大爺,何得無禮!」二皂喏喏,遜謝不知。俄聞鼓聲如雷。綠衣人曰:「早衙矣。」遂與俱入,令立墀下,曰:「姑立此,我爲汝問之。」遂上堂點手,招一吏人下,略道數語。吏人見侯拱手曰:「侯大哥來耶?汝亦無甚大事,有一馬相訟,一質便可復返。」遂別而去。少間,堂上呼侯名,侯上跪,一馬亦跪。官問侯:「馬言被汝藥死,有諸?」侯曰:「彼得瘟症,某以瘟方治之。既藥不瘳,隔日而死,與某何涉?」馬作人言,兩相苦。官命稽籍,籍註馬壽若干,應死於某年月日,數確符。因訶曰:「此汝天數已盡,何得妄控!」叱之而去。因謂侯曰:「汝存心方便,可以不死。」仍命二皂送回。前二人亦與俱出,又囑途中善相視。侯曰:「今日雖蒙覆庇,生平實未識荊。乞示姓字,以圖啣報。」綠衣人曰:「三年前,僕從泰山來,焦渴欲死。經君村外,蒙以杓漿見飲,至今不忘。」吏人曰:「某即劉全。曩被雀糞之污,悶不可耐,君手爲滌除,是以耿耿。奈冥間酒饌,不可以奉賓客,請即別矣。」侯始悟,乃歸。既至家,款留二皂。皂並不敢飲其杯水。

侯甦,蓋死已踰兩日矣。從此益修善。每逢節序,必以漿酒酧劉全。年八旬,尚強健,能超乘馳走。一日,途間見劉全騎馬來,若將遠行。拱手道溫涼畢,劉曰:「君數已盡,勾牒出矣。勾役欲相招,我禁使弗須。君可歸治後事,三日後,我來同君行。地下代買小缺,亦無苦也。」遂去。侯歸告妻子,招別戚友,棺衾俱備。第四日日暮,對衆曰:「劉大哥來矣。」入棺遂歿。

土化兔

靖逆侯張勇鎮蘭州時,出獵獲兔甚多,中有半身或兩股尚爲土質。一時秦中爭傳土能化兔。此亦物理之不可解者。

鳥使

苑城史烏程家居,忽有鳥集屋上,香色類鴉。史見之,告家人曰:「夫人遣鳥使召我矣。急備後事,某日當死。」至日果卒。殯日,鴉復至,隨槥緩飛,由苑之新。及殯,鴉始不見。長山吳木欣目睹之。

姬生

南陽鄂氏,患狐,金錢什物,輒被竊去。迕之,祟益甚。鄂有甥姬生,名士不羈,焚香代爲禱免,卒不應;又祝舍外祖使臨己家,亦不應。衆笑之。生曰:「彼能幻變,必有人心。我固將引之,俾入正果。」數日輒一往祝之。雖不見驗,然生所至,狐遂不擾,以故,鄂常止生宿。生夜望空請見,邀益堅。

一日,生歸,獨坐齋中,忽房門緩緩自開。生起致敬曰:「狐兄來耶?」殊寂無聲。一夜,門自開。生曰:「倘是狐兄降臨,固小生所禱祝而求者,何妨即賜光霽?」卻又寂然。案頭有錢二百,及明失之。生至夜,增以數百。中宵,聞布幄鏗然。生曰:「來耶?敬具時銅數百備用。僕雖不充裕,然非鄙吝者。若緩急有需,無妨質言,何必盜竊?」少間,視錢,脫去二百。生仍置故處,數夜不復失。有熟雞,欲供客而失之。生至夕,又益以酒,而狐從此絕跡矣。

鄂家祟如故。生又往祝曰:「僕設錢而子不取,設酒而子不飲;我外祖衰邁,無爲久祟之。僕備有不腆之物,夜當憑汝自取。」乃以錢十千、酒一罇,兩雞皆聶切,陳几上。生臥其傍,終夜無聲,錢物如故。狐怪從此亦絕。

生一日晚歸,啟齋門,見案上酒一壺,燂雞盈盤,錢四百,以赤繩貫之,即前日所失物也。知狐之報。嗅酒而香,酌之色碧綠,飲之甚醇。壺盡半酣,覺心中貪念頓生,驀然欲作賊。便啟戶出。思村中一富室,遂往越其牆。牆雖高,一躍上下,如有翅翎。入其齋,竊取貂裘、金鼎而出。歸置牀頭,始就枕眠。天明,攜入內室。妻驚問之,生囁嚅而告,有喜色。妻駭曰:「君素剛直,何忽作賊!」生恬然不爲怪,因述狐之有情。妻恍然悟曰:「是必酒中之狐毒也。」因念丹砂可以卻邪,遂研入酒,飲生。少頃,生忽失聲曰:「我奈何做賊!」妻代解其故,爽然自失。又聞富室被盜,譟傳里黨。生終日不食,莫知所處。妻爲之謀,使乘夜拋其牆內。生從之。富室復得故物,事亦遂寢。

生歲試冠軍,又舉行優,應受倍賞。及發落之期,道署梁上黏一帖云:「姬某作賊,偷某家裘、鼎,何爲行優?」梁最高,非跋足可黏。文宗疑之,執帖問生。生愕然,思此事除妻外無知者;況署中深密,何由而至?因悟曰:「此必狐之爲也。」遂緬述無諱,文宗賞禮有加焉。生每自念:無所取罪於狐,所以屢陷之者,亦小人之恥獨爲小人耳。

異史氏曰:「生欲引邪入正,而反爲邪惑。狐意未必大惡,或生以諧引之,狐亦以戲弄之耳。然非身有夙根,室有賢助,幾何不如原涉所云,家人寡婦,一爲盜污遂行淫哉!吁!可懼也!」

吳木欣云:「康熙甲戌,一鄉科令浙中,點稽囚犯。有竊盜,已刺字訖,例應逐釋。令嫌『竊』字減筆從俗,非官板正字,使刮去之;候創平,依字彙中點畫形象另刺之。盜口占一絕云:『手把菱花仔細看,淋漓鮮血舊痕斑。早知面上重爲苦,竊物先防識字官。』禁卒笑之曰:「詩人不求功名,而乃爲盜?』盜又口占答之云:『少年學道志功名,只爲家貧誤一生。冀得貲財權子母,囊遊燕市博恩榮。』」即此觀之,秀才爲盜,亦仕進之志也。狐授姬生以進取之資,而返悔爲所誤,迂哉!一笑。

果報

安丘某生,通卜筮之術。其爲人邪蕩不檢,每有鑽穴踰隙之行,則卜之。一日,忽病,藥之,不愈。曰:「吾實有所見。冥中怒我狎褻天數,將重譴矣,藥何能爲!」亡何,目暴瞽,兩手無故自折。

某甲者,伯無嗣。甲利其有,願爲之後。伯既死,田產悉爲所有,遂背前盟。又有叔,家頗裕,亦無子。甲又父之。死,又背之。於是併三家之產,富甲一鄉。一日,暴病若狂,自言曰:「汝欲享富厚而生耶!」遂以利刃自割肉,片片擲地。又曰:「汝絕人後,尚欲有後耶!」剖腹流腸,遂斃。未幾,子亦死,產業歸人矣。果報如此,可畏也夫!

公孫夏

保定有國學生某,將入都納貲,謀得縣尹。方趣裝而病,月餘不起。忽有僮入曰:「客至。」某亦忘其疾,趨出逆客。客華服類貴者。三揖入舍,叩所自來。客曰:「僕,公孫夏,十一皇子坐客也。聞治裝將圖縣尹,既有是志,太守不更佳耶?」某遜謝,但言:「貲薄,不敢有奢願。」客請效力,俾出半貲,約於任所取盈。某喜求策,客曰:「督、撫皆某最契之交,暫得五千緡,其事濟矣。目前真定缺員,便可急圖。」某訝其本省。客笑曰:「君迂矣!但有孔方在,何問吳、越桑梓耶?」某終躊躕,疑其不經。客曰:「無須疑惑。實相告:此冥中城隍缺也。君壽盡,已注死籍。乘此營辦,尚可以致冥貴。」即起告別,曰:「君且自謀,三日當復會。」遂出門跨馬去,某忽開眸,與妻子永訣。命出藏鏹,市楮錠萬提,郡中是物爲空。堆積庭中,雜芻靈鬼馬,日夜焚之,灰高如山。

三日,客果至。某出貲交兌,客即導至部署,見貴官坐殿上,某便伏拜。貴官略審姓名,便勉以「清廉謹慎」等語。乃取憑文,喚至案前與之。某稽首出署。自念監生卑賤,非車服炫耀,不足震懾曹屬。於是益市輿馬;又遣鬼役以彩輿迓其美妾。區畫方已,真定鹵簿已至。途百里餘,一道相屬,意甚得。忽前導者鉦息旗靡。驚疑間,見騎者盡下,悉伏道周;人小徑尺,馬大如狸。車前者駭曰:「關帝至矣!」某懼,下車亦伏,遙見帝君從四五騎,緩轡而至。鬚多繞頰,不似世所模肖者;而神采威猛,目長幾近耳際。馬上問:「此何官?」從者答:「真定守。」帝君曰:「區區一郡,何直得如此張皇!」某聞之,灑然毛悚;身暴縮,自顧如六七歲兒。帝君令起,使隨馬蹤行。道傍有殿宇,帝君入,南向坐,命以筆札,俾自書鄉貫姓名。某書已,呈進。帝君視之,怒曰:「字訛誤不成形象!此市儈耳,何足以任民社!」又命稽其德籍。傍一人跪奏,不知何詞。帝君厲聲曰:「干進罪小,賣爵罪重!」旋見金甲神綰鎖去。遂有二人捉某,褫去冠服,笞五十,臀肉幾脫,逐出門外。四顧車馬盡空,痛不能步,偃息草間。細認其處,離家尚不甚遠。幸身輕如葉,一晝夜始抵家。豁若夢醒,牀上呻吟。家人集問,但言股痛。蓋瞑然若死者,已七日矣,至是始寤。便問:「阿憐何不來。」蓋妾小字也。

先是,阿憐方坐談,忽曰:「彼爲真定太守,差役來接我矣。」乃入室麗妝,妝竟而卒,才隔夜耳。家人述其異。某悔恨椎胸,命停尸勿葬,冀其復還。數日杳然,乃葬之。某病漸瘳,但股瘡大劇,半年始起。每自曰:「官貲盡耗,而橫被冥刑,此尚可忍;但愛妾不知舁向何所,清夜所難堪耳。」

異史氏曰:「嗟乎!市儈固不足南面哉!冥中既有線索,恐夫子馬蹤所不及到,作威福者,正不勝誅耳。吾鄉郭華野先生傳有一事,與此頗類,亦人中之神也。先生以清骾受主知,再起總制荊楚。行李蕭然,惟四五人從之,衣履皆敝陋。途中人皆不知爲貴官也。適有新令赴任,道與相值。駝車二十餘乘,前驅數十騎,騶從以百計。先生亦不知其何官,時先之,時後之,時以數騎雜其伍。彼前馬者怒其擾,輒訶卻之。先生亦不顧瞻。亡何,至一巨鎮,兩俱休止。乃使人潛訪之,則一國學生,加納赴任湖南者也。乃遣一价召之使來。令聞呼駭疑;及詰官閥,始知爲先生,悚懼無以爲地。冠帶蒲伏而前。先生問:『汝即某縣縣尹耶?』答曰:『然。』先生曰:『蕞爾一邑,何能養如許騶從?履任,則一方塗炭矣!不可使殃民社,可即旋歸,勿前矣。』令叩首曰:『下官尚有文憑。」先生即令取憑,審驗已,曰:『此亦細事,代若繳之可耳。』令伏拜而出,歸途不知何以爲情,而先生行矣。世有未蒞任而已受考成者,實所創聞。蓋先生奇人,故信其有此快事耳。」

韓方

明季,濟郡以北數州縣,邪疫大作,比戶皆然。齊東農民韓方,性至孝。父母皆病,因具楮帛,哭禱於孤石大夫之廟。歸途零涕。遇一人,衣冠清潔,問:「何悲?」韓具以告。其人曰:「孤石之神,不在於此,禱之何益?僕有小術,可以一試。」韓喜,詰其姓字。其人曰:「我不求報,何必通鄉貫乎?」韓敦請臨其家。其人曰:「無須。但歸,以黃紙置牀上,厲聲言:『我明日赴都,告諸嶽帝!』病當已。」韓恐不驗,堅求移趾。其人曰:「實告子:我非人也。巡環使者以我誠篤,俾爲南鄉土地。感君孝,指授此術。目前嶽帝舉枉死之鬼,其有功人民,或正直不作邪祟者,以城隍、土地用。今日殃人者,皆郡城北兵所殺之鬼,急欲赴都自投,故沿途索賂,以謀口食耳。言告嶽帝,則彼必懼,故當已。」韓悚然起敬,伏地叩謝。及起,其人已渺。驚歎而歸。遵其教,父母皆愈。以傳鄰村,無不驗者。

異史氏曰:「沿途祟人而往,以求不作邪祟之用,此與策馬應『不求聞達之科』者何殊哉!天下事大率類此。猶憶甲戌、乙亥之間,當事者使民捐穀,具疏謂民樂輸。於是各州縣如數取盈,甚費敲扑。時郡北七邑被水,歲祲,催辦尤難。唐太史偶至利津,見繫逮者十餘人。因問:『爲何事?』答曰:『官捉吾等赴城,比追樂輸耳。』農民不知『樂輸』二字作何解,遂以爲徭役敲比之名,豈不可歎而可笑哉!」

紉針

虞小思,東昌人。居積爲業。妻夏,歸寧返,見門外一嫗,偕少女哭甚哀。夏詰之,嫗揮淚相告。乃知其夫王心齋,亦宦裔也。家中落,無衣食業,浼中保貸富室黃氏金,作賈。中途遭寇,喪貲,幸不死。至家,黃索償,計子母不下三十金,實無可準抵。黃窺其女紉針美,將謀作妾。使中保質告之:如肯可,折債外,仍以廿金壓券。王謀諸妻。妻泣曰:「我雖貧,固簪纓之胄。彼以執鞭發蹟,何敢遂媵吾女!況紉針固自有婿,汝烏得擅作主!」

先是,同邑傅孝廉之子,與王投契,生男阿卯,與褓中論婚。後孝廉官於閩,年餘而卒。妻子不能歸,音耗俱絕。以故紉針十五,尚未字也。妻言及此,遂無詞,但謀所以爲計。妻曰:「不得已,其試謀諸兩弟。」蓋妻范氏,其祖曾任京職,兩孫田產尚多也。次日,妻攜女歸告兩弟,兩弟任其涕淚,並無一詞肯爲設處。范乃號啼而歸。適逢夏詰,且訴且哭。

夏憐之。視其女,綽約可愛,益爲哀楚。因邀入其家,款以酒食。慰之曰:「母子勿戚,妾當竭力。」范未遑謝,女已哭伏在地,益加惋惜。籌思曰:「雖有薄蓄,然三十金亦復大難。當典質相付。」母子拜謝。夏以三日爲約。別後,百計爲之營謀,亦未敢告諸其夫。三日,未滿其數;又使人假諸其母。范母女已至,因以實告。又訂次日。抵暮,假金至,合裹並置牀頭。至夜,有盜穴壁,以火入。夏覺,睨之,見一人臂跨短刀,狀貌凶惡。大懼,不敢作聲,僞爲睡者。盜近箱,意將發扃。回顧夏枕邊有裹物,探身攫去,就燈解視;乃入腰橐,不復胠篋而去。夏乃起呼。家中惟一小婢,隔牆呼鄰,鄰人集而盜已遠。夏乃對燈啜泣。見婢睡熟,乃引帶自經於櫺間。天曙婢覺,呼人解救,四肢冰冷。虞聞奔至,詰婢始得其由,驚涕營葬。

時方夏,尸不僵,亦不腐。過七日,乃殮之。既葬。紉針潛出,哭於其墓。暴雨忽集,霹靂大作,發墓,紉針震死。虞聞,奔驗,則棺木已啟,妻呻嘶其中,抱出之。見女尸,不知爲誰。夏審視,始辨之。方相駭怪。未幾,范至,見女已死,哭曰:「固疑其在此,今果然矣!聞夫人自縊,日夜不絕聲。今夜語我,欲哭於殯宮,我未之應也。」夏感其義,遂與夫言,即以所葬材穴葬之。范拜謝。虞負妻歸,范亦歸告其夫。

聞村北一人被雷擊死於途,身有字云:「偷夏氏金賊。」俄聞鄰婦哭聲,乃知雷擊者即其夫馬大也。村人白於官,拘婦械鞫,則范氏以夏之措金贖女,對人感泣,馬大賭博無賴,聞之而盜心遂生也。官押婦搜贓,則止存二十數;又檢馬尸得四數。官判賣婦償補責還虞。夏益喜,全金悉仍付范,俾償債主。

葬女三日,夜大雷電以風,墳復發,女亦頓活。不歸其家,往扣夏氏之門,蓋認其墓,疑其復生也。夏驚起,隔扉問之。女曰:「夫人果生耶!我紉針耳。」夏駭爲鬼,呼鄰媼詰之,知其復活,喜內入室。女自言:「願從夫人服役,不復歸矣。」夏曰:「得無謂我損金爲買婢耶?汝葬後,債已代償,可勿見猜。」女益感泣,願以母事。夏不允。女曰:「兒能操作,亦不坐食。」天明,告范。范喜,急至。亦從女意,即以屬夏。范去,夏強送女歸。女啼思夏。王心齋自負女來,委諸門內而去。夏見,驚問,始知其故,遂亦安之。女見虞至,急下拜,呼以父。虞固無子女,又見女依依憐人,頗以爲懽。

女紡績縫紉,勤勞臻至。夏偶病劇,女晝夜給役。見夏不食,亦不食,面上時有啼痕。向人曰:「母有萬一,我誓不復生!」夏少瘳,始解顏爲歡。夏聞流涕,曰:「我四十無子,但得生一女如紉針亦足矣。」夏從不育;逾年忽生一男,人以爲行善之報。

居二年,女益長。虞與王謀,不能堅守舊盟。王曰:「女在君家,婚姻惟君所命。」女十七,惠美無雙。此言出,問名者趾錯於門,夫妻爲揀。富室黃某亦遣媒來。虞惡其爲富不仁,力卻之。爲擇於馮氏。馮,邑名士,子慧而能文。將告於王;王出負販未歸,遂逕諾之。黃以不得於虞,亦託作賈,跡王所在,設饌相邀,更復助以資本,漸漬習洽。因自言其子慧以自媒。王感其情,又仰其富,遂與訂盟。既歸,詣虞,則虞昨日已受馮氏婿書。聞王所言,不悅,呼女出,告以情。女佛然曰:「債主,吾仇也!以我事仇,但有一死!」王無顏,託人告黃以馮氏之盟。黃怒曰:「女姓王,不姓虞。我約在先,彼約在後,何得背盟!」遂控於邑宰,宰意以先約判歸黃。馮曰:「王某以女付虞,固言婚嫁不復預聞,且某有定婚書,彼不過杯酒之談耳。」宰不能斷,將惟女願從之。黃又以金賂官,求其左袒,以此月餘不決。

一日,有孝廉北上,公車過東昌,使人問王心齋。適問於虞,虞轉詰之,蓋孝廉姓傅,即阿卯也。入閩籍,十八已鄉薦矣。以前約未婚。其母囑令便道訪王,問女曾否另字也。虞大喜,邀傅至家,歷述所遭。然婿遠來數千里,患無憑據。傅啟篋出王當日允婚書。虞招王至,驗之果真,乃共喜。是日當官覆審,傅投刺謁宰,其案始銷。涓吉約期乃去。會試後,市幣帛而還,居其舊第,行親迎禮。進士報已到閩,又報至東,傅又捷南宮。復入都觀政而返。女不樂南渡,傅亦以廬墓在,遂獨往扶父柩,載母俱歸。又數年,虞卒,子纔七八歲,女撫之過於其弟。使讀書,得入邑庠,家稱素封,皆傅力也。

異史氏曰:「神龍中亦有游俠耶?彰善癉惡,生死皆以雷霆,此『錢塘破陣舞』也。轟轟屢擊,皆爲一人,焉知紉針非龍女謫降者耶?」

桓侯

荊州彭好士,友家飲歸。下馬溲便,馬齕草路傍。有細草一叢,蒙茸可愛,初放黃花,豔光奪目,馬食已過半矣。彭拔其餘莖,嗅之有異香,因納諸懷。超乘復行。馬騖駛絕馳,頗覺快意,竟不計算歸途,縱馬所之。忽見夕陽近山,始將旋轡。但望亂山叢沓,並不知其何所。一青衣人來,見馬方噴嘶,代爲捉啣,曰:「天已近暮,吾家主人便請宿止。」彭問:「此屬何地?」曰:「閬中也。」彭大駭,蓋半日已千餘里矣。因問:「主人爲誰?」曰:「到彼自知。」又問:「何在?」曰:「咫尺耳。」遂代鞚疾行,人馬若飛。過一山頭,見半山中屋宇重疊,雜以屏幔,遙睹衣冠一簇,若有所伺。

彭至下馬,相向拱敬。俄,主人出,氣象剛猛,巾服都異人世。拱手向客,曰:「今日客莫遠於彭君。」因揖彭,請先行。彭謙謝,不肯遽先。主人捉臂行之。彭覺捉處如被械梏,痛欲折,不敢復爭,遂行。下此者,猶相推讓,主人或推之,或挽之,客皆呻吟傾跌,似不能堪,一依主命而行。登堂,則陳設炫麗,兩客一筵。彭暗問接坐者:「主人何人?」答云:「此張桓侯也。」彭愕然,不敢復咳。合座寂然。酒既行,桓侯曰:「歲歲叨擾親賓,聊設薄酌,盡此區區之意。值遠客辱臨,亦屬幸遇。僕竊妄有干求,如少存愛戀,即亦不強。」彭起問:「何物?」曰:「尊乘已有仙骨,非塵世所能驅策。欲市馬相易,如何?」彭曰:「敬以奉獻,不敢易也。」桓侯曰:「當報以良馬,且將賜以萬金。」彭離席伏謝。桓侯命人曳起之。俄傾,酒饌紛綸。日落,命燭。衆起辭,彭亦告別。桓侯曰:「君遠來焉歸?」彭顧同席者曰:「已求此公作居停主人矣。」桓侯乃遍以巨觴酌客。謂彭曰:「所懷香草,鮮者可以成仙,枯者可以點金;草七莖,得金一萬。」即命僮出方授彭。彭又拜謝。桓侯曰:「明日造市,請於馬羣中任意擇其良者,不必與之論價,吾自給之。又告衆曰:「遠客歸家,可少助以資斧。」衆唯唯。觴盡,謝別而出。途中始詰姓字,同座者爲劉子翬。同行二三里,越嶺,即睹村舍。衆客陪彭並至劉所,始述其異。

先是,村中歲歲賽社於桓侯之廟,斬牲優戲,以爲成規,劉其首善者也。三日前,賽社方畢。是午,各家皆有一人邀請過山。問之,言殊恍惚,但敦促甚急,過山見亭舍,相共駭疑。將至門,使者始實告之;衆亦不敢卻退。使者曰:「姑集此,邀一遠客行至矣。」蓋即彭也。衆述之驚怪。其中被把握者,皆患臂痛;解衣燭之,膚肉青黑。彭自視亦然。衆散,劉即襆被供寢。既明,村中爭延客;又伴彭入市相馬。十餘日,相數十匹,苦無佳者;彭亦拚苟就之。又入市,見一馬,骨相似佳;騎試之,神駿無比。逕騎入村,以待鬻者;再往尋之,其人已去。遂別村人欲歸。村人各餽金貲,遂歸。馬一日行五百里。抵家,述所自來,人不之信,囊中出蜀物,始共怪之。香草久枯,恰得七莖,遵方點化,家以暴富。遂敬詣故處,獨祀桓侯之祠,優戲三日而返。

異史氏曰:「觀桓侯燕賓,而後信武夷幔亭非誕也。然主人肅客,遂使蒙愛者幾欲折肱,則當年之勇力可想。」

吳木欣言:「有李生者,脣不掩其門齒,露於外盈指。一日,於某所宴集,二客遜上下,其爭甚苦。一力挽使前,一力卻向後。力猛肘脫,李適立其後,肘過觸喙,雙齒並墮,血下如涌。衆愕然,其爭乃息。」此與桓侯之握臂折肱,同一笑也。

粉蝶

陽曰旦,瓊州土人也。偶自他郡歸,泛舟於海。遭颶風,舟將覆;忽飄一虛舟來,急躍登之。回視則同舟盡沒。風愈狂,暝然任其所吹。亡何,風定。開眸,忽見島嶼,舍宇連。把棹近岸,直抵村門。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雞犬無聲。見一門北向,松竹掩藹。時已初冬,牆內不知何花,蓓蕾滿樹。心愛悅之,逡巡遂入。遙聞琴聲,步少停。有婢自內出,年約十四五,飄灑豔麗。睹陽,返身遽入。俄聞琴聲歇,一少年出,訝問客所自來。陽具告之。轉詰邦族,陽又告之。少年喜曰:「我姻親也。」遂揖請入院。

院中精舍華好,又聞琴聲。既入舍,則一少婦危坐,朱絃方調,年可十八九,風采煥映。見客入,推琴欲逝。少年止之曰:「勿遁,此正卿家瓜葛。」因代溯所由。少婦曰:「是吾姪也。」因問其「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幾何矣?」陽曰:「父母四十餘,都各無恙;惟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須人耳。姪實不省姑係何房,望祈明告,以便歸述。」少婦曰:「道途遼闊,音問梗塞久矣。歸時但告而父,『十姑問訊矣』,渠自知之。」陽問:「姑丈何族?」少年曰:「海嶼姓晏。此名神仙島,離瓊三千里,僕流寓亦不久也。」十娘趨入,使婢以酒食餉客,鮮蔬香美,亦不知其何名。飯已,因與瞻眺,見園中桃杏含苞,頗以爲怪。晏曰:「此處夏無大暑,冬無大寒,花無斷時。」陽喜曰:「此乃仙鄉。歸告父母,可以移家作鄰。」晏但微笑。還齋炳燭,見琴橫案上,請一聆其雅操。晏乃撫絃捻柱。十娘自內出,晏曰:「來,來!卿爲若姪鼓之。」十娘即坐,問姪:「願何聞?」陽曰:「姪素不讀『琴操』,實無所願。」十娘曰:「但隨意命題,皆可成調。」陽笑曰:「海風引舟,亦可作一調否?」十娘曰:「可。」即按絃挑動,若有舊譜,意調崩騰;靜會之,如身仍在舟中,爲颶風之所擺簸。陽驚歎欲絕,問:「可學否?」十娘授琴,試使勾撥,曰:「可教也。欲何學?」曰:「適所奏『颶風操』,不知可得幾日學?請先錄其曲,吟誦之。」十娘曰:「此無文字,我以意譜之耳。」乃別取一琴,作勾剔之勢,使陽效之。陽習至更餘,音節粗合,夫妻始別去。

陽目注心凝,對燭自鼓;久之,頓得妙悟,不覺起舞。舉首,忽見婢立燈下,驚曰:「卿固猶未去耶?」婢笑曰:「十姑命待安寢,掩戶移檠耳。」審顧之,秋水澄澄,意態媚絕。陽心動,微挑之;婢俯首含笑。陽益惑之,遽起挽頸。婢曰:「勿爾!夜已四漏,主人將起,彼此有心,來宵未晚。」方狎抱間,聞晏喚「粉蝶」。婢作色曰:「殆矣!」急奔而去。陽潛往聽之。但聞晏曰:「我固謂婢子塵緣未滅,汝必欲收錄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十娘曰:「此心一萌,不可給使,不如爲吾姪遺之。」陽甚慚懼,返齋滅燭自寢。

天明,有童子來侍盥沐,不復見粉蝶矣。心惴惴恐見譴逐。俄,晏與十姑並出,似無所介於懷,便考所業。陽爲一鼓。十娘曰:「雖未入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陽復求別傳。晏教以「天女謫降」之曲,指法拗折,習之三日,始能成曲。晏曰:「梗概已盡,此後但須熟耳。嫻此兩曲,琴中無梗調矣。」陽頗憶家,告十娘曰:「吾居此,蒙姑撫養甚樂;顧家中懸念。離家三千里,何日可能還也!」十娘曰:「此即不難。故舟尚在,當助爾一帆風。子無家室,我已遣粉蝶矣。」乃贈以琴。又授以藥,曰:「歸醫祖母,不惟卻病,亦可延年。」遂送至海岸,俾登舟。陽覓楫,十娘曰:「無須此物。」因解裙作帆,爲之縈繫。陽慮迷途,十娘曰:「勿憂,但聽帆漾耳。」繫已,下舟。陽淒然,方欲拜別,而南風競起,離岸已遠矣。視舟中糗糧已具,然止足供一日之餐,心怨其吝。腹餒不敢多食,惟恐遽盡,但啗胡餅一枚,覺表裏甘芳。餘六七枚,珍而存之,即亦不復飢矣。俄見夕陽欲下,方悔來時未索膏燭。瞬息,遙見人煙;細審,則瓊州也。喜極。旋已近岸,解裙裹餅而歸。

入門,舉家驚喜,蓋離家已十六年矣,始知其遇仙。視祖母老病益憊;出藥投之,沉痾立除。共怪問之,因述所見。祖母泫然曰:「是汝姑也。」初,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生有仙姿,許字晏氏。婿十六歲入山不返,十娘待至二十餘,忽無疾自殂,葬已三十餘年。聞旦言,共疑其未死。出其裙,則猶在家所素著也。餅分啖之,一枚終日不飢,而精神倍生。老夫人命發冢驗視,則空棺存焉。

旦初聘吳氏女未娶,旦數年不還,遂他適。共信十娘言,以俟粉蝶之至;既而年餘無音,始議他圖。臨邑錢秀才,有女名荷生,豔名遠播。年十六,未嫁而三喪其婿。遂媒定之,涓吉成禮。既入門,光豔絕代,旦視之,則粉蝶也。驚問曩事,女茫乎不知。蓋被逐時,即降生之辰也。每爲之鼓「天女謫降」之操,輒支頤凝想,若有所會。

李檀斯

長山李檀斯,國學生也。其村中有媼走無常,謂人曰:「今夜與一人舁檀老投生淄川柏家莊一新門中,身軀重贅,幾被壓死。」時李方與客歡飲,悉以媼言爲妄。至夜,無疾而卒。天明,如所言往問之,則其家夜生女矣。

錦瑟

沂人王生,少孤,自爲族。家清貧;然風標修潔,灑然裙履少年也。富翁蘭氏,見而悅之,妻以女,許爲起屋治產。娶未幾而翁死。妻兄弟鄙不齒數。婦尤驕倨,常傭奴其夫;自享饈饌,生至,則脫粟瓢飲,折稀爲匕,置其前。王悉隱忍之。

年十九,往應童子試,被黜。自郡中歸,婦適不在室,釜中烹羊臛熟,就噉之。婦入,不語,移釜去。生大慚,抵箸地上,曰:「所遭如此,不如死!」婦恚,問死期,即授索爲自經之具。生忿投羹碗,敗婦顙。生含憤出,自念良不如死,遂懷帶入深壑。至叢樹下,方擇枝繫帶,忽見土崖間,微露裙幅;瞬息,一婢出,睹生,急返,如影就滅,土壁亦無綻痕。固知妖異;然欲覓死,故無畏怖,釋帶坐覘之。少間,復露半面,一窺即縮去。念此鬼物,從之必有死樂。因抓石叩壁曰:「地如可入,幸示一途!我非求歡,乃求死者。」久之,無聲。王又言之。內云:「求死請姑退,可以夜來。」音聲清銳,細如游蜂。生曰:「諾。」遂退以待夕。

未幾,星宿已繁,崖間忽成高第,靜敞雙扉。生拾級而入。纔數武,有橫流湧注,氣類溫泉。以手探之,熱如沸湯;不知其深幾許。疑即鬼神示以死所,遂踴身入。熱透重衣,膚痛欲糜;幸浮不沉。泅沒良久,熱漸可忍,極力爬抓,始登南岸,一身幸不泡傷。行次,遙見夏屋中有燈火,趨之。有猛犬暴出,齕衣敗襪。摸石以投,犬稍卻。又有羣犬要吠,皆大如犢。危急間,婢出叱退,曰:「求死郎來耶?吾家娘子憫君厄窮,使妾送君入安樂窩,從此無災矣。」挑燈導之。啟後門,黯然行去。入一家,明燭射窗,曰:「君自入,妾去矣。」生入室四瞻,蓋已入己家矣。反奔而出,遇婦所役老媼曰:「終日相覓,又焉往!」反曳入。婦帕裹傷處,下牀笑逆,曰:「夫妻年餘,狎謔顧不識耶?我知罪矣。君受虛誚,我被實傷,怒亦可以少解。」乃於牀頭取巨金二鋌置生懷,曰:「以後衣食,一唯君命,可乎?」生不語,拋金奪門而奔,仍將入壑,以叩高第之門。既至野,則婢行緩弱,挑燈尤遙望之。生急奔且呼,燈乃止。既至,婢曰:「君又來,負娘子苦心矣。」王曰:「我求死,不謀與卿復求活。娘子巨家,地下亦應需人。我願服役,實不以有生爲樂。」婢曰:「樂死不如苦生,君設想何左也!吾家無他務。惟淘河、糞除、飼犬、負尸;作不如程,則刵耳、劓鼻、敲肘脛趾。君能之乎?」答曰:「能之。」又入後門,生問:「諸役何也?適言負尸,何處得如許死人?」婢曰:「娘子慈悲,設『給孤園』,收養九幽橫死無歸之鬼。鬼以千計,日有死亡,須負瘞之耳。請一過觀之。」

移時,入一門,署「給孤園」。入,見屋宇錯雜,穢臭熏人。園中鬼見燭羣集,皆斷頭缺足,不堪入目。回首欲行,見尸橫牆下;近視之,血肉狼藉。曰:「半日未負,已被狗咋。」即使生移去之。生有難色,婢曰:「君如不能,請仍歸享安樂。」生不得已,負置祕處。乃求婢緩頰,幸免尸污。婢諾。行近一舍,曰:「姑坐此,妾入言之。飼狗之役較輕,當代圖之,庶幾得當以報。」去少頃,奔出,曰:「來,來!娘子出矣。」生從入。見堂上籠燭四懸,有女郎近戶坐,乃二十許天人也。生伏階下。女郎命曳起之,曰:「此一儒生,烏能飼犬;可使居西堂,主薄。」生喜,伏謝。女曰:「汝以樸誠,可敬乃事。如有舛錯,罪責不輕也!」生唯唯。婢導至西堂,見棟壁清潔,喜甚,謝婢。始問娘子官閥。婢曰:「小字錦瑟,東海薛侯女也。妾名春燕。旦夕所需,幸相聞。」婢去,旋以衣履衾褥來,置牀上。生喜得所。

黎明,早起視事,錄鬼籍。一門僕役,盡來參謁,餽酒送脯甚多。生引嫌,悉卻之。日兩餐,皆自內出。娘子察其廉謹,特賜儒巾鮮衣。凡有齎賚,皆遣春燕。婢頗風格,既熟,頗以眉目送情。生斤斤自守,不敢少致差跌,但僞作騃鈍。積二年餘,賞給倍於常廩,而生謹抑如故。

一夜,方寢,聞內第喊噪。急起,捉刀出,見炬火光天。入窺之,則羣盜充庭,僕仆駭竄。一僕促與偕遁,生不肯;塗面束腰,雜盜中呼曰:「勿驚薛娘子!但當分括財物,勿使遺漏。」時諸舍羣賊方搜錦瑟不得,生知未爲所獲,潛入第後獨覓之。遇一伏嫗,始知女與春燕皆越牆矣。生亦過牆,見主婢伏於暗陬。生曰:「此處烏可自匿?」女曰:「吾不能復行矣!」生棄刀負之。奔二三里許,汗流竟體,始入深谷,釋肩令坐。飚一虎來。生大駭,欲迎當之,虎已啣女。生急捉虎耳,極力伸臂入虎口,以代錦瑟。虎怒,釋女,嚼生臂,脆然有聲。臂斷落地,虎亦返去。女泣曰:「苦汝矣!苦汝矣!」生忙遽未知痛楚,但覺血溢如水,使婢裂衿裹斷處。女止之,俯覓斷臂,自爲續之;乃裹之。東方漸白,始緩步歸。登堂如墟。

天既明,僕媼始漸集。女親詣西堂,問生所苦。解裹,則臂骨已續;又出藥糝其創,始去。由此益重生,使一切享用,悉與己等。臂愈,女置酒內室以勞之。賜之坐,三讓而後隅坐。女舉爵如讓賓客。久之,曰:「妾身已附君體,意欲效楚王女之於臣建。但無媒,羞自薦耳。」生惶恐曰:「某受恩重,殺身不足酬。所爲非分,懼遭雷殛,不敢從命。苟憐無室,賜婢已過。」

一日,女長姊瑤臺至,四十許佳人也。至夕,招生入,瑤臺命坐,曰:「我千里來,爲妹主婚,今夕可配君子。」生又起辭。瑤臺遽命酒,使兩人易盞。生固辭,瑤臺奪易之。生乃伏地謝罪,受飲之。瑤臺出,女曰:「實告君:妾乃仙姬,以罪被謫。自願居地下,收養冤魂,以贖帝譴。適遭天魔之劫,遂與君有附體之緣。遠邀大姊來,固主婚嫁,亦使代攝家政,以便從君歸耳。」生起敬曰:「地下最樂!某家有悍婦;且屋宇隘陋,勢不能容委曲以共其生。」女笑曰:「不妨。」既醉歸寢,歡戀臻至。過數日,謂生曰:「冥會不可長,請郎歸。君幹理家事畢,妾當自至。」以馬授生,啟扉自出,壁復合矣。

生騎馬入村,村人盡駭。至家門,則高廬煥映矣。先是,生去,妻召兩兄至,將箠楚報之;至暮,不歸,始去。或於溝中得生履,疑其已死。既而年餘無耗。有陝中賈某,媒通蘭氏,遂就生第與婦合。半年中,修建連。賈出經商,又買妾歸,自此不安其室。賈亦恆數月不歸。生訊得其故,怒,繫馬而入。見舊媼,媼驚伏地。生叱罵久,使導詣婦所,尋之已遁;既於舍後得之,已自經死。遂使人舁歸蘭氏。呼妾出,年十八九,風致亦佳,遂與寢處。賈託村人,求反其妾,妾哀號不肯去。生乃具狀,將訟其霸產占妻之罪。賈不敢復言,收肆西去。

方疑錦瑟負約。一夕,正與妾飲,則車馬扣門而女至矣。女但留春燕,餘即遣歸。入室,妾朝拜之。女曰:「此有宜男相,可以代妾苦矣。」即賜以錦裳珠飾。妾拜受,立侍之;女挽坐,言笑甚懽。久之,曰:「我醉欲眠。」生亦解履登牀,妾始出;入房,則生臥榻上;異而反窺之,燭已滅矣。生無夜不宿妾室。

一夜,妾起,潛窺女所,則生及女方共笑語。大怪之。急反告生,則牀上無人矣。天明,陰告生;生亦不自知,但覺時留女所、時寄妾宿耳。生囑隱其異。久之,婢亦私生,女若不知之。婢忽臨蓐難產,但呼「娘子」。女入,胎即下;舉之,男也。爲斷臍置婢懷,笑曰:「婢子勿復爾!業多,則割愛難矣。」自此,婢不復產。妾出五男二女。居三十年,女時返其家,往來皆以夜。一日,攜婢去,不復來。生年八十,忽攜老僕夜出,亦不返。

太原獄

太原有民家,姑婦皆寡。姑中年,不能自潔,村無賴頻頻就之。婦不善其行,陰於門戶牆垣阻拒之。姑慚,借端出婦;婦不去,頗有勃谿。姑益恚,反相誣,告諸官。官問姦夫姓名。媼曰:「夜來宵去,實不知其阿誰,鞫婦自知。」因喚婦。婦果知之,而以姦情歸媼,苦相抵。拘無賴至,又譁辨:「兩無所私。彼姑婦不相能,故妄言相詆毀耳。」官曰:「一村百人,何獨誣汝?」重笞之。無賴叩乞免責,自認與婦通。械婦,婦終不承。逐去之。婦忿告憲院,仍如前,久不決。

時淄邑孫進士柳下令臨晉,推折獄才,遂下其案於臨晉。人犯到,公略訊一過,寄監訖,便命隸人備磚石刀錐,質明聽用。共疑曰:「嚴刑自有桎梏,何將以非刑折獄耶?」不解其意,姑備之。明日,升堂,問知諸具已備,命悉置堂上。乃喚犯者,又一一略鞫之。乃謂姑婦:「此事亦不必甚求清析。淫婦雖未定,而姦夫則確。汝家本清門,不過一時爲匪人所誘,罪全在某。堂上刀石具在,可自取擊殺之。」姑婦趑趄,恐邂逅抵償。公曰:「無慮,有我在。」於是媼婦並起,掇石交投。婦啣恨已久,兩手舉巨石,恨不即立斃之;媼惟以小石擊臀腿而已。又命用刀。婦把刀貫胸膺,媼猶逡巡未下。公止之曰:「淫婦我知之矣。」命執媼嚴梏之,遂得其情。笞無賴三十,其案始結。

附記:公一日遣役催租,租戶他出,婦應之。役不得賄,拘婦至。公怒曰:「男子自有歸時,何得擾人家室!」遂笞役,遣婦去。乃命匠多備手械,以備敲比。明日,合邑傳頌公仁。欠賦者聞之,皆使妻出應,公盡拘而械之。余嘗謂:孫公才非所短;然如得其情,則喜而不暇哀矜矣。

新鄭訟

長山石進士宗玉,爲新鄭令。適有遠客張某,經商於外,因病思歸,不能騎步,賃手車一輛,攜貲五千,兩夫挽載以行。至新鄭,兩夫往市飲食,張守貲獨臥車中。有某甲過,睨之,見旁無人,奪貲去。張不能禦,力疾起,遙尾綴之,入一村中;又從之,入一門內。張不敢入,但自短垣窺覘之。甲釋所負,回首見窺者,怒執爲賊,縛見石公,因言情狀。問張,備述其冤。公以無質實,叱去之。二人下,皆以官無皂白。公置若不聞。頗憶甲久有逋賦,遣役嚴追之。逾日,即以銀三兩投納。石公問金所自來。甲云:「質衣鬻物。」皆指名以實之。石公遣役令視納稅人,有與甲同村者否。適甲鄰人在,喚入問之:「汝既爲某甲近鄰,金所從來。爾當知之。」鄰曰:「不知。」公曰:「鄰家不知,其來曖昧。」甲懼,顧鄰曰:「我質某物、鬻某器,汝豈不知?」鄰急曰:「然,固有之矣。」公怒曰:「爾必與甲同盜,非刑詢不可!」命取梏械。鄰人懼曰:「吾以鄰故,不敢招怨;今刑及己身,何諱乎。彼實劫張某錢所市也。」遂釋之。時張以喪貲未歸,乃責甲押償之。此亦見石之能實心爲政也。

異史氏曰:「石公爲諸生時,恂恂雅飭,意其人翰苑則優,簿書則詘。乃一行作吏,神君之名,譟於河朔。誰謂文章無經濟哉!故志之以風有位者。」

李象先

李象先,壽光之聞人也。前世爲某寺執爨僧,無疾而化。魂出棲坊上,下見市上行人,皆有火光出顛上,蓋體中陽氣也。夜既昏,念坊上不可久居,但諸舍暗黑,不知所之。唯一家燈火猶明,飄赴之。及門,則身已嬰兒。母乳之。見乳恐懼;腹不勝飢,閉目強吮。逾三月餘,即不復乳;乳之,則驚懼而啼。母以米瀋間棗栗哺之,得長成。是爲象先。兒時至某寺,見寺僧,皆能呼其名。至老猶畏乳。

異史氏曰:「象先學問淵博,海岱清士。子早貴,身僅以文學終,此佛家所謂福業未修者耶?弟亦名士。生有隱疾,數月始一動;動時急起,不顧賓客,自外呼而入,於是婢媼盡避;使及門復痿,則不入室而反。兄弟皆奇人也。」

房文淑

開封鄧成德,游學至兗,寓敗寺中,傭爲造齒籍者繕寫。歲暮,僚役各歸家,鄧獨炊廟中。黎明,有少婦叩門而入,豔絕,至佛前焚香叩拜而去。次日,又如之。至夜,鄧起挑燈,適有所作,女至益早。鄧曰:「來何早也?」女曰:「明則人雜,故不如夜。太早,又恐擾君清睡。適望見燈光,知君已起,故至耳。」生戲曰:「寺中無人,寄宿可免奔波。」女哂曰:「寺中無人,君是鬼耶?」鄧見其可狎,俟拜畢,曳坐求歡。女曰:「佛前豈可作此。身無片椽,尚作妄想!」鄧固求不已。女曰:「去此三十里某村,有六七童子,延師未就。君往訪李前川,可以得之。託言攜有家室,令別給一舍,妾便爲君執炊,此長策也。」鄧慮事發獲罪。女曰:「無妨。妾房氏,小名文淑,並無親屬,恆終歲寄居舅家,有誰知?」鄧喜。既別女,即至某村,謁見李前川,謀果遂。約歲前即攜家至。既反,告女。女約候於途中。鄧告別同黨,借騎而去。女果待於半途,乃下騎,以轡授女,御之而行。至齋,相得甚懽。

積六七年,居然琴瑟,並無追捕逃者。女忽生一子。鄧以妻不育,得之甚喜,名曰「兗生。」女曰:「僞配終難作真。妾將辭君而去,又生此累人物何爲!」鄧曰:「命好,倘得餘錢,擬與卿遁歸鄉里,何出此言?」女曰:「多謝,多謝!我不能脅肩諂笑,仰大婦眉睫,爲人作乳媼,呱呱者難堪也!」鄧代妻明不妒,女亦不言。

月餘,鄧解館,謀與前川子同出經商。告女曰:「我思先生設帳,必無富有之期。今學負販,庶有歸時。」女亦不答。至夜,女忽抱子起。鄧問:「何作?」女曰:「妾欲去。」鄧急起,追問之,門未啟,而女已杳。駭極,始悟其非人也。鄧以形跡可疑,故亦不敢告人,託之歸寧而已。

初,鄧離家,與妻婁約,年終必返;既而數年無音,傳其已死。兄以其無子,欲改醮之。婁更以三年爲期,日惟以紡績自給。一日,既暮,往扃外戶,一女子掩入,懷中繃兒,曰:「自母家歸,適晚。知姊獨居,故求寄宿。」婁內之。至房中,視之,二十餘麗者也。喜與共榻,同弄其兒,兒白如瓠。歎曰:「未亡人遂無此物!」女曰:「我正嫌其累人,即嗣爲姊後,何如?」婁曰:「無論娘子不忍割愛;即忍之,妾亦無乳能活之也。」女曰:「不難。當兒生時,患無乳,服藥半劑而效。今餘藥尚存,即以奉贈。」遂出一裹,置窗間。婁漫應之,未遽怪也。既寢,及醒呼之,則兒在而女已啟門去矣。駭極。日向辰,兒啼飢,婁不得已,飼其藥,移時湩流,遂哺兒。積年餘,兒漸豐肥,漸學語言,愛之不啻己出。由是再醮之心遂絕。但早起抱兒,不能操作謀衣食,益窘。

一日,女忽至。婁恐其索兒,先問其不謀而去之罪,後敘其鞠養之苦。女笑曰:「姊告訴艱難,我遂置兒不索耶?」遂招兒。兒啼入婁懷。女曰:「犢子不認其母矣!此百金不能易,可將金來,署立券保。」婁以爲真,顏作頳,女笑曰:「姊勿懼,妾來正爲兒也。別後慮姊無豢養之資,因多方措十餘金來。」乃出金授婁。婁恐受其金,索兒有詞,堅卻之。女置牀上,出門逕去。抱子追之,其去已遠,呼亦不顧。疑其意惡。然得金,少權子母,家以饒足。

又三年,鄧賈有贏餘,治裝歸。方共慰藉,睹兒問誰氏子。妻告以故。問:「何名?」曰:「渠母呼之兗生。」生驚曰:「此真吾子也!」問其時日,即夜別之日。鄧乃歷敘與房文淑離合之情,益共欣慰。猶望女至。而終渺矣。

秦檜

青州馮中堂家,殺一豕,燖去毛鬣,肉內有字云:「秦檜七世身。」烹而啖之,其肉臭惡,因投諸犬。嗚呼!檜之肉,恐犬亦不當食之矣!

聞益都人說:「中堂之祖,前身在宋朝爲檜所害,故生平最敬岳武穆。於青州城北通衢傍建岳王殿,秦檜、万俟卨伏跪地下。往來行人瞻禮岳王,則投石檜、卨,香火不絕。後大兵征于七之年,馮氏子孫毀岳王像。數里外,有俗祠「子孫娘娘」,因舁檜、卨其中,使朝跪焉。百世下,必有杜十姨、伍髭鬚之悞,甚可笑也。

又青州城內,舊有澹臺子羽祠。當魏璫烜赫時,世家中有媚之者,就子羽毀冠去鬚,改作魏監。此亦駭人聽聞者也。

浙東生

浙東生房某,客於陝,教授生徒。嘗以膽力自詡。一夜,裸臥,忽有毛物從空墮下,擊胸有聲;覺大如犬,氣咻咻然,四足撓動。大懼,欲起;物以兩足撲倒之,恐極而死。經一時許,覺有人以尖物穿鼻,大嚏,乃蘇。見室中燈火熒熒,牀邊坐一美人,笑曰:「好男子!膽氣固如此耶!」生知爲狐,益懼。女漸與戲,膽始放,遂共狎暱。積半年,如琴瑟之好。

一日,女臥牀頭,生潛以獵網蒙之。女醒,不敢動,但哀乞。生笑不前。女忽化白氣,從牀下出,恚曰:「終非好相識!可送我去。」以手曳之,身不覺自行。出門,凌空翕飛。食頃,女釋手,生暈然墜落。適世家園中有虎阱,揉木爲圈,結繩作網,以覆其口。生墜網上,網爲之側;以腹受網,身半倒懸。下視,虎蹲阱中,仰見臥人,躍上,近不盈尺,心膽俱碎。園丁來飼虎,見而怪之。扶上,已死;移時,始漸甦,備言其故。其地乃浙界,離家止四百餘里矣。主人贈以貲遣歸。歸告人:「雖得兩次死,然非狐則貧不能歸也。」

博興女

博興民王某,有女及笄。勢豪某窺其姿,伺女出,掠去,無知者。至家逼淫,女號嘶撐拒,某縊殺之。門外故有深淵,遂以石繫尸,沉其中。王覓女不得,計無所施。天忽雨,雷電繞豪家,霹靂一聲,龍下攫豪首去。天晴,淵中女尸浮出,一手捉人頭,審視,則豪頭也。官知,鞫其家人,始得其情。龍其女之所化與?不然,何以能爾也?奇哉!

一員官

濟南同知吳公,剛正不阿。時有陋規,凡貪墨者,虧空犯贓罪,上官輒庇之,以贓分攤屬僚,無敢梗者。以命公,不受;強之不得,怒加叱罵。公亦惡聲還報之,曰:「某官雖微?亦受君命。可以參處,不可以罵詈也!要死便死,不能損朝廷之祿,代人償枉法贓耳!」上官乃改顏溫慰之。

人皆言斯世不可以行直道;人自無直道耳,何反咎斯世之不可行哉!

會高苑有穆情懷者,狐附之,輒慷慨與人談論,音響在座上,但不見其人。適至郡,賓客談次,或詰之曰:「仙固無不知,請問郡中官共幾員?」應聲答曰:「一員。」共笑之。復詰其故,曰:「通郡官僚雖七十有二,其實可稱爲官者,吳同知一人而已。」

是時泰安知州張公,人以其木強,號之「橛子」。凡貴官大僚登岱者,夫馬兜輿之類,需索煩多,州民苦於供億。公一切罷之。或索羊豕,公曰:「我即一羊也,一豕也,請殺之以犒騶從。」大僚亦無奈之。公自遠宦,別妻子者十二年。初蒞泰安,夫人及公子自都中來省之,相見甚歡。逾六七日,夫人從容曰:「君塵甑猶昔,何老誖不念子孫耶?」公怒,大罵,呼杖,逼夫人伏受。公子覆母號泣,求代。公橫施撻楚,乃已。夫人即偕公子命駕歸,矢曰:「渠即死於是,吾亦不復來矣!」逾年,公卒。

此不可謂非今之強項令也。然以久離之琴瑟,何至以一言而躁怒至此,豈人情哉!而威福能行於牀笫,事更奇於鬼神矣。

丐仙

高玉成,故家子,居金城之廣里。善針灸,不擇貧富輒醫之。里中來一丐者,脛有廢瘡,臥於道。膿血狼籍,臭不可近。居人恐其死,日一飴之。高見而憐焉,遣人扶歸,置於耳舍。家人惡其臭,掩鼻遙立。高出艾親爲之灸,日餉以疏食。數日,丐者索湯餅。僕怒訶之。高聞,即命僕賜以湯餅。未幾,又乞酒肉。僕走告曰:「乞人可笑之甚!方其臥於道也,日求一餐不可得;今三飯猶嫌粗糲,既與湯餅,又乞酒肉。此等貪饕,只宜仍棄之道上耳。」高問其瘡,曰:「痂漸脫落,似能步履,顧假咿嚘作呻楚狀。」高曰:「所費幾何,即以酒肉饋之,待其健,或不吾仇也。」僕僞諾之,而竟不與;且與諸曹偶語,共笑主人癡。

次日,高親詣視丐,丐跛而起,謝曰:「蒙君高義,生死人而肉白骨,惠深覆載。但新瘥未健,妄思饞嚼耳。」高知前命不行,呼僕痛笞之,立命持酒炙餌丐者。僕啣之,夜分,縱火焚耳舍,乃故呼號。高起視,舍已燼。歎曰:「丐者休矣!」督衆救滅。見丐者酣臥火中,齁聲雷動。喚之起,故驚曰:「屋何往?」羣始驚其異。

高彌重之,臥以客舍,衣以新衣,日與同坐處。問其姓名,自言:「陳九。」居數日,容益光澤。言論多風格,又善手談,高與對局,輒敗;乃日從之學,頗得其奧祕。如此半年,丐者不言去,高亦一時少之不樂也。即有貴客來,亦必偕之同飲。或擲骰爲令,陳每代高呼采,雉盧無不如意。高大奇之。每求作劇,輒辭不知。

一日,語高曰:「我欲告別,向受君惠且深,今薄設相邀,勿以人從也。」高曰:「相得甚歡,何遽決絕?且君杖頭空虛,亦不敢煩作東道主。」陳固邀之曰:「盃酒耳,亦無所費。」高曰:「何處?」答云:「園中。」時方嚴冬,高慮園亭苦寒。陳固言:「不妨。」乃從至園中。覺氣候頓暖,似三月初。又至亭中,益暖。異鳥成羣,亂弄清咮,彷彿暮春時。亭中几案,皆鑲以瑙玉。有一水晶屏,瑩澈可鑒:中有花樹搖曳,開落不一;又有白禽似雪,往來句卍於其上。以手撫之,殊無一物。高愕然良久。坐,見鸜鵒棲架上,呼曰:「茶來!」俄見朝陽丹鳳,啣一赤玉盤,上有玻璃琖二,盛香茗,伸頸屹立。飲已,置琖其中,鳳啣之,振翼而去。鸜鵒又呼曰:「酒來!」即有青鸞黃鶴,翩翩自日中來,啣壺啣盃,紛置案上。頃之,則諸鳥進饌,往來無停翅;珍錯雜陳,瞬息滿案,肴香酒冽,都非常品。陳見高飲甚豪,乃曰:「君宏量,是得大爵。」鸜鵒又呼曰:「取大爵來!」忽見日邊閃閃,有巨蝶攖鸚鵡盃,受斗許,翔集案間。高視蝶大於雁,兩翼綽約,文采燦麗,亟加贊歎。陳喚曰:「蝶子勸酒!」蝶展然一飛,化爲麗人,繡衣翩躚,前而進酒。陳曰:「不可無以佐觴。」女乃仙仙而舞。舞到酣際,足離於地者尺餘,輒仰折其首,直與足齊,倒翻身而起立,身未嘗著於塵埃。且歌曰:「連翩笑語踏芳叢,低亞花枝拂面紅。曲折不知金鈿落,更隨蝴蝶過籬東。」餘音嫋嫋,不啻繞梁。高大喜,拉與同飲。陳命之坐,亦飲之酒。高酒後,心搖意動,遽起狎抱。視之,則變爲夜叉:睛突於眥,牙出於喙,黑肉凹凸,怪惡不可言狀。高驚釋手,伏几戰栗。陳以箸擊其喙,訶曰:「速去!」隨擊而化,叉爲蝴蝶,飄然颺去。

高驚定,辭出。見月色如洗,漫語陳曰:「君旨酒佳肴,來自空中,君家當在天上。盍攜故人一遊?」陳曰:「可。」即與攜手躍起。遂覺身在空冥,漸與天近。見有高門,口圓如井,入則光明似晝。階路皆蒼石砌成,滑潔無纖翳。有大樹一株,高數丈;上開赤花,大如蓮,紛紜滿樹。下一女子,擣絳紅之衣於砧上,豔麗無雙。高木立睛停,竟忘行步。女子見之,怒曰:「何處狂郎,妄來此處!」輒以杵投之,中其背。陳急曳於虛所,切責之。高被杵,酒亦頓醒,殊覺汗愧。乃從陳出,有白雲接於足下。陳曰:「從此別矣。有所囑,慎志勿忘:君壽不永,明日速避西山中,當可免。」高欲挽之,反身竟去。高覺雲漸低,身落園中,則景物大非。

歸與妻子言,共相駭異。視衣上著杵處,異紅如錦,有奇香。早起從陳言,裹糧入山。大霧障天,茫茫然不辨徑路。躡荒急奔,忽失足,墮雲窟中,覺深不可測;而身幸不損。定醒良久,仰見雲氣如籠。乃自歎曰:「仙人令我逃避,大數終不能免。何時出此窟耶?」又坐移時,見深處隱隱有光,遂起而漸入,則別有天地。有三老方對奕,見高至,亦不顧問,棋不輟。高蹲而觀焉。局終,斂子入盒。方問客何得至此。高言:「迷墮失路。」老者曰:「此非人間,不宜久淹,我送君歸。」乃導至窟下。覺雲氣擁之以昇,遂履平地。見山中樹色深黃,蕭蕭木落,似是秋杪。大驚曰:「我以冬來,何變暮秋?」奔赴家中,妻子盡驚,相聚而泣。高訝問之,妻曰:「君去三年不返,皆以爲異物矣。」高曰:「異哉,纔頃刻耳。」於腰中出其糗糧,已若灰燼。相與詫異。妻曰:「君行後,我夢二人皂衣閃帶,似誶賦者,詾詾然入室張顧,曰:『彼何往?』我訶之曰:『彼已外出。爾即官差,何得入人閨闥中?』二人乃出。且行且語,云『怪事怪事』而去。」乃悟已所遇者,仙也;妻所夢者,鬼也。高每對客,衷杵衣於內,滿座皆香,非麝非蘭,著汗彌盛。

人妖

馬生萬寶者,東昌人,疏狂不羈。妻田氏,亦放誕風流。伉儷甚敦。有女子來,寄居鄰人寡媼家,言爲翁姑所虐,暫出亡。其縫紉絕巧,便爲媼操作。媼喜而留之。逾數日,自言能於宵分按摩,愈女子瘵蠱。媼常至生家,游揚其術,田亦未嘗著意。

生一日於牆隙窺見女,年十八九已來,頗風格。心竊好之。私與妻謀,託疾以招之。媼先來,就榻撫問已,言:「蒙娘子招,便將來。但渠畏見男子,請勿以郎君入。」妻曰:「家中無廣舍,渠儂時復出入,可復奈何?」已又沉思曰:「晚間西村阿舅家招渠飲,即囑令勿歸,亦大易。」媼諾而去。妻與生用拔趙幟易漢幟計,笑而行之。日曛黑,媼引女子至,曰:「郎君晚回家否?」田曰:「不回矣。」女子喜曰:「如此方好。」數語,媼別去。田便燃燭,展衾,讓女先上牀,己亦脫衣隱燭。忽曰:「幾忘卻,廚舍門未關,防狗子偷喫也。」便下牀,啟門易生。生窸窣入,上牀與女共枕臥。女顫聲曰:「我爲娘子醫清恙也。」間以昵辭,生不語。女即撫生腹,漸至臍下,停手不摩,遽探其私,觸腕崩騰。女驚怖之狀,不啻悞捉蛇蝎,急起欲遁。生沮之。以手入其股際。則擂垂盈掬,亦偉器也。大駭,呼火。生妻謂事決裂,急燃燈至,欲爲調停。則見女投地乞命。羞懼,趨出。

生詰之,云是谷城人王二喜。以兄大喜爲桑沖門人,因得轉傳其術。又問:「玷幾人矣?」曰:「身出行道不久,祇得十六人耳。」生以其行可誅,思欲告郡;而憐其美,遂反接而宮之。血溢隕絕,食頃復甦。臥之榻,覆之衾,而囑曰:「我以藥醫汝,創痏平,從我終焉可也;不然,事發不赦!」王諾之。明日,媼來,生紿之曰:「伊是我表姪女王二姐也。以天閹爲夫家所逐,夜爲我家言其由,始知之。忽小不康,將爲市藥餌,兼請諸其家,留與荊人作伴。」媼入室視王,見其面色敗如塵土。即榻問之。曰:「隱所暴腫,恐是惡疽。」媼信之,去。

生餌以湯,糝以散,日就平復。夜輒引與狎處;早起,則爲田提汲補綴,灑掃執炊,如媵婢然。居無何,桑沖伏誅,同惡者七人並棄市;惟二喜漏網,檄各屬嚴緝。村人竊共疑之;集村媼隔裳而探其隱,羣疑乃釋。王自是德生,遂從馬以終焉。後卒,即葬府西馬氏墓側,今依稀在焉。

異史氏曰:「馬萬寶可云善於用人者矣。兒童喜蟹可把玩,而又畏其鉗,因斷其鉗而畜之。嗚呼!苟得此意,以治天下可也。」

蟄蛇

予邑郭生,設帳於東山之和莊,蒙童五六人,皆初入館者也。書室之南爲廁所,乃一牛欄;靠山石壁,壁上多雜草蓁莽。童子入廁,多歷時刻而後返。郭責之。則曰:「予在廁中騰雲。」郭疑之。童子入廁,從旁睨之,見其起空中二三尺,倏起倏墜;移時不動。郭進而細審,見壁縫中一蛇,昂首大于盆,吸氣而上。遂遍告莊人共視之。以炬火焚壁,蛇死壁裂。蛇不甚長,而粗則如巨桶。蓋蟄於內而不能出,已歷多年者也。

晉人

晉人某,有勇力,不屑格拒之術,而搏技家當之盡靡。過中州,有少林弟子受其辱,忿告其師,羣謀設席相邀,將以困之。既至,先陳茗果。胡桃連殼,堅不可食。某取就案邊,伸食指敲之,應手而碎。寺衆大駭,優禮而散。

博邑有鄉民王茂才,早赴田。田畔拾一小兒,四五歲,貌豐美而言笑巧妙。歸家子之,靈通非常。至四五年後,有一僧至其家,兒見之,驚避無蹤。僧告鄉民曰:「此兒乃華山池中五百小龍之一,竊逃於此。」遂出一缽,注水其中,宛一小白蛇遊衍於內,袖缽而去。

愛才

仕宦中有妹養宮中而字貴人者,有將官某代作啟,中警句云:「令弟從長,奕世近龍光,貂珥曾參于畫室;舍妹夫人,十年陪鳳輦,霓裳遂燦于朝霞。寒砧之杵可掬,不擣夜月之霜;御溝之水可託,無勞雲英之詠。」當事者奇其才,遂以文階換武階,後至通政使。

字數:27906,最後更新時間:2023-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