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聊齋志異
    1. 卷十一
      1. 馮木匠
      2. 黃英
      3. 書癡
      4. 齊天大聖
      5. 青蛙神
      6. 任秀
      7. 晚霞
      8. 白秋練
      9. 王者
      10. 某甲
      11. 衢州三怪
      12. 拆樓人
      13. 大蝎
      14. 陳雲棲
      15. 司札吏
      16. 蚰蜓
      17. 司訓
      18. 黑鬼
      19. 織成
      20. 竹青
      21. 段氏
      22. 狐女
      23. 張氏婦
      24. 于子游
      25. 男妾
      26. 汪可受
      27. 牛犢
      28. 王大
      29. 樂仲
      30. 香玉
      31. 三仙
      32. 鬼隸
      33. 王十
      34. 大男
      35. 外國人
      36. 韋公子
      37. 石清虛
      38. 曾友于
      39. 嘉平公子

聊齋志異


卷十一


馮木匠

撫軍周有德,改創故藩邸爲部院衙署。時方鳩工,有木作匠馮明寰直宿其中。夜方就寢,忽見紋窗半開,月明如晝。遙望短垣上,立一紅雞;注目間,雞已飛搶至地。俄一少女露半身來相窺。馮疑爲同輩所私;靜聽之,衆已熟眠。私心怔忡,竊望其悞投也。少間,女果越窗過,徑已入懷。馮喜,默不一言。歡畢,女亦遂去。自此夜夜至。初猶自隱,後遂明告。女曰:「我非悞就,敬相投耳。」兩人情日密。既而工滿,馮欲歸,女已候於曠野。馮所居村,離郡固不甚遠,女遂從去。既入室,家人皆莫之睹,馮始知其非人。迨數月,精神漸減,心益懼,延師鎮驅,卒無少驗。一夜,女豔妝來,向馮曰:「世緣俱有定數:當來推不去,當去亦挽不住。今與子別矣。」遂去。

黃英

馬子才,順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聞有佳種,必購之,千里不憚。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親有一二種,爲北方所無。馬欣動,即刻治裝,從客至金陵。客多方爲之營求,得兩芽,裹藏如寶。歸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從油碧車,丰姿灑落,漸近與語。少年自言陶姓,談言騷雅,因問馬所自來,實告之。少年曰:「種無不佳,培溉在人。」因與論藝菊之法。馬大悅,問將何往?答云:「姊厭金陵,欲卜居於河朔耳。」馬欣然曰:「僕雖固貧,茅廬可以寄榻。不嫌荒陋,無煩他適。」陶趨車前,向姊咨稟,車中人推簾語,乃二十許絕世美人也。顧弟言:「屋不厭卑,而院宜得廣。」馬代諾之,遂與俱歸。第南有荒圃,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過北院,爲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無不活。然家清貧,陶日與馬共食飲,而察其家似不舉火。馬妻呂,亦愛陶姊,不時以升斗餽卹之。陶姊小字黃英,雅善談,輒過呂所,與共紉績。

陶一日謂馬曰:「君家固不豐,僕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爲常。爲今計,賣菊亦足謀生。」馬素介,聞陶言,甚鄙之,曰:「僕以君風流高士,當能安貧;今作是論,則以東籬爲市井,有辱黃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爲貪,販花爲業不爲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馬不語,陶起而出。自是馬所棄殘枝劣種,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復就馬寢食,招之始一至。

未幾菊開,聞其門囂喧如市,怪之,過而窺焉。見市人買花者,車載肩負,道相屬也。其花皆異種,目所未睹,心厭其貪,欲與絕,而又恨其私祕佳本,遂款其扉,將就誚讓。陶出,握手曳入,見荒庭半畝皆菊畦,數椽之外無曠土。斸去者則折別枝插補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細認之,皆向所拔棄也。陶入屋,出酒饌設席畦側,曰:「僕貧不能守清戒,連朝幸得微貲,頗足供醉。」少間,房中呼三郎,陶諾而去。俄獻佳肴,烹飪良精,因問:「貴姊胡以不字?」答云:「時未至。」問:「何時?」曰:「四十三月。」又詰:「何說?」但笑不言,盡歡始散。過宿,又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術。陶曰:「此固非可言傳,且君不以謀生,焉用此?」又數日,門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載數車而去。

踰歲,春將半,始載南中異卉而歸,於都中設花肆,十日盡售,復歸藝菊。問之去年買花者,留其根,次年盡變而劣,乃復購於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興作從心,更不謀諸主人。漸而舊日花畦,盡爲廊舍,更買田一區,築墉四周,悉種菊,至秋載花去,春盡不歸。而馬妻病卒,意屬黃英,微使人風示之。黃英微笑,意似允許,惟專候陶歸而已。年餘,陶竟不至,黃英課僕種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賈,村外治膏田二十頃,甲第益壯。忽有客自東粵來,寄陶函信,發之,則囑姊歸馬。考其寄書之日,即妻死之日,回憶園中之飲,適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書示英,請問致聘何所?英辭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贅焉。馬不可,擇日行親迎禮。

黃英既適馬,於壁間開扉通南第,日過課其僕。馬恥以妻富,恆囑黃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亂,而家所須,黃英輒取諸南第。不半歲,家中觸類皆陶家物,馬立遣人一一賷還之,戒勿復取。未浹旬,又雜之,凡數更,馬不勝煩。黃英笑曰:「陳仲子毋乃勞乎?」馬慙,不復稽,一切聽諸黃英。鳩工庀料,土木大作,馬不能禁。經數月,樓舍連亙,兩第竟合爲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馬教,閉門不復業菊,而享用過於世家。馬不自安,曰:「僕三十年清德,爲卿所累。今視息人間,徒依裙帶而食,真無一毫丈夫氣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窮耳。」黃英曰:「妾非貪鄙,但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跡,故聊爲我家彭澤解嘲耳。然貧者願富爲難,富者求貧固亦甚易。牀頭金任君揮去之,妾不靳也。」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醜。」英曰:「君不願富,妾亦不能貧也。無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害?」乃於園中築茅茨,擇美婢往侍馬,馬安之。然過數日,苦念黃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輒至,以爲常。黃英笑曰:「東食西宿,廉者當不如是。」馬亦自笑,無以對,遂復合居如初。

會馬以事客金陵,適逢菊秋,早過花肆,見肆中盆列甚煩,款朵佳勝,心動,疑類陶製,少間,主人出,果陶也。喜極,具道契闊,遂止宿。馬要之歸,陶曰:「金陵吾故土,將婚於是。積有薄貲,煩寄吾姊。我歲杪當暫去。」馬不聽,請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無須復賈。」坐肆中,使僕代論價,廉其直,數日盡售。逼促囊裝,賃舟遂北。入門,則姊已除舍,牀榻裀褥皆設,若預知弟也歸者。陶自歸,解裝課役,大修亭園,惟日與馬共棋酒,更不復結一客。爲之擇婚,辭不願,姊遣兩婢侍其寢處,居三四年,生一女。

陶飲素豪,從不見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無對,適過馬,馬使與陶相較飲。二人縱飲甚歡,恨相得晚,自辰以訖四漏,計各盡百壺。曾爛醉如泥,沉睡座間,陶起歸寢,出門,踐菊畦,玉山傾倒,委衣於側,即地化爲菊,高如人,花十餘朵,皆大於拳。馬駭絕,告黃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馬俱去,戒勿視。既明而往,則陶臥畦邊,馬乃悟姊弟菊精也,益愛敬之。而陶自露跡,飲益放,恆自折柬招曾,因與莫逆。值花朝,曾來造訪,以兩僕舁藥,浸白酒一罈,約與共盡。罈將竭,二人猶未甚醉,馬潛以一瓻續入之,二人又盡之。曾醉已憊,諸僕負之以去。陶臥地,又化爲菊,馬見慣不驚,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觀其變,久之,葉益憔悴,大懼,始告黃英。英聞駭曰:「殺吾弟矣!」奔視之,根株已枯,痛絕,掐其梗埋盆中,攜入閨中,日灌溉之。馬悔恨欲絕,甚怨曾。越數日,聞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漸萌,九月既開,短幹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澆以酒,則茂。後女長成,嫁於世家。黃英終老,亦無他異。

異史氏曰:青山白雲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爲快也。植此種於庭中,如見良友,如對麗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書癡

彭城郎玉柱,其先世官至太守,居官廉,得俸不治生產,積書盈屋,至玉柱尤癡。家苦貧,無物不鬻,惟父藏書,一卷不忍賣。父在時,曾書「勸學篇」黏其座右,郎日諷誦;又幛以素紗,惟恐磨滅。非爲干祿,實信書中真有金粟,晝夜研讀,無間寒暑。年二十餘,不求婚配,冀卷中麗人自至。見賓親,不知溫涼,三數語後,則誦聲大作,客逡巡自去。每文宗臨試,輒首拔之,而苦不得售。

一日方讀,忽大風飄卷去,急逐之,踏地陷足,探之,穴有腐草,掘之,乃古人窖粟,朽敗已成糞土。雖不可食,而益信「千鐘」之說不妄,讀益力。一日,梯登高架,於亂卷中得金輦徑尺,大喜,以爲「金屋」之驗,出以示人,則鍍金而非真金,心竊怨古人之誑己也。居無何,有父同年,觀察是道,性好佛,或勸郎獻輦爲佛龕。觀察大悅,贈金三百,馬二匹,郎喜,以爲金屋車馬皆有驗,因益刻苦,然行年已三十矣。或勸之娶,曰:「書中自有顏如玉,我何憂無美妻乎?」又讀二三年,迄無效,人咸揶揄之。時民間訛言天上織女私逃,或戲郎:「天孫竊奔,蓋爲君也。」郎知其戲,置不辯。

一夕,讀漢書至八卷,卷將半,見紗翦美人夾藏其中,駭曰:「書中顏如玉,其以此應之耶?」心悵然自失。而細視美人,眉目如生,背隱隱有細字,云「織女」。大異之,日置卷上,反覆瞻玩,至忘食寢。一日,方注目間,美人忽折腰起,坐卷上微笑。郎驚絕,伏拜案下,既起,已盈尺矣。益駭,又叩之,下几亭亭,宛然絕代之姝。拜問何神?美人笑曰:「妾顏氏,字如玉,君固相知已久。日垂青盼,脫不一至,恐千載下無復有篤信古人者。」郎喜,遂與寢處,然枕席間親愛倍至,而不知爲人。每讀,使女坐於其側,女戒勿讀,不聽。女曰:「君所以不能騰達者,徒以讀耳。試觀春秋榜上,讀如君者幾人?若不聽,妾行去矣。」郎暫從之。少頃,忘其教,吟誦復起,踰刻索女,不知所在,神志喪失,跪而禱之,殊無影跡。忽憶所隱處,取漢書細檢之,直至舊所,果得之,呼之不動,伏以哀祝。女乃下曰:「君再不聽,當相永絕。」因使治棋秤摴蒱之具,日與遨戲,而郎意殊不屬,覷女不在,則竊卷流覽,恐爲女覺,陰取漢書第八卷,雜溷他所以迷之。

一日,讀酣,女至,竟不之覺,忽睹之,急掩卷,而女已亡矣。大懼,冥搜諸卷,渺不可得,既仍於漢書八卷中得之,頁數不爽,因再拜祝,矢不復讀。女乃下,與之弈,曰:「三日不工,當復去。」至三日,忽一局贏女二子,女乃喜,授以絃索,限五日工一曲。郎手營目注,無暇他及,久之,隨指應節,不覺鼓舞。女乃日與飲博,郎遂樂而忘讀,女又縱之出門,使結客,由此倜儻之名暴著。女曰:「子可以出而仕矣。」

郎一夜謂女曰:「凡人男女同居則生子,今與卿居久,何不然也?」女笑曰:「君日讀書,妾固謂無益。今即夫婦一章,尚未了悟,枕席二字有工夫。」郎驚問:「何工夫?」女笑不言。少間,潛迎就之,郎樂極,曰:「我不意夫婦之樂,有不可言傳者。」於是逢人輒道,無有不掩口者。女知而責之,郎曰:「鑽穴踰隙者,始不可以告人;天倫之樂,人所皆有,何諱焉?」過八九月,女舉一男,買媼撫字之。一日謂郎曰:「妾從君二年,業生子,可以別矣。久恐爲君禍,悔之已晚。」郎聞言泣下,伏不起,曰:「卿不念呱呱者耶?」女亦悽然,良久曰:「必欲留,當舉架上盡散之。」郎曰:「此卿故鄉,乃僕性命,何出此言?」女不之強,曰:「妾亦知其有數,不得不預告耳。」先是親族或窺見女,無不駭絕,而又未聞其締姻何家,共詰之。郎不能作僞語,但默不言,人益疑,郵傳幾遍,聞於邑宰史公。史閩人,少年進士,聞聲傾動,竊欲一睹麗容,因而拘郎及女。女聞之,遁匿無跡,宰怒,收郎,斥革衣衿,梏械備加,務得女所自往。郎垂死,無一言,械其婢,略能道其髣髴。宰以爲妖,命駕親臨其家,見書卷盈屋,多不勝搜,乃焚之,庭中煙結不散,瞑若陰霾。郎既釋,遠求父門人書,得從辨復,是年秋捷,次年舉進士。而銜恨切於骨髓,爲顏如玉之位,朝夕而祝曰:「卿如有靈,當佑我官於閩。」後果以直指巡閩。居三月,訪史惡款,籍其家。時有中表爲司理,逼納愛妾,託言買婢,寄署中。案既結,郎即日自劾,取妾而歸。

異史氏曰:天下之物,積則招妒,好則生魔,女之妖,書之魔也。事近怪誕,治之未爲不可,而祖龍之虐,不已慘乎?其存心之私,更宜得怨毒之報也。嗚呼,何怪哉!

齊天大聖

許盛,兗人。從兄成,賈於閩,貨未居積。客言「大聖靈著,將禱諸祠」。盛未知大聖何神,與兄俱往,至則殿閣連蔓,窮極宏麗。入殿瞻仰,神猴首人身,蓋齊天大聖孫悟空云。諸客肅然起敬,無敢有惰容。盛素剛直,竊笑世俗之陋。衆焚奠叩祝,盛潛去之。既歸,兄責其慢,盛曰:「孫悟空乃邱翁之寓言,何遂誠信如此?如其有神,刀槊雷霆,余自受之。」逆旅主人聞呼大聖名,皆搖手失色,若恐大聖聞。盛見其狀,益譁辨之,聽者皆掩耳而走。

至夜,盛果病,頭痛大作。或勸詣祠謝,盛不聽,未幾頭小愈,股又痛,竟夜生巨疽,連足盡腫,寢食俱廢。兄代禱,迄無驗。或言神譴須自祝,盛卒不信。月餘,瘡漸斂,而又一疽生,其痛倍苦。醫來,以刀割腐肉,血溢盈椀,恐人神其詞,故忍而不呻。又月餘,始就平復。而兄又大病,盛曰:「何如矣?敬神者亦復如是,足徵吾之疾,非由悟空也。」兄聞其言,益恚,謂神遷怒,責弟不爲代禱,盛曰:「兄弟如手足,前日支體腐爛而不之禱,今豈以手足之病,而易吾守乎?」但爲延醫剉藥,而不從其禱。藥下,兄暴斃。盛慘痛結於心腹,買棺殮兄已,投祠,指而數之,曰:「兄病謂汝遷怒,使我不能自白。倘爾有神,當令死者復生,余即北面稱弟子,不敢有異辭;不然,當以汝處三清之法,還處汝身,亦以破吾兄地下之惑。」

至夜,夢一人招之去,入大聖祠,仰見大聖有怒色,責之曰:「因汝無狀,以菩薩刀穿汝脛股,猶不自悔,嘖有煩言。本宜送拔舌獄,念汝一生剛鯁,姑置宥赦。汝兄病,乃汝以庸醫夭其壽數,於人何尤?今不少施法力,益令狂妄者引爲口實。」乃命青衣使請命於閻羅,青衣曰:「三日後,鬼籍已報天庭,恐難爲力。」神取方版,命筆不知何詞,使青衣執之而去,良久乃返,成與俱來,並跪堂上。神問何遲,青衣白:「閻魔不敢擅專,又持大聖旨上咨斗宿,是以來遲。」盛趨上,拜謝神恩,神曰:「可速與兄俱去。若能向善,當爲汝福。」兄弟悲喜,相將俱歸。醒而異之,急起啟棺視之,兄果已甦醒,扶出,極感大聖力,盛由此誠服信奉,更倍於流俗。而兄弟資本,病中已耗其半,兄又未健,相對長愁。

一日,偶游郊郭,忽一褐衣人相之,曰:「子何憂也?」盛方苦無所訴,因而備述其遭。褐衣人曰:「有一佳境,暫往瞻矚,亦足破悶。」問何所,但言不遠,從之,出郭半里許,褐衣人曰:「予有小術,頃刻可到。」因命以兩手抱腰,略一點首,遂覺雲生足下,騰踔而上,不知幾百由旬。盛大懼,閉目不敢少啟,頃之,曰:「至矣。」忽見琉璃世界,光明異色,訝問何處,曰「天宮也」。信步而行,上下益高,遙見一叟,喜曰:「適遇此老,子之福也。」舉手相揖。叟邀過其所,烹茗獻客,止兩盞,殊不及盛。褐衣人曰:「此吾弟子,千里行賈,敬造仙署,求少贈餽。」叟命僮出白石一柈,狀類雀卵,瑩澈如冰,使盛自取之。盛念攜歸可作酒枚,遂取其六,褐衣人以爲過廉,代取六枚,付盛並裹之,囑納腰橐,拱手曰:「足矣。」辭叟出,仍令附體而下,俄頃及地。盛稽首請示仙號,笑曰:「適即所謂觔斗雲也。」盛恍然悟爲大聖,又求佑護,曰:「適所會財星,賜利十二分,何須他求。」盛又拜之,起視已渺。既歸,喜而告兄,解取共視,則融入腰橐矣。後輦貨而歸,其利倍蓗。自此屢至閩,必禱大聖,他人之禱,時不甚驗,盛所求無不應者。

異史氏曰:昔士人過寺,畫琵琶於壁而去,比反則其靈大著,香火相屬焉。天下事固不必實有其人,人靈之,則既靈焉矣。何以故?人心所聚,而物或託焉耳。若盛之方鯁,固宜得神明之佑,豈真耳內繡針,毫毛能變,足下觔斗,碧落可升哉?卒爲邪惑,亦其見之不真也。

青蛙神

江漢之間,俗事蛙神最虔。祠中蛙不知幾百千萬,有大如籠者。或犯神怒,家中輒有異兆,蛙游几榻,甚或攀緣滑壁不得墮,其狀不一,此家當凶,人則大恐,斬牲禳禱之,神喜則已。

楚有薛昆生者,幼慧,美姿容。六七歲時,有青衣媼至其家,自稱神使,坐致神意,願以女下嫁崑生。薛翁性朴拙,雅不欲,辭以兒幼。雖故卻之,而亦未敢議婚他姓。遲數年,崑生漸長,委禽於姜氏,神告姜曰:「薛崑生,吾婿也,何得近禁臠?」姜懼,反其儀。薛翁憂之,潔牲往禱,自言不敢與神相匹偶,祝已,見肴酒中,皆有巨蛆浮出,蠢然擾動,傾棄,謝罪而歸。心益懼,亦姑聽之。

一日,崑生在途,有使者迎宣神命,苦邀移趾,不得已,從與俱往。入一朱門,樓閣華好,有叟坐堂上,類七八十歲人。崑生伏謁,叟命曳起之,賜坐案旁。少間,婢媼集視,紛紜滿側,叟顧曰:「入言薛郎至矣。」數婢奔去。移時,一媼率女郎出,年十六七,麗絕無儔。叟指曰:「此小女十娘,自謂與君可稱佳偶,君家尊乃以異類見拒。此自百年事,父母止主其半,是在君耳。」崑生目注十娘,心愛好之,默然不言。媼曰:「我固知郎意良佳。請先歸,當即送十娘往也。」崑生曰:「諾。」趨歸告翁。翁倉遽無所爲計,乃授之詞,使反謝之,崑生不肯行。方誚讓間,輿已在門,青衣成羣,而十娘入矣。上堂朝拜,翁姑見之皆喜,即夕合巹,琴瑟甚諧。由此神翁神媼,時降其家,視其衣赤爲喜,白爲財,必驗,以故家日興。

自婚於神,門堂藩溷皆蛙,人無敢詬蹴之,惟崑生少年任性,喜則忘,怒則踐斃,不甚愛惜。十娘雖謙馴,但善怒,頗不善崑生所爲,而崑生不以十娘故斂抑之。十娘語侵崑生,崑生怒曰:「豈以汝家翁媼能禍人耶?丈夫何畏蛙也?」十娘甚諱言蛙,聞之恚甚,曰:「自妾入門,爲汝家田增粟,賈益價,亦復不少。今老幼皆已溫飽,遂如鴞鳥生翼,欲啄母睛耶?」崑生益憤曰:「吾正嫌所增污穢,不堪貽子孫,請不如早別。」遂逐十娘。翁媼既聞之,十娘已去,呵崑生,使急往追復之,崑生盛氣不屈。至夜,母子俱病,鬱悶不食。翁懼,負荊於祠,詞義殷切,過三日,病尋愈,十娘亦自至,夫妻懽好如初。

十娘日輒凝妝坐,不操女紅,崑生衣履,一委諸母。母一日忿曰:「兒既娶,仍累媼。人家婦事姑,吾家姑事婦。」十娘適聞之,負氣登堂曰:「兒婦朝侍食,暮問寢,事姑者,其道如何?所短者,不能吝傭錢自作苦耳。」母無言,慚沮自哭。崑生入,見母涕痕,詰得故,怒責十娘,十娘執辯不相屈。崑生曰:「娶妻不能承歡,不如勿有。便觸老蛙怒,不過橫災死耳!」復出十娘,十娘亦怒,出門逕去。次日,居舍災,延燒數屋,几案牀榻,悉爲煨燼。崑生怒,詣祠責數曰:「養女不能奉翁姑,略無庭訓,而曲護其短。神者至公,有教人畏婦者耶?且盎盂相敲,皆臣所爲,無所涉於父母。刀鋸斧鉞,即加臣身,如其不然,我亦焚汝居室,聊以相報。」言已,負薪殿下,爇火欲舉,居人集而哀之,始憤而歸。父母聞之,大懼失色。

至夜,神示夢於近村,使爲婿家營宅。及明,齎材鳩工,共爲崑生建造,辭之不止,日數百人相屬於道。不數日,第舍一新,牀幕器具悉備焉。修除甫竟,十娘已至,登堂謝過,言詞溫婉,轉身向崑生展笑,舉家變怨爲喜。自此十娘性益和,居二年,無間言。

十娘最惡蛇,崑生戲函小蛇,紿使啟之,十娘色變,詬崑生,崑生亦轉笑生嗔,惡相抵。十娘曰:「今番不待相迫逐,請從此絕。」遂出門去。薛翁大恐,杖崑生,請罪於神,幸不禍之,亦寂無音。積有年餘,崑生念十娘,頗自悔,竊詣神所哀十娘,迄無聲應。未幾,聞神以十娘字袁氏,中心失望,因亦求婚他族,而歷相數家,並無如十娘者,於是益思十娘。往探袁氏,則已堊壁滌庭候魚軒矣。心愧憤不能自已,廢食成疾,父母憂皇,不知所處。忽昏憒中有人撫之曰:「大丈夫頻欲斷絕,又作此態。」開目,則十娘也。喜極,躍起曰:「卿何來?」十娘曰:「以輕薄人相待之禮,止宜從父命,另醮而去。固已受袁家采幣,妾千思萬思而不忍也。卜吉已在今夕,父又無顏反璧,妾親攜而置之矣。適出門,父走送曰:『癡婢不聽吾言,後受薛家凌虐,縱死亦勿歸也。』」崑生感其義,爲之流涕,家人皆喜,奔告翁媼。媼聞之,不待往朝,奔入子舍,執手嗚泣。由此崑生亦老成,不作惡謔,於是情好益篤。十娘曰:「妾向以君儇薄,未必遂能相白首,故不敢留孽根於人世,今已靡他,妾將生子。」居無何,神翁神媼著朱袍降臨其家,次日,十娘臨蓐,一舉兩男,由此往來無間。

居民或犯神怒,輒先求崑生,乃使婦女輩盛妝入閨,朝拜十娘,十娘笑則解。薛氏苗裔甚繁,人名之「薛蛙子家」,近人不敢呼,遠人呼之。

又(青蛙神)

青蛙神,往往託諸巫以爲言。巫能察神嗔喜:告諸信士曰「喜矣」,神則至;「怒矣」,婦子坐愁歎,有廢餐者。流俗然哉?抑神實靈,非盡妄也?

有富賈周某,性吝嗇。會居人斂金修關聖祠,貧富皆與有力;獨周一毛所不肯拔。久之,工不就,首事者無所爲謀。適衆賽蛙神,巫忽言:「周將軍倉命小神司募政,其取簿籍來。」衆從之。巫曰:「已捐者,不復強;未捐者,量力自註。」衆唯唯敬聽,各註已。巫視曰:「周某在此否?」周方混蹟其後,惟恐神知,聞之失色,次且而前。巫指籍曰:「註金百。」周益窘。巫怒曰:「淫債尚酬二百,況好事耶!」蓋周私一婦,爲夫掩執,以金二百自贖,故訐之也。周益慚懼,不得已,如命註之。既歸,告妻。妻曰:「此巫之詐耳。」巫屢索,卒不與。

一日,方晝寢,忽聞門外如牛喘。視之,則一巨蛙,室門僅容其身,步履蹇緩,塞兩扉而入。既入,轉身臥,以閾承頷,舉家盡驚。周曰:「必討募金也。」焚香而祝,願先納三十,其餘以次齎送,蛙不動;請納五十,身忽一縮,小尺許;又加二十,益縮如斗;請全納,縮如拳,從容出,入牆罅而去。周急以五十金送監造所,人皆異之,周亦不言其故。積數日,巫又言:「周某欠金五十,何不催併?」周聞之,懼,又送十金,意將以此完結。

一日,夫婦方食,蛙又至,如前狀,目作怒。少間,登其牀,牀搖撼欲傾;加喙於枕而眠,腹隆起如臥牛,四隅皆滿。周懼,即完百數與之。驗之,仍不少動。半日間,小蛙漸集,次日益多,穴倉登榻,無處不至;大於椀者,升灶啜蠅,糜爛釜中,以致穢不可食;至三日,庭中蠢蠢,更無隙處。一家皇駭,不知計之所出。不得已,請教於巫。巫曰:「此必少之也。」遂祝之,益以廿金,首始舉;又益之,起一足;直至百金,四足盡起,下牀出門,狼犺數步,復返身臥門內。周懼,問巫。巫揣其意,欲周即解囊。周無奈何,如數付巫,蛙乃行,數步外,身暴縮,雜衆蛙中,不可辨認,紛紛然亦漸散矣。

祠既成,開光祭賽,更有所需。巫忽指首事者曰:「某宜出如干數。」共十五人,止遺二人。衆祝曰:「吾等與某某,已同捐過。」巫曰:「我不以貧富爲有無,但以汝等所侵漁之數爲多寡。此等金錢,不可自肥,恐有橫災飛禍。念汝等首事勤勞,故代汝消之也。除某某廉正無所苟且外,即我家巫,我亦不少私之,便令先出,以爲衆倡。」即奔入家,搜括箱櫝。妻問之,亦不答,盡卷囊蓄而出。告衆曰:「某私剋銀八兩,今使傾橐。」與衆共衡之,秤得六兩餘,使人誌其欠數。衆愕然,不敢置辯,悉如數納入。巫過此茫不自知;或告之,大慙,質衣以盈之。惟二人虧其數,事既畢,一人病月餘,一人患疔瘇,醫藥之費,浮於所欠,人以爲私剋之報云。

異史氏曰:「老蛙司募,無不可與爲善之人,其勝刺釘拖索者,不既多乎?又發監守之盜,而消其災,則其現威猛,正其行慈悲也。」

任秀

任建之,魚臺人,販氈裘爲業,竭貲赴陝。途中逢一人,自言申竹亭,宿遷人。話言投契,盟爲弟昆,行止與俱。至陝,任病不起,申善視之,積十餘日,疾大漸,謂申曰:「吾家故無恆產,八口衣食,皆恃一人犯霜露,今不幸,殂謝異域。君我手足也,兩千里外,更有誰何?囊金二百餘,一半君自取之,爲我小備殮具,剩者可助資斧。其半寄吾妻子,俾輦吾櫬而歸。如肯攜殘骸,旋故里,則裝資勿計矣。」乃扶枕爲書付申,至夕而卒。申以五六金爲市薄材,殮已,主人催其移槥,申託尋寺觀,竟遁不反。

任家年餘方得確耗。任子秀,時年十七,方從師讀,由此廢學,欲往尋父柩。母憐其幼,秀哀涕欲死,遂典資治任,俾老僕佐之行,半年始還。殯後,家貧如洗。幸秀聰穎,釋服,入魚臺泮,而佻㒓善博,母教戒綦嚴,卒不改。一日,文宗案臨,試居四等,母憤,泣不食,秀慚懼,對母自矢。於是閉戶年餘,遂以優等食餼。母勸令設帳,而人終以其蕩無檢幅,咸誚薄之。

有表叔張某,賈京師,勸使赴都,願攜與俱,不耗其資,秀喜,從之。至臨清,泊舟關外,時鹽航艤集,帆檣如林,臥後,聞水聲人聲,聒耳不寐。更既靜,忽聞鄰舟骰聲清越,入耳縈心,不覺舊技復癢。竊聽諸客皆已酣寢,囊中自備千文,思欲過舟一戲。潛起解囊,捉錢踟躕,回思母訓,即復束置。既睡,心怔忡,苦不得眠,又起,又解,如是者三,興勃發,不可復忍,攜錢逕去。至鄰舟,則見兩人對博,錢注豐美,置錢几上,便來入局。二人喜,即與共擲,秀大勝,一客錢盡,即以巨金質舟主,漸以十餘貫作孤注。賭方酣,又有一人登舟來,眈視良久,亦傾囊出百金質主人,入局共博。

張中夜醒,覺秀不在舟,聞骰聲,心知之,因詣鄰舟,欲撓沮之。至,則秀胯側積資如山,乃不復言,負錢數千而返,呼諸客並起,往來移運,尚存十餘千。未幾,三客俱敗,一船之錢俱空。客欲賭金,而秀欲已盈,故託非錢不賭以難之。張在側,又促逼令歸,三客躁急,舟主利其盆頭,轉貸他舟得百餘千。客得錢,賭更豪,無何,又盡歸秀。天已曙,放曉關矣,共運資而返,三客亦去。主人視所質二百餘金,盡箔灰耳,大驚,尋至秀舟,告以故,欲取償於秀。及問姓名里居,知爲建之之子,縮頸羞汗而退。過訪傍人,乃知主人即申竹亭也。秀至陝時,亦頗聞其姓字,至此鬼已報之,遂不復追其前郄矣。乃以資與張合業而北,終歲,獲息倍蓗。遂援例入監,益權子母,十年間,財雄一方。

晚霞

五月五日,吳越間有鬬龍舟之戲。刳木爲龍,繪鱗甲飾以金碧,上爲雕甍朱檻,帆旌皆以錦繡,舟末爲龍尾,高丈餘,以布索引木板,下有童坐板上,攧倒滾跌,作諸巧劇。下臨江水,危險欲墮。故其購是童也,先以金啗其父母,預調馴之,墮水而死,勿悔也。吳門則載美妓,較不同耳。

鎮江有蔣氏童阿端,方七歲,便捷奇巧莫能過,聲價益起,十六歲猶用之。至金山下,墮水死。蔣媼止此子,哀鳴而已。阿端不自知死,有兩人導去,見水中別有天地,回視則流波四繞,屹如壁立。俄現宮殿,見一人兜牟坐,兩人曰:「此龍窩君也。」便使拜伏。龍窩君顏色和霽,曰:「伎巧可入柳條部。」遂引至一所,廣殿四合,趨上東廊,有諸年少,出與爲禮,率十三四歲,即有老嫗來,衆呼解姥,坐令獻技。已乃教以錢塘飛霆之舞,洞庭和風之樂。但聞鼓鉦喤聒,諸院皆響。既而諸院皆息,姥恐阿端不能即嫺,獨絮絮調撥之,而阿端一過,殊已了了。姥喜曰:「得此兒,不讓晚霞矣!」

明日,龍窩君按部,諸部畢集。首按夜叉部,鬼面魚服,鳴大鉦,圍四尺許,鼓可四人合抱之,聲如巨霆,叫噪不可復聞。舞起,則巨濤洶湧,橫流空際,時墮一點星光,及著地消滅,龍窩君急止之。命進乳鶯部,皆二八姝麗,笙樂細作,一時清風嫋嫋,波聲俱靜,水漸凝,如水晶世界,上下通明,按畢俱退,立西墀下。次按燕子部,皆垂髫人,內一女郎,年十四五已來,振袖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襟袖襪履間,皆出五色花朵,隨風颺下,飄泊滿庭,舞畢,隨其部亦下西墀。阿端旁睨,雅愛好之,問之同部,即晚霞也。無何,喚柳條部,龍窩君特試阿端。端作前舞,喜怒隨腔,俛仰中節。龍窩君嘉其慧悟,賜五文袴褶,魚鬚金束髮,上嵌夜光珠。阿端拜賜下,亦趨西墀,各守其伍。端於衆中遙注晚霞,晚霞亦遙注之。少間,端逡巡出部而北,晚霞亦漸入部而南,相去數武,而法嚴不敢亂部,相視神馳而已。

既按蛺蝶部,童男女皆雙舞,身長短,年大小,服色黃白,皆取諸同。諸部按已,魚貫而出。柳條在燕子部後,端疾出部前,而晚霞已緩滯在後,回首見端,故遺珊瑚釵,端急納袖中。既歸,凝思成疾,眠餐頓廢。解姥輒進甘旨,日三四省,撫摩殷切,病不少瘥。姥憂之,罔所爲計,曰:「吳江王壽期已迫,且爲奈何?」薄暮,一童子來,坐榻上與語,自言隸蛺蝶部,從容問曰:「君病爲晚霞否?」端驚問何知?笑曰:「晚霞亦如君耳。」端悽然起坐,便求方計,童問:「尚能步否?」答云:「勉強尚能自力。」童挽出,南啟一戶,折而西,又闢雙扉,見蓮花數十畝,皆生平地上,葉大如席,花大如蓋,落瓣堆梗下盈尺。童引入其中,曰姑坐此,遂去。少時,一美人撥蓮花而入,則晚霞也。相見驚喜,各道相思,略述生平。遂以石壓荷蓋,令側,雅可幛蔽,又勻鋪蓮瓣而藉之,忻與狎寢。既訂後約,日以夕陽爲候,乃別。端歸,病亦尋愈。由此兩人日一會於蓮畝。

過數日,隨龍窩君往壽吳江王,稱壽已,諸部悉還,獨留晚霞及乳鶯部一人,在宮中教舞,數月更無音耗。端悵惘若失,惟解姥日往來吳江府,端託晚霞爲外妹,求攜去,冀一見之。留吳江門下數日,宮禁森嚴,晚霞苦不得出,怏怏而返。積月餘,癡想欲絕。一日,解姥入,戚然相弔曰:「惜乎!晚霞投江矣。」端大駭,涕下不能自止,因毀冠裂服,藏金珠而出,意欲相從俱死。但見江水若壁,以首力觸,不得入。念欲復還,懼問冠服,罪將增重,意計窮蹙,汗流浹踵。忽睹壁下有大樹一章,乃猱攀而上,漸至端杪,猛力躍墮,幸不沾濡,而竟已浮水上。不意之間,恍睹人世,遂飄然泅去。移時得岸,少步江濱,頓思老母,遂趁舟而去。抵里,四顧居廬,忽如隔世。

次日至家,忽聞窗中有女子曰:「汝子來矣。」音聲甚似晚霞,俄與母俱出,果霞。斯時兩人喜勝於悲,而媼則悲疑驚喜,萬狀俱作矣。初,晚霞在吳江,覺腹中震動,龍宮法禁嚴,恐旦夕身娩,橫遭撻楚,又不得一見阿端,但欲求死,遂潛投江水,身泛起,浮沉波中,有客舟拯之。問其居里,晚霞故吳名妓,溺水不得其尸,自念衏院不可復投,遂曰:「鎮江蔣氏,吾婿也。」客因代貰扁舟,送諸其家。蔣媼疑其錯誤,女自言不誤,因以情詳告媼。媼以其風格韻妙,頗愛悅之,第慮年太少,必非肯終寡也者。而女孝謹,顧家中貧,便脫珍飾售數萬。媼察其志無他,良喜。然無子,恐一旦臨蓐,不見信於戚里,以謀女。女曰:「母但得真孫,何必求人知。」媼亦安之。會端至,女喜不自已。媼亦疑兒不死,陰發兒冢,骸骨具存,因以此詰端,端始爽然自悟,然恐晚霞惡其非人,囑母勿復言,母然之,遂告同里,以爲當日所得非兒尸,然終慮其不能生子。未幾,竟舉一男,捉之無異常兒,始悅。

久之,女漸覺阿端非人,乃曰:「胡不早言,凡鬼衣龍宮衣,七七魂魄堅凝,生人不殊矣。若得宮中龍角膠,可以續骨節而生肌膚,惜不早購之也。」端貨其珠,有賈胡出貲百萬,家由此巨富。值母壽,夫妻歌舞稱觴,遂傳聞淮王邸。王欲強奪晚霞,端懼,見王自陳夫婦皆鬼,驗之無影而信,遂不之奪。但遣宮人就別院傳其技,女以龜溺毀容,而後見之,教三月,終不能盡其技而去。

白秋練

直隸有慕生,小字蟾宮,商人慕小寰之子,聰慧喜讀。年十六,翁以文業迂,使去而學賈,從父至楚,每舟中無事,輒便吟誦。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積。生乘父出,執卷哦詩,音節鏗鏘。輒見窗影憧憧,似有人竊聽之,而亦未之異也。

一夕,翁赴飲,久不歸,生吟益苦,有人徘徊窗外,月映甚悉。怪之,遽出窺覘,則十五六傾城之姝,望見生,急避去。又二三日,載貨北旋,暮泊湖濱,父適他出,有媼入曰:「郎君殺吾女矣!」生驚問之,答云:「妾白姓。有息女秋練,頗解文字,言在郡城,得聽清吟,於今結想,至絕眠餐。意欲附爲婚姻,不得復拒。」生心實愛好,第慮父嗔,因直以情告,媼不信,務要盟約,生不肯,媼怒曰:「人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見納,恥孰甚焉!請勿想北渡矣。」遂去。少間,父歸,善其詞以告之,隱冀垂納。而父以涉遠,又薄女子之懷春也,笑置之。泊舟處,水深沒棹,夜忽沙磧擁起,舟滯不得動。湖中每歲客舟,必有留住守洲者,至次年桃花水溢,他貨未至,舟中物當百倍於原直也。以故翁未甚憂怪,獨計明歲南來,尚須揭資,於是留子自歸。

生竊喜,恨不詰媼居里。日既暮,媼與一婢扶女郎至,展衣臥諸榻上,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無事者。」遂去。生初聞而驚,移燈視女,則病態含嬌,秋波自流,略致訊詰,嫣然微笑。生強其一語,曰:「爲郎憔悴卻羞郎,可爲妾詠。」生狂喜,女曰:「君爲妾三吟王建羅衣葉葉之作,病當愈。」生從其言,甫兩過,女攬衣起坐,曰:「妾愈矣。」再讀,則嬌顫相和。生神志益飛,遂滅燭共寢。女未曙已起,曰:「老母將至矣。」未幾,媼果至,見女凝妝懽坐,不覺欣慰。邀女出,女俛首不語,媼即自去,曰:「汝樂與郎君戲,亦自任也。」於是生始研問居止,女曰:「妾與君不過傾蓋之友,婚嫁尚不可必,何須令知家門。」然兩人互相愛悅,要誓良堅。

女一夜早起挑燈,忽開卷淒然淚瑩,生急起問之。女曰:「阿翁行且至,我兩人事,妾適以卷卜,展之,得李益江南曲,詞意非祥。」生慰解之,曰:「首句『嫁得瞿塘賈』,即已大吉,何不祥之有與?」女乃稍懽,起身作別,曰:「暫請分手,天明,則千人指視矣。」生把臂哽咽,問:「好事如諧,何處可以相報?」曰:「妾常使人偵探之,諧否無不聞也。」生將下舟送之,女力辭而去。無何,慕果至,生漸吐其情,父疑其招妓,怒加詬厲。細審舟中,則物並無虧損,譙訶乃已。

一夕,翁不在舟,女忽至,相見依依,莫知決策。女曰:「低昂有數,且圖目前。姑留君兩月,再商行止。」臨別,以吟詩爲相會之約,由此值翁他出,遂高吟,則女自至。四月行盡,物價失時,諸賈無策,斂貲禱湖神之廟。端陽後,雨水大至,舟始通。生既歸,凝思成疾,慕憂之,巫醫並進。生私告母曰:「病非藥禳可痊,惟有秋練至耳。」翁初怒之,久之,支離益憊,始懼,貨車載子,復如楚,泊舟故處,訪居人,並無知白媼者。會有媼操柁湖濱,即出自任,翁登其舟,窺見秋練,心竊喜,而審詰邦族,則浮家泛宅而已。因實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沈痼,媼以婚無成約,弗許。女露半面,殷殷窺聽,聞兩人言,眥淚欲墮。媼視女面,因翁哀請,即亦許之。

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嗚泣,曰:「昔年妾狀,今到君耶?此中況味,要不可不使君知。然羸頓如此,急切何能使瘳?妾請爲君一吟。」生亦喜。女亦吟王建前作,生曰:「此卿心事,醫二人何得效?然聞卿聲,神已爽矣。試爲我吟『楊柳千條盡向西』。」女從之。生贊曰:「快哉!卿昔誦詩餘,有采蓮子云:『菡萏香連十頃陂。』心尚未忘,煩一曼聲度之。」女又從之。甫闋,生躍起,曰:「小生何嘗病哉?」既而問:「父見媼何詞?事得諧否?」女已察知翁意,直對不諧。既而女去,父來,見生已起,喜甚,但慰勉之,因曰:「女子良佳。然自總角時,把柁櫂歌,無論微賤,抑亦不貞。」生不語。翁既出,女復來,生述父意,女曰:「妾窺之審矣。天下事愈急則愈遠,愈迎則愈拒,當使意自轉,反相求。」生問計,女曰:「凡商賈志在利耳。妾有術知物價,適視舟中物,並無少息,爲我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歸家妾言驗,則妾爲佳婦矣。再來時,君十八,妾十七,相歡有日,何憂爲?」生以所言物價告父,父頗不信,姑以餘資半從其教。既歸,所自置貨,資本大虧,幸少從女言,得厚息,略相準,以是服秋練之神。生益誇張之,謂女自言能使己富。翁於是益揭資而南至湖,數日不見白媼過,又數日,始見其泊舟柳下,因委禽焉。媼悉不受,但涓吉送女過舟,翁另賃一舟,爲子合巹。女乃使翁益南,所應居貨,悉籍付之。媼乃邀婿去,家於其舟,翁三月而返,物至楚,價已倍蓗。將歸,女求載湖水,既歸,每食必加少許,如用醯醬焉。由是每南行,必爲致數罈而歸。

後三四年,舉一子。一日,涕泣思歸,翁乃偕子及婦俱如楚,至湖,不知媼之所在,女扣舷呼母,神形喪失,促生沿湖問訊。會有釣鱘鰉者,得白驥,生近視之,巨物也。形全類人,乳陰畢具,奇之,歸以告女。女大駭,謂夙有放生願,囑生贖放之,生往商釣者,釣者索直昂,女曰:「妾在君家,謀金不下巨萬,區區者何遂靳直也?如必不從,妾即投湖水死耳。」生懼,不敢告父,盜金贖放之。既返,不見女,搜之不得,更盡始至。問何往?曰:「適至母所。」問母何在?覥然曰:「今不得不實告矣,適所贖,即妾母也。向在洞庭,龍君命司行旅。近宮中欲選嬪妃,妾被浮言者所稱道,遂敕妾母,坐相索。妾母實奏之,龍君不聽,放母於南濱,餓欲死,故罹前難。今難雖免,而罰未釋,君如愛妾,代禱真君可免。如以異類見憎,請以兒擲還君。妾去,龍宮之奉,未必不百倍君家也。」生大驚,慮真君不可得見,女曰:「明日未刻,真君當至。見有跛道士,急拜之,入水亦從之。真君喜文士,必合憐允。」乃出魚腹綾一方,曰:「如問所求,即出此,求書一『免』字。」生如言候之,果有道士蹩躄而至,生伏拜之,道士急走,生從其後。道士以杖投水,躍登其上,生竟從之而登,則非杖也,舟也,又拜之。道士問何求,生出綾求書,道士展視,曰:「此白驥翼也,子何遇之?」蟾宮不敢隱,詳陳顛末。道士笑曰:「此物殊風雅,老龍何得荒淫?」遂出筆草書免字,如符形,返舟令下。則見道士踏杖浮行,頃刻已渺。歸舟,女喜,但囑勿洩於父母。

歸後二三年,翁南遊,數月不歸,湖水既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囑曰:「如妾死,勿瘞,當於卯午酉三時,一吟杜甫夢李白詩,死當不朽。候水至,傾注盆內,閉門緩妾衣,抱入浸之,宜得活。」喘息數日,奄然遂斃。後半月,慕翁至,生急如其教,浸一時許,漸甦。自是每思南旋。後翁死,生從其意,遷於楚。

王者

湖南巡撫某公,遣州佐押解餉金六十萬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無所投宿,遠見古剎,因詣棲止。天明,視所解金,蕩然無存,衆駭怪,莫可取咎,回白撫公,公以爲妄,將置之法。及詰衆役,並無異詞,公責令仍反故處,緝察蹤緒。至廟前,見一瞽者,形貌奇異,自榜云:「能知心事。」因求卜筮。瞽曰:「是爲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訴前苦。瞽者便索肩輿,云:「但從我去,當自知。」遂如其言,官役皆從之。瞽曰東,東之,曰北,北之。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輻輳。入城,步移時,瞽曰:「止。」因下輿,以手南指:「見有高門西向,可款關自問之。」拱手自去。

州佐從其教,果見高門,漸入之,一人出,衣冠漢制,不言姓名。州佐述所自來,其人云:「請留數日,當與君謁當事者。」遂導去,令獨居一所,給以食飲。暇時閒步,至第後,見一園亭,入涉之,老松翳日,細草如氈,數轉廊榭,又一高亭,歷階而升,見壁上挂人皮數張,五官俱備,腥氣流熏。不覺毛骨森豎,疾退歸舍。自分留鞹異域,已無生望,因念進退一死,亦姑聽之。

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見矣。」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馬甚駛,州佐步馳從之。俄至一轅門,儼如制府衙署,皁衣人羅列左右,規模凜肅。衣冠者下馬導入,又一重門,見有王者,珠冠繡紱,南面坐,州佐趨上,伏謁。王者問:「汝湖南解官耶?」州佐諾。王者曰:「銀具在此。是區區者,汝撫軍即慨然見贈,未爲不可。」州佐泣訴:「限期已滿,歸即就刑,稟白何所申證?」王者曰:「此即不難。」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復之,可保無恙。」又遣力士送之。州佐慴息不敢辨,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來時所經,既出山,送者乃去。

數日,抵長沙,敬白撫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辯,命左右者飛索以綥。州佐解襆出函,公拆視未竟,面如灰土,命釋其縛,但云:「銀亦細事,汝姑出。」於是急檄屬官,設法補解訖。數日,公疾,尋卒。先是公與愛姬共寢,既醒,而姬髮盡失,闔署驚怪,莫測其由,蓋函中即其髮也。外有書云:「汝自起家守令,位極人臣,賕賂貪婪,不可悉數。前銀六十萬,業已驗收在庫,當自發貪囊,補充舊額。解官無罪,不得妄加譴責。前取姬髮,略示微警,如復不遵教令,旦晚取汝首領。姬髮附還,以作明信。」公卒後,家人始傳其書。後屬員遣人尋其處,則皆重巖絕壑,更無徑矣。

異史氏曰:紅線金合,以儆貪婪,良亦快異。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劍客所集,烏得有城郭衙署哉?嗚呼!是何神歟?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愬者,無已時矣。

某甲

某甲私其僕婦,因殺僕納婦,生二子一女。閱十九年,巨寇破城,劫掠一空。一少年賊,持刀入甲家。甲視之,酷類死僕。自歎曰:「吾今休矣!」傾囊贖命。迄不顧,亦不一言,但搜人而殺,共殺一家二十七口而去。甲頭未斷,寇去少甦,猶能言之。三日尋斃。嗚呼!果報不爽,可畏也哉!

衢州三怪

張握仲從戎衢州,言:「衢州夜靜時,人莫敢獨行。鐘樓上有鬼,頭上一角,象貌獰惡,聞人行聲即下。人駭而奔,鬼亦遂去。然見之輒病,且多死者。又城中一塘,夜出白布一疋,如匹練橫地。過者拾之,即捲入水。又有鴨鬼,夜既靜,塘邊並寂無一物,若聞鴨聲,人即病。」

拆樓人

何冏卿,平陰人。初令秦中,一賣油者有薄罪,其言戇,何怒,杖殺之。後仕至銓司,家貲富饒。建一樓,上梁日,親賓稱觴爲賀。忽見賣油者入,陰自駭疑。俄報妾生子,愀然曰:「樓工未成,拆樓人已至矣!」人謂其戲,而不知其實有所見也。後子既長,最頑,蕩其家。傭爲人役,每得錢數文,輒買香油食之。

異史氏曰:「常見富貴家數第連亙,死後,再過已墟。此必有拆樓人降生其家也。身居人上,烏可不早自惕哉!」

大蝎

明彭將軍宏,征寇入蜀。至深山中,有大禪院,云已百年無僧。詢之土人,則曰:「寺中有妖,入者輒死。」彭恐伏寇,率兵斬茅而入。前殿中,有皂雕奪門飛去;中殿無異;又進之,則佛閣,周視亦無所見,但入者皆頭痛不能禁。彭親入亦然。少頃,有大蝎如琵琶,自板上蠢蠢而下,一軍驚走,彭遂火其寺。

陳雲棲

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兒時,相者曰:「後當娶女道士爲妻。」父母共以爲笑。而爲之論婚,低昂苦不能就。生母臧夫人,祖居黃岡,生以故詣外祖母。聞時人語曰:「黃州四雲,少者無倫。」蓋郡有呂祖菴,菴中女道士皆美,故云。菴去臧氏村僅十餘里,生因竊往,扣其關,果有女道士四人,謙喜承迎,度皆雅潔,中一最少者,曠世真無其儔,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頤,但他顧。諸女冠覓盞烹茶,生乘間問姓名,答云:「雲棲姓陳。」生戲曰:「奇矣!小生適姓潘。」陳赬顏發頰,低頭不語,起而去。

少間,瀹茗,進佳果,道姓字:一白雲深,年三十許;一盛雲眠,二十已來;一梁雲棟,約二十有四五,卻爲弟。而雲棲不至,生殊悵惘,因問之。白曰:「此婢懼生人。」生乃起別,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如欲見雲棲,明日可復來。」生歸,思戀綦切。次日,又詣之,諸道士俱在,獨少雲棲,未便遽問。諸女冠治具留餐,生力辭,不聽,白折餅授箸,勸進良殷。既問:「雲棲何在?」答云:「自至。」久之,日勢已晚,生欲歸,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來奉見。」生乃止。俄挑燈具酒,雲眠亦去。酒數行,生辭以醉,白曰:「飲三觥,則雲棲出矣。」生果飲如數,梁亦以此挾勸之,生又盡之,覆琖告醉,白顧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勸飲,汝往曳陳婢來,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去少時而返,具言:「雲棲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臥。兩人代裸之,迭就淫焉,終夜不堪其擾。天既明,不辭而別,數日不敢復往,而心念雲棲不忘也,但不時於近側探偵之。

一日既暮,白出門與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關,雲眠出應門,問之,則梁亦他適,因問雲棲,盛導去,又入一院,呼曰:「雲棲客至矣。」但見室門閛然而合,盛笑曰:「閉扉矣。」生立窗外,似將有言,盛乃去。雲棲隔窗曰:「人皆以妾爲餌釣君也,頻來,則身命殆矣。妾不能終守清規,亦不敢遂乖廉恥,欲得如潘郎者而事之耳。」生乃以白頭相約。雲棲曰:「妾師撫養,即亦非易,果相見愛,當以二千金贖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爲桑中之約,所不能也。」生諾之,方欲自陳,而盛復至,從與俱出,遂別而歸。中心惆悵,思欲委曲夤緣,再一親其嬌範,適有家人報父病,遂星夜而還。

無何,孝廉卒。夫人庭訓最嚴,心事不敢使知,但刻減金貲,日積之。有議婚者,輒以服闋爲辭,母不聽,生婉告曰:「曩在黃岡,外祖母欲以兒婚陳氏,誠心所願。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黃省問,旦夕一往,如不果諧,從母所命。」夫人許之,乃攜所積而去。

至黃,詣菴中,則院宇荒涼,大異疇昔,漸入之,惟一老尼炊竈下,因就問訊。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雲星散矣。」問:「何之?」曰:「雲深、雲棟,從惡少遁去;向聞雲棲寓居郡北;雲眠消息不知也。」生聞之,悲歎,命駕即詣郡北,遇觀輒詢,並少蹤緒,悵恨而返。僞告母曰:「舅言陳翁如岳州,待其歸,當遣伻來。」踰半年,夫人歸寧,以事問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誑,媼疑甥與舅謀,而未以聞也。幸舅遠出,莫從稽其妄。

夫人以香愿登蓮峰,齋宿山下,既臥,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陳雲棲。聞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愬坎坷,詞旨悲惻。末言:「有表兄潘生與夫人同籍,煩囑子姪輩,一傳口語,但道其暫寄棲鶴觀師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歲。令早一臨存,恐過此以往,未或知也。」夫人審潘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學宮,秀才輩想無不聞也。」未明早別,慇慇再囑。夫人既歸,向生言及,生長跪曰:「實告母,所謂潘生,即兒也。」夫人詰知其故,怒曰:「不肖兒宣淫寺觀,以道士爲婦,何顏見親賓乎?」生垂頭,不敢出詞。

會生以赴試入郡,竊命舟訪王道成,至,則雲棲半月前出游不返。既歸,悒悒而病。適臧媼卒,夫人往奔喪,殯後迷途,至京氏家問之,則族妹也。相便邀入,見有少女在室,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婦,俾子不懟,心動,因詰生平。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暫寄此耳。」問:「婿家誰?」曰:「無之。」把手與語,意致嬌婉,母大悅,爲之過宿,私以己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不然,胡蹉跎至今也。容商之。」夫人招與同榻,談笑甚懽,自願母夫人。夫人悅,請同歸荊州,女益喜,次日同舟而還。

既至,則生疾未起,母欲慰其沉痾,使婢陰告曰:「夫人爲公子載麗人至矣。」生未信,伏窗窺之,較雲棲尤豔絕也。因念:「三年之約已過,出游不返,則玉容必已有主。得此佳麗,心懷頗慰。」於是囅然動色,病亦尋瘳。母乃招兩人相拜見,生出,夫人謂女:「亦知我同歸之意乎?」女微笑曰:「妾已知之,但妾所以同歸之初志,母不知也。妾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闊絕,必已另有良匹。果爾,則爲母也婦;不爾,則終爲母也女,報母有日也。」夫人曰:「既有成約,即亦不強。但前在五祖山時,有女冠問潘氏,今又潘氏,固知夷陵世族無此姓也。」女驚曰:「臥蓮峰下者即母耶?詢潘氏者,即我是也。」母始恍然悟,笑曰:「若然,則潘生固在此矣。」女問:「何在?」夫人命婢導去問生,生驚曰:「卿雲棲耶?」女問:「何知?」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爲戲。女知爲生,羞與終談,急返告母。母問其何復姓王?答云:「妾本姓王。道師見愛,遂以爲女,故從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爲之成禮。

先是,女與雲眠俱依王道成,道成居隘,雲眠遂去之漢口。女嬌癡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業,道成頗不善之。會舅京氏如黃岡,女遇之流涕,因與俱去,俾改女子裝,將論婚士族,故諱其曾隸女冠籍。而問名者,女輒不願,舅及妗皆不知其意向,心頗嫌之。是日,從夫人歸,得所託,如釋重負焉。合巹後,各述所遭,喜極而泣。

女孝謹,夫人雅憐愛,而彈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業,夫人頗以爲憂。積月餘,母遣兩人如京氏,留數日而歸。泛舟江流,欻一舟過,中一女冠,近之,則雲眠也。雲眠獨與女善,女喜,招與同舟,相對酸辛。問:「將何之?」盛云:「久切懸念,遠至棲鶴觀,則聞依京舅矣,故將詣黃岡一奉探耳。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視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時已矣?」因而欷歔。女設一謀,令易道裝,僞作姊,攜伴夫人,徐擇佳耦,盛從之。既歸,女先白夫人,盛乃入,舉止大家,談笑間,練達世故。

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懽,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勞,不自作客。母益喜,陰思納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問之,則盛代備已久,因謂女曰:「畫中人不能作家,亦復何爲?新婦若大姊者,吾無憂也。」不知女存心久,但懼母嗔,聞母言,笑對曰:「母既愛之,新婦欲效英皇,如何?」母不言,亦囅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潔一室,告盛曰:「昔在觀中共枕時,姊言:『但得一能知親愛之人,我兩人當共事之。』猶憶之否?」盛不覺雙眥熒熒,曰:「妾所謂親愛者非他,如日日經營,曾無一人知其甘苦,數日來略有微勞,即煩老母卹念,則中心冷暖頓殊矣。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長伴老母,於願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踐也。」女告母,母令姊妹焚香,各矢無悔詞,乃使生與行夫婦禮。將寢,告生曰:「妾乃二十三歲老處女也。」生猶未信,既而落紅殷褥,始奇之。盛曰:「妾所以樂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誠以閨閣之身,靦然酬應如勾欄,所不堪耳。借此一度,挂名君籍,當爲君奉事老母,作內紀綱,若房闈之樂,請別與人享之。」三日後,襆被從母,遣之不去。女早之母所,占其牀寢,不得已,乃從生去。由是三兩日輒一更代,習爲常。

夫人故善弈,自寡居,不暇爲之,自得盛,經理井井,晝日無事,輒與女弈,挑燈瀹茗,聽兩婦彈琴,夜分始散。每與人曰:「兒父在時,亦未能有此樂也。」盛司出納,每記籍報母,母疑曰:「兒輩常言幼孤,作字彈棋,誰教之?」女笑以實告。母亦笑曰:「我初不欲爲兒娶一道士,今竟得兩矣。忽憶童時所卜,始信定數不可逃也。」生再試不第,夫人曰:「吾家雖不豐,薄田三百畝,幸得雲眠紀理,日益溫飽。兒但在膝下,率兩婦與老身共樂,不願汝求富貴也。」生從之。後雲眠生男女各一,雲棲女一男三,母八十餘歲而終,孫皆入泮。長孫,雲眠所出,已中鄉選矣。

司札吏

游擊官某,妻妾甚多。最諱某小字,呼年曰歲,生曰硬,馬曰大驢;又諱敗曰勝,安爲放。雖簡札往來,不甚避忌,而家人道之,則怒。一日,司札吏白事,悞犯;大怒,以研擊之,立斃。三日後,醉臥,見吏持刺入。問:「何爲?」曰:「『馬子安』來拜。」忽悟其鬼,急起,拔刀揮之。吏微笑,擲刺几上,泯然而沒。取刺視之,書云:「歲家眷硬大驢子放勝。」暴謬之夫,爲鬼挪揄,可笑甚已!

牛首山一僧,自名鐵漢,又名鐵屎。有詩四十首,見者無不絕倒。自鏤印章二:一曰「混帳行子」,一曰「老實潑皮」。秀水王司直梓其詩,名曰:牛山四十屁。款云:「混帳行子、老實潑皮放。」不必讀其詩。標名已足解頤。

蚰蜓

學使朱矞三家門限下有蚰蜒,長數尺。每遇風雨即出,盤旋地上如白練然。按蚰蜒形若蜈蚣,晝不能見,夜則出。聞腥輒集。或云:蜈蚣無目而多貪也。

司訓

教官某,甚聾,而與一狐善;狐耳語之,亦能聞。每見上官,亦與狐俱,人不知其重聽也。積五六年,狐別而去。囑曰:「君如傀儡,非挑弄之,則五官俱廢。與其以聾取罪,不如早自高也。」某戀祿,不能從其言,應對屢乖。學使欲逐之,某又求當道者爲之緩頰。一日,執事文場,唱名畢,學使退與諸教官燕坐。教官各捫籍靴中,呈進關說。已而學使笑問:「貴學何獨無所呈進?」某茫然不解。近坐者肘之,以手入靴,示之勢。某爲親戚寄賣房中僞器,輒藏靴中,隨在求售。因學使笑語,疑索此物。鞠躬起對曰:「有八錢者最佳,下官不敢呈進。」一座匿笑。學使叱出之,遂免官。

異史氏曰:「平原獨無,亦中流之砥柱也。學使而求呈進,固當奉之以此。由是得免。冤哉!」

朱公子子青「耳錄」云:「東萊一明經遲,司訓沂水。性顛癡,凡同人咸集時,皆默不語;遲坐片時,不覺五官俱動,笑啼並作,旁若無人焉者。若聞人笑聲,頓止。儉鄙自奉,積金百餘兩,自埋齋房,妻子亦不使知。一日,獨坐,忽手足自動,少刻云:『作惡結怨,受凍忍飢,好容易積蓄者,今在齋房。倘有人知,竟如何?』如此再四。一門斗在旁,殊亦不覺。次日,遲出,門斗入,掘取而去。過二三日,心不自寧,發穴驗視,則已空空。頓足拊膺,歎恨欲死。」教職中可云千態百狀矣。

黑鬼

膠州李總鎮,買二黑鬼,其黑如漆。足革粗厚,立刃爲途,往來其上,毫無所損,總鎮配以娼,生子而白,僚僕戲之,謂非其種。黑鬼亦疑,因殺其子,檢骨盡黑,始悔焉。公每令兩鬼對舞,神情亦可觀也。

織成

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舟,遇有空船,纜忽自解,飄然遊行。但聞空中音樂並作,舟人蹲伏一隅,瞑目聽之,莫敢仰視,任所往,遊畢,仍泊舊處。

有柳生落第歸,醉臥舟上,笙樂忽作,舟人搖生,不得醒,急匿艎下。俄有人捽生,生醉甚,隨手墮地,眠如故,即以置之。少間,鼓吹鳴聒,生微醒,聞蘭麝充盈,睨之,見滿船皆佳麗,心知其異,目若瞑。少間,傳呼織成,即有侍兒來,立近頰際,翠襪紫綃,履細瘦如指,心好之,隱以齒齧其襪。少間,女子移動,牽曳傾踣,座上問之,因白其故,座上者怒,命即行誅,遂有武士入,捉縛而起。見南面一人,冠服類王者,因行且語,曰:「聞洞庭君爲柳氏,臣亦柳氏;昔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龍女而仙,今臣醉戲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懸殊也!」王者聞之,喚回,問:「汝秀才下第者乎?」生諾。便授筆札,令賦「風鬟霧鬢」。生固襄陽名士,而構思頗遲,捉筆良久,上誚讓曰:「名士何得爾?」生釋筆自白:「昔三都賦十稔而成,以是知文貴工不貴速也。」王者笑聽之。自辰至午,稿始脫,王者覽之,大悅曰:「真名士也。」遂賜以酒,頃刻,異饌紛綸。

方問對間,一吏捧簿進,曰:「溺籍告成矣。」問:「人數幾何?」曰:「一百二十八人。」問:「簽差何人?」答云:「毛、南二尉。」生起拜辭,王者贈黃金十斤,又水晶界方一握,曰:「湖中小有劫數,持此可免。」忽見羽葆人馬,紛立水面,王者下舟登輿,遂不復見,久之寂然。舟人始自艎下出,蕩舟北渡,風逆不得前,忽見水中有鐵貓浮出,舟人駭曰:「毛將軍出現矣!」各舟商人俱伏。又無何,湖中一木直立,築築動搖,益懼曰:「南將軍又出矣!」少時,波浪大作,上翳天日,四顧湖舟,一時盡覆。生舉界方危坐舟中,萬丈洪濤,至舟頓滅,以是得全。

生歸,每向人語其異,言:「舟中侍兒,雖未悉其容貌,而裙下雙鉤,亦人世所無。」後以故至武昌,有崔媼賣女,千金不售,蓄一水晶界方,言:「有能配此者,嫁之。」生異之,懷界方而往,媼忻然承接,呼女出見,年十五六已來,媚曼風流,更無倫比,略一展拜,返身入幃。生一見,魂魄動搖,曰:「小生亦蓄一物,不知與老姥家藏頗相稱否?」因各出相較,長短不爽毫釐,媼喜,便問寓所,請生即歸命輿,界方留作信,生不肯留。媼笑曰:「官人亦太小心!老身豈以一界方抽身竄去耶?」生不得已,留之。出則賃輿急返,而媼室已空,大駭,遍問居人,迄無知者。日已向西,躁懊若喪,邑邑而返。中途,值一輿過,忽搴簾曰:「柳郎何遲也?」視之,則崔媼,喜問:「何之?」媼笑曰:「必將疑老身略騙者矣。別後,適有便輿,頓念官人亦僑寓,措辦亦艱,故遂送女歸舟耳。」生邀回車,媼必不可,生倉皇,不能確信,急奔入舟,女果及一婢在焉。見生入,談笑承迎。見翠襪紫履,與舟中侍兒妝飾,更無少別。心異之,徘徊凝注。女笑曰:「眈耽注目,生平所未見耶?」生益俯窺之,則襪後齒痕宛然,驚曰:「卿織成耶?」女掩口微哂。生長揖曰:「卿果神人,早請直言,以祛煩惑。」女曰:「實告君,前舟中所遇,即洞庭君也。仰慕鴻才,便欲以妾相贈,因妾過爲王妃所愛,故歸謀之。妾之來,從妃命也。」生喜,沐手焚香,望湖朝拜,乃歸。

後詣武昌,女求同去,將便歸寧。既至洞庭,女拔釵擲水,忽見一小舟自湖中出,女躍登,如鳥飛集,轉瞬已杳。生坐船頭,於沒處凝盼之,遙遙一樓船至,既近窗開,忽如一彩禽翔過,則織成至矣。一人自窗中遽擲金帛珍物甚多,皆妃賜也。由是,歲一兩覲以爲常。故生家富有珠寶,每出一物,世家所不識焉。

竹青

魚容,湖南人,談者忘其郡邑,家綦貧,下第歸,資斧斷絕,羞於行乞,餓甚,暫憩吳王廟中,因以憤懣之詞,拜禱神座,出臥廊下。忽一人引去,見吳王,跪曰:「黑衣隊尚缺一卒,可使補缺。」吳王可,即授黑衣,既著身,化爲烏,振翼而出。見烏友羣集,相將俱去,分集帆檣。舟上客旅,爭以肉餌拋擲,羣於空中接食之,因亦尤效。須臾果腹,翔棲樹杪,意亦甚得。踰二三日,吳王憐其無偶,配以雌,呼之竹青,雅相愛樂。魚每取食,輒馴無機,竹青恆勸諫之,卒不能聽。一日,有兵過彈之,中胸,幸竹青銜去之,得不被擒。羣烏怒,鼓翼搧波,波湧起,舟盡覆。竹青乃攝餌哺魚,魚傷甚,終日而斃。忽如夢醒,則身臥廟中。先是居人見魚死,不知誰何?撫之未冰,故不時以人邏察之,至是,訊知其由,斂貲送歸。後三年,復過故所,參謁吳王,設食,喚烏下集啗,乃祝曰:「竹青如在,當止。」食已,並飛去。

後領薦歸,復謁吳王廟,薦以少牢,已,乃大設以饗烏友,又祝之。是夜宿於湖村,秉燭方坐,忽几前如飛鳥飄落,視之,則二十許麗人。囅然曰:「別來無恙乎?」魚驚問之,曰:「君不識竹青耶?」魚喜,詰所來。曰:「妾今爲漢江神女,返故鄉時常少。前烏使兩道君情,故來一相聚也。」魚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別,不勝懽戀。生將偕與俱南,女欲與俱西,兩謀不決。寢初醒,則女已起,開目,見高堂中巨燭熒煌,竟非舟中,驚起,問:「此何所?」女笑曰:「此漢陽也。妾家即君家,何必南。」天漸曉,婢媼紛集,酒炙已設,就廣牀上陳矮几,夫婦對酌。魚問:「僕之所在?」答:「在舟上。」生慮舟人不能久待。女言:「不妨,妾當助君報之。」於是日夜談讌,樂而忘歸。

舟人夢醒,忽見漢陽,駭絕。僕訪主人,杳無信兆,舟人欲他適,而纜結不解,遂共守之。積兩月餘,生忽憶歸,謂女曰:「僕在此,親戚斷絕。且卿與僕,名爲琴瑟,而不一認家門,奈何?」女曰:「無論妾不能往,縱能之,君家自有婦,將何以處妾乎?不如置妾於此,爲君別院可耳。」生恨道遠,不能時至,女出黑衣,曰:「君舊衣尚在,如念妾時,衣此可至,至時爲君解之。」乃大設肴珍,爲生祖餞,既醉而寢,醒則身在舟中,視之,洞庭舊泊處也。舟人及僕俱在,相視大駭,詰其所往。生故悵然自驚,枕邊一襆,檢視,則女贈新衣襪履,黑衣亦摺置其中。又有繡橐維縶腰際,探之,則金貲充牣焉。於是南發達岸,厚酬舟人而去。

歸家數月,苦憶漢水,因潛出黑衣著之,兩脅生翼,翕然凌空,經兩時許,已達漢水。回翔下視,見孤嶼中有樓舍一簇,遂飛墮,有婢子已望見之,呼曰:「官人至矣!」無何,竹青出,命衆手爲緩結,覺羽毛劃然盡脫。握手入舍,曰:「郎來恰好,妾旦夕臨蓐矣。」生戲問曰:「胎生乎?卵生乎?」女曰:「妾今爲神,則皮骨已更,應與曩異。」越數日,果產,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男也。生喜,名之「漢產」。三日後,漢水神女皆登堂,以服飾珍物相賀。並皆佳妙,無三十以上人,俱入室,就榻,以拇指按兒鼻,名曰增壽。既去,生問:「皆誰何?」女曰:「此皆妾輩。其末後著藕白者,所謂漢皋解珮,即其人也。」居數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楫,飄然自行,抵陸,已有人縶馬道左,遂歸。由此往來不絕。

積數年,漢產益秀美,生珍愛之。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見漢產,生以情告女,女乃治任,送兒從父歸,約以三月。既歸,和愛之過於己出,逾十餘月,不忍令返。一日,暴病而殤,和氏悼痛欲死。生乃詣漢告女,入門,則漢產赤足臥牀上,喜以問女。女曰:「君久負約,妾思兒,故招之也。」生因述和氏愛兒之故,女曰:「待妾再育,放漢產歸。」又年餘,女雙生,男女各一:男名「漢生」,女名「玉珮」。生遂攜漢產歸。然歲恆三四往,不以爲便,因移家漢陽。漢產十二歲入郡庠。女以人間無美質,招去,爲之娶婦,始遣歸。婦名「扈娘」,亦神女產也。後和氏卒,漢生及妹皆來擗踊,葬畢,漢產遂留,生攜漢生玉珮去,自此不返。

段氏

段瑞環,大名富翁也。四十無子。妻連氏最妒,欲買妾而不敢。私一婢;連覺之,撻婢數百,鬻諸河間欒氏之家。段日益老,諸姪朝夕乞貸,一言不相應,怒徵聲色。段思不能給其求,而欲嗣一姪,則羣姪阻撓之,連之悍亦無所施,始大悔。憤曰:「翁年六十餘,安見不能生男!」遂買兩妾,聽夫臨幸,不之問。居年餘,二妾皆有身,舉家皆喜。於是氣息漸舒。凡諸姪有所強取,輒惡聲梗拒之。無何,一妾生女,一妾生男而殤。夫妻失望。又將年餘,段中風不起,諸姪益肆,牛馬什物,競自取去。連詬斥之,輒反脣相稽。無所爲計,朝夕嗚哭。段病益劇,尋死。諸姪集柩前,議析遺產。連雖痛切,然不能禁止之。但留沃墅一所,贍養老稚,姪輩不肯。連曰:「汝等寸土不留,將令老嫗及呱呱者餓死耶!」日不決,惟忿哭自撾。

忽有客入弔,直趨靈所,俯仰盡哀。哀已,便就苫次。衆詰爲誰。客曰:「亡者吾父也。」衆益駭。客從容自陳。先是,婢嫁欒氏,踰五六月,生子懷,欒撫之等諸男。十八歲入泮。後欒卒,諸兄析產,置不與諸欒齒。懷問母,始知其故。曰:「既屬兩姓,各有宗祏,何必在此承人百畝田哉!」乃命騎詣段,而段已死。言之鑿鑿,確可信據。連方忿痛,聞之大喜,直出曰:「我今亦復有兒!諸所假去牛馬什物,可好自送還;不然,有訟興也!」諸姪相顧失色,漸引去。懷乃攜妻來,共居父憂。

諸段不平,共謀逐懷。懷知之,曰:「欒不以爲欒,段復不以爲段,我安適歸乎!」忿欲質官,諸戚黨爲之排解,羣謀亦寢。而連以牛馬故,不肯已。懷勸置之。連曰:「我非爲牛馬也,雜氣集滿胸,汝父以憤死,我所以吞聲忍泣者,爲無兒耳。今有兒,何畏哉!前事汝不知狀,待予自質審。」懷固止之,不聽,具詞赴宰控。宰拘諸段,審狀,連氣直詞惻,吐陳泉湧。宰爲動容,并懲諸段,追物給主。既歸,其兄弟之子有不與黨謀者,招之來,以所追物,盡散給之。

連七十餘歲,將死,呼女及孫媳曰:「汝等誌之:如三十不育,便當典質釵珥,爲婿納妾。無子之情狀實難堪也!」

異史氏曰:「連氏雖妒,而能疾轉,宜天以有後伸其氣也。觀其慷慨激發,吁!亦傑矣哉!」

濟南蔣稼,其妻毛氏,不育而妒。嫂每勸諫,不聽,曰:「寧絕嗣,不令送眼流眉者忿氣人也!」年近四旬,頗以嗣續爲念。欲繼兄子,兄嫂俱諾,而故悠忽之。兒每至叔所,夫妻餌以甘脃,問曰:「肯來吾家乎?」兒亦應之。兄私囑兒曰:「倘彼再問,答以不肯。如問何故不肯,答云:『待汝死後,何愁田產不爲吾有。』」一日,稼出遠賈,兒復來。毛又問,兒即以父言對。毛大怒曰:「妻孥在家,固日日算吾田產耶!其計左矣!」逐兒出,立招媒媼,爲夫買妾。及夫歸,時有賣婢者,其價昂,傾貲不能取盈,勢將難成。其兄恐遲而變悔,遂暗以金付媼,僞稱爲媼轉貸而玉成之。毛大喜,遂買婢歸。毛以情告夫,夫怒,與兄絕。年餘,妾生子。夫妻大喜。毛曰:「媼不知假貸何人,年餘竟不置問,此德不可忘。今子已生,尚不償母價也!」稼乃囊金詣媼。媼笑曰:「當大謝大官人。老身一貧如洗,誰敢貸一金者。」具以實告。稼感悟,歸告其妻,相爲感泣。遂治具邀兄嫂至,夫婦皆膝行,出金償兄,兄不受,盡歡而散。後稼生三子。

狐女

伊袞,九江人。夜有女來,相與寢處。心知爲狐,而愛其美,祕不告人,父母亦不知也。久而形體支離。父母窮詰,始實告之。父母大憂,使人更代伴寢,兼施敕勒,卒不能禁。翁自與同衾,則狐不至;易人,則又至。伊問狐。狐曰:「世俗符咒,何能制我。然俱有倫理,豈有對翁行淫者!」翁聞之,益伴子不去,狐遂絕。

後值叛寇橫恣,村人盡竄,一家相失。伊奔入崑侖山,四顧荒涼。日既暮,心恐甚。忽見一女子來,近視之,則狐女也。離亂之中,相見欣慰。女曰:「日已西下,君姑止此。我相佳地,暫創一室,以避虎狼。」乃北行數武,遂蹲莽中,不知何作。少刻返,拉伊南去,約十餘步,又曳之回。忽見大木千章,繞一高亭,銅牆鐵柱,頂類金箔;近視,則牆可及肩,四圍並無門戶,而牆上密排坎窞,女以足踏之而過,伊亦從之。既入,疑金屋非人工可造,問所自來。女笑曰:「君子居之,明日即以相贈。金鐵各千萬,計半生喫著不盡矣。」既而告別。伊苦留之,乃止。曰:「被人厭棄,已拚永絕;今又不能自堅矣。」及醒,狐女不知何時已去。天明,踰垣而出。回視臥處,並無亭屋,惟四針插指環內,覆脂合其上;大樹,則叢荊老棘也。

張氏婦

凡大兵所至,其害甚於盜賊:蓋盜賊人猶得而仇之,兵則人所不敢仇也。其少異於盜者,特不敢輕於殺人耳。

甲寅歲,三藩作反,南征之士,養馬兗郡,雞犬廬舍一空,婦女皆被淫污。時遭霪雨,田中瀦水爲湖,民無所匿,遂乘垣入高粱叢中。兵知之,裸體乘馬,入水搜淫,鮮有遺脫。惟張氏婦不伏,公然在家。有廚舍一所,夜與夫掘坎深數尺,積茅焉;覆以薄,加蓆其上,若可寢處。自炊灶下。有兵至,則出門應給之。二蒙古兵強與淫。婦曰:「此等事,豈可對人行者?」其一微笑,啁嗻而出。婦與入室,指蓆使先登。薄折,兵陷。婦又另取蓆及薄覆其上,故立坎邊,以誘來者。少間,其一復入。聞坎中號,不知何處,婦以手笑招之曰:「在此處。」兵踏蓆,又陷。婦乃益投以薪,擲火其中。火大熾,屋焚。婦乃呼救。火既熄,燔尸焦臭。人問之。婦曰:「兩豬恐害於兵,故納坎中耳。」由此離村數里,於大道旁並無樹木處,攜女紅往坐烈日中。村去郡遠,兵來率乘馬,頃刻數至。笑語啁嗻,雖多不解,大約調弄之語。然去道不遠,無一物可以蔽身,輒去,數日無患。

一日,一兵至,甚無恥,就烈日中欲淫婦。婦含笑不甚拒。隱以針刺其馬,馬輒噴嘶,兵遂縶馬股際,然後擁婦。婦出巨錐猛刺馬項,馬負痛奔駭。韁繫股不得脫,曳馳數十里,同伍始代捉之。首軀不知處,韁上一股,儼然在焉。

異史氏曰:「巧計六出,不失身於悍兵。賢哉婦乎,慧而能貞!」

于子游

海濱人說:「一日,海中忽有高山出,居人大駭。一秀才寄宿漁舟,沾酒獨酌。夜闌,一少年人,儒服儒冠,自稱:『于子游。』言詞風雅。秀才悅,便與懽飲。飲至中夜,離席言別。秀才曰:『君家何處?玄夜茫茫,亦太自苦。』答云:『僕非土著,以序近清明,將隨大王上墓。眷口先行,大王姑留憩息,明日辰刻發矣。宜歸,早治任也。』秀才亦不知大王何人。送至鷁首,躍身入水,撥刺而去,乃知爲魚妖也。次日,見山峰浮動,頃刻已沒。始知山爲大魚,即所云大王也。」

俗傳清明前,海中大魚攜兒女往拜其墓,信有之乎?

康熙初年,萊郡潮出大魚,鳴號數日,其聲如牛。既死,荷擔割肉者,一道相屬。魚大盈畝,翅尾皆具;獨無目珠。眶深如井,水滿之。割肉者誤墮其中,輒溺死。或云:「海中貶大魚,則去其目,以目即夜光珠」云。

男妾

一官紳在揚州買妾,連相數家,悉不當意。惟一媼寄居賣女,女十四五,丰姿姣好,又善諸藝。大悅,以重價購之。至夜,入衾,膚膩如脂。喜捫私處,則男子也。駭極,方致窮詰。蓋買好僮,加意修飾,設局以騙人耳。黎明,遣家人尋媼,則已遁去無蹤。中心懊喪,進退莫決。適浙中同年某來訪,因爲告訴。某便索觀,一見大悅,以原價贖之而去。

異史氏白:「苟遇知音,即予以南威不易。何事無知婆子,多作一僞境哉!」

汪可受

湖廣黃梅縣汪可受,能記三生:一世爲秀才,讀書僧寺。僧有牝馬產騾駒,愛而奪之。後死,冥王稽籍,怒其貪暴,罰使爲騾償寺僧。既生,僧愛護之,欲死無間。稍長,輒思投身澗谷,又恐負豢養之恩,冥罰益甚,遂安之。數年,孽滿自斃,生一農人家。墮蓐能言,父母以爲怪,殺之,乃生汪秀才家。秀才近五旬,得男甚喜。汪生而了了;但憶前生以早言死,遂不敢言。至三四歲,人皆以爲啞。一日,父方爲文,適有友人過訪,投筆出應客。汪入見父作,不覺技癢,代成之。父返見之,問:「何人來?」家人曰:「無之。」父大疑。次日,故書一題置几上,旋出;少間即返,翳行悄步而入。則見兒伏案間,稿已數行,忽睹父至,不覺出聲,跪求免死。父喜,握手曰:「吾家止汝一人,既能文,家門之幸也,何自匿爲?」由是益教之讀。少年成進士,官至大同巡撫。

牛犢

楚中一農人赴市歸,暫休於途。有術人後至,止與傾談。忽瞻農人曰:「子氣色不祥,三日內當退財,受官刑。」農人曰:「某官稅已完,生平不解爭鬬,刑何從至?」術人曰:「僕亦不知。但氣色如此,不可不慎之也!」農人頗不深信,拱別而歸。次日,牧犢於野,有驛馬過,犢望見,誤以爲虎,直前觸之,馬斃。役報農人至官,官薄懲之,使償其馬。蓋水牛見虎必鬬,故販牛者露宿,輒以牛自衛;遙見馬過,急驅避之,恐其誤觸也。

王大

李信,博徒也。晝臥,忽見昔年博友王大、馮九來,邀與敖戲,李亦忘其爲鬼,欣然從之。既出,王大往邀村中周子明,馮乃導李先行,入村東廟中。少頃,周果同王至。馮出葉子,約與撩零。李曰:「倉卒無博貲,辜負盛邀,奈何?」周亦云然。王云:「燕子谷黃八官人放利債,同往貸之,宜必諾允。」於是四人並去。

飄忽間,至一大村。村中甲第連垣,王指一門,曰:「此黃公子家。」內一老僕出,王告以意。僕即入白。旋出,奉公子命,請王、李相會。入見公子,年十八九,笑語藹然。便以大錢一提付李,曰:「知君愨直,無妨假貸。周子明我不能信之也。」王委曲代爲請。公子要李署保,李不肯。王從旁慫恿之,李乃諾。亦授一千而出。便以付周,且述公子之意,以激其必償。

出谷,見一婦人來,則村中趙氏妻,素喜爭善罵。馮曰:「此處無人,悍婦宜小祟之。」遂與王捉返入谷。婦大號。馮掬土塞其口。周贊曰:「此等婦,只宜椓杙陰中!」馮乃捋襟,以長石強納之,婦若死。衆乃散去,復入廟,相與博賭。自午至夜分,李大勝,馮、周貲皆空。李因以厚貲增息悉付王,使代償黃公子;王又分給周、馮,局復合。居無何,聞人聲紛拏,一人奔入,曰:「城隍老爺親捉博者,今至矣!」衆失色。李捨錢踰垣而逃。衆顧貲,皆被縛。

既出,果見一神人坐馬上,馬後縶博徒二十餘人。天未明,已至邑城,門啟而入。至衙署,城隍南面坐,喚人犯上,執籍呼名。呼已,並令以利斧斫去將指,乃以墨朱各塗兩目,遊市三周訖。押者索賄而後去其墨朱,衆皆賂之。獨周不肯,辭以囊空;押者約送至家而後酬之,亦不許。押者指之曰:「汝真鐵豆,炒之不能爆也!」遂拱手去。周出城,以唾濕袖,且行且拭。及河自照,墨朱未去,掬水盥之,堅不可下,悔恨而歸。

先是,趙氏婦以故至母家,日暮不歸。夫往迎之。至谷口,見婦臥道周。睹狀,知其遇鬼,去其泥塞,負之而歸。漸醒能言,始知陰中有物,宛轉抽拔而出。乃述其遭。趙怒,遽赴邑宰,訟李及周。牒下,李初醒;周尚沉睡,狀類死。宰以其誣控,笞趙械婦,夫妻皆無理以自申。

越日,周醒,目眶忽變一赤一黑,大呼指痛。視之,筋骨已斷,惟皮連之,數日尋墮。目上墨朱,深入肌理。見者無不掩笑。一日,見王大來索負。周厲聲但言無錢,王忿而去。家人問之,始知其故。共以神鬼無情,勸償之。周齦齦不可,且曰:「今日官宰皆左袒賴債者,陰陽應無二理,況賭債耶!」次日,有二鬼來,謂黃公子具呈在邑,拘赴質審;李信亦見隸來,取作間證:二人一時並死。至村外相見,王、馮俱在。李謂周曰:「君尚帶赤墨眼,敢見官耶?」周仍以前言告。李知其吝,乃曰:「汝既昧心,我請見黃八官人,爲汝還之。」遂共詣公子所。李入而告以故,公子不可,曰:「負欠者誰,而取償於子?」出以告周,因謀出貲,假周進之。周益忿,語侵公子。鬼乃拘與俱行。無何,至邑,入見城隍。城隍呵曰:「無賴賊!塗眼猶在,又賴債耶!」周曰:「黃公子出利債,誘某博賭,遂被懲創。」城隍喚黃家僕上,怒曰:「汝主人開場誘賭,尚討債耶?」僕曰:「取貲時,公子不知其賭。公子家燕子谷,捉獲博徒在觀音廟,相去十餘里。公子從無設局場之事。」城隍顧周曰:「取貲悍不還,反被捏造!人之無良,至汝而極!」欲笞之。周又訴其息重。城隍曰:「償幾分矣?」答云:「實尚未有所償。」城隍怒曰:「本貲尚欠,而論息耶?」笞三十,立押償主。二鬼押至家,索賄,不令即活,縛諸廁內,令示夢家人。家人焚楮錠二十提,火既滅,化爲金二兩、錢二千。周乃以金酬債,以錢賂押者,遂釋令歸。既蘇,臀創墳起,膿血崩潰,數月始痊。

後趙氏婦不敢復罵;而周以四指帶赤墨眼,賭如故。此以知博徒之非人矣!

異史氏曰:「世事之不平,皆由爲官者矯枉之過正也。昔日富豪以倍稱之息折奪良家子女,人無敢言者;不然,函刺一投,則官以三尺法左袒之。故昔之民社官,皆爲勢家役耳。迨後賢者鑒其弊,又悉舉而大反之。有舉人重貲作巨商者,衣錦厭粱肉,家中起樓閣、買良沃。而竟忘所自來。一取償,則怒目相向。質諸官,官則曰:『我不爲人役也。』是何異懶殘和尚,無工夫爲俗人拭涕哉!余嘗謂昔之官諂,今之官謬;諂者固可誅,謬者亦可恨也。放貲而薄其息,何嘗專有益於富人乎?」

張石年宰淄川,最惡博。其塗面游城,亦如冥法,刑不至墮指,而賭以絕。蓋其爲官,甚得鉤距法。方簿書旁午時,每一人上堂,公偏暇,里居、年齒、家口、生業,無不絮絮問。問已,始勸勉令去,有一人完稅一繳單,自分無事,呈單欲下。公止之。細問一過,曰:「汝何博也?」其人力辨生平不解博。公笑曰:「腰中尚有博具。」搜之,果然。人以爲神,而並不知其何術。

樂仲

樂仲,西安人,父早喪,遺腹生仲。母好佛,不茹葷酒。仲既長,嗜飲善啖,竊腹非母,每以肥甘勸進,母輒出之。後母病,彌留,苦思肉,仲急無所得肉,刲左股獻之。病稍瘥,悔破戒,不食而死。仲哀憤益切,以利刃益刲右股見骨,家人共救之,裹布敷藥,尋愈。心念母苦節,又慟母愚,遂焚所供佛像,立主祀母,醉後輒對哀哭。

年二十始娶,身猶童子,娶三日,謂人曰:「男女居室,天下之至穢,我實不爲樂。」遂去妻。妻父顧文淵,浼戚求返,請之三四,仲必不可,遲之半年,顧遂醮女。仲鰥居十年,行益不羈,奴隸優伶皆與飲,里黨乞求,不靳與。有言嫁女無釜者,便即竈頭舉贈之,自乃從鄰借釜炊。諸無行者知其性,咸朝夕騙賺之。或以博賭無資,故對之欷歔,言追呼急,將以鬻子。仲自措稅金如干數,傾囊遺之,未幾催租吏登門,始典質營辦,以是故家益落。

先是仲殷饒,同堂子弟,爭奉事之,家中所有,任其取攜,莫之較。及仲蹇落,存問絕少,幸仲達不爲意。值母忌辰,仲適病,不能上墓,將遣子弟代祀,僕造諸門,皆辭以故。仲乃酹諸室中,對主號痛。無嗣之戚,頗似縈懷,因而病益劇。瞀亂中,覺有人摩撫之,目微啟,則母也。驚問:「何來?」曰:「緣家中無人上墓,故來就饗,即視汝病。」問:「向居何所?」母曰:「南海。」摩撫既已,四體生涼,開目四顧,渺無一人,而病良瘥。既起,思朝南海,苦無侶,會鄰村有結香社者,賣田十畝,挾資投之。而社中人以其不潔清,共擯絕之,苦求,乃許之。及詣途,牛酒薤蒜熏騰滿屋,衆益惡之,乘其醉睡,不告而去。仲於是獨行,至閩界,遇友人邀飲,有名妓瓊華在座,適言南海之游,瓊華願相附以行。仲喜,即待趣裝,遂與俱發,寢食共之,而實一無所私。

既至南海,社中人清醮方畢,見其載妓而至,益非笑之,鄙不與同事。仲與瓊華窺其意,俟其既拜而後拜之。衆拜已,恨無所現示,中有泣者。及二人拜,方投地,忽見遍海皆蓮花,花上瓔珞垂珠;瓊華見爲菩薩,仲視之,朵上皆其母。急奔呼母,躍入從之,衆見萬朵蓮花,悉變霞彩,障海如錦。少間,雲靜波澄,一切都杳,而仲猶身在岸,亦不自解其何以得出,衣履並無沾濡,望海大哭,聲震島嶼。瓊華挽勸之,慘然下剎,命舟北渡。途中有豪家招瓊華去。

仲獨憩逆旅,有童子方八九歲,丐食肆中,貌不類乞兒,細詰之,則被逐於繼母,心憐之。兒依依左右,苦求拔拯,仲遂攜與俱歸。問其姓氏,自言:「阿辛,姓雍,母顧氏。嘗聞母言,適雍六月,遂生余,余本樂姓。」仲大驚,自疑生平一度,不應有子,因問樂居何鄉,答云:「不知。但母歿時,付一函書,囑勿遺脫。」仲急索書,視之,則當年與顧家離婚書也。驚曰:「真吾兒也。」審其年月良確,顏慰心懷,然家計日疏。居二年,割畝漸盡,竟不能畜僮僕。一日父子方自炊,忽有麗人入,視之,則瓊華也。驚問所自,笑曰:「業作假夫妻,何又問也?向不即從者,徒以有老嫗在,今媼已死。顧念不從人則無以自庇,從人則無以自潔,計兩全則無如從君者,是以不憚千里。」遂解粧代兒炊。仲良喜。

至夜,父子同寢如故,另潔一舍舍瓊華。兒母之,瓊華亦善撫兒,戚黨聞之,皆餪仲,兩人皆樂受之。客至治具,瓊華悉爲營備,仲亦不問所自來。瓊華漸出金珠贖故產,因而婢僕馬牛日益繁盛。仲每謂瓊華曰:「僕醉時卿當避匿,勿使我見。」瓊華笑諾之。一日大醉,急喚瓊華,瓊華豔妝出,仲視之,良久,忽大喜,蹈舞若狂,曰:「吾悟矣!」酒頓醒,覺世界光明,所居廬舍,盡爲玉宇瓊樓,移時始已。由此不復飲市上,惟對瓊華飲。瓊華茹素,以茶茗侍。一日微醺,命瓊華爲之按股,見股上刲痕,化爲兩朵赤菡,隱起肉際,奇之,仲笑曰:「卿視此花放後,二十年假夫妻分手矣。」瓊華亦信之。既爲阿辛完婚,瓊華漸以家事付新婦,與仲別院居。子及婦日三朝,非疑難事不以聞。役二婢:一溫酒,一瀹茗而已。

一日瓊華至兒所,兒媳多所咨白,良久而返,辛亦從往見父。入門,見仲白足坐榻上,聞聲,開眸微笑曰:「母子來大好!」即復瞑,瓊華大驚曰:「君欲何爲?」視其股上,蓮花大放。試之,氣已絕,急以兩手捻合其花,且祝曰:「妾千里從君,大非容易。爲君教子訓婦,亦有微恩。即差二三年,何不少待也?」一炊黍時,忽開眸笑曰:「卿自有卿事,何必又牽一人作伴也?無已,姑爲卿留。」瓊華釋手,則花已復合,於是居處言笑如初。

積三年餘,瓊華年近四旬,猶窈窕如二十許人。忽謂仲曰:「凡人死後,被人捉頭舁足,殊不雅潔。」遂命工治雙槥。辛駭問之,答云:「非汝所知。」工既竣,沐浴粧竟,謂子及婦曰:「我將死矣。」辛泣曰:「數年賴母經紀,始不凍餒。母尚未得一享安逸,何遂捨兒而去?」曰:「父種福而子享,奴婢牛馬騙債者填償汝父,我無功焉。我本散花天女,偶涉凡念,遂謫人間三十餘年,今限已滿。」遂登木自入,再呼之,雙目已合。辛哭告父,父不知何時已僵,衣冠儼然。號慟欲絕。入棺,並停堂中,數日未殮,冀其復返。光明生於股際,照徹四壁,瓊華棺內則香霧噴溢,近舍皆聞。棺既闔,香光遂漸滅。

既殯,樂氏諸子弟覬覦其有,共謀逐辛,訟諸官,官莫能辨,擬以田產半給諸樂,辛不服,以詞質郡,久不決。初,顧嫁女於雍,經年餘,雍流寓於閩,音耗遂絕。顧老無子,苦憶女,遂詣婿所,則女死而甥已逐,忿質公庭。雍懼,重賂之,顧不受,必欲得甥。雍窮覓郡邑,半年不得,夫婦皆被刑辱。顧偶於途中,見彩輿過,邪避道左,輿中一美人呼曰:「彼非顧翁耶?」顧諾,女子曰:「汝甥即吾子,現在樂家,勿訟也。甥方有難,宜急往。」顧欲詳詰,輿已去遠,顧乃受賂如西安。至,則訟方沸騰,顧即自投至官言,女大歸日,再醮日,及生子年月,歷歷甚悉。諸樂皆被杖逐,案遂結。既歸,言其見美人之日,即瓊華歿日,此時訟猶未興也。辛爲顧移家來,授廬贈婢,六十餘,生一子,辛亦顧卹之。

異史氏曰:斷葷戒酒,佛之似也。爛熳天真,佛之真也。樂仲對麗人,直視之爲香潔道伴,不作溫柔鄉觀也。寢處三十年,若有情,若無情,此爲菩薩真面目,世中人烏得而測之哉?

香玉

勞山下清宮,耐冬高二丈,大數十圍,牡丹高丈餘,花時璀璨如錦,膠州黃生築舍其中而讀焉。一日遙自窗中見女郎,素衣掩映花間,心疑觀中烏得有此?趨出,已遁去,由此屢見,遂隱身叢樹中,以俟其至。無何,女郎又偕一紅裳者來,遙望之,豔麗雙絕,行漸近,紅裳者卻退,曰:「此處有人。」生乃暴起,二女驚奔,袖裙飄拂,香風流溢,追過短牆,寂然已杳。愛慕殷切,因題樹上云:「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窗。恐歸沙吒利,何處覓無雙?」

歸齋冥想,女郎忽入,驚喜承迎。女笑曰:「君洶洶似強寇,使人恐怖,不知君竟騷士,無妨相親。」生略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隸籍平康巷,被道士閉置山中,實非所願。」生問:「道士何名?當爲卿一滌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逼。借此與風流士長作幽會,亦佳。」問:「紅衣者誰?」曰:「此名絳雪,亦妾義姊。」遂相狎。既醒,曙色已紅,女急起,曰:「貪歡忘曉矣。」著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口舌,勿笑也。良夜更易盡,朝暾已上窗。願如梁上燕,棲處自成雙。」

生握腕曰:「卿秀外慧中,使人愛而忘死。顧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別,卿乘間常來,勿待夜也。」女諾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絳雪來,輒不至,生以爲恨。女曰:「絳姊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癡也。當從容勸駕,不必過急。」一夕,女慘然入,曰:「君隴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長別矣。」問:「何之?」以袖拭淚,曰:「此有定數,難爲君言。昔日佳什,今成讖語矣。『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可爲妾詠。」詰之,不言,但有嗚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次日,有即墨藍氏,入宮游矚,見白牡丹,悅之,掘移逕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悵惋不已。過數日,聞藍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極,作哭花詩五十首,日日臨穴,涕洟其處。

一日憑弔而返,遙見紅衣人,揮涕穴側,從容而近就之,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瀾。已而挽請入室,女亦從之。歎曰:「童稚之姊妹,一朝斷絕。聞君哀傷,彌增妾慟,淚墮九泉,或當感誠再作。然死者神氣已散,倉猝何能與吾兩人共談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當亦無福可消雙美。曩頻煩香玉,道達微忱,胡再不臨?」女曰:「妾以年少書生,什九薄倖,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與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晝夜狎暱,則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別,生曰:「香玉長離,使人寢食俱廢。賴卿少留,慰此懷思,何決絕如是?」女乃止,過宿而去,數日不復至。

冷雨幽窗,苦懷香玉,輾轉牀頭,淚凝枕簟。攬衣更起,挑燈命筆,踵前韻曰:「山院黃昏雨,垂簾坐小窗。相思人不見,中夜淚雙雙。」詩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無和。」聽之,絳雪也。啟門內之,女視詩,即續其後曰:「連袂人何處?孤燈照晚窗。空山人一個,對影自成雙。」生讀之淚下,因怨相見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熱,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與狎,曰:「相見之歡,何必在此。」於是至無聊時,女輒一至,至則宴飲酬唱,有時不寢遂去,生亦聽之。謂之曰:「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每欲相問,卿是院中第幾株?早以見示,僕將把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惡人奪去,貽恨百年。」女曰:「故土難移,告君亦無益也。妻尚不能終從,況友乎?」生不聽,捉臂而出,每至壯丹下,輒問:「此爲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適生以殘臘歸過歲,二月間,忽夢絳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難!君急往,尚得相見,遲無及矣。」醒而異之,急命僕馬,星馳至山。則道士將建屋,有一耐冬,礙其營造,工師方縱斤矣,生知所夢即此,急止之。入夜,絳雪來謝,生笑曰:「向不實告,宜遭此厄。今而後知卿矣,卿如不至,當以艾炷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坐移時,生曰:「今對良友,益思豔妻。久不哭香玉,卿能從我哭乎?」二人乃往,臨穴灑涕,至一更向盡,絳雪抆淚勸止,乃還。

又數夕,生方獨居悽惻,絳雪笑入曰:「喜信報君知,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復降宮中。」生喜問:「何時?」答曰:「不知,要不遠耳。」天明下榻,生曰:「僕爲卿來,勿長使人孤寂。」女笑諾。兩夜不至,生往抱樹,搖動撫摩,頻喚絳雪,久之無聲,乃返。對燭團艾,將以灼樹,女遽入,奪艾棄之,曰:「君惡作劇,使人創痏,當與君絕矣。」生笑擁之。坐方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見,泣下流離,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捉絳雪,相對悲哽。已而坐道離苦,生把之覺虛,如手自握,驚其不類曩昔。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雖相聚,君勿以爲真,但作夢寐觀可耳。」絳雪曰:「妹來大好,妾被汝家男子糾纏死矣。」遂辭而去。

香玉款愛如生平,但偎傍之間,髣髴以身就影。生邑邑不懽,香玉亦俯仰自恨,曰:「君以白蘞屑,少雜硫黃,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報君恩。」亦別而去。明日往觀故處,則牡丹萌生矣。生從其言,日加培溉,又作雕闌以護之。香玉來,感激甚至。生謀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質,不堪復戕。且物生各有定處,妾來原不擬生君家,違之反促年壽。但相憐愛,好合自有日耳。」生恨絳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強之使來,妾能致之。」乃與生挑燈出,至樹下,取草一莖,布裳作度,以度樹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處,使生以兩爪齊搔之。俄絳雪從背後出,笑罵曰:「婢子來,益助桀爲虐耶!」牽挽並入。香玉曰:「姊勿怪,暫煩陪侍郎君,一年後,不相擾矣。」自此遂以爲常。

生視花芽,日益肥盛,春盡,盈二尺許。歸後,亦以金遺道士,囑令朝夕培養之。次年四月至宮,則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連間,花搖搖欲拆。少時已開,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轉瞬間,飄然已下,則香玉也。笑曰:「妾忍風雨以待君,君來何遲也!」遂入室。絳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婦,今幸退而爲友。」遂相談讌賡和。至中夜,絳雪乃去,兩人同寢,款洽一如當年。

後生妻卒,遂入山,不復歸。是時,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於此,當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後十餘年,忽病,其子至,對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爲?」謂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葉者,即我也。」遂不復言。子輿擡而歸,至家,尋卒。

次年,果有肥芽突出,葉如其數,道士以爲異,益灌溉之。三年,高數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愛惜,因其不花,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尋死,無何,耐冬亦死。

異史氏曰:情之結者,鬼神可通。花以鬼從,而人以魂寄,非其結於情者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爲情死矣。人不能貞,猶是情之不篤耳。仲尼讀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三仙

士人某赴試金陵,經由宿遷,會三秀才,談論超曠,悅之,沽酒相懽。款洽間,各表姓字:一介秋衡,一常豐林,一麻西池。縱飲甚樂,不覺日暮。介曰:「未修地主之儀,忽叨盛饌,於理不當。茅茨不遠,可便下榻。」常、麻並起捉裾,喚僕相將俱去。

至邑北山,忽睹庭院,門遶清流,既入,舍宇清潔。呼僮張燈,又命安置從人。麻曰:「昔日以文會友,今闈場伊邇,不可虛此良夜。請擬四題,命鬮各拈其一,文成方飲。」衆從之,各擬一題,寫置几上,拾得者,就案構思。二更未盡,皆已脫稿,迭相傳視。秀才讀三作,深爲傾倒,草錄而懷藏之。主人進良醞,巨杯促釂,不覺醺醉。客興辭,主人乃導客,就別院寢,醉中不暇解履,著衣遂寢。

及醒,紅日已高,四顧並無院宇,惟主僕臥山谷中,大駭,呼僕亦起。見傍有一洞,水涓涓流溢,自訝迷惘,視懷中,則三作俱存。下山,問土人,始知爲「三仙洞」。蓋洞中有蟹、蛇、蝦蟆三物,最靈,時出游,人往往見之云。士人入闈,三題即仙作,以是擢解。

鬼隸

歷城縣二隸,奉邑令韓承宣命,營幹他郡,歲暮方歸。途遇二人,裝飾亦類公役,同行話言。二人自稱郡役。隸曰:「濟城快皂,相識十有八九,二君殊昧生平。」二人云:「實相告:我城隍鬼隸也。今將以公文投東岳。」隸問「公文何事?」答云:「濟南大劫,所報者,殺人之名數也。」驚問其數。曰:「亦不甚悉,約近百萬。」隸問其期,答以「正朔」。二隸驚顧,計到郡正值歲除,恐罹於難;遲留恐貽遣責。鬼曰:「違悞限期罪小,入遭劫數禍大。宜他避,姑勿歸。」隸從之。未幾,北兵大至,屠濟南,扛尸百萬。二人亡匿得免。

王十

高苑民王十,負鹽於博興。夜爲二人所獲。意爲土商之邏卒也,舍鹽欲遁;足苦不前,遂被縛。哀之。二人曰:「我非鹽肆中人,乃鬼卒也。」十懼,乞一至家,別妻子。不許,曰:「此去亦未便即死,不過暫役耳。」十問:「何事?」曰:「冥中新閻王到任,見奈河淤平,十八獄坑廁俱滿,故捉三種人淘河:小偷、私鑄、私鹽;又一等人使滌廁:樂戶也。」

十從去,入城郭,至一官署,見閻羅在上,方稽名籍。鬼稟曰:「捉一私販王十至。」閻羅視之,怒曰:「私鹽者,上漏國稅,下蠹民生者也。若世之暴官奸商所指爲私鹽者,皆天下之良民。貧人揭錙銖之本,求升斗之息,何爲私哉!」罰二鬼市鹽四斗,並十所負,代運至家。留十,授以蒺藜骨朵,令隨諸鬼督河工。鬼引十去,至奈河邊,見河內人夫,繈續如蟻。又視河水渾赤,臭不可聞。淘河者皆赤體持畚鍤,出沒其中。朽骨腐尸,盈筐負舁而出;深處則滅頂求之。惰者輒以骨朵攻背股。同監者以香綿丸如巨菽,使含口中,乃近岸。見高苑肆商,亦在其中,十獨苛遇之:入河楚背,上岸敲股。商懼,常沒身水中,十乃已。經三晝夜,河夫半死,河工亦竣。前二鬼仍送至家,豁然而蘇。

先是,十負鹽未歸,天明,妻啟戶,則鹽兩囊置庭中,而十久不至。使人遍覓之,則死途中。舁之而歸,奄有微息,不解其故。及醒,始言之。肆商亦於前日死,至是始蘇。骨朵擊處,皆成巨疽,渾身腐潰,臭不可近。十故詣之。望見十,猶縮首衾中,如在奈河狀。一年,始愈,不復爲商矣。

異史氏曰:「鹽之一道,朝遷之所謂私,乃不從乎公者也;官與商之所謂私,乃不從乎其私者也。近日齊、魯新規,土商隨在設肆,各限疆域。不惟此邑之民,不得去之彼邑;即此肆之民,不得去之彼肆。而肆中則潛設餌以釣他邑之民:其售於他邑,則廉其直;而售諸土人,則倍其價以昂之。而又設邏於道,使境內之人,皆不得逃吾網。其有境內冒他邑以來者,法不宥。彼此互相釣,而越肆假冒之愚民益多。一被邏獲,則先以刀杖殘其脛股,而後送諸官;官則桎梏之,是名『私鹽』。嗚呼!冤哉!漏數萬之稅非私,而負升斗之鹽則私之;本境售諸他境非私,而本境買諸本境則私之,冤矣!律中『鹽法』最嚴,而獨於貧難軍民,背負易食者,不之禁;今則一切不禁,而專殺此貧難軍民!且夫貧難軍民,妻子嗷嗷,上守法而不盜,下知恥而不倡;不得已,而揭十母而求一子。使邑盡此民,即『夜不閉戶』可也,非天下之良民乎哉!彼肆商者,不但使之淘奈河,直當使滌獄廁耳!而官於春秋節,受其斯須之潤,遂以三尺法助使殺吾良民。然則爲貧民計,莫若爲盜及私鑄耳:盜者白晝劫人,而官若聾;鑄者爐火亙天,而官若瞽;即異日淘河,尚不至如負販者所得無幾,而官刑立至也。嗚呼!上無慈惠之師,而聽奸商之法,日變日詭,奈何不頑民日生,而良民日死哉!」

各邑肆商,舊例以若干石鹽貲,歲奉本縣,名曰:「食鹽」。又逢節序,具厚儀。商以事謁官,官則禮貌之,坐與語,或茶焉。送鹽販至,重懲不遑。張公石年令淄川,肆商來見,循舊規,但揖不拜。公怒曰:「前令受汝賄,故不得不隆汝禮;我市鹽而食,何物商人,敢公堂抗禮乎!」捋袴將笞。商叩頭謝過,乃釋之。後肆中獲二負販者,其一逃去,其一被執到官。公問:「販者二人,其一焉往?」販者曰:「逃去矣。」公曰:「汝腿病不能奔耶?」曰:「能奔。」公曰:「既被捉,必不能奔;果能,可起試奔,驗汝能否。」其人奔數步欲止。公曰:「奔勿止!」其人疾奔,竟出公門而去。見者皆笑。公愛民之事不一,此其閒情,邑人猶樂誦之。

大男

奚成列,成都士人也。先有一妻一妾,妾何氏,小字昭容,妻早歿,娶繼室申氏,不能相善。虐遇何,因並及奚,終日嘵聒,恆不聊生。奚忿怒,亡去。去後,何生一子大男,奚久不返,申擯不與同炊,計日授粟。大男漸長,何不敢求益,惟紡績佐食。大男見塾中諸兒吟誦,羨之,告母欲讀。母以其太穉,姑送詣塾,試使讀以難之。而大男慧,所讀倍諸兒,師異之,願不索束贄。何乃使從師,薄相酬。積二三年,經書全通。一日歸,謂母曰:「塾中五六人,皆從父乞錢買餅餌,我何無也?」母曰:「待汝長時,當告汝知。」大男曰:「我方七八歲,何時長也?」母曰:「汝往塾,路經關聖廟,當拜之,祐汝速長。」大男信之,每過必入拜。母知之,問所祝何事?答云:「但祝明年使我十五六歲。」母笑之。而大男學與軀長並速,至十歲,遂如十三四歲者,其所爲文,塾師不能竄易之。

一日謂母曰:「昔謂我壯大,當告父處,今可矣。」母曰:「尚未尚未。」又年餘,居然成人,研詰益頻,母乃緬述之。大男聞之,意不勝傷悲,欲往尋父。母曰:「兒太幼,汝父存亡未知,何遽可尋?」大男無言而去,至午不歸,往詢諸師,則辰餐未復。母大驚,猶謂其逃塾,出食資傭役,靡處不搜,竟杳無跡。

大男出門,茫然不知何往,惟隨途奔去,遇一人將如夔州,自言錢姓,大男丐食相從。錢病其緩,爲賃代步,資斧皆耗竭。至夔,同食,錢陰投毒其中,大男瞑不覺。錢載至大剎,託爲己子,偶病絕貲,賣諸僧。僧見其丰姿秀出,爭購之,錢得金而去。僧飲之,略醒,主僧始知之,詣視,奇其相,研詰,始得顛末,又益憐之,責僧,僧資使去。

有瀘州蔣秀才,下第歸,途中問得故,嘉其孝,攜與同行。至瀘,主其家月餘,遍加諮訪。或言閩商有奚姓者,於是辭蔣,欲之閩。蔣贈遺衣履,其里黨皆斂貲助之。至途,有二布客欲詣福清,邀與同侶。行數程,客窺囊金,引至空所,摯手足,解奪而去。適有永福陳翁過其旁,脫縛載諸後車,遂至翁家。翁家富,諸路商賈,多出其門,翁囑南北客代訪父耗,留大男伴諸兒讀。大男遂止翁家,不復游矣。由是家益遠,音益梗。

何昭容孤居三四年,申氏減其費,抑勒令嫁,何自食其力,志不搖。申強賣於重慶賈,賈劫取之去。至夜,以刀自劙,賈不敢逼,俟創瘥,又轉鬻於鹽亭賈。至鹽亭,自刺心頭,洞見臟腑。賈大懼,敷以藥,創既平,但求作尼。賈告之曰:「我有商侶,身無淫具,每欲得一人縫紉。此與作尼無異,亦可少償吾值。」何諾之。賈輿送去,入門,主人趨出,則奚生也。蓋奚已棄儒爲商賈,以其無婦,故贈之也。相見悲駭,各述苦況,始知有兒尋父未歸。奚乃囑諸客旅偵察大男,而昭容遂以妾爲妻矣。

然自歷艱苦,痾痛多病,不能操作,勸奚納媵,奚鑒前禍,不從所請。何曰:「妾如爭牀第者,數年間固已從人生子,尚得與君有今日之聚乎?且人加我者隱痛在心,豈及諸身而自蹈之。」奚乃囑客侶,爲買三十餘老妾。踰半年,客果爲買妾歸,入門,則妻申氏,各相駭怪。

先是申獨居年餘,兄苞勸令再適,申從之,惟田產爲子姓所沮,不得售。鬻諸所有,積數百金,攜歸兄家。有保寧賈,聞其富有奩資,以多金啗苞,賺娶之。而賈老廢不能人,申懟兄,不安於室,梁縊井投,不堪其擾。賈怒,搜括其貲,將賣作妾,而聞者嫌其三十餘齒加長。賈將適夔,遠載與俱去,遇奚同肆商,遂貨而去之。既見奚,慙懼不出一語,奚問同肆商,略知梗概。因曰:「使遇健男,則在保寧無再見之期,此亦數也。然今日我買妾,非娶妻,可先拜昭容,修嫡庶禮。」申恥之。奚曰:「昔日汝作嫡何如哉!」何勸止之,奚不可,操杖臨偪,申不得已拜之,然終不屑承奉,但操作別室,何悉優容之,亦不忍課其勤惰。奚每與談讌,輒呼給役其側;何更代以婢,不聽。

會陳公嗣宗宰鹽亭,奚與里人有小爭,里人以逼妻作妾揭訟,陳公不准理,叱逐之。奚喜,與何竊頌公德。一夕,漏盡,僮忽叩扉,入白:「邑令公至。」奚駭極,急覓衣履,則公已入寢門,益駭,不知所爲。何審之,急出曰:「是吾兒也。」遂哭。公乃伏地悲哽。蓋大男從陳翁姓,業爲官矣。初公至自都,迂道過故里,始知兩母皆醮,伏膺哀痛。族中人始知大男已貴,反其田廬。公留僕營造,冀父復返。既而授任鹽亭,又欲棄官尋父,陳翁苦勸之。會有卜者,使筮焉。卜人曰:「小者居大,少者爲長,求雄得雌,求一得兩,爲官吉。」公乃之任。爲不得親,居官不茹葷酒。是日,得里人狀,睹奚姓,疑之,陰遣內紀綱竊訪之,果父也。乘夜微行而出,見母,益信卜者之神。臨去,囑勿播,出金三百,啟父辦裝歸里。父抵家,門戶已新,益畜僕馬,居然大家矣。

申見大男貴盛,益自斂,兄苞知之,告於官,爲妹爭嫡。官廉得其情,曰:「貪貲勸嫁,去奚已更二夫,何顏爭昔年嫡庶耶?」重笞苞。由此名分益彰。而申妹何,何亦姊之。衣服飲食,悉不自私。申初懼其復讎,至是益愧悔。奚亦忘其舊惡,俾內外皆呼以太母,但誥命不及耳。

異史氏曰:顛倒衆生,不可思議,此造物之巧也。奚生不能自立於妻妾之間,一碌碌庸人耳;苟非孝子賢母,烏能有此奇合,坐享厚糈以終身哉?

外國人

己巳秋,嶺南從外洋飄一巨艘來。上有十一人,衣鳥羽,文采璀璨。自言:「呂宋國人。遇風覆舟,數十人皆死;惟十一人附巨木,飄至大島得免。凡五年,日攫鳥蟲而食;夜伏石洞中,織羽爲帆。忽又飄一舟至,櫓帆皆無,蓋亦海中碎於風者,於是附之將返。又被大風引至澳門。」巡撫題疏,送之還國。

韋公子

韋公子,咸陽世家。放縱好淫,婢婦有色,無不私者。嘗載金數千,欲盡覽天下名妓,凡繁麗之區,無不至。其不甚佳者,信宿即去;當意,則作百日留。叔亦名宦,休致歸,怒其行,延明師置別業,使與諸公子鍵戶讀。公子夜伺師寢,踰垣歸,遲明而返。以爲常。一夜,失足折肱,師始知之。告公,公益施夏楚,俾不能起而始藥之。及愈,公與之約:能讀倍諸弟,文字佳,出勿禁;若私逸,撻如前。然公子最慧,讀常過程。數年,中鄉榜。欲自敗約,公箝制之。赴都,以老僕從,授日記籍,使誌其言動。故數年無過行。後成進士,公乃稍弛其禁。公子或將有作,惟恐公聞,入曲巷中,輒託姓魏。

一日,過西安,見優僮羅惠卿,年十六七,秀麗如好女,悅之。夜留繾綣,贈貽豐隆。聞其新娶婦尤韻妙,私示意惠卿。惠卿無難色,夜果攜婦至,三人共一榻。留數日,眷愛臻至。謀與俱歸。問其家口,答云:『母早喪,父存。某原非羅姓。母少服役於咸陽韋氏,賣至羅家,四月即生余。倘得從公子去,亦可察其音耗。」公子驚問母姓。曰:「姓呂。」生駭極,汗下浹體,蓋其母即生家婢也。生無言。時天已明,厚贈之,勸令改業。僞託他適,約歸時召致之,遂別去。

後令蘇州,有樂妓沈韋娘,雅麗絕倫,愛留與狎。戲曰:「卿小字取『春風一曲杜韋娘』耶?」答曰:「非也。妾母十七爲名妓,有咸陽公子,與公同姓,留三月,訂盟婚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韋,實妾姓也。公子臨別時,贈黃金鴛鴦,今尚在。一去竟無音耗,妾母以是憤悒死。妾三歲,受撫於沈媼,故從其姓。」公子聞言,愧恨無以自容。默移時,頓生一策。忽起挑燈,喚韋娘飲,暗置鴆毒盃中。韋娘纔下咽,潰亂呻嘶。衆集視,則已斃矣。呼優人至,付以尸,重賂之。而韋娘所與交好者盡勢家,聞之,皆不平,賄激優人,訟於上官。生懼,瀉橐彌縫,卒以浮躁免官。

歸家年才三十八,頗悔前行。而妻妾五六人,皆無子。欲繼公孫;公以門無內行,恐兒染習氣,雖許過嗣,但待其老而後歸之。公子憤欲招惠卿,家人皆以爲不可,乃止。又數年,忽病,輒撾心曰:「淫婢宿妓者,非人也!」公聞而嘆曰:「是殆將死矣!」乃以次子之子,送詣其家,使定省之。月餘果死。

異史氏曰:「盜婢私娼,其流弊殆不可問。然以己之骨血,而謂他人父,亦已羞矣。乃鬼神又侮弄之,誘使自食便液。尚不自剖其心,自斷其首,而徒流汗投鴆,非人頭而畜鳴者耶!雖然,風流公子所生子女,即在風塵中,亦皆擅場。」

石清虛

邢雲飛,順天人。好石,見佳石,不靳重直。偶漁於河,有物挂網,沉而取之,則石徑尺,四面玲瓏,峰巒疊秀。喜極,如獲異珍。既歸,雕紫檀爲座,供諸案頭。每值天欲雨,則孔孔生雲,遙望如塞新絮。

有勢豪某,踵門求觀,既見,舉付健僕,策馬竟去,邢無奈,頓足悲憤而已。僕負石至河濱,息肩橋上,忽失手墮河。豪怒,鞭僕。即出金,僱善泅者,百計冥搜,竟無可見。乃懸金署約而去。由是尋石者日盈於河,迄無獲者。

後邢至落石處,臨流於邑,但見河水清澈,則石固在水中。邢大喜,解衣入水,抱之而出,檀座猶存。既歸,不肯設諸廳事,潔內室供之。一日,有老叟款門而請,邢託言石失已久。叟笑曰:「客舍非耶?」邢便請入舍,以實其無,既入,則石果陳几上,錯愕不能言。叟撫石曰:「此吾家故物,失去已久,今固在此耶。既見之,請即賜還。」邢窘甚,遂與爭作石主,叟笑曰:「既汝家物,有何驗證?」邢不能答,叟曰:「僕則故識之,前後九十二竅,巨孔中五字云:『清虛天石供。』」邢審視,孔中果有小字,細如粟米,竭目力裁可辨認;又數其竅,果如所言。邢無以對,但執不與。叟笑曰:「誰家物,而憑君作主耶?」拱手而出,邢送至門外,既還,則石失所在,大驚,疑叟,急追之,則叟緩步未遠,奔去牽其袂而哀之。叟曰:「奇矣!徑尺之石,豈可以手握袂藏者耶?」邢知其神,強曳之歸,長跪請之。叟乃曰:「石果君家者耶?僕家者耶?」答曰:「誠屬君家,但求割愛耳。」叟曰:「既然,則石固在是。」入室,則石已在故處。叟曰:「天下之寶,當與愛惜之人。此石能自擇主,僕亦喜之。然彼急於自見,其出也早,則魔劫未除。實將攜去,待三年後,始以奉贈。既欲留之,當減三年壽數,始可與君相終始。君願之乎?」曰:「願。」叟乃以兩指捏一竅,竅軟如泥,隨手而閉二三竅已。曰:「石上竅數,即君壽也。」作別欲去。邢苦留之,辭甚堅,問其姓字,亦不言,遂去。

積年餘,邢以故他出,夜有小偷入室,諸無所失,惟竊石而去。邢歸,悼喪欲死,訪察購求,全無蹤緒。積有數年,偶入報國寺,見賣石者,近視,則故物也,將便認取,賣者不服,因負石至官。官問:「何所質驗?」賣石者能言竅數,邢問其他,賣石者不能言。邢乃言竅中五字及三指痕,理遂得申。官欲杖責賣石者,賣石者自言以二十金買諸市,遂釋之。邢得石歸,裹以錦,藏櫝中,時出一賞,先焚異香,而後出之。

有尚書某,購以百金,而邢曰:「雖萬金不易也。」尚書怒,陰以他事中傷之,邢被收,典質田產。尚書託他人風示其子,子告邢,邢願以死殉石。妻竊與子謀,獻石尚書家,邢出獄,始知,罵妻毆子,屢欲自經,皆以家人覺救,得不死。夜夢一丈夫來,自言石清虛。謂邢勿戚:「特與君年餘別耳。明年八月二十日,昧爽時,可詣海岱門,以兩貫相贖。」邢得夢,喜,謹志其日。而石在尚書家,更無出雲之異,久亦不甚貴重之。明年,尚書以罪削職,尋死。邢如期詣海岱門,則其家人竊石出,將求售主,因以兩貫市歸。

後邢至八十九歲,自治葬具,又囑子,必以石殉。既而果卒,子遵遺教,瘞石墓中。半年許,賊發墓,劫石去,子知之,莫可追詰。踰二三日,攜僕在道,忽見兩人,奔躓汗流,望空自投曰:「邢先生,勿相逼!我二人將石去,不過賣四兩銀耳。」遂縶送諸官,一訊遂伏。問石,則鬻諸官氏。取石至,官愛玩,欲得之,命寄諸庫。吏舉石,石忽墮地,碎爲數十餘片,罔不失色。官乃重械兩盜而放之,邢子拾石出,仍瘞墓中。

異史氏曰:物之尤者禍之府。至欲以身殉石,亦癡甚矣!而卒之石與人相終始,誰謂石無情哉?古人云士爲知己者死,非過也,石猶如此,而況人乎!

曾友于

曾翁,昆陽故家也。翁初死未殮,兩眶中淚出如瀋,有子六人,莫解所以。次子悌,字友于,爲邑名士,以爲不祥,戒諸兄弟各自惕,勿貽痛於先人,而兄弟半迂笑之。

先是,翁嫡配生長子成,至七八歲,母子爲強寇擄去。娶繼室,生三子:曰孝,曰忠,曰信。妾生三子:曰悌,曰仁,曰義。孝以悌等出身賤,鄙不齒,因連結忠、信若爲黨。即與客飲,悌等過堂下,亦傲不加禮。仁、義皆忿,與友于謀,欲相讎。友于百詞寬譬,不從所謀,而仁、義年最少,因兄言,亦遂止。

孝有女,適邑周氏,病死,糾悌等往撻其姑,悌不從。孝憤然,令忠、信合族中無賴子,往捉周妻,搒掠無算,拋粟毀器,盎盂無存。周告邑宰,宰怒,拘孝等囚繫之,將行申黜。友于懼,見宰自投。友于品行,素爲宰所仰,諸兄弟以是得無苦。友于乃詣周所,親負荊,周亦器重友于,訟遂息。孝歸,終不德友于。

無何,友于母張夫人卒,孝等皆不爲之服,宴飲如故。仁、義益忿,友于曰:「此彼之無禮,於我何損焉?」及葬,把持墓門,不使合厝,友于乃殯母隧道中。未幾,孝妻亡,友于招仁、義同往奔喪,二人皆曰:「期且不論,功於何有?」再勸之,鬨然散去。友于乃自往,臨哭盡哀。隔牆聞仁、義鼓且吹,孝怒,糾諸弟往毆之。友于操杖先從,入其家,仁覺先逃,義方踰垣,友于自後擊仆之。孝等拳杖交加,毆不止,友于橫身障阻之,孝怒,讓友于。友于曰:「責之者,以其無禮也,然罪固不至死。我不怙弟惡,亦不助兄暴。如怒不解,身代之。」孝遂反杖撻友于,忠、信亦相助毆兄,聲勢震動,里黨羣集勸解,乃散去。友于即扶杖詣兄請罪,孝逐去之,不令居喪次。而義創甚,不復食飲,仁代具造訟諸官,訴其不爲庶母行服。官簽牒拘孝、忠、信,而令友于陳狀。友于以面目損傷,不能詣署,但作詞稟白,哀求閣寢,宰遂銷案。義亦尋愈。由是讎怨益深。仁、義皆幼弱,輒被撻楚,懟友于曰:「人皆有兄弟,我獨無!」友于曰:「此兩語,我宜言之,兩弟何云?」因苦勸之,卒不聽。

友于遂扃戶,攜妻子借寓他所,離家五十餘里,冀不相聞。友于在家,雖不助弟,而孝等猶稍稍顧忌之。既去,諸兄一不當,輒叫罵其門,辱侵母諱。仁、義度不能抗,惟杜門思乘間刺殺之,行則懷刃。一日,寇所掠長兄成,忽攜婦亡歸。諸兄弟以家久析,聚謀三日,竟無處可以置之。仁、義竊喜,招去共養之。往告友于,友于亦喜,即歸,共出田宅居成。諸兄怒其市惠,登其門窘辱之,而成久在寇中,習於威猛,聞之大怒,曰:「我歸,更無人肯置一屋;幸三弟念手足,又罪責之。是欲逐我耶?」以石投孝,孝仆,仁、義各以杖出,捉忠及信并撻無數。成不待其訟,先訟之。宰又使人請教友于,友于不得已詣宰,俛首不言,但有流涕,亟問之,惟求公訊。宰乃判孝等各出田產歸成,使七分相準。自此仁、義與成倍益愛敬。談次,忽及葬母事,因並泣下。成恚曰:「如此不仁,是禽獸也!」遂欲啟壙,更爲改葬,仁、義奔告友于,友于急歸,諫止之。成不聽,刻期發墓,作齋於塋。以刀削樹,謂諸弟曰:「所不衰麻相從者,有如此樹。」衆唯唯。於是一門皆哭臨,安厝盡禮。由此兄弟相安。而成性剛烈,輒批撻諸弟,於孝尤甚,惟重友于,盛怒時,友于至,一言可解。孝有所行,成輒不平之,因之孝無一日不至友于所,潛對友于詬詛,友于婉諫,卒不納。友于不堪其擾,又遷之於三泊僦屋而居,去家益遠,音跡遂疏。

踰二年,諸弟皆畏憚成,久遂相習,紛競絕少。而孝年四十六,生五子:長繼業,三繼德,皆嫡出;次繼功,四繼績,皆庶出;又婢出繼祖。皆成立,亦效父舊行,各爲黨,日相競,孝亦不能呵止。惟祖無兄弟,年又最幼,諸兄皆得而詬厲之。岳家故近三泊,會詣岳,迂道詣叔。入門,見叔家兩兄一弟,絃誦怡怡,樂之,久居,不言歸。叔促之,哀求寄居,叔曰:「汝父母皆不知之,我豈惜甌飯瓢飲乎!」乃歸。過數月,夫妻往壽岳母,告父曰:「兒此行不歸矣。」父詰之,因吐微隱,父慮與有夙隙,計難久居。祖曰:「父慮過矣。二叔聖賢也。」遂去,攜妻之三泊,友于除舍居之,以齒兒行,使執卷從長子繼善。祖最慧,寄籍三泊。年餘,入雲南郡庠,與善閉戶研讀,祖又諷誦最苦。友于甚愛之。

自祖居三泊,家中兄弟益不相能,一日,微反脣,業姤辱庶母,功怒,刺殺業。官收功,重械之,數日死獄中。業妻馮氏,猶日以罵代哭,功妻劉聞之,怒曰:「汝家男子死,誰家男子活耶!」操刀入,擊殺馮,自投井中亦死。馮父大立,悼女慘死,率諸子弟,藏兵衣底,往捉孝妻,裸撻上下以辱之。成怒曰:「我家死人如麻,馮氏何得復爾!」吼奔而出,諸曾從之,諸馮盡靡。成首捉大立,割其兩耳,其子護救,繼、績以鐵杖橫擊,折其兩股。諸馮各被夷傷,鬨然盡散。惟馮子猶臥道周,眾等莫可方略,成夾之以肘,置諸馮村而還。遂呼繼績詣官自首,馮狀亦至,於是諸曾皆被收。惟忠亡去,至三泊,徘徊門外,猶恐兄念舊惡。適友于率一子一姪入闈歸,見忠,驚曰:「弟何來?」忠長跪道左,友于益駭,握手入,詰得其情,驚曰:「且爲奈何,一門乖戾,逆知奇禍久矣。不然,胡以竄迹如此。兄離家既久,與大令無聲氣之通,今即匍伏而往,只取辱耳。但得馮父子傷重不死,吾三人中倖有捷者,則此禍可以少解。」乃留之,晝與同餐,夜與共寢,忠頗感愧。居十餘日,又見其叔姪如父子,兄弟如同胞,悽然下淚曰:「今始知曩日非人。」友于亦喜其悔悟,相對酸惻。俄報友于父子同科,祖亦副榜,大喜,不赴鹿鳴,先歸展墓。

明季甲第最重,諸馮皆爲斂息。友于乃託親友賂以金粟,資其醫藥,訟乃息。舉家共泣,乞友于復歸,友于乃與兄弟焚香約誓,俾各滌慮自新,遂移家還。祖從叔不卻歸其家,孝乃謂友于曰:「我乏德,不應有亢宗之子,弟又善教,即從其志,俾姑寄名爲汝子。後有寸進,可賜還也。」友于從之。後三年,祖果舉於鄉,使移家去,夫妻皆痛哭而去。居數日,祖有兒,方三歲,亡歸友于家,藏繼善室,不肯反,捉去輒逃。孝乃異其居,令與友于鄰,祖啟戶於隔垣,通叔家,兩間定省如一焉。時成漸老,一門事皆取決友于,因而門庭雍穆,稱孝友焉。

異史氏曰:天下惟禽獸止知母而不知父,奈何詩書之家,往往而蹈之也!夫門內之行,其漸漬子孫者,直入骨髓。故古云:「其父殺人報讎,子必行劫。」其流弊然也。孝雖不仁,其報已慘,而卒能自知乏德,託子於弟,宜其有操心慮患之子也。論果報,迂矣。

嘉平公子

嘉平某公子,風儀秀美。年十七八,入郡赴童子試,偶過許娼之門,見內有二八麗人,因目注之。女微笑點其首,公子喜,近就與語。女問:「寓居何所?」具告之。問:「寓中有人否?」曰:「無。」女云:「妾夕間奉訪,勿使人知。」公子諾而歸。及暮,屏去僮僕,女果至,自言:「小字溫姬。」且云:「妾慕公子風流,故背媼而至。區區之意,願奉終身。」公子亦喜,自此三兩夜輒一至。一夕,冒雨來,入門,解去溼衣,罥諸椸上,又脫足上小靴,求公子代去泥塗,遂上床以被自覆。公子視其靴,乃五文新錦,沾濡殆盡,惜之。女曰:「妾非敢以賤務相役,欲使公子知妾之癡於情也。」聽窗外雨聲不止,遂吟曰:「淒風冷雨滿江城。」求公子續之,公子辭以不解,女曰:「公子如此一人,何乃不知風雅?使妾清興消矣!」因勸令肄習,公子諾之。往來既頻,僕輩皆知。

公子有姊夫宋氏,亦世家子,聞之,竊求公子,一見溫姬。公子言之,女必不可。宋隱身僕舍,伺女至,伏窗窺之,顛倒欲狂,急排闥,女起,踰垣而去。宋嚮往甚殷,乃修贄詣媼,指名求之,媼曰:「果有溫姬,但死已久。」宋愕然而退,告公子,公子始知爲鬼。至夜,因以宋言告女,女曰:「誠然。顧君欲得美女子,妾亦欲得美丈夫。各遂所願足矣,人鬼何論焉?」公子以爲然。試畢而歸,女亦從之,他人不見,惟公子見之。至家,寄諸齋中,公子獨宿不歸,父母疑之。女歸寧,始隱以告母,母大驚,戒公子絕之,公子不能聽。父母深以爲憂,百術驅之不能去。

一日,公子有諭僕帖,置案上,中多錯謬,椒訛菽,薑訛江,可恨訛可浪。女見之,書其後:「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爲娼!」遂告公子曰:「妾初以公子世家文人,故蒙羞自薦。不圖虛有其表,以貌取人,毋乃爲天下笑乎?」言已而沒。公子雖愧恨,猶不知所題,折帖示僕。聞者傳爲笑談。

異史氏曰:溫姬可兒,翩翩公子,何乃苛其中之所有哉?遂至悔不如娼,則妻妾羞泣矣。顧百計遣之不去,而見帖浩然,則花菽生江,何殊於杜甫之子章髑髏哉!

耳錄云:「道傍設漿者,榜云:『施「恭」結緣。』」亦可一笑。有故家子,既貧,榜於門曰:「賣古淫器」。訛窰爲淫云:「有要宣淫、定淫者,大小皆有,入內看物論價。」崔盧之子孫如此甚眾,何獨「花菽生江」哉!

字數:34602,最後更新時間:2023-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