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聊齋志異
    1. 卷八
      1. 畫馬
      2. 局詐
      3. 放蝶
      4. 男生子
      5. 鍾生
      6. 鬼妻
      7. 黃將軍
      8. 三朝元老
      9. 醫術
      10. 藏蝨
      11. 夢狼
      12. 夜明
      13. 夏雪
      14. 化男
      15. 禽俠
      16. 負尸
      17. 紫花和尚
      18. 周克昌
      19. 嫦娥
      20. 鞠樂如
      21. 褚生
      22. 盜戶
      23. 某乙
      24. 霍女
      25. 司文郎
      26. 醜狐
      27. 呂無病
      28. 錢卜巫
      29. 姚安
      30. 采薇翁
      31. 崔猛
      32. 詩讞
      33. 鹿啣草
      34. 小棺
      35. 邢子儀
      36. 李生
      37. 陸押官
      38. 蔣太史
      39. 邵士梅
      40. 顧生
      41. 陳錫九

聊齋志異


卷八


畫馬

臨清崔生,家窶貧。圍垣不修。每晨起,輒見一馬臥露草間,黑質白章;惟尾毛不整,似火燎斷者。逐去,夜又復來,不知所自。崔有好友,官於晉,欲往就之,苦無健步,遂捉馬施勒乘去。囑屬家人曰:「倘有尋馬者,當如晉以告。」既就途,馬騖駛,瞬息百里。夜不甚餤芻豆,意其病。次日緊啣不令馳;而馬蹄嘶噴沫,健怒如昨。復縱之,午已達晉。時騎入市廛,觀者無不稱歎。晉王聞之,以重直購之。崔恐爲失者所尋,不敢售。居半年,無耗,遂以八百金貨於晉邸,乃自市健騾以歸。後王以急務,遣校尉騎赴臨清。馬逸,追至崔之東鄰,入門,不見。索諸主人。主曾姓,實莫之睹。及入室,見壁間挂子昂畫馬一幀,內一匹毛色渾似,尾處爲香炷所燒,始知馬,畫妖也。校尉難復王命,因訟曾。時崔得馬貲,居積盈萬,自願以直貸曾,付校尉去。曾甚德之,不知崔即當年之售主也。

局詐

某御史家人,偶立市間,有一人衣冠華好,近與攀談。漸問主人姓字、官閥,家人並告之。其人自言:「王姓,貴主家之內使也。」語漸款洽,因曰:「宦途險惡,顯者皆附貴戚之門,尊主人所託何人也?」答曰:「無之。」王曰:「此所謂惜小費而忘大禍者也。」家人曰:「何託而可?」王曰:「公主待人以禮,能覆翼人。某侍郎係僕階進。倘不惜千金贄,見公主當亦不難。」家人喜,問其居止。便指其門戶曰:「日同巷不知耶?」家人歸告侍御。侍御喜,即張盛筵,使家人往邀王。王欣然來。筵間道公主情性及起居瑣事甚悉。且言:「非同巷之誼,即賜百金賞,不肯效牛馬。」御史益佩戴之。臨別訂約。王曰:「公但備物,僕乘間言之,旦晚當有報命。」越數日始至,騎駿馬甚都。謂侍御曰:「可速治裝行。公主事大煩,投謁者踵相接,自晨及夕,不得一間。今得少隙,宜急往,誤則相見無期矣。」侍御乃出兼金重幣,從之去。曲折十餘里,始至公主第,下騎祗候。王先持贄入。久之,出,宣言:「公主召某御史。」即有數人接遞傳呼。侍御傴僂而入,見高堂上坐麗人,姿貌如仙,服飾炳耀;侍姬皆著錦繡,羅列成行。侍御伏謁盡禮。傳命賜坐簷下,金椀進茗。主略致溫旨,侍御肅而退。自內傳賜緞靴、貂帽。既歸,深德王,持刺謁謝,則門闔無人。疑其侍主未歸。三日三詣,終不復見。使人詢諸貴主之門,則高扉扃錮。訪之居人,並言:「此間曾無貴主。前有數人僦屋而居,今去已三日矣。」使反命,主僕喪氣而已。

副將軍某,負貲入都,將圖握篆,苦無階。一日,有裘馬者謁之,自言:「內兄爲天子近侍。」茶已,請間云:「目下有某處將軍缺,倘不吝重金,僕囑內兄游揚聖主之前,此任可致,大力者不能奪也。」某疑其妄。其人曰:「此無須踟躕。某不過欲抽小數於內兄,於將軍錙銖無所望。言定如干數,署券爲信。待召見後,方求實給;不效,則汝金尚在,誰從懷中而攫之耶?」某乃喜,諾之。次日,復來引某去,見其內兄,云:「姓田。」暄赫如侯家。某參謁,殊傲睨不甚爲禮。其人持券向某曰:「適與內兄議,率非萬金不可,請即署尾。」某從之。田曰:「人心叵測,事後慮有翻覆。」其人笑曰:「兄慮之過矣。既能予之,寧不能奪之耶?且朝中將相,有願納交而不可得者,將軍前程方遠,應不喪心至此。」某亦力矢而去。其人送之,曰:「三日即覆公命。」逾兩日,日方西,數人吼奔而入,曰:「聖上坐待矣!」某驚甚,疾趨入朝。見天子坐殿上,爪牙森立。某拜舞已。上命賜坐,慰問殷勤。顧左右曰:「聞某武烈非常,今見之,真將軍才也!」因曰:「某處險要地,今以委卿,勿負朕意,侯封有日耳。」某拜恩出。即有前日裘馬者從至客邸,依券兌付而去。於是高枕待綬,日誇榮於親友。過數日,探訪之,則前缺已有人矣。大怒,忿爭於兵部之堂,曰:「某承帝簡,何得授之他人?」司馬怪之。及述寵遇,半如夢境。司馬怒,執下廷尉。始供其引見者之姓名,則朝中並無此人。又耗萬金,始得革職而去。異哉!武弁雖騃,豈朝門亦可假耶?疑其中有幻術存焉,所謂「大盜不操矛弧」者也。

嘉祥李生,善琴。偶適東郊,見工人掘土得古琴,遂以賤直得之。拭之有異光;安絃而操,清烈非常。喜極,若獲拱璧,貯以錦囊,藏之密室,雖至戚不以示也。邑丞程氏,新蒞任,投刺謁李。李故寡交游,以其先施故,報之。過數日,又招飲,固請乃往。程爲人風雅絕倫,議論瀟灑,李悅焉。越日,折柬酬之,懽笑益洽。從此月夕花晨,未嘗不相共也。年餘,偶於丞廨中,見繡囊裹琴置几上。李便展玩。程問:「亦諳此否?」李曰:「生平最好。」程訝曰:「知交非一日,絕技胡不一聞?」撥爐爇沉香,請爲小奏。李敬如教。程曰:「大高手!願獻薄技,勿笑小巫也。」遂鼓《御風曲》,其聲泠泠,有絕世出塵之意。李更傾倒,願師事之。自此二人以琴交,情分益篤。年餘,盡傳其技。然程每詣李,李以常琴供之,未肯洩所藏也。一夕,薄醉。丞曰:「某新肄一曲,無亦願聞之乎?」爲秦《湘妃》,幽怨若泣。李亟贊之。丞曰:「所恨無良琴;若得良琴,音調益勝。」李欣然曰:「僕蓄一琴,頗異凡品。今遇鍾期,何敢終密?」乃啟櫝負囊而出。程以袍袂拂塵,憑几再鼓,剛柔應節,工妙入神。李擊節不置。丞曰:「區區拙技,負此良琴。若得荊人一奏,當有一兩聲可聽者。」李驚曰:「公閨中亦精之耶?」丞笑曰:「適此操乃傳自細君者。」李曰:「恨在閨閣,小生不得聞耳。」丞曰:「我輩通家,原不以形跡相限。明日,請攜琴去,當使隔簾爲君奏之。」李悅。次日,抱琴而往。程即治具懽飲。少間,將琴入,旋出即坐。俄見簾內隱隱有麗妝,頃之,香流戶外。又少時,絃聲細作;聽之不知何曲,但覺蕩心媚骨,令人魂魄飛越。曲終便來窺簾,竟二十餘絕代之姝也。丞以巨白勸釂,內復改絃爲《閑情之賦》,李形神益惑。傾飲過醉,離席興辭,索琴。丞曰:「醉後防有磋跌。明日復臨,當今閨人盡其所長。」李歸。次日詣之,則廨舍寂然,惟一老隸應門。問之,云:「五更攜眷去,不知何作,言往復可三日耳。」如期往伺之,日暮,並無音耗。吏皂皆疑,白令破扃而窺其室,室盡空,惟几榻猶存耳。達之上臺,並不測其何故。李喪琴,寢食俱廢,不遠數千里訪諸其家。程故楚產,三年前,捐貲受嘉祥。執其姓名,詢其居里,楚中並無其人。或云:「有程道士者,善鼓琴;又傳其有點金術。三年前,忽去不復見。」疑即其人。又細審其年甲、容貌,吻合不謬。乃知道士之納官,皆爲琴也。知交年餘,並不言及音律;漸而出琴,漸而獻技,又漸而惑以佳麗;浸漬三年,得琴而去。道士之癖,更甚於李生也。天下之騙機多端,若道士,猶騙中之風雅者也。

放蝶

長山王進士嵙生爲令時,每聽訟,按律之輕重,罰令納蝶自贖;堂上千百齊放,如風飄碎錦,王乃拍案大笑。一夜,夢一女子,衣裳華好,從容而入,曰:「遭君虐政,姊妹多物故。當使君先受風流之小譴耳。」言已,化爲蝶,迴翔而去。明日,方獨酌署中,忽報直指使至,皇遽而出,閨中戲以素花簪冠上,忘除之。直指見之,以爲不恭,大受詬罵而返。由是罰蝶之令遂止。

青城于重寅,性放誕。爲司理時,元夕以火花爆竹縛驢上,首尾並滿,牽登太守之門,擊柝而請,自白:「某獻火驢,幸出一覽。」時太守有愛子患痘,心緒方惡,辭之。于固請之。太守不得已,使閽人啟鑰。門甫闢,于火發機,推驢入。爆震驢驚,踶趹狂奔;又飛火射人,人莫敢近。驢穿堂入室,破甌毀甑,火觸成塵,窗紗都燼。家人大譁。痘兒驚陷,終夜而死。太守痛恨,將揭劾之。于浼諸司道,登堂負荊,乃免。

男生子

福建總兵楊輔,有孌童,腹震動。十月既滿,夢神人剖其兩脅去之。及醒,兩男夾左右啼。起視脅下,剖痕儼然。兒名之天舍、地舍云。

異史氏曰:「按此吳藩未叛前事也。吳既叛,閩撫蔡公疑楊欲圖之,而恐其爲亂,以他故召之。楊妻夙智勇,疑之,沮楊行。楊不聽。妻涕而送之。歸則傳齊諸將,披堅執銳,以待消息。少間,聞夫被誅,遂反攻蔡。蔡倉皇不知所爲。幸標卒固守,不克乃去。去既遠,蔡始戎裝突出,率衆大譟。人傳爲笑焉。後數年,盜乃就撫。未幾,蔡暴亡。臨卒,見楊操兵入,左右亦皆見之。嗚呼!其鬼雖雄,而頭不可復續矣!生子之妖,其兆於此耶?」

鍾生

鍾慶餘,遼東名士。應南鄉舉,聞藩邸有道士,知人休咎,心向往之。二場後,至趵突泉,適相值。年六十餘,鬚長過胸,皤然道人也。集問災祥者如堵,道士悉以微詞授之,於衆中見生,忻與握手,曰:「君心術德行可敬也。」挽登閣上,屏人語,因問莫欲知將來否?曰:「唯唯。」曰:「子福命至薄,然今科鄉舉可望。但榮歸後,恐不復見尊堂矣。」鍾性至孝,聞之泣下,遂欲不試而歸,道士曰:「若過此以往,一榜亦不可得矣。」生云:「母死不見,且不可復爲人,貴爲卿相何加焉?」道士曰:「某夙世與君有緣,今日必合盡力。」乃以丸授之,曰:「可遣人夙夜將去,服之可延七日。場畢而行,母子猶及見也。」生藏之,匆匆而去,神志喪失。因計終天有期,早歸一日,則多得一日之奉養,攜僕貰驢,即刻東邁。驅里許,驢忽返奔,鞭之不馴,控之則蹶。生無計,躁汗如雨。僕勸止之,生不聽,又貰他驢,亦如之。日已銜山,莫知爲計。僕又勸曰:「明日即完場矣,何爭此一朝夕乎?請即先主而行,計亦良得。」不得已,從之。

次日,草草竣事,立時遂發,不遑輟息,星馳而歸。則母病綿惙,下丹藥,漸就痊可,入視之,就榻泫泣。母搖首止之,執手喜曰:「適夢之陰司,見王者顏色和霽,謂『稽爾生平,無大罪惡。今念汝子純孝,賜壽一紀』。」生亦喜。數日,果平健如故。未幾聞捷,辭母如濟,因賂內監致意道士,道士欣然出,生便伏謁。道士曰:「君既高捷,太夫人又增壽數,此皆盛德所致。道人何力焉?」生又訝其預知,因而拜問終身,道士云:「君無大貴,但得耄耋足矣。君前身與我爲僧侶,以石投犬,誤斃一蛙,今已投生爲驢。論前定數,君當橫折,今孝德感神,已有解星入命,固當無恙。但夫人前世爲婦不貞,數應少寡,今君以德延壽,非其所耦,恐歲後瑤臺傾也。」生惻然良久,問繼室所在,曰:「在中州,今十四歲矣。」臨別,囑曰:「倘遇危急,宜奔東南。」後年餘,妻病果死。

鍾舅令於西江,母遣往省,即以便途過中州,將應繼室之讖。偶適一村,值臨河優戲,士女甚雜,方欲整轡趨過,有一失勒牡驢,隨之而行,致騾蹄趹。生回首,以鞭擊驢耳,驢驚,大奔。時有王世子,方六七歲,乳媼抱坐隄上,驢沖過,扈從皆不及防,擠墮河中,衆大譁,欲執之。生縱騾絕馳,頓憶道士言,極力趨東南。約二十餘里,入一山村,有叟在門,下騎揖之,叟邀入,自言方姓,便詰所來。生叩伏在地,具以情告,叟言:「不妨。請即寄居此間,當使徼者去。」至晚得耗,始知爲世子,叟大駭曰:「他家可以爲力,此真愛莫能助矣!」生哀不已,叟籌思曰:「不可爲也。請過宵,聽其緩急,尚可再謀。」生愁怖,終夜不枕。次日偵知,則已行牒稽察,收藏者棄市。叟有難色,無言而入,生疑懼,無以自安。

中夜,叟來叩扉,入少坐,便問夫人年幾何矣,生以鰥對。叟喜曰:「吾謀濟矣。」問之,答云:「余姊夫慕道,挂錫南山,姊又謝世,遺有孤女,從僕鞠養,亦頗慧,以奉箕帚如何?」生喜符道士之言,而又冀親戚密邇,可以得其周謀,曰:「小生誠幸矣。但遠方罪人,深恐貽累丈人。」叟曰:「即此爲君謀也。姊夫道術頗神,但久不與人事矣。合巹後,自與甥女籌之,必合有計。」生益喜,贅焉。女十六歲,豔絕無雙,生每對之欷歔,女云:「妾即陋,何遂遽見嫌惡?」生謝曰:「娘子仙人,相耦爲幸。但有禍患,恐致乖違。」因以實告。女怨曰:「舅乃非人,此彌天之禍,不可爲謀,乃不明言,而陷我於坎窞。」生長跪曰:「此小生以死命哀舅,舅慈悲而窮於術,知卿能生死人而肉白骨也。某誠不足稱好逑,然家門幸不辱寞。倘得再生,香花供養有日耳。」女歎曰:「事已至此,復何辭?然父自削髮招提,兒女之愛已絕。無已,同往哀之,恐擔挫辱不淺也。」

乃一夜不寐,以氈綿厚作蔽膝,各以隱着衣底,然後喚肩輿,入南山十餘里。山徑拗折,絕險不復可乘,下輿,女跬步甚艱,生挽臂拽扶,竭蹶始得上達。不遠,即見山門,共坐少憩。女喘汗淫淫,粉黛交下,生見之,情不可忍,曰:「爲某故,遂使卿罹此苦。」女愀然曰:「恐此尚未是困苦。」少蘇,相將入蘭若,禮佛而進。曲折入禪堂,見老僧趺坐,目若瞑,一僮執拂侍之。方丈中,掃除光潔,而坐前悉布沙礫,密如星宿。女不敢擇,入跪其上,生亦從諸其後。僧開目一瞻,即復合去,女參曰:「久不定省,今女已嫁,故偕婿來。」僧久之,啟視曰:「妮子大累人。」即不復言。夫妻跪良久,筋力俱殆,沙石將壓入骨,痛不可支。又移時,乃言曰:「將騾來未?」女答言未,曰:「夫妻即去,可速將來。」二人拜而起,狼狽而行。既歸,謹如其命,不解其意,但伏聽之。過數日,相傳罪人已得,伏誅訖,夫妻相慶。無何,山中遣僮來,以斷杖付生云:「代死者,此君也。」便囑瘞祭,以解竹木之冤。生視之,斷處有血痕焉,乃祝而葬之。夫妻不敢久居,星夜歸遼陽。

鬼妻

泰安聶鵬雲,與妻某,魚水甚諧。妻遘疾卒,聶坐臥悲思,忽忽若失。一夕獨坐,妻忽排扉入。聶驚問:「何來?」笑云:「妾已鬼矣。感君悼念,哀白地下主者,聊與作幽會。」聶喜,攜就牀寢,一切無異於常。從此星離月會,積有年餘。聶亦不復言娶。伯叔兄弟懼墮宗主,私勸聶鸞續;聶從之,聘於良家。然恐妻不樂,祕之。未幾,吉期逼邇,鬼知其情,責之曰:「我以君義,故冒幽冥之譴;今乃質盟不卒,鍾情者固如是乎?」聶述宗黨之意。鬼終不悅,謝絕而去。聶雖憐之,而計亦得也。迨合巹之夕,夫婦俱寢,鬼忽至,就牀上撾新婦,大罵:「何得占我牀寢!」新婦起,方與擋拒。聶惕然赤蹲,並無敢左右袒。無何,雞鳴,鬼乃去。新婦疑聶妻故並未死,謂其賺己,投繯欲自縊。聶爲之緬述,新婦始知爲鬼。日夕復來。新婦懼避之。鬼亦不與聶寢,但以指掐膚肉;已乃對燭目怒相視,默默不語。如是數夕。聶患之。近村有良於術者,削桃爲杙,釘墓四隅,其怪始絕。

黃將軍

黃靖南得功微時,與二孝廉赴都,途遇響寇。孝廉懼,長跪獻資。黃怒甚,手無寸鐵,即以兩手握騾足,舉而投之。寇不及防,馬倒人墮。黃拳之臂斷,搜橐而歸孝廉。孝廉服其勇,資勸從軍。後屢建奇勛,遂腰蟒玉。

三朝元老

某中堂,故明相也。曾降流寇,世論非之。老歸林下,享堂落成,數人直宿其中。天明,見堂上一匾云:「三朝元老。」一聯云:「一二三四五六七,孝弟忠信禮義廉。」不知何時所懸。怪之,不解其義。或測之云:「首句隱亡八,次句隱無恥也。」

洪經略南征,凱旋。至金陵,醮薦陣亡將士。有舊門人謁見,拜已,即呈文藝。洪久厭文事,辭以昏眊,其人云:「但煩坐聽,容某頌達上聞。」遂探袖出文,抗聲朗讀,乃故明思宗御製祭洪遼陽死難文也。讀畢,大哭而去。

醫術

張氏者,沂之貧民。途中遇一道士,善風鑑,相之曰:「子當以術業富。」張曰:「宜何從?」又顧之,曰:「醫可也。」張曰:「我僅識之無耳,烏能是?」道士笑曰:「迂哉!名醫何必多識字乎?但行之耳。」既歸,貧無業,乃摭拾海上方,即市廛中除地作肆,設魚牙蜂房,謀升斗於口舌之間,而人亦未之奇也。

會青州太守病嗽,牒檄所屬徵醫。沂故山僻,少醫工;而令懼無以塞責,又責里中使自報。於是共舉張。令立召之。張方痰喘,不能自療,聞命大懼,固辭。令弗聽,卒郵送之去。路經深山,渴極,咳愈甚。入村求水,而出中水價與玉液等,遍乞之,無與者。見一婦漉野菜,菜多水寡,盎中濃濁如涎。張燥急難堪,便乞餘瀋飲之。少間,渴解,嗽亦頓止。陰念:殆良方也。比至郡,諸邑醫工,已先施治,並未痊減。張入,求密所,僞作藥目,傳示內外;復遣人於民間索諸藜藿,如法淘汰訖,以汁進太守。一服,病良已。太守大悅,賜賚甚厚,旌以金匾。由此名大譟,門常如市,應手無不悉效。有病傷寒者,言症求方。張適醉,誤以瘧劑予之。醒而悟之,不敢以告人。三日後,有盛儀造門而謝者,問之,則傷寒之人,大吐大下而愈矣。此類甚多。張由此稱素封,益以聲價自重,聘者非重貲安輿不至焉。

益都韓翁,名醫也。其未著時,貨藥於四方。暮無所宿,投止一家,則其子傷寒將死,因請施治。韓思不治則去此莫適,而治之誠無術。往復跮踱,以手搓體,而汙成片,捻之如丸。頓思以此紿之,當亦無所害。曉而不愈,已賺得寢食安飽矣。遂付之。中夜,主人撾門甚急。意其子死,恐被侵辱,驚起,踰垣疾遁。主人追之數里,韓無所逃,始止。乃知病者汗出而愈矣。挽回,款宴豐隆;臨行,厚贈之。

藏蝨

鄉人某者,偶坐樹下,捫得一蝨,片紙裹之,塞樹孔中而去。後二三年,復經其處,忽憶之,視孔中紙裹宛然。發而驗之,蝨薄如麩。置掌中審顧之。少頃,掌中奇癢,而蝨腹漸盈矣。置之而歸。癢處核起,腫數日,死焉。

夢狼

白翁,直隸人。長子甲,筮仕南服,三年無耗。適有瓜葛丁姓造謁,翁款之。丁素走無常。談次,翁輒問以冥事,丁對語涉幻;翁不深信,但微哂之。別後數日,翁方臥,見丁又來,邀與同遊。從之去,入一城闕。移時,丁指一門曰:「此間君家甥也。」時翁有姊子爲晉令,訝曰:「烏在此?」丁曰:「倘不信,入便知之。」翁入,果見甥,蟬冠豸繡坐堂上,戟幢行列,無人可通。丁曳之出,曰:「公子衙署,去此不遠,亦願見之否?」翁諾。少間,至一第,丁曰:「入之。」窺其門,見一巨狼當道,大懼不敢進。丁又曰:「入之。」又入一門,見堂上、堂下,坐者、臥者,皆狼也。又視墀中,白骨如山,益懼。丁乃以身翼翁而進。

公子甲方自內出,見父及丁良喜。少坐,喚侍者治肴蔌。忽一巨狼,啣死人入。翁戰惕而起曰:「此胡爲者?」甲曰:「聊充庖廚。」翁急止之。心怔忡不寧,辭欲出,而羣狼阻道。進退方無所主,忽見諸狼紛然嗥避,或竄牀下,或伏几底。錯愕不解其故。俄有兩金甲猛士努目入,出黑索索甲。甲撲地化爲虎,牙齒巉巉,一人出利劍,欲梟其首。一人曰:「且勿,且勿,此明年四月間事,不如姑敲齒去。」乃出巨錘錘齒,齒零落墮地。虎大吼,聲震山岳。翁大懼,忽醒,乃知其夢。心異之,遣人招丁,丁辭不至。

翁誌其夢,使次子詣甲,函戒哀切。既至,見兄門齒盡脫;駭而問之,則醉中墜馬所折。考其時,則父夢之日也。益駭。出父書。甲讀之變色,爲間曰:「此幻夢之適符耳,何足怪。」時方賂當路者,得首薦,故不以妖夢爲意。弟居數日,見其蠹役滿堂,納賄關說者,中夜不絕,流涕諫止之。甲曰:「弟日居衡茅,故不知仕途之關竅耳。黜陟之權,在上臺不在百姓。上臺喜,便是好官;愛百姓,何術能令上臺喜也?」弟知不可勸止,遂歸。告父。翁聞之大哭。無可如何,惟捐家濟貧,日禱於神,但求逆子之報,不累妻孥。

次年,報甲以薦舉作吏部,賀者盈門;翁惟欷歔,伏枕託疾不出。未幾,聞子歸途遇寇,主僕殞命。翁乃起,謂人曰:「鬼神之怒,止及其身,祐我家者不可謂不厚也。」因焚香而報謝之。慰藉翁者,咸以爲道路訛傳,惟翁則深信不疑,刻日爲之營兆。而甲固未死。先是,四月間,甲解任,甫離境,即遭寇,甲傾裝以獻之。諸寇曰:「我等來,爲一邑之民洩冤憤耳,寧耑爲此哉!」遂決其首。又問家人:「有司大成者誰是?」司故甲之腹心,助桀爲虐者。家人共指之。賊亦殺之。更有蠹役四人,甲聚斂臣也,將攜入都。并搜決訖,始分貲入囊,騖馳而去。甲魂伏道旁,見一宰官過,問:「殺者何人?」前驅者曰:「某縣白知縣也。」宰官曰:「此白某之子,不宜使老後見此兇慘,宜續其頭。」即有一人掇頭置腔上,曰:「邪人不宜使正,以肩承領可也。」遂去。移時復甦。妻子往收其尸,見有餘息,載之以行;從容灌之,亦受飲。但寄旅邸,貧不能歸。半年許,翁始得確耗,遣次子致之而歸。甲雖復生,而目能自顧其背,不復齒人數矣。翁姊子有政聲,是年行取爲御史,悉符所夢。

異史氏曰:「竊歎天下之官虎而吏狼者,比比也。即官不爲虎,而吏且將爲狼,況有猛於虎者耶!夫人患不能自顧其後耳;甦而使之自顧,鬼神之教微矣哉!」

鄒平李進士匡九,居官頗廉明。常有富民爲人羅織,門役嚇之曰:「官索汝二百金,宜速辦;不然,敗矣!」富民懼,諾備半數。役搖手不可。富民苦哀之。役曰:「我無不極力,但恐不允耳。待聽鞫時,汝目睹我爲若白之,其允與否,亦可明我意之無他也。」少間,公按是事。役知李戒煙,近問:「飲煙否?」李搖其首。役即趨下曰:「適言其數,官搖首不許,汝見之耶?」富民信之,懼,許如數。役知李嗜茶,近問:「飲茶否?」李頷之。役托烹茶,趨下曰:「諧矣!適首肯,汝見之耶?」既而審結,富民其獲免,役即收其苞苴,且索謝金。嗚呼!官自以爲廉,而罵其貪者載道焉。此又縱狼而不自知者矣。世之如此類者更多,可爲居官者備一鑒也。

夜明

有賈客泛於南海。三更時,舟中大亮似曉。起視,見一巨物,半身出水上,儼若山岳;目如兩日初升,光四射,大地皆明。駭問舟人,並無知者。共伏瞻之。移時,漸縮入水,乃復晦。後至閩中,俱言某夜明而復昏,相傳爲異。計其時,則舟中見怪之夜也。

夏雪

丁亥年七月初六日,蘇州大雪。百姓皇駭,共禱諸大王之廟。大王忽附人而言曰:「如今稱老爺者,皆增一大字;其以我神爲小,消不得一大字耶?」衆悚然,齊呼「大老爺」,雪立止。由此觀之,神亦喜諂,宜乎治下部者之得車多矣。

異史氏曰:「世風之變也,下者益諂,上者益驕。即康熙四十餘年中,稱謂之不古,甚可笑也。舉人稱爺,二十年始;進士稱老爺,三十年始;司、院稱大老爺,二十五年始。昔者大令謁中丞,亦不過老大人而止;今則此稱久廢矣。即有君子,亦素諂媚行乎諂媚,莫敢有異詞也。若縉紳之妻呼太太,裁數年耳。昔惟縉紳之母,始有此稱;以妻而得此稱者,惟淫史中有林喬耳,他未之見也。唐時,上欲加張說大學士。說辭曰:『學士從無大名,臣不敢稱。』今之大,誰大之?初由於小人之諂,而因得貴倨者之悅,居之不疑,而紛紛者遂遍天下矣。竊意數年以後,稱爺者必進而老,稱老者必進而大,但不知大上造何尊稱?匪夷所思已!」

丁亥年六月初三日,河南歸德府大雪尺餘,禾皆凍死,惜乎其未知媚大王之術也。悲夫!

化男

蘇州木瀆鎮有民女夜坐庭中,忽星隕中顱,仆地而死。其父母老而無子,止此女,哀呼急救。移時始蘇,笑曰:「我今爲男子矣!」驗之,果然。其家不以爲妖,而竊喜其暴得丈夫也。奇已。亦丁亥間事。

禽俠

天津某寺,鸛鳥巢於鴟尾。殿承塵上,藏大蛇如盆,每至鸛雛團翼時,輒出吞食淨盡。鸛悲鳴數日乃去。如是三年,人料其必不復至,而次歲巢如故。約雛長成,即徑去,三日始還。入巢啞啞,哺子如初。蛇又蜿蜒而上。甫近巢,兩鸛驚,飛鳴哀急,直上青冥。俄聞風聲蓬蓬,一瞬間,天地似晦。衆駭異,共視一大鳥,翼蔽天日,從空疾下,驟如風雨,以爪擊蛇,蛇首立墮,連催殿角數尺許,振翼而去。鸛從其後,若將送之。巢既傾,兩雛俱墮,一生一死。僧取生者置鐘樓上。少頃,鸛返,仍就哺之,翼成而去。

異史氏曰:「次年復至,蓋不料其禍之復也;三年而巢不移,則報仇之計已決;三日不返,其去作秦庭之哭,可知矣。大鳥必羽族之劍仙也,飆然而來,一擊而去,妙手空空兒何以加此?」

濟南有營卒,見鸛鳥過,射之,應弦而落。喙中啣魚,將哺子也。或勸拔矢放之,卒不聽。少頃,帶矢飛去。後往來郭間,兩年餘,貫矢如故。一日,卒坐轅門下,鸛過,矢墜地。卒拾視曰:「矢固無恙耶?」耳適癢,因以矢搔耳。忽大風催門,門驟闔,觸矢貫腦而死。

天津弋人得一鴻。其雄者隨至其家,哀鳴翱翔,抵暮始去。次日,弋人早出,則鴻已至,飛號從之;既而集其足下。弋人將並捉之。見其伸頸俛仰,吐出黃金半鋌。弋人悟其意,乃曰:「是將以贖婦也。」遂釋雌。兩鴻徘徊,若有悲喜,遂雙飛而去。弋人稱金,得二兩六錢強。噫!禽鳥何知,而鍾情若此!悲莫悲於生別離,物亦然耶?

粵中有獵獸者,挾矢如山。偶臥憩息,不覺沉睡,被象來鼻攝而去。自分必遭殘害。未幾,釋置樹下,頓首一鳴,羣象紛至,四面旋繞,若有所求。前象伏樹下,仰視樹而俯視人,似欲其登。獵者會意,即足踏象背,攀援而升。雖至樹巔,亦不知其意向所存。少時,有狻猊來,衆象皆伏。狻猊擇一肥者,意將搏噬。象戰慄,無敢逃者,惟共仰樹上,似求憐拯。獵者會意,因望狻猊發一弩,狻猊立殪。諸象瞻空,意若拜舞。獵者乃下。象復伏,以鼻牽衣,似欲其乘。獵者隨跨身其上,象乃行。至一處,以蹄穴地,得脫牙無算。獵人下,束治置象背。象乃負送出山,始返。

負尸

有樵夫赴市,荷杖而歸,忽覺杖頭如有重負。回顧,見一無頭人懸繫其上。大驚,脫杖亂擊之,遂不復見。駭奔,至一村。時已昏暮,有數人爇火照地,似有所尋。近問訊,蓋衆適聚坐,忽空中墮一人頭,鬚髮蓬然,倏忽已渺。樵人亦言所見,合之適成一人,究不解其何來。後有人荷籃而行,忽見其中有人頭,人訝詰之,始大驚,傾諸地上,宛轉而沒。

紫花和尚

諸城丁生,野鶴公之孫也。少年名士,沉病而死,隔夜復蘇,曰:「我悟道矣。」時有僧善參玄,因遣人邀至,使就榻前講「楞嚴」。生每聽一節,都言非是,乃曰:「使吾病痊,證道何難。惟某生可愈吾疾,宜虔請之。」

蓋邑有某生者,精岐黃而不以術行,三聘始至,疏方下藥,病愈。既歸,一女子自外入,曰:「我董尚書府中侍兒也。紫花和尚與妾有夙冤,今得追報,君又活之耶?再往,禍將及。」言已,遂沒。某懼,辭丁。丁病復作,固要之,乃以實告。丁歎曰:「孽自前生,死吾分耳。」尋卒。後尋諸人,果曾有紫花和尚,高僧也,青州董尚書夫人嘗供養家中;亦無有知其冤之所自結者。

周克昌

淮上貢士周天儀,年五旬,止一子,名克昌,愛暱之。至十三四歲,丰姿益秀;而性不喜讀,輒逃塾,從羣兒戲,恆終日不返。周亦聽之。一日,既暮不歸,始尋之,殊竟烏有。夫妻號咷,幾不欲生。年餘,昌忽自至。言:「爲道士迷去,幸不見害。值其他出,得逃而歸。」周喜極,亦不追問。及教以讀,慧悟倍於疇曩。踰年,文思大進,既入郡庠試,遂知名。世族爭婚,昌頗不願。趙進士女有姿,周強爲娶之。既入門,夫妻調笑甚懽;而昌恆獨宿,若無所私。逾年,秋戰而捷。周益慰。然年漸暮,日望抱孫,故嘗隱諷昌。昌漠若不解。母不能忍,朝夕多絮語。昌變色,出曰:「我久欲亡去,所不遽捨者,顧復之情耳。實不能探討房帷,以慰所望。請仍去,彼順志者且復來矣。」媼追曳之,已踣,衣冠如蛻。大駭,疑昌已死,是必其鬼也。悲嘆而已。次日,昌忽僕馬而至,舉家惶駭。近詰之,亦言:爲惡人略賣於富商之家;商無子,子焉。得昌後,忽生一子。昌思家,遂送之歸。問所學,則頑鈍如昔。乃知此爲昌;其入泮鄉捷者,鬼之假也。然竊喜其事未泄,即使襲孝廉之名。入房,婦甚狎熟;而昌靦然有愧色,似新婚者。甫周年,生子矣。

異史氏曰:「古言庸福人,必鼻口眉目間具有少庸,而後福隨之;其精光陸離者,鬼所棄也。庸之所在,桂籍可以不入闈而通,佳麗可以不親迎而致;而況少有憑藉,益之以鑽窺者乎!」

嫦娥

太原宗子美,從父游學,流寓廣陵。父與紅橋下林嫗有素。一日,父子過紅橋,遇之,固請過諸其家,瀹茗共話。有女在旁,殊色也。翁亟贊之。嫗顧宗曰:「大郎溫婉如處子,福相也。若不鄙棄,便奉箕帚,如何?」翁笑促子離席,使拜媼曰:「一言千金矣!」

先是,嫗獨居,女忽自至,告訴孤苦。問其小字,則名嫦娥。嫗愛而留之,實將奇貨居之也。時宗年十四,睨女竊喜,意翁必媒定之;而翁歸若忘。心灼熱,隱以白母。翁聞而笑曰:「曩與貪婆子戲耳。彼不知將賣黃金幾何矣,此何可易言!」踰年,翁媼並卒。子美不能忘情嫦娥,服將闋,託人示意林嫗。嫗初不承。宗忿曰:「我生平不輕折腰,何媼視之不值一錢?若負前盟,須見還也!」嫗乃云:「曩或與而翁戲約,容有之。但無成言,遂都忘卻。今既云云,我豈留嫁天王耶?要日日裝束,實望易千金;今請半焉,可乎?」宗自度難辦,亦遂置之。

適有寡媼,僦居西鄰,有女及笄,小名顛當。偶窺之,雅麗不減嫦娥。向慕之,每以饋遺階進;久而漸熟,往往送情以目,而欲語無間。一夕,踰垣乞火。宗喜挽之,遂相燕好。約爲嫁娶,辭以兄負販未歸。由此蹈隙往來,形跡周密。

一日,偶經紅橋,見嫦娥適在門內,疾趨過之。嫦娥望見,招之以手,宗駐足;女又招之,遂入。女以背約讓宗。宗述其故。便入室,取黃金一鋌付之。宗不受,辭曰:「自分永與卿絕,遂他有所約。受金而爲卿謀,是負人也;受金而不爲卿謀,是負卿也:誠不敢有所負。」女良久曰:「君所約,妾頗知之。其事必無成;即成之,妾不怨君之負心也。其速行,媼將至矣。」宗倉卒無以自主,受之而歸。隔夜,告之顛當。顛當深然其言,但勸宗專心嫦娥。宗不語;願下之,宗乃悅。即遣媒納金林嫗,嫗無辭,以嫦娥歸宗。入門後,悉述顛當言。嫦娥微笑,陽慫恿之。宗喜,急欲一白顛當,而顛當跡久絕。嫦娥知其爲己,因暫歸寧,故予之間,囑宗竊其佩囊。已而顛當果至,與商所謀,但言勿急。及解衿狎笑,脅下有紫荷囊,將便摘取。顛當變色起,曰:「君與人一心,而與妾二!負心郎!請從此絕。」宗屈意挽解,不聽,徑去。

一日,過其門探察之,已另有吳客僦居其中,顛當子母遷去已久,影滅跡絕,莫可問訊。宗自娶嫦娥,家暴富,連閣長廊,彌亙街路。嫦娥善諧謔,適見美人畫卷,宗曰:「吾自謂,如卿天下無兩,但不曾見飛燕、楊妃耳。」女笑曰:「若欲見之,此亦何難。」乃執卷細審一過,便趨入室,對鏡修妝,傚飛燕舞風,又學楊妃帶醉。長短肥瘦,隨時變更;風情態度,對卷逼真。方作態時,有婢自外至,不復能識,驚問其僚;既而審注,恍然始笑。宗喜曰:「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牀闥矣!」

一夜,方熟寢,數人撬扉而入,火光射壁。女急起,驚言:「盜入!」宗初醒,即欲鳴呼。一人以白刃加頸,懼不敢喘。又一人掠嫦娥負背上,鬨然而去。宗始號,家役畢集,室中珍玩,無少亡者。宗大悲,恇然失圖,無復情地。告官追捕,殊無音息。

荏苒三四年,鬱鬱無聊,因假赴試入都。居半載,占驗詢察,無計不施。偶過姚巷,值一女子,垢面敝衣,㑌儴如丐。停趾相之,乃顛當也。駭曰:「卿何憔悴至此?」答云:「別後南遷,老母即世,爲惡人掠賣旗下,撻辱凍餒,所不忍言。」宗泣下,問:「可贖否?」曰:「難矣。耗費煩多,不能爲力。」宗曰:「實告卿:年來頗稱小有;惜客中資斧有限,傾裝貨馬,所不敢辭。如所需過奢,當歸家營辦之。」女約明日出西城,相會叢柳下;囑獨往,勿以人從。宗曰:「諾。」次日,早往,則女先在,衣鮮明,大非前狀。驚問之,笑曰:「曩試君心耳,幸綈袍之意猶存。請至敝廬,宜必得當以報。」北行數武,即至其家,遂出肴酒,相與談讌。宗約與俱歸。女曰:「妾多俗累,不能從。嫦娥消息,固頗聞之。」宗急詢其何所。女曰:「其行蹤縹緲,妾亦不能深悉。西山有老尼,一目眇,問之,當自知。」遂止宿其家。

天明示以徑。宗至其處,有古寺,周垣盡頹;叢竹內有茅屋半間,老尼綴衲其中。見客至,漫不爲禮。宗揖之,尼始舉頭致問。因告姓氏,即白所求。尼曰:「八十老瞽,與世睽絕,何處知佳人消息?」宗固求之。乃曰:「我實不知。有二三戚屬,來夕相過,或小女子輩識之,未可知。汝明夕可來。」宗乃出。次日再至,則尼他出,敗扉扃焉。伺之既久,更漏已催,明月高揭,徘徊無計,遙見二三女郎自外入,則嫦娥在焉。宗喜極,突起,急攬其祛。嫦娥曰:「莽郎君!嚇煞妾矣!可恨顛當饒舌,乃教情欲纏人。」宗曳坐,執手款曲,歷訴艱難,不覺惻楚。女曰:「實相告:妾實姮娥被謫,浮沉俗間,其限已滿;託爲寇劫,所以絕君望耳。尼亦王母守府者,妾初譴時,蒙其收卹,故暇時常一臨存。君如釋妾,當爲代致顛當。」宗不聽,垂首隕涕。女遙顧曰:「姊妹輩來矣。」宗方四顧,而嫦娥已杳。

宗大哭失聲,不欲復活,因解帶自縊。恍惚覺魂已出舍,悵悵靡適。俄見嫦娥來,捉而提之,足離於地;入寺,取樹上尸推擠之,喚曰:「癡郎,癡郎!嫦娥在此。」忽若夢醒。少定,女恚曰:「顛當賤婢!害妾而殺郎君,我不能恕之也!」下山賃輿而歸。既命家人治裝,乃返身而出西城,詣謝顛當;至則舍宇全非,愕歎而返。竊幸嫦娥不知,入門,嫦娥迎笑曰:「君見顛當耶?」宗愕然不能答。女曰:「君背嫦娥,烏得顛當?請坐待之,當自至。」未幾,顛當果至,倉皇伏榻下。嫦娥疊指彈之,曰:「小鬼頭陷人不淺!」顛當叩頭,但求賒死。嫦娥曰:「推人坑中,而欲脫身天外耶?廣寒十一姑不日下嫁,須繡枕百幅、履百雙,可從我去,相共操作。」顛當恭白:「但求分工,按時齎送。」女不許,謂宗曰:「君若緩頰,即便放卻。」顛當目宗,宗笑不語,顛當目怒之。乃乞還告家人,許之,遂去。宗問其生平,乃知其西山狐也。買輿待之。次日,果來,遂俱歸。然嫦娥重來,恆持重不輕諧笑。宗強使狎戲,惟密教顛當爲之。顛當慧絕,工媚。嫦娥樂獨宿,每辭不當夕。

一夜,漏三下,猶聞顛當房中,吃吃不絕。使婢竊聽之。婢還,不以告,但請夫人自往。伏窗窺之,則見顛當凝妝作己狀,宗擁抱,呼以嫦娥。女哂而退。未幾,顛當心暴痛,急披衣,曳宗詣嫦娥所,入門便伏。嫦娥曰:「我豈醫巫厭勝者?汝欲自捧心傚西子耳。」顛當頓首,但言知罪。女曰:「愈矣。」遂起,失笑而去。顛當私謂宗:「吾能使娘子學觀音。」宗不信,因戲相賭。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顛當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髮合掌,侍立其側,櫻唇半啟,瓠犀微露,睛不少瞬。宗笑之。嫦娥開目問之。顛當曰:「我學龍女侍觀音耳。」嫦娥笑罵之,罰使學童子拜。顛當束髮,遂四面朝參之,伏地翻轉,逞諸變態,左右側折,襪能磨乎其耳。嫦娥解頤,坐而蹴之。顛當仰首,口啣鳳鉤,微觸以齒。嫦娥方嬉笑間,忽覺媚情一縷,自足趾而上,直達心舍,意蕩思淫,若不自主。乃急斂神,呵曰:「狐奴當死!不擇人而惑之耶?」顛當懼,釋口投地。嫦娥又厲責之,衆不解。嫦娥謂宗曰:「顛當狐性不改,適間幾爲所愚。若非夙根深者,墮落何難!」自是見顛當,每嚴御之。顛當慚懼,告宗曰:「妾於娘子一肢一體,無不親愛;愛之極,不覺媚之甚。謂妾有異心,不惟不敢,亦不忍。」宗因以告嫦娥,嫦娥遇之如初。然以狎戲無節,數戒宗,不聽;因而大小婢婦,競相狎戲。

一日,二人扶一婢,效作楊妃。二人以目會意,賺婢懈骨作酣態,兩手遽釋;婢暴攧墀下,聲如傾堵。衆方大譁;近撫之,而妃子已作馬嵬薨矣。大衆懼,急白主人。嫦娥驚曰:「禍作矣!我言如何哉!」往驗之,不可救。使人告其父。父某甲,素無行,號奔而至,負尸入廳事,叫罵萬端。宗閉戶惴恐,莫知所措。嫦娥自出責之,曰:「主即虐婢至死,律無償法;且邂逅暴殂,焉知其不再甦?」甲譟言:「四支已冰,焉有生理!」嫦娥曰:「勿譁。縱不活,自有官在。」乃入廳事撫尸,而婢已蘇,隨手而起。嫦娥返身怒曰:「婢幸不死,賊奴何得無狀!可以草索縶送官府!」甲無詞,長跪哀免。嫦娥曰:「汝既知罪,姑免究處。但小人無賴,反復何常,留汝女終爲禍胎,宜即將去。原價如干數,當速措置來。」遣人押出,俾浼二三村老,券証署尾。已,乃喚婢至前,使甲自問之:「無恙乎?」答曰:「無恙。」乃付之去。已,遂召諸婢,數責遍扑。又呼顛當,爲之厲禁。謂宗曰:「今而知爲人上者,一笑嚬亦不可輕。謔端開之自妾,而流弊遂不可止。凡哀者屬陰,樂者屬陽;陽極陰生,此循環之定數。婢子之禍,是鬼神告之以漸也。荒迷不悟,則傾覆及之矣。」宗敬聽之。顛當泣求拔脫。嫦娥乃掐其耳;逾刻釋手,顛當憮然爲間,忽若夢醒,據地自投,歡喜欲舞。由此閨閣清肅,無敢譁者。婢至其家,無疾暴死。甲以贖金莫償,浼村老代求憐恕,許之。又以服役之情,施以材木而去。

宗常患無子。嫦娥腹中忽聞兒啼,遂以刃破左脅出之,果男;無何,復有身,又破右脅而出一女。男酷類父,女酷類母,皆論婚於世家。

異史氏曰:「陽極陰生,至言哉!然室有仙人,幸能極我之樂,消我之災,長我之生,而不我之死。是鄉樂,老焉可矣,而仙人顧憂之耶?天運循環之數,理固宜然;而世之長困而不亨者,又何以爲解哉?昔宋人有求仙不得者,每曰:『作一日仙人,而死亦無憾。』我不復能笑之也。」

鞠樂如

鞠樂如,青州人。妻死,棄家而去。後數年,道服荷蒲團至。經宿欲去,戚族強留其衣杖。鞠託閒步至村外,室中服具,皆冉冉飛出,隨之而去。

褚生

順天陳孝廉,十六七歲時,嘗從塾師讀於僧寺,徒侶甚繁。內有褚生,自言山東人,攻苦講求,略不暇息;且寄宿齋中,未嘗一見其歸。陳與最善,因詰之。答曰:「僕家貧,辦束金不易,即不能惜寸陰,而加以夜半,則我之二日,可當人三日。」陳感其言,欲攜榻來與共寢。褚止之曰:「且勿,且勿!我視先生,學非吾師也。阜城門有呂先生,年雖耄,可師,請與俱遷之。」蓋都中設帳者多以月計,月終束金完,任其留止。於是兩生同詣呂。

呂,越之宿儒,落魄不能歸,因授童蒙,實非其志也。得兩生甚喜;而褚又甚惠,過目輒了,故尤器重之。兩人情好款密,晝同几,夜亦同榻。月既終,褚忽假歸,十餘日不復至。共疑之。

一日,陳以故至天寧寺,遇褚廊下,劈檾淬硫,作火具焉。見陳,忸怩不安。陳問:「何遽廢讀?」褚握手請間,戚然曰:「貧無以遺先生,必半月販,始能一月讀。」陳感慨良久,曰:「但往讀,自合極力。」命從人收其業,同歸塾。戒陳勿洩,但託故以告先生。陳父固肆賈,居物致富,陳輒竊父金,代褚遺師。父以亡金責陳,陳實告之。父以爲癡,遂使廢學。褚大慚,別師欲去。呂知其故,讓之曰:「子既貧,胡不早告?」乃悉以金返陳父,止褚讀如故,與共饔飧,若子焉。陳雖不入館,每邀褚過酒家飲。褚固以避嫌不往;而陳要之彌堅,往往泣下,褚不忍絕,遂與往來無間。

逾二年,陳父死,復求受業。呂感其誠,納之;而廢學既久,較褚懸絕矣。居半年,呂長子自越來,丐食尋父。門人輩斂金助裝,褚惟灑涕依戀而已。呂臨別,囑陳師事褚。陳從之,館褚於家。未幾,入邑庠,以「遺才」應試。陳慮不能終幅,褚請代之。至期,褚偕一人來,云是表兄劉天若,囑陳暫從去。陳方出,褚忽自後曳之,身欲踣,劉急挽之而去。覽眺一過,相攜宿於其家。家無婦女,即館客於內舍。

居數日,忽已中秋。劉曰:「今日李皇親園中,游人甚夥,當往一豁積悶,相便送君歸。」使人荷茶鼎、酒具而往。但見水肆梅亭,喧啾不得入。過水關,則老柳之下,橫一畫橈,相將登舟。酒數行,苦寂。劉顧僮曰:「梅花館近有新姬,不知在家否?」僮去少時,與姬俱至,蓋勾欄李遏雲也。李,都中名妓,工詩善歌,陳曾與友人飲其家,故識之。相見,略道溫涼。姬戚戚有憂容。劉命之歌,爲歌「蒿里」。陳不悅,曰:「主客即不當卿意,何至對生人歌死曲?」姬起謝,強顏歡笑,乃歌豔曲。陳喜,捉腕曰:「卿向日『浣溪紗』讀之數過,今並忘之。」姬吟曰:「淚眼盈盈對鏡臺,開簾忽見小姑來,低頭轉側看弓鞋。強解綠蛾開笑面,頻將紅袖拭香腮,小心猶恐被人猜。」陳反覆數四。已而泊舟,過長廊,見壁上題詠甚多,即命筆記詞其上。

日已薄暮,劉曰:「闈中人將出矣。」遂送陳歸。入門,即別去。陳見室暗無人,俄延間,褚已入門;細審之,卻非褚生。方疑,客遽近身而仆。家人曰:「公子憊矣!」共扶拽之。轉覺仆者非他,即己也。既起,見褚生在旁,惚惚若夢。屏人而研究之。褚曰:「告之勿驚:我實鬼也。久當投生,所以因循於此者,高誼所不能忘,故附君體,以代捉刀;三場畢,此願了矣。」陳復求赴春闈。曰:「君先世福薄,慳吝之骨,誥贈所不堪也。」問:「將何適?」曰:「呂先生與僕有父子之分,繫念常不能置。表兄爲冥司典簿,求白地府主者,或當有說。」遂別而去。

陳異之。天明,訪李姬,將問以泛舟之事;則姬死數日矣。又至皇親園,見題句猶存,而淡墨依稀,若將磨滅。始悟題者爲魂,作者爲鬼。至夕,褚喜而至,曰:「所謀幸成,敬與君別。」遂伸兩掌,命陳書褚字於上以誌之。陳將置酒爲餞,搖首曰:「勿須。君如不忘舊好,放榜後,勿憚修阻。」陳揮涕送之。見一人伺候於門;褚方依依,其人以手按其頂,隨手而匾,掬入囊,負之而去。過數日,陳果捷。于是治裝如越。

呂妻斷育幾十年,五旬餘,忽生一子,兩手握固不可開。陳至,請相見,便謂掌中當有文曰「褚」。呂不深信。兒見陳,十指自開,視之果然。驚問其故,具告之。共相歡異。陳厚貽之,乃返。後呂以歲貢,廷試入都,舍於陳;則兒十三歲,入泮矣。

異史氏曰:「呂老教門人,而不知自教其子。嗚呼!作善於人,而降祥於己,一間也哉!褚生者,未以身報師,先以魂報友,其志其行,可貫日月,豈以其鬼故奇之與!」

盜戶

順治間,滕、嶧之區,十人而七盜,官不敢捕。後受撫,邑宰別之爲「盜戶」。凡值與良民爭,則曲意左袒之,蓋恐其復叛也。後訟者輒冒稱盜戶,而怨家則力攻其僞;每兩造具陳,曲直且置不辨,而先以盜之真僞,反復相苦,煩有司稽籍焉。適官署多狐,宰有女爲所惑,聘術士來,符捉入瓶,將熾以火。狐在瓶內大呼曰:「我盜戶也!」聞者無不匿笑。

異史氏曰:「今有明火劫人者,官不以爲盜而以爲姦;踰牆行淫者,每不自認姦而自認盜:世局又一變矣。設今日官署有狐,亦必大呼曰『吾盜』無疑也。」

章丘漕糧徭役,以及徵收火耗,小民常數倍於紳衿,故有田者爭求託焉。雖於國課無傷,而實於官橐有損。邑令鐘,牒請釐弊,得可。初使自首;既而奸民以此要上,數十年鬻去之產,皆誣託詭挂,以訟售主。令悉左袒之,故良懦者多喪其產。有李生爲某甲所訟,同赴質審。甲呼之「秀才」;李厲聲爭辯,不居秀才之名。喧不已。令詰左右,共指爲真秀才。令問:「何故不承?」李曰:「秀才且置高閣,待爭地後,再作之未晚也。」噫!以盜之名,則爭冒之;以秀才之名,則爭辭之:變異矣哉!

有人投匿名狀云:告狀人原壤,爲抗法吞產事:身以年老不能當差,有負郭田五十畝,於隱公元年,暫挂惡衿顏淵名下。今功令森嚴,理合自首。詎惡久假不歸,霸爲己有。身往理說,被伊師率惡黨七十二人,毒杖交加,傷殘脛肢;又將身鎖置陋巷,日給簟食瓢飲,囚餓幾死。互鄉地証,叩乞革頂嚴究,俾血產歸主,上告。」此可以繼柳跖之告夷、齊矣。

某乙

邑西某乙,故梁上君子也。其妻深以爲懼,屢勸止之;乙遂翻然自改。居二三年,貧窶不能自堪,思欲一作馮婦而後已。乃託貿易,就善卜者問何往之善。術者占曰:「東南吉,利小人,不利君子。」兆隱與心合,竊喜。遂南行,抵蘇、松間,日游村郭,凡數月。偶入一寺,見牆隅堆石子二三枚,心知其異,亦以一石投之。徑趨龕後臥。日既暮,寺中聚語,似有十餘人。忽一人數石,訝其多,因共搜龕後,得乙,問:「投石者汝耶?」乙諾。詰里居、姓名,乙詭對之。乃授以兵,率與共去。至一巨第,出耎梯,爭踰垣入。以乙遠至,徑不熟,俾伏牆外,司傳遞、守囊橐焉。少頃,擲一裹下;又少頃,縋一篋下。乙舉篋知有物,乃破篋,以手揣取,凡沉重物,悉納一囊,負之疾走,竟取道歸。由此建樓閣、買良田,爲子納粟。邑令扁其門曰「善士」。後大案發,羣寇悉獲;惟乙無名籍,莫可查詰,得免。事寢既久,乙醉後時自述之。

曹有大寇某,得重貲歸,肆然安寢。有二三小盜,踰垣入,捉之,索金。某不與;箠灼並施,罄所有,乃去。某向人曰:「吾不知炮烙之苦如此!」遂深恨盜,投充馬捕,捕邑寇殆盡。獲曩寇,亦以所施者施之。

霍女

朱大興,彰德人。家富有而吝嗇已甚,非兒女婚嫁,坐無賓、廚無肉。然佻㒓喜漁色,色所在,冗費不惜。每夜,踰垣過村,從蕩婦眠。

一夜,遇少婦獨行,知爲亡者,強脅之,引與俱歸。燭之,美絕。自言「霍氏」。細致研詰。女不悅曰:「既加收齒,何必復盤察?如恐相累,不如早去。」朱不敢問,留與寢處。顧女不能安粗糲,又厭見肉臛,必燕窩或雞心、魚肚白作羹湯,始能饜飽。朱無奈,竭力奉之。又善病,日須參湯一碗。朱初不肯。女呻吟垂絕,不得已,投之,病若失。遂以爲常。女衣必錦繡,數日,即厭其故。如是月餘,計費不貲,朱漸不供。女啜泣不食,求去。朱懼,又委曲承順之。每苦悶,輒令十數日一招優伶爲戲;戲時,朱設凳簾外,抱兒坐觀之。女亦無喜容,數相誚罵,朱亦不甚分解。居二年,家漸落。向女婉言,求少減;女許之,用度皆損其半。久之,仍不給,女亦以肉糜相安;又漸而不珍亦御矣。朱竊喜。

忽一夜,啟後扉亡去。朱怊悵若失;遍訪之,乃知在鄰村何氏家。何大姓,世胄也,豪縱好客,燈火達旦。忽有麗人,半夜人閨闥。詰之,則朱家之逃妾也。朱爲人,何素藐之;又悅女美,竟納焉。綢繆數日,益惑之,窮極奢欲,供奉一如朱。朱得耗,坐索之,何殊不爲意。朱質於官。官以其姓名來歷不明,置不理。朱貨產行賕,乃准拘質。女謂何曰:「妾在朱家,原非采禮媒定者,胡畏之?」何喜,將與質成。座客顧生諫曰:「收納逋逃,已干國紀;況此女入門,日費無度,即千金之家,何能久也?」何大悟,罷訟,以女歸朱。過一二日,女又逃。

有黃生者,故貧士,無偶。女叩扉入,自言所來。黃見豔麗忽投,驚懼不知所爲。黃素懷刑,固卻之。女不去。應對間,嬌婉無那。黃心動,留之;而慮其不能安貧。女早起,躬操家苦,劬勞過舊室。黃爲人蘊藉瀟灑,工於內媚,因恨相得之晚。止恐風聲漏洩,爲歡不久。而朱自訟後,家益貧;又度女終不能安,遂置不究。女從黃數歲,親愛甚篤。一日,忽欲歸寧,要黃御送之。黃曰:「向言無家,何前後之舛?」曰:「曩漫言之。妾鎮江人。昔從蕩子,流落江湖,遂至於此。妾家頗裕,君竭貲而往,必無相虧。」黃從其言,賃輿同去。至揚州境,泊舟江際。女適凭窗,有巨商子過,驚其豔,反舟綴之,而黃不知也。女忽曰:「君家綦貧,今有一療貧之法,不知能從否?」黃詰之。女曰:「妾相從數年,未能爲君育男女,亦一不了事。妾雖陋,幸未老耄,有能以千金相贈者,便鬻妾去,此中妻室、田廬皆備焉。此計如何?」黃失色,不知何故。女笑曰:「君勿急,天下固多佳人,誰肯以千金買妾者。其戲言於外,以覘其有無。賣不賣,固自在君耳。」黃不肯。女自與榜人婦言之,婦目黃,黃漫應焉。

婦去無幾,返言:「鄰舟有商人子,願出八百。」黃故搖首以難之。未幾,復來,便言如命,即請過船交兌。黃微哂。女曰:「教渠姑待,我囑黃郎,即令去。」女謂黃曰:「妾日以千金之軀事君,今始知耶?」黃問:「以何詞遣之?」女曰:「請即往署券,去不去固自在我耳。」黃不可。女逼促之,黃不得已,詣焉。立刻兌付。黃令封誌之,曰:「遂以貧故,竟果如此,遽相割捨。倘室人必不肯從,仍以原金璧趙。」方運金至舟,女已從榜人婦從船尾登商舟,遙顧作別,並無悽戀。黃驚魂離舍,嗌不能言。俄商舟解纜,去如箭激。黃大號,欲追傍之,榜人不從,開舟南渡矣。瞬息達鎮江,運貲上岸。榜人急解舟去。黃守裝悶坐,無所適歸,望江水之滔滔,如萬鏑之叢體。方掩泣間,忽聞姣聲呼「黃郎」。愕然四顧,則女已在前途。喜極,負裝從之。問:「卿何遽得來?」女笑曰:「再遲數刻,則君有疑心矣。」黃乃疑其非常,固詰其情。女笑曰:「妾生平於吝者則破之,於邪者則誑之也。若實與君謀,君必不肯,何處可致千金者?錯囊充牣,而合浦珠還,君幸足矣,窮問何爲?」乃僱役荷囊,相將俱去。至水門內,一宅南向,逕入。俄而翁媼男婦,紛出相迎,皆曰:「黃郎來也!」黃入參公姥。有兩少年,揖坐與語,是女兄弟,大郎、三郎也。筵間味無多品,玉柈四枚,方几已滿。雞蟹鵝魚,皆臠切爲箇。少年以巨椀行酒,談吐豪放。已而導入別院,俾夫婦同處。衾枕滑耎,而牀則以熟革代棕藤焉。日有婢媼饋致三餐,女或時竟日不出。黃獨居悶苦,屢言歸,女固止之。

一日,謂黃曰:「今爲君謀:請買一人,爲子嗣計。然買婢媵則價奢;當僞爲妾也兄者,使父與論婚,良家子不難致。」黃不可,女弗聽。有張貢士之女新寡,議聘金百緡,女強爲娶之。新婦小名阿美,頗婉妙。女嫂呼之;黃瑟踧不安,而女殊坦坦。他日,謂黃曰:「妾將與大姊至南海一省阿姨,月餘可返,請夫婦安居。」遂去。

夫妻獨居一院,按時給飲食,亦甚隆備。然自入門後,曾無一人復至其室。每晨,阿美人覲媼,一兩言輒退。娣姒在旁,惟相視一笑。既流連久坐,亦不款曲,黃見翁,亦如之。偶值諸郎聚語,黃至,既都寂然。黃疑悶莫可告語。阿美覺之,詰曰:「君既與諸郎伯仲,何以月來都如生客?」黃倉猝不能對,吃吃而言曰:「我十年於外,今始歸耳。」美又細審翁姑閥閱,及妯娌里居。黃大窘,不能復隱,底里盡露。女泣曰:「妾家雖貧,無作賤媵者,無怪諸宛若鄙不齒數矣!」黃惶怖莫知籌計,惟長跪一聽女命。美收涕挽之,轉請所處。黃曰:「僕何敢他謀,計惟孑身自去耳。」女曰:「既嫁復歸,於情何忍?渠雖先從,私也;妾雖後至,公也。不如姑俟其歸,問彼既出此謀,將何以置妾也?」居數月,女竟不返。

一夜,聞客舍喧飲,黃潛往窺之,見二客戎裝上坐:一人裹豹皮巾,凜若天神;東首一人,以虎頭革作兜牟,虎口啣額,鼻耳悉具焉。驚異而返,以告阿美,竟莫測霍父子何人。夫妻疑懼,謀欲僦寓他所,又恐生其猜度。黃曰:「實告卿:即南海人還,折證已定,僕亦不能家此也。今欲攜卿去,又恐尊大人別有異言。不如姑別,二年中當復至。卿能待,待之;如欲他適,亦自任也。」阿美欲告父母而從之,黃不可。阿美流涕,要以信誓,乃別而歸。

黃入辭翁姑。時諸郎皆他出,翁挽留以待其歸,黃不聽而行。登舟淒然,形神喪失。至瓜州,忽回首見片帆來,駛如飛;漸近,則船頭按劍而坐者,霍大郎也。遙謂曰:「君欲遄返,胡再不謀?遺夫人去,二三年,誰能相待也?」言次,舟已逼近。阿美自舟中出,大郎挽登黃舟,跳身逕去。先是,阿美既歸,方向父母泣訴,忽大郎將輿登門,按劍相脅,逼女風走。一家慴息,莫敢遮問。女述其狀,黃不解何意,而得美良喜,開舟遂發。至家,出貲營業,頗稱富有。

阿美常懸念父母,欲黃一往探之;又恐以霍女來,嫡庶復有參差。居無何,張翁訪至,見屋宇修整,心頗慰。謂女曰:「汝出門後,遂詣霍家探問,見門戶已扃,第主亦不之知,半年竟無消息。汝母日夜零涕,謂被奸人賺去,不知流離何所。今幸無恙耶?」黃實告以情,因相猜爲神。

後阿美生子,取名仙賜。至十餘歲,母遣詣鎮江,至揚州界,休於旅舍,從者皆出。有女子來,挽兒入他室,下簾,抱諸膝上,笑問何名。兒告之。問:「取名何義?」答云:「不知。」女曰:「歸問汝父當自知。」乃爲挽髻,自摘髻上花代簪之;出金釧束腕上。又以黃金內袖,曰:「將去買書讀。」兒問其誰,曰:「兒不知更有一母耶?歸告汝父:朱大興死無棺木,當助之,勿忘也。」老僕歸舍,失少主;尋至他室,聞與人語,窺之,則故主母。簾外微嗽,將有咨白。女推兒榻上,恍惚已杳。問之舍主,並無知者。數日,自鎮江歸,語黃,又出所贈。黃感歎不已。及詢朱,則死裁三日,露尸未葬,厚恤之。

異史氏曰:「女其仙耶?三易其主不爲貞;然爲吝者破其慳,爲淫者速其蕩,女非無心者也。然破之則不必其憐之矣,貪淫鄙吝之骨,溝壑何惜焉?」

司文郎

平陽王平子,赴試北闈,賃居報國寺。寺中有餘杭生先在,王以比屋居,投刺焉。生不之答。朝夕遇之,多無狀。王怒其狂悖,交往遂絕。

一日,有少年遊寺中,白服裙帽,望之傀然。近與接談,言語諧妙。心愛敬之。展問邦族,云:「登州宋姓。」因命蒼頭設座,相對噱談。餘杭生適過,共起遜坐。生居然上座,更不撝挹。卒然問宋:「爾亦入闈者耶?」答曰:「非也。駑駘之才,無志騰驤久矣。」又問:「何省?」宋告之。生曰:「竟不進取,足知高明。山左、右並無一字通者。」宋曰:「北人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言已,鼓掌;王和之,因而鬨堂。生慚忿,軒眉攘腕而大言曰:「敢當前命題,一校文藝乎?」宋他顧而哂曰:「有何不敢!」便趨寓所,出經授王。王隨手一翻,指曰:「『闕黨童子將命。』」生起,求筆札。宋曳之曰:「口占可也。我破已成:『於賓客往來之地,而見一無所知之人焉。』」王捧腹大笑。生怒曰:「全不能文,徒事嫚罵,何以爲人!」王力爲排難,請另命佳題。又翻曰:「『殷有三仁焉。』」宋立應曰:「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夫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生遂不作,起曰:「其爲人也小有才。」遂去。

王以此益重宋。邀入寓室,款言移晷,盡出所作質宋。宋流覽絕疾,踰刻已盡百首。曰:「君亦沉深於此道者;然命筆時,無求必得之念,而尚有冀倖得之心,即此,已落下乘。」遂取閱過者一一詮說。王大悅,師事之。使庖人以蔗糖作水角。宋啗而甘之,曰:「生平未解此味,煩異日更一作也。」由此相得甚懽。宋三五日輒一至,王必爲之設水角焉。餘杭生時一遇之,雖不甚傾談,而傲睨之氣頓減。

一日,以窗藝示宋。宋見諸友圈贊已濃,目一過,推置案頭,不作一語。生疑其未閱,復請之。答已覽竟。生又疑其不解。宋曰:「有何難解?但不佳耳!」生曰:「一覽丹黃,何知不佳?」宋便誦其文,如夙讀者,且誦且訾。生跼蹐汗流,不言而去。移時,宋去,生入,堅請王作。王拒之。生強搜得,見文多圈點,笑曰:「此大似水角子!」王故樸訥,靦然而已。次日,宋至,王具以告。宋怒曰:「我謂『南人不復反矣』,傖楚何敢乃爾!必當有以報之!」王力陳輕薄之戒以勸之,宋深感佩。既而場後,以文示宋,宋頗相許。

偶與涉歷殿閣,見一瞽僧坐廊下,設藥賣醫。宋訝曰:「此奇人也!最能知文,不可不一請教。」因命歸寓取文。遇餘杭生,遂與俱來。王呼師而參之。僧疑其問醫者,便詰症候。王具白請教之意。僧笑曰:「是誰多口?無目何以論文?」王請以耳代目。僧曰:「三作兩千餘言,誰耐久聽!不如焚之,我視以鼻可也。」王從之。每焚一作,僧嗅而頷之曰:「君初法大家,雖未逼真,亦近似矣。我適受之以脾。」問:「可中否?」曰:「亦中得。」餘杭生未深信,先以古大家文燒試之。僧再嗅曰:「妙哉!此文我心受之矣,非歸、胡何解辦此!」生大駭,始焚己作。僧曰:「適領一藝,未窺全豹,何忽另易一人來也?」生託言:「朋友之作,止彼一首;此乃小生作也。」僧嗅其餘灰,咳逆數聲,曰:「勿再投矣!格格而不能下,強受之以鬲;再焚,則作惡矣。」生慚而退。數日榜放,生竟領薦;王下第。生與王走告僧。僧歎曰:「僕雖盲於目,而不盲於鼻;簾中人並鼻盲矣。」

俄餘杭生至,意氣發舒,曰:「盲和尚,汝亦啖人水角耶?今竟何如?」僧曰:「我所論者文耳,不謀與君論命。君試尋諸試官之文,各取一首焚之,我便知孰爲爾師。」生與王並搜之,止得八九人。生曰:「如有舛錯,以何爲罰?」僧憤曰:「剜我盲瞳去!」生焚之,每一首,都言非是;至第六篇,忽向壁大嘔,下氣如雷。衆皆粲然。僧拭目向生曰:「此真汝師也!初不知而驟嗅之,刺於鼻,棘於腹,膀胱所不能容,直自下部出矣!」生大怒,去,曰:「明日自見,勿悔!勿悔!」越二三日,竟不至;視之,已移去矣。乃知即某門生也。宋慰王曰:「凡吾輩讀書人,不當尤人,但當克己:不尤人則德益弘,能克己則學益進。當前踧落,固是數之不偶;平心而論,文亦未便登峰,其由此砥礪,天下自有不盲之人。」王肅然起敬。又聞次年再行鄉試,遂不歸,止而受教。宋曰:「都中薪桂米珠,勿憂資斧。舍後有窖鏹,可以發用。」即示之處。王謝曰:「昔竇、范貧而能廉,今某幸能自給,敢自污乎?」

王一日醉眠,僕及庖人竊發之。王忽覺,聞舍後有聲;窺出,則金堆地上。情見事露,並相慴伏。方訶責間,見有金爵,類多鐫款,審視,皆大父字諱。蓋王祖曾爲南部郎,入都寓此,暴病而卒,金其所遺也。王乃喜,稱得金八百餘兩。明日告宋,且示之爵,欲與瓜分,固辭乃已。以百金往贈瞽僧,僧已去。積數月,敦習益苦。及試,宋曰:「此戰不捷,始真是命矣!」俄以犯規被黜。王尚無言;宋大哭,不能止。王反慰解之。宋曰:「僕爲造物所忌,困頓至於終身,今又累及良友。其命也夫!其命也夫!」王曰:「萬事固有數在。如先生乃無志進取,非命也。」宋拭淚曰:「久欲有言,恐相驚怪。某非生人,乃飄泊之游魂也。少負才名,不得志於場屋。佯狂至都,冀得知我者,傳諸著作。甲申之年,竟罹於難,歲歲飄蓬。幸相知愛,故極力爲『他山』之攻,生平未酬之願,實欲借良朋一快之耳。今文字之厄若此,誰復能漠然哉!」王亦感泣。問:「何淹滯?」曰:「去年上帝有命,委宣聖及閻羅王核查劫鬼,上者備諸曹任用,餘者即俾轉輪。賤名已錄,所未投到者,欲一見飛黃之快耳,今請別矣。」王問:「所考何職?」曰:「梓潼府中缺一司文郎,暫令聾僮署篆,文運所以顛倒。萬一倖得此秩,當使聖教昌明。」

明日,忻忻而至,曰:「願遂矣!宣聖命作『性道論』,視之色喜,謂可司文。閻羅穆簿,欲以『口孽』見棄。宣聖爭之,乃得就。某伏謝已。又呼近案下,囑云:『今以憐才,拔充清要;宜洗心供職,勿蹈前愆。』此可知冥中重德行更甚於文學也。君必修行未至,但積善勿懈可耳。」王曰:「果爾,餘杭其德行何在?」曰:「不知。要冥司賞罰,皆無少爽。即前日瞽僧,亦一鬼也,是前朝名家。以生前拋棄字紙過多,罰作瞽。彼自欲醫人疾苦,以贖前愆,故託游廛肆耳。」王命置酒。宋曰:「無須;終歲之擾,盡此一刻,再爲我設水角足矣。」王悲愴不食。坐令自噉,頃刻,已過三盛。捧腹曰:「此餐可飽三日,吾以志君德耳。向所食,都在舍後,已成菌矣。藏作藥餌,可益兒慧。」王問後會,曰:「既有官責,當引嫌也。」又問:「梓潼祠中,一相酹祝,可能達否?」曰:「此都無益。九天甚遠,但潔身力行,自有地司牒報,則某必與知之。」言已,作別而沒。王視舍後,果生紫菌,采而藏之。旁有新土墳起,則水角宛然在焉。

王歸,彌自刻厲。一夜,夢宋輿蓋而至,曰:「君向以小忿,誤殺一婢,削去祿籍;今篤行已折除矣。然命薄不足任仕進也。」是年,捷於鄉;明年,春闈又捷。遂不復仕。生二子,其一絕鈍,啖以菌,遂大慧。後以故詣金陵,遇餘杭生於旅次,極道契闊,深自降抑,然鬢毛斑矣。

異史氏曰:「餘杭生公然自詡,意其爲文,未必盡無可觀;而驕詐之意態顏色,遂使人頃刻不可復忍。天人之厭棄已久,故鬼神皆玩弄之。脫能增修厥德,則簾內之『刺鼻棘心』者,遇之正易,何所遭之僅也。」

醜狐

穆生,長沙人。家清貧,冬無絮衣。一夕枯坐,有女子入,衣服炫麗而顏色黑醜。笑曰:「得毋寒乎?」生驚問之。曰:「我狐仙也。憐君枯寂,聊與共溫冷榻耳。」生懼其狐,而厭其醜,大號。女以元寶置几上,曰:「若相諧好,以此相贈。」生悅而從之。牀無裀褥,女代以袍。將曉,起而囑曰:「所贈,可急市軟帛作臥具;餘者絮衣作饌,足矣。倘得永好,勿憂貧也。」遂去。生告妻,妻亦喜,即市帛爲之縫紉。女夜至,見臥具一新,喜曰:「君家娘子劬勞哉!」留金以酬之。從此至無虛夕。每去,必有所遺。

年餘,屋廬修潔,內外皆衣文錦繡,居然素封。女賂遺漸少,生由此心厭之,聘術士至,畫符於門。女來,嚙折而棄之。入指生曰:「背德負心,至君已極!然此奈何我!若相厭薄,我自去耳。但情義既絕,受於我者,須要償也!」忿然而去。生懼,告術士。術士作壇,陳設未已,忽攧地下,血流滿頰;視之,割去一耳。衆大懼,奔散;術士亦掩耳竄去。室中擲石如盆,門窗釜甑,無復全者。生伏牀下,蓄縮汗聳。俄見女抱一物入,貓首猧尾,置牀前,嗾之曰:「嘻嘻!可嚼奸人足。」物即齕履,齒利於刃。生大懼,將屈藏之,四肢不能動。物嚼指,爽脆有聲。生痛極,哀祝。女曰:「所有金珠,盡出勿隱。」生應之。女曰:「呵呵!」物乃止。生不能起,但告以處。女自往搜括,珠鈿衣服之外,止得二百餘金。女少之,又曰:「嘻嘻!」物復嚼。生哀鳴求恕。女限十日,償金六百。生諾之,女乃抱物去。久之,家人漸聚,從牀下曳生出,足血淋漓,喪其二指。視室中,財物盡空,惟當年破被存焉。遂以覆生,令臥。又懼十日復來,乃貨婢鬻衣,以足其數。至期,女果至;急付之,無言而去。自此遂絕。生足創,醫藥半年始愈,而家清貧如初矣。

狐適近村于氏。于業農,家不中貲;三年間,援例納粟,夏屋連蔓,所衣華服,半生家物。生見之,亦不敢問。偶適野,遇女於途,長跪道左。女無言,但以素巾裹五六金,遙擲生,反身逕去。後于氏早卒,女猶時至其家,家中金帛輒亡去。于子睹其來,拜參之,遙祝曰:「父即去世,兒輩皆若子,縱不撫卹,何忍坐令貧也?」女去,遂不復至。

異史氏曰:「邪物之來,殺之亦壯;而既受其德,即鬼物不可負也。既貴而殺趙孟,則賢豪非之矣。夫人非其心之所好,即萬鐘何動焉。觀其見金色喜,其亦利之所在,喪身辱行而不惜者歟?傷哉貪人,卒取殘敗!」

呂無病

洛陽孫公子,名麒,娶蔣太守女,甚相得。二十夭殂,悲不自勝。離家,居山中別業。適陰雨,晝臥,室無人。忽見複室簾下,露婦人足,疑而問之。有女子褰簾入,年約十八九,衣服樸潔,而微黑多麻,類貧家女。意必村中僦屋者,呵曰:「所須宜白家人,何得輕入!」女微笑曰:「妾非村中人,祖籍山東,呂姓。父文學士。妾小字無病。從父客遷,早離顧復。慕公子世家名士,願爲康成文婢。」孫笑曰:「卿意良佳。然僕輩雜居,實所不便,容旋里後,當輿聘之。」女次且曰:「自揣陋劣,何敢遂望敵體?聊備案前驅使,當不至倒捧冊卷。」孫曰:「納婢亦須吉日。」乃指架上,使取通書第四卷,蓋試之也。女翻檢得之。先自涉覽,而後進之,笑曰:「今日河魁不曾在房。」孫意少動,留匿室中。

女閒居無事,爲之拂几整書,焚香拭鼎,滿室光潔,孫悅之。至夕,遣僕他宿。女俛眉承睫,殷勤臻至。命之寢,始持燭去。中夜睡醒,則牀頭似有臥人;以手探之,知爲女。捉而撼焉。女驚起立榻下。孫曰:「何不別寢,牀頭豈汝臥處也?」女曰:「妾善懼。」孫憐之,俾施枕牀內。忽聞氣息之來,清如蓮蕊,異之;呼與共枕,不覺心蕩;漸與同衾,大悅之。念避匿非策,又恐同歸招議。

孫有母姨,近隔十餘門,謀令遁諸其家,而後再致之。女稱善,便言:「阿姨,妾熟識之,無容先達,請即去。」孫送之,踰垣而去。孫母姨,寡媼也。凌晨起戶,女掩入。媼詰之。答云:「若甥遣問阿姨。公子欲歸,路賒乏騎,留奴暫寄此耳。」媼信之,遂止焉。孫歸,矯謂姨家有婢,欲相贈,遣人舁之而還,坐臥皆以從。久益嬖之,納爲妾。世家論昏,皆勿許,殆有終焉之志。女知之,苦勸令娶;乃娶於許,而終嬖愛無病。許甚賢,略不爭夕﹔無病事許益恭:以此嫡庶偕好。許舉一子阿堅,無病愛抱如己出。兒甫三歲,輒離乳媼,從無病宿;許喚之,不去。無何,許病卒。臨訣,囑孫曰:「無病最愛兒,即令子之可也;即正位焉亦可也。」既葬,孫將踐其言。告諸宗黨,僉謂不可;女亦固辭,遂止。

邑有王天官女,新寡,來求婚。孫雅不欲娶,王再請之。媒道其美,宗族仰其勢,共慫恿之。孫惑焉,又娶之。色果豔,而驕已甚,衣服器用,多厭嫌,輒加毀棄。孫以愛敬故,不忍有所拂。入門數月,擅寵專房,而無病至前,笑啼皆罪。時怒遷夫婿,數相鬧鬬。孫患苦之,以故多獨宿。婦又怒。孫不能堪,託故之都,逃婦難也。婦以遠遊咎無病。無病鞠躬屏氣,承望顏色;而婦終不快。夜使直宿牀下,兒奔與俱。每喚起給使,兒輒啼。婦厭罵之。無病急呼乳媼來抱之,不去;強之,益號。婦怒起,毒撻無算,始從乳媼去。兒以是病悸,不食。婦禁無病不令見之。兒終日啼,婦叱媼,使棄諸地。兒氣竭聲嘶,呼而求飲;婦戒勿與。

日既暮,無病窺婦不在,潛飲兒。兒見之,棄水捉衿,號咷不止。婦聞之,意氣洶洶而出。兒聞聲輟涕,一躍遂絕。無病大哭。婦怒曰:「賤婢醜態!豈以兒死脅我耶!無論孫家襁褓物;即殺王府世子,王天官女亦能任之!」無病乃抽息忍涕,請爲葬具。婦不許,立命棄之。婦去,竊撫兒,四體猶溫。隱語媼曰:「可速將去,少待於野,我當繼至。其死也,共棄之;活也,共撫之。」媼曰:「諾。」無病入室,攜簪珥出,追及之。共視兒,已蘇。二人喜,謀趨別業,往依姨。媼慮其纖步爲累,無病乃先趨以俟之,疾若飄風,媼力奔始能及。約二更許,兒病危,不復可前。遂斜行入村,至田叟家,倚門待曉,扣扉借室,出簪珥易貲,巫醫並致,病卒不瘳。女掩泣曰:「媼好視兒,我往尋其父也。」媼方驚其謬妄,而女已杳矣。駭詫不已。

是日,孫在都,方憩息牀上,女悄然入。孫驚起曰:「纔眠已入夢耶!」女握手哽咽,頓足不能出聲。久之久之,方失聲而言曰:「妾歷千辛萬苦,與兒逃於楊......」句未終,縱聲大哭,倒地而滅。孫駭絕,猶疑爲夢。喚從人共視之,衣履宛然。大異不解。即刻趣裝,星馳而歸。既聞兒死妾遁,撫膺大悲。語侵婦,婦反唇相稽。孫忿,出白刃;婢嫗遮救,不得近,遙擲之。刀脊中額,額破血流,披髮嗥叫而出,將以奔告其家。孫捉還,杖撻無數,衣皆若縷,傷痛不可轉側。孫命舁諸房中護養之,將待其瘥而後出之。婦兄弟聞之,怒,率多騎登門;孫亦集健僕械禦之。兩相叫罵,竟日始散。

王未快意,訟之。孫捍衛入城,自詣質審,訴婦惡狀。宰不能屈,送廣文懲戒以悅王。廣文朱先生,世家子,剛正不阿。廉得情,怒曰:「堂上公以我爲天下之齷齪教官,勒索傷天害理之錢,以吮人癰痔者耶!此等乞丐相,我所不能!」竟不受命,孫公然歸。王無奈之,乃示意朋好,爲之調停,欲生謝過其家。孫不肯,十反不能決。婦創漸平,欲出之,又恐王氏不受,因循而安之。

妾亡子死,夙夜傷心,思得乳媼,一問其情。因憶無病言「逃於楊」,近村有楊家疃,疑其在是;往問之,並無知者。或言五十里外有楊谷,遣騎詣訊,果得之。兒漸平復;相見各喜,載與俱歸。兒望見父,噭然大啼,孫亦淚下。婦聞兒尚存,盛氣奔出,將致誚罵。兒方啼,開目見婦,驚投父懷,若求藏匿。抱而視之,氣已絕矣。急呼之,移時始甦。孫恚曰:「不知如何酷虐,遂使吾兒至此!」乃立離婚書,送婦歸。王果不受,又舁還孫。孫不得已,父子別居一院,不與婦通。

乳媼乃備述無病情狀,孫始悟其爲鬼。感其義,葬其衣履,題碑曰「鬼妻呂無病之墓」。無何,婦產一男,交手於項而死之。孫益忿,復出婦;王又舁還之。孫乃具狀控諸上臺,皆以天官故,置不理。後天官卒,孫控不已,乃判令大歸。孫由此不復娶,納婢焉。婦既歸,悍名譟甚,居三四年,無問名者。婦頓悔,而已不可復挽。

有孫家舊媼,適至其家。婦優待之,對之流涕;揣其情,似念故夫。媼歸告孫,孫笑置之。又年餘,婦母又卒,孤無所依,諸娣如頗厭嫉之;婦益失所,日輒涕零。一貧士喪偶,兄議厚其奩妝而遣之,婦不肯。每陰託往來者致意孫,泣告以悔,孫不聽。

一日,婦率一婢,竊驢跨之,竟奔孫。孫方自內出,迎跪階下,泣不可止。孫欲去之。婦牽衣復跪之。孫固辭曰:「如復相聚,常無間言則已耳;一朝有他,汝兄弟如虎狼,再求離逷,豈可復得!」婦曰:「妾竊奔而來,萬無還理。留則留之,否則死之!且妾自二十一歲從君,二十三歲被出,誠有十分惡,寧無一分情?」乃脫一腕釧,並兩足而束之,袖覆其上,曰:「此時香火之誓,君寧不憶之耶?」孫乃熒眥欲淚,使人挽扶入室;而猶疑王氏詐諼,欲得其兄弟一言爲證據。婦曰:「妾私出,何顏復求兄弟?如不相信,妾藏有死具在此,請斷指以自明。」遂於腰間出利刃,就牀邊伸左手一指斷之,血溢如涌。孫大駭,急爲束裹。婦容色痛變,而更不呻吟。笑曰:「妾今日黃梁之夢已醒,特借斗室爲出家計,何用相猜?」孫乃使子及妾另居一所,而己朝夕往來於兩間。又日求良藥醫指創,月餘尋愈。

婦由此不茹葷酒,閉戶誦佛而已。居久,見家政廢弛,謂孫曰:「妾此來,本欲置他事於不問,今見如此用度,恐子孫有餓莩者矣。無已,再腆顏一經紀之。」乃集婢媼,按日責其績織。家人以其自投也,慢之,竊相誚訕,婦若不聞知。既而課工,惰者鞭撻不貸,衆始懼之。又垂簾課主計僕,綜理微密。孫乃大喜,使兒及妾皆朝見之。阿堅已九歲,婦加意溫卹,朝入塾,常留甘餌以待其歸;兒亦漸親愛之。

一日,兒以石投雀,婦適過,中顱而仆,踰刻不語。孫大怒,撻兒。婦蘇,力止之。且喜曰:「妾昔虐兒,心中每不自釋,今幸消一罪案矣。」孫益嬖愛之,婦每拒,使就妾宿。居數年,屢產屢殤,曰:「此昔日殺兒之報也。」阿堅既娶,遂以外事委兒,內事委媳。一日曰:「妾某日當死。」孫不信。婦自理葬具,至日,更衣入棺而卒。顏色如生,異香滿室;既殮,香始漸滅。

異史氏曰:「心之所好,原不在妍媸也。毛嬙、西施,焉知非自愛之者美之乎?然不遭悍妒,其賢不彰,幾令人與嗜痂者並笑矣。至錦屏之人,其夙根原厚,故豁然一悟,立證菩提;若地獄道中,皆富貴而不經艱難者也。」

錢卜巫

夏商,河間人。其父東陵,豪富侈汰,每食包子,輒棄其角,狼藉滿地。人以其肥重,呼之「丟角太尉」。暮年,家綦貧,日不給餐;兩肱瘦,垂革如囊,人又呼「募莊僧」,謂其挂袋也。臨終謂商曰:「余生平暴殄天物,上干天怒,遂至凍餓以死。汝當惜福力行,以蓋父愆。」商恪遵治命,誠樸無二,躬耕自給。鄉人咸愛敬之。

富人某翁哀其貧,假以貲,使學負販,輒虧其母。愧無以償,請爲傭。翁不肯。商瞿然不自安,盡貨其田宅,往酬翁。翁詰得情,益憐之,強爲贖還舊業;又益貸以重金,俾作賈。商辭曰:「十數金尚不能償,奈何結來生驢馬債耶?」翁乃招他賈與偕。數月而返,僅能不虧;翁不收其息,使復之。年餘,貸貲盈輦,歸至江,遭颶,舟幾覆,物半喪失。歸計所有,略可償主。遂語賈曰:「天之所貧,誰能救之?此皆我累君也!」乃稽簿付賈,奉身而退。翁再強之,必不可,躬耕如故。每自歎曰:「人生世上,皆有數年之享,何遂落魄如此?」

會有外來巫,以錢卜,悉知人運數。敬詣之。巫,老嫗也。寓室精潔,中設神座,香氣常熏。商人朝拜訖,便索眥。商授百錢,巫盡內木筩中,執跪座下,搖響如祈籤狀。已而起,傾錢入手,而後於案上次第擺之。其法以字爲否,幕爲亨;數至五十八皆字,以後則盡幕矣。遂問:「庚甲幾何?」答:「二十八歲。」巫搖首曰:「早矣!官人現行者先人運,非本身運。五十八歲,方交本身運,始無盤錯也。」問:「何謂先人運?」曰:「先人有善,其福未盡,則後人享之;先人有不善,其禍未盡,則後人亦受之。」商屈指曰:「再三十年,齒已老耄,行就木矣。」巫曰:「五十八以前,便有五年回潤,略可營謀;然僅免寒餓耳。五十八之年,當有巨金自來,不須力求。官人生無過行,再世享之不盡也。」別巫而返,疑信半焉。然安貧自守,不敢妄求。

後至五十三歲,留意驗之。時方東作,病痁不能耕。既痊,天大旱,早禾盡枯。近秋方雨,家無別種,田數畝悉以種穀。既而又旱,蕎菽半死,惟穀無恙;後得雨勃發,其豐倍焉。來春大饑,得以無餒。商以此信巫,從翁貸貲,小權子母,輒小獲;或勸作大賈,商不肯。迨五十七歲,偶葺牆垣,掘地得鐵釜;揭之,白氣如絮,懼不敢發。移時,氣盡,白鏹滿甕。夫妻共運之,稱計一千三百二十五兩。竊議巫術小舛。鄰人妻入商家,窺見之,歸告夫。夫忌焉,潛告邑宰。宰最貪,拘商索金。妻欲隱其半。商曰:「非所宜得,留之賈禍。」盡獻之。宰得金,恐其漏匿,又追貯器,以金實之,滿焉,乃釋商。居無何,宰遷南昌同知。踰歲,商以懋遷至南昌,則宰已死。妻子將歸,貨其粗重;有桐油如干簍,商以直賤,買之以歸。既抵家,器有滲漏,瀉注他器,則內有白金二鋌;遍探皆然。兌之,適得前掘鏹之數。商由此暴富,益贍貧窮,慷慨不吝。

妻勸積遺子孫,商曰:「此即所以遺子孫也。」鄰人赤貧至爲丐,欲有所求,而心自愧。商聞而告之曰:「昔日事,乃我時數未至,故鬼神假子手以敗之,於汝何尤?」遂周給之。鄰人感泣。後商壽八十,子孫承繼,數世不衰。

異史氏曰:「汰侈已甚,王侯不免,況庶人乎!生暴天物,死無飯含,可哀矣哉!幸而鳥死鳴哀,子能幹蠱,窮敗七十年,卒以中興;不然,父孽累子,子復累孫,不至乞丐相傳不止矣。何物老巫,遂宣天之秘?鳴呼!怪哉!」

姚安

姚安,臨洮人,美丰標。同里宮姓,有女子字綠娥,豔而知書,擇偶不嫁。母語人曰:「門族風采,必如姚某始字之。」姚聞,紿妻窺井,擠墮之,遂娶綠娥。雅甚親愛。然以其美也,故疑之:閉戶相守,步輒綴焉;女欲歸寧,則以兩肘支袍,覆翼以出,入輿封誌,而後馳隨其後,越宿,促與俱歸。女心不能善,忿曰:「若有桑中約,豈瑣瑣所能止耶!」姚以故他往,則扃女室中,女益厭之;俟其去,故以他鑰置門外以疑之。姚見大怒,問所自來。女憤言:「不知!」姚愈疑,伺察彌嚴。

一日,自外至,潛聽久之,乃開鎖啟扉,惟恐其響,悄然掩入。見一男子貂冠臥牀上。忿怒,取刀奔入,力斬之。近視,則女晝眠畏寒,以貂覆面上。大駭,頓足自悔。宮翁忿質官。官收姚,褫衿苦械。姚破產,以具金賂上下,得不死。由此精神迷惘,若有所失。適獨坐,見女與髯丈夫,狎褻榻上,惡之,操刃而往,則沒矣;反坐,又見之。怒甚,以刀擊榻,席褥斷裂。憤然執刃,近榻以伺之,見女立面前,視之而笑。遽砍之,立斷其首;既坐,女不移處,而笑如故。夜間滅燭,則聞淫溺之聲,褻不可言。日日如是,不復可忍,於是鬻其田宅,將卜居他所。至夜,偷兒穴壁入,劫金而去。自此貧無立錐,忿恚而死。里人藁葬之。

異史氏曰:「愛新而殺其舊,忍乎哉!人止知新鬼爲厲,而不知故鬼之奪其魄也。嗚呼!截指而適其屢,不亡何待!」

采薇翁

明鼎革,干戈蠭起。於陵劉芝生,聚衆數萬,將南渡。忽一肥男子詣柵門,敞衣露腹,請見兵主。劉延入與語,大悅之。問其姓字,自號采薇翁。劉留參帷幄,贈以刃。翁言:「我自有利兵,無須矛戟。」問兵所在。翁乃捋衣露腹,臍大可容雞子;忍氣鼓之,忽臍中塞膚,嗤然突出劍跗;握而抽之,白刃如霜。劉大驚,問:「止此乎?」笑指腹曰:「此武庫也,何所不有。」命取弓矢,又如前狀,出雕弓一;略一閉息,則一矢飛墮,其出不窮。已而劍插臍中,既都不見。劉神之,與同寢處,敬禮甚備。

時營中號令雖嚴,而烏合之羣,時出剽掠。翁曰:「兵貴紀律;今統數萬之衆,而不能鎮懾人心,此敗亡之道也。」劉喜之,於是糾察卒伍,有掠取婦女財物者,梟以示衆。軍中稍肅,而終不能絕。翁不時乘馬出,遨遊部伍之間,而軍中悍將驕卒,輒首自墮地,不知其何因。因共疑翁。前進嚴飭之策,兵士已畏惡之;至此益相憾怨。諸部領譖於劉曰:「采薇翁,妖術也。自古名將,止聞以智,不聞以術。浮雲、白雀之徒,終致滅亡。今無辜將士,往往自失其首,人情洶懼;將軍與處,亦危道也,不如圖之。」劉從其言,謀俟其寢,誅之。使覘翁,翁坦腹方臥,息如雷。衆大喜,以兵繞舍,兩人持刀入,斷其頭;及舉刀,頭已復合,息如故,大驚。又斫其腹;腹裂無血,其中戈矛森聚,盡露其穎。衆益駭,不敢近;遙撥以矟,而鐵弩大發,射中數人。衆驚散,白劉。劉急詣之,已杳矣。

崔猛

崔猛,字勿猛,建昌世家子。性剛毅,幼在塾中,諸童稍有所犯,輒奮拳毆擊,師屢戒不悛;名、字,皆先生所賜也。至十六七,強武絕倫。又能持長竿躍登夏屋。喜雪不平,以是鄉人共服之,求訴稟白者盈階滿室。崔抑強扶弱,不避怨嫌;稍逆之,石杖交加,支體爲殘。每盛怒,無敢勸者。惟事母孝,母至則解。母譴責備至,崔唯唯聽命,出門輒忘。

比鄰有悍婦,日虐其姑。姑餓瀕死,子竊啖之;婦知,詬厲萬端,聲聞四院。崔怒,逾垣而過,鼻耳脣舌盡割之,立斃。母聞大駭,呼鄰子,極意溫卹,配以少婢,事乃寢。母憤泣不食。崔懼,跪請受杖,且告以悔。母泣不顧。崔妻周,亦與並跪。母乃杖子,而又針刺其臂,作十字紋,朱塗之,俾勿滅。崔並受之,母乃食。

母喜飯僧道,往往饜飽之。適一道士在門,崔過之。道士目之曰:「郎君多凶橫之氣,恐難保其令終。積善之家,不宜有此。」崔新受母戒,聞之,起敬曰:「某亦自知;但一見不平,苦不自禁。力改之,或可免否?」道士笑曰:「姑勿問可免不可免,請先自問能改不能改。但當痛自抑;如有萬分之一,我告君以解死之術。」崔生平不信厭禳,笑而不言。道士曰:「我固知君不信。但我所言,不類巫覡,行之亦盛德;即或不效,亦無妨礙。」崔請教,乃曰:「適門外一後生,宜厚結之,即犯死罪,彼亦能活之也。」呼崔出,指示其人。蓋趙氏兒,名僧哥。趙,南昌人,以歲祲饑,僑寓建昌。崔由是深相結,請趙館於其家,供給優厚。僧哥年十二,登堂拜母,約爲弟昆。踰歲東作,趙攜家去,音問遂絕。

崔母自鄰婦死,戒子益切,有赴訴者,輒擯斥之。一日,崔母弟卒,從母往弔。途遇數人,縶一男子,呵罵促步,加以捶扑。觀者塞途,輿不得進。崔問之。識崔者競相擁告。先是,有巨紳子某甲者,豪橫一鄉,窺李申妻有色,欲奪之,道無由。因命家人誘與博賭,貸以貲而重其息,要使署妻於券,貲盡復給。終夜,負債數千;積半年,計子母三十餘千。申不能償,強以多人篡取其妻。申哭諸其門。某怒,拉繫樹上,榜笞刺剟,逼立「無悔狀」。崔聞之,氣涌如山,鞭馬前向,意將用武。母搴簾而呼曰:「唶!又欲爾耶!」崔乃止。既弔而歸,不語亦不食,兀坐直視,若有所嗔。妻詰之,不答。至夜,和衣臥榻上,輾轉達旦,次夜復然。忽啟戶出,輒又還臥。如此三四,妻不敢詰,惟慴息以聽之。既而遲久乃反,掩扉熟寢矣。

是夜,有人殺某甲於牀上,刳腹流腸;申妻亦裸尸牀下。官疑申,捕治之。橫被殘梏,踝骨皆見,卒無詞。積年餘,不堪刑,誣服,論辟。會崔母死,既殯,告妻曰:「殺甲者,實我也,徒以有老母故,不敢泄。今大事已了,奈何以一身之罪殃他人?我將赴有司死耳!」妻驚挽之,絕裾而去,自首於庭。官愕然,械送獄,釋申。申不可,堅以自承。官不能決,兩收之。戚屬皆誚讓申。申曰:「公子所爲,是我欲爲而不能者也。彼代我爲之,而忍坐視其死乎?今日即謂公子未出也可。」執不異詞,固與崔爭。久之,衙門皆知其故,強出之,以崔抵罪,瀕就決矣。

會卹刑官趙部郎,案臨閱囚,至崔名,屏人而喚之。崔入,仰視堂上,僧哥也。悲喜實訴。趙徘徊良久,仍令下獄,囑獄卒善視之。尋以自首減等,充雲南軍,申爲服役而去;未期年,援赦而歸:皆趙力也。既歸,申終從不去,代爲紀理生業。予之貲,不受。緣橦技擊之術,頗以關懷。崔厚遇之,買婦授田焉。崔由此力改前行,每撫臂上刺痕,泫然流涕。以故鄉鄰有事,申輒矯命排解,不相稟白。

有王監生者,家豪富,四方無賴不仁之輩,出入其門。邑中殷實者,多被劫掠;或迕之,輒遣盜殺諸途。子亦淫暴。王有寡嬸,父子俱烝之。妻仇氏,屢沮王,王縊殺之。仇兄弟質諸官,王賕囑,以告者坐誣。兄弟冤憤莫伸,詣崔求訴。申絕之使去。過數日,客至,適無僕,使申瀹茗。申默然出,告人曰:「我與崔猛朋友耳,從徙萬里,不可謂不至矣;曾無廩給,而役同廝養,所不甘也!」遂忿而去。或以告崔。崔訝其改節,而亦未之奇也。

申忽訟於官,謂崔三年不給傭值。崔大異之,親與對狀,申忿相爭。官不直之,責逐而去。又數日,申忽夜入王家,將其父子嬸婦並殺之,黏紙於壁,自書姓名;及追捕之,則亡命無蹟。王家疑崔主使,官不信。崔始悟前此之訟,蓋恐殺人之累己也。關行附近州邑,追捕甚急。會闖賊犯順,其事遂寢。及明鼎革,申攜家歸,仍與崔善如初。

時土寇嘯聚,王有從子得仁,集叔所招無賴,據山爲盜,焚掠村疃。一夜,傾巢而至,以報仇爲名。崔適他出;申破扉始覺,越牆伏暗中。賊搜崔、李不得,據崔妻,括財物而去。申歸,止有一僕,忿極,乃斷繩數十段,以短者付僕,長者自懷之。囑僕越賊巢,登半山,以火爇繩,散挂荊棘,即反勿顧。僕應而去。申窺賊皆腰束紅帶,帽繫紅絹,遂傚其裝。有老牝馬初生駒,賊棄諸門外。申乃縛駒跨馬,銜枚而出,直至賊穴。賊據一大村,申縶馬村外,踰垣入。見賊衆紛紜,操戈未釋。申竊問諸賊,知崔妻在王某所。俄聞傳令,俾各休息,轟然噭應。忽一人報東山有火,衆賊共望之;初猶一二點,既而多類星宿。申坌息急呼東山有警。王大驚,束裝率衆而出。申乘間漏出其右,反身入內。見兩賊守帳,紿之曰:「王將軍遺佩刀。」兩賊競覓。申自後斫之,一賊踣;其一回顧,申又斬之。竟負崔妻越垣而出。解馬授轡,曰:「娘子不知途,縱馬可也。」馬戀駒奔駛,申從之。出一隘口,申灼火於繩,遍懸之,乃歸。

次日,崔還,以爲大辱,形神跳躁,欲單騎往平賊。申諫止之。集村人共謀,衆恇怯莫敢應。解諭再四,得敢往二十餘人,又苦無兵。適於得仁族姓家獲奸細二,崔欲殺之,申不可;命二十人各持白梃,具列於前,乃割其耳而縱之。衆怨曰:「此等兵旅,方懼賊知,而反示之。脫其傾隊而來,闔村不保矣!」申曰:「吾正欲其來也。」執匿盜者誅之。遣人四出,各假弓矢火銃,又詣邑借巨砲二。日暮,率壯士至隘口,置砲當其衝,使二人匿火而伏,囑見賊乃發。又至谷東口,伐樹置崖上。已而與崔各率十餘人,分岸伏之。一更向盡,遙聞馬嘶,賊果大至,繈屬不絕。俟盡入谷,乃推墮樹木,斷其歸路。俄而砲發,喧騰號叫之聲,震動山谷。賊驟退,自相踐踏;至東口,不得出,集無隙地。兩岸銃矢夾攻,勢如風雨,斷頭折足者,枕藉溝中。遺二十餘人,長跪乞命。乃遣人縶送以歸。乘勝直抵其巢。守巢者聞風奔竄,搜其輜重而還。崔大喜,問其設火之謀。曰:「設火於東,恐其西追也;短,欲其速盡,恐偵知其無人也;既而設於谷口,口甚隘,一夫可以斷之,彼即追來,見火必懼:皆一時犯險之下策也。」取賊鞫之,果追入谷,見火驚退。二十餘賊,盡劓刖而放之。由此威聲大震,遠近避亂者從之如市,得土團三百餘人。各處強寇無敢犯,一方賴之以安。

異史氏曰:「快牛必能破車,崔之謂哉!志意慷慨,蓋鮮儷矣。然欲天下無不平之事,寧非意過其通者與?李申,一介細民,遂能濟美。緣橦飛入,翦禽獸于深閨;斷路夾攻,蕩么魔于隘谷。使得假五丈之旗,爲國效命,烏在不南面而王哉!」

詩讞

青州居民范小山,販筆爲業,行賈未歸。四月間,妻賀氏獨居,夜爲盜所殺。是夜微雨,泥中遺詩扇一柄,乃王晟之贈吳蜚卿者。晟,不知何人;吳,益都之素封,與范同里,平日頗有佻㒓之行,故里黨共信之。郡縣拘質,堅不伏,慘被械梏,誣以成案;駁解往復,歷十餘官,更無異議。吳亦自分必死,囑其妻罄竭所有,以濟煢獨。有向其門誦佛千者,給以絮袴;至萬者絮襖:於是乞丐如市,佛號聲聞十餘里。因而家驟貧,惟日貨田產,以給資斧。陰賂監者使市鴆。夜夢神人告之曰:「子勿死,曩日『外邊凶』,目下『裏邊吉』矣。」再睡,又言,以是不果死。

無何,周元亮先生分守是道,錄囚至吳,若有所思。因問:「吳某殺人,有何確據?」范以扇對。先生熟視扇,便問:「王晟何人?」並云不知。又將爰書細閱一過,立命脫其死械,自監移之倉。范力爭之。怒曰:「爾欲妄殺一人便了卻耶?抑將得仇人而甘心耶?」衆疑先生私吳,俱莫敢言。先生標朱簽,立拘南郭某肆主人。主人懼,莫知所以。至則問曰:「肆壁有東莞李秀詩,何時題耶?」答云:「舊歲提學按臨,有日照二三秀才,飲醉留題,不知所居何里。」遂遣役至日照,坐拘李秀。數日,秀至。怒曰:「既作秀才,奈何謀殺人?」秀頓首錯愕,曰:「無之!」先生擲扇下,令其自視,曰:「明係爾作,何詭託王晟?」秀審視曰:「詩真某作,字實非某書。」曰:「既知汝詩,當即汝友。誰書者?」秀曰:「蹟似沂州王佐。」乃遣役關拘王佐。佐至,呵之如秀狀。佐供:「此益都鐵商張成索某書者,云晟其表兄也。」先生曰:「盜在此矣。」執成至,一訊遂伏。

先是,成窺賀美,欲挑之,恐不諧。念託於吳,必人所共信,故僞爲吳扇,執而往。諧則自認,不諧則嫁名於吳,而實不期至於殺也。踰垣入,逼婦。婦因獨居,常以刀自衛。既覺,捉成衣,操刀而起。成懼,奪其刀。婦力挽,令不得脫,且號。成益窘,遂殺之,委扇而去。三年冤獄,一朝而雪,無不誦神明者。吳始語「裏邊吉」乃「周」字也。然終莫解其故。

後邑紳乘間請之。笑曰:「此最易知。細閱爰書,賀被殺在四月上旬;是夜陰雨,天氣猶寒,扇乃不急之物,豈有忙迫之時,反攜此以增累者,其嫁禍可知。向避雨南郭,見題壁詩與箑頭之作,口角相類,故妄度李生,果因是而得真盜。」聞者歎服。

異史氏曰:「天下事,入之深者,當其無有有之用。詞賦文章,華國之具也,而先生以相天下士,稱孫陽焉。豈非入其中深乎?而不謂相士之道,移於折獄。易曰:『知幾其神。』先生有之矣。」

鹿啣草

關外山中多鹿。土人戴鹿首,伏草中,捲葉作聲,鹿即羣至。然牡少而牝多。牡交羣牝,千百必遍,既遍遂死。衆牝嗅之,知其死,分走谷中,啣異草置吻旁以熏之,頃刻復甦。急鳴金施銃,羣鹿驚走。因取其草,可以回生。

小棺

天津有舟人某,夜夢一人教之曰:「明日有載竹笥賃舟者,索之千金;不然,勿渡也。」某醒,不信。既寐,復夢,且書「、、」三字於壁,囑云:「倘渠吝價,當即書此示之。」某異之。但不識其字,亦不解何意。次日,留心行旅。日向西,果有一人驅騾載笥來,問舟。某如夢索價。其人笑之。反復良久,某牽其手,以指書前字。其人大愕,即刻而滅。搜其裝載,則小棺數萬餘,每具僅長指許,各貯滴血而已。某以三字傳示遐邇,並無知者。未幾,吳逆叛謀既露,黨羽盡誅,陳尸幾如棺數焉。徐白山說。

邢子儀

滕有楊某,從白蓮教黨,得左道之術。徐鴻儒誅後,楊幸漏脫,遂挾術以遨。家中田園樓閣,頗稱富有。至泗上某紳家,幻法爲戲,婦女出窺。楊睨其女美,歸謀攝取之。其繼室朱氏,亦風韻,飾以華妝,僞作仙姬;又授木鳥,教之作用;乃自樓頭推墮之。朱覺身輕如葉,飄飄然凌雲而行。無何,至一處,雲止不前,知已至矣。

是夜,月明清潔,俯視甚了。取木鳥投之。鳥振翼飛去,直達女室。女見彩禽翔入,喚婢撲之;鳥已沖簾出。女追之,鳥墮地作鼓翼聲;近逼之,撲入裙底,展轉間,負女飛騰,直沖霄漢。婢大號。朱在雲中言曰:「下界人勿須驚怖,我月府姮娥也。渠是王母第九女,偶謫塵世。王母日切懷念,暫招去一相會聚,即送還耳。」遂與結襟而行。方及泗水之界,適有放飛爆者,斜觸鳥翼;鳥驚墮,牽朱亦墮,落一秀才家。

秀才邢子儀,家赤貧而性方鯁。曾有鄰婦夜奔,拒不納。婦啣憤去,譖諸其夫,誣以挑引。夫固無賴,晨夕登門詬辱之。邢因貨產僦居別村。有相者顧某善決人福壽,刑踵門叩之。顧望見笑曰:「君富足千鐘,何著敗絮見人?豈謂某無瞳耶?」邢嗤妄之。顧細審曰:「是矣。固雖然金穴不遠矣。」邢又妄之。顧曰:「不惟暴富,且得麗人。」邢終不以爲信。顧推之出,曰:「且去且去,驗後方索謝耳。」

是夜,獨坐月下,忽二女自天降;視之,皆麗姝。詫爲妖,詰問之,初不肯言。邢將號召鄉里,朱懼,始以實告,且囑勿洩,願終從焉。邢思世家女不與妖人婦等,遂遣人告其家。其父母自女飛升,零涕惶惑;忽得報書,驚喜過望,立刻命輿馬星馳而去。報邢百金,攜女歸。邢得豔妻,方憂四壁,得金甚慰。往謝顧。顧又審曰:「尚未尚未。泰運已交,百金何足言!」遂不受謝。

先是,紳歸,請於上官捕楊。楊預遁,不知所之,遂籍其家,發牒追朱。朱懼,牽邢飲泣。邢亦計窘,始賂承牒者,賃車騎攜朱詣紳,哀求解脫。紳感其義,爲竭力營謀,得贖免;留夫妻於別館,懽如戚好。紳女幼受劉聘;劉,顯秩也,聞女奇邢家信宿,以爲辱,反婚書,與女絕姻。紳將議姻他族;女告父母,誓從邢。邢聞之喜;朱亦喜,自願下之。紳憂邢無家,時楊居宅從官貨,因代購之。夫妻遂歸,出曩金,粗治器具,蓄婢僕,旬日耗費已盡。但冀女來,當復得其資助。一夕,朱謂邢曰:「孽夫楊某,曾以千金埋樓下,惟妾知之。適視其處,磚石依然,或窖藏無恙。」往共發之,果得金。因信顧術之神,厚報之。後女于歸,妝貲豐盛,不數年,富甲一郡矣。

異史氏曰:「白蓮殲滅而楊獨不死,又附益之,幾疑恢恢者疏而且漏矣。孰知天留之,蓋爲邢也。不然,邢即否極而泰,亦惡能倉卒起樓閣、累巨金哉?不愛一色,而天報之以兩。嗚呼!造物無言,而意可知矣。」

李生

商河李生,好道。村外里餘,有蘭若,築精舍三楹,趺坐其中。游食緇黃,往來寄宿,輒與傾談,供給不厭。一日,大雪嚴寒,有老僧擔囊借榻,其詞玄妙。信宿將行,固挽之,留數日。適生以他故歸,僧囑早至,意將別生。雞鳴而往,扣關不應。踰垣入,見室中燈火熒熒,疑其有作,潛窺之。僧趣裝矣,一瘦驢縶燈檠上。細審,不類真驢,頗似殉葬物;然耳尾時動,氣咻咻然。俄而裝成,啟戶牽出。生潛尾之。門外原有大池,僧繫驢池樹,裸入水中,遍體掬濯已。著衣牽驢入,亦濯之。既而加裝超乘,行絕駛。生始呼之。僧但遙拱致謝,語不及聞,去已遠矣。

王梅屋言:李其友人。曾至其家,見堂上額書「待死堂」,亦達士也。

陸押官

趙公,湖廣武陵人,官宮詹,致仕歸。有少年伺門下,求司筆札。公召入,見其人秀雅。詰其姓名,自言陸押官。不索傭值。公留之,慧過凡僕。往來牋奏,任意裁答,無不工妙。主人與客弈,陸睨之,指點輒勝。趙益優寵之。諸僚僕見其得主人青目,戲索作筵。押官許之。問:「僚屬幾何?」會別業主計者皆至,約三十餘人,衆悉告之數以難之。押官曰:「此大易。但客多,倉卒不能遽辦,肆中可也。」遂遍邀諸侶赴臨街店。皆坐。

酒甫行,有按壺起者曰:「諸君姑勿酌。請問今日誰作東道主?宜先出貲爲質,始可放情飲噉;不然,一舉數千,鬨然都散,向何取償也?」衆目押官。押官笑曰:「得無謂我無錢耶?我固有錢。」乃起向盆中捻溼麵如拳,碎掐置几上;隨擲,遂化爲鼠,竄動滿案。押官任捉一頭,裂之,啾然腹破,得小金;再捉,亦如之。頃刻鼠盡,碎金滿前,乃告衆曰:「是不足供飲耶?」衆異之,乃共恣飲。既畢,會直三兩餘。衆秤金,適符其數。衆索一枚懷歸,白其異於主人。主人命取金,搜之已亡。反質肆主,則償貲悉化蒺藜。還白趙,趙詰之。押官曰:「朋輩逼索酒食,囊空無貲。少年學作小劇,故試之耳。」衆復責償。押官曰:「我非賺酒食者,某村麥穰中,再一簸揚,可得麥二石,足償酒價有餘也。」因浼一人同去。某村主計者將歸,遂與偕往。至則淨麥數斛,已堆場中矣。衆以此益奇押官。

一日,趙赴友筵,堂中有盆蘭甚茂,愛之。歸猶贊歎之。押官曰:「誠愛此蘭,無難致者。」趙猶未信。凌晨至齋,忽聞異香蓬勃,則有蘭花一盆,箭葉多寡,宛如所見。因疑其竊,審之。押官曰:「臣家所蓄,不下千百,何須竊焉?」趙不信。適某友至,見蘭驚曰:「何酷肖寒家物!」趙曰:「余適購之,亦不識所自來。但君出門時,見蘭花尚在否?」某曰:「我實不曾至齋,有無固不可知。然何以至此?」趙視押官。押官曰:「此無難辨:公家盆破,有補綴處;此盆無也。」驗之始信。夜告主人曰:「向言某家花卉頗多,今屈玉趾,乘月往觀。但諸人皆不可從,惟阿鴨無害。」鴨,宮詹僮也。遂如所請。公出,已有四人荷肩輿,伏候道左。趙乘之,疾於奔馬。俄頃入山,但聞奇香沁骨。至一洞府,見舍宇華耀,迥異人間;隨處皆設花石,精盆佳卉,流光散馥,即蘭一種,約有數十餘盆,無不茂盛。觀已,如前命駕歸。押官從趙十餘年。後趙無疾卒,遂與阿鴨俱出,不知所往。

蔣太史

蔣太史超,記前世爲峨嵋僧,數夢至故居菴前潭邊濯足。爲人篤嗜內典,一意台宗,雖早登禁林,嘗有出世之想。假歸江南,抵秦郵,不欲歸。子哭挽之,弗聽。遂入蜀,居成都金沙寺;久之,又之峨嵋,居伏虎寺,示疾怛化。自書偈云:「翛然猿鶴自來親,老衲無端墮業塵。妄向鑊湯求避熱,那從大海去翻身。功名傀儡場中物,妻子骷髏隊裏人。只有君親無報答,生生常自祝能仁。」

邵士梅

邵進士,名士梅,濟寧人。初授登州教授,有二老秀才投剌,睹其名,似甚熟識;凝思良久,忽悟前身。便問齋夫:「某生居某村否?」又言其丰範,一一脗合。俄兩生入,執手傾語,歡若平生。談次,問高東海況。二生曰:「獄死二十餘年矣,今一子尚存。此鄉中細民,何以見知?」邵笑云:「我舊戚也。」

先是,高東海素無賴;然性豪爽,輕財好義。有負租而鬻女者,傾囊代贖之。私一媼,媼坐隱盜,官捕甚急,逃匿高家。官知之,收高,備極搒掠,終不服,尋死獄中。其死之日,即邵生辰。後邵至某村,卹其妻子,遠近皆知其異。

此高少宰言之,即高公子冀良同年也。

顧生

江南顧生,客稷下,眼暴腫,晝夜呻吟,罔所醫藥。十餘日,痛少減。乃合眼時輒睹巨宅,凡四五進,門皆洞闢;最深處有人往來,但遙睹不可細認。

一日,方凝神注之,忽覺身入宅中,三歷門戶,絕無人跡。有南北廳事,內以紅氈貼地。略窺之,見滿屋嬰兒,坐者、臥者、膝行者,不可數計。愕疑間,一人自舍後出,見之曰:「小王子謂有遠客在門,果然。」便邀之。顧不敢入,強之乃入。問:「此何所?」曰:「九王世子居。世子瘧疾新瘥,今日親賓作賀,先生有緣也。」言未已,有奔至者,督促速行。俄至一處,雕榭朱欄,一殿北向,凡九楹。歷階而升,則客已滿座,見一少年北面坐,知是王子,便伏堂下。滿堂盡起。王子曳顧東向坐。酒既行,鼓樂暴作,諸妓升堂,演「華封祝」。纔過三折,逆旅主人及僕喚進午餐,就牀頭頻呼之。耳聞甚真,心恐王子知,遂託更衣而出。仰視日中夕,則見僕立牀前,始悟未離旅邸。心欲急反,因遣僕闔扉去。甫交睫,見宮舍依然,急循故道而入。路經前嬰兒處,並無嬰兒,有數十媼蓬首駝背,坐臥其中。望見顧,出惡聲曰:「誰家無賴子,來此窺伺!」顧驚懼,不敢置辨,疾趨後庭,升殿即坐。見王子頷下添髭尺餘矣。見顧,笑問:「何往?劇本過七折矣。」因以巨觥示罰。移時曲終,又呈齣目。顧點「鼓祖娶婦」。妓即以椰瓢行酒,可容五斗許。顧離席辭曰:「臣目疾,不敢過醉。」王子曰:「君患目,有太醫在此,便合診視。」東座一客,即離坐來,兩指啟雙眥,以玉簪點白膏如脂,囑合目少睡。王子命侍兒導入複室,令臥;臥片時,覺牀帳香軟,因而熟眠。居無何,忽聞鳴鉦鍠聒,即復驚醒。疑是優戲未畢;開目視之,則旅舍中狗舐油鐺也。然目疾若失。再閉眼,一無所睹矣。

陳錫九

陳錫九,邳人。父子言,邑名士。富室周某,仰其聲望,訂爲婚姻。陳累舉不第,家業蕭索,游學於秦,數年無信。周陰有悔心。以少女適王孝廉爲繼室;王聘儀豐盛,僕馬甚都。以此愈憎錫九貧,堅意絕婚;問女,女不從。怒,以惡服飾遣歸錫九。日不舉火,周全不顧恤。

一日,使傭媼以饁餉女,入門向母曰:「主人使某視小姑姑餓死否。」女恐母慚,強笑以亂其詞。因出榼中肴餌,列母前。媼止之曰:「無須爾!自小姑入人家,何曾交換出一杯溫涼水?吾家物,料姥姥亦無顏啗噉得。」母大恚,聲色俱變。媼不服,惡語相侵。紛紜間,錫九自外入,訊知大怒,撮毛批頰,撻逐出門而去。次日,周來逆女,女不肯歸;明日又來,增其人數,衆口呶呶,如將尋鬬。母強勸女去。女潸然拜母,登車而去。過數日,又使人來,逼索離婚書,母強錫九與之。惟望子言歸,以圖別處。

周家有人自西安來,知子言已死,陳母哀憤成疾而卒。錫九哀迫中,尚望妻歸;久而渺然,悲憤益切。薄田數畝,鬻治葬具。葬畢,乞食赴秦,以求父骨。至西安,遍訪居人,或言數年前有書生死於逆旅,葬之東郊,今冢已沒。錫九無策,惟朝丐市廛,暮宿野寺,冀有知者。會晚經叢葬處,有數人遮道,逼索飯價。錫九曰:「我異鄉人,乞食城郭,何處少人飯價?」共怒,捽之仆地,以埋兒敗絮塞其口。力盡聲嘶,漸就危殆。忽共驚曰:「何處官府至矣!」釋手寂然。

俄有車馬至,便問:「臥者何人?」即有數人扶至車下。車中人曰:「是吾兒也。孽鬼何敢爾!可悉縛來,勿致漏脫。」錫九覺有人去其塞,少定,細認,真其父也。大哭曰:「兒爲父骨良苦。今固尚在人間耶!」父曰:「我非人,太行總管也。此來亦爲吾兒。」錫九哭益哀。父慰諭之。錫九泣述岳家離婚。父曰:「無憂,今新婦亦在母所。母念兒甚,可暫一往。」遂與同車,馳如風雨。移時,至一官署,下車入重門,則母在焉。錫九痛欲絕,父止之。錫九啜泣聽命。見妻在母側,問母曰:「兒婦在此,得毋亦泉下耶?」母曰:「非也,是汝父接來,待汝歸家,當便送去。」錫九曰:「兒侍父母,不願歸矣。」母曰:「辛苦跋涉而來,爲父骨耳。汝不歸,初志爲何也?況汝孝行已達天帝,賜汝金萬斤,夫妻享受正遠,何言不歸?」錫九垂泣。父數數促行,錫九哭失聲。父怒曰:「汝不行耶!」錫九懼,收聲,始詢葬所。父挽之曰:「子行,我告之:去叢葬處百餘步,有子母白榆是也。」挽之甚急,竟不遑別母。門外有健僕,捉馬待之。既超乘,父囑曰:「日所宿處,有少資斧,可速辦裝歸,向岳索婦;不得婦,勿休也。」錫九諾而行。

馬絕駛,雞鳴至西安。僕扶下,方將拜致父母,而人馬已杳。尋至舊宿處,倚壁假寐,以待天明。坐處有拳石礙股;曉而視之,白金也。市棺賃輿,尋雙榆下,得父骨而歸。合厝既畢,家徒四壁。幸里中憐其孝,共飯之。將往索婦,自度不能用武,與族兄十九往。及門,門者絕之。十九素無賴,出語穢褻。周使人勸錫九歸,願即送女去,錫九乃還。

初,女之歸也,周對之罵婿及母,女不語,但向壁零涕。陳母死,亦不使聞。得離書,擲向女曰:「陳家出汝矣!」女曰:「我不曾悍逆,何爲出我?」欲歸質其故,又禁閉之。後錫九如西安,遂造凶訃,以絕女志。此信一播,遂有杜中翰來議姻,竟許之。親迎有日,女始知,遂泣不食,以被韜面,氣如游絲。周正無法,忽聞錫九至,發語不遜,意料女必死,遂舁歸錫九,意將待女死以洩其憤。

錫九歸,而送女者已至;猶恐錫九見其病而不內,甫入門,委之而去。鄰里代憂,共謀舁還;錫九不聽,扶置榻上,而氣已絕。始大恐。正遑迫間,周子率數人持械入,門窗盡毀。錫九逃匿,苦搜之。鄉人盡爲不平;十九糾十餘人銳身急難,周子兄弟皆被夷傷,始鼠竄而去。周益怒,訟於官,捕錫九、十九等。錫九將行,以女尸囑鄰媼,忽聞榻上若息,近視之,秋波微動矣;少時,已能轉側。大喜,詣官自陳。宰怒周訟誣。周懼,啗以重賂,始得免。

錫九歸,夫妻相見,悲喜交并。先是,女絕食奄臥,自矢必死。忽有人捉起曰:「我陳家人也,速從我去,夫妻可以相見;不然,無及矣!」不覺身已出門,兩人扶登肩輿,頃刻至官廨,見公姑俱在。問:「此何所?」母曰:「不必問,容當送汝歸。」一日,見錫九至,甚喜。一見遽別,心頗疑怪。公不知何事,恆數日不歸。昨夕忽歸,曰:「我在武夷,遲歸二日,難爲保兒矣。可速送兒歸去。」遂以輿馬送女。忽見家門,遂如夢醒。女與錫九共述曩事,相與驚喜。由此夫妻相聚,但朝夕無以自給。

錫九於村中設童蒙帳,兼自攻苦。每私語曰:「父言天賜黃金,今四堵空空,豈訓讀所能發蹟耶?」一日,自塾中歸,遇二人,問之曰:「君陳某耶?」錫九曰:「然。」二人即出鐵索縶之,錫九不解其故。少間,村人畢集,共詰之,始知郡盜所牽。衆憐其冤,醵錢賂役,途中得無苦。至郡見太守,歷述家世。太守愕然曰:「此名士之子,溫文爾雅,烏能作賊!」命脫縲絏,取盜嚴梏之,始供爲周某賄囑。錫九又訴翁婿反面之由,太守更怒,立刻拘提。即延錫九至署,與論世好,蓋太守舊邳宰韓公之子,即子言受業門人也。贈燈火之費以百金;又以二騾代步,使不時趨郡,以課文藝。轉於各上官游揚其孝,自總制而下,皆有餽遺。錫九乘騾而歸,夫妻慰甚。

一日,妻母哭至,見女伏地不起。女駭問之,始知周已被械在獄矣。女哀哭自咎,但欲覓死。錫九不得已,詣郡爲之緩頰。太守釋令自贖,罰穀一百石,批賜孝子陳錫九。放歸,出倉粟,雜糠粃而輦運之。錫九謂女曰:「爾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矣。烏知我必受之,而瑣瑣雜糠覈耶?」因笑卻之。

錫九家雖小有,而垣牆陋蔽。一夜,羣盜入。僕覺,大號,止竊兩騾而去。後半年餘,錫九夜讀,聞撾門聲,問之寂然。呼僕起視,則門一啟,兩騾躍入,乃向所亡也。直奔櫪下,咻咻汗喘。燭之,各負革囊;解視,則白鏹滿中。大異,不知其所自來。後聞是夜大盜劫周,盈裝出,適防兵追急,委其捆載而去。騾認故主,徑奔至家。

周自獄中歸,刑創猶劇,又遭盜劫,大病而死。女夜夢父囚繫而至,曰:「吾生平所爲,悔已無及。今受冥譴,非若翁莫能解脫,爲我代求婿,致一函焉。」醒而嗚泣。詰之,具以告。錫九久欲一詣太行,即日遂發。既至,備牲物酹祝之,即露宿其處,冀有所見,終夜無異,遂歸。周死,母子逾貧,仰給於次婿。王孝廉考補縣尹,以墨敗,舉家徙瀋陽,益無所歸。錫九時顧卹之。

異史氏曰:「善莫大於孝,鬼神通之,理固宜然。使爲尚德之達人也者,即終貧,猶將取之,烏論後此之必昌哉?或以膝下之嬌女,付諸頒白之叟,而揚揚曰:『某貴官,吾東牀也。』嗚呼!宛宛嬰嬰者如故,而金龜婿以諭葬歸,其慘已甚矣;而況以少婦從軍乎?」

字數:31446,最後更新時間:2023-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