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聊齋志異
    1. 卷十
      1. 王貨郎
      2. 疲龍
      3. 真生
      4. 布商
      5. 彭二掙
      6. 何仙
      7. 牛同人
      8. 神女
      9. 湘裙
      10. 三生
      11. 長亭
      12. 席方平
      13. 素秋
      14. 賈奉雉
      15. 臙脂
      16. 阿纖
      17. 瑞雲
      18. 仇大娘
      19. 曹操冢
      20. 龍飛相公
      21. 珊瑚
      22. 五通
      23. 又(五通)
      24. 申氏
      25. 恆娘
      26. 葛巾

聊齋志異


卷十


王貨郎

濟南業酒人某翁,遣子小二如齊河索貰價。出西門,見兄阿大。時大死已久。二驚問:「哥哪得來?」答云:「冥府一疑案,須弟一證之。」二作色怨訕。大指後一人如皂狀者,曰:「官役在此,我豈自由耶!」但引手招之,不覺從去,盡夜狂奔,至太山下。忽見官衙,方將並入,見羣衆紛出。皂拱問:「事何如矣?」一人曰:「勿須復入,結矣。」皂乃釋令歸。大憂弟無資斧。皂思良久,即引二去,走二三十里,入村,至一家檐下。囑云:「如有人出,便使相送;如其不肯,便道王貨郎言之矣。」遂去。二冥然而僵。既曉,第主出,見人死門外,大駭。守移時,微蘇;扶入餌之,始言里居,即求資送。主人難之。二如皂言。主人驚絕,急賃騎送之歸。償之,不受;問其故,亦不言,別而去。

疲龍

膠州王侍御,出使琉球。舟行海中,忽自雲際墮一巨龍,激水高數丈。龍半浮半沉,仰其首,以舟承頷;睛半含,嗒然若喪。闔舟大恐,停橈不敢少動。舟人曰:「此天上行雨之疲龍也。」王懸敕於上。焚香共祝之。移時,悠然遂逝。舟方行,又一龍墮,如前狀。日凡三四。又踰日,舟人命多備白米,戒曰:「去清水潭不遠矣。如有所見,但糝米於水,寂無譁。」俄至一處,水清澈底。下有羣龍,五色,如盆如甕,條條盡伏。有蜿蜒者,鱗鬣爪牙,歷歷可數。衆神魂俱喪,閉息含眸,不惟不敢窺,並不能動。惟舟人握米自撒。久之見海波深黑,始有呻者。因問擲米之故,答曰:「龍畏蛆,恐入其甲。白米類蛆,故龍見輒伏,舟行其上,可無害也。」

真生

長安士人賈子龍,偶過鄰巷,見一客,風度灑如。問之,則真生,咸陽僦寓者也。心慕之。明日,往投刺,適值其亡;凡三謁,皆不遇。乃陰使人窺其在舍而後過之,真走避不出;賈搜之始出。促膝傾談,大相知悅。賈就逆旅,遣僮行沽。真又善飲,能雅謔,樂甚。酒欲盡,真搜篋出飲器,玉卮無當,注杯酒其中,盎然已滿;以小琖挹取入壺,並無少減。賈異之,堅求其術。真曰:「我不願相見者,君無他短,但貪心未淨耳。此乃仙家隱術,何能相授。」賈曰:「冤哉!我何貪,間萌奢想者,徒以貧耳。」一笑而散。由是往來無間,形骸盡忘。每值乏窘,真輒出黑石一塊,吹咒其上,以磨瓦礫,立刻化爲白金,便以贈生;僅足所用,未嘗贏餘。賈每求益。真曰:「我言君貪,如何,如何!」賈思明告必不可得,將乘其醉睡,竊石而要之。

一日,飲既臥,賈潛起,搜諸衣底。真覺之曰:「子真喪心,不可處也!」遂辭別,移居而去。後年餘,賈遊河干,見一石瑩潔,絕類真生物。拾之,珍藏若寶。過數日,真忽至,𥉉然若有所失。賈慰問之。真曰:「君前所見,乃仙人點金石也。曩從抱真子游,彼憐我介,以此相貽。醉後失去,隱卜當在君所。如有還帶之恩,不敢忘報。」賈笑曰:「僕生平不敢欺友朋,誠如所卜。但知管仲之貧者,莫如鮑叔,君且奈何?」真請以百金爲贈。賈曰:「百金非少,但授我口訣,一親試之,無憾矣。」真恐其寡信。賈曰:「君自仙人,豈不知賈某寧失信於朋友者哉!」直授其訣。賈顧砌上有巨石,將試之。真掣其肘,不聽前。賈乃俯掬半磚,置砧上曰:「若此者,非多耶?」真乃聽之。賈不磨磚而磨砧;真變色欲與爭,而砧已化爲渾金。反石於真。真嘆曰:「業如此,復何言。然妄以福祿加人,必遭天譴。如逭我罪,施材百具、絮衣百領,肯之乎?」賈曰:「僕所以欲得錢者,原非欲窖藏之也。君尚視我爲守錢鹵耶?」真喜而去。

賈得金,且施且賈;不三年,施數已滿。真忽至,握手曰:「君信義人也!別後被福神奏帝,削去仙籍;蒙君博施,今以功德消罪。愿勉之,勿替也。」賈問真係天上何曹。曰:「我乃有道之狐耳。出身綦微。不堪孽累,故生平自愛,一毫不敢妄作。」賈爲設酒,遂與懽飲如初。賈至九十餘,狐猶時至其家。

長山某,賣解信藥,即垂危,灌之無不活;然祕其方,即戚好不傳也。一日,以株累被逮。妻弟餉食獄中,隱置信焉。坐待食已而後告之。不信。少頃,腹中潰動,始大驚,罵曰:「畜產速行!家中雖有藥末,恐道遠難俟;急於城中物色薜荔爲爲末,清水一琖,速將來!」妻弟如其教。迨覓至,某已嘔瀉欲死,急投之,立刻而安。其方自此逐傳。此亦猶狐之祕其石也。

布商

布商某,至青州境,偶入廢寺,見其院宇零落,歎悼不已。僧在側曰:「今如有善信,暫起山門,亦佛面之光。」客慨然自任。僧喜,邀入方丈,款待殷勤。即而舉內外殿閣,並請裝修;客辭以不能。僧固強之,詞色悍怒。客懼,請即傾囊,於是倒裝而出,悉授僧。將行,僧止之曰:「君竭貲實非所願,得毋甘心於我乎?不如先之。」遂握刀相向。客哀求切,弗聽;請自經,許之。逼置暗室而迫促之。適有防海將軍經寺外,遙自缺牆外望見一紅裳女子入僧舍,疑之。下馬入寺,前後冥搜,竟不得。至暗室所,嚴扃雙扉,僧不肯開,託以妖異。將軍怒,斬關入,則見客縊梁上。救之,片時復甦,詰得其情。又械問女子所在,實則烏有,蓋神佛現化也。殺僧,財物仍以歸客。客益募修廟宇,由此香火大盛。趙孝廉豐原言之最悉。

彭二掙

禹城韓公甫自言:「與邑人彭二掙並行於途,忽回首不見之,惟空蹇隨行。但聞號救甚急,細聽則在被囊中。近視囊內纍然,雖則偏重,亦不得墮。欲出之,則囊口縫紉甚密;以刀斷線,始見彭犬臥其中,即出,問何以人,亦茫不自知。蓋其家有狐爲祟,事如此類甚多云。」

何仙

長山王公子瑞亭,能以乩卜。乩神自稱何仙,爲純陽弟子,或謂是呂祖所跨鶴云。每降,輒與人論文作詩。李太史質君師事之,丹黃課藝,理緒明切;太史揣摩成,賴何仙力居多焉,因之文學士多皈依之。然爲人決疑難事,多憑理,不甚言休咎。

辛未歲,朱文宗案臨濟南,試後,諸友請決等第。何仙索試藝,悉月旦之。座中有與樂陵李忭相善者,李固好學深思之士,衆屬望之,因出其文,代爲之請。乩註云:「一等。」少間,又書云:「適評李生,據文爲斷。然此生運氣大晦,應犯夏楚。異哉!文與數適不相符,豈文宗不論文耶?諸公少待,試一往探之。」少頃,又書云:「我適至提學署中,見文宗公事旁午,所焦慮者殊不在文也。一切置付幕客六七人,粟生、例監,都在其中,前世全無根氣,大半餓鬼道中游魂,乞食於四方者也。曾在黑暗獄中八百年,損其目之精氣,如人久在洞中,乍出,則天地異色,無正明也。中有一二爲人身所化者,閱卷分曹,恐不能適相值耳。」衆問挽回之術。書云:「其術至實,人所共曉,何必問?」衆會其意,以告李。李懼,以文質孫太史子未,且訴以兆。太史贊其文,因解其惑。李以太史海內宗匠,心益壯,乩語不復置懷。後案發,竟居四等。太史大駭,取其文復閱之,殊無疵摘。評云:「石門公祖,素有文名,必不悠謬至此。是必幕中醉漢,不識句讀者所爲。」於是衆益服何仙之神,共焚香祝謝之。乩書曰:「李生勿以暫時之屈,遂懷慚怍。當多寫試卷,益暴之,明歲可得優等。」李如其教。久之署中頗聞,懸牌特慰之。次歲果列前名,其靈應如此。

異史氏曰:「幕中多此輩客,無怪京都醜婦巷中,至夕無閒牀也。鳴呼!」

牛同人

(上缺)牛過父室,則翁臥牀上未醒,以此知爲狐。怒曰:「狐可忍也,胡敗我倫!關聖號爲『伏魔』,今何在,而任此類橫行!」因作表上玉帝,內微訴關帝之不職。久之,忽聞空中喊嘶聲,則關帝也。怒叱曰:「書生何得無禮!我豈耑掌爲汝家驅狐耶?若稟訴不行,咎怨何辭矣。」即令杖牛二十,股肉幾脫。少間,有黑面將軍縛一狐至,牽之而去,其怪遂絕。

後三年,濟南游擊女爲狐所惑,百術不能遣。狐語女曰:「我生平所畏惟牛同人而已。」游擊亦不知牛何里,無可物色。適提學按臨,牛赴試,在省偶被營兵迕辱,忿愬游擊之門。游擊一聞其名,不勝驚喜,傴僂甚恭。立捉兵至,捆責盡法。已,乃實告以情。牛不得已,爲之呈告關帝。俄頃,見金甲神降於其家。狐方在室,顏猝變,現形如犬,遶屋嗥竄。旋出自投階下。神言:「前帝不忍誅,今再犯不赦矣!」縶繫馬頸而去。

神女

米生者,閩人,傳者忘其名字、郡邑。偶入郡,醉過市廛,聞高門中簫鼓如雷。問之居人,云是開壽筵者,然門庭亦殊清寂。聽之,笙歌繁響。醉中雅愛樂之,並不問其何家,即街頭市祝儀,投晚生刺焉。或見其衣冠樸陋,便問:「君係此翁何親?」答言:「無之。」或言:「此流寓者,僑居於此,不審何官,甚貴倨也。既非親屬,將何求?」生聞而悔之,而刺已入矣。無何,兩少年出逆客,華裳眩目,丰采都雅,揖生入。見一叟南向坐,東西列數筵,客六七人,皆似貴胄;見生至,盡起爲禮,叟亦杖而起。生久立,待與周旋,而叟殊不離席。兩少年致詞曰:「家君衰邁,起拜良艱,予兄弟代謝高賢之見枉也。」生遜謝而罷。遂增一筵於上,與叟接席。

未幾,女樂作於下。座後設琉璃屏,以幛內眷。鼓吹大作,座客不復可以傾談。筵將終,兩少年起,各以巨杯勸客,杯可容三斗,生有難色;然見客受,亦受。頃刻四顧,主客盡釂;生不得已,亦強盡之。少年復斟。生覺憊甚,起而告退。少年強挽其裾。生大醉逿地,但覺有人以冷水灑面,恍然若寤。起視,賓客盡散,惟一少年捉臂送之,遂別而歸。後再過其門,則已遷去矣。

自郡歸,偶適市,一人自肆中出,招之飲。視之,不識;姑從之入,則座上先有里人鮑莊在焉。問其人,乃諸姓,市中磨鏡者也。問:「何相識?」曰:「前日上壽者,君識之否?」生言:「不識。」諸言:「予出入其門最稔。翁,傅姓,但不知何省何官。先生上壽時,我方在墀下,故識之也。」日暮,飲散。

鮑莊夜死於途。鮑父不識諸,執名訟生。檢得鮑莊體有重傷,生以謀殺論死,備歷械梏;以諸未獲,罪無申證,頌繫之。年餘,直指巡方,廉知其冤,出之。家中田產蕩盡,而衣巾革褫,冀其可以辨復,於是攜囊入郡。日將暮,步履頗殆,休於路側。遙見小車來,二青衣夾隨之。既過,忽命停輿。車中不知何言。俄一青衣問生:「君非米姓乎?」生驚起諾之。問:「何貧窶若此?」生告以故。又問:「安之?」又告之。青衣去,向車中語;俄復返,請生至車前。車中以纖手搴簾,微睨之,絕代佳人也。謂生曰:「君不幸得無妄之禍,聞之太息。今日學使署中,非白手可以出入者,途中無可解贈,……」乃於髻上摘珠花一朵,授生曰:「此物可鬻百金,請緘藏之。」生下拜,欲問官閥,車行甚疾,其去已遠,不解何人。執花懸想,上綴明珠,非凡物也。珍藏而行。至郡,投狀,上下勒索甚苦;出花展視,不忍置去,遂歸。

歸而無家,依於兄嫂。幸兄賢,爲之經紀,貧不廢讀。過歲,赴郡應童子試,誤入深山。會清明節,游人甚衆。有數女騎來,內一女郎,即曩年車中人也。見生停驂,問其所往。生具以對。女驚曰:「君衣頂尚未復耶?」生慘然於衣下出珠花,曰:「不忍棄此,故猶童子也。」女郎暈紅上頰。既,囑坐待路隅,款段而去。久之,一婢馳馬來,以裹物授生,曰:「娘子言:今日學使之門如市,贈白金二百,爲進取之資。」生辭曰:「娘子惠我多矣!自分掇芹非難,重金所不敢受。但告以姓名,繪一小像,焚香供之,足矣。」婢不顧,委地下而去。生由此用度頗充,然終不屑夤緣。後入邑庠第一。以金授兄;兄善居積,三年,舊業盡復。

適閩中巡撫爲生祖門人,優卹甚厚,兄弟稱巨家矣。然生素清鯁,雖屬大僚通家,而未嘗有所干謁。一日,有客裘馬至門,都無識者。出視,則傅公子也。揖而入,各道間闊。治具相款。客辭以冗,然亦不竟言去。已而肴酒既陳,公子起而請閒,相將入內,拜伏於地。生驚問:「何事?」愴然曰:「家君適罹大禍,欲有求於撫臺,非兄不可。」生辭曰:「渠雖世誼,而以私干人,生平所不爲也。」公子伏地哀泣。生厲色曰:「小生與公子,一飲之知交耳,何遂以喪節強人!」公子大慚,起而別去。越日,方獨坐,有青衣人入,視之,即山中贈金者。生方驚起,青衣曰:「君忘珠花否?」生曰:「唯唯,不敢忘!」曰:「昨公子,即娘子胞兄也。」生聞之,竊喜,僞曰:「此難相信。若得娘子親見一言,則油鼎可蹈耳;不然,不敢奉命。」青衣出,馳馬而去。更盡復返,扣扉入曰:「娘子來矣!」言未已,女郎慘然入,向壁而哭,不作一語。生拜曰:「小生非卿,無以有今日。但有驅策,敢不惟命!」女曰:「受人求者常驕人,求人者常畏人。中夜奔波,生平何解此苦,祇以畏人故耳,亦復何言!」生慰之曰:「小生所以不遽諾者,恐過此一見爲難耳。使卿夙夜蒙露,吾知罪矣!」因挽其祛。隱抑搔之。女怒曰:「子誠敝人也!不念疇昔之義,而欲乘人之厄。予過矣!予過矣!」忿然而出,登車欲去。生追出謝過,長跪而要遮之。青衣亦爲緩頰。女意稍解,就車中謂生曰:「實告君:妾非人,乃神女也。家君爲南岳都理司,偶失禮於地官,將達帝聽;非本地都人官印信,不可解也。君如不忘舊義,以黃紙一幅,爲妾求之。」言已,車發遂去。

生歸,悚懼不已。乃假驅祟,言於巡撫。巡撫謂其事近巫蠱,不許。生以厚金賂其心腹,諾之,而未得其便也。既歸,青衣候門,生具告之,默然遂去,意似怨其不忠。生追送之曰:「歸語娘子:如事不諧,我以身命殉之!」既歸,終夜輾轉,不知計之所出。適院署有寵姬購珠,乃以珠花獻之。姬大悅,竊印爲生嵌之。懷歸,青衣適至。笑曰:「幸不辱命。然數年來貧賤乞食所不忍鬻者,今還爲主人棄之矣!」因告以情;且曰:「黃金拋置,我都不惜;寄語娘子:珠花須要償也!」

踰數日,傅公子登堂申謝,納黃金百兩。生作色曰:「所以然者,爲令妹之惠我無私耳;不然,即萬金豈足以易名節哉!」再強之,聲色益厲。公子慚而去,曰:「此事殊未了!」翼日,青衣奉女郎命,進明珠百顆,曰:「此足以償珠花否耶?」生曰:「重花者,非貴珠也。設當日贈我萬鎰之寶,直須賣作富家翁耳,什襲而甘貧賤,何爲乎?娘子神人,小生何敢他望,幸得報洪恩於萬一,死無憾矣!」青衣置珠案間,生朝拜而後卻之。

越數日,公子又至。生命治肴酒。公子使從人入廚下,自行烹調,相對縱飲,懽若一家。有客餽苦糯,公子飲而美之,引盡百琖,面頰微赬。乃謂生曰:「君貞介士,愚兄弟不能早知君,有愧裙釵多矣。家君感大德,無以相報,欲以妹子附爲婚姻,恐以幽明見嫌也。」生喜懼非常,不知所對。公子辭而出,曰:「明夜七月初九,新月鉤辰,天孫有少女下嫁,吉期也,可備青廬。」次夕,果送女郎至,一切無異常人。三日後,女自兄嫂以及婢僕,大小皆有餽賞。又最賢,事嫂如姑。

數年不育,勸納副室,生不肯。適兄賈於江淮,爲買少姬而歸。姬,顧姓,小字博士,貌亦清婉,夫婦皆喜。見髻上插珠花,甚似當年故物;摘視,果然。異而詰之。答云:「昔有巡撫愛妾死,其婢盜出鬻於市,先人廉其直,買而歸。妾愛之。先人無子,生妾一人,故所求無不得。後父死家落,妾寄養於顧媼之家;顧,妾姨行,見珠,屢欲售去,妾投井覓死,故至今猶存也。」夫婦歎曰:「十年之物,復歸故主,豈非數哉!」女另出珠花一朵,曰:「此物久無偶矣!」因並賜之,親爲簪於髻上。姬退,問女郎家世甚悉,家人皆諱言之。陰語生曰:「妾視娘子,非人間人也;其眉目間有神氣。昨簪花時,得近視,其美麗出於肌裏,非若凡人以黑白位置中見長耳。」生笑之。姬曰:「君勿言,妾將試之:如其神,但有所須,無人處焚香以求,彼當自知。」女郎繡襪精工,博士愛之,而未敢言,乃即閨中焚香祝之。女早起,忽檢篋中,出襪,遣婢贈博士。生見之而笑。女問故,以實告。女曰:「黠哉婢乎!」因其慧,益憐愛之:然博士益恭,昧爽時,必熏沐以朝。後博士一舉兩男,兩人分字之。生年八十,女貌猶如處子。生抱病,女鳩匠爲材,令寬大倍於尋常。既死,女不哭;男女他適,則女已入材中死矣。因並葬之。至今傳爲「大材冢」云。

異史氏曰:「女則神矣,博士而能知之,是遵何術歟?乃知人之慧固有靈於神者矣!」

湘裙

晏仲,陝西延安人。與兄伯同居,友愛敦篤。伯三十而卒,無嗣;妻亦繼亡。仲痛悼之,每思生二子,則以一子爲兄後。甫舉一男,而仲妻又死。仲恐繼室不卹其子,將購一妾。鄰村有貨婢者,仲往相之,略不稱意,情緒無聊,被友人留酌,醺醉而歸。途中遇故窗友梁生,握手殷殷,邀過其家。醉中忘其已死,從之而去。入其門,並非舊第,疑而問之。曰:「新移此耳。」入而謀酒,則家釀已竭,囑仲坐待,挈瓶往沽。

仲出立門外以俟之。見一婦人控驢而過,有童子隨之,年可八九歲,面目神色,絕類其兄。心惻然動,急委綴之。便問童子何姓。答言:「姓晏。」仲益驚,又問:「汝父何名。」答言:「不知。」言次,已至其門,婦人下驢入。仲執童子曰:「汝父在家否?」童諾而入。頃之,一媼出窺,真其嫂也。訝叔何來。仲大悲,隨之而入。見廬落亦復整頓。因問:「兄何在?」曰:「責負未歸。」問:「跨驢者何人?」曰:「此汝兄妾甘氏,生兩男矣。長阿大,赴市未返;汝所見者阿小。」坐久,酒漸解,始悟所見皆鬼。以兄弟情切,即亦不懼。

嫂溫酒治具。仲急欲見兄,促阿小覓之。良久,哭而歸曰:「李家負欠不還,反與父鬧。」仲聞之,與阿小奔去。見有兩人方捽兄地上。仲怒,奮拳直入,當者盡踣。急救兄起,敵已俱奔。追捉一人,捶楚無算,始起。執兄手,頓足哀泣;兄亦泣。既歸,舉家慰問,乃具酒食,兄弟相慶。

居無何,一少年入,年約十六七。伯呼阿大,令拜叔。仲挽之,哭向兄曰:「大哥地下有兩男子,而墳墓不掃;弟又子少而鰥,奈何?」伯亦悽惻。嫂謂伯曰:「遣阿小從叔去,亦得。」阿小聞言,依叔肘下,眷戀不去。仲撫之,倍益酸辛。問:「汝樂從否?」答云:「樂從。」仲念鬼雖非人,慰情亦勝無也,因爲解顏。伯曰:「從去,但勿嬌慣,宣啖以血肉,驅向日中曝之,午過乃已。六七歲兒,歷春及夏,骨肉更生,可以娶妻育子;但恐不壽耳。」言間,門外有少女窺聽,意致溫婉。仲疑爲兄女,便以問兄。兄曰:「此名湘裙,吾妾妹也。孤而無歸,寄養十年矣。」問:「已字否?」伯云:「尚未。近有媒議東村田家。」女在窗外小語曰:「我不嫁田家牧牛子。」仲頗有動於中,而未便明言。既而伯起,設榻於齋,止弟宿。仲雅不欲留,而意戀湘裙,將設法以窺兄意,遂別兄就榻。

時方初春,天氣候猶寒,齋中夙無煙火,森然起粟。對燭冷坐,思得小飲。俄而阿小推扉入,以杯羹斗酒置案上。仲喜極,問誰之爲。答云:「湘姨。」酒將盡,又以灰覆盆火,擲牀下。仲問:「爹娘寢乎?」曰:「睡已久矣。」「汝寢何所?」曰:「與湘姨共榻耳。」阿小俟叔眠,乃掩門去。仲念湘裙惠而解意,益愛慕之;又以其能撫阿小,欲得之心益堅。輾轉牀頭,終夜不寐。早起,告兄曰:「弟孑然無偶,煩大哥留意也。」伯曰:「吾家非一瓢一擔者,物色當自有人。地下即有佳麗,恐於弟無所利益。」仲曰:「古人亦有鬼妻,何害?」伯似會意,便言:「湘裙亦佳。但以巨針刺人迎,血出不止者,便可爲生人妻,何得草草。」仲曰:「得湘裙撫阿小,亦得。」伯但搖首。仲求之不已。嫂曰:「試捉湘裙強刺驗之,不可乃已。」遂握針出。門外遇湘裙,急捉其腕,則血痕猶溼,蓋聞伯言時,早自試之矣。嫂釋手而笑,反告伯曰:「渠作有意喬才久矣,尚爲之代慮耶?」妾聞之怒,趨近湘裙,以指刺眶而罵曰:「淫婢不羞!欲從阿叔奔走耶?我定不如其願!」湘裙愧憤,哭欲覓死,舉家騰沸。仲乃大慚,別兄嫂,率阿小而出。兄曰:「弟姑去;阿小勿使復來,恐損其生氣也。」仲諾之。

既歸,僞增其年,託言兄賣婢之遺腹子。衆以其貌酷類,亦信爲伯遺體。仲教之讀,輒遣抱一卷就日中誦之。初以爲苦,久而漸安。六月中,几案灼人,而兒戲且讀,殊無少怨。兒甚惠,日盡半卷,夜與叔抵足,恆背誦之。仲甚慰。又以不忘湘裙,故不復作「燕樓」想矣。

一日,雙媒來爲阿小議婚,中饋無人,心甚躁急。忽甘嫂自外入曰:「阿叔勿怪,吾送湘裙至矣。緣婢子不識羞,我故挫辱之。叔如此表表,而不相從,更欲從何人者?」見湘裙立其後,心甚歡悅。肅嫂坐;具述有客在堂,乃趨出。少間復入,則甘氏已去。湘裙卸妝入廚下,刀砧盈耳矣。俄而肴胾羅列,烹飪得宜。客去,仲入,見湘裙凝妝坐室中,遂與交拜成禮。至晚,女仍欲與阿小共宿。仲曰:「我欲以陽氣溫之,不可離也。」因置女別室,惟晚間杯酒一往歡會而已。湘裙撫前子如己出,仲益賢之。

一夕,夫妻款洽,仲戲問:「陰世有佳人否?」女思良久,答曰:「未見。惟鄰女葳靈仙,羣以爲美;顧貌亦猶人,要善修飾耳。與妾往還最久,心中竊鄙其蕩也。如欲見之,頃刻可致。但此等人,未可招惹。」仲急欲一見。女把筆似欲作書,既而擲管曰:「不可,不可!」強之再四,乃曰:「勿爲所惑。」仲諾之。遂裂紙作數畫若符,於門外焚之。少時,簾動鉤鳴,吃吃作笑聲。女起曳入,高髻雲翹,殆類畫圖。扶坐牀頭,酌酒相敘間闊。初見仲,猶以紅袖掩口,不甚縱談;數琖後,嬉狎無忌,漸伸一足壓仲衣。仲心迷亂,不知魂之所舍。目前唯礙湘裙;湘裙又故防之,頃刻不離於側。葳靈仙忽起,搴簾而出;湘裙從之,仲亦從之。葳靈仙握仲,趨入他室。湘裙甚恨,而無可如何,憤然歸室,聽其所爲而已。既而仲入,湘裙責之曰:「不聽我言,後恐卻之不得耳。」仲疑其妒,不樂而散。次夕,葳靈仙不召自來。湘裙甚厭見之,傲不爲禮;仙竟與仲相將而去。如此數夕。女望其來,則詬辱之,而亦不能卻也。

月餘,仲病不起,始大悔,喚湘裙與共寢處,冀可避之;晝夜防稍懈,則人鬼已在陽臺。湘裙操杖逐之,鬼忿與爭,湘裙荏弱,手足皆爲所傷。仲寖以沉困。湘裙泣曰:「吾何以見吾姊乎!」又數日,仲冥然遂死。初見二隸執牒入,不覺從去。至途患無資斧,邀隸便道過兄所。兄見之,驚駭失色,問:「弟近何作?」仲曰:「無他,但有鬼病耳。」實告之。兄曰:「是矣。」乃出白金一裹,謂隸曰:「姑笑納之。吾弟罪不應死,請釋歸,我使豚子從去,或無不諧。」便喚阿大陪隸飲。反身入家,遍告以故。乃令甘氏隔壁喚葳靈仙。俄至,見仲欲遁。伯揪返罵曰:「淫婢!生爲蕩婦,死爲賤鬼,不齒羣衆久矣;又祟吾弟耶!」立批之,雲鬢蓬飛,妖容頓減。

久之,一嫗來,伏地哀懇。伯又責嫗縱女宣淫,詞詈移時,始令與女俱去。伯乃送仲出,飄忽間已抵家門,直抵臥室,豁然若寤,始知適間之已死也。伯責湘裙曰:「我與若姊,謂汝賢能,故使從吾弟;反欲促吾弟死耶!設非名分之嫌,便當撻楚!」湘裙慚懼啜泣,望伯伏謝。伯顧阿小喜曰:「兒居然生人矣!」湘裙欲出作黍,伯辭曰:「弟事未辦,我不遑暇。」阿小年十三,漸知戀父;見父出,零涕從之。父曰:「從叔最樂,我行復來耳。」轉身逐逝,自此不復通聞問矣。

後阿小娶婦,生一子,亦年三十而卒。仲撫其孤,如姪生時。仲年八十,其子二十餘矣,乃析之。湘裙無所出。一日,謂仲曰:「我先驅狐狸於地下可乎?」盛妝上牀而歿。仲亦不哀,半年亦歿。

異史氏曰:「天下之友愛如仲,幾人哉!宜其不死而益之以年也。陽絕陰嗣,此皆不忍死兄之誠心所格;在人無此理,在天寧有此數乎?地下生子,願承前業者,想亦不少;恐承絕產之賢兄賢弟,不肯收恤耳!」

三生

湖南某,能記前生三世。一世爲令尹,闈場入簾。有名士興于唐被黜落,憤懣而卒,至陰司執卷訟之。此狀一投,其同病死者以千萬計,推興爲首,聚散成羣。某被攝去,相與對質。閻羅便問:「某既衡文,何得黜佳士而進凡庸?」某辨言:「上有總裁,某不過奉行之耳。」閻羅即發一簽,往拘主司。久之,勾至。閻羅即述某言。主司曰:「某不過總其大成;雖有佳章,而房官不薦,吾何由而見之也?」閻羅曰:「此不得相諉,其失職均也,例合笞。」方將施刑,興不滿志,戛然大號;兩墀諸鬼,萬聲鳴和。閻羅問故,興抗言曰:「笞罪太輕,是必掘其雙睛,以爲不識文字之報。」閻羅不肯,衆呼益厲。閻羅曰:「彼非不欲得佳文,特其所見鄙耳。」衆又請剖其心。閻羅不得已,使人褫去袍服,以白刃劙胸,兩人瀝血鳴嘶。衆始大快,皆曰:「吾輩抑鬱泉下,未有能一伸此氣者;今得興先生,怨氣都消矣。」鬨然遂散。

某受剖已,押投陝西爲庶人子。年二十餘,值土寇大作,陷入賊中。有兵巡道往平賊,俘擄甚衆,某亦在中。心猶自揣非賊,冀可辯釋。及見堂上官,亦年二十餘,細視,則興生也。驚曰:「吾合盡矣!」既而俘者盡釋,惟某後至,不容置辨,竟斬之。某至陰司投狀訟興。閻羅不即拘,待其祿盡,遲之三十年,興始至,面質之。興以草菅人命,罰作畜。稽某所爲,曾撻其父母,其罪維均。某恐來生再報,請爲大畜。閻羅判爲大犬,興爲小犬。某生於北順天府市肆中。一日,臥街頭,有客自南中來,攜金毛犬,大如狸。某視之,興也。心易其小,齕之。小犬齩其喉下,繫綴如鈴。大犬擺撲嗥竄,市人解之不得。俄頃,俱斃。並至冥司,互有爭論。閻羅曰:「冤冤相報,何時可已。今爲若解之。」乃判興來世爲某婿。

某生慶雲,二十八舉於鄉。生一女,嫻靜娟好,世族爭委禽焉。某皆弗許。偶過臨郡,值學使發落諸生,其第一卷李姓,實興也。遂挽至旅舍,優厚之。問其家,適無偶,遂訂姻好。人皆謂某憐才,而不知有夙因也。既而娶女去,相得甚歡。然婿恃才輒侮翁,恆隔歲不一至其門。翁亦耐之。後婿中歲偃蹇,苦不得售,翁百計爲之營謀,始得志於名場。由此和好如父子焉。

異史氏曰:「一被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閻羅之調停固善;然墀下千萬衆,如此紛紛,勿亦天下之愛婿,皆冥中之悲鳴號動者耶?」

長亭

石太璞,泰山人,好厭禳之術。有道士遇之,賞其慧,納爲弟子。啟牙籤,出二卷,上卷驅狐,下卷驅鬼,乃以下卷授之,曰:「虔奉此書,衣食佳麗皆有之。」問其姓名,曰:「吾汴城北村玄帝觀王赤城也。」留數日,盡傳其訣。石由此精於符籙,委贄者踵接於門。

一日,有叟來,自稱翁姓,炫陳幣帛,謂其女鬼病已殆,必求親詣。石聞病危,辭不受贄,姑與俱往。十餘里入山村,至其家,廊舍華好。入室,見少女臥縠幛中,婢以鉤挂帳。望之年十四五許,支綴於牀,形容已槁。近臨之,忽開目云:「良醫至矣。」舉家皆喜,謂其不語已數日矣。石乃出,因詰病狀。叟言:「日晝見少年來,與共寢處,捉之已杳,少間復至,意其爲鬼。」石曰:「其鬼也,驅之匪難;恐其是狐,則非余所敢知矣。」叟云:「必非必非。」石授以符,是夕宿於其家。

夜分,有少年入,衣冠整肅。石疑是主人眷屬,起而問之。曰:「我鬼也。翁家盡狐。偶悅其女紅亭,姑止焉。鬼爲狐祟,陰騭無傷,君何必離人之緣而護之也?女之姊長亭,光豔尤絕。敬留全壁,以待高賢。彼如許字,方可爲之施治;爾時我當自去。」石諾之。是夜,少年不復至,女頓醒。天明,叟喜,以告石,請石入視。石焚舊符,乃坐診之。見繡幕有女郎,麗若天人,心知其長亭也。診已,索水灑幛。女郎急以椀水付之,蹀躞之間,意動神流。石生此際,心殊不在鬼矣。出辭叟,託製藥去,數日不返。鬼益肆,除長亭外,子婦婢女,俱被淫惑。又以僕馬招石,石託疾不赴。

明日,叟自至。石故作病股狀,扶杖而出。叟拜已,問故。曰:「此鰥之難也!曩夜婢子登榻,傾跌,墮湯夫人泡兩足耳。」叟問:「何久不續?」石曰:「恨不得清門如翁者。」叟默而出。石走送曰:「病瘥當自至,無煩玉趾也。」又數日,叟復來;石跛而見之。叟慰問三數語,便曰:「頃與荊人言,君如驅鬼去,使舉家安枕,小女長亭,年十七矣,願遣奉事君子。」石喜,頓首於地。乃謂叟:「雅意若此,病軀何敢復愛。」立刻出門,並騎而去。入視祟者既畢,石恐背約,請與媼盟。媼遽出曰:「先生何見疑也?」即以長亭所插金簪,授石爲信。石朝拜之。已,乃遍集家人,悉爲祓除。惟長亭深匿無跡;遂寫一佩符,使人持贈之。是夜寂然,鬼影盡滅,惟紅亭呻吟未已,投以法水,所患若失。石欲起辭,叟挽止殷懇。

至晚,肴核羅列,勸酬殊切。漏二下,主人乃辭客去。石方就枕,聞叩扉甚急;起視,則長亭掩入,辭氣倉皇,言:「吾家欲以白刃相仇,可急遁!」言已,逕返身去。石戰懼無色,越垣急竄。遙見火光,疾奔而往,則里人夜獵者也。喜。待獵畢,乃與俱歸。心懷怨憤,無之可伸,思欲之汴城尋赤城,而家有老父,病廢已久,日夜籌思,莫決進止。

忽一日,雙輿至門,則翁媼送長亭至,謂石曰:「曩夜之歸,胡再不謀?」石見長亭,怨恨都消,故亦隱而不發。媼促兩人庭拜訖。石將設筵,辭曰:「我非閒人,不能坐享甘旨。我家老子昏髦,倘有不悉,郎肯爲長亭一念老身,爲幸多矣。」登車遂去。蓋殺婿之謀,媼不之聞;及追之不得而返,媼始知之。頗不能平,與叟日相詬誶;長亭亦飲泣不食。媼強送女來,非翁意也。長亭入門,詰之,始知其故。

過兩三月,翁家取女歸寧。石料其不返,禁止之。女自此時一涕零。年餘,生一子,名慧兒,買乳媼哺之。然兒善啼,夜必歸母。一日,翁家又以輿來,言媼思女甚。長亭益悲,石不忍復留之。欲抱子去,石不可,長亭乃自歸。別時,以一月爲期,既而半載無耗。遣人往探之,則向所僦宅久空。又二年餘,望想都絕;而兒啼終夜,寸心如割。既而石父又病卒,倍益哀傷;因而病憊,苫次彌留,不能受賓朋之弔。

方昏憒間,忽聞婦人哭入。視之,則縗絰者長亭也。石大悲,一慟遂絕。婢驚呼,女始啜泣,撫之良久,始漸甦。自疑已死,謂相聚於冥中。女曰:「非也。妾不孝,不能得嚴父心,尼歸三載,誠所負心。適家人由海東經此,得翁凶問。妾遵嚴命而絕兒女之情,不敢循亂命而失翁媳之禮。妾來時,母知而父不知也。」言間,兒投懷中。言已,始撫之,泣曰:「我有父,兒無母矣!」兒亦噭啕,一室掩泣。女起,經理家政,柩前牲盛潔備,石乃大慰。而病久,急切不能起。女乃請石外兄款洽弔客。喪既閉,石始杖而能起,相與營謀齋葬。葬已,女欲辭歸,以受背父之譴。夫挽兒號,隱忍而止。未幾,有人來告母病,乃謂石曰:「妾爲君父來,君不爲妾母放令去耶?」石許之。女使乳媼抱兒他適,涕洟出門而去。去後,數年不返。石父子漸亦忘之。

一日,昧爽啟扉,則長亭飄入。石方駭問,女戚然坐榻上,嘆曰:「生長閨閣,視一里爲遙;今一日夜而奔千里,殆矣!」細詰之,女欲言復止。請之不已,哭曰:「今爲君言,恐妾之所悲,而君之所快也。邇年徙居晉界,僦居趙搢紳之第。主客交最善,以紅亭妻其公子。公子數逋蕩,家庭頗不相安。妹歸告父;父留之,半年不令還。公子忿恨,不知何處聘一惡人來,遣神綰鎖,縛老父去。一門大駭,頃刻四散矣。」石聞之,笑不自禁。女怒曰:「彼雖不仁,妾之父也。妾與君琴瑟數年,止有相好而無相尤。今日人亡家敗,百口流離,即不爲父傷,寧不爲妾弔乎!聞之忭舞,更無片語相慰藉,何不義也!」拂袖而出。石追謝之,亦已渺矣。悵然自悔,拚已決絕。

過二三日,媼與女俱來,石喜慰問。母女俱伏。驚而詢之,母子俱哭。女曰:「妾負氣而去,今不能自堅,又卻求人,復何顏矣!」石曰:「岳固非人;母之惠,卿之情,所不忘也。然聞禍而樂,亦猶人情,卿何不能暫忍?」女曰:「頃於途中遇母,始知縶吾父者,蓋君師也。」石曰:「果爾,亦大易。然翁不歸,則卿之父子離散;恐翁歸,則卿之夫泣兒悲也。」媼矢以自明,女亦誓以相報。石乃即刻治任如汴,詢至玄帝觀,則赤城歸未久。入而參之。便問:「何來?」石視廚下一老狐,孔前股而繫之。笑曰:「弟子之來,爲此老魅。」赤城詰之,曰:「是吾岳也。」因以實告。道士謂其狡詐,不肯輕釋。固請,乃許之。石因備述其詐,狐聞之,塞身入灶,似有慚狀。道士笑曰:「彼羞惡之心,未盡亡也。」石起,牽之而出,以刀斷索抽之。狐痛極,齒齦齦然。石不遽抽,而頓挫之,笑問曰:「翁痛之,勿抽可耶?」狐睛睒閃,似有慍色。既釋,搖尾出觀而去。石辭歸。

三日前,已有人報叟信,媼先去,留女待石。石至,女逆而伏。石挽之曰:「卿如不忘琴瑟之情,不在感激也。」女曰:「今復遷還故居矣,村舍鄰邇,音問可以不梗。妾欲歸省,三日可旋,君信之否?」曰:「兒生而無母,未便殤折。我日日鰥居,習已成慣。今不似趙公子,而反德報之,所以爲卿者盡矣。如其不還,在卿爲負義,道里雖近,當亦不復過問,何不信之與有?」女次日去,二日即返。問:「何速?」曰:「父以君在汴曾相戲弄,未能忘懷,言之絮絮;妾不欲復聞,故早來也。」自此閨中之往來無間,而翁婿間尚不通弔慶云。

異史氏曰:「狐情反覆,譎詐已甚。悔婚之事,兩女而一轍,詭可知矣。然要而婚之,是啟其悔者已在初也。且婿既愛女而救其父,止宜置昔怨而仁化之;乃復狎弄於危急之中,何怪其沒齒不忘也!天下之有冰玉之不相能者,類如此。」

席方平

席方平,東安人。其父名廉,性戇拙。因與里中富室羊姓有郤,羊先死;數年,廉病垂危,謂人曰:「羊某今賄囑冥使搒我矣。」俄而身赤腫,號呼遂死,席慘怛不食,曰:「我父樸訥,今見陵於強鬼;我將赴地下,代伸冤氣耳。」自此不復言,時坐時立,狀類癡,蓋魂已離舍矣。

席覺初出門,莫知所往,但見路有行人,便問城邑。少選,入城。其父已收獄中。至獄門,遙見父臥簷下,似甚狼狽;舉目見子,潸然涕流。便謂:「獄吏悉受賕囑,日夜搒掠,脛股摧殘甚矣!」席怒,大罵獄吏:「父如有罪,自有王章,豈汝等死魅所能操耶!」遂出,抽筆爲詞。值城隍早衙,喊冤以投。羊懼,內外賄通,始出質理。城隍以所告無據,頗不直席。席忿氣無所復伸,冥行百餘里,至郡,以官役私狀,告之郡司。遲之半月,始得質理。郡司扑席,仍批城隍覆案。席至邑,備受械梏,慘冤不能自舒。城隍恐其再訟,遣役押送歸家。役至門辭去。席不肯入,遁赴冥府,訴郡邑之酷貪。冥王立拘質對。二官密遣腹心,與席關說,許以千金。席不聽。過數日,逆旅主人告曰:「君負氣已甚,官府求和而執不從,今聞於王前各有函進,恐事殆矣。」席以道路之口,猶未深信。俄有皂衣人喚入。升堂,見冥王有怒色,不容置詞,命笞二十。席厲聲問:「小人何罪?」冥王漠若不聞。席受笞,喊曰:「受笞允當,誰教我無錢耶!」冥王益怒,命置火牀。兩鬼捽席下,見東墀有鐵牀,熾火其下,牀面通赤。鬼脫席衣,掬置其上,反復揉捺之。痛極,骨肉焦黑,苦不得死。約一時許,鬼曰:「可矣。」遂扶起,促使下牀著衣,猶幸跛而能行。復至堂上,冥王問:「敢再訟乎?」席曰:「大冤未伸,寸心不死,若言不訟,是欺王也。必訟!」又問:「訟何詞?」席曰:「身所受者,皆言之耳。」冥王又怒,命以鋸解其體。二鬼拉去,見立木,高八九尺許,有木板二,仰置其上,上下凝血模糊。方將就縛,忽堂上大呼「席某」,二鬼即復押回。冥王又問:「尚敢訟否?」答云:「必訟!」冥王命捉去速解。既下,鬼乃以二板夾席,縛木上。鋸方下,覺頂腦漸闢,痛不可禁,顧亦忍而不號。聞鬼曰:「壯哉此漢!」鋸隆隆然尋至胸下。又聞一鬼云:「此人大孝無辜,鋸令稍偏,勿損其心。」遂覺鋸鋒曲折而下,其痛倍苦。俄頃,半身闢矣。板解,兩身俱仆。鬼上堂大聲以報。堂上傳呼,令合身來見。二鬼即推令復合,曳使行。席覺鋸縫一道,痛欲復裂,半步而踣。一鬼於腰間出絲帶一條授之,曰:「贈此以報汝孝。」受而束之,一身頓健,殊無少苦。遂升堂而伏。冥王復問如前;席恐再罹酷毒,便答:「不訟矣。」冥王立命送還陽界。隸率出北門,指示歸途,反身遂去。

席念陰曹之暗昧尤甚於陽間,奈無路可達帝聽。世傳灌口二郎爲帝勳戚,其神聰明正直,訴之當有靈異。竊喜兩隸已去,遂轉身南向。奔馳間,有二人追至,曰:「王疑汝不歸,今果然矣。」捽回復見冥王。竊意冥王益怒,禍必更慘;而王殊無厲容,謂席曰:「汝志誠孝。但汝父冤,我已爲若雪之矣。今已往生富貴家,何用汝鳴呼爲。今送汝歸,予以千金之產、期頤之壽,於願足乎?」乃註籍中,嵌以巨印,使親視之。席謝而下。鬼與俱出,至途,驅而罵曰:「奸猾賊!頻頻翻覆,使人奔波欲死!再犯,當捉入大磨中,細細研之!」席張目叱曰:「鬼子胡爲者!我性耐刀鋸,不耐撻楚。請反見王,王如令我自歸,亦復何勞相送。」乃返奔。二鬼懼,溫語勸回。席故蹇緩,行數步,輒憩路側。鬼含怒不敢復言。

約半日,至一村,一門半闢,鬼引與共坐;席便據門閾。二鬼乘其不備,推入門中。驚定自視,身已生爲嬰兒。憤啼不乳,三日遂殤。魂搖搖不忘灌口,約奔數十里,忽見羽葆來,旛戟橫路。越道避之,因犯鹵簿,爲前馬所執,縶送車前。仰見車中一少年,丰儀瑰瑋。問席:「何人?」席冤憤正無所出,且意是必巨官,或當能作威福,因緬訴毒痛。車中人命釋其縛,使隨車行。俄至一處,官府十餘員,迎謁道左,車中人各有問訊。已而指席謂一官曰:「此下方人,正欲往愬,宜即爲之剖決。」席詢之從者,始知車中即上帝殿下九王,所囑即二郎也。席視二郎,修軀多髯,不類世間所傳。九王既去,席從二郎至一官廨,則其父與羊姓並衙隸俱在。少頃,檻車中有囚人出,則冥王及郡司、城隍也。當堂對勘,席所言皆不妄。三官戰慄,狀若伏鼠。二郎援筆立判;頃之,傳下判語,令案中人共視之。

判云:「勘得冥王者:職膺王爵,身受帝恩。自應貞潔以率臣僚,不當貪墨以速官謗。而乃繁纓棨戟,徒誇品秩之尊;羊狠狼貪,竟玷人臣之節。斧敲斲,斲入木,婦子之皮骨皆空;鯨吞魚,魚食蝦,螻蟻之微生可憫。當掬西江之水,爲爾湔腸;即燒東壁之牀,請君入甕。城隍、郡司,爲小民父母之官,司上帝牛羊之牧。雖則職居下列,而盡瘁者不辭折腰;即或勢逼大僚,而有志者亦應強項。乃上下其鷹鷙之手,既罔念夫民貧;且飛揚其狙獪之奸,更不嫌乎鬼瘦。惟受贓而枉法,真人面而獸心!是宜剔髓伐毛,暫罰冥死;所當脫皮換革,仍令胎生。隸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類。祇宜公門修行,庶還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彌天之孽?飛揚跋扈,狗臉生六月之霜;隳突叫號,虎威斷九衢之路。肆淫威於冥界,咸知獄吏爲尊;助酷虐於昏官,共以屠伯是懼。當於法場之內,剁其四肢;更向湯鑊之中,撈其筋骨。羊某:富而不仁,狡而多詐。金光蓋地,因使閻摩殿上,盡是陰霾;銅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無日月。餘腥猶能役鬼,大力直可通神。宜籍羊氏之家,以賞席生之孝。即押赴東岳施行。」又謂席廉:「念汝子孝義,汝性良懦,可再賜陽壽三紀。」因使兩人送之歸里。

席乃抄其判詞,途中父子共讀之。既至家,席先蘇;令家人啟棺視父,僵尸猶冰,俟之終日,漸溫而活。及索抄詞,則已無矣。自此,家日益豐;三年間,良沃遍野;而羊氏子孫微矣,樓閣田產,盡爲席有。里人或有買其田者,夜夢神人叱之曰:「此席家物,汝烏得有之!」初未深信;既而種作,則終年升斗無所獲,於是復鬻歸席。席父九十餘歲而卒。

異史氏曰:「人人言凈土,而不知生死隔世,意念都迷,且不知其所以來,又烏知其所以去;而況死而又死,生而復生者乎?忠孝志定,萬劫不移,異哉席生,何其偉也!」

素秋

俞慎,字謹庵,順天舊家子。赴試入都,舍於郊郭。時見對戶一少年,美如冠玉。心好之,漸近與語,風雅尤絕。大悅,捉臂邀至寓,便相款宴。審其姓氏,自言:「金陵人,姓俞,名士忱,字恂九。」公子聞與同姓,又益親洽,因訂爲昆仲;少年遂以名減字爲忱。明日,過其家,書舍光潔;然門庭踧落,更無廝僕。引公子入內,呼妹出拜,年十三四以來,肌膚瑩澈,粉玉無其白也。少頃,托茗獻客,似家中亦無婢媼。公子異之,數語遂出。由是友愛如胞。

恂九無日不來寓所;或留共宿,則以弱妹無伴爲辭。公子曰:「吾弟流寓千里,曾無應門之僮,兄妹纖弱,何以爲生矣?計不如從我去,有斗舍可共棲止,如何?」恂九喜,約以闈後。試畢,恂九邀公子去,曰:「中秋月明如晝,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違其意。」竟挽入內。素秋出,略道溫涼,便入複室,下簾治具。少間,自出行炙。公子起曰:「妹子奔波,情何以忍!」素秋笑入。頃之,搴簾出,則一青衣婢捧壺;又一媼托柈進烹魚。公子訝曰:「此輩何來?不早從事,而煩妹子?」恂九微哂曰:「素秋又弄怪矣。」但聞簾內吃吃作笑聲,公子不解其故。既而筵終,婢媼徹器,公子適嗽,悞墮婢衣;婢隨唾而倒,碎椀流炙。視婢,則帛剪小人,僅四寸許。恂九大笑。素秋笑出,拾之而去。俄而婢復出,奔走如故,公子大異之。恂九曰:「此不過妹子幼時,卜紫姑之小技耳。」公子因問:「弟妹都已長成,何未婚姻?」答云:「先人即世,去留尚無定所,故此遲遲。」遂與商定行期,鬻宅,攜妹與公子俱西。

既歸,除舍舍之;又遣一婢爲之服役。公子妻,韓侍郎之猶女也,尤憐愛素秋,飲食共之。公子與恂九亦然。而恂九又最慧,目下十行,試作一藝,老宿不能及之。公子勸赴童子試。恂九曰:「姑爲此業者,聊與君分苦耳。自審福薄,不堪仕進;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戚戚於得失,故不爲也。」居三年,公子又下第。恂九大爲扼腕,奮然曰:「榜上一名,何遂艱難若此!我初不欲爲成敗所惑,故寧寂寂耳;今見大哥不能自發舒,不覺中熱,十九歲老童,當效駒馳也。」公子喜,試期,送入場,邑、郡、道皆第一。益與公子下帷攻苦。踰年科試,並爲郡、邑冠軍。恂九名大譟,遠近爭婚之,恂九悉卻去。公子力勸之,乃以場後爲解。

無何,試畢,傾慕者爭錄其文,相與傳誦;恂九亦自覺第二人不屑居也。榜既放,兄弟皆黜。時方對酌,公子尚強作噱;恂九失色,酒琖傾墮,身仆案下。扶置榻上,病已困殆。急呼妹至,張目謂公子曰:「吾兩人情雖如胞,實非同族。弟自分已登鬼籙。啣恩無可相報,素秋已長成,既蒙嫂氏撫愛,媵之可也。」公子作色曰:「是真吾弟之亂命矣!其將謂我人頭畜鳴者耶!」恂九泣下。公子即以重金爲購良材。恂九命舁至,力疾而入,囑妹曰:「我沒後,急闔棺,無令一人開視。」公子尚欲有言,而目已瞑矣。公子哀傷,如喪手足。然竊疑其囑異,俟素秋他出,啟而視之,則冠巾袍服如蛻;揭之,有蠹魚徑尺,僵臥其中。駭異間,素秋促入,慘然曰:「兄弟何所隔閡?所以然者,非避兄也;但恐傳布飛揚,妾亦不能久居耳。」公子曰:「禮緣情制;情之所在,異族何殊焉?妹寧不知我心乎?即中饋當無漏言,請勿慮。」遂速卜吉期,厚葬之。

初,公子欲以素秋論婚於世家,恂九不欲。既沒,公子商素秋,素秋不應。公子曰:「妹年已二十矣,長而不嫁,人其謂我何?」對曰:「若然,但惟兄命。然自顧無福相,不願入侯門,寒士而可。」公子曰:「諾。」不數日,冰媒相屬,卒無所可。

先是,公子之妻弟韓荃來弔,得窺素秋,心愛悅之,欲購作小妻。謀之姊,姊急戒勿言,恐公子知。韓去,終不能釋,託媒風示公子,許爲買鄉場關節。公子聞之,大怒,詬罵,將致意者批逐出門,自此交往遂絕。

適有故尚書之孫某甲,將娶而婦忽卒,亦遣冰來。其甲第雲連,公子之所素識;然欲一見其人,因與媒約,使甲躬謁。及期,垂簾於內,令素秋自相之。甲至,裘馬騶從,炫耀閭里。又視其人,秀雅如處女。公子大悅,見者咸贊美之,而素秋殊不樂。公子不聽,竟許之。盛備匳裝。計費不貲。素秋固止之,但討一老大婢,供給使而已。公子亦不之聽,卒厚贈焉。既嫁,琴瑟甚敦。然兄嫂繫念之,每月輒一歸寧。來時,匳中珠繡,必攜數事,付嫂收貯。嫂未知其意,亦姑從之。

甲少孤,止有寡母,溺愛過於尋常,日近匪人,漸誘淫賭,家傳書畫鼎彝,皆以鬻還戲債。而韓荃與有瓜葛,因招飲而竊探之,願以兩妾及五百金易素秋。甲初不肯;韓固求之,甲意似搖,恐公子不甘。韓曰:「我與彼至戚,此又非其支系,若事已成,則彼亦無如何;萬一有他,我身任之。有家君在,何畏一俞謹庵哉!」遂盛妝兩姬出行酒,且曰:「果如所約,此即君家人矣。」甲惑之,約期而去。至日,慮韓詐諼,夜候於途,果有輿來,啟簾照驗不虛,乃導去,姑置齋中。韓僕以五百金交兌俱明。甲奔入,僞告素秋,言公子暴病相呼。素秋未遑理妝,草草遂出。輿既發,夜迷不知何所,逴行良遠,殊不可到。忽有二巨燭來,衆竊喜其可以問途。無何,至前,則巨蟒兩目如燈。衆大駭,人馬俱竄,委輿路側;將曙復集,則空輿存焉。意必葬於蛇腹,歸告主人,垂首喪氣而已。

數日後,公子遣人詣妹,始知爲惡人賺去,初不疑其婿之僞也。取婢歸,細詰情跡,微窺其變,忿甚,遍愬都邑。某甲懼,求救於韓。韓以金妾兩亡,正復懊喪,斥絕不爲力。甲呆憨無所復計,各處勾牒至,但以賂囑免行。月餘,金珠服飾,典貨一空。公子於憲府究理甚急,邑官皆奉嚴令,甲知不能復匿,始出,至公堂實情盡吐。蒙憲票拘韓對質。韓懼,以情告父。父時休致,怒其所爲不法,執付隸。及見諸官府,言及遇蟒之變,悉謂其詞枝;家人搒掠殆遍,甲亦屢被敲楚。幸母日鬻田產,上下營救,刑輕得不死,而韓僕已瘐斃矣。韓久困囹圄,願助甲賂公子千金,哀求罷訟。公子不許。甲母又請益以二姬,但求姑存疑案,以待尋訪;妻又承叔母命,朝夕解免,公子乃許之。甲家綦貧,貨宅辦金,而急切不能得售,因先送姬來,乞其延緩。

踰數日,公子夜坐齋頭,素秋偕一媼,驀然忽入。公子駭問:「妹固無恙耶?」笑曰:「蟒變乃妹之小術耳。當夜竄入一秀才家,依於其母。彼自言識兄,今在門外,請入之也。」公子倒屣而出,燭之,非他,乃周生,宛平之名士也,素以聲氣相善。把臂入齋,款洽臻至。傾談既久,始知顛末。

初,素秋昧爽款生門,母納入,詰之,知爲公子妹,便欲馳報。素秋止之,因與母居。慧能解意,母悅之,以子無婦,竊屬意素秋,微言之。素秋以未奉兄命爲辭。生亦以公子交契,故不肯作無媒之合,但頻頻偵聽。知訟事已有關說,素秋乃告母欲歸。母遣生率一媼送之,即囑媼媒焉。公子以素秋居生家久,竊有心而未言也;及聞媼言,大喜,即與生面訂爲好。先是,素秋夜歸,將使公子得金而後宣之;公子不可,曰:「向憤無所洩,故索金以敗之耳。今復見妹,萬金何能易哉!」即遣人告諸兩家,頓罷之。又念生家故不甚豐,道賒遠,親迎殊艱,因移生母來,居以恂九舊第;生亦備幣帛鼓樂,婚嫁成禮。

一日,嫂戲素秋:「今得新婿,曩年枕席之愛,猶憶之否?」素秋微笑,因顧婢曰:「憶之否?」嫂不解,研問之,蓋三年牀第,皆以婢代。每夕,以筆畫其兩眉,驅之去,即對燭而坐,婿亦不之辨也。益奇之,求其術,但笑不言。

次年大比,生將與公子偕往。素秋以爲不必,公子強挽之而去。是科,公子薦於鄉,生落第歸。隱有退志。踰歲,母卒,遂不復言進取矣。一日,素秋告嫂曰:「向問我術,固未肯以此駭物聽也。今遠別行有日矣,請祕授之,亦可以避兵燹。」驚而問之。答云:「三年後,此處當無人煙。妾荏弱不堪驚恐,將蹈海濱而隱。大哥富貴中人,不可以偕,故言別也。」乃以術悉授嫂。數日,又告公子。留之不得,至於泣下。問:「往何所?」即亦不言。雞鳴早起,攜一白鬚奴,控雙衛而去。公子陰使人委送之,至膠萊之界,塵霧幛天,既晴,已迷所往。

三年後,闖寇犯順,村舍爲墟。韓夫人剪帛置門內,寇至,見雲繞韋馱高丈餘,遂駭走,以是得無恙焉。後村中有賈客至海上,遇一叟甚似老奴,而髭髮盡黑,猝不能認。叟停足而笑曰:「我家公子尚健耶?借口寄語:秋姑亦甚安樂。」問其居何里,曰:「遠矣,遠矣!」匆匆遂去。公子聞之,使人於所在遍訪之,竟無蹤跡。

異史氏曰:「管城子無食肉相,其來舊矣。初念甚明,而乃持之不堅。寧如糊眼主司,固衡命不衡文耶?一擊不中,冥然遂死,蠹魚之癡,一何可憐!傷哉雄飛,不如雌伏。」

賈奉雉

賈奉雉,平涼人。才名冠一時,而試輒不售。一日,途中遇一秀才,自言郎姓,風格灑然,談言微中。因邀俱歸,出課藝就正。郎讀罷,不甚稱許,曰:「足下文,小試取第一則有餘,闈場取榜尾則不足。」賈曰:「奈何?」郎曰:「天下事,仰而跂之則難,俯而就之甚易,此何須鄙人言哉!」遂指一二人、一二篇以爲標準,大率賈所鄙棄而不屑道者。聞之,笑曰:「學者立言,貴乎不朽,即味列八珍,當使天下不以爲泰耳。如此獵取功名,雖登臺閣,猶爲賤也。」郎曰:「不然。文章雖美,賤則弗傳。君欲抱卷以終也則已;不然,簾內諸官,皆以此等物事進身,恐不能因閱君文,另換一副眼睛肺腸也。」賈終嘿然。郎起而笑曰:「少年盛氣哉!」遂別而去。是秋入闈復落,邑邑不得志,頗思郎言,遂取前所指示者強讀之。未至終篇,昏昏欲睡,心惶惑無以自主。

又三年,闈場將近,郎忽至,相見甚懽。因出所擬七題,使賈作文。越日,索文而閱,不以爲可,又令復作;作已,又訾之。賈戲於落卷中,集其𦶑宂泛濫,不可告人之句,連綴成文,俟其來而示之。郎喜曰:「得之矣!」因使熟記,堅囑勿忘。賈笑曰:「實相告:此言不由中,轉瞬即去,便受夏楚,不能復憶之也。」郎坐案頭,強令自誦一過;因使袒背,以筆寫符而去,曰:「只此已足,可以束閣羣書矣。」驗其符,濯之不下,深入肌理。至場中,七題無一遺者。回思諸作,茫不記憶,惟戲綴之文,歷歷在心。然把筆終以爲羞;欲少竄易,而顛倒苦思,竟不能復更一字。日已西墜,直錄而出。郎候之已久,問:「何暮也?」賈以實告,即求拭符;視之,已漫滅矣。再憶場中文,遂如隔世。大奇之。因問:「何不自謀?」笑曰:「某惟不作此等想,故能不讀此等文也。」遂約明日過諸其寓。賈諾之。郎既去,賈取文稿自閱之,大非本懷,怏怏不自得,不復訪郎,嗒喪而歸。

未幾,榜發,竟中經魁。閱舊稿,一讀一汗。讀竟,重衣盡溼。自言曰:「此文一出,何以見天下士矣!」方慚怍間,郎忽至曰:「求中即中矣,何其悶也?」曰:「僕適自念,以金盆玉椀貯狗矢,真無顏出見同人。行將遁跡山丘,與世長絕矣。」郎曰:「此亦大高,但恐不能耳。果能之,僕引見一人,長生可得,並千載之名,亦不足戀,況儻來之富貴乎!」賈悅,留與共宿,曰:「容某思之。」天明,謂郎曰:「予志決矣!」不告妻子,飄然遂去。漸入深山,至一洞府,其中別有天地。有叟坐堂上,郎使參之,呼以師。叟曰:「來何早也?」郎白:「此人道念已堅,望加收齒。」叟曰:「汝既來,須將此身並置度外,始得。」賈唯唯聽命。

郎送至一院,安其寢處,又投以餌,始去。房亦精潔;但戶無扉,窗無櫺,內惟一几一榻。賈解履登榻,月明穿射矣。覺微飢,取餌啖之,甘而易飽。竊意郎當復來,坐久寂然,杳無聲響。但覺清香滿室,臟腑空明,脈絡皆可指數。忽聞有聲甚厲,似貓抓癢,自牖睨之,則虎蹲檐下。乍見,甚驚;因憶師言,即復收神凝坐。虎似知其有人,尋入近榻,氣咻咻,遍嗅足股。少頃,聞庭中嗥動,如雞受縛,虎即趨出。又坐少時,一美人入,蘭麝撲人,悄然登榻,附耳小言曰:「我來矣。」一言之間,口脂散馥。賈瞑然不少動。又低聲曰:「睡乎?」聲音頗類其妻,心微動。又念曰:「此皆師相試之幻術也。」瞑如故。美人笑曰:「鼠子動矣!」

初,夫妻與婢同室,押褻惟恐婢聞,私約一謎曰:「鼠子動,則相歡好。」忽聞是語,不覺大動,開目凝視,真其妻也。問:「何能來?」答云:「郎生恐君岑寂思歸,遣一嫗導我來。」言次,因賈出門不相告語,偎傍之際,頗有怨懟。賈慰藉良久,始得嬉笑爲歡。既畢,夜已向晨,聞叟譙訶聲,漸近庭院。妻急起,無地自匿,遂越短牆而去。俄頃,郎從叟入。叟對賈杖郎,便令逐客。郎亦引賈自短牆出,曰:「僕望君奢,不免躁進;不圖情緣未斷,累受扑責。從此暫去,相見行有日也。」指示歸途,拱手遂別。

賈俯視故村,故在目中。意妻弱步,必滯途間。疾趨里餘,已至家門,但見房垣零落,舊景全非,村中老幼,竟無一相識者,心始駭異。忽念劉、阮返自天台,情景真似。不敢入門,於對戶憩坐。良久,有老翁曳杖出。賈揖之,問:「賈某家何所?」翁指其第曰:「此即是也。得無欲聞奇事耶?僕悉知之。相傳此公聞捷即遁;遁時,其子纔七八歲。後至十四五歲,母忽大睡不醒。子在時,寒暑爲之易衣;迨歿,兩孫窮踧,房舍拆毀,惟以木架苫覆蔽之。月前,夫人忽醒,屈指百餘年矣。遠近聞其異,皆來訪視,近日稍稀矣。」賈豁然頓悟,曰:「翁不知賈奉雉即某是也。」翁大駭,走報其家。

時長孫已死;次孫祥,至五十餘矣。以賈年少,疑有詐僞。少間,夫人出,始識之。雙涕霪霪,呼與俱去。苦無屋宇,暫入孫舍。大小男婦,奔入盈側,皆其曾、玄,率陋劣少文。長孫婦吳氏,沽酒具藜藿;又使少子杲及婦,與己共室,除舍舍祖翁姑。賈入舍,煙埃兒溺,雜氣熏人。居數日,懊惋殊不可耐。兩孫家分供餐飲,調飪尤乖。里中以賈新歸,日日招飲;而夫人恆不得一飽。

吳氏故士人女,頗嫻閨訓,承順不衰。祥家給奉漸疏,或嘑爾與之。賈怒,攜夫人去,設帳東里。每謂夫人曰:「吾甚悔此一返,而已無及矣。不得已,復理舊業,若心無愧恥,富貴不難致也。」居年餘,吳氏猶時餽餉,而祥父子絕跡矣。是歲,試入邑庠。邑令重其文,厚贈之,由此家稍裕。祥稍稍來近就之。賈喚入,計曩所耗費,出金償之,斥絕令去。遂買新第,移吳氏共居之。吳二子,長者留守舊業;次杲頗慧,使與門人輩共筆硯。

賈自山中歸,心思益明澈。無何,連捷登進士第。又數年,以侍御出巡兩浙,聲名赫奕,歌舞樓臺,一時稱盛。賈爲人骾峭,不避權貴,朝中大僚,思中傷之。賈屢疏恬退,未蒙俞旨,未幾而禍作矣。先是,祥六子皆無賴,賈雖擯斥不齒,然皆竊餘勢以作威福,橫占田宅,鄉人共患之。有某乙娶新婦,祥次子篡取爲妾。乙故狙詐,鄉人斂金助訟,以此聞於都。於是當道者交章攻賈。賈殊無以自剖,被收經年。祥及次子皆瘐死。賈奉旨充遼陽軍。時杲入泮已久,爲人頗仁厚,有賢聲。夫人生一子,年十六,遂以囑杲,夫妻攜一僕一媼而去。賈曰:「十餘年富貴,曾不如一夢之久。今始知榮華之場,皆地獄境界,悔比劉晨、阮肇,多造一重孽案耳。」數日,抵海岸,遙見巨舟來,鼓樂殷作,虞候皆如天神。既近,舟中一人出,笑請侍御過舟少憩。賈見驚喜,踴身而過,押隸不敢禁。夫人急欲相從,而相去已遠,遂憤投海中。漂泊數步,見一人垂練於水,引救而去。隸命篙師盪舟,且追且號,但聞鼓聲如雷,與轟濤相間,瞬間遂杳。僕識其人,蓋郎生也。

異史氏曰:「世傳陳大士在闈中,書藝既成,吟誦數四,歎曰:『亦復誰人識得!』遂棄而更作,以故闈墨不及諸稿。賈生羞而遁去,此處有仙骨乃再返人世,遂以口腹自貶,貧賤之中人甚矣哉!」

臙脂

東昌卞氏,業牛醫者,有女小字臙脂,才姿惠麗。父寶愛之,欲占鳳於清門,而世族鄙其寒賤,不屑締盟,所以及笄未字。對戶龔姓之妻王氏,佻脫善謔,女閨中談友也。一日,送至門,見一少年過,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似動,秋波縈轉之。少年俯其首,趨而去。去既遠,女猶凝眺。王窺其意,戲之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無恨。」女暈紅上頰,脈脈不作一語。王問:「識得此郎否?」答云:「不識。」王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妾向與同里,故識之,世間男子,無其溫婉。今衣素,以妻服未闋也。娘子如有意,當寄語使委冰焉。」女無語,王笑而去。

數日無耗,心疑王氏未暇即往,又疑宦裔不肯俯拾。邑邑徘徊,縈念頗苦;漸廢飲食,寢疾惙頓。王氏適來省視,研詰病因。答言:「自亦不知。但爾日別後,即覺忽忽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王小語曰:「我家男子,負販未歸,尚無人致聲鄂郎。芳體違和,非爲此否?」女赬顏良久。王戲之曰:「果爲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顧忌?先令夜來一聚,彼豈不肯可?」女嘆息曰:「事至此,已不能羞。,但渠不嫌寒賤,即遣媒來,病當愈;若私約,則斷斷不可!」王頷之,遂去。

王幼時與鄰生宿介通,既嫁,宿偵夫他出,輒尋舊好。是夜宿適來,因述女言爲笑,戲囑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聞之竊喜,幸其機可乘也。將與婦謀,又恐其妒,乃假無心之詞,問女家閨闥甚悉。次夜,踰垣入,直達女所,以指叩窗。內問:「誰何?」答以:「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爲百年,不爲一夕。郎果愛妾,但宜速倩冰人;若言私合,不敢從命。」宿姑諾之,苦求一握纖腕爲信。女不忍過拒,力疾啟扉。宿遽入,即抱求歡。女無力撐拒,仆地上,氣息不續。宿急曳之。女曰:「何來惡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溫馴,知妾病由,當相憐恤,何遂狂暴若此!若復爾爾,便當鳴呼,品行虧損,兩無所益!」宿恐假跡敗露,不敢復強,但請後會。女以親迎爲期。宿以爲遠,又請之。女厭糾纏,約待病愈。宿求信物,女不許。宿捉足解繡履而去。女呼之返,曰:「身已許君,復何吝惜?但恐『畫虎成狗』,致貽污謗。今褻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負心,但有一死!」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臥,心不忘履,陰揣衣袂,竟已烏有。急起篝燈,振衣冥索。詰之,不應。疑婦藏匿,婦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隱,實以情告。言已,遍燭門外,竟不可得。懊恨歸寢,竊幸深夜無人,遺落當猶在途也。早起尋之,亦復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無籍。嘗挑王氏不得,知宿與洽,思掩執以脅之。是夜,過其門,推之未扃,潛入。方至窗下,踏一物,耎若絮帛,拾視,則巾裹女舄。伏聽之,聞宿自述甚悉,喜極,抽身而出。踰數夕,越牆入女家,門戶不悉,誤詣翁舍。翁窺窗,見男子,察其音蹟,知爲女來者。心忿怒,操刀直出。毛大駭,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無所逃,反身奪刃;媼起大呼,毛不得脫,因而殺之。女稍痊,聞喧始起。共燭之,翁腦裂不復能言,俄頃已絕。於牆下得繡履,媼視之,臙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實告之;但不忍貽累王氏,言鄂生之自至而已。天明,訟於邑。邑宰拘鄂。

鄂爲人謹訥,年十九歲,見客羞澀如童子。被執,駭絕。上堂不知置詞,惟有戰慄。宰益信其情真,橫加梏械。生不堪痛楚,以是誣服。即解郡,敲扑如邑。生冤氣填塞,每欲與女面相質;及相遭,女輒詬詈,遂結舌不能自伸,由是論死。往來覆訊,經數官無異詞。後委濟南府復案。

時吳公南岱守濟南,一見鄂生,疑不類殺人者,陰使人從容私問之,俾盡得其詞。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籌思數日,始鞫之。先問臙脂:「訂約後,有知者否?」答:「無之。」「遇鄂生時,別有人否?」亦答:「無之。」乃喚生上,溫語慰之。生自言:「曾過其門,但見舊鄰婦王氏與一少女出,某即趨避,過此並無一言。」吳公叱女曰:「適言側無他人,何以有鄰婦也?」欲刑之。女懼曰:「雖有王氏,與彼實無關涉。」公罷質,命拘王氏。數日已至,又禁不與女通,立刻出審,便問王:「殺人者誰?」王對:「不知。」公詐之曰:「臙脂供言,殺卞某汝悉知之,胡得隱匿?」婦呼曰:「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雖有媒合之言,特戲之耳。彼自引姦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細詰之,始述其前後相戲之詞。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慘死,訟結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誠不忍耳。」公問王氏:「既戲後,曾語何人?」王供:「無之。」公怒曰:「夫妻在牀,應無不言者,何得云無?」王供:「丈夫久客未歸。」公曰:「雖然,凡戲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已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將誰欺?」命梏十指。婦不得已,實供:「曾與宿言。」公於是釋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無良士!」嚴械之。宿自供:「賺女是真。自失履後,未敢復往,殺人實不知情。」公怒曰:「踰牆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遂以自承。招成報上,無不稱吳公之神。鐵案如山,宿遂延頸以待秋決矣。然宿雖放縱無行,故東國名士。聞學使施公愚山賢能稱最,且又憐才恤士之德,因以一詞控其冤枉,語言愴惻。

公乃討其招供,反覆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請於院、司,移案再鞫。問宿生:「鞋遺何所?」供曰:「忘之。但叩婦門時,猶在袖中。」轉詰王氏:「宿介之外,姦夫有幾?」供言:「無有。」公曰:「淫辭之人,豈得專私一個?」供言:「身與宿介,稚齒交合,故未能謝絕;後非無見挑者,身實未敢相從。」因使指其人以實之。供云:「同里毛大,屢挑而屢拒之矣。」公曰:「何忽貞白如此?」命搒之。婦頓首出血,力辨無有,乃釋之。又詰:「汝夫遠出,寧無有託故而來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貸餽贈,曾一二次入小人家。」蓋甲、乙皆巷中游蕩子,有心於婦而未發者也。公悉籍其名,並拘之。既集,公赴城隍廟,使盡伏案前。便謂:「曩夢神人相告,殺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對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虛者,廉得無赦!」同聲言無殺人之事。公以三木置地,將並加之;括髮裸身,齊鳴冤苦。公命釋之,謂曰:「既不自招,當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氈褥悉障殿窗,令無少隙;袒諸囚背,驅入暗中,始授盆水,一一命自盥訖;繫諸壁下,戒令「面壁勿動。殺人者,當有神書其背」。

少間,喚出驗視,指毛曰:「此真殺人賊也!」蓋公先使人以灰塗壁,又以煙煤濯其手:殺人者恐神來書,故匿背於壁而有灰色;臨出,以手護背,而有煙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盡吐其實。判曰:「宿介:蹈盆成括殺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祗緣兩小無猜,遂野鶩如家雞之戀;爲因一言有漏,致得隴興望蜀之心。將仲子而踰園牆,便如鳥墮;冒劉郎而至洞口,竟賺門開。感帨驚尨,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樹,士無行其謂何!幸而聽病燕之嬌啼,猶爲玉惜;憐弱柳之憔悴,未似鶯狂。而釋么鳳於羅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於襪底,寧非無賴之尤!蝴蜨過牆,隔窗有耳;蓮花卸瓣,墮地無蹤。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誰信?天降禍起,酷械至於垂亡;自作孽盈,斷頭幾於不續。彼踰牆鑽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誠難消其冤氣。是宜稍寬笞扑,折其已受之慘;姑降青衣,開其自新之路。若毛大者:刁猾無籍,市井凶徒。被鄰女之投梭,淫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賊智忽生。開戶迎風,喜得履張生之蹟;求漿值酒,妄思偷韓掾之香。何意魄奪自天,魂攝於鬼。浪乘槎木,直入廣寒之宮;徑泛漁舟,錯認桃源之路。遂使情火息焰,慾海生波。刀橫直前,投鼠無他顧之意;寇窮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越壁入人家,止期張有冠而李借;奪兵遺繡履,遂教魚脫網而鴻離。風流道乃生此惡魔,溫柔鄉何有此鬼蜮哉!即斷首領,以快人心。臙脂:身猶未字,歲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應有郎似玉;原霓裳之舊隊,何愁貯屋無金?而乃感關雎而念好逑,竟繞春婆之夢;怨摽梅而思吉士,遂離倩女之魂。爲因一線纏縈,致使羣魔交至。爭婦女之顏色,恐失『臙脂』;惹鷙鳥之紛飛,並托『秋隼』。蓮鉤摘去,難保一瓣之香;鐵限敲來,幾破連城之玉。嵌紅豆於骰子,相思骨竟作厲階;喪喬木於斧斤,可憎才真成禍水!葳蕤自守,幸白壁之無瑕;縲絏苦爭,喜錦衾之可覆。嘉其入門之拒,猶潔白之情人;遂其擲果之心,亦風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爾冰人。」案既結,遐邇傳誦焉。

自吳公鞫後,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腆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詞,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戀之情,愛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且日登公堂,爲千人所窺指,恐娶之爲人姍笑,日夜縈迴,無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貼。邑宰爲之委禽,送鼓吹焉。

異史氏曰:「甚哉!聽訟之不可以不慎也!縱能知李代爲冤,誰復思桃僵亦屈?然事雖暗昧,必有其間,要非審思研察,不能得也。嗚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獄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紬被放衙,下情民艱,更不肯一勞方寸。至鼓動衙開,巍然高坐,彼嘵嘵者直以桎梏靜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

愚山先生吾師也。方見知時,余猶童子。竊見其獎進士子,拳拳如恐不盡;小有冤抑,必委曲呵護之,曾不肯作威學校,以媚權要。真宣聖之護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無屈士已也。而愛才如命,尤非後世學使虛應故事者所及。嘗有名士入場,作「寶藏興焉」文,誤記「水下」;錄畢而後悟之,料無不黜之理。作詞曰:「寶藏在山間,誤認卻在水邊。山頭蓋起水晶殿。瑚長峰尖,珠結樹顛。這一回崖中跌死撐船漢!告蒼天:留點蒂兒,好與友朋看。」先生閱文至此,和之曰:「寶藏將山誇,忽然見在水涯。樵夫漫說漁翁話。題目雖差,文字卻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嘗見他,登高怕險;哪曾見,會水渰殺?」此亦風雅之一斑,憐才之一事也。

阿纖

奚山者,高密人。貿販爲業,往往客蒙沂之間。一日,途中阻雨,及至所常宿處,而夜已深,遍叩肆門,無有應者。徘徊廡下,忽二扉豁開,一叟出,便納客入,山喜,從之。縶蹇登堂,堂上迄無几榻。叟曰:「我憐客無歸,故相容納,我實非賣食沽飲者。家中無多手指,惟有老荊弱女,眠熟矣。雖有宿肴,苦少烹鬻,勿嫌冷啜也。」言已,便入。少頃,以短足牀來,置地上,促客坐。又入,攜一短足几至,拔來報往,蹀躞甚勞。山起坐不自安,曳令暫息。

少間,一女郎出行酒,叟顧曰:「我家阿纖興矣。」視之,年十六七,窈窕秀弱,風致嫣然。山有少弟未婚,竊屬意焉,因詢叟清貫尊閥,答云:「士虛,姓古。子孫皆夭折,剩有此女。適不忍攪其酣睡,想老荊喚起矣。」問:「婿家阿誰?」答言未字。山竊喜。既而品味雜陳,似所宿具。食已,致恭而言曰:「萍水之人,遂蒙寵惠,沒齒所不敢忘。緣翁盛德,乃敢遽陳樸魯。僕有幼弟三郎,十七歲矣,讀書肄業,頗不頑冥。欲求援繫,不嫌寒賤否?」叟喜曰:「老夫在此,亦是僑寓。倘得相託,便假一廬,移家而往,庶免懸念。」山都應之,遂起展謝。叟殷勤安置而去。雞既唱,叟已出,呼客盥沐。束裝已,酬以飯金,固辭曰:「客留一飯,萬無受金之理,矧附爲婚姻乎?」既別,客月餘,乃返。去村里餘,遇老媼率一女郎,冠服盡素。既近,疑似阿纖,女郎亦頻轉顧,因把媼袂附耳,不知何辭。媼便停步,向山曰:「君奚姓耶?」山唯唯。媼慘然曰:「不幸老翁壓於敗堵,今將上墓。家虛無人,請少待路側,行即還也。」遂入林去,移時始來,途已昏冥,遂與偕行,道其孤弱,不覺哀啼,山亦酸惻。媼曰:「此處人情大不平善,孤孀難以過度。阿纖既爲君家婦,過此恐遲時日,不如早夜同歸。」山可之。

既至家,媼挑燈供客,已,謂山曰:「意君將至,儲粟都已糶去;尚存廿餘石,遠莫致之。北去四五里,村中第一門,有談二泉者,是吾售主。君勿憚勞,先以尊乘運一囊去,叩門而告之,但道南村古姥有數石粟,糶作路用,煩驅蹄躈一致之也。」即以囊粟付山。山策蹇去,叩戶,一碩腹男子出,告以故,傾囊先歸。俄有兩夫以五騾至,媼引山至粟所,乃在窖中。山下爲操量執概,母放女收,頃刻盈裝,付之以去。凡四返而粟始盡。既而以金授媼。媼留其一人二畜,治任遂東。行二十里,天始曙。至一市,市頭賃騎,談僕乃返。

既歸,山以情告父母。相見甚喜,即以別第館媼,卜吉爲三郎完婚。媼治奩妝甚備。阿纖寡言少怒,或與語,但有微笑,晝夜績織無停晷,以是上下悉憐悅之。囑三郎曰:「寄語大伯:再過西道,勿言吾母子也。」居三四年,奚家益富,三郎入泮矣。

一日,山宿古之舊鄰,偶及曩年無歸,投宿翁媼之事。主人曰:「客悞矣。東鄰爲阿伯別第,三年前,居者輒睹怪異,故空廢甚久,有何翁媼相留?」山甚訝之,而未深言。主人又曰:「此宅向空,十年無敢入者。一日第後牆傾,伯往視之,則石壓巨鼠如貓,尾在外猶搖。急歸,呼衆往,則已渺矣。羣疑是物爲妖。後十餘日,復入試驗,寂無形聲,又年餘,始有居人。」山益奇之。歸家私語,竊疑新婦非人,陰爲三郎慮,而三郎篤愛如常。久之,家中人紛相猜議,女微察之,夜中語三郎曰:「妾從君數載,未嘗少失德,今置之不以人齒,請賜離婚書,聽君自擇良耦。」因泣下。三郎曰:「區區寸心,宜所夙知。自卿入門,家日益豐,咸以福澤歸卿,烏得有異言?」女曰:「君無二心,妾豈不知,但衆口紛紜,恐不免秋扇之捐。」三郎再四慰解,乃已。山終不釋,日求善撲之貓,以觀其意,女雖不懼,然蹙蹙不快。一夕,謂媼小恙,辭三郎省侍之。天明,三郎往訊,則室內已空,駭極,使人於四途蹤跡之,並無消息,中心營營,寢食都廢。而父兄皆以爲幸,交慰藉藉,將爲續婚,而三郎殊不懌。俟之年餘,音問以絕,父兄輒相誚責,不得已,以重金買妾,然思阿纖不衰。

又數年,奚家日漸貧,由是咸憶阿纖。有叔弟嵐以故至膠,迂道宿表戚陸生家。夜聞鄰哭甚哀,未遑詰也。既返,復聞之,因問主人,答云:「數年前有寡母孤女,僦居於是。月前姥死,女獨處,無一綫之親,是以哀耳。」問何姓?曰:「姓古。嘗閉戶,不與里社通,故未悉其家世。」嵐驚曰:「是吾嫂也!」因往款扉,有人揮涕出,隔扉應曰:「客何人?我家故無男子。」嵐隙窺而遙審之,果嫂,便曰:「嫂啟關,我是叔家阿遂。」女聞之,拔關納入,訴其孤苦,嵐曰:「三兄憶念頗苦。夫妻即有乖迕,何遂遠遁至此?」即欲賃輿同歸。女慘然曰:「我以人不齒數故,遂與母偕隱,今又返而依人,誰不加白眼?如欲復還,當與大兄分炊,不然,行乳藥求死耳。」嵐既歸,以告三郎,三郎星夜馳去,夫妻相見,各有涕洟。次日,告其屋主,屋主謝監生窺女美,陰欲圖致爲妾,數年不取其值,頻風示媼,媼絕之。媼死,竊幸可謀,而三郎忽至,通計房租以留難之。三郎家故不豐,聞金多,頗有憂色。女言不妨,引三郎視倉儲,約粟三十餘石,償租有餘。三郎喜,以告謝,謝不受粟,故索金。女歎曰:「此皆妾身之惡障也。」遂以其情告三郎,三郎怒,將訴於邑。陸氏止之,爲散粟於里黨,斂資償謝,以車送兩人歸。三郎實告父母,與兄析居。阿纖出私金,日建倉廩,而家中尚無儋石,共奇之。年餘驗視,則倉中盈矣。不數年,家大富。而山苦貧,女移翁姑自養之,輒以金粟周兄,狃以爲常。三郎喜曰:「卿可云不念舊惡矣。」女曰:「彼自愛弟耳。且非渠,妾何緣識君哉?」後亦無甚怪異。

瑞雲

瑞雲,杭之名妓,色藝無雙。年十四歲,其母蔡媼,將使女應客。瑞雲告曰:「此奴終身發軔之始,不可草草。價由母定,客則聽女自擇之。」媼曰諾。乃定價十五金,遂日見客。客求見者必以贄,贄厚者,接一弈,酬一畫;薄者,留一茶而已。瑞雲名譟已久,自此富商貴介,日接於門。

餘杭賀生,才名夙著,而家僅中貲。素仰瑞雲,固未敢擬鴛夢,亦竭微贄,冀得一睹芳澤。竊恐其閱人既多,不以寒酸在意,及至相見一談,而款接殊殷,坐語良久,眉目含情。作詩贈生曰:「何事求漿者,藍橋叩曉關。有心尋玉杵,端只在人間。」生得之狂喜,更欲有言,忽小鬟白客來,生倉卒遂別。既歸,吟玩詩詞,夢魂縈擾。過一二日,情不自已,修贄復往。瑞雲接見良歡,移坐近生,悄然謂:「能圖一宵之聚否?」生曰:「窮踧之士,惟有癡可獻知己。一絲之贄,已竭綿薄。得近芳容,意願已足,若肌膚之親,何敢作此夢想。」瑞雲聞之,戚然不樂,相對遂無一語。生久坐不出,媼頻喚瑞雲以促之,生乃歸,心甚邑邑,思欲罄家以博一歡,而更盡而別,此情復何可耐?籌思及此,熱念都消,由是音息遂絕。

瑞雲擇婿數月,更不得一當,媼頗恚,將強奪之,而未發也。一日,有秀才投贄,坐語少時,便起,以一指按女額曰:「可惜可惜!」遂去。瑞雲送客返,共視額上,有指印黑如墨,濯之益真。過數日,黑痕漸闊,年餘,連顴徹準矣。見者輒笑,而車馬之跡以絕。媼斥去妝飾,使與婢輩伍,瑞雲又荏弱,不任驅使,日益憔悴。賀聞而過之,見蓬首廚下,醜狀類鬼。舉首見生,面壁自隱。賀憐之,便與媼言,願贖作婦。媼許之。賀貨田傾裝,買之而歸,入門,牽衣攬涕,且不敢以伉儷自居,願備妾媵以俟來者。賀曰:「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時猶能知我,我豈以衰故忘卿乎?」遂不復娶。聞者共姍笑之,而生情益篤。

居年餘,偶至蘇,有和生與同主人,忽問:「杭有名妓瑞雲,近如何矣?」賀以適人對。又問何人?曰:「其人率與僕等。」和曰:「若能如君,可謂得人矣。不知價幾何許?」賀曰:「緣有奇疾,姑從賤售耳。不然,如僕者,何能勾欄中買佳麗哉!」又問:「其人果能如君否?」賀以其問之異,因反詰之,和笑曰:「實不相欺,昔曾一覩其芳儀,甚惜其絕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術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憐才者之真鑑耳。」賀急問曰:「君能點之,亦能滌之否?」和笑曰:「烏得不能?但須其人一誠求耳。」賀起拜曰:「瑞雲之婿,即某是也。」和喜曰:「天下惟真才人爲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請從君歸,便贈一佳人。」遂與同返。既至,賀將命酒,和止之曰:「先行吾法,當先令治具者有歡心也。」即令以盥器貯水,戟指而書之,曰:「濯之當愈,然須親出一謝醫人也。」賀笑捧而去,立俟瑞雲自靧之,隨手光潔,豔麗一如當年。夫婦共德之,同出展謝,而客已渺,遍覓之不可得,意殆其仙歟?

仇大娘

仇仲,晉人,忘其郡邑,值大亂,爲寇俘去。二子福、祿俱幼,繼室邵氏,撫雙孤,遺業能溫飽。而歲屢祲,豪強者復凌藉之,遂至食息不保。

仲叔尚廉利其嫁,屢勸駕,而邵氏矢志不搖。廉陰券於大姓,欲強奪之;關說已成,而他人不之知也。里人魏名,夙狡獪,與仲家積不相能,事事思中傷之。因邵寡,僞造浮言以相敗辱,大姓聞之,惡其不德而止。久之,廉之陰謀與外之飛語,邵漸聞之,冤結胸懷,朝夕隕涕,四體漸以不仁,委身牀榻。福甫十六歲,因縫紉無人,遂急爲畢婚。婦,姜秀才屺瞻之女,頗稱賢能,百事賴以經紀,由此用漸裕。乃使祿從師讀,魏忌嫉之,而陽與善,頻招福飲,福倚爲腹心之交。魏乘間告曰:「尊堂病廢,不能理家人生產;弟坐食,一無所操作,賢夫婦何爲作馬牛哉?且弟買婦,將大耗金錢。爲君計,不如早析,則貧在弟而富在君也。」福歸,謀諸婦,婦咄之。奈魏日以微言相漸漬,福惑焉,直以己意告母。母怒,詬罵之。福益恚,輒視金粟爲他人之物也者,而委棄之。魏乘機誘與博賭,倉粟漸空,婦知而未敢言。既至糧絕,母駭問,始以實告。母憤怒,而無如何,遂析之。幸姜女賢,旦夕爲母執炊,奉事一如平日。

福既析,益無顧忌,大肆淫賭。數月間,田產悉償戲債,而母與妻皆不及知。福貲既罄,無所爲計,因券妻貸貲,而苦無受者。邑人趙閻羅,原漏網之巨盜,武斷一鄉,固不畏福言之食也,慨然假貲。福持去,數日一空,意踟躕,將背券盟。趙橫目相加,福大懼,賺妻付之。魏聞竊喜,急奔告姜,實將傾敗仇也。姜怒,訟興,福懼甚,亡去。

姜女至趙家,始知爲婿所賣,大哭,但欲覓死。趙初慰諭之,不聽,既威逼之,益罵,大怒,鞭撻之,終不肯服。因拔笄自刺其喉,急救,已透食管,血溢出。趙急以帛束其項,猶冀從容而挫折焉。明日牒已至,趙行行殊不置意,官驗女傷重,命笞之。隸相顧,無敢用刑,官久聞其橫暴,至此益信,大怒,喚家人出,立斃之。姜遂舁女歸。

自姜之訟也,邵氏始知福不肖狀,一號幾絕,冥然大漸。祿時年十五,煢煢無以自主。先是,仲有前室女大娘嫁於遠郡,性剛猛,每歸寧,餽贈不滿其意,輒迕父母,往往以憤去,仲以是怒惡之。又因道遠,遂數載不一存問。邵氏垂危,魏欲招之來,而啟其爭。適有貿販者,與大娘同里,便託寄語大娘,且歆以家之可圖。數日,大娘果與少子至,入門,見幼弟侍病母,景象慘澹,不覺愴惻。因問弟福,祿備告之。大娘聞之,忿氣塞吭,曰:「家無成人,遂任人蹂躪至此!吾家田產,諸賊何得賺去!」因入廚下,爇火炊糜,先供母,而後呼弟及子共啖之。啖已,忿出,詣邑投狀,訟諸博徒。衆懼,斂金賂大娘,大娘受其金,而仍訟之。邑令拘甲、乙等,各加杖責,田產殊置不問。大娘憤不已,率子赴郡,郡守最惡博者,大娘力陳孤苦,及諸惡局騙之狀,情詞慷慨,守爲之動。判令邑宰追田給主,仍懲仇福,以儆不肖。既歸,邑宰奉令敲比,於是故產盡反。

大娘時已久寡,乃遣少子歸,且囑從兄務業,勿得復來。大娘由此止母家,養母教弟,內外有條。母大慰,病漸瘥,家務悉委大娘。里中豪強,少見陵暴,輒握刀登門,侃侃爭論,罔不屈服。居年餘,田產日增。時市藥餌珍肴,餽遺姜女。又見祿漸長成,頻囑媒爲之覓姻。魏告人曰:「仇家產業,悉屬大娘,恐將來不可復返矣。」人咸信之,故無肯與論婚者。

有范公子子文,家中名園,爲晉第一。園中名花夾路,直通內室。或不知而悞入之,值公子私宴,怒執爲盜,杖幾死。會清明,祿自塾中歸,魏引與遊遨,遂至園所。魏故與園丁有舊,放令入,周歷亭榭。俄至一處,溪水洶湧,有畫橋朱楹,通一漆門;遙望門內,繁花如錦,蓋即公子內齋也。魏紿之曰:「君請先入,我適欲私焉。」祿信步,尋橋入戶,至一院落,聞女子笑聲,方停步間,一婢出窺見,旋踵即返,祿始駭奔。無何,公子出,叱家人綰索逐之,祿大窘,自投溪中。公子反怒爲笑,命諸僕引出,見其容裳都雅,便令易其衣履,曳入一亭,詰其姓氏,藹容溫語,意甚親暱。俄趨入內,旋出,笑握祿手,過橋,漸達曩所。祿不解其意,逡巡不敢入,公子強曳入之。見花籬內隱隱有美人窺伺,既坐,則羣婢行酒。祿辭曰:「童子無知,悞踐閨闥,得蒙赦宥,已出非望。但願釋令早歸,受恩非淺。」公子不聽。俄頃,肴炙紛紜,祿又起,辭以醉飽,公子捺坐,笑曰:「僕有一樂拍名,若能對之,即放君行。」祿唯唯請教。公子云:「拍名渾不似。」祿默思良久,對曰:「銀成沒奈何。」公子大笑曰:「真石崇也!」祿殊不解。蓋公子有女名蕙娘,美而知書,日擇良耦,夜夢一人告之曰:「石崇汝婿也。」問何在?曰:「明日落水矣。」早告父,共以爲異。祿適符夢兆,故邀入內舍,使夫人女輩共覘之也。公子聞對而喜,乃曰:「拍名乃小女所擬,屢思而無其偶,今得屬對,亦有天緣。僕欲以息女奉箕帚,寒舍不乏第宅,更無煩親迎耳。」祿惶然遜謝,且以母病不能入贅爲辭。公子故令歸謀,遂遣圉人負溼衣,送之以馬。既歸告母,母驚爲不祥。於是始知魏氏險;然因凶得吉,亦置不讎,但戒子遠絕而已。踰數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母終不敢應。大娘應之,即倩雙媒納采焉。

未幾,祿贅入公子家。年餘游泮,才名籍甚。妻弟長成,敬少弛,祿怒,攜婦而歸。母已杖而能行。頻歲賴大娘經紀,第宅亦頗完好。新婦既歸,婢僕如雲,宛然有大家風焉。魏又見絕,嫉妒益深,恨無瑕之可蹈。時有巨盜事發遠竄,乃誣祿寄貲,祿依令徙口外,范公子上下賄託,僅以蕙娘免行,田產盡沒入官。幸大娘執析產書,銳身告理,新增良沃若如干頃,悉罣福名,母女始得安居。祿自分不返,遂書離婚字付岳家,伶仃自去。行數日,至北都,飯於旅肆,有丐子怔營戶外,貌絕類兄,近致訊詰,果兄。因自述,兄弟悲慘,祿解複衣,分數金,囑令歸,福泣受而別。

祿至關外,寄將軍帳下爲卒,因祿文弱,俾主文籍,與諸僕同棲止。僕輩研問家世,祿悉告之,內一人大驚曰:「是吾兒也!」蓋仇仲初爲寇家牧馬,後寇逃竄,仲遂流徙關外,爲將軍僕。向祿緬述,始知真爲父子,抱首悲哀,一室爲之酸辛。居無何,將軍獲巨盜數十,中有一人,即曩時魏所誣祿之盜魁也。既具供狀,父子咸泣告將軍,將軍爲之昭雪,上聞命地方官贖業歸仇,父子各喜。祿細問家口,爲贖身計,乃知仲投將軍有年,兩易配而無所出,時方鰥也。祿遂治任返。

初,福別弟歸,蒲伏自投,大娘奉母坐堂上,操杖問之:「汝願受扑責,便可姑留;不然,汝田產既盡,亦無汝噉飯之所,請仍去。」福涕泣伏地,願受笞。大娘投杖曰:「賣婦之人,亦不足懲。但宿案未消,再犯,首官可耳。」即使人往告姜,姜女罵曰:「我是仇氏何人?而相告也?」大娘頻述告福而揶揄之,福慚愧,不敢出氣。居半年,大娘雖給奉周備,而役同廝養。福操作無怨詞,託以金錢,輒不苟。大娘察其無他,乃白母,求姜女復歸。母意其不可復挽,大娘曰:「不然。渠如肯事二主,楚毒豈肯自羅?要不能不有此忿耳。」遂率弟躬往負荊,岳父母誚讓良切,大娘叱使長跪,然後請見姜女,請之再四,堅避不出,大娘搜捉以出。女乃指福唾罵,福慚汗無以自容,姜母始曳令起。大娘請問歸期,女曰:「向受姊惠綦多,今承尊命,豈復有異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賣也。且恩義已絕,更何顏與黑心無賴子共生活哉?請別營一室,妾往奉事老母,較勝披削足矣。」大娘代白其悔,爲翼日之約而別。次朝,以乘輿取歸,母逆於門而跪拜之。女伏地大哭,大娘勸止,置酒爲歡,命福坐案側,乃執爵而言曰:「我苦爭者,非自利也。今弟悔過,貞婦復還,請以簿籍交納;我以一身來,仍以一身去耳。」夫婦皆興席改容,羅拜哀泣,大娘乃止。

居無何,昭雪之命下,不數日,田宅悉還故主。魏大駭,不知其故,自恨無術可以復施。適西鄰有回祿之變,魏託救焚而往,暗以編菅爇祿第,風又暴作,延燒幾盡;止餘福居兩三屋,舉家依聚其中。未幾祿至,相見悲喜。初,范公子得離書,持商蕙娘,蕙娘痛哭,碎而投諸地。父從其志,不復強。祿歸,聞其未嫁,喜如岳所。公子知其屋災,欲留之,祿不可,遂辭而退。大娘幸有藏金,出葺敗堵,福負鍤營築,掘見窖鏹,夜與弟共發之,石池盈丈,滿中皆不動尊也。由是鳩工大作,樓舍矗起,壯麗擬於世胄。祿感將軍義,備千金往贖父。福請行,因遣健僕輔之以去。祿乃迎蕙娘歸。未幾,父兄同歸,一門歡騰。

大娘自居母家,禁子省視,恐人議其私也。父既歸,堅辭欲去,兄弟不忍,父乃析產而三之,子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辭,兄弟泣告曰:「吾等非姊,烏有今日!」大娘乃安之,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或問大娘:「異母兄弟,何遂關切如此?」大娘曰:「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獸如此耳,豈以人而效之!」福、祿聞之皆流涕。使工人治其第,皆與己等。

魏自計十餘年,禍之而益以福之,深自愧悔。又仰其富,思交歡之,因以賀仲階進,備物而往。福欲卻之,仲不忍拂,受雞酒焉。雞以布縷縛足,逸入竈,竈火燃布,往棲積薪,僮婢見之而未顧也。俄而薪焚災舍,一家惶駭,幸手指衆多,一時撲滅,而廚中百物俱空矣。兄弟皆謂其物不祥。後值父壽,魏復餽牽羊,卻之不得,繫羊庭樹。夜有僮被僕毆,忿趨樹下,解羊索自經死。兄弟歎曰:「其福之不如其禍之也!」自是魏雖殷勤,竟不敢受其寸縷,寧厚酬之而已。後魏老,貧而作丐,每周以布粟而德報之。

異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讎之而益福之,彼機詐者無謂甚矣。顧受其愛敬,而反以得禍,不更奇哉?此可知盜泉之水,一掬一污也。」

曹操冢

許城外有河水洶湧,近崖深黯。盛夏時,有人入浴,忽然若被刀斧,尸斷浮出;後一人亦如之。轉相驚怪。邑宰聞之,遣多人閘斷上流,竭其水。見崖下有深洞,中置轉輪,輪上排利刃如霜。去輪攻入,有小碑,字皆漢篆。細視之,則曹孟德墓也。破棺散骨,所殉金寶,盡取之。

異史氏曰:「後賢詩云:『盡掘七十二疑冢,必有一冢葬君尸。』寧知竟在七十二冢之外乎?奸哉瞞也!然千餘年而朽骨不保,變詐亦復何益?嗚呼,瞞之智,正瞞之愚耳!」

龍飛相公

安慶戴生,少薄行,無檢幅。一日,自他醉歸,途中遇故表兄季生,醉後昏眊,亦忘其死,問:「向在何所?」季曰:「僕已異物,君忘之耶?」戴始恍然,而醉亦不懼。問:「冥間何作?」答云:「近在轉輪王殿下司錄。」戴曰:「人世禍福,當必知之。」季曰:「此僕職也,烏得不知?但過煩,非甚關切,不盡記耳。三日前偶稽冊,尚覩君名。」戴急問其何詞,季曰:「不敢相欺,尊名在黑暗獄中。」戴大懼,酒亦醒,苦求拯拔。季曰:「此非所能效力,惟善可以已之。然君惡籍盈指,非大善不可復挽。窮秀才有何大力?即日行一善,非年餘不能相準,今已晚矣。但從此砥行,則地獄中或有出時。」戴聞之泣下,伏地哀懇,及仰首,而季已杳矣,悒悒而歸。由此洗心改行,不敢差跌。

先是戴私其鄰婦,鄰人聞知而不肯發,思掩執之。而戴自改行,永與婦絕,鄰人伺之不得,以爲恨。一日遇於田間,陽與語,紿窺眢井,因而墮之。井深數丈,計必死。而戴中夜甦醒,坐井中大號,殊無知者。鄰人恐其復生,過宿,往聽之,聞其聲,急投石。戴移閉洞中,不敢復作聲,鄰人知其不死,斸土填井,幾滿之。洞中冥黑,真與地獄無少異者。空洞無所得食,計無生理。匍伏漸入,則三步外皆水,無所復之,還坐故處。初覺腹餒,久竟忘之。因思重泉下無善可行,惟長宣佛號而已。既見燐火浮游,熒熒滿洞,因而祝之曰:「聞青燐悉爲冤鬼,我雖暫生,固亦難返,如可共話,亦慰寂寞。」但見諸燐悉浮水來,燐中皆有一人,高約人身之半。詰所自來,答云:「此古煤井。主人攻煤,震動古墓,被龍飛相公決地海之水,溺死四十三人。我等皆其鬼也。」問:「相公何人?」曰:「不知也。但相公文學士,今爲城隍幕客。彼亦憐我等無辜,三五日輒一施水粥。但我輩冷水浸骨,超拔無日。君倘再履人世,祈撈殘骨葬一義冢,則惠及泉下者多矣。」戴曰:「如有萬分一,此即何難?但深在九泉,安望重睹天日乎?」因教諸鬼使念佛,捻塊代珠,記其藏數,不知時之昏曉,倦則眠,醒則坐而已。

忽見深處有籠燈,衆喜曰:「龍飛相公施食矣!」邀戴同往。戴慮水沮,衆強扶曳以行,飄然履虛,曲折半里許。至一處,衆釋令自行,步益上,如升數仞之階。階盡,睹房廊,堂上燒明燭一枝,大如臂。戴久不見火光,喜極趨上,上坐一叟,儒服儒巾,戴輟步不敢前,叟已睹之,訝問生人何來?戴上,伏地自陳,叟曰:「我耳孫也。」因令起,賜之坐。自言:「戴潛,字龍飛。曩因不肖孫堂,連結匪類,近墓作井,使老夫不安於夜室,故以海水沒之。今其後續如何矣?」蓋戴近宗凡五支,堂居長。初,邑中大姓賂堂,攻煤於其祖塋之側。諸弟畏其強,莫敢爭。無何,地水暴至,採煤人盡死井中。諸死者家,羣興大訟,堂及大姓皆以此貧,堂子孫至無立錐。戴乃堂弟裔也。曾聞先人傳其事,因告翁。翁曰:「此等不肖,其後烏得昌?汝既來此,當毋廢讀。」因餉以酒饌,遂置卷案頭,皆成、洪制藝,迫使研讀。又命題課文,如師授徒。堂上燭常明,不翦亦不滅,倦時輒眠,莫辨晨夕。翁時出,則以一僮給役。歷時若有數年之久,然幸無苦,但無別書可讀,惟制藝百首,首四千餘遍矣。翁一日謂曰:「汝孽報已滿,合還人世。余冢鄰煤洞,陰風刺骨,得志後,遷我於東原。」戴敬諾。翁乃喚集羣鬼,仍送至舊坐處。羣鬼羅拜再囑,戴亦不知何計可出。

先是家中失戴,搜訪既窮,母告官,繫縲多人,並少蹤緒。積三四年,官離任,緝察亦弛。戴妻不安於室,遣嫁去。會里中人復治舊井,入洞見戴,撫之未死,大駭,報諸其家,舁歸經日,始能言其底裏。自戴入井,鄰人毆殺其婦,爲婦翁所訟,駁審年餘,僅存皮骨而歸。聞戴復生,大懼,亡去。宗人議究治之,戴不許,且謂:「曩時實所自取,此冥中之譴,於彼何與焉?」鄰人察其意無他,始逡巡而歸。井水既涸,戴買人入洞拾骨,俾各爲具市棺設地,葬叢冢焉。又稽宗譜,名潛,字龍飛,先設品物,祭諸其冢。學使聞其異,又賞其文,是科以優等入闈,遂捷於鄉。既歸,營兆東原,遷龍飛厚葬之,春秋上墓,歲歲不衰。

異史氏曰:余鄉有攻煤者,洞沒於水,十餘人沉溺其中。竭水求尸,兩月餘始得涸,而十餘人並無死者。蓋水大至時,共泅高處,得不溺。縋而上之,見風始絕,一晝夜乃漸甦。始知人在地下,如蛇鳥之蟄,急切未能死也。然未有至數年者。苟非至善,三年地獄中,烏得有生人哉?

珊瑚

安生大成,重慶人。父孝廉,早卒,弟二成,幼。生娶陳氏,小字珊瑚,性嫻淑,而生母沈,悍謬不仁,遇之虐,珊瑚無怨色。每早旦,靚妝往朝。值生疾,母謂其誨淫,詬責之。珊瑚退,毀妝以進。母益怒,投顙自撾。生素孝,鞭婦,母始少解,自此益憎婦。婦雖奉事惟謹,終不與交一語。生知母怒,亦寄宿他所,示與婦絕。久之,母終不快,觸物類而罵之,意皆在珊瑚。生曰:「娶妻以奉姑嫜,今若此,何以妻爲?」遂出珊瑚,使老嫗送諸其家。方出里門,珊瑚泣曰:「爲女子不能作婦,歸何以見雙親,不如死。」袖中出翦刀刺喉,急救之,血溢沾襟,扶歸生族嬸家。嬸王氏,寡居無耦,遂止焉。

媼歸,生囑隱其情,而心竊恐母知。過數日,探知珊瑚創漸平,登王氏門,使勿留珊瑚。王召之入,不入,但盛氣逐珊瑚。無何,珊瑚出見生,便問:「珊瑚何罪?」生責其不能事母。珊瑚脈脈不作一言,惟俯首嗚泣,淚皆赤,素衫盡染,生慘惻,不能盡詞而退。又數日,母已聞之,怒詣王,惡言誚讓。王傲不相下,反數其惡,且言:「婦已出,尚屬安家何人?我自留陳氏女,非留安氏婦也,何煩強與他家事!」母怒甚而窮於詞,又見其意氣訩訩,慚沮大哭而返。珊瑚意不自安,思他適。

先是,生有母姨于媼,即沈姊也,年六十餘,子死,止一幼孫及寡媳,又嘗善視珊瑚,遂辭王往投媼。媼詰得故,極道妹子昏暴,即欲送之還,珊瑚力言其不可,兼囑勿言。於是與于媼居,類姑婦焉。珊瑚有兩兄,聞而憐之,欲移之歸而嫁之,珊瑚執不肯,惟從于媼紡績以自度。

生自出婦,母多方爲子謀婚,而悍聲流播,遠近無與爲耦。積三四年,二成漸長,遂先爲畢姻。二成妻臧姑,驕悍戾沓,尤倍於母。母或怒以色,則臧姑怒以聲,二成又懦,不敢爲左右袒。於是母威頓減,莫敢攖,反望色笑而承迎之,猶不能得臧姑懽。臧姑役母若婢,生不敢言,惟身代母操作,滌器氾掃之事皆與焉。母子恆於無人處,相對飲泣。無何,母以鬱積病,委頓在牀,便溺轉側皆須生,生晝夜不得寐,兩目盡赤,呼弟代役,甫入門,臧姑輒喚去之。生於是奔告于媼,冀媼臨存。入門,泣且訴,訴未畢,珊瑚自幃中出,生大慚,禁聲欲出。珊瑚以兩手叉扉,生窘急,自肘下沖出而歸,亦不敢以告母。無何,于媼至,母喜止之。由此媼家無日不以人來,來輒以甘旨餉媼。媼寄語寡媳:「此處不餓,後勿復爾。」而家中餽遺,卒無少間。媼不肯少嘗,輒留以進病者,母病亦漸瘥。媼幼孫又以母命將佳餌來問疾,沈歎曰:「賢哉婦乎,姊何修者!」媼曰:「妹已去婦,何如?」沈曰:「噫誠不至夫己氏之甚也,然烏如甥婦賢?」媼曰:「婦在,汝不知勞;汝怒,婦不知怨:惡乎弗如?」沈乃泣下,且告之悔,曰:「珊瑚嫁也未?」媼答云:「不知,俟訪之。」又數日,病良已,媼欲別,沈泣曰:「恐姊去,我仍死耳!」媼乃與生謀析二成居,二成告臧姑,臧姑不樂,語侵兄,兼及媼。生願以良田悉歸二成,臧姑乃喜,立析產書已,媼始去。

明日,以車乘迎沈,沈至其家,先求見甥婦,極道甥婦德。媼曰:「小女子百善,何遂無一疵?余固能容之。子即有婦如吾婦,恐亦不能享也。」沈曰:「鳴呼冤哉!謂我木石鹿豕耶!具有口鼻,豈有觸香臭而不知者?」媼曰:「被出如珊瑚,不知念子作何語?」曰:「罵之耳。」媼曰:「誠反躬無可罵,亦惡乎而罵之?」曰:「瑕疵人所時有,惟其不能賢,是以知其罵也。」媼曰:「當怨者不怨,則德焉者可知;當去者不去,則撫焉者可知。向之所餽遺而奉事者,固非予婦也,子婦也。」沈驚曰:「如何?」曰:「珊瑚寄此久矣,向之所供,皆渠夜績之所貽也。」沈聞之,泣數行下,曰:「我何以見吾婦矣?」媼乃呼珊瑚,瑚瑚含涕而出,伏地下。母慚痛自撾,媼力勸始止,遂爲姑媳如初。

十餘日偕歸,家中薄田數畝,不足自給,惟恃生以筆耕,婦以針耨。二成稱饒足,然兄不之求,弟亦不之顧也。臧姑以嫂之出也,鄙之;嫂亦惡其悍,置不齒。兄弟隔院居,臧姑時有凌虐,一家盡掩其耳,臧姑無所用虐,虐夫及婢。婢一日自經死,婢父訟臧姑,二成代婦質理,大受扑責,仍坐拘臧姑,生上下爲之營脫,卒不免。臧姑械十指,肉盡脫。官貪暴,索望良奢,二成質田貸貲,如數內入,始釋歸。而債家責負日亟,不得已,悉以良田鬻於村中任翁。翁以田半屬大成所讓,要生署券,生往,翁忽自言:「我安孝廉也。任某何人,敢市吾業?」又顧生曰:「冥間感汝夫妻孝,故使我暫歸一面。」生出涕,曰:「父有靈,急救吾弟。」曰:「逆子悍婦,不足惜也!歸家速辦金,贖吾血產。」生曰:「母子僅自存活,安得多金?」曰:「紫薇樹下有藏金,可以取用。」欲再問之,翁已不語。少時而醒,茫不自知。

生歸告母,亦未深信,臧姑已率數人發窖,坎地四五尺,止見磚石,並無所謂金者,失意而去。生聞其掘藏,戒母及妻勿往視,後知其無所獲,母竊往窺之,見磚石雜土中,遂返。珊瑚繼至,則見土內悉白鏹,呼生往驗之,果然。生以先人所遺,不忍私,召二成均分之。數適得揭取之二,各囊之而歸。二成與臧姑共驗之,啟囊則瓦礫滿中,大駭,疑二成爲兄所愚,使二成往窺兄,兄方陳金几上,與母相慶,因實告兄。生亦駭,而心甚憐之,舉金而並賜之。二成乃喜,往酬債訖,甚德兄。臧姑曰:「即此益知兄詐。若非自愧於心,誰肯以瓜分者復讓人乎?」二成疑信半之。次日,債主遣僕來,言所償皆僞金,將執以首官。夫妻皆失色。臧姑曰:「如何哉?我固謂兄賢不至於此,是將以殺汝也。」二成懼,往哀債主,主怒不釋。二成乃券田於主,聽其自售,始得原金而歸,細視之,見斷金二錠,僅裹真金一韭葉許,中盡銅耳。臧姑因與二成謀,留其斷者,餘仍返諸兄以覘之,且教之言曰:「屢承讓德,實所不忍。薄留二錠,以見推施之義。所存物產,尚與兄等。余無庸多田也,業已棄之,贖否在兄。」生不知其意,固讓之。二成辭甚決,生乃受,秤之,少五兩餘,命珊瑚質奩以滿其數,攜付債主。主疑似舊金,以翦刀斷驗之,紋色俱足,無少差謬,遂收金,與生易券。二成還金後,意其必有參差,既聞舊業已贖,大奇之。臧姑疑掘時,兄先隱其真金,忿詣兄所,責數詬厲,生乃悟反金之故。珊瑚逆而笑曰:「產固在耳,何怒爲?」使生出券付之。

二成一夜夢父責之曰:「汝不孝不弟,冥限已迫,寸土皆非己有,占賴將以奚爲?」醒告臧姑,欲以田歸兄,臧嗤其愚。是時二成有兩男,長七歲,次三歲。無何,長男病痘死,臧姑懼,使二成退券於兄,言之再三,生不受。未幾,次男又死,臧姑益懼,自以券置嫂所。春將盡,田蕪穢不耕,生不得已,種治之。臧姑自此改行,定省如孝子,敬嫂亦至。未半年而母病卒,臧姑哭之慟,至食飲不入口,向人曰:「姑早死,使我不得事,是天不許我自贖也。」產十胎皆不育,遂以兄子爲子。生夫妻皆壽終,生三子,舉兩進士。人以爲孝友之報云。

異史氏曰:不遭跋扈之惡,不知靖獻之忠,家與國有同情哉。逆婦化而母死,蓋一堂孝順,無德以堪之也。臧姑自克,謂天不許其自贖,非悟道者何能此言乎?然應迫死而以壽終,天固已恕之矣。生於憂患,有以矣夫。

五通

南有五通,猶北之有狐也。然北方狐祟,尚百計驅遣之,至於江浙五通,民家有美婦,輒被淫占,父母兄弟皆莫敢喘息,爲害尤烈。

有趙弘者,吳之典商也。妻閻氏,頗風格。一夜,有丈夫岸然自外入,按劍四顧,婢媼盡奔,閻欲出,丈夫橫阻之,曰:「勿相畏,我五通神四郎也。我愛汝,不爲汝禍。」因抱腰舉之,如舉嬰兒,置牀上,裙帶自脫,遂狎之。而偉岸甚不可堪,迷惘中呻楚欲絕,四郎亦憐惜不盡其器。既而下牀,曰:「我五日當復來。」乃去。

弘於門外設典肆,是夜婢奔告之,弘知其五通,不敢問。質明,視妻憊不起,心甚羞之,戒家人勿播。婦三四日始就平復,而懼其復至。婢媼不敢宿內室,悉避外舍,惟婦對燭含愁以俟之。無何,四郎偕兩人入,皆少年蘊藉,有僮列肴酒,與婦共飲。婦羞縮低頭,強之飲亦不飲,心惕惕然,恐更番爲淫,則命合盡矣。三人互相勸酬,或呼大兄,或呼三弟。飲至中夜,上座二客並起,曰:「今日四郎以美人見招,會當邀二郎、五郎醵酒爲賀。」遂辭而去。四郎挽婦入幃,婦哀免,四郎強合之,血液流離,昏不知人,四郎始去。婦奄臥牀榻,不勝羞憤,思欲自盡,而投繯則帶自絕,屢試皆然,苦不得死。幸四郎不常至,約婦痊可始一來。積兩三月,一家俱不聊生。

有會稽萬生者,趙之表弟,剛猛善射。一日過趙,時已暮,趙以客舍爲家人所積,遂導客宿內院。萬久不寐,聞庭中有人行聲,伏窗窺之,見一男子入婦室,疑之,捉刀而潛視之,見男子與閻氏並肩坐,肴陳几上矣。忿火中騰,奔而入,男子驚起,急覓劍,刀已中顱,顱裂而踣。視之,則一小馬,大如驢,愕問婦,婦具道之,且曰:「諸神將至,爲之奈何?」萬搖手,禁勿聲,滅燭取弓矢,伏暗中。未幾,有四五人自空飛墮,萬急發一矢,首者殪。三人吼怒,拔劍搜射者,萬握刀倚扉後,寂不少動。一人入,剁頸亦殪,仍倚扉後,久之無聲,乃出,叩關告趙。趙大驚,共燭之,一馬兩豕死室中,舉家相慶。猶恐二物復讎,留萬於家,炰豕烹馬而供之,味美異於常饈。萬生之名,由是大譟。居月餘,其怪竟絕,乃辭欲去,有木商某苦要之。

先是,某有女未嫁,忽五通晝降,是二十餘美丈夫,言將聘作婦,委金百兩,約吉期而去。計期已迫,闔家惶懼,聞萬生名,堅請過諸其家,恐萬有難詞,隱其情不以告。盛筵既罷,妝女出拜客,年十六七,是好女子。萬錯愕,不解其故,離坐傴僂,某捺坐而實告之。萬初聞而驚,而生平意氣自豪,故亦不辭。至日,某仍懸綵於門,使萬坐室中,日昃不至,竊意新郎已在誅數。未幾,見簷間忽如鳥墜,則一少年盛服入,見萬,反身而奔。萬追出,但見黑氣欲飛,以刀躍揮之,斷其一足,大嗥而去。俯視,則巨爪大如手,不知何物。尋其血跡,入於江中。某大喜,聞萬無耦,是夕即以所備牀寢,使與女合巹焉。於是素患五通者,皆拜請一宿其家。居年餘,始攜妻而去。自是吳中止存一通,不敢公然爲害矣。

異史氏曰:五通青蛙,惑俗已久,遂至任其淫亂,無人敢私議一語。萬生真天下之快人也!

又(五通)

金生,字王孫,蘇州人。設帳於淮,館搢紳園中,屋宇無多,花木叢雜。夜既深,僮僕散盡,孤影徬徨,意緒良苦。一夜,二漏將殘,忽有人以指彈扉,急問之,對以乞火,音類館僮。啟戶內之,則二八麗者,一婢從諸其後。生意妖魅,窮詰甚悉,女曰:「妾以君風雅之士,枯寂可憐,不畏多露,相與遣此良宵。恐言其故,妾不敢來,君亦不敢納也。」生又疑爲鄰之奔女,懼喪行檢,敬謝之。女橫波一顧,生覺魂魄都迷,忽顛倒不能自主。婢已知之,便云:「霞姑,我且去。」女頷之,既而呵之,曰:「去則去耳,甚得雲耶霞耶?」婢既去,女笑曰:「適室中無人,遂偕婢從來。無知如此,遂以小字令君聞矣。」生曰:「卿深細如此,故僕懼有禍機。」女曰:「久當自知,保不敗君行止,勿憂也。」臂上腕釧以條金貫火齊,啣雙明珠,燭既滅,光照一室,生益駭,終莫測其所自至。事甫畢,婢來叩窗,女以釧照徑,入叢樹而去。自此無夕不至。生於去時遙尾之,女似已覺,遽蔽其光,樹濃茂,昏不見掌而返。

一日,生詣河北,笠帶斷絕,風吹欲落,輒於馬上以手自按。至河,坐扁舟上,飄風墮笠,隨波竟去,意頗自失。既渡,見大風飄笠,圜轉空際,漸落,以手承之,則帶已續矣,異之。歸齋向女緬述,女不言,但微哂之。生疑女所爲,曰:「卿果神人,當相明告,以祛煩惑。」女曰:「岑寂之中,得此癡情人爲君破悶,妾自謂不惡。縱令妾能爲此,亦相愛耳,苦致詰難,欲見絕耶?」生不敢復言。

先是,生養甥女,既嫁,爲五通所惑,心憂之而未以告人。緣與女狎暱既久,肺鬲無不傾吐。女曰:「此等物事,家君能驅除之。顧何敢以情人之私告諸嚴君?」生苦哀求計,女沉思曰:「此亦易除,但須親往。若輩皆我家奴隸,若令一指得著肌膚,則此恥西江不能濯也。」生哀求無已,女曰:「當即圖之。」次夕至,告曰:「妾爲君遣婢南下矣。婢子弱,恐不能便誅卻耳。」次夜方寢,婢來叩戶,生急起內入,女問:「如何?」答云:「力不能擒,已宮之矣。」笑問其狀,曰:「初以爲郎家也,既到,始知其非。比至婿家,燈火已張,入見娘子坐燈下,隱几若寐。我斂魂覆瓿中,少時,物至,入室急退,曰:『何得寓生人!』審視無他,乃復入。我陽若迷,彼啟衾入,又驚曰:「何得有兵氣?』本不欲以穢物污指,奈恐緩而生變,遂急捉而閹之,物驚嗥遁去。乃起啟瓿,娘子若醒,而婢子行矣。」生喜,謝之,女與俱去。

後半月餘,絕不復至,亦已絕望。歲暮,解館欲歸,女忽至,生喜逆之,曰:「卿久見棄,念必何處獲罪,幸不終絕耶?」女曰:「終歲之好,分手未有一言,終屬缺事。聞君捲帳,故竊來一告別耳。」生請偕歸。女歎曰:「難言之矣!今將別,情不忍昧。妾屬金龍大王之女,緣與君有宿分,故來相就。不合遣婢江南,致江湖流傳,言妾爲君閹割五通。家君聞之,以爲大耻,忿欲賜死。幸婢以身自任,怒乃稍解,杖婢以百數。妾一跬步,皆以保姆從之,投隙一至,不能盡其衷曲,奈何!」言已,欲別,生挽之而泣。女曰:「君勿爾,後三十年可復相聚。」生曰:「僕年三十矣,又三十年,皤然一老,何顏復見?」女曰:「不然,龍宮無白臾也。且人生壽夭,不在容貌,如徒求駐顏,固亦大易。」乃書一方於卷頭而去。生旋里,甥女始言其異,云:「當晚若夢,覺一人捉塞盎中,既醒,則血殷牀褥,而怪絕矣。」生曰:「我曩禱河伯耳。」羣疑始解。

後生六十餘,貌猶類三十許人。一日渡河,遙見上流浮蓮葉,大如席,一麗人坐其上,近視,則神女也。躍從之,人隨荷葉俱小,漸至如錢而滅。

此事與趙弘一則,俱明季事,不知孰前孰後。若在萬生用武之後,則吳下僅遺半通,宜其不足爲害也。

申氏

涇河之側,有士人子申氏者,家窶貧,竟日恆不舉火,夫妻相對,無以爲計。妻曰:「無已,子其盜乎?」申曰:「士人子,不能亢宗,而辱門戶,羞先人,跖而生,不如夷而死。」妻忿曰:「子欲活而惡辱耶?世不田而食者,止有兩途,汝既不能盜,我無寧娼耳!」申怒,與妻語相侵,妻含憤而眠。申念爲男子不能謀兩餐,至使妻欲娼,固不如死。潛起,投繯庭樹間。但見父來,驚曰:「癡兒,何至於此!」斷其繩,囑曰:「盜可以爲,須擇禾黍深處伏之。此行可富,無庸再矣。」妻聞墮地聲,驚寤,呼夫不應,爇火覓之,見樹上繯絕,申死其下。大駭,撫捺之,移時而甦,扶臥牀上,妻忿氣少平。

既明,託夫病,乞鄰得稀𨠑餌申,申啜已,出而去,至午,負一囊米至。妻問所從來,曰:「余父執皆世家,向以搖尾爲羞,故不屑以相求也。古人云:『不遭者可無不爲。』今且將爲盜,何顧焉?可速炊,我將從卿言,往行劫。」妻疑其未忘前言之忿,含忍之,因淅米作糜。申飽食訖,急尋堅木,斧作梃,持之欲去。妻察其意似真,曳而止之,申曰:「子教我爲,事敗相累,當無悔。」絕裾而去。

日暮,抵鄰村,違村里許伏焉。忽暴雨,上下淋溼,遙望濃樹,將以投止,而電光一照,已近村垣。遠處似有行人,恐爲所窺,見垣下禾黍蒙密,疾趨而入,蹲避其中。無何,一男子來,軀甚壯偉,亦投禾中。申懼,不敢少動,幸男子斜行去,微窺之,入於垣中。默意垣內爲富室亢氏第,此必梁上君子,俟其重獲而出,當合有分。又念其人雄健,倘善取不予,必至用武,自度力不敵,不如乘其無備而攧之。計已定,伏伺良耑,時將雞鳴,始越垣出,足未及地,申暴起,梃中腰膂,踣然傾跌,則一巨龜,喙張如盆。大驚,又連擊之,遂斃。

先是亢翁有女絕慧美,父母皆憐愛之。一夜有丈夫入室,狎逼爲懽,欲號,則舌已入口,昏不知人,聽其所爲而去。羞以告人,惟多集婢媼,嚴扃門戶而已。夜寢,更不知扉何自開,入室則羣衆皆迷,婢媼遍淫之。於是相告各駭,以告翁,翁戒家人操兵環繡闥,室中人燭而坐。約近夜半,內外人一時都瞑,忽若夢醒,見女白身臥,狀類癡,良久始寤。翁甚恨之,而無如何。積數月,女柴瘠頗殆。每語人:「有能驅遣者,謝金三百。」申平時亦悉聞之,是夜得龜,因悟祟翁女者,必是物也,遂叩門求賞。翁喜,延之上座,使人舁龜於庭,臠割之。留申過夜,其怪果絕,乃如數贈之,負金而歸。

妻以其隔宿不還,方切憂盼,見申入,急問之。申不言,以金置榻上,妻視,幾駭絕,曰:「子真爲盜耶?」申曰:「汝逼我爲此,又作是言。」妻泣曰:「前特以相戲耳。今犯斷頭之罪,我不能受賊人累也,請先死。」乃奔。申逐出,笑曳而返之,具以實告,妻乃喜。自此謀生產,稱素封焉。

異史氏曰:人不患貧,患無行耳。其行端者,雖餓不死,不爲人憐,亦有鬼祐也。世之貧者,利所在忘義,食所在忘恥,人且不敢以一文相託,而何以見諒於鬼神乎?

恆娘

洪大業,都中人,妻朱氏,姿致頗佳,兩相愛悅。後洪納婢寶帶爲妾,貌遠遜朱,而洪嬖之。朱不平,輒以此反目。洪雖不敢公然宿妾所,然益嬖寶帶,疏朱。後徙其居,與帛商狄姓者爲鄰,狄妻恆娘,先過院謁朱。恆娘三十許,姿僅中人,而言詞輕倩,朱悅之。次日,答其拜,見其室亦有小妻,年二十來,甚娟好。鄰居幾半年,並不聞其詬誶一語,而狄獨鍾愛恆娘,副室則虛員而已。

朱一日見恆娘而問之曰:「余向謂良人之愛妾,爲其爲妾也,每欲易妻之名呼作妾,今乃知不然。夫人何術?如可授,願北面爲弟子。」恆娘曰:「嘻!子則自疏,而尤男子乎?朝夕而絮聒之,是爲叢驅雀,其離滋甚耳。其歸益縱之,即男子自來,勿納也。一月後,當再爲子謀之。」朱從其言,益飾寶帶,使從丈夫寢。洪一飲食,亦使寶帶共之。洪時一周旋朱,朱拒之益力,於是共稱朱氏賢。如是月餘,朱往見恆娘,恆娘喜曰:「得之矣。子歸,毀若妝,勿華服,勿脂澤,垢面敝履,雜家人操作。一月後,可復來。」朱從之,衣敝補衣,故不潔清,而紡績外無他問。洪憐之,使寶帶分其勞,朱不受,輒叱去之。如是者一月,又往見恆娘,恆娘曰:「孺子真可教也。後日爲上巳節,欲招子踏春園。子當盡去敝衣,袍袴襪履,嶄然一新,早過我。」朱曰:「諾。」至日,攬鏡細勻鉛黃,一一如恆娘教。妝竟,過恆娘,恆娘喜曰:「可矣。」又代換鳳髻,光可鑑影,袍袖不合時製,拆其線,更作之,謂其履樣拙,更於笥中出業履共成之,訖,即令易著。臨別,飲以酒,囑曰:「歸去一見男子,即早閉戶寢,渠來叩關,勿聽也。三度呼,可一度納。口索舌,手索足,皆吝之。半月後,當復來。」

朱歸,炫妝見洪,洪上下凝睇之,歡笑異於平時。朱少話游覽,便支頤作惰態,日未昏,即起入房,闔扉眠矣。未幾,洪果來叩關,朱堅臥不起,洪始去。次夕復然。明日,洪讓之,朱曰:「獨眠習慣,不堪復擾。」日既西,洪入閨坐守之,滅燭登牀,如調新婦,綢繆甚懽。更爲次夜之約,朱不可,與洪約,以三日爲率。半月許,復詣恆娘,恆娘闔門與語曰:「從此可以擅專房矣。然子雖美,不媚也。子之姿,一媚可奪西施之寵,況下者乎?」於是試使睨,曰:「非也,病在外眥。」試使笑,又曰:「非也,病在左頤。」乃以秋波送嬌,又囅然瓠犀微露,使朱傚之。凡數十作,始略得其彷彿。恆娘曰:「子歸矣,攬鏡而嫺習之,術無餘矣。至餘牀第之間,隨機而動之,因所好而投之,此非可以言傳者也。」

朱歸,一如恆娘教,洪大悅,形神俱惑,唯恐見拒。日將暮,則相對調笑,跬步不離閨闥,日以爲常,竟不能推之使去。朱益善遇寶帶,每房中之宴,輒呼與共榻坐,而洪視寶帶益醜,不終席,遣去之。朱賺夫入寶帶房,扃閉之,洪終夜無所沾染。於是寶帶恨洪,對人輒怨謗。洪益厭怒之,漸施鞭楚。寶帶忿,不自修飾,敝衣垢履,頭類蓬葆,更不復可言人矣。

恆娘一日謂朱曰:「我術何如矣?」朱曰:「道則至妙,然弟子能由之,而終不能知之也。縱之,何也?」曰:「子不聞乎?人情厭故而喜新,重難而輕易。丈夫之愛妾,非必其美也,甘其所乍獲,而幸其所難遘也。縱而飽之,則珍錯亦厭,況藜羹乎!」「毀之而復炫之,何也?」曰:「置不留目,則似久別;忽睹豔妝,則如新至。譬貧人驟得梁肉,則視脫粟非味矣。而又不易與之,則彼故而我新,彼易而我難,此即子易妻爲妾之法也。」朱大悅,遂爲閨中之密友。

積數年,忽謂朱曰:「我兩人情若一體,自當不昧生平,向欲言而恐疑之也。行相別,敢以實告,妾乃狐也。幼遭繼母之變,鬻妾都中,良人遇我厚,故不忍遽絕,戀戀以至於今。明日老父尸解,妾往省覲,不復還矣。」朱把手欷歔。早旦往視,則舉家惶駭,恆娘已杳。

異史氏曰:買珠者不貴珠而貴櫝,新舊難易之情,千古不能破其惑,而變憎爲愛之術,遂得以行乎其間矣。古佞臣事君,勿令見人,勿使窺書,乃知容身固寵,皆有心傳也。

葛巾

常大用,洛人,癖好牡丹,聞曹州牡丹甲齊魯,心向往之,適以他事如曹,因假搢紳之園居焉。而時方二月,牡丹未華,惟徘徊園中,目注勾萌,以望其坼,作懷牡丹詩百絕。未幾,花漸含苞,而資斧將匱,尋典春衣,流連忘反。

一日,凌晨趨花所,則一女郎及老嫗在焉。疑是貴家宅眷,亦遂遄返。暮而往,又見之,從容避去。微窺之,宮妝豔絕,眩迷之中,忽轉一想:「此必仙人,世上豈有此女子乎?」急反身而搜之,驟過假山,適與媼遇。女郎方坐石上,相顧失驚,嫗以身幛女,叱曰:「狂生何爲?」生長跽曰:「娘子必是神仙。」嫗咄之曰:「如此妄言,自當縶送令尹!」生大懼,女郎微笑曰:「去之。」過山而去。生返,不能徒步,意女郎歸告父兄,必有詬辱之來,偃臥空齋,自悔孟浪。竊幸女郎無怒容,或當不復置念,悔懼交集,終夜而病。日已向辰,喜無問罪之師,心漸寧帖。而回憶聲容,轉懼爲想,如是三日,憔悴欲死。秉燭夜分,僕已熟眠,嫗入,持甌而進曰:「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鴆湯,其速飲。」生聞而駭,既而曰:「僕與娘子夙無怨嫌,何至賜死?既爲娘子手調,與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藥而死。」遂引而盡之。嫗笑持甌而去。生覺藥氣香冷,似非毒者,俄覺肺鬲寬舒,頭顱清爽,酣然睡去。既醒,紅日滿窗,試起,病若失,心益信其爲仙。無可夤緣,但於無人時,彷彿其立處坐處,虔拜而默禱之。

一日行去,忽於深樹內覿面遇女郎,無他人,大喜,投地。女郎近曳之,忽聞異香竟體,即以手握玉腕而起,指膚軟膩,使人骨節欲酥。正欲有言,老嫗忽至,女令隱身石後,南指曰:「夜以花梯度牆,四面紅窗者,即妾居也。」匆匆遂去。生悵然,魂魄飛散,莫能知其所往。至夜,移梯登南垣,則垣下已有梯在,喜而下,果見紅窗。室中聞敲棋聲,佇立不敢復前,姑踰垣歸。少間,再過,子聲猶繁,漸近窺之,則女郎與一素衣美人相對著,老嫗亦在坐,一婢侍焉,又返。凡三往復,三漏已催,生伏梯上,聞嫗出,云:「梯也,誰置此?」呼婢共移去之。生登垣,欲下無階,恨悒而返。次夕復往,梯先設矣,幸寂無人,入,則女郎兀坐,若有思者。見生驚起,斜立含羞。生揖曰:「自謂福薄,恐於天人無分,亦有今夕耶?」言未及已,遙聞人語。女急曰:「玉版妹子來矣!君可姑伏牀下。」生從之。無何,一女子入,笑曰:「敗軍之將,尚可復言戰否?業已烹茗,敢邀爲長夜之歡。」女郎辭以困惰,玉版固請之,女郎堅坐不行,玉版曰:「如此戀戀,豈藏有男子在室耶?」強拉之,出門而去。生膝行而出,恨絕,遂搜枕簟,冀一得其遺物。而室內並無香奩,祇牀頭有水精如意,上結紫巾,芳潔可愛,懷之,越垣歸。自理襟袖,體香猶凝,傾慕益切。然因伏牀之恐,遂有懷刑之懼,籌思不敢復往,但珍藏如意,以冀其尋。

隔夕,女郎果至,笑曰:「妾向以君爲君子也,而不知寇盜也。」生曰:「良有之。所以偶不君子者,第望其如意耳。」乃攬體入懷,代解裙結。玉肌乍露,熱香四流,偎抱之間,覺鼻息汗熏,無氣不馥。因曰:「僕固意卿爲仙人,今益知不妄。幸蒙垂盼,緣在三生。但恐杜蘭香之下嫁,終成離恨耳。」女笑曰:「君慮亦過,妾不過離魂之倩女,偶爲情動耳。此事要宜慎祕,恐是非之口捏造黑白,君不能生翼,妾不能乘風,則禍離更慘於好別矣。」生然之,而終疑爲仙,固詰姓氏。女曰:「既以爲仙,仙人何必姓名傳。」問嫗何人?曰:「此桑姥,妾少時受其露覆,故不與婢輩同。」遂起,欲去,曰:「妾處耳目多,不可久羈,蹈隙當復來。」臨別,索如意,曰:「此非妾物,乃玉版所遺。」問:「玉版爲誰?」曰:「妾叔妹也。」付之,乃去。去後,衾枕皆染異香。由此三兩夜輒一至,生惑之,不復思歸,而囊橐既空,欲貨馬,女知之,曰:「君以妾故,瀉囊質衣,情所不忍。又去代步,千餘里將何以歸?妾有私蓄,卿可助裝。」生辭曰:「感卿情好,撫臆誓肌,不足論報,而又貪鄙,以耗卿財,何以爲人矣?」女固強之,曰:「姑假君。」遂捉生臂,至一桑樹下,指一石,曰:「轉之!」生從之。又拔頭上簪刺土數十下,曰:「爬之。」生又從之。則甕口已見,女探之,出白鏹近五十兩許,生把臂止之,不聽,又出十餘鋌,生強反其半,而後掩之。

一夕,謂生曰:「近日微有浮言,勢不可長,此不可不預謀也。」生驚曰:「且爲奈何?小生素迂謹,今爲卿故,如寡婦之失守,不復能自主矣。一惟卿命,刀鋸斧鉞,亦所不遑顧耳!」女謀偕亡,命生先歸,約會於洛。生治任旋里,擬先歸而後逆之,比至,則女郎車適已至門。登堂朝家人,四鄰驚賀,而並不知其竊而逃也。生竊自危,女殊坦然,謂生曰:「無論千里外非邏察所及,即或知之,妾世家女,卓王孫當無如長卿何也。」

生弟大器,年十七,女顧之曰:「是有慧根,前程尤勝於君。」完婚有期,妻忽夭殞,女曰:「妾妹玉版,君固嘗窺見之,貌頗不惡,年亦相若,作夫婦可稱嘉耦。」生聞之而笑,戲請作伐,女曰:「必欲致之,即亦非難。」喜問何術,曰:「妹與妾最相善。兩馬駕輕車,費一嫗之往返耳。」生懼前情俱發,不敢從其謀,女固言不害。即命車,遣桑媼去。數日至曹,將近里門,媼下車,使御者止而候於途,乘夜入里。良久,偕女子來,登車遂發,昏暮即宿車中,五更復行。女郎計其時日,使大器盛服而逆之,五十里許,乃相遇,御輪而歸,鼓吹花燭,起拜成禮。由此兄弟皆得美婦,而家又日以富。

一日,有大寇數十騎突入第,生知有變,舉家登樓,寇入圍樓,生俯問有讎否?答言:「無讎。但有兩事相求:一則聞兩夫人世間所無,請賜一見;一則五十八人,各乞金五百。」聚薪樓下,爲縱火計以脅之。生允其索金之請,寇不滿志,欲焚樓,家人大恐。女欲與玉版下樓,止之不聽,炫妝而下,階未盡者三級,謂寇曰:「我姊妹皆仙媛,暫時一履塵世,何畏寇盜?欲賜汝萬金,恐汝不敢受也。」寇衆一齊仰拜,喏聲不敢。姊妹欲退,一寇曰:「此詐也!」女聞之,反身佇立,曰:「意欲何作,便早圖之,尚未晚也。」諸寇相顧,默無一言,姊妹從容上樓而去,寇仰望無跡,鬨然始散。

後二年,姊妹各舉一子,始漸自言:「魏姓,母封曹國夫人。」生疑曹無魏姓世家,又且大姓失女,何得一置不問?未敢窮詰,而心竊怪之,遂託故復詣曹。入境諮訪,世族並無魏姓,於是仍假館舊主人,忽見壁有贈曹國夫人詩,頗涉駭異,因詰主人。主人笑,即請往觀曹夫人,至則牡丹一本,高與簷等。問所由名,則以此花爲曹第一,故同人戲封之。問其何種?曰:「葛巾紫也。」心益駭,遂疑女爲花妖。既歸,不敢質言,但述贈夫人詩以覘之。女蹙然變色,遽出,呼玉版抱兒至,謂生曰:「三年前感君見思,遂呈身相報,今見猜疑,何可復聚?」因與玉版皆舉兒遙擲之,兒墮地並沒。生方驚顧,則二女俱渺矣,悔恨不已。後數日,墮兒處生牡丹二株,一夜徑尺,當年而花,一紫一白,朵如大盤,較尋常之葛巾、玉版,瓣尤繁碎。數年,茂蔭成叢,移分他所,更變異種,莫能識其名。自此牡丹之盛,洛下無雙焉。

異史氏曰:懷之專一,鬼神可通,徧反者亦不可謂無情也。少府寂寂,以花當夫人,況真能解語,何必力窮其源哉?惜常生之未達也。

字數:35830,最後更新時間:2023-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