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聊齋志異
    1. 卷九
      1. 邵臨淄
      2. 于去惡
      3. 狂生
      4. 澂俗
      5. 鳳仙
      6. 佟客
      7. 遼陽軍
      8. 張貢士
      9. 愛奴
      10. 單父宰
      11. 孫必振
      12. 邑人
      13. 元寶
      14. 研石
      15. 武夷
      16. 大鼠
      17. 張不量
      18. 牧豎
      19. 富翁
      20. 王司馬
      21. 岳神
      22. 小梅
      23. 藥僧
      24. 于中丞
      25. 皂隸
      26. 績女
      27. 紅毛氈
      28. 抽腸
      29. 張鴻漸
      30. 太醫
      31. 牛飛
      32. 王子安
      33. 刁姓
      34. 農婦
      35. 金陵乙
      36. 郭安
      37. 折獄
      38. 義犬
      39. 楊大洪
      40. 查牙山洞
      41. 安期島
      42. 沅俗
      43. 雲蘿公主
      44. 鳥語
      45. 天宮
      46. 喬女
      47. 劉夫人
      48. 陵縣狐

聊齋志異


卷九


邵臨淄

臨淄某翁之女,太學李生妻也。未嫁時,有術士推其造,決其必受官刑。翁怒之;既而笑曰:「妄言一至於此!無論世家女必不至公庭,豈一監生不能庇一婦乎?」既嫁,悍甚,指罵夫婿以爲常。李不堪其虐,忿鳴於官。邑宰邵公准其詞,簽役立勾。翁聞之,大駭,率子弟登堂,哀求寢息。弗許。李亦自悔,求罷。公怒曰:「公門內豈作輟盡由爾耶?必拘審!」既到,略詰一二言,便曰:「真悍婦!」杖責三十,臀肉盡脫。

異史氏曰:「公豈有傷心於閨闥耶?何怒之暴也!然邑有賢宰,里無悍婦矣。誌之,以補『循吏傳』之所不及者。」

于去惡

北平陶聖俞,名下士。順治間,赴鄉試,寓居郊郭。偶出戶,見一人負笈㑌儴,似卜居未就者。略詰之,遂釋負於道,相與傾語,言論有名士風。陶大說之,請與同居。客喜,攜囊入,遂同棲止。客自言:「順天人,姓于,字去惡。」以陶差長,兄之。于性不喜游矚,常獨坐一室,而案頭無書卷。陶不與談,則默臥而已。陶疑之,搜其囊篋,則筆研之外,更無長物。怪而問之。笑曰:「吾輩讀書,豈臨渴始掘井耶?」

一日,就陶借書去,閉戶抄甚疾,終日五十餘紙,亦不見其摺疊成卷。竊窺之,則每一稿脫,輒燒灰吞之。愈益怪焉,詰其故。曰:「我以此代讀耳。」便誦所抄書,頃刻數篇,一字無訛。陶悅,欲傳其術,于以爲不可。陶疑其吝,詞涉誚讓,于曰:「兄誠不諒我之深矣。欲不言,則此心無以自剖;驟言之,又恐驚爲異怪。奈何?」陶固謂:「不妨。」于曰:「我非人,是鬼耳。今冥中以科目授官,七月十四日奉詔考簾官,十五日士子入闈,月盡榜放矣。」陶問:「考簾官爲何?」曰:「此上帝慎重之意,無論鳥吏鱉官,皆考之。能文者以內簾用,不通者不得與焉。蓋陰之有諸神,猶陽之有守、今也。得志諸公,目不睹墳、典,不過少年持敲門磚,獵取功名,門既開,則棄去;再司簿書十數年,即文學士,胸中尚有字耶!陽世所以陋劣倖進,而英雄失志者,惟少此一考耳。」陶深然之,由是益加敬畏。

一日,自外來,有憂色,歎曰:「僕生而貧賤,自謂死後可免;不謂迍邅先生相從地下!」陶請其故。曰:「文昌奉命都羅國封王,簾官之考遂罷。數十年游神耗鬼,雜入衡文,吾輩寧有望耶?」陶問:「此輩皆誰何人?」曰:「即言之,君亦不識。略舉一二人,大概可知:樂正師曠、司庫和嶠是也。僕自念命不可憑,文不可恃,不如休耳。」言已怏怏,遂將治任。陶挽而慰之,乃止。

至中元之夕,謂陶曰:「我將入闈。煩於昧爽時,持香炷於東野。三呼去惡,我便至。」乃出門去。陶沽酒烹鮮以待之。東方既白,敬如所囑。無何,于偕一少年來。問其姓字。于曰:「此方子晉,是我良友。適於場中相邂逅。聞兄盛名,深欲拜識。」同至寓,秉燭爲禮。少年亭亭似玉,意度謙婉,陶甚愛之。便問:「子晉佳作,當大快意?」于曰:「言之可笑!闈中七則,作過半矣;細審主司姓名,裹具徑出。奇人也!」陶扇爐進酒,因問:「闈中何題?去惡魁解否?」于曰:「書藝、經論各一,夫人而能之。策問:『自古邪僻固多,而世風至今日,姦情醜態,愈不可名,不惟十八獄所不得盡,抑非十八獄所能容。是果何術而可?或謂宜量加一二獄,然殊失上帝好生之心。其宜增與、否與,或別有道以清其源,爾多十士其悉言勿隱。』弟策雖不佳,頗爲痛快。表:『擬天魔殄滅,賜羣臣龍馬天衣有差。』次則『瑤台應制詩』、『西池桃花賦』。此三種,自謂場中無兩矣!」言已鼓掌。方笑曰:「此時快心,放兄獨步矣;數辰後,不痛哭始爲男子也。」天明,方欲辭去。陶留與同寓,方不可,但期暮至。三日,竟不復來。陶使于往尋之。于曰:「無須。子晉拳拳,非無意者。」日既西,方果來。出一卷授陶,曰:「三日失約。敬錄舊藝百餘作,求一品題。」陶捧讀大喜,一句一贊,略盡一二首,遂藏諸笥。談至更深,方遂留,與于共榻寢。自此爲常;方無夕不至,陶亦無方不懽也。

一夕,倉皇而入,向陶曰:「地榜已揭,于五兄落第矣!」于方臥,聞言驚起,泫然流涕。二人極意慰藉,涕始止。然相對默默,殊不可堪。方曰:「適聞大巡環張桓侯將至,恐失志者之造言也;不然,文場尚有翻覆。」于聞之,色喜。陶詢其故。曰:「桓侯翼德,三十年一巡陰曹,三十五年一巡陽世,兩間之不平,待此老而一消也。」乃起,拉方俱去。兩夜始返,方喜謂陶曰:「君不賀五兄耶?桓侯前夕至,裂碎地榜,榜上名字,止存三之一。遍閱遺卷,得五兄甚喜,薦作交南巡海使,旦晚輿馬可到。」陶大喜,置酒稱賀。酒數行,于問陶曰:「君家有閒舍否?」問:「將何爲?」曰:「子晉孤無鄉土,又不忍恝然於兄。弟意欲假館相依。」陶喜曰:「如此,爲幸多矣。即無多屋宇,同榻何礙。但有嚴君,須先關白。」于曰:「審知尊大人慈厚可依。兄場闈有日,子晉如不能待,先歸何如?」陶留伴逆旅,以待同歸。

次日,方暮,有車馬至門,接于蒞任。于起握手曰:「從此別矣。一言欲告,又恐阻銳進之志。」問:「何言?」曰:「君命淹蹇,生非其時。此科之分十之一;後科桓侯臨世,公道初彰,十之三;三科始可望也。」陶聞,欲中止。于曰:「不然,此皆天數。即明知不可,而注定之艱苦,亦要歷盡耳。」又顧方曰:「勿淹滯,今朝年、月、日、時皆良,即以輿蓋送君歸。僕馳馬自去。」方忻然拜別。陶中心迷亂,不知所囑,但揮涕送之。見輿馬分途,頃刻都散。始悔子晉北旋,未致一字,而已無及矣。

三場畢,不甚滿志,奔波而歸。入門問子晉,家中並無知者。因爲父述之,父喜曰:「若然,則客至久矣。」先是陶翁晝臥,夢輿蓋止於其門,一美少年自車中出,登堂展拜。訝問所來。答云:「大哥許假一舍,以入闈不得偕來。我先至矣。」言已,請入拜母。翁方謙卻,適家媼入曰:「夫人產公子矣。」恍然而醒,大奇之。是日陶言,適與夢符,乃知兒即子晉後身也。父子各喜,名之小晉。

兒初生,善夜啼,母苦之。陶曰:「倘是子晉,我見之,啼當止。」俗忌客忤,故不令陶見。母患啼不可耐,乃呼陶入。陶嗚之曰:「子晉勿爾!我來矣!」兒啼正急,聞聲輟止,停睇不瞬,如審顧狀。陶摩頂而去。自是竟不復啼。數月後,陶不敢見之;一見,則折腰索抱,走去,則啼不可止。陶亦狎愛之。四歲離母,輒就兄眠;兄他出,則假寐以俟其歸。兄於枕上教毛詩,誦聲呢喃,夜盡四十餘行。以子晉遺文授之,欣然樂讀,過口成誦;試之他文,不能也。八九歲,眉目朗徹,宛然一子晉矣。

陶兩入闈,皆不第。丁酉,文場事發,簾官多遭誅遣,貢舉之途一肅,乃張巡環力也。陶下科中副車,尋貢。遂灰志前途,隱居教弟。常語人曰:「吾有此樂,翰苑不易也。」

異史氏曰:「余每至張夫子廟堂,瞻其鬚眉,凜凜有生氣。又其生平喑啞如霹靂聲,矛馬所至,無不大快,出人意表。世以將軍好武,遂置與絳、灌伍;寧知文昌事繁,須侯固多哉!嗚呼!三十五年,來何暮也!」

狂生

劉學師言:「濟寧有狂生某,善飲;家無儋石,而得錢輒沽,殊不以窮厄爲意。值新刺史蒞任,善飲無對。聞生名,招與飲而悅之,時共談宴。生恃其狎,凡有小訟求直者,輒受薄賄,爲之緩頰;刺史每可其請。生習爲常,刺史心厭之。一日早衙,持刺登堂。刺史覽之微笑。生厲聲曰:『公如所請,可之;不如所請,否之。何笑也!聞之:士可殺而不可辱。他固不能相報,豈一笑不能報耶?』言已,大笑,聲震堂壁。刺史怒曰:『何敢無禮!寧不聞滅門令尹耶!』生掉臂竟下,大聲曰:「生員無門之可滅!」刺史益怒,執之。訪其家居,則並無田宅,惟攜妻在城堞上住。刺史聞而釋之,但逐不令居城垣。朋友憐其狂,爲買數尺地,購斗室焉。入而居之,歎曰:『今而後畏令尹矣!』」

異史氏曰:「士君子奉法守禮,不敢劫人於市,南面者奈我何哉!然仇之猶得而加者,徒以有門在耳;夫至無門可滅,則怒者更無以加之矣。噫嘻!此所謂『貧賤驕人』者耶!獨是君子雖貧,不輕干人,乃以口腹之累,喋喋公堂,品斯下矣。雖然,其狂不可及。」

澂俗

澂人多化物類,出院求食。有客寓旅邸時,見羣鼠入米盎,驅之即遁。客伺其入,驟覆之,瓢水灌注其中,頃之盡斃。主人全家暴卒,惟一子在。訟官,官原而宥之。

鳳仙

劉赤水,平樂人,少穎秀。十五入郡庠。父母早亡,遂以游蕩自廢。家不中貲,而性好修飾,衾榻皆精美。一夕,被人招飲,忘滅燭而去。酒數行,始憶之,急返。聞室中小語,伏窺之,見少年擁麗者眠榻上。宅臨貴家廢第,恆多怪異,心知其狐,亦不恐。入而叱曰:「臥榻豈容鼾睡!」二人遑遽,抱衣赤身遁去。遺紫紈袴一,帶上繫針囊。大悅,恐其竊去,藏衾中而抱之。俄一蓬頭婢自門罅入,向劉索取。劉笑要償。婢請遺以酒,不應;贈以金,又不應。婢笑而去。旋返曰:「大姑言:如賜還,當以佳耦爲報。」劉問:「伊誰?」曰:「吾家皮姓,大姑小字八仙,共臥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適富川丁官人;三姑鳳仙,較兩姑尤美,自無不當意者。」劉恐失信,請坐待好音。婢去復返曰:「大姑寄語官人:好事豈能猝合?適與之言,反遭詬厲;但緩時日以待之,吾家非輕諾寡信者。」劉付之。

過數日,渺無信息。薄暮,自外歸。閉門甫坐,忽雙扉自啟,兩人以被承女郎,手捉四角而入,曰:「送新人至矣!」笑置榻上而去。近視之,酣睡未醒,酒氣猶芳,頳顏醉態,傾絕人寰。喜極,爲之捉足解襪,抱體緩裳。而女已微醒,開目見劉,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八仙淫婢賣我矣!」劉狎抱之。女嫌膚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見此涼人!」劉曰:「子兮子兮,如此涼人何!」遂相歡愛。既而曰:「婢子無恥,玷人牀寢,而以妾換袴耶!必小報之!」從此無夕不至,綢繆甚殷。袖中出金釧一枚,曰:「此八仙物也。」又數日,懷繡履一雙來,珠嵌金繡,工巧殊絕,且囑劉暴揚之。劉出誇示親賓。求觀者皆以貲酒爲贄,由此奇貨居之。

女夜來,作別語。怪問之,答云:「姊以履故恨妾,欲攜家遠去,隔絕我好。」劉懼,願還之。女云:「不必,彼方以此挾妾,如還之,中其機矣。」劉問:「何不獨留?」曰:「父母遠去,一家十餘口,俱託胡郎經紀,若不從去,恐長舌婦造黑白也。」從此不復至。

踰二年,思念綦切。偶在途中,遇女郎騎款段馬,老僕鞚之,摩肩過;反啟障紗相窺,丰姿豔絕。頃,一少年後至,曰:「女子何人?似頗佳麗。」劉亟贊之。少年拱手笑曰:「太過獎矣!此即山荊也。」劉惶愧謝過。少年曰:「何妨。但南陽三葛,君得其龍,區區者又何足道!」劉疑其言。少年曰:「君不認竊眠臥榻者耶?」劉始悟爲胡。敘僚婿之誼,嘲謔甚歡。少年曰:「岳新歸,將以省覲,可同行否?」劉喜,從入縈山。山上故有邑人避難之宅。女下馬入。少間,數人出望,曰:「劉官人亦來矣。」入門謁見翁嫗。又一少年先在,靴袍炫美。翁曰:「此富川丁婿。」並揖就坐。

少時,酒灸紛綸,談笑頗洽。翁曰:「今日三婿並臨,可稱佳集。又無他人,可喚兒輩來,作一團圞之會。」俄,姊妹俱出。翁命設坐,各傍其婿。八仙見劉,惟掩口而笑;鳳仙輒與嘲弄;水仙貌少亞,而沉重溫克,滿座傾談,惟把酒含笑而已。於是履舄交錯,蘭麝熏人,飲酒樂甚。劉視牀頭樂具畢備,遂取玉笛,請爲翁壽。翁喜,命善者各執一藝,因而合座爭取;惟丁與鳳仙不取。八仙曰:「丁郎不諳可也;汝寧指屈不伸者?」因以拍板擲鳳仙懷中,便串繁響。翁悅曰:「家人之樂極矣!兒輩俱能歌舞,何不各盡所長?」八仙起,捉水仙曰:「鳳仙從來金玉其音,不敢相勞;我二人可歌『洛妃』一曲。」二人歌舞方已,適婢以金盤進果,都不知其何名。翁曰:「此自真臘攜來,所謂『田婆羅』也。」因掬數枚送丁前。鳳仙不悅曰:「婿豈以貧富爲愛憎耶?」翁微哂不言。八仙曰:「阿爹以丁郎異縣,故是客耳。若論長幼,豈獨鳳妹妹有拳大酸婿耶?」鳳仙終不快,解華妝,以鼓拍授婢,唱「破窰」一折,聲淚俱下;既闋,拂袖逕去,一座爲之不懽。八仙曰:「婢子喬性猶昔。」乃追之,不知所往。

劉無顏,亦辭而歸。至半途,見鳳仙坐路旁,呼與並坐。曰:「君一丈夫,不能爲牀頭人吐氣耶?黃金屋自在書中,願好爲之!」舉足云:「出門匆遽,棘剌破複履矣。所贈物,在身邊否?」劉出之。女取而易之。劉乞其敝者。囅然曰:「君亦大無賴矣!幾見自己衾枕之物,亦要懷藏者?如相見愛,一物可以相贈。」旋出一鏡付之曰:「欲見妾,當於書卷中覓之;不然,相見無期矣。」言已,不見。怊悵而歸。視鏡,則鳳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於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囑,謝客下帷。

一日,見鏡中人忽現正面,盈盈欲笑,益重愛之。無人時,輒以共對。月餘,銳志漸衰,游恆忘返。歸見鏡影,慘然若涕;隔日再視,則背立如初矣:始悟爲己之廢學也。乃閉戶研讀,晝夜不輟;月餘,則影復向外。自此驗之:每有事荒廢,則其容戚;數日攻苦,則其容笑。於是朝夕懸之,如對師保。如此二年,一舉而捷。喜曰:「今可以對我鳳仙矣!」攬鏡視之,見畫黛彎長,瓠犀微露,喜容可掬,宛在目前。愛極,停睇不已。忽鏡中人笑曰:「『影裏情郎,畫中愛寵』,今之謂矣。」驚喜四顧,則鳳仙已在座右。握手問翁媼起居。曰:「妾別後,不曾歸家,伏處巖穴,聊與君分苦耳。」劉赴宴郡中,女請與俱;共乘而往,人對面不相窺。既而將歸,陰與劉謀,僞爲娶於郡也者。女既歸,始出見客,經理家政。人皆驚其美,而不知其狐也。

劉屬富川令門人,往謁之。遇丁,殷殷邀至其家,款禮優渥。言:「岳父母近又他徙。內人歸寧,將復。當寄信往,並詣申賀。」劉初疑丁亦狐,及細審邦族,始知富川大賈子也。初,丁自別業暮歸,遇水仙獨步,見其美,微睨之。女請附驥以行。丁喜,載至齋,與同寢處。櫺隙可入,始知爲狐。女言:「郎無見疑。妾以君誠篤,故願託之。」丁嬖之。竟不復娶。劉歸,假貴家廣宅,備客燕寢,灑掃光潔。而苦無供帳;隔夜視之,則陳設煥然矣。過數日,果有三十餘人,齎旗采酒禮而至,輿馬繽紛,填溢堦巷。劉揖翁及丁、胡入客舍;鳳仙逆嫗及兩姨入內寢。八仙曰:「婢子今貴,不怨冰人矣。釧履猶存否?」女搜付之,曰:「履則猶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八仙以履擊背,曰:「撻汝寄於劉郎。」乃投諸火,祝曰:「新時如花開,舊時如花謝;珍重不曾著,姮娥來相借。」水仙亦代祝曰:「曾經籠玉筍,著出萬人稱;若使姮娥見,應憐太瘦生。」鳳仙撥火曰:「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懽,留得纖纖影,遍與世人看。」遂以灰捻柈中,堆作十餘分,望見劉來,托以贈之,但見繡履滿柈,悉如故款。八仙急出,推柈墮地;地上猶有一二隻存者,又伏吹之,其跡始滅。

次日,丁以道遠,夫婦先歸。八仙貪與妹戲,翁及胡屢督促之,亭午始出,與衆俱去。初來,儀從過盛,觀者如市。有兩寇窺見麗人,魂魄喪失,因謀劫諸途。偵其離村,尾之而去。相隔不盈一矢,馬極奔,不能及。至一處,兩崖夾道,輿行稍緩;追及之,持刀吼吒,人衆都奔。下馬啟簾,則老嫗坐焉。方疑誤掠其母;纔他顧,而兵傷右臂,頃已被縛。凝視之,崖並非崖,乃平樂城門也;輿中則李進士母,自鄉中歸耳。一寇後至,亦被斷馬足而縶之。門丁執送太守,一訊而伏。時有大盜未獲,詰之,即其人也。明春,劉及第。鳳仙以招禍,故悉辭內戚之賀。劉亦更不他娶。及爲郎官,納妾,生二子。

異史氏曰:「嗟乎!冷煖之態,仙凡固無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傷』。惜無好勝佳人,作鏡影悲笑耳。吾願恆河沙數仙人,並遣嬌女昏嫁人間,則貧窮海中,少苦衆生矣。」

佟客

董生,徐州人。好擊劍,每慷慨自負。偶於途中遇一客,跨蹇同行。與之語,談吐豪邁。詰其姓字,云:「遼陽佟姓。」問:「何往?」曰:「余出門二十年,適自海外歸耳。」董曰:「君遨遊四海,閱人綦多,曾見異人否?」佟曰:「異人何等?」董乃自述所好,恨不得異人之傳。佟曰:「異人何地無之,要必忠臣孝子,始得傳其術也。」董又毅然自許;即出佩劍,彈之而歌;又斬路側小樹,以矜其利。佟掀髯微笑,因便借觀。董授之。展玩一過,曰:「此甲鐵所鑄,爲汗臭所蒸,最爲下品。僕雖未聞劍術,然有一劍,頗可用。」遂於衣底出短刃尺許,以削董劍,脆如瓜瓠,應手斜斷,如馬蹄。董駭極,亦請過手,再三拂拭而後返之。邀佟至家,堅留信宿。叩以劍法,謝不知。董按膝雄談,惟敬聽而已。

更既深,忽聞隔院紛拏。隔院爲生父居,心驚疑。近壁凝聽,但聞人作怒聲曰:「教汝子速出即刑,便赦汝!」少頃,似加搒掠,呻吟不絕者,真其父也。生捉戈欲往。佟止之曰:「此去恐無生理,宜審萬全。」生皇然請教。佟曰:「盜坐名相索,必將甘心焉。君無他骨肉,宜囑後事於妻子;我啟戶,爲君警廝僕。」生諾,入告其妻。妻牽衣泣。生壯念頓消,遂共登樓上,尋弓覓矢,以備盜攻。倉皇未已,聞佟在樓簷上笑曰:「賊幸去矣。」燭之已杳。逡巡出,則見翁赴鄰飲,籠燭方歸;惟庭前多編菅遺灰焉。乃知佟異人也。

異史氏曰:「忠孝,人之血性;古來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其初豈遂無提戈壯往時哉,要皆一轉念誤之耳。昔解縉與方孝孺相約以死,而卒食其言;安知矢約歸後,不聽牀頭人嗚泣哉!邑有快役某,每數日不歸,妻遂與里中無賴通。一日歸,值少年自房中出,大疑,苦詰妻。妻不服。既於牀頭得少年遺物,妻窘無詞,惟長跪哀乞。某怒甚,擲以繩,逼令自縊。妻請妝服而死,許之。妻乃入室理妝,某自酌以待之,呵叱頻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君果忍令奴死耶?』某盛氣咄之。妻返走入房,方將結帶,某擲盞呼曰:『咍,返矣!一頂綠頭巾,或不能壓人死耳。』遂爲夫婦如初。此亦大紳者類也,一笑。」

遼陽軍

沂水某,明季充遼陽軍。會遼城陷,爲亂兵所殺;頭雖斷,猶不甚死。至夜,一人執簿來,按點諸鬼。至某,謂其不宜死,使左右續其頭而送之。遂共取頭按項上,羣扶之,風聲簌簌,行移時,置之而去。視其地,則故里也。沂令聞之,疑其竊逃。拘訊而得其情,頗不信;又審其頸無少斷痕,將刑之。某曰:「言無可憑信,但請寄獄中。斷頭可假,陷城不可假。設遼城無恙,然後受刑未晚也。」令從之。數日,遼信至,時日一如所言,遂釋之。

張貢士

安丘張貢士,寢疾,仰臥牀頭。忽見心頭有小人出,長僅半尺;儒冠儒服,作俳優狀。唱崑山曲,音調清徹,說白、自道名貫,一與己同;所唱節末,皆其生平所遭。四折既畢,吟詩而沒。張猶記其梗概,爲人述之。

高西園晤杞園先生,曾細詢之,猶述其曲文,惜不能全憶。高西園云:「向讀漁洋先生『池北偶談』,見有記心頭小人者,爲安丘張某事。余素善安丘張卯君,意必其宗屬也。一日,晤間問及,始知即卯君事。詢其本末,云當病起時,所記崑山曲者,無一字遺,皆手錄成冊,後其嫂夫人以爲不祥語,焚棄之。每從酒邊茶餘,猶能記其尾聲,常舉以誦客。今並識之,以廣異聞。其詞云:『詩云子曰都休講,不過是都都平丈(相傳一邨塾師訓童子讀論語,字多訛謬。其尤堪笑者,讀「郁郁乎文哉」爲「都都平丈我」)。全憑著佛留一百二十行(村塾中有訓蒙要書,名「莊農雜學」。其開章云:佛留一百二十行,惟有莊農打頭強,最爲鄙俚)。』玩其語意,似自道其生平寥落,晚爲農家作塾師,主人慢之,而爲是曲。意者:夙世老儒,其卯君前身乎?卯君名在辛,善漢隸篆印。」

愛奴

河間徐生,設教於恩。臘初歸,途遇一叟,審視曰:「徐先生撤帳矣。明歲授教何所?」答曰:「仍舊。」叟曰:「敬業姓施。有舍甥,延求明師,適託某至東疃聘呂子廉,渠已受贄稷門。君如苟就,束儀請倍於恩。」徐以成約爲辭。叟曰:「信行君子也。然去新歲尚遠,敬以黃金一兩爲贄,暫留教之,明歲另議何如?」徐可之。叟下騎呈禮函,且曰:「敝里不遙矣。宅綦隘,飼畜爲艱,請即遣僕馬去,散步亦佳。」徐從之,以行李寄叟馬上。行三四里許,日既暮,始抵其宅,漚釘獸鐶,宛然世家。呼甥出拜,十三四歲童子也。叟曰:「妹夫蔣南川,舊爲指揮使。止遺此兒,頗不鈍,但嬌慣耳。得先生一月善誘。當勝十年。」未幾,設筵,備極豐美;而行酒下食,皆以婢媼。

一婢執壺侍立,年約十五六,風致韻絕,心竊動之。席既終。叟命安置牀寢,始辭而去。天未明,兒出就學。徐方起,即有婢來捧巾侍盥,即執壺人也。日給三餐,悉此婢;至夕,又來掃榻。徐問:「何無僮僕?」婢笑不言,布衾逕去。次夕復至。入以游語,婢笑不拒,遂與狎。因告曰:「吾家並無男子,外事則託施舅。妾名愛奴。夫人雅敬先生,恐諸婢不潔,故以妾來。今日但須緘密,恐發覺,兩無顏也。」

一夜,共寢忘曉,爲公子所遭,徐慚怍不自安。至夕,婢來曰:「幸夫人重君,不然,敗矣!公子入告,夫人急掩其口,若恐君聞。但戒妾勿得久留齋館而已。」言已,遂去。徐甚德之。然公子不善讀,訶責之,則夫人輒爲緩頰。初猶遣婢傳言;漸親出,隔戶與先生語,往往零涕。顧每晚必問公子日課。徐頗不耐,作色曰:「既從兒懶,又責兒工,此等師我不慣作!請辭。」夫人遣婢謝過,徐乃止。

自入館以來,每欲一出登眺,輒錮閉之。一日,醉中怏悶,呼婢問故。婢言:「無他,恐廢學耳。如必欲出,但請以夜。」徐怒曰:「受人數金,便當淹禁死耶!教我夜竄何之乎?久以素食爲恥,贄固猶在囊耳。」遂出金置几上,治裝欲行。夫人出,脈脈不語,惟掩袂哽咽,使婢返金,啟鑰送之。徐覺門戶偪側;走數步,日光射入,則身自陷冢中出,四望荒涼,一古墓也。大駭。然心感其義,乃賣所賜金,封堆植樹而去。

過歲,復經其處,展拜而行。遙見施叟,笑致溫涼,邀之殷切。心知其鬼,而欲一問夫人起居,遂相將入村,沽酒共酌,不覺日暮。叟起償酒價,便言:「寒舍不遠,舍妹亦適歸寧,望移玉趾,爲老夫祓除不祥。」出村數武,又一里落,叩扉入,秉燭向客。俄,蔣夫人自內出,始審視之,蓋四十許麗人也。拜謝曰:「式微之族,門戶零落,先生澤及枯骨,真無計可以償之。」言已,泣下。既而呼愛奴,向徐曰:「此婢,妾所憐愛,今以相贈,聊慰客中寂寞。凡有所須,渠亦略能解意。」徐唯唯。少間,兄妹俱去,婢留侍寢。雞初鳴,叟即來促裝送行;夫人亦出,囑婢善事先生。又謂徐曰:「從此尤宜謹祕,彼此遭逢詭異,恐好事者造言也。」徐諾而別,與婢共騎。至館,獨處一室,與同棲止。或客至,婢不避,人亦不之見也。偶有所欲,意一萌,而婢已致之。又善巫,一挼挲而痾立愈。

清明歸,至墓所,婢辭而下。徐囑代謝夫人。曰:「諾。」遂沒。數日反,方擬展墓,見婢華妝坐樹下,因與俱發。終歲往還,如此爲常。欲攜同歸,執不可。歲杪,辭館歸,相訂後期。婢送至前坐處,指石堆曰:「此妾墓也。夫人未出閣時,便從服役,夭殂瘞此。如再過,以炷香相弔,當得復會。」別歸,懷思頗苦,敬往祝之,殊無影響。乃市櫬發冢,意將載骨歸葬,以寄戀慕。穴開自入,則見顏色如生。膚雖未朽,而衣敗若灰;頭上玉飾金釧,都如新製。又視腰間,裹黃金數鋌,卷懷之。始解袍覆尸,抱入材內,賃輿載歸;停諸別第,飾以繡裳,獨宿其旁,冀有靈應。

忽愛奴自外入,笑曰:「劫墳賊在此耶!」徐驚喜慰問。婢曰:「向從夫人往東昌,三日既歸,則舍宇已空。頻蒙相邀,所以不肯相從者,以少受夫人重恩,不忍離逷耳。今既劫我來,即速瘞葬,便見厚德。」徐問:「古人有百年復生者,今芳體如故,何不效之?」歎曰:「此有定數。世傳靈跡,半涉幻妄。要欲復起動履,亦復何難?但不能類生人,故不必也。」乃啟棺入,尸即自起,亭亭可愛。探其懷,則冷若冰雪。遂將入棺復臥,徐強止之。婢曰:「妾過蒙夫人寵,主人自異域來,得黃金數萬,妾竊取之,亦不甚追問。後瀕危,又無戚屬,遂藏以自殉。夫人痛妾夭謝,又以寶飾入斂。身所以不朽者,不過得金寶之餘氣耳。若在人世,豈能久乎?必欲如此,切勿強以飲食﹔若使靈氣一散,則游魂亦消矣。」徐乃構精舍,與共寢處。笑語一如常人;但不食不息,不見生人。年餘,徐飲薄醉,執殘瀝強灌之;立刻倒地,口中血水流溢,終日而尸已變。哀悔無及,厚葬之。

異史氏曰:「夫人教子,無異人世;而所以待師者何厚也!不亦賢乎!余謂豔尸不如雅鬼,乃以措大之俗莽,致靈物不享其年,惜哉!」

章丘朱生,素剛鯁,設帳於某貢士家。每譴弟子,內輒遣婢爲乞免,不聽。一日,親詣窗外,與朱關說。朱怒,執界方,大罵而出。婦懼而奔;朱追之,自後橫繫臀股,鏘然作皮肉聲。一何可笑!

長山某,每延師,必以一年束金,合終歲之虛盈,計每日得如干數;又以師離齋、歸齋之日,詳記爲籍;歲終,則公同按日而乘除之。馬生館其家,初見操珠盤來,得故甚駭;既而暗生一術,反嗔爲喜,聽其覆算不少校。翁大悅,堅訂來歲之約。馬辭以故。遂薦一生乖謬者自代。及就館,動輒詬罵,翁無奈,悉含忍之。歲杪,攜珠盤至。生勃然忿極,姑聽其算。翁又以途中日盡歸於西,生不受,撥珠歸東。兩爭不決,操戈相向,兩人破頭爛額而赴公庭焉。

單父宰

青州民某,五旬餘,繼娶少婦。二子恐其復育,乘父醉,潛割睪丸而藥糝之。父覺,託病不言。久之,創漸平。忽入室,刀縫綻裂,血溢不止,尋斃。妻知其故,訟於官。官械其子,果伏。駭曰:「余今爲『單父宰』矣!」並誅之。

邑有王生者,娶月餘而出其妻。妻父訟之。時淄宰辛公,問王何故出妻。答云:「不可說。」固詰之。曰:「以其不能產育耳。」公曰:「妄哉!月餘新婦,何知不產?」忸怩久之,告曰:「其陰甚偏。」公笑曰:「是則偏之爲害,而家之所以不齊也。」此可與「單父宰」並傳一笑。

孫必振

孫必振渡江,值大風雷,舟船蕩搖,同舟大恐。忽見金甲神立雲中,手持金字牌下示;諸人共仰視之,上書「孫必振」三字,甚真。衆謂孫:「必汝有犯天譴,請自爲一舟,勿相累。」孫尚無言,衆不待其肯可,視旁有小舟,共推置其上。孫既登舟,回首,則前舟覆矣。

邑人

邑有鄉人,素無賴。一日,晨起,有二人攝之去。至市頭,見屠人以半豬懸架上,二人便極力推擠之,忽覺身與肉合,二人亦逕去。少間,屠人賣肉,操刀斷割,遂覺一刀一痛,徹於骨髓。後有鄰翁來市肉,苦爭低昂,添脂搭肉,片片碎割,其苦更慘。肉盡,乃尋途歸;歸時,日已向辰。家人謂其晏起,乃細述所遭。呼鄰問之,則市肉方歸,言其片數、斤數,毫髮不爽。崇朝之間,已受凌遲一度,不亦奇哉!

元寶

廣東臨江山崖巉巖,常有元寶嵌石上。崖下波湧,舟不可泊。或蕩槳近摘之,則牢不可動;若其人數應得此,則一摘即落,回首已復生矣。

研石

王仲超言:「洞庭君山間有石洞,高可容舟,深暗不測,湖水出入其中。嘗秉燭泛舟而入,見兩壁皆黑石,其色如漆,按之而軟;出刀割之,如切硬腐。隨意製爲研。既出,見風則堅凝過于他石。試之墨,大佳。估舟游楫,往來甚衆,中有佳石,不知取用,亦賴好奇者之品題也。」

武夷

武夷山有削壁千仞,人每于下拾沈香玉塊焉。太守聞之,督數百人作雲梯,將造頂以覘其異,三年始成。太守登之,將及巔,見大足伸下,一拇指粗于擣衣杵,大聲曰:「不下,將墮矣!」大驚,疾下。纔至地,則架木朽折,崩墜無遺。

大鼠

萬曆間,宮中有鼠,大與貓等,爲害甚劇。遍求民間佳貓捕制之,輒被噉食。適異國來貢獅貓,毛白如雪。抱投鼠屋,闔其扉,潛窺之。貓蹲良久,鼠逡巡自穴中出,見貓,怒奔之。貓避登几上,鼠亦登,貓則躍下。如此往復,不啻百次。衆咸謂貓怯,以爲是無能爲者。既而鼠跳擲漸遲,碩腹似喘,蹲地上少休。貓即疾下,爪掬頂毛,口齕首領,輾轉爭持,貓聲嗚嗚,鼠聲啾啾。啟扉急視,則鼠首已嚼碎矣。然後知貓之避,非怯也,待其惰也。彼出則歸,彼歸則復,用此智耳。噫!匹夫按劍,何異鼠乎!

張不量

賈人某,至直隸界,忽大雨雹,伏禾中。聞空中云:「此張不量田,勿傷其稼。」賈私意張氏既云「不良」,何反祐護。雹止,入村,訪問其人,且問取名之義。蓋張素封,積粟甚富。每春間貧民就貸,償時多寡不校,悉內之,未嘗執概取盈,故名「不量」,非不良也。衆趨田中,見稞穗摧折如麻,獨張氏諸田無恙。

牧豎

兩牧豎入山至狼穴,穴有小狼二,謀分捉之。各登一樹,相去數十步。少頃,大狼至,入穴失子,意甚倉皇。豎於樹上扭小狼蹄耳故令嗥;大狼聞聲仰視,怒奔樹下,號且爬抓。其一豎又在彼樹致小狼鳴急;狼輟聲四顧,始望見之,乃舍此趨彼,跑號如前狀。前樹又鳴,又轉奔之。口無停聲,足無停趾,數十往復,奔漸遲,聲漸弱;既而奄奄僵臥,久之不動。豎下視之,氣已絕矣。

今有豪強子,怒目按劍,若將搏噬;爲所怒者,乃闔扇去。豪力盡聲嘶,更無敵者,豈不暢然自雄?不知此禽獸之威,人故弄之以爲戲耳。

富翁

富翁某,商賈多貸其貲。一日出,有少年從馬後,問之,亦假本者。翁諾之。至家,適几上有錢數十,少年即以手疊錢,高下堆壘之。翁謝去,竟不與貲。或問故。翁曰:「此人必善博,非端人也,所熟之技,不覺形於手足矣。」訪之果然。

王司馬

新城王大司馬霽宇鎮北邊時,常使匠人鑄一大桿刀,闊盈尺,重百鈞。每按邊,輒使四人扛之。鹵簿所止,則置地上,故令北人捉之,力撼不可少動。司馬陰以桐木依樣爲刀,寬狹大小無異,貼以銀箔,時於馬上舞動。諸部落望見,無不震悚。又於邊外埋葦薄爲界,橫斜十餘里,狀若藩籬,揚言曰:「此吾長城也。」北兵至,悉拔而火之。司馬又置之。既而三火,乃以礮石伏機其下,北兵焚薄,藥石盡發,死傷甚衆。既遁去,司馬設薄如前。北兵遙望皆卻走,以故帖服若神。後司馬乞骸歸,塞上復警。召再起;司馬時年八十有三,力疾陛辭。上慰之曰:「但煩卿臥治耳。」於是司馬復至邊。每止處,輒臥幛中。北人聞司馬至,皆不信,因假議和,將驗真僞。啟簾,見司馬坦臥,皆望榻伏拜,撟舌而退。

岳神

揚州提同知,夜夢岳神召之,詞色憤怒。仰見一人侍神側,少爲緩頰。醒而惡之。早詣岳廟,默作祈禳。既出,見藥肆一人,絕肖所見。問之,知爲醫生。既歸,暴病,特遣人聘之。至則出方爲劑,暮服之,中夜而卒。或言:閻羅王與東岳天子,日遣侍者男女十萬八千衆,分布天下作巫醫,名「勾魂使者」。用藥者不可不察也!

小梅

蒙陰王慕貞,世家子也。偶游江浙,見媼哭於途,詰之。言:「先夫止遺一子,今犯死刑,誰有能出之者?」王素慷慨,誌其姓名,出橐中金爲之斡旋,竟釋其罪。其人出,聞王之救己也,茫然不解其故,訪詣旅邸,感泣謝問。王曰:「無他,憐汝母老耳。」其人大駭曰:「母故已久。」王亦異之。抵暮,媼來申謝,王咎其謬誣。媼曰:「實相告:我東山老狐也。二十年前曾與兒父有一夕之好,故不忍其鬼之餒也。」王悚然起敬,再欲詰之,已杳。

先是,王妻賢而好佛,不茹葷酒;治潔室,懸觀音像,以無子,日日焚禱其中。而神又最靈,輒示夢,教人趨避,以故家中事皆取決焉。後有疾,綦篤,移榻其中;又別設錦裀於內室而扃其戶,若有所伺。王以爲惑,而以其疾勢昏瞀,不忍傷之。臥病二年,惡囂,常屏人獨寢。潛聽之,似與人語;啟門視之,又寂然。病中他無所慮,有女十四歲,惟日催治裝遣嫁。既醮,呼王至榻前,執手曰:「今訣矣!初病時,菩薩告我,命當速死,念不了者,幼女未嫁,因賜少藥,俾延息以待。去歲,菩薩將回南海,留案前侍女小梅,爲妾服役。今將死,薄命人又無所出。保兒,妾所憐愛,恐娶悍怒之婦,令其子母失所。小梅姿容秀美,又溫淑,即以爲繼室可也。」蓋王有妾,生一子,名保兒。

王以其言荒唐,曰:「卿素敬者神,今出此言,不已褻乎?」答云:「小梅事我年餘,相忘形骸,我已婉求之矣。」問:「小梅何處?」曰:「室中非耶?」方欲再詰,閉目已逝。王夜守靈幃,聞室中隱隱啜泣,大駭,疑爲鬼。喚諸婢妾啟鑰視之,則二八麗者,縗服在室。衆以爲神,共羅拜之。女斂涕扶掖。王凝注之,俛首而已。王曰:「如果亡室之言非妄,請即上堂,受兒女朝謁;如其不可,僕亦不敢妄想,以取罪過。」女腆然出,竟登北堂。王使婢爲設坐南嚮,王先拜,女亦答拜;下而長幼卑賤,以次伏叩,女莊容坐受;惟妾至,則挽之。

自夫人臥病,婢惰奴偷,家久替。衆參已,肅肅列侍。女曰:「我感夫人盛意,羈留人間,又以大事相委,汝輩宜各洗心,爲主效力,從前愆尤,悉不計校;不然,莫謂室無人也!」共視座上,真如懸觀音圖像,時被微風吹動。聞言悚惕,鬨然並諾。女乃排撥喪務,一切井井,由是大小無敢懈者。女終日經紀內外,王將有作,亦稟白而行;然雖一夕數見,並不交一私語。既殯,王欲申前約,不敢徑告,囑妾微示意。女曰:「妾受夫人諄囑,義不容辭;但匹配大禮,不得草草。年伯黃先生,位尊德重,求使主秦晉之盟,則惟命是聽。」

時沂水黃太僕,致仕閒居,於王爲父執,往來最善。王即親詣,以實告。黃奇之,即與同來。女聞,即出展拜。黃一見,驚爲天人,遜謝不敢當禮;既而助妝優厚,成禮乃去。女餽遺枕履,若奉舅姑,由此交益親。合巹後,王終以神故,褻中帶肅,時研詰菩薩起居。女笑曰:「君亦太愚,焉有正直之神,而下婚塵世者?」王力審所自。女曰:「不必研窮,既以爲神,朝夕供養,自無殃咎。」

女御下常寬,非笑不語;然婢賤戲狎時,遙見之,則默默無聲。女笑諭曰:「豈爾輩尚以我爲神耶?我何神哉!實爲夫人姨妹,少相交好;姊病見思,陰使南村王姥招我來。第以日近姊夫,有男女之嫌,故託爲神道,閉內室中,其實何神。」衆猶不信;而日侍邊傍,見其舉動,不少異於常人,浮言漸息。然即頑奴鈍婢,王素撻楚所不能化者,女一言無不樂於奉命。皆云:「並不自知。實非畏之,但睹其貌,則心自柔,故不忍拂其意耳。」以此百廢具舉。數年中,田地連阡,倉廩萬石矣。

又數年,妾產一女。女生一子;子生,左臂有朱點,因字小紅。彌月,女使王盛筵招黃。黃賀儀豐渥,但辭以耄,不能遠涉;女遣兩媼,強邀之,黃始至。抱兒出,袒其左臂,以示命名之意。又再三問其吉凶。黃笑曰:「此喜紅也,可增一字,名喜紅。」女大悅,更出展叩。是日,鼓樂充庭,貴戚如市。黃留三日始去。忽門外有輿馬來,逆女歸寧。向十餘年,並無瓜葛,共議之,而女若不聞。理妝竟,抱子於懷,要王相送,王從之。至二三十里許,寂無行人,女停輿,呼王下騎,屏人與語,曰:「王郎王郎,會短離長,謂可悲否?」王驚問故。女曰:「君謂妾何人也?」答曰:「不知。」女曰:「江南拯一死罪,有之乎?」曰:「有。」曰:「哭於路者吾母也,感義而思所報,乃因夫人好佛,附爲神道,實將以妾報君也。今幸生此襁褓物,此願已慰。妾視君晦運將來,此兒在家,恐不能育,故借歸寧,解兒厄難。君記取家有死口時,當於晨雞初唱,詣西河柳堤上,見有挑葵花燈來者,遮道苦求,可免災難。」王曰:「諾。」因訊歸期。女云:「不可預定。要當牢記吾言,後會亦不遠也。」臨別,執手愴然交涕。俄登輿,疾若風。王望之不見,始返。經六七年,絕無音問。

忽四鄉瘟疫流行,死者甚衆,一婢病三日死。王念曩囑,頗以關心。是日與客飲,大醉而睡。既醒,聞雞鳴,急起至堤頭,見燈光閃爍,適已過去。急追之,止隔百步許,愈追愈遠,漸不可見,懊恨而返。數日暴病,尋卒。王族多無賴,共憑陵其孤寡,田禾樹木,公然伐取,家日陵替。踰歲,保兒又殤,一家更無所主。族人益橫,割裂田產,廄中牛馬俱空;又欲瓜分第宅。以妾居故,遂將數人來,強奪鬻之。妾戀幼女,母子環泣,慘動鄰里。方危難間,俄聞門外有肩輿入,共覘,則女引小郎自車中出。四顧人紛如市,問:「此何人?」妾哭訴其由。女顏色慘變,便喚從來僕役,關門下鑰。衆欲抗拒,而手中若痿。女令一一收縛,繫諸廊柱,日與薄粥三甌。即遣老僕奔告黃公,然後入室哀泣。泣已,謂妾曰:「此天數也。已期前月來,適以母病耽延,遂至於今。不謂轉盼間已成邱墟!」問舊時婢媼,則皆被族人掠去,又益欷歔。

越日,婢僕聞女至,皆自遁歸,相見無不流涕。所縶族人,共譟兒非慕貞體胤,女亦不置辨。既而黃公至,女引兒出迎。黃握兒臂,便捋左袂,見朱記宛然,因袒示衆人,以證其確。乃細審失物,登簿記名,親詣邑令。令拘無賴輩,各笞四十,械禁嚴追;不數日,田地馬牛,悉歸故主。黃將歸,女引兒泣拜曰:「妾非世間人,叔父所知也。今以此子委叔父矣。」黃曰:「老夫一息尚在,無不爲區處。」黃去,女盤查就緒,託兒於妾,乃具饌爲夫祭掃,半日不返。視之,則杯饌猶陳,而人杳矣。

異史氏曰:「不絕人嗣者,人亦不絕其嗣,此人也而實天也。至座有良朋,車裘可共;迨宿莽既滋,妻子陵夷,則車中人望望然去之矣。死友而不忍忘,感恩而思所報,獨何人哉!狐乎!倘爾多財,吾爲爾宰。」

藥僧

濟寧某,偶於野寺外,見一遊僧,向陽捫蝨;杖挂葫蘆,似賣藥者。因戲曰:「和尚亦賣房中丹否?」僧曰:「有。弱者可強,微者可鉅,立刻見效,不俟經宿。」某喜求之。僧解衲角,出藥一丸,如黍大,令吞之。約半炊時,下部暴長;踰刻自捫,增於舊者三之一。心猶未足,窺僧起遺,竊解衲,拈二三丸並吞之。俄覺膚若裂,筋若抽,項縮腰橐,而陰長不已。大懼,無法。僧返,見其狀,驚曰:「子必竊吾藥矣!」急與一丸,始覺休止。解衣自視,則幾與兩股鼎足而三矣。縮頸蹣跚而歸。父母皆不能識。從此爲廢物,日臥街上,多見之者。

于中丞

于中丞成龍,按部至高郵。適巨紳家將嫁女,妝匳甚富,夜被穿窬席卷而去。刺史無術。公令諸門盡閉,止留一門放行人出入,吏目守之,嚴搜裝載。又出示諭闔城戶口,各歸第宅,候次日查點搜掘,務得贓物所在。乃陰囑吏目:設有城門中出入至再者,捉之。過午,得二人,一身之外,並無行裝。公曰:「此真盜也。」二人詭辨不已。公令解衣搜之,見袍服內著女衣二襲,皆匳中物也。蓋恐次日大搜,急於移置,而物多難攜,故密著而屢出之也。

又公爲宰時,至鄰邑。早旦,經郭外,見二人以牀舁病人,覆大被;枕上露髮,髮上簪鳳釵一股,側眠牀上。有三四健男夾隨之,時更番以手擁被,令壓身底,似恐風入。少頃,息肩路側,又使二人更相爲荷。于公過,遣隸回問之,云是妹子垂危,將送歸夫家。公行二三里,又遣隸回,視其所入何村。隸尾之,至一村舍,兩男子迎之而入。還以白公。公謂其邑宰:「城中得無有劫寇否?」宰曰:「無之。」時功令嚴,上下諱盜,故即被盜賊劫殺,亦隱忍而不敢言。公就館舍,囑家人細訪之,果有富室被強寇入家,炮烙而死。公喚其子來,詰其狀,子固不承。公曰:「我已代捕大盜在此,非有他也。」子乃頓首哀泣,求爲死者雪恨。公叩關往見邑宰,差健役四鼓出城,直至村舍,捕得八人,一鞫而伏。詰其病婦何人。盜供:「是夜同在勾欄,故與妓女合謀,置金牀上,令抱臥至窩處始瓜分耳。」共服于公之神。或問所以能知之故。公曰:「此甚易解,但人不關心耳。豈有少婦在牀,而容入手衾底者。且易肩而行,其勢甚重,交手護之,則知其中必有物矣。若病婦昏憒而至,必有婦人倚門而迎;止見男子,並不驚問一言,是以確知其爲盜也。」

皂隸

萬曆間,歷城令夢城隍索人服役,即以皂隸八人書姓名於牒,焚廟中;至夜,八人皆死。廟東有酒肆,肆主故與一隸有素。會夜來沽酒,問:「款何客?」答云:「僚友甚多,沽一尊少敘姓名耳。」質明,見他役,始知其人已死。入廟啟扉,則瓶在焉,貯酒如故。歸視所與錢,皆紙灰也。令肖八像於廟。諸役得差,皆先酬之乃行;不然,必遭笞譴。

績女

紹興有寡媼夜績,忽一少女推扉入,笑曰:「老姥無乃勞乎?」視之,年十八九,儀容秀美,袍服炫麗。媼驚問:「何來?」女曰:「憐媼獨居,故來相伴。」媼疑爲侯門亡人,苦相詰。女曰:「媼勿懼,妾之孤,亦猶媼也。我愛媼潔,故相就,兩免岑寂,固不佳耶?」媼又疑爲狐,默然猶豫。女竟升牀代績。曰:「媼無憂,此等生活,妾優爲之,定不以口腹相累。」媼見其溫婉可愛,遂安之。夜深,謂媼曰:「攜來衾枕,尚在門外,出溲時,煩捉之。」媼出,果得衣一裹。女解陳榻上,不知是何等錦繡,香滑無比。媼亦設布被,與女同榻。羅衿甫解,異香滿室。既寢,媼私念:遇此佳人,可惜身非男子。女子枕邊笑曰:「姥七旬,猶妄想耶?」媼曰:「無之。」女曰:「既不妄想,奈何欲作男子?」媼愈知爲狐,大懼。女又笑曰:「願作男子,何心而又懼我耶?」媼益恐,股戰搖牀。女曰:「嗟乎!膽如此大,還欲作男子!實相告:我真仙人,然非禍汝者。但須謹言,衣食自足。」媼早起,拜於牀下。女出臂挽之,臂膩如脂,熱香噴溢;肌一著人,覺皮膚鬆快。媼心動,復涉遐想。女哂曰:「婆子戰慄纔止,心又何處去矣!使作丈夫,當爲情死。」媼曰:「使是丈夫,今夜哪得不死!」由是兩心浹洽,日同操作。視所績,勻細生光,織爲布,晶瑩如錦,價較常三倍。媼出,則扃其戶;有訪媼者,輒於他室應之。居半載,無知者。後媼漸洩於所親,里中姊妹行皆託媼以求見。女讓曰:「汝言不慎,我將不能久居矣。」媼悔失言,深自責;而求見者日益衆,至有以勢迫媼者。媼涕泣自陳。女曰:「若諸女伴,見亦無妨;恐有輕薄兒,將見狎侮。」媼復哀懇,始許之。越日,老媼少女,香煙相屬於道。女厭其煩,無貴賤,悉不交語,惟默然端坐,以聽朝參而已。

鄉中少年聞其美,神魂傾動,媼悉絕之。有費生者,邑之名士,傾其產,以重金啗媼。媼諾,爲之請。女已知之,責曰:「汝賣我耶?」媼伏地自投。女曰:「汝貪其賂,我感其癡,可以一見。然而緣分盡矣。」媼又伏叩。女約以明日。生聞之,喜,具香燭而往,入門長揖。女簾內與語,問:「君破產相見,將何以教妾也?」生曰:「實不敢他有所干,祗以王嬙、西子,徒得傳聞,如不以冥頑見棄,俾得一闊眼界,下願已足。若休咎自有定數,非所樂聞。」忽見布幕之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櫻,無不畢現,似無簾幌之隔者。生意眩神馳,不覺傾拜。拜已而起,則厚幙沉沉,聞聲不見矣。悒悵間,竊恨未睹下體;俄見簾下繡履雙翹,瘦不盈指。生又拜。簾中語曰:「君歸休!妾體惰矣!」媼延生別室,烹茶爲供。生題「南鄉子」一調於壁云:「隱約畫簾前,三寸凌波玉筍尖;點地分明蓮瓣落,纖纖,再著重臺更可憐。花襯鳳頭彎,入握應知軟似綿;但願化爲蝴蝶去,裙邊,一嗅餘香死亦甜。」題畢而去。女覽題不悅,謂媼曰:「我言緣分已盡,今不妄矣。」媼伏地請罪。女曰:「罪不盡在汝。我偶墮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詞污褻,此皆自取,於汝何尤。若不速遷,恐陷身情窟,轉劫難出矣。」遂襆被出。媼追挽之,轉瞬已失。

紅毛氈

紅毛國,舊許與中國相貿易。邊帥見其衆,不許登岸。紅毛人固請:「賜一氈地足矣。」帥思一氈所容無幾,許之。其人置氈岸上,僅容二人;拉之,容四五人;且拉且登,頃刻氈大畝許,已數百人矣。短刃並發,出於不意,被掠數里而去。

抽腸

萊陽民某晝臥,見一男子與婦人握手入。婦黃腫,腰粗欲仰,意象愁苦。男子促之曰:「來,來!」某意其苟合者,因假睡以窺所爲。既入,似不見榻上有人。又促曰:「速之!」婦便自坦胸懷,露其腹,腹大如鼓。男子出屠刀一把,用力刺入,從心下直剖至臍,蚩蚩有聲。某大懼,不敢喘息。而婦人攢眉忍受,未嘗少呻。男子口啣刀,入手於腹,捉腸挂肘際;且挂且抽,頃刻滿臂。乃以刀斷之,舉置几上,還復抽之。几既滿,懸椅上;椅又滿,乃肘數十盤,如漁人舉網狀,望某首邊一擲。覺一陣熱腥,面目喉鬲覆壓無縫。某不能復忍,以手推腸,大號起奔。腸墮榻前,兩足被縶,冥然而倒。家人趨視,但見身繞豬臟;既入審顧,則初無所有。衆各自謂目眩,未嘗駭異。及某述所見,始共奇之。而室中並無痕跡,惟數日血腥不散。

張鴻漸

張鴻漸,永平人。年十八,爲郡名士。時盧龍令趙某貪暴,人民共苦之。有范生被杖斃,同學忿其冤,將鳴部院,求張爲刀筆之詞,約其共事。張許之。妻方氏,美而賢,聞其謀,諫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勝,而不可以共敗:勝則人人貪天功,一敗則紛然瓦解,不能成聚。今勢力世界,曲直難以理定,君又孤,脫有翻覆,急難者誰也!」張服其言,悔之,乃婉謝諸生,但爲創詞而去。質審一過,無所可否。趙以巨金納大僚,諸生坐結黨被收,又追捉刀人。

張懼,亡去。至鳳翔界,資斧斷絕。日既暮,踟躇曠野,無所歸宿。歘睹小村,趨之。老媼方出闔扉,見生,問所欲爲,張以實告。嫗曰:「飲食牀榻,此都細事;但家無男子,不便留客。」張曰:「僕亦不敢過望,但容寄宿門內,得避虎狼足矣。」嫗乃令入,閉門,授以草薦,囑曰:「我憐客無歸,私容止宿,未明宜早去,恐吾家小娘子聞知,將便怪罪。」嫗去,張倚壁假寐。忽有籠燈晃耀,見嫗導一女郎出。張急避暗處,微窺之,二十許麗人也。及門,見草薦,詰嫗;嫗實告之。女怒曰:「一門細弱,何得容納匪人!」即問:「其人焉往?」張懼,出伏階下。女審詰邦族,色稍霽,曰:「幸是風雅士,不妨相留。然老奴竟不關白,此等草草,豈所以待君子!」命嫗引客入舍。俄頃,羅酒漿,品物精潔;既而設錦裀於榻。張甚德之,因私詢其姓氏。嫗曰:「吾家施氏,太翁夫人俱謝世,止遺三女。適所見,長姑舜華也。」嫗去。張視几上有「南華經」注,因取就枕上,伏榻翻閱,忽舜華推扉入。張釋卷,搜覓冠履。女即榻捺坐曰:「無須,無須!」因近榻坐,腆然曰:「妾以君風流才士,欲以門戶相託,遂犯瓜李之嫌。得不相遐棄否?」張皇然不知所對,但云:「不相誑,小生家中,固有妻耳。」女笑曰:「此亦見君誠篤,顧亦不妨。既不嫌憎,明日當煩媒妁。」言已,欲去。張探身挽之,女亦遂留。未曙即起,以金贈張,曰:「君持作臨眺之資;向暮,宜晚來。恐傍人所窺。」張如其言,早出晏歸,半年以爲常。

一日,歸頗早,至其處,村舍全無,不勝驚怪。方徘徊間,聞媼云:「來何早也!」一轉盼間,則院落如故,身固已在室中矣,益異之。舜華自內出,笑曰:「君疑妾耶?實對君言:妾,狐仙也,與君固有夙緣。如必見怪,請即別。」張戀其美,亦安之。夜謂女曰:「卿既仙人,當千里一息耳。小生離家三年,念妻孥不去心,能攜我一歸乎?」女似不悅,曰:「琴瑟之情,妾自分於君爲篤;君守此念彼,是相對綢繆者,皆妄也!」張謝曰:「卿何出此言!諺云:『一日夫妻,百日恩義。』後日歸念卿時,亦猶今日之念彼也。設得新忘故,卿何取焉?」女乃笑曰:「妾有褊心:於妾,願君之不忘;於人,願君之忘之也。然欲暫歸,此復何難,君家咫尺耳!」遂把袂出門,見道路昏暗,張逡巡不前。女曳之走,無幾時,曰:「至矣。君歸,妾且去。」

張停足細認,果見家門。踰垝垣入,見室中燈火猶熒。近以兩指彈扉。內問爲誰,張具道所來。內秉燭啟關,真方氏也。兩相驚喜,握手入帷。見兒臥牀上,慨然曰:「我去時兒纔及膝,今身長如許矣!」夫婦依倚,恍如夢寐。張歷述所遭。問及訟獄,始知諸生有瘐死者,有遠徙者,益服妻之遠見。方縱體入懷,曰:「君有佳耦,想不復念孤衾中有零涕人矣!」張曰:「不念,胡以來也?我與彼雖云情好,終非同類;獨其恩義難忘耳。」方曰:「君以我何人也!」張審視,竟非方氏,乃舜華也。以手探兒,一竹夫人耳。大慚無語。女曰:「君心可知矣!分當自此絕矣,猶幸未忘恩義,差足自贖。」

過二三日,忽曰:「妾思癡情戀人,終無意味。君日怨我不相送,今適欲至都,便道可以同去。」乃向牀頭取竹夫人共跨之,令閉兩眸,覺離地不遠,風聲颼颼。移時,尋落。女曰:「從此別矣。」方將訂囑,女去已渺。悵立少時,聞村犬鳴吠,蒼茫中見樹木屋廬,皆故里景物,循途而歸。踰垣叩戶,宛若前狀。方氏驚起,不信夫歸,詰證確實,始挑燈嗚咽而出。既相見,涕不可仰。張猶疑舜華之幻弄也;又見牀臥一兒,如昨夕,因笑曰:「竹夫人又攜入耶?」方氏不解,變色曰:「妾望君如歲,枕上啼痕固在也。甫能相見,全無悲戀之情,何以爲心矣!」張察其情真,始執臂欷歔,具言其詳。問訟案所結,並如舜華言。方相感慨,聞門外有履聲,問之不應。

蓋里中有惡少,久窺方豔,是夜自別村歸,遙見一人踰垣去,謂必赴淫約者,尾之入。甲故不甚識張,但伏聽之。及方氏亟問,乃曰:「室中何人也?」方諱言:「無之。」甲言:「竊聽已久,敬將以執姦耳。」方不得已,以實告。甲曰:「張鴻漸大案未消,即使歸家,亦當縛送官府。」方苦哀之,甲詞益狎逼。張忿火中燒,把刀直出,剁甲中顱。甲踣,猶號;又連剁之,遂死。方曰:「事已至此,罪益加重。君速逃,妾請任其辜。」張曰:「丈夫死則死耳,焉肯辱妻累子以求活耶!卿無顧慮,但令此子勿斷書香,目即瞑矣。」天明,赴縣自首。

趙以欽案中人,姑薄懲之。尋由郡解都,械禁頗苦。途中遇女子跨馬過,一老嫗捉鞚,蓋舜華也。張呼嫗欲語,淚隨聲墮。女返轡,手啟障紗,訝曰:「表兄也,何至此?」張略述之。女曰:「依兄平昔,便當掉頭不顧;然予不忍也。寒舍不遠,即邀公役同臨,亦可少助資斧。」從去二三里,見一山村,樓閣高整。女下馬入,令嫗啟舍延客。既而酒炙豐美,似所夙備。又使嫗出曰:「家中適無男子,張官人即向公役多勸數觴,前途倚賴多矣。遣人措辦數十金,爲官人作費,兼酬兩客,尚未至也。」二役竊喜,縱飲,不復言行。日漸暮,二役徑醉矣。

女出,以手指械,械立脫;曳張共跨一馬,駛如龍。少時,促下,曰:「君止此。妾與妹有青海之約,又爲君逗留一晌,久勞盼注矣。」張問:「後會何時?」女不答;再問之,推墮馬下而去。既曉,問其地,太原也。遂至郡,賃屋授徒焉。託名宮子遷。居十年,訪知捕亡寖怠,乃復逡巡東向。既近里門,不敢遽入,俟夜深而後入。及門,則牆垣高固,不復可越,只得以鞭撾門。久之,妻始出問。張低語之。喜極,納入,作呵叱聲,曰:「都中少用度,即當早歸,何得遣汝半夜來?」入室,各道情事,始知二役逃亡未返。言次,簾外一少婦頻來,張問伊誰,曰:「兒婦耳。」問:「兒安在?」曰:「赴郡大比未歸。」張涕下曰:「流離數年,兒已成立,不謂能繼書香,卿心血殆盡矣!」話末已,子婦已溫酒炊飯,羅列滿几。張喜慰過望。

居數日,隱匿房榻,惟恐人知。一夜,方臥,忽聞人語騰沸,捶門甚厲。大懼,並起。聞人言曰:「有後門否?」益懼,急以門扇代梯,送張夜度垣而出,然後詣門問故,乃報新貴者也。方大喜,深悔張遁,不可追挽。張是夜越莽穿榛,急不擇途;及明,困殆已極。初念本欲向西,問之途人,則去京都通衢不遠矣。遂入鄉村,意將質衣而食。見一高門,有報條黏壁上,近視,知爲許姓,新孝廉也。頃之,一翁自內出,張迎揖而告以情。翁見儀貌都雅,知非賺食者,延入相款。因詰所往。張託言:「設帳都門,歸途遇寇。」翁留誨其少子。張略問官閥,乃京堂林下者;孝廉,其猶子也。月餘,孝廉偕一同榜歸,云是永平張姓,十八九少年也。張以鄉、譜俱同,暗中疑是其子;然邑中此姓良多,姑默之。至晚解裝,出「齒錄」,急借披讀,真子也。不覺淚下。共驚問之。乃指名曰:「張鴻漸,即我是也。」備言其由。張孝廉抱父大哭。許叔姪慰勸,始收悲以喜。許即以金帛函字,致告憲臺,父子乃同歸。

方自聞報,日以張在亡爲悲;忽白孝廉歸,感傷益痛。少時,父子並入,駭如天降,詢知其故,始共悲喜。甲父見其子貴,禍心不敢復萌。張益厚遇之,又歷述當年情狀,甲父感愧,遂相交好。

太醫

萬曆間,孫評事少孤,母十九歲守節。孫舉進士,而母已死。嘗語人曰:「我必博誥命以光泉壤,始不負萱堂苦節。」忽得暴病,綦篤。素與太醫善,使人招之;使者出門,而疾益劇。張目曰:「生不能揚名顯親,何以見老母地下乎!」遂卒,目不瞑。無何,太醫至,聞哭聲,即入臨弔。見其狀,異之。家人告以故。太醫曰:「欲得誥贈,即亦不難。今皇后旦晚臨盆矣,但活十餘日,誥命可得。」立命取艾,灸尸一十八處。炷將盡,牀上已呻;急灌以藥,居然復生。囑曰:「切記勿食熊虎肉。」共誌之;然以此物不常有,頗不關意。既而三日平復,仍從朝賀。過六七日,果生太子,召賜羣臣宴。中使出異品,遍賜文武,白片朱絲,甘美無比。孫啖之,不知何物。次日,訪諸同僚,曰:「熊膰也。」大驚,失色,即刻而病,至家遂卒。

牛飛

邑人某,購一牛,頗健。夜夢牛生兩翼飛去,以爲不祥,疑有喪失。牽入市損價售之。以巾裹金,纏臂上。歸至半途,見有鷹食殘兔,近之甚馴。遂以巾頭縶股,臂之。鷹屢擺撲,把捉稍懈,帶巾騰去。此雖定數,然不疑夢,不貪拾遺,則走者何遽能飛哉?

王子安

王子安,東昌名士,困於場屋。入闈後,期望甚切。近放榜時,痛飲大醉,歸臥內室。忽有人白:「報馬來。」王踉蹌起曰:「賞錢十千!」家人因其醉,誑而安之曰:「但請睡,已賞矣。」王乃眠。俄又有入者曰:「汝中進士矣!」王自言:「尚未赴都,何得及第?」其人曰:「汝忘之耶?三場畢矣。」王大喜,起而呼曰:「賞錢十千!」家人又誑之如前。又移時,一人急入曰「汝殿試翰林,長班在此。」果見二人拜牀下,衣冠修潔。王呼賜酒食,家人又紿之,暗笑其醉而已。久之,王自念不可不出耀鄉里。大呼長班,凡數十呼,無應者。家人笑曰:「暫臥候,尋他去。」又久之,長班果復來。王搥牀頓足,大罵:「鈍奴焉往!」長班怒曰:「措大無賴!向與爾戲耳,而真罵耶?」王怒,驟起撲之,落其帽。王亦傾跌。妻入,扶之曰:「何醉至此!」王曰:「長班可惡,我故懲之,何醉也?」妻笑曰:「家中止有一媼,晝爲汝炊,夜爲汝溫足耳。何處長班,伺汝窮骨?」子女皆笑。王醉亦稍解,忽如夢醒,始知前此之妄。然猶記長班帽落;尋至門後,得一纓帽如盞大,共疑之。自笑曰:「昔人爲鬼揶揄,吾今爲狐奚落矣。」

異史氏曰:「秀才入闈,有七似焉:初入時,白足提籃,似丐。唱名時,官呵隸罵,似囚。其歸號舍也,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場也,神情惝怳,天地異色,似出籠之病鳥。迨望報也,草木皆驚,夢想亦幻。時作一得志想,則頃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志想,則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則似被縶之猱。忽然而飛騎傳人,報條無我,此時神色猝變,嗒然若死,則似餌毒之蠅,弄之亦不覺也。初失志,心灰意敗,大罵司衡無目,筆墨無靈,勢必舉案頭物而盡炬之;炬之不已,而碎踏之;踏之不已,而投之濁流。從此披髮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以且夫、嘗謂之文進我者,定當操戈逐之。無何,日漸遠,氣漸平,技又漸癢;遂似破卵之鳩,只得啣木營巢,從新另抱矣。如此情況,當局者痛哭欲死;而自旁觀者視之,其可笑孰甚焉。王子安方寸之中,頃刻萬緒,想鬼狐竊笑已久,故乘其醉而玩弄之。牀頭人醒,寧不啞然失笑哉?顧得志之況味,不過須臾;詞林諸公,不過經兩三須臾耳,子安一朝而盡嘗之,則狐之恩與薦師等。」

刁姓

有刁姓者,家無生產,每出賣許負之術,實無術也。數月一歸,則金帛盈橐。共異之。會里人有客於外者,遙見高門內一人,冠華陽巾,言語啁嗻,衆婦叢繞之。近視,則刁也。因微窺所爲。見有問者曰:「吾等衆人中,有一夫人在,能辨之乎?」蓋有一貴婦微服其中,將以驗其術也。里人代爲刁窘。刁從容望空橫指曰:「此何難辨。試觀貴人頂上,自有雲氣環遶。」衆目不覺集視一人,覘其雲氣。刁乃指其人曰:「此真貴人!」衆驚以爲神。里人歸述其詐慧。乃知雖小道,亦必有過人之才;不然,烏能欺耳目、賺金錢,無本而殖哉!

農婦

邑西磁窰塢有農人婦,勇健如男子,輒爲鄉中排難解紛。與夫異縣而居。夫家高苑,距淄百餘里;偶一來,信宿便去。婦自赴顏山,販陶器爲業。有贏餘,則施丐者。一夕與鄰婦語,忽起曰:「腹少微痛,想孽障欲離身也。」遂去。天明往探之,則見其肩荷釀酒巨甕二,方將入門。隨至其室,則有嬰兒繃臥。駭問之,蓋娩後已負重百里矣。故與北菴尼善,訂爲姊妹。後聞尼有穢行,忿然操杖,將往撻楚,衆苦勸乃止。一日,遇尼於途,遽批之。問:「何罪?」亦不答。拳石交施,至不能號,乃釋而去。

異史氏曰:「世言女中丈夫,猶自知非丈夫也,婦並忘其爲巾幗矣。其豪爽自快,與古劍仙無殊,毋亦其夫亦磨鏡者流耶?」

金陵乙

金陵賣酒人某乙,每釀成,投水而置毒焉;即善飲者,不過數盞,便醉如泥。以此得「中山」之名,富致巨金。早起,見一狐醉臥槽邊,縛其四肢。方將覓刃,狐已醒,哀曰:「勿見害,諸如所求。」遂釋之,輾轉已化爲人。時巷中孫氏,其長婦患狐爲祟,因問之,答云:「是即我也。」乙窺婦娣尤美,求狐攜往。狐難之。乙固求之。狐邀乙去,入一洞中,取褐衣授之,曰:「此先兄所遺,著之當可去。」既服而歸,家人皆不之見;襲常衣而出,始見之。大喜,與狐同詣孫氏家。見牆上貼巨符,畫蜿蜒如龍。狐懼曰:「和尚大惡,我不往矣!」遂去。乙逡巡近之,則真龍盤壁上,昂首欲飛。大懼亦出。蓋孫覓一異域僧,爲之厭勝,授符先歸,僧猶未至也。次日,僧來,設壇作法。鄰人共觀之,乙亦雜處其中。忽變色急奔,狀如被捉;至門外,踣地化爲狐,四體猶著人衣。將殺之。妻子叩請。僧命牽去,日給飲食,數月尋斃。

郭安

孫五粒,有僮僕獨宿一室,恍惚被人攝去。至一宮殿,見閻羅在上,視之曰:「悞矣,此非是。」因遣送還。既歸,大懼,移宿他所;遂有僚僕郭安者,見榻空閒,因就寢焉。又一僕李祿,與僮有夙怨,久將甘心,是夜操刀入,捫之,以爲僮也,竟殺之。郭父鳴於官。時陳其善爲邑宰,殊不苦之。郭哀號,言:「半生止此子,今將何以聊生!」陳即以李祿爲之子。郭含冤而退。此不奇於僮之見鬼,而奇於陳之折獄也。

濟之西邑有殺人者,其婦訟之。令怒,立拘凶犯至,拍案罵曰:「人家好好夫婦,直令寡耶!即以汝配之,亦令汝妻寡守。」遂判合之。此等明決,皆是甲榜所爲,他途不能也。而陳亦爾爾,何途無才!

折獄

邑之西崖莊,有賈某被人殺於途;隔夜,其妻亦自經死。賈弟鳴於官。時浙江費公禕祉令淄,親詣驗之。見布袱裹銀五錢餘,尚在腰中,知非爲財也者。拘兩村鄰保審質一過,殊少端緒,並未搒掠,釋散歸農;但命地約細察,十日一關白而已。踰半年,事漸懈。賈弟怨公仁柔,上堂屢聒。公怒曰:「汝既不能指名,欲我以桎梏加良民耶!」呵逐而出。賈弟無所伸訴,憤葬兄嫂。

一日,以逋賦故,逮數人至。內一人周成,懼責,上言錢糧措辦已足,即於腰中出銀袱,稟公驗視。公驗已,便問:「汝家何里?」答云:「某村。」又問:「去西崖幾里?」答云:「五六里。」「去年被殺賈某,係汝何人?」答云:「不識其人。」公勃然曰:「汝殺之,尚云不識耶!」周力辨,不聽;嚴梏之,果伏其罪。

先是,賈妻王氏,將詣姻家,慚無釵飾,聒夫使假於鄰。夫不肯;妻自假之,頗甚珍重。歸途,卸而裹諸袱,內袖中;既至家,探之已亡。不敢告夫,又無力償鄰,懊惱欲死。是日,周適拾之,知爲賈妻所遺,窺賈他出,半夜踰牆,將執以求合。時溽暑,王氏臥庭中,周潛就淫之。王氏覺,大號。周急止之,留袱納釵。事已,婦囑曰:「後勿來,吾家男子惡,犯恐俱死!」周怒曰:「我挾勾欄數宿之貲,寧一度可償耶?」婦慰之曰:「我非不願相交,渠常善病,不如從容以待其死。」周乃去,於是殺賈,夜詣婦曰:「今某已被人殺,請如所約。」婦聞大哭,周懼而逃,天明則婦死矣。公廉得情,以周抵罪。共服其神,而不知所以能察之故。公曰:「事無難辦,要在隨處留心耳。初驗尸時,見銀袱刺萬字文,周袱亦然,是出一手也。及詰之,又云無舊,詞貌詭變,是以確知其真凶也。」

異史氏曰:「世之折獄者,非悠悠置之,則縲繫數十人而狼藉之耳。堂上肉鼓吹,喧闐旁午,遂嚬蹙曰:『我勞心民事也。』雲板三敲,則聲色並進,難決之詞,不復置念;耑待升堂時,禍桑樹以烹老龜耳。嗚呼!民情何由得哉!余每曰:『智者不必仁,而仁者則必智;蓋用心苦則機關出也。』『隨在留心』之言,可以教天下之宰民社者矣。」

邑人胡成,與馮安同里,世有卻。胡父子強,馮屈意交懽,胡終猜之。一日,共飲薄醉,頗傾肝膽。胡大言:「勿憂貧,百金之產不難致也。」馮以其家不豐,故嗤之。胡正色曰:「實相告:昨途遇大商,載厚裝來,我顛越於南山眢井中矣。」馮又笑之。時胡有妹夫鄭倫,託爲說合田產,寄數百金於胡家,遂盡出以炫馮。馮信之。既散,陰以狀報邑。公拘胡對勘,胡言其實,問鄭及產主皆不訛。乃共驗諸眢井。一役縋下,則果有無首之尸在焉。胡大駭,莫可置辨,但稱冤苦。公怒,擊喙數十,曰:「確有證據,尚叫屈耶!」以死囚具禁制之。尸戒勿出,惟曉示諸村,使尸主投狀。逾日,有婦人抱狀,自言爲亡者妻,言:「夫何甲,揭數百金出作貿易,被胡殺死。」公曰:「井有死人,恐未必即是汝夫。」婦執言甚堅。公乃命出尸於井,視之,果不妄。婦不敢近,卻立而號。公曰:「真犯已得,但骸軀未全。汝暫歸,待得死者首,即招報令其抵償。」遂自獄中喚胡出,呵曰:「明日不將頭至,當械折股!」押去終日而返,詰之,但有號泣。乃以梏具置前作刑勢,卻又不刑,曰:「想汝當夜扛尸忙迫,不知墜落何處,奈何不細尋之?」胡哀祈容急覓。公乃問婦:「子女幾何?」答曰:「無。」問:「甲有何戚屬?」「但有堂叔一人。」慨然曰:「少年喪夫,伶仃如此,其何以爲生矣!」婦乃哭,叩求憐憫。公曰:「殺人之罪已定,但得全尸,此案即結;結案後,速醮可也。汝少婦,勿復出入公門。」婦感泣,叩頭而下。

公即票示里人,代覓其首。經宿,即有同村王五,報稱已獲。問驗既明,賞以千錢。喚甲叔至,曰:「大案已成;然人命重大,非積歲不能成結。姪既無出,少婦亦難存活,早令適人。此後亦無他務,但有上臺檢駁,止須汝應身耳。」甲叔不肯,飛兩籤下;再辯,又一籤下。甲叔懼,應之而出。婦聞,詣謝公恩。公極意慰諭之。又諭:「有買婦者,當堂關白。」既下,即有投婚狀者,蓋即報人頭之王五也。公喚婦上,曰:「殺人之真犯,汝知之乎?」答曰:「胡成。」公曰:「非也。汝與王五乃真犯耳。」二人大駭,力辨冤枉。公曰:「我久知其情,所以遲遲而發者,恐有萬一之屈耳。尸未出井,何以確信爲汝夫?蓋先知其死矣。且甲死猶衣敗絮,數百金何所自來?」又謂王五曰:「頭之所在,汝何知之熟也!所以如此其急者,意在速合耳。」兩人驚顏如土,不能強置一詞。並械之,果吐其實。蓋王五與婦私已久,謀殺其夫,而適值胡成之戲也。乃釋胡。馮以誣告,重笞,徒三年。事結,並未妄刑一人。

異史氏曰:「我夫子有仁愛名,即此一事,亦以見仁人之用心苦矣。方宰淄時,松裁弱冠,過蒙器許,而駑鈍不才,竟以不舞之鶴爲羊公辱。是我夫子生平有不哲之一事,則松實貽之也。悲夫!」

義犬

周村有賈某,貿易蕪湖,獲重貲。賃舟將歸,見堤上有屠人縛犬,倍價贖之,養豢舟上。舟上固積寇也,窺客裝,蕩舟入莽,操刀欲殺。賈哀賜以全尸,盜乃以氈裹置江中。犬見之,哀嗥投水,口啣裹具,與共浮沉。流蕩不知幾里,達淺擱乃止。犬泅出,至有人處,狺狺哀吠。或以爲異,從之而往,見氈束水中,引出斷其繩。客固未死,始言其情。復哀舟人,載還蕪湖,將以伺盜船之歸。登舟失犬,心甚悼焉。抵關三四日,估楫如林,而盜船不見。適有同鄉估客將攜俱歸,忽犬自來,望客大嗥,喚之卻走。客下舟趁之。犬奔上一舟,嚙人脛股,撻之不解。客近呵之,則所嚙即前盜也。衣服與舟皆易,故不得而認之矣。縛而搜之,則裹金猶在。嗚呼!一犬也,而報恩如是。世無心肝者,其亦愧此犬也夫!

楊大洪

大洪楊先生漣,微時爲楚名儒,自命不凡。科試後,聞報優等者,時方食,含哺出問:「有楊某否?」答云:「無。」不覺嗒然自喪,嚥食入鬲,遂成病塊,噎阻甚苦。衆勸令錄遺才;公患無貲,衆醵十金送之行,乃強就道。夜夢人告之云:「前途有人能愈君疾,宜苦求之。」臨去,贈以詩,有「江邊柳下三弄笛,拋向江心莫歎息」之句。明日途次,果見道士坐柳下,因便叩請。道士笑曰:「子悞矣,我何能療病?請爲三弄可也。」因出笛吹之。公觸所夢,拜求益切,且傾囊獻之。道士接金,擲諸江流。公以所來不易,啞然驚惜。道士曰:「君未能恝然耶?金在江邊,請自取之。」公詣視果然。又益奇之,呼爲仙。道士漫指曰:「我非仙,彼處仙人來矣。」賺公回顧,力拍其項曰:「俗哉!」公受拍,張吻作聲,喉中嘔出一物,墮地堛然,俯而破之,赤絲中裹飯猶存,病若失。回視道士已杳。

異史氏曰:「公生爲河嶽,沒爲日星,何必長生乃爲不死哉!或以未能免俗,不作天仙,因而爲公悼惜;余謂天上多一仙人,不如世上多一聖賢,解者必不議予說之傎也。」

查牙山洞

章丘查牙山,有石窟如井,深數尺許。北壁有洞門,伏而引領望見之。會近村數輩,九日登臨,飲其處,共謀入探之。三人受燈,縋而下。洞高敞與夏屋等;入數武,稍狹,即忽見底。底際一竇,蛇行可入。燭之,漆漆然暗深不測。兩人餒而卻退;一人奪火而嗤之,銳身塞而進。幸隘處僅厚於堵,即又頓高頓闊,乃立,乃行。頂上石參差危聳,將墜不墜。兩壁嶙嶙峋峋然,類寺廟中塑,都成鳥獸人鬼形:鳥若飛,獸若走,人若坐若立,鬼罔兩示現忿怒;奇奇怪怪,類多醜少妍。心凜然作怖畏。喜徑夷,無少陂。逡巡幾百步,西壁開石室,門左一怪石鬼,面人而立,目努,口箕張,齒舌獰惡;左手作拳,觸腰際;右手叉五指,欲撲人。心大恐,毛森森以立。遙望門中有爇灰,知有人曾至者,膽乃稍壯,強入之。見地上列椀琖,泥垢其中;然皆近今物,非古窰也。旁置錫壺四,心利之,解帶縛項繫腰間。即又旁矚,一尸臥西隅,兩肱及股四布以橫。駭極。漸審之,足躡銳履,梅花刻底猶存,知是少婦。人不知何里,斃不知何年。衣色黯敗,莫辨青紅;髮蓬蓬,似筐許亂絲,黏著髑髏上;目、鼻孔各二;瓠犀兩行,白巉巉,意是口也。有想首顛當有金珠飾,以火近腦,似有口氣噓燈,燈搖搖無定,燄纁黃,衣動掀掀。復大懼,手搖顫。燈頓滅。憶路急奔,不敢手索壁,恐觸鬼者物也。頭觸石,仆,即復起;冷溼浸頷頰,知是血,不覺痛,抑不敢呻;坌息奔至竇,方將伏,似有人捉髮住,暈然遂絕。衆坐井上俟久,疑之,又縋二人下。探身入竇,見髮罥石上,血淫淫已殭。二人失色,不敢入,坐愁歎。俄井上又使二人下;中有勇者,始健進,曳之以出。置山上,半日方醒,言之縷縷。所恨未窮其底;極窮之,必更有佳境。後章令聞之,以丸泥封竇,不可復入矣。

康熙二十六、七年間,養母峪之南石崖崩,現洞口;望之,鐘乳林林如密筍。然深險,無人敢入。忽有道士至,自稱鍾離弟子,言:「師遣先至,糞除洞府。」居人供以膏火,道士攜之而下,墜石筍上,貫腹而死。報令,令封其洞。其中必有奇境,惜道士尸解,無回音耳。

安期島

長山劉中堂鴻訓,同武弁某使朝鮮。聞安期島神仙所居,欲命舟往遊。國中臣僚僉謂不可,令待小張。蓋安期不與世通,惟有弟子小張,歲輒一兩至。欲至島者,須先自白。如以爲可,則一帆可至;否則颶風覆舟。踰一二日,國王召見。入朝,見一人,佩劍,冠棕笠,坐殿上;年三十許,儀容修潔。問之,即小張也。劉因自述向往之意,小張許之。但言:「副使不可行。」又出,遍視從人,惟二人可以從遊。遂命舟導劉俱往。水程不知遠近,但覺習習如駕雲霧,移時已抵其境。時方嚴寒,既至,則氣候溫煦,山花遍巖谷。導人洞府,見三叟趺坐。東西者見客入,漠若罔知;惟中坐者起迎客,相爲禮。既坐,呼茶。有僮將盤去。洞外石壁上有鐵錐,銳沒石中;僮拔錐,水即溢射,以琖承之;滿,復塞之。既而托至,其色淡碧。試之,其涼震齒。劉畏寒不飲。叟顧僮頤示之。僮取琖去,呷其殘者;仍於故處拔錐,溢取而返,則芳烈蒸騰,如初出於鼎。竊異之。問以休咎,笑曰:「世外人歲月不知,何解人事?」問以卻老術,曰:「此非富貴人所能爲者。」劉興辭,小張仍送之歸。既至朝鮮,備述其異。國王歎曰:「惜未飲其冷者。此先天之玉液,一琖可延百齡。」劉將歸,王贈一物,紙帛重裹,囑近海勿開視。既離海,急取拆視,去盡數百重,始見一鏡;審之,則蛟宮龍族,歷歷在目。方凝注間,忽見潮頭高於樓閣,洶洶已近。大駭,極馳;潮從之,疾若風雨。大懼,以鏡投之,潮乃頓落。

沅俗

李季霖攝篆沅江,初蒞任,見貓犬盈堂,訝之。僚屬曰:「此鄉中百姓瞻仰風采也。」少間,人畜已半;移時,都復爲人,紛紛並去。一日,出謁客,肩輿在途。忽一輿夫急呼曰:「小人喫害矣!」即倩役代荷,伏地乞假。怒訶之,役不聽,疾奔而去。遣人尾之。役奔入市,覓得一叟,便求按視。叟相之曰:「是汝喫害矣。」乃以手揣其膚肉,自上而下力推之;推至少股,見皮內墳起,以利刃破之,取出石子一枚,曰:「愈矣。」乃奔而返。後聞其俗有身臥室中,手即飛出,入人房闥,竊取財物。設被主覺,縶不令去,則此人一臂不用矣。

雲蘿公主

安大業,盧龍人。生而能言,母飲以犬血,始止。既長,韶秀,顧影無儔,又慧能讀,世家爭婚之。母夢曰:「兒當尚主。」信之,至十五六,迄無驗,亦漸自悔。

一日,安獨坐,忽聞異香,俄一美婢奔入,曰:「公主至。」即以長氈貼地,自門外直至榻前。方駭疑間,一女郎扶婢肩入,服色容光,映照四堵,婢即以繡墊設榻上,扶女郎坐。安倉皇不知所爲,鞠躬便問:「何處神仙,勞降玉趾?」女郎微笑,以袍袖掩口,婢曰:「此聖后府中雲蘿公主也。聖后屬意郎君,欲以公主下嫁,故使自來相宅。」安驚喜,不知置詞,女亦俯首,相對寂然。

安故好棋,楸枰嘗置坐隅,一婢以紅巾拂塵,移諸案上,曰:「主日耽此,不知與粉侯孰勝?」安移坐近案,主笑從之,甫三十餘著,婢竟亂之,曰:「駙馬負矣!」斂子入奩曰:「駙馬當是俗間高手,主僅能讓六子。」乃以六黑子實局中,主亦從之。主坐次,輒使婢伏坐下,以背受足,左足踏地,則更一婢右伏,又兩小鬟夾侍之。每值安凝思時,輒曲一肘伏肩上,局闌未結,小鬟笑云:「駙馬負一子。」婢進曰:「主惰宜且退。」女乃傾身與婢耳語,婢出,少頃而還,以千金置榻上,告生曰:「適主言,居宅湫鄙,煩以此少致修飾,落成相會也。」一婢曰:「此月犯天刑,不宜建造,月後吉。」女起,生遮止,閉門,婢出一物,狀類皮排,就地鼓之,雲氣突出,俄頃四合,冥不見物,索之已杳。母知,疑以爲妖,而生神馳夢想,不能復捨,急於落成,無暇禁忌,刻日敦迫,廊舍一新。

先是有灤州生袁大用,僑寓鄰坊,投刺於門。生素寡交,託他出,又窺其亡而報之。後月餘,門外適相值,二十許少年也。宮絹單衣,絲帶烏履,意甚都雅。略與頃談,頗甚溫謹,悅之,揖而入,請與對弈,互有贏虧,已而設酒留連,談笑大懽。明日,邀生至其寓所,珍肴雜進,相待殷渥。有小童十二三許,拍板清歌,又跳擲作劇。生大醉,不能行,便令負之。生以其纖弱,恐不勝,袁強之,僮綽有餘力,荷送而歸,生奇之。次日,犒以金,再辭乃受。由此交情款密,三數日輒一過從。

袁爲人簡默,而慷慨好施,市有負債鬻女者,解囊代贖,無吝色,生以此益重之。過數日,詣生作別,贈象箸、楠珠等十餘事,白金五百,用助興作。生反金受物,報以束帛。後月餘,樂亭有仕宦而歸者,橐貲充牣,盜夜入執主人,燒鐵鉗灼,劫掠一空。家人識袁,行牒追捕。鄰院屠氏,與生家積不相能,因其土木大興,陰懷疑忌。適有小僕竊象箸賣諸其家,知袁所贈,因報大尹,尹以兵繞舍。值生主僕他出,執母而去,母衰邁,受驚,僅存氣息,二三日不復飲食,尹釋之。生聞母耗,急奔而歸,則母病已篤,越宿遂卒,收殮甫畢,爲捕役執去。尹見其年少溫文,竊疑誣枉,故恐喝之,生實述其交往之由。尹問何以暴富,生曰:「母有藏鏹,因欲親迎,故治婚室耳。」尹信之,具牒解郡。鄰人知其無事,以重金賂監者,使殺諸途。路經深山,被曳近削壁,將推墮之。計逼情危,時方急難,忽一虎自叢莽中出,囓二役皆死,銜生去。至一處,重樓疊閣,虎入,置之。見雲蘿扶婢出,淒然慰弔,曰:「妾欲留君,但母喪未卜窀穸,可懷牒到郡自投,保無恙也。」因取生胸前帶,連結十餘扣,囑云:「見官時,拈此結而解之,可以弭禍。」生如其教,詣郡自投,太守喜其誠信,又稽牒,知其冤,銷名令歸。

至中途遇袁,下騎執手,備言情況,袁憤然作色,默不一語。生曰:「以君風采,何自污也?」袁曰:「某所殺皆不義之人,所取皆非義之財。不然,即遺於路者,不拾也。君教我固自佳,然如君家鄰,豈可留在人間耶?」言已,超乘而去。生歸殯母已,柴門謝客。忽一夜,盜入鄰家,父子十餘口,盡行殺戮,止留一婢,席卷貲物,與僮分攜之,臨去,執燈謂婢:「汝認之,殺人者我也,與人無涉。」並不啟關,飛簷越壁而去。明日,告官,疑生知情,又捉生去,邑宰詞色甚厲。生上堂握帶,且辯且解,宰不能詰,又釋之。既歸,益自韜晦,讀書不出,一跛嫗執炊而已。

服既闋,日掃階庭,以待好音。一日,異香滿院,登閣視之,內外陳設煥然矣。悄揭畫簾,則公主凝妝坐,急拜之。女挽手曰:「君不信數,遂使土木爲災,又以苫塊之戚,遲我三年琴瑟。是急之而反以得緩,天下事大抵然也。」生將出貲治具,女曰:「勿復須。」婢探櫝,肴羹熱如新出於鼎,酒亦芳冽。酌移時,日已投暮,足下踏婢,漸都亡去。女四肢嬌惰,足股屈伸,似無所著。生狎抱之,女曰:「君暫釋手。今有兩道,請君擇之。」生問故,曰:「若爲棋酒之交,可得三十年聚首;若作牀第之歡,可六年諧合耳。君焉取?」生曰:「六年後再商之。」女乃默然,遂相燕好。女曰:「妾固知君不免俗道,此亦數也。」因使生蓄婢媼,別居南院,炊爨紡織,以作生計。北院中並無烟火,惟棋枰、酒具而已。戶常闔,生推之,則自開,他人不得入也。然南院人作事勤惰,女輒知之,每使生往譴責,無不具服。女無繁言,無響笑,與有所談,但俯首微哂。每並肩坐,喜斜倚人,生舉而加諸膝,輕如抱嬰。生曰:「卿輕若此,可作掌上舞。」曰:「此何難,但婢子之所爲,不屑耳。飛燕原九姊侍兒,屢以輕佻獲罪,怒謫塵間,又不守女子之貞,今已幽之。」閣上以錦袸布滿,冬未嘗寒,夏未嘗熱。女嚴冬皆著輕縠,生爲製鮮衣,強使著之,踰時解去,曰:「塵濁之物,幾於壓骨成癆。」一日,抱諸膝上,忽覺沉倍曩昔,異之。笑指腹曰:「此中有俗種矣。」過數日,顰黛不食,曰:「近病惡阻,頗思煙火之味。」生乃爲具甘旨,從此飲食遂不異於常人。一日曰:「妾質單弱,不任生產,婢子樊英頗健,可使代之。」乃脫衷服衣英,閉諸室,少頃,聞兒啼,啟扉視之,男也。喜曰:「此兒福相,大器也。」因名大器。綳納生懷,俾付乳媼,養諸南院。女自免身,腰細如初,不食煙火矣。

忽辭生,欲暫歸寧。問返期,答以三日,鼓皮排,如前狀,遂不見。至期不來,積年餘,音信全渺,亦已絕望。生鍵戶下幃,遂領鄉薦,終不肯娶,每獨宿北院,沐其餘芳。一夜,輾轉在榻,忽見燈火射窗,門亦自闢,羣婢擁公主入。生喜起,問爽約之罪,女曰:「妾未愆期,天上二日半耳。」生得意自詡,告以秋捷,意主必喜。女愀然曰:「烏用是儻來者爲?無足榮辱,止折人壽數耳。三日不見,入俗幛又深一層矣。」生由是不復進取。過數月,又欲歸寧,生殊悽戀,女曰:「此去定早還,無煩穿望。且人生合離,皆有定數,撙節之則長,恣縱之則短也。」既去,月餘即返。從此一年半歲輒一行,往往數月始還,生習爲常,亦不之怪。

又生一子,女舉之,曰:「豺狼也。」立命棄之,生不忍而止,名曰可棄。甫周歲,急爲卜婚,諸媒接踵,問其甲子,皆謂不合,曰:「吾欲爲狼子治一深圈,竟不可得,當令傾敗六七年,亦數也。」囑生曰:「記取四年後,侯氏生女,左脅有小贅疣,乃此兒婦。當婚之,勿較其門地也。」即令書而誌之。後又歸寧,竟不復返。生每以所囑告親友,果有侯氏女,生有疣贅,侯賤而行惡,衆咸不齒,生竟媒定焉。

大器十七歲及第,娶雲氏,夫妻皆孝友,父鍾愛之。可棄漸長,不喜讀,輒偷與無賴博賭,恆盜物償戲債。父怒,撻之,卒不改,相戒隄防,無所得,遂夜出,小爲穿窬,爲主所覺,縛送邑宰。宰審其姓氏,以名刺送之歸,父兄共縶之,楚掠慘棘,幾於絕氣,兄代哀免,始釋之。父忿恚得疾,食銳減,乃爲二子立析產書,樓閣沃田,盡歸大器。可棄怨怒,夜持刀入室,將殺兄,誤中嫂。先是主有遺袴絕輕耎,雲拾作寢衣,可棄斫之,火星四射,大懼,奔去。父知,病益劇,數月尋卒。可棄聞父死,始歸,兄善視之,而可棄益肆。年餘,所分田產略盡,赴郡訟兄。官審知其人,斥逐之。兄弟之好遂絕。又踰年,可棄二十有三,侯女十五矣。兄憶母言,欲急爲完婚,召至家,除佳宅與居,迎婦入門,以父遺良田,悉登籍交之,曰:「數頃薄產,爲若蒙死守之,今悉相付。吾弟無行,寸草與之,皆棄也。此後成敗在於新婦,若能令改行,無憂凍餓,不然,兄亦不能填無底壑也。」侯雖小家女,然固慧麗,可棄雅畏愛之,所言無敢違。每出,限以晷刻,過期則詬厲,不與飲食,可棄以此少斂。年餘,生一子,婦曰:「我以後無求於人矣。膏腴數頃,母子何患不溫飽?無夫焉,亦可也。」

會可棄盜粟出賭,婦知之,彎弓於門,以拒之。大懼,避去,窺婦入,逡巡亦入。婦操刀起,可棄返奔,婦逐砍之,斷幅傷臀,血沾襪履。忿極,往訴兄,兄不禮焉,冤慚而去。過宿復至,跪嫂哀泣,求先容於婦,婦決絕不納。可棄怒,將往殺婦,兄不語,可棄忿起,操戈直出。嫂愕然,欲止之,兄目禁之,俟其去,乃曰:「彼故作此態,實不敢歸也。」使人覘之,已入家門。兄始色動,將奔赴之,而可棄已屏息出。蓋可棄入家,婦方弄兒,望見之,擲兒牀上,覓得廚刀,可棄懼,曳戈反走,婦逐出門外,始返。兄已得其情,故詰之,可棄不言,惟向隅泣,目盡腫。兄憐之,親率之去,婦乃納之。俟兄出,罰使長跪,要以重誓,而後以瓦盆賜之食。自此改行爲善。婦持籌握算,日致豐盈,可棄仰成而已。後年七旬,子孫滿前,婦猶時捋白鬚,使膝行焉。

異史氏曰:悍妻妒婦,遭之者,如疽附於骨,死而後已,豈不毒哉?然砒附天下之至毒也,苟得其用,瞑眩大瘳,非參苓所能及矣。而非仙人洞見臟腑,又烏敢以毒藥貽子孫哉?

鳥語

中州境有道士,募食鄉村。食已,聞鸝鳴,因告主人使慎火。問故,答曰:「鳥云:『大火難救,可怕!』」衆笑之,竟不備。明日,果火,延燒數家,始驚其神。好事者追及之,稱爲仙。道士曰:「我不過知鳥語耳,何仙也!」適有皂花雀鳴樹上,衆問何語。曰:「雀言:『初六養之,初六養之;十四、十六殤之。』想此家雙生矣。今日爲初十,不出五六日,當俱死也。」詢之,果生二子;無何,並死,其日悉符。

邑令聞其奇,招之,延爲客。時羣鴨過,因問之。對曰:「明公內室,必相爭也。鴨曰:『罷罷!偏向他!偏向他!』」令大服,蓋妻妾反脣,令適被喧聒而出也。因留居署中,優禮之。時辨鳥言,多奇中。而道士樸野,肆言輒無所忌。令最貪,一切供用諸物,皆折爲錢以入之。

一日,方坐,羣鴨復來,令又詰之。答曰:「今日所言,不與前同,乃爲明公會計耳。」問:「何計?」曰:「彼云:『蠟燭一百八,銀朱一千八。』」令慚,疑其相譏。道士求去,令不許。踰數日,宴客,忽聞杜宇。客問之。答曰:「鳥云:『丟官而去。』」衆愕然失色。令大怒,立逐而出。未幾,令果以墨敗。嗚呼!此仙人儆戒之,而惜乎危厲熏心者不之悟也。

齊俗呼蟬曰「稍遷」,其綠色者曰「都了」。邑有父子,俱青、社生,將赴歲試,忽有蟬集襟上。父喜曰:「稍遷,吉兆也。」一僮視之,曰:「何物稍遷,都了而已。」父子不悅。已而果皆被黜。

天宮

郭生,京都人。年二十餘,儀容修美。一日,薄暮,有老嫗貽尊酒。怪其無因。嫗笑曰:「無須問;但飲之,自有佳境。」遂逕去。揭尊微嗅,冽香四射,遂飲之。忽大醉,冥然罔覺。及醒,則與一人並枕臥。撫之,膚膩如脂,麝蘭噴溢,蓋女子也。問之,不答。遂與交。交已,以手捫壁,壁皆石,陰陰有土氣,酷類墳冢。大驚,疑爲鬼迷。因問女子:「卿何神也?」女曰:「我非神,乃仙耳。此是洞府。與有夙緣,勿相訝,但耐居之。再入一重門,有漏光處,可以溲便。」既而女起,閉戶而去。久之,腹餒,遂有女僮來,餉以麵餅、鴨臛,使捫啖之。黑漆不知昏曉。無何,女子來寢,始知夜矣。郭曰:「晝無天日,夜無燈火,食炙不知口處;常常如此,則姮娥何殊於羅剎,天堂何別於地獄哉!」女笑曰:「爲爾俗中人,多言喜泄,故不欲以形色相見。且暗摸索,妍媸亦當有別,何必燈燭!」居數日,幽悶異常,屢請暫歸。女曰:「來夕與君一遊天宮,便即爲別。」

次日,忽有小鬟籠燈入,曰:「娘子伺郎久矣。」從之出。星斗光中,但見樓閣無數。經幾曲畫廓,始至一處,堂上垂珠簾,燒巨燭如晝。入,則美人華妝南向坐,年約二十許;錦袍眩目;頭上明珠,翹顫四垂;地下皆設短燭,裙底皆照:誠天人也。郭迷亂失次,不覺屈膝。女令婢扶曳入坐。俄頃,八珍羅列。女行酒曰:「飲此以送君行。」郭鞠躬曰:「向覿面不識仙人,實所惶悔;如容自贖,願收爲沒齒不二之臣。」女顧婢微笑,便命移席臥室。室中流蘇繡帳,衾褥香軟。使郭就榻坐。飲次,女屢言:「君離家久,暫歸亦無妨。」更盡一籌,郭不言別。女喚婢籠燭送之。郭不言,僞醉眠榻上,抁之不動。女使諸婢扶裸之。一婢排私處曰:「箇男子容貌溫雅,此物何不文也!」舉置牀上,大笑而去。女亦寢,郭乃轉側。女問:「醉乎?」曰:「小生何醉!甫見仙人,神志顛倒耳。」女曰:「此是天宮。未明,宜早去。如嫌洞中怏悶,不如早別。」郭曰:「今有人夜得名花,聞香捫幹,而苦無燈燭,此情何以能堪?」女笑,允給燈火。漏下四點,呼婢籠燭抱衣而送之。入洞,見丹堊精工,寢處褥革棕氈尺許厚。郭解履擁衾,婢徘徊不去。郭凝視之,風致娟好,戲曰:「謂我不文者,卿耶?」婢笑,以足蹴枕曰:「子宜僵矣!勿復多言。」視履端嵌珠如巨菽。捉而曳之,婢仆於懷,遂相狎,而呻楚不勝。郭問:「年幾何矣?」笑答云:「十七。」問:「處子亦知情否?」曰:「妾非處子,然荒疏已三年矣。」郭研詰仙人姓氏,及其清貫、尊行。婢曰:「勿問!即非天上,亦異人間。若必知其確耗,恐覓死無地矣。」郭遂不敢復問。次夕,女果以燭來,相就寢食,以此爲常。

一夜,女入曰:「期以永好;不意人情乖沮,今將糞除天宮,不能復相容矣。請以卮酒爲別。」郭泣下,請得脂澤爲愛。女不許,贈以黃金一斤、珠百顆。三琖既盡,忽已昏醉。既醒,覺四體如縛,糾纏甚密,股不得伸,首不得出。極力轉側,暈墮牀下。出手摸之,則錦被囊裹,細繩束焉。起坐凝思,略見牀櫺,始知爲己齋中。

時離家已三月,家人謂其已死。郭初不敢明言,懼被仙譴,然心疑怪之。竊間以告知交,莫有測其故者。被置牀頭,香盈一室;拆視,則湖綿雜香屑爲之,因珍藏焉。後某達官聞而詰之,笑曰:「此賈后之故智也。仙人烏得如此?雖然,此事亦宜慎祕,洩之,族矣!」有巫嘗出入貴家,言其樓閣形狀,絕似嚴東樓家。郭聞之,大懼,攜家亡去;未幾,嚴伏誅,始歸。

異史氏曰:「高閣迷離,香盈繡帳;雛奴蹀躞,履綴明珠;非權姦之淫縱,豪勢之驕奢,烏有此哉!顧淫籌一擲,金屋變而長門;唾壺未乾,情田鞠爲茂草。空牀傷意,暗燭銷魂。含顰玉臺之前,凝眸寶幄之內。遂使糟丘臺上,路入天宮;溫柔鄉中,人疑仙子。傖楚之帷薄固不足羞,而廣田自荒者,亦足戒已!」

喬女

平原喬生,有女黑醜:壑一鼻,跛一足。年二十五六,無問名者。邑有穆生,四十餘,妻死,貧不能續,因聘焉。三年,生一子。未幾,穆生卒,家益索,大困,則乞憐其母。母頗不耐之。女亦憤不復返,惟以紡織自給。

有孟生喪偶,遺一子烏頭,裁周歲,以乳哺乏人,急於求配,然媒數言,輒不當意。忽見女,大悅之,陰使人風示女。女辭焉,曰:「飢凍若此,從官人得溫飽,夫寧不願?然殘醜不如人,所可自信者,德耳;又事二夫,官人何取焉!」孟益賢之,向慕尤殷,使媒者函金加幣,而說其母。母悅,自詣女所,固要之;女志終不奪。母慚,願以少女字孟;家人皆喜,而孟殊不願。居無何,孟暴疾卒,女往臨哭盡哀。

孟故無戚黨,死後,村中無賴,悉憑陵之,家具攜取一空。方謀瓜分其田產。家人亦各草竊以去,惟一嫗抱兒哭帷中。女問得故,大不平。聞林生與孟善,乃踵門而告曰:「夫婦、朋友,人之大倫也。妾以奇醜,爲世不齒,獨孟生能知我;前雖固拒之,然固已心許之矣。今身死子幼,自當有以報知己。然存孤易,禦侮難,若無兄弟父母,遂坐視其子死家滅而不一救,則五倫中可以無朋友矣。妾無所多須於君,但以片紙告邑宰;撫孤,則妾不敢辭。」林曰:「諾!」女別而歸。

林將如其所教;無賴輩怒,咸欲以白刃相仇。林大懼,閉戶不敢復行。女聽之數日寂無音;及問之,則孟氏田產已盡矣。女忿甚,銳身自詣官。官詰女屬孟何人。女曰:「公宰一邑,所憑者理耳。如其言妄,即至戚無所逃罪;如非妄,即道路之人可聽也。」官怒其言戇,訶逐而出。女冤憤無以自伸,哭訴於搢紳之門。

某先生聞而義之,代剖於宰。宰按之,果真,窮治諸無賴,盡返所取。或議留女居孟第,撫其孤;女不肯。扃其戶,使媼抱烏頭,從與俱歸,另舍之。凡烏頭日用所需,輒同嫗啟戶出粟,爲之營辨;己錙銖無所沾染,抱子食貧,一如曩日。積數年,烏頭漸長,爲延師教讀;己子則使學操作。嫗勸使並讀。女曰:「烏頭之費,其所自有;我耗人之財以教己子,此心何以自明?」又數年,爲烏頭積粟數百石,乃聘於名族,治其第宅,析令歸。烏頭泣要同居,女乃從之;然紡績如故。烏頭夫婦奪其具。女曰:「我母子坐食,心何安矣?」遂早暮爲之紀理,使其子巡行阡陌,若爲傭然。烏頭夫妻有小過,輒斥譴不少貸;稍不悛,則怫然欲去。夫妻跪道悔詞,始止。未幾,烏頭入泮,又辭欲歸。烏頭不可,捐聘幣,爲穆子完婚。女乃析子令歸。烏頭留之不得,陰使人於近村爲市恆產百畝而後遺之。後女疾求歸。烏頭不聽。病益篤,囑曰:「必以我歸葬!」烏頭諾。既卒,陰以金啗穆子,俾合葬於孟。及期,棺重,三十人不能舉。穆子忽仆,七竅血出,自言曰:「不肖兒,何得遂賣汝母!」烏頭懼,拜祝之,始愈。乃復停數日,修治穆墓已,始合厝之。

異史氏曰:「知己之感,許之以身,此烈男子之所爲也。彼女子何知,而奇偉如是?若遇九方皋,直牡視之矣。」

東海有蛤,飢時浮岸邊,兩殼開張;中有小蟹出,赤線繫之,離殼數尺,獵食既飽,乃歸,殼始合。或潛斷其線,兩物皆死。亦物理之奇也。

劉夫人

廉生者,彰德人。少篤學;然早孤,家綦貧。一日他出,暮歸失途。入一村,有媼來謂曰:「廉公子何之?夜得毋深乎?」生方皇懼,更不暇問其誰何,便求假榻。媼引去,入一大第。有雙鬟籠燈,導一婦人出,年四十餘,舉止大家。媼迎曰:「廉公子至。」生趨拜。婦喜曰:「公子秀發,何但作富家翁乎!」即設筵,婦側坐,勸酹甚殷,而自己舉杯未嘗飲,舉箸亦未嘗食。生惶惑,屢審閥閱。笑曰:「再盡三爵告君知。」生如命已。婦曰:「亡夫劉氏,客江右,遭變遽殞。未亡人獨居荒僻,日就零落。雖有兩孫,非鴟鴞,即駑駘耳。公子雖異姓,亦三生骨肉也;且至性純篤,故遂腆然相見。無他煩,薄藏數金,欲倩公子持泛江湖,分其贏餘,亦勝案頭螢枯死也。」生辭以少年書癡,恐負重託。婦曰:「讀書之計,先於謀生。公子聰明,何之不可?」遣婢運貲出,交兌八百餘兩。生惶恐固辭。婦曰:「妾亦知公子未慣懋遷,但試爲之,當無不利。」生慮重金非一人可任,謀合商侶。婦曰:「勿須。但覓一樸愨諳練之僕,爲公子服役足矣。」遂輪纖指一卜之曰:「伍姓者吉。」命僕馬囊金送生出,曰:「臘盡滌琖,候洗寶裝矣。」又顧僕曰:「此馬調良,可以乘御,即贈公子,勿須將回。」生歸,夜纔四鼓,僕繫馬自去。

明日,多方覓役,果得伍姓,因厚價招之。伍老於行旅,又爲人戇拙不苟,貲財悉倚付之。往涉荊襄,歲杪始得歸,計利三倍。生以得伍力多,於常格外,另有餽賞,謀同飛灑,不令主知。甫抵家,婦已遣人將迎,遂與俱去。見堂上華筵已設;婦出,備極慰勞。生納貲訖,即呈簿籍;婦置不顧。少頃即席,歌舞鞺鞳,伍亦賜筵外舍,盡醉方歸。因生無家室,留守新歲。次日,又求稽盤。婦笑曰:「後無須爾,妾會計久矣。」乃出冊示生,登誌甚悉,並給僕者,亦載其上。生愕然曰:「夫人真神人也!」過數日,館穀豐盛,待若子姪。

一日,堂上設席,一東面,一南面;堂下一筵向西。謂生曰:「明日財星臨照,宜可遠行。今爲主价粗設祖帳,以壯行色。」少間,伍亦呼至,賜坐堂下。一時鼓鉦鳴聒。女優進呈曲目,生命唱「陶朱富」。婦笑曰:「此先兆也,當得西施作內助矣。」宴罷,仍以全金付生,曰:「此行不可以歲月計,非獲巨萬勿歸也。妾與公子,所憑者在福命,所信者在腹心,勿勞計算,遠方之盈絀,妾自知之。」生唯唯而退。往客淮上,進身爲鹺賈,踰年,利又數倍。然生嗜讀,操籌不忘書卷;所與游,皆文士,所獲既盈,隱思止足,漸謝任於伍。

桃源薛生與最善;適過訪之,薛一門俱適別業,昏暮無所復之。閽人延生入,掃榻作炊。細詰主人起居,蓋是時方訛傳朝廷欲選良家女,犒邊庭,民間騷動。聞有少年無婦者,不通媒約,竟以女送諸其家,至有一夕而得兩婦者。薛亦新婚於大姓,猶恐輿馬喧動,爲大令所聞,故暫遷於鄉。初更向盡,方將掃榻就寢,忽聞數人排闥入。閽人不知何語,但聞一人云:「官人既不在家,秉燭者何人?」閽人答:「是廉公子,遠客也。」俄而問者已入,袍帽光潔,略一舉手,即詰邦族。生告之。喜曰:「吾同鄉也。岳家誰氏?」答云:「無之。」益喜,趨出,急招一少年同入,敬與爲禮。卒然曰:「實告公子:某慕姓。今夕此來,將送舍妹於薛官人,至此方知無益。進退維谷之際,適逢公子,寧非數乎!」生以未悉其人,故躊躇不敢應。慕竟不聽其致詞,急呼送女者。少間,二媼扶女郎入,坐生榻上。睨之,年十五六,佳妙無雙。生喜,始整巾向慕展謝;又囑閽人行沽,略盡款洽。慕言:『先世彰德人;母族亦世家,今陵夷矣。聞外祖遺有兩孫,不知家況何似。」生問:「伊誰?」曰:「外祖劉,字暉若,聞在郡北三十里。」生曰:「僕郡城東南人,去北里頗遠;年又最少,無多交知。郡中此姓最繁,止知郡北有劉荊卿,亦文學士,未審是否,然貧矣。」慕曰:「某祖墓尚在彰郡,每欲扶兩櫬歸葬故里,以資斧未辦,姑猶遲遲。今妹子從去,歸計益決矣。」生聞之,銳然自任。二慕俱喜。酒數行,辭去。生卻僕移燈,琴瑟之愛,不可勝言。

次日,薛已知之,趨入城,除別院館生。生詣淮,交盤已,留伍居肆,裝貲返桃源,同二慕啟岳父母骸骨,兩家細小,載與俱歸。入門安置已,囊金詣主。前僕已候於途。從去,婦逆見,色喜曰:「陶朱公載得西子來矣!前日爲客,今日吾甥婿也。」置酒迎塵,倍益親愛。生服其先知,因問:「夫人與岳母遠近?」婦云:「勿問,久自知之。」乃堆金案上,瓜分爲五;自取其二曰:「吾無用處,聊貽長孫。」生以過多,辭不受。悽然曰:「吾家零落,宅中喬木,被人伐作薪;孫子去此頗遠,門戶蕭條,煩公子一營辦之。」生諾,而金止受其半。婦強納之。送生出,揮涕而返。生疑怪間,回視第宅,則爲墟墓。始悟婦即妻之外祖母也。既歸,贖墓田一頃,封植偉麗。

劉有二孫,長即荊卿;次玉卿,飲博無賴,皆貧。兄弟詣生申謝,生悉厚贈之。由此往來最稔。生頗道其經商之由,玉卿竊意冢中多金,夜合博徒數輩,發墓搜之,剖棺露胔,竟無少獲,失望而散。生知墓被發,以告荊卿。荊卿詣生同驗之,入壙,見案上纍纍,前所分金具在。荊卿欲與生共取之。生曰:「夫人原留此以待兄也。」荊卿乃囊運而歸,告諸邑宰,訪緝甚嚴。後一人賣墳中玉簪,獲之,窮訊其黨,始知玉卿爲首。宰將治以極刑;荊卿代哀,僅得賒死。墓內外兩家并力營繕,較前益堅美。由此廉、劉皆富,惟玉卿如故。生及荊卿常河潤之,而終不足供其賭博。

一夜,盜入生家,執索金貲。生所藏金,皆以千五百爲箇,發示之。盜取其二,止有鬼馬在廄,用以運之而去。使生送諸野,乃釋之。村衆望盜火未遠,譟逐之;賊驚遁。共至其處,則金委路側,馬已倒爲灰燼。始知馬亦鬼也。是夜止失金釧一枚而已。先是,盜執生妻,悅其美,將就淫之。一盜帶面具,力呵止之,聲似玉卿。盜釋生妻,但脫腕釧而去。生以是疑玉卿,然心竊德之。後盜以釧質賭,爲捕役所獲,詰其黨,果有玉卿。宰怒,備極五毒。兄與生謀,欲爲賄脫之,謀未成而玉卿已死。生猶時卹其妻子。生後登賢書,數世皆素封焉。嗚呼!「貪」字之點畫形象,甚近乎「貧」。如玉卿者,可以鑒矣!

陵縣狐

陵縣李太史家,每見瓶鼎古玩之物,移列案邊,勢危將墮。疑廝僕所爲,輒怒譴之。僕輩稱冤,而亦不知其由,乃嚴扃齋扉,天明復然。心知其異,暗覘之。一夜,光明滿室,訝爲盜。兩僕近窺,則一狐臥櫝上,光自兩眸出,晶瑩四射。恐其遁,急入捉之。狐嚙腕肉欲脫,僕持益堅,因共縛之。舉視,則四足皆無骨,隨手搖搖若帶垂焉。太史念其通靈,不忍殺;覆以柳器,狐不能出,戴器而走。乃數其罪而放之,怪遂絕。

字數:28737,最後更新時間:2023-1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