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蜀路難,只此劍門道。兩人萍水緣,連舟相結好。去時爾喜我悲酸,來日此歡彼煩惱。
悲者今建牙,喜者結小草。首尾四年間,榮瘁不可保。要知凡事皆循環,展轉何煩苦懷抱!
郭總兵失了機,上了辨本,減死問了成都衛軍,在成都住了三年光景,與狄希陳來往相處,倒都象了親眷。只是大將有了體面,又不好在那督府衙門聽用,所以碌碌無所見長。
一日,他際遇該來的時候,卻是鎮雄、烏撒兩個土官知府,原係兒女親家,因兒女夫婦不和,各家的大人彼此護短,起初言差語錯,漸次爭差違礙,後來至於女家要離了女婿,夫人要休了媳婦,彼此相構。兼之下人搬挑,仇恨日深,嫌疑日甚,私下動起干戈,興起殺伐,也就管不得有甚麼王法。烏蒙府的土官,也是他兩家的至戚,與他們講和不來,恐怕被他們連累,申報了撫按上司。撫按行文,再三誡諭,那裏肯聽。撫台怒道:「你土官世受國恩,不服王化,擅自稱兵,殺害百姓,這通是反民!」差了標下中軍參將,領了三千員馬部官兵,前去撫剿,相時而動,依撫即撫,不依撫就剿。撫院雖是恁般行去,也還是先聲恐嚇他的意思,叫他就這撫局。
誰知這個參將是山西大同府人,姓梁名佐,原是行伍出身,一些也不諳事體,看得土官的功量十分是不濟的,可以手到就擒,張大其事,要得冒力徼賞,把那撫院要撫的本心,瞞住了不肯說出,恃了蠻力,硬撞進兵。誰知那土官雖偏安一隅,卻是上下一心,法度嚴整,那三千兵馬,那得放在他的眼睛?且是他這合氣的兩家,雖然自己鬩牆,他卻又「外御其侮。」梁佐領了兵馬,耀武揚威,排了陣勢。那兩家的兵馬也都出來應敵,他卻不傷一個官兵,他也不被官兵殺去一個,左衝右擋,左突右攔,他只費了些招架。官兵前進,士兵漸退。官兵越發道他真個不濟,只是前趕。趕到一個死葫蘆峪裏,士兵從一個小口出去得罄淨,方使灰石壘塞了個嚴固,等得官兵盡數進在峪內,後邊一聲炮響,伏兵突起,截斷了歸路,把梁佐領的三千兵馬,盡情困在峪中。四週峭壁,就都變了野雀烏鴉,也不能騰空飛去,幸喜得峪中正有山果的時候,且是有水的去處,雖是苦惱,卻也還可苟延。
烏蒙土官又將失利的塘報,飛馳到了撫院,說梁佐的兵馬全師覆沒,盡困在山峪之中;雖不曾殺害,若不早發救兵,必致餓死。撫院唬得魂不附體,慌了手腳,即刻傳請三司進院會議。那兩司中,都是些飲酒吃肉的書生,貪財好色的儒士,那有甚麼長慮?卻顧看那幾個都司,名雖是個武官,都是幾個南方紈袴子弟;也有世職,不過是世祿嬌養的子孫,用人情求了幾薦,推了今官,曉得甚麼叫是弓馬刀槍;也有武科,不過記了幾篇陳腐策論,瞞了房師的眼目,推了這官,曉得甚麼是《六韜》《三略》!穿了圓領,戴了紗帽,掌印的拖了印綬,夾在那兩司隊裏,倒也盡成個家數。若教他領些兵去與那土官的兵馬廝殺,這是斷然沒有的事。武將文臣,彼此看了幾眼,不著卵竅的亂話說了幾句,不冷不熱的兀禿茶呷了兩鐘,大家走散。
撫院計無所出,退進後堂,長吁短氣,一面星飛題本,一面算計調兵。旁邊一個書吏稟道:「昨日這個事體,原也不甚重大,可以就撫,必定是梁中軍激成此事。今有成都衛問來的郭總兵,聞他在廣西掛印的時節,制伏得那苗子甚是怕他,所以人都稱他是『小諸葛』。若老爺行到衛裏,取他上來,委他提兵去救援,許他成功之日,與他題覆原官。」撫院大喜,說道:「我到忘了。此人真是有用之器。推轂拜將,豈可叫衛官起送之理?待我即刻親自拜求。」傳出儀從伺候,要往郭總兵下處拜懇。
撫院到了門口,郭總兵堅辭不出,回說不在下處,上峨眉武當去了。撫院不信,進到他的客次,再三求見。郭總兵故意著了小帽青衣,出來相會。撫院固讓,郭總兵換了方巾行衣,方才行禮。送了十兩折程,講說土官作亂,梁參將全軍失利,要央郭總兵領兵救援,功成題薦。郭總兵再三推托,說:「僨軍之將,蒙朝廷待以不死,荷戈遠衛,苟安餘年,以全腰領,不敢勝這大任。望老恩台另選賢能,免致誤事。」撫院再四央求,叫取拜氈,即時將郭總兵拜了四拜。郭總兵然後免強應承,當時回拜了撫院。撫院即日行過手本,撥標下五千員官兵,聽郭總兵隨徵調用;又撥自己親丁一百名,與郭總兵作爲親丁;牌行布政司支銀六萬兩,與郭總兵爲兵糧支用;又行牌過道府,預備官兵宿所。兵馬糧料,書寫掾房,任郭總兵在兩司考用;又送了二十匹戰馬,四副精堅盔甲,自己的令旗令牌,都使手本交付明白。
郭總兵克期揚兵,遣了五萬人馬的傳牌,四路並進。撫院親自教場送行,送了蟒段四表裏,金花二樹,金台盞一副,贐儀一百兩。又三司都在遠處送行,各有贐禮。郭總兵臨行問撫院道:「老恩台遣郭某此行,且把主意說與郭某知道。主意還在剿除,還是招撫?」撫院道:「軍中之事,不敢遙制,只在老先生到那裏時節,相機而行,便宜行事。」郭總兵道:「容郭某到彼,若梁參將與三千官兵不曾殺害,止是困在那邊,這是尚有歸化之心,事主於撫。若梁參將的官兵困在山峪中,他雖不曾殺害,以致困餓而死,情雖可恨,罪有可原,撫與剿擇可而用。若是殺害了官兵,心已不臣,罪無可赦,總他搖尾乞憐,法在必剿。郭某主見如此,老恩台以爲何如?」撫院大喜,以爲至當:「到彼即照此行。」
郭總兵將五千兵分爲四路,傳令日住晚行,高竿上縛十字,每竿懸燈四盞,照得一片通紅。沿途增灶,虛張五萬人的聲勢。將近的路程,打聽說梁佐的官兵,尚困在山峪中,內中山果甚多,秋田成熟,泉水不缺,可以久住無妨,只是前後沒有出路。又走了一程,捉住了他二十名探馬,郭總兵將四個爲首的著了人監守在個空廟裏面,不許他交往外人走漏消息。郭總兵也差了四個探子,叫那邊十六個巡兵,領到峪中,親見梁參將,「曾否遇害,官兵有無傷損,你還著幾個人同來回我的話,就領這監守的四個人同去。」把那十六個人都賞了酒飯,好好的都打發起身。這二十個人被郭總兵拿住時節,自分必死,不料得這散監了四人,又好好的放了十六個人回去,又叫還來領那四個監的回家,又敢竟差四個單身探子深入打聽,正不知是何主意,歡欣回去,領著四個人見了兩處的土官,說了前後的來意。
土官說道:「我們兄弟之邦,又是兒女姻親,一時被小人挑激,成了嫌疑,私下兩家相打,殺了自己的幾個家人,何煩官兵致討?就是負固不伏的勁敵,官兵初到之時,也還許他一條自新之路。昨日來的那員將官,也不問個來由,也不量個深淺,帶了幾個不見天日的殘兵,擺了一個九宮八卦的陣勢,又差錯擺得不全,一味的蠻闖。我們若與他一般見識,殺的他片甲不留。只爲朝廷恩重,不肯負了本心。我們越退,他們越進;我們無可退了,只得請他到山峪裏邊暫屈尊他幾日。裏邊無限的山桃棗栗柿子核桃之類,可以食人;豆谷盡多,可以喂馬;渴了有水,冷了有火,陰雨山岩之下盡有遮避,你吃過酒飯,我著人送你到那邊,親與他們相見。我這裏一人也不肯傷害他們。只是可憐,你那撫院老爺發兵遣將,也揀選幾個強壯的好兵,也挑選個拿得出手的好將,這也好看。兵是不消說起,不知那裏弄了這等一個狨將,他在此日日乞哀,說他是撫院老爺標下的甚麼中軍。看他的狨腔,一定是個火頭軍,那有這等個狨食杭杭做得中軍之理?你如今領兵來的,卻又是怎麼樣個人?比昨日那個中軍,也還好些麼?」
那四個道:「此番不比那人,是原任廣西掛印郭總兵老爺親提大兵到此。」土官道:「郭總兵名字叫做郭威,廣西失了機,拿進京去了,怎得來此?」四人道:「朝廷爲他有功,免了他的死,問在我們成都衛軍。撫院老爺特地聘請了來的。」土官道:「若果是他,聞名倒是好的,但不知見面果是何如。」差了人送這四個人到山峪裏面,見了梁中軍合那三千兵馬,人人都在,個個見存。只是弄得個人疲馬瘦,箭折刀彎。見了四人,知是郭總兵提兵救援,還不敢定有無生路。四人辭了出來,仍舊又見了土官,每人賞了一個二兩重的銀錢,在那十六人中撥了四個送這四人回去。見了郭總兵,將那土官通前徹後的話,不敢增減一字,學說了個詳細。
郭總兵知道梁佐的官兵見在,且的知這兩家土官不是決意造反,也還是騎牆觀望。將那四個人取了出來,吩咐道:「來人說話,據那土官之言,不是造反,是被小人挑激生變,要得僥倖成功,這是實話。我親提數萬精兵,見今壓在你的境上。我在廣西鎮守,苗子們怕我用兵如神,你們豈無耳目?我豈不能一鼓蕩平,張大其事,說甚麼不封侯拜將?只是自己良心難昧,天理不容,我所以且不進兵,先與議撫。你那土官能就我的撫局,你那身家性命,富貴功名,都在我身上保你。若不肯就撫,我大兵齊進,悔之晚矣。這事重大,不是你們下人口內可以傳說得的,還是我們自己親說方好。論理,該你們兩家本官來我營中就見方是。但你那本官,怎敢輕信來到我的營中?我明日自己親到你那所在,將營紮於城外,我自己角巾私服,跟三四名從人,也不帶一些兵器,親與兩家本官說話。叫你本官也不必多差人役迎接,只是你兩個人迎至半路,導引前行,不可有誤。如差役不迎,營門緊閉,這便是不肯就撫,我便隨即進兵。」也賞了八個人酒飯,打發出營去訖。
過夜,郭總兵傳令叫四更造飯,五更拔營,直逼土官城下。還是每人四盞燈籠。土官在城上瞭望,果如有數萬人馬相似。郭總兵果然便服方巾,跟了四名隨從,連周相公也扮了家人在內,餘外又跟八個士卒同行。土官果然差了遠近探馬,探得郭總兵人馬在城外扎住不動,止是自己單騎微行,即忙差了儀從旗仗鼓吹細樂,迎接郭總兵進城。兩個土官在城門之內,冠帶迎接。
郭總兵進了察院,土官參見禮畢,郭總兵責備他只因私憤,擅動干戈,又阻拒官兵。兩土官再三辯說:「先是小人挑激起釁;官兵卒臨,止是退避免禍,並無阻拒之情。見今俱在山中屯住,並不敢致折損一人。」要請郭總兵親臨峪口,逐個驗還。大約說的都是對那四個人先說的話。郭總兵見事體原不重大,求撫是真,傳下令去,叫人馬退二十里下營。郭總兵用過了飯,兩個土官方信了是真,送郭總兵出城,親到了那梁佐受困的峪口,逐名放了出來。果然一個不少。郭總兵傳令,叫這三千員官兵總歸大營屯紮。兩土官親送郭總兵回營,謝了罪,又謝了招撫。郭總兵叫他回去,各將那挑激起釁的小人解赴轅門,每人打了二十五板,釋放寧家。即時班師振旅,自己殿後起身。又叫兩個土官,不許多帶人馬,隨後三日之內,親到省城向撫台謝罪。
這樣一個極難極大的題目,他只當了一個小小的破題做了。往返不上二十日,帶去的那六萬兩銀,不曾支動分文,二十匹戰馬,四副盔甲,一應兵馬令旗等項,全璧歸趙。又要回梁佐三千人馬,都使手本一一交付回去,不惟一人不殺,且亦不曾捆打一人。把個撫按兩院,都布按三司,喜得不知怎樣。也還慮那兩家土官哄得官兵來後,仍要謀爲不軌。果然三日之內,都單騎來省,在撫院兩司跟前,服禮請罪。安然無事回去,感激郭總兵不肯自己冒功,保全了他兩家千數人的生命,兩處百萬的生靈,只是建了郭總兵的生祠供奉。
撫台把這郭總兵不動金錢,不勞兵力,輕易把兩個土司就了安撫,要回了三千陷沒的官兵,保舉郭總兵,求皇上不次起用,不惟酬勞他的大功,且是資國家的捍御。又參參將梁佐違悖方略,激變土司,以致沒師辱國。
先是四川撫按題上本去,說土官作亂,隱沒官兵,見委遣戍總兵官郭威提兵進剿。朝廷之上也老大吃驚。就是仰仗天威,平靜得來,也不知要費幾百萬錢糧,傷幾百萬士卒,調天下多少人馬,遲延多少日時,勞朝廷多少憂慮。今知一錢不費,一人不殺,只把那下人兩個每人打了二十五板,結了如此大局,雖朝堂之上賄賂成風的時候,也只得公道。難爲兵部覆了,免戍放還,遇缺推用,特旨起了原官中府僉書,將梁佐差錦衣衛扭解來京究問。
邸報抄傳,京花子報了喜。郭大將軍急忙收拾起行,只是苦無路費。周相公又要跟了郭總兵進京,狄希陳又不能離脫,都是歡喜中又有這不遂心的事,正也費處。恰好直堂書辦填完了進表的賢否出來,抄了送與狄希陳看。上面開那考語道:
家政紛如亂絲,妻妾毒於繼母。
開那實事道:
一、本官不能齊家,致妻妾時常毒打辱罵,與刑廳相鄰,致本廳住居不寧。
一、本官被妻薛氏持椎毒毆,數至六百不止,臥牀四十餘日不起。
一、本官被妻薛氏將炭火燒背成瘡,臥牀兩月,曠廢官職。
那時恰值周相公在座。狄希陳看那考語,不甚通曉;看那實事,略知大義。周相公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說道:「事也湊巧。這考語已經開壞,不日就轉王官。不如早些我們合了伴,大家回去,省得丟你在此,以致舉目無親。狄希陳又央周相公將那考語實事細細講了一遍,回家與寄姐商量。寄姐離了童奶奶將近四年,也甚是想念,宦囊也成了光景。「周相公已去,郭總兵與權、戴二奶奶都要相離,千鄉萬里,孤另另在此何干?既考語已壞,總然留,總待不多時,怎如與郭總兵、權奶奶、戴奶奶、周相公同來同去?且借了他新起的勢燄,路上又甚安穩。」說得狄希陳心允意肯,次日即央周相公做了致仕文書,堂上合三廳同遞。堂上批了「轉申』,軍糧廳批了「候府詳行繳」。刑廳批了:
本官年力富強,正是服官之日,且瓜期久及,何遂不能稍需?暫病不妨調攝,仍照舊供職。此繳。
狄希陳也不曾理論,一面收拾起程,一面候那詳允。恰好收拾得完,致仕的申詳允下。合郭總兵仍舊寫了兩隻座船,頭上掛了郭總兵「欽命賜環」的牌額,貼了中軍都督府的封條,撫院送郭總兵的夫馬勘合,兩家擇了吉日,同時上船。撫院兩司都親到江樓,與郭總兵送行。都司參游等官,都披執了,在遠處候送。
卻說那時逼死媳婦的監生帶了四五個家人,領了十來個無行生員,趕到江邊,朝了狄希陳的座船,說曾詐過他四千兩銀,要來倒去。若不退還,要扭他去見兩院三司。起先好說,再次喧嚷,後來朝了船大罵,圍了許多人,再三勸他不住。狄希陳唬得不敢出頭,童寄姐氣得篩糠鬥戰。薛素姐甚是暢快,只說:「賊狠強人!詐人家這們些銀子,要幾兩送送俺師傅,疼的慌了。可怎麼來也有天理!」周相公見那班人越扶越醉,說道:「你這班人也甚是無理。他若果然詐了你的銀子,他做官時候,你如何不在兩院手裏告他?他如今致仕還鄉,你卻領了人挾仇打詐。且問你:你若不是造下彌天大罪,你爲甚的卻將四五千金的與人?他在我們船上,我們欽命回朝,正是喜慶的時候,你卻來辱罵,是何道理?」監生道:「我自問狄經歷退錢,不與郭老先生相干。他好退便退,不肯退時,趁兩院兩司都在席上送行,我到那席上聲冤叫屈。」周相公道:「你就去聲冤叫屈,也不怕你!我聞說那時罰了你二百石谷,見在倉裏備賑,交代冊上都是明白開上的。斷了一百兩妝奩,還了屍親,又有屍親的活口。你挾了這些仇氣,敢來報復?」周相公差了一個人,吩咐叫他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叫他飛馬快去。這監生恃了那幾個歪秀才的聲勢,那裏肯聽周相公的說話,只管在那江邊亂嚷,越發照了船丟泥撇石,撩瓦拋磚。只是因無跳板,不得趕上船來。
待了不多一會,只見七八個穿青的公差,走近前來站住,看那些人嚷罵了一會,說道:「果真如此,刑廳吳爺叫來請相公們去,有話合吳爺去講,不要在此打搶!」一個扭住了監生,兩個扭住了兩個爲首的生員,其餘的取出繩來,把那四個監生的家人,都上了鎖,還有四五個脅從的生員,見勢不好,撒腿就跑。那江邊沙灘之上,穿的又都是低頭淺跟的鞋襪,跑得甚不利便,又被捉回來了兩個。一頓扯拽進城去了。卻是周相公差了郭總兵的人,持了郭總兵的名帖,說:「監生強霸人家良婦,吞並人家產業,以致逼死了嫡妻。狄經歷署縣事時,准了他的詞狀,問真了情節,量罰他二百石穀子備賑收倉,交盤冊見在。又斷了一百兩妝資銀子,給了屍親。他卻懷恨,領了許多無恥秀才,帶了家人,來到船上打搶。」吳推官大怒,拔了八枝快手的簽,叫來快拿赴廳聽審。吳刑廳審了口供,將監生罰他修蓋了館驛的五間大廳;將四個家人每人三十板,伙修養濟院的房屋;四個秀才都發到學裏,每人戒飭二十板。給了差人回帖,又勒取了監生的風火甘結,如狄經歷沿途凡有盜賊水火,都要監生承管。監生這一番又約去了五六百金。
郭總兵赴席回來,作福開船,與狄希陳一路行走。素姐自從離了府門,上在船內,不怕了甚麼遞解,不怕使甚麼布袋妝盛撩在江內,依舊放開了心,從心縱放了膽,心心念念,刻刻時時,要在狄希陳身上出這許多時的惡氣。只是船中地方有限,人的眼目甚多,沒有空隙下手;又要唆哄小京哥往船邊感堂上頑耍,要推他下江裏去;又禁不起眾人防備,行不得這個的低心。周相公的方略,叫狄希陳夜晚不要在自己船上宿歇,叫且與他同牀,免人暗算。狄希陳月令還好,都也依他指教。素姐沒處下的毒手,好生心躁。
船到湖廣,郭總兵、周相公都因好些年不曾回家料理周旋,足足住了一月。狄希陳也不曾在自己船上等候,都在周相公、郭總兵兩家過日。郭總兵家中事完,周相公也料理停當,郭總兵然後同了大奶奶合家中先有的兩個妾,許多家人合娘子丫頭,又添寫了一隻官座船,同往北京上任。
又同行了幾時,船到了山東境內,狄希陳要在本家住下。素姐是不消說起,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干他那遂心恰意的勾當。寄姐又只待竟且回京,與他母親相會。狄希陳也就自己沒了主意,與周相公商量。周相公道:「他這幾時的積恨,只奈了我們眾人大家防備,所以不得下手;又兼他是個孤身,所以也還有怯意。你若與他回去,他有了黨羽,你沒了幫扶,堤防不了這許些,只怕你要落他的虎口。你不若且同了我們眾人,還到京師裏去。脫不了你京師也有房屋,也有當鋪,令弟合庶母都在京中,在京中過日,有何不可?」
周相公此言,大拂素姐之意,甚合寄姐之心。定了主意,同到京師。大家的算計,以爲素姐必定不肯同去,一定留住家中。誰料他的主意,一爲不曾報的狄希陳的冤仇,要的隨便下手;二爲前次進京,不曾叫他各處頑耍個暢快;因此兩件,亦甚歡喜相從。眾人見他同去,雖甚「芒刺在背」,卻好怎樣當面阻他?只得要依他的行止。
狄希陳議定,叫家眷的座船隻管北行,自己起旱到家上墳拜掃,單身再往北趕。素姐說道:「兒子回家上墳,媳婦理當同往。我也且不上京,同來同去。」又是大家算計的說,數說道:「兩人不必同回,船上沒有看守;誰回誰住,誰去誰留,議出一個回家。」素姐又慮:「回到家中,再要自己上京,便也就不容易。且怕狄希陳再似前番,京城裏海樣的地方,躲在一邊,沒處尋找,倒是進退兩難。還是合這伙人丁成一堆,此事穩當。」只得讓了狄希陳自己回去。只是千算萬算,總不如他的尊意,懷恨更深。
狄希陳帶了幾個家人,小濃袋也要跟回家去。狄希陳到了明水,久不回家之人,親朋往還,不必細說。上墳祭祖,這也是正經勾當,也不消煩瑣。相於廷且來調了兵部,轉了郎中,資俸深了,升了四川副使,已經攜帶了家眷回家。因調羹母子在京,無人照管,又因相大舅、相大妗子都要隨到任上,要將這幾年與小翅膀管的莊田收貯的許多糧食,都要交還與調羹自己收管,所以同了調羹母子回到家中。調羹也就在分與他的那房內居住。相大妗子俱還照管,又得薛如兼合巧姐著實的看顧。小翅膀已經八歲,起名狄希青,請了先生讀書。狄希陳又悲又喜。狄希陳與調羹商議說:「暫往京去,也只是要躲他的虎口,原也不是定了的住處。待我回去,等他定了寧貼的去處,我再定安身逃命的所在,再安排劉姐合兄弟的行藏。」住了幾日,留了百十兩銀子與調羹計較,辭了相棟宇夫婦合相覲皇,又去辭薛如卞兄弟合巧姐。
小濃袋回家,將素姐在任裏作的那業貫,都學了個不出。這龍氏把那偷開宅門打狄希陳六百多棒椎,合那使熨鬥盛著火炭倒在狄希陳衣領之內,此等之事,一字不提,單說狄希陳要在府堂遞呈子叫太爺當官休棄,遞解還鄉,扯著狄希陳碰頭打滾。侯、張兩個道婆又尋見狄希陳告訴:「送的那尺頭銀子,剛只出了城,被一大些強人盡數的打劫去了。俺們專等徒弟回來照數賠俺們的,他如今又且不來家裏。」要狄希陳且先賠他一半。狄希陳道:「你那昝怎麼不回去合我說知?我替你拿賊,追他好來。」侯、張道:「那強盜們得了東西,怕俺們到官告他,一根皮鞭,捻的俺沒住住腳兒,上了船,看著俺過了江,那賊們才散了。俺還待再過江來合你說知,社裏眾人又不肯家等了。」狄希陳道:「我這一時自己的盤纏都沒有哩,你等徒弟來家,叫他補付你罷。」
狄希陳忙忙的趕船去了。不知何日趕上,何樣光景,怎生結局,再看下回收煞。